春宵一度后, 李吹寒盯着时榴带着旋的头顶,用手臂小心翼翼地环过爱人的腰肢,轻轻将脸埋在时榴散着冷香的颈窝间。
他不敢用力, 仿佛拥着的是一场易碎的梦, 他被生物钟影响醒得比较早, 因为兴奋心跳声在寂静的环境里擂鼓般响着,替他诉说着对于这次时榴给他的机会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珍视。
然而,这场他自以为是的温情并未持续多久。
他维持这个动作不过片刻,时榴便微微颤动眼睫, 随后他坐起身开口 , 声音里透出几分清晰的烦躁, 衬得那点依恋仿佛只是李吹寒的错觉:“你压着我头发了, 下去。”又推了推李吹寒不着一物的胸膛。
李吹寒被他推得身体一僵, 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 嗓音低哑地恳求着:“玉儿,让我再陪一会儿,你刚……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什么也不做, 就守着你。”他实在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我让你下去。”
时榴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他猛地用力, 将李吹寒推开, 自己背过身去,拉过锦被严严实实地裹住身体, 只留给对方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方才那点似是而非的温情,此刻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吹寒坐在榻边望着时榴决绝的背影,涌起的暖意冷却后沉坠落,化作一片冰凉的涩然, 他早该知道的。
替时榴掖好被角后他站起身穿上外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而沉重。
“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叫门口的下人进来。”
李吹寒没有等到时榴的回应,轻轻合上门,将那满室的清冷和明晃晃的抗拒隔绝在内。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时榴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却决绝的光芒。
曾经那个孩子不幸失去了,那他便再要一个与无晦血脉相连的至亲,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与李吹寒了无瓜葛的孩子。
坐在医馆的木椅上时他心里再次涌上了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比以往更甚。
春樱推荐的老大夫仔细为他诊脉后,抚着胡须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公子的脉象与寻常男子无异,且未有任何同女子一般能够孕育的征兆,若想有孕,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怎会如此?”时榴的眼神变得迷茫,“可我先前就育有过一子,只是因为一些意外我没能照顾好他,生下来时便是一个死胎。”
大夫面露难色:“这……老夫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诊断出缘由啊。”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的话,老夫斗胆推测一回,你从前的那个孩子来历肯定不简单,否则你作为男子怎可能有孕 ,或许是什么仙童投胎,或是你误食了什么仙药”
仙童?仙药?
时榴从不相信什么神佛仙人,他的母亲倒是对这方面很热衷,但时榴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位独受仙人青睐之人。
至于仙药
时榴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他记起自己生辰那夜过后醒来时身体产生的的异样,想起李吹寒那段时间面对他的闪烁其词以及过分小心的呵护。
若说这件事与李吹寒无关,那时榴肯定是不信的。
“小公子,我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你。”
时榴看着眼前这名熟悉的卖药郎:“我也没想到能这么轻松地再找到你。”
卖药郎捋了捋胡子:“你看上去比先前的状态好上了许多,看来你的记忆回来了,药生效了,我很好奇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竟能让你哪怕要重新回忆起曾经被你潜意识抛弃的痛苦过往也要记起来。”
“是爱吗,还是恨?”
时榴别过脸,躲开他探究的眼神:“或许都有吧。”
“这次来找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卖药郎收回好奇的目光,恢复成那幅高深莫测的样子,继续摆弄小摊上的瓶瓶罐罐。
“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仙药,是能让男子也能怀孕的?”
……
刚被他拎起的一个小白瓷瓶滑落在地,瞬间被摔的四分五裂,奇怪的是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只留下一地的碎片。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卖药郎抬眼看向时榴,“这不可能……”
“我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但他是个死胎,现在我想再要一个,却被告知我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时榴简单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中间省去了许多复杂的过程……
“我现在已经觉得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丈夫被人夺舍,我的亲人无辜被害,我的孩子的到来和离去都不由我决定。”
“我的命运从未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过。”
时榴不信神佛,更不信有妖魔。但他所经历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仍有很多即使他无法接受却也真实存在的怪异,眼前这人也是其中之一。
“这么看来我的术法可比不上你的枕边人,他所掌握的东西比我要多的多。”卖药郎叹了口气,什么夺舍什么生子丹,他要是会这些还至于沦落到在这里卖这堆药吗?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但我见你身上这股气可不同寻常,或许不需要我的帮助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时榴抬头,层云密布的天空漏出一缕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瞳孔被映照成金色。
“我想要的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谁能保证呢?照你这么说你痛恨的原本也来自于世界之外,所以,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时榴回到侯府时,周身的气息比离去时更冷上几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像是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看人时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李吹寒从书房出来时迎面遇上他,眼底立刻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亮色,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柔:“回来了?去了哪?可曾用过午膳?我让膳房……”
他的话未说完,时榴就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径直从他身边擦过,翠绿的衣袂掀起一阵凉风,时榴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
李吹寒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讨好的笑容一褪去,只剩下满脸的茫然与无措。
他站在原地看着时榴冷漠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不懂为什么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妻子现在又突然跟他“断崖式分手”。
李吹寒低下头开始反思自己最近又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妻子不高兴了。
难道是昨晚表现不好……?
他面色一僵,活了这么多年满打满算他只有许久之前和时榴那一次的性经历,当初时榴意识模糊不清就算了,昨夜两人都是清醒的,难道时榴嫌弃他……
正午用膳时李吹寒习惯性地将时榴爱吃的菜式挪到他面前,却没想到时榴抬眼看见他后直接将手上的竹筷撂在桌上,留下一句“没胃口”就起身离开了。
满厅下人都瞥见了李吹寒那张阴沉的脸,顿时噤若寒蝉,原本坐在时榴身旁的李筠欢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他夹起那盘菜浅尝了两口,评价道:“菜还是不错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李吹寒也放下了筷子:“你想死吗?”
夜里,李吹寒处理完公务,习惯性地想往主院外站一站,毕竟对如今的他来说,哪怕只是隔窗看看灯影,也能稍慰缓解相思之苦。
但今夜时榴却仿佛早有预料,命人早早落了锁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他还不死心试着叩门,却只听见里面只传来一声冷呵:“别扰我清静。
李吹寒彻底陷入了困惑与内耗之中。
他反复回想那夜的点滴,时榴罕见的柔顺以及主动靠近的行为,虽然后来将他赶了,但最初的温情也不似作伪。
为何一觉醒来就又恢复成如今这幅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的模样?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翻腾,时时刻刻都折磨着他。
朝堂上上杀伐决断的摄政王,在爱妻面前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到了极点。他找了很多方法试图来讨好时榴,搜罗各种奇珍异宝送到妻子面前,结果时榴看都不看一眼便叫人都扔了出去。
李吹寒看着遍地的狼藉失语……
他开始失眠,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书房里,心里像是被钝刀反复割锯,又闷又痛。
他打开论坛,查寻攻略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
「被男友断崖式分手了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一个不爱你的人?」
「技术差被伴侣嫌弃了怎么自救?」
看着回复都是清一色的“分”,李吹寒气得把这些人的账号都以“不良引导”为由举报了。
实在得不到需要的答案,他只好关上这个鸡肋的网站。
“玉儿……”他对着空气喃喃低语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痛苦,“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无人回应。
这种得不到答案的折磨,这种被爱的人彻底排斥在外的无力感几乎要将李吹寒逼疯。
他就像一头困兽,被困在名为“时榴”的牢笼里找不到出口,只能一遍遍承受着爱人冰冷的恨意而无从自救——
作者有话说:其实66以为只要和李吹寒睡一次就可以怀孕,他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因为他的父母打算在即将成家的时候再教他这些,只是没想到失去了这个机会,所以时榴对于性知识一直都只是一知半解的状态,不然也不会愿意和李吹寒再试一次[眼镜]
第52章 光和影在
昔日扬州时家小公子, 自幼便在珠玉绫罗包裹下长大,因为是独子,时榴常年还随父亲一同与各地商贾打交道, 再加上本就聪慧, 所以他的经商手段丝毫不逊色于时辰。
碎玉阁生意红火起来后时榴甚至开始亲自出现在工坊里, 被安排在碎玉阁做长工的冯昭棠甚至还经常能看见他穿着素净的棉袍,穿梭在各种琢玉器具之间。
匠人们起初还有些拘谨,比较这位东家容貌太过于招摇,且身份也太过显赫, 只怕会徒增事端。
但很快, 他们就发现这位年轻的东家是真懂行。
时榴随便拿起一块未经雕琢的玉料, 只需要用指尖抚过其纹理, 便能准确说出其产地, 特性, 以及最适合雕刻的题材。
他能看出不同的匠人手下各种图案线条的毫厘之差,并能提出一针见血的修改意见,经过他的指点这些成品往往都会再提升一个境界。
“这一批‘竹临西曲’玉佩, 边缘的弧度可以再收一分,它需要彰显的是清瘦风骨, 而非圆润富态。”
“这支为陈尚书家小姐设计的及笄礼簪, 主石旁的缠枝莲纹试着再细化些,但要‘密而不乱’, 去突出中间那颗通透的玛瑙。”
时榴对待所有玉器制作的态度近乎虔诚,匠人们从也最初的敢怒不敢言渐渐变为由衷的信服与敬佩。
碎玉阁再次在京城打响了名号,这次是凭借产出的精美制品。
在这个过程中冯昭棠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个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少年仿佛天生就有一张无形的网,他能京城三教九流的信息都搜集起来源源不断地送到时榴面前:哪家贵妇最近偏爱何种颜色式样,哪位官员即将寿辰需要贺礼, 甚至宫中采办太监的远房亲戚喜好什么,他都能打探出来。
时榴依据这些信息,精准地调整着经营策略。
短短数月,碎玉阁的门槛几乎被狂热的人群踏破。
掌柜看见如此盛况激动得捏着算盘的手都有些抖,他抬眼看去,时榴站在窗边,静静看着碎玉阁□□院中的一株石榴树。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再这样下去做到皇商的境界也是指日可待了。”
他感叹道:“先前您的父亲在世时,也常常跟我们吹嘘,说他半辈子拼尽全力估计也就能只能当个地方上的会长,但您在这方面却有着卓越的天资,他坚信时家被您接手后定能一步登天。”
时榴听完后心中却并无太多欣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这本该是时家顺理成章的道路罢了,如若是父亲,也能做到。”
落到他的手上反倒才是迟了这么多年,并且还是以这样一种曲折,几乎算是他求取来的道路。
他的手轻轻抚过窗棂,指尖冰凉。
暮春三月,冯府别苑内百花争妍,流水潺潺。清越学院院长冯老先生都会举办的春日茶会,是京城文人雅士一年一度的盛事。
今年,一张制作清雅的请柬被送到了长赢侯府。
李吹寒几乎是屏着呼吸,亲手将这封他从信使那拦截得来的请柬捧到了时榴面前,眼底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为时榴做这点小事是自己莫大的荣幸。
“你师长送过来的请柬,京中才俊齐聚……若你想去散散心……”他语气斟酌,带着试探。
时榴正对镜梳发,乌黑的发丝垂下,用发簪将特意留出来的几缕挽起来别在脑后,他的目光透过铜镜冷淡地瞥了李吹寒一眼,很快又落回镜中,始终未去接下那张请柬,只淡淡应了声:“放着吧。”
李吹寒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得将请柬轻轻放在妆台上,没落到几句回应只好默然退了出去。他走后时榴才拿起那张鎏金笺,指尖摩挲着上面俊雅的字迹。
赴宴那日,时榴刻意避开了所有与摄政王相关的标识,只选了一身极素净的雨过天青色长衫,料子虽好,却无任何特殊的纹绣印记。墨发被他用一根通体莹白的素玉簪松松半束,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除此之外,周身再无一件配饰。然而越是简洁的装束,就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人逢见他时皆感受到一股清冷疏离的气质扑面而来,这反而比满身珠翠的富家公子更加引人注目。
递上请柬入了园后他也并未往人群聚集的中心去,只寻了一处临水的竹亭角落坐下,自顾自斟了杯清茶,望着池中游鱼出神。
春风吹皱一池碧水,同时也拂起他宽大的袖摆和衣袂,布料被吹贴着肌肤,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旁人远远望去他宛如一只停歇在青翠枝头的蝴蝶,静谧而脆弱,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飘渺感。
“我原以为这次你也不回来。”冯远山杵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走到时榴身边:“以往我寄送到长赢侯府的信笺最终都杳无音信,本以为你依旧会选择留在府里陪你丈夫孩子,现在终于记起来还有我这个老东西在惦记你了。”
“师长邀约,总归是要来的。”
时榴听着他调侃自己的话语有些无奈,但为了不让冯远山为他担忧,绝对还是不将自己往年的病态告知他。
只是看着冯远山手里紧握着的拐杖,时榴皱了皱眉:“您的腿脚还是老毛病?”
许久不见似乎情况更加恶化了,时榴的心被揪紧,冯远山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先前在书院的时候他就忌讳就医,但那时有自己看着还会收敛一点老老实实用药,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又在耍性子不听医嘱。
“没什么大问题,无需你担心,如今辞官后我清闲了不少,杵着拐杖也是御医的意思,让我好好修养。”
两人叙叙旧聊了几句近况,冯远山便说自己要去为诗会开场得先行离开,时榴点点头,他走的很稳但也十分缓慢,时榴想不到有一天冯远山那个急性子竟能接受自己如今如此迟缓的步伐。
诗会伊始,那些才子名士们轮番上场,他们或激昂慷慨咏志,或缠绵悱恻抒情,且无一不是词藻华丽,句句引经据典,大多也都收获了围观人群的喝彩。
场面虽一度热闹,却总难脱离那几分较为刻意的粉饰与表演之气。
一轮结束后冯远山含笑环视全场,目光在掠过水榭的角落时微微一停,随即朗声道:“今日各位小友能在此齐聚一堂,个个才华横溢,老夫甚是开怀我见那位独坐水畔的青衫公子分明也风姿不凡,却不肯来展示,今日不知可否让老夫等领略一番阁下的才华?”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循着冯老先生的话语看过去,最终都落在了时榴身上。
果然还是老样子时榴不慌不忙地喝下杯子最后一口茶,他被众人突如其来的目光笼罩却未显露出半分慌乱,而是缓缓放下了茶盏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冯远山,走到诗会中央铺着宣纸的长案前。
春风在此刻仿佛也变得有些顽皮,猛地灌入人群中,将站在中央的时榴身上宽大衣袖尽数扬起,翠绿的衣袂飘飞仿佛碧波漾开,又似蝶翼振翅。
那一刻,周遭的繁花,水光和山色仿佛在众人的眼中都自动虚化,成了他的陪衬,宾客们微微怔住,向来热闹的席间竟出现了罕见的寂静。
时榴对周遭反应恍若未觉。
他站至案前略一沉吟,纤长的手指提起那支毫笔,落笔时却不见丝毫犹豫,细白的手腕悬动,行云流水。
写下的诗句并非寻常的词藻堆砌,如清泉流淌,他写尽了春光的明媚与易逝,寓情于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远超面上年龄的通透与一抹难以化开的寂寥。
最让人惊叹的是他那一手清瘦峻拔,自成风骨的字,绝非寻常人所能写出。
一词作罢,他轻轻搁笔。
场中的寂静随即被打破,冯远山率先抚掌,赞叹声中还浅浅染上几分自豪:“好诗,好字,意境超脱,笔力不凡!”
顿时那些既欣赏又有些探究的好奇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时榴微微颔首,态度不卑不亢,出口声音清越如玉磬:“先生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离京多年竟不知京中何时出了此等才华横溢的公子,你也未曾在信中向我提及过,真不够意思。”
人群的后方,便衣出行的闻人相生与刚回朝没几天便想着要来凑热闹的南疆王远远旁观,他们皆未被旁人辨认出,南疆王是因为鲜少在京中露面,而闻人相生则是因为处境尴尬而很少会有人关注,所以自然也不容易被外人记住脸。
倒是有不少好奇时榴身份之人探究那张诗词,发现落款处只有两个字:“穗玉”。
他弃了“时榴”之名,只取了记忆中母亲柔声唤他的小字,信手拈来化作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自己的身份。
“穗玉公子?”众人低声交换着信息,皆摇头表示未曾听闻。
但这般惊艳绝伦的风采,如此洗练超然的才情又怎会是籍籍无名之人所能具有?更何况在场不少世家子弟皆能察觉到他的谈吐气度更是别样的清贵难言,于是众人只当他是哪个隐世豪族或谪居大家悉心培养出的子弟,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愿向他们透露真实身份罢了。
但不管真相如何,“穗玉公子”的名号都随着他在春日宴上惊鸿一现的诗词悄然在京城上层文化圈中流传开来,且伴随着被谈论着的还有他那如蝶如仙的风华仙资。
人们称赞他的才情斐然,姿容绝世,感叹他太过于神秘低调,鲜少出现在众人眼中,却无一人能将他与深居摄政王府后院那个传闻中仅凭色相侍人的男妻联系起来。
时榴隔着憧憧人影,感受着那些纯粹的欣赏与向往,转头与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看着的老师对上视线。
冯远山微微动了动嘴唇,嘈杂的人群让时榴难以听清他对自己说了什么话,只能凭借着他的嘴型推测出最后几个字:“你本该如此。”所以,就坦然接受当下吧。
第53章 不欠不见
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主居, 将整个院子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
时榴坐在屋檐下,手中捧着一本书,时不时抬手轻轻挠了挠脚边狸奴的下巴。
这只橘黄色狸奴是李吹寒又不知从何处寻来的, 据说是某位官员犯了什么事, 来求饶时顺带捎来的贿赂, 其它的东西都退回去了,李吹寒只留下了这只猫,派人送过来讨时榴开心。
小狸奴舒适地趴在他的怀里,眯着眼睛, 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李筠欢大步走进后院, 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盘炸鱼干:“母亲, 猜猜我为你带了什么……”他的脸上挂着笑容, 满眼期待。
但这份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下一秒他手中的盘子就被时榴怀中一跃而起的橘猫打翻,所有的鱼干都掉在地上,橘猫叼起其中一只再次跑回去, 它停在时榴脚边,放下嘴里的东西:
“喵~”好像在问时榴要不要品尝一样。
李筠欢:……?
时榴:……
他只好无奈地俯下身子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 顺便也不忘安慰一旁压抑着怒火的李筠欢:“你呀, 总是这么有心,它恰好也饿了, 我正愁不知道该喂它吃什么,好在你送来的东西符合它的胃口。”
时榴抬起头看向李筠欢,美目中包含笑意。
秋风拂过,卷落下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地面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时榴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望着脚边正欢快啃食鱼干的橘猫,分明是温暖静谧的秋日午后,却勾起他心底深埋的酸楚。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从前在扬州的老家,院子里种了好几棵银杏树。”
“每到秋天金黄的叶子落满一地,我娘虽嫌院子因此变得凌乱,却从不许下人立刻把枯叶清理干净,总说要留着给我玩几天,看几天。”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橘猫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悲伤,放下啃食一半的食物,去蹭时榴的手,似乎想让他不要再难过了。
时榴觉得好笑,他收拢思绪,抚摸它柔软的毛发:“你一只小小的狸奴,又怎能懂何为分别呢?”
“我总以为能放下,可似乎这一世我都无法做到释怀。”
李筠欢站在一旁,将时榴瞬间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他握住时榴的手:“想必母亲这些年来都很辛苦。”
“筠欢。”
时榴穿着居家的长衫,和光又同尘。
“你觉得自己幸苦吗?”
他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养子,语气柔和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给予过你什么帮助,反倒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责任给我带来的焦虑让我总是学不会放手,当年我怀孕的时候整日整夜都在忧虑,我在想,或许我什么也做不好。因为我明明什么也不会,我去探望过那些带着孩子的妇女,很多对她们来说轻而易举的小事我怎么都学不会。从小到大我所学会的一切都源于我的母亲,可她不能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回去之后我又忍不住落泪,我在想,我的宝宝该有多可怜啊,他的母亲是一个既无用也不负责任的母亲。”
“所以他走了。”
时榴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他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涌上来的水光,“听闻他的死讯时的那段时间,我心里的自责把我压的喘不过气,我知道我的无能间歇害死了我的孩子,可能上天也觉得我不配为人母吧,所以将他带走了。”
“后来你来了,李吹寒自作主张将你带到我的身边,我看着你,就好像看见我的孩子一样。”
瘦弱的男孩呆呆地站在时榴的面前,身上一块青一块紫,仿佛遭到了什么虐待,他的眼神空洞,脸颊也因为吃不饱凹陷下去。
时榴拼尽全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个孩子,因为如果他心软了,那么他就需要再次承担起这份责任,起初他不肯去看望李筠欢,可当他再次遇见这个孩子时,发现李筠欢依旧在经受虐待,时榴再也忍不住了,他的心软让他毫无原则地再次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去接受帮扶他人的责任。
李筠欢静静地聆听时榴深埋心中的苦楚,从前经历再多的苦难他都能看着自己留着血的伤口无动于衷,可现在听见时榴说的几句话他却红了眼眶。
他抱住时榴,将头埋进时榴暖和的衣襟:“母亲已经做的很好了,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哪怕你只是站在这里,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我甚至庆幸那些不堪的过往,如若没有经历那些,或许我都没有机会遇见你,更不会有幸成为你的孩子。我都不敢想,如果这一生我都见不到你……那我还不如去死。”
时榴因为他的话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指尖微微发白,眼神中的悲拗深深刺痛了李筠欢,他从未见过时榴这般脆弱的神情,那是一种沉浸在过往温暖中却被现实刺得鲜血淋漓的痛。
他学着时榴刚才抚摸橘猫的样子伸出手,非常轻柔的,一下下地抚摸时榴的后背,动作虽然有些生疏笨拙,但却充满了柔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母亲想念的银杏树……我的院子里似乎也有一棵,虽然可能比不上您记忆中的那几棵,但此刻叶子也黄透了,风吹过时金黄的叶片落下来也像蝴蝶一样。”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了一下时榴的神色,见时榴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后继续小心翼翼地说:“母亲若是不嫌弃的话,我陪您去看看?或者我也让人把那里的落叶留着不清扫,母亲若是什么时候想去了,随时就能看到。”
时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名义上的养子。
在时榴的眼中,李筠欢侧脸的轮廓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异常认真和专注,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难以掩饰的爱意。
看着李筠欢这副努力想讨他欢心的样子,他轻笑一声,说:“那母亲也应该给懂事的孩子一个奖励。”
说罢,一个轻轻的吻落在李筠欢的侧脸,那个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时榴身上特有的香气,一触即分。
李筠欢却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整个人都因为这个轻吻僵在原地。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时榴,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件绝无可能,只会存在于他最深最隐秘梦境中的事情。
脸颊被亲吻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仿佛烙铁熨烫了一下,随即涌起一阵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滚烫热意,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颈,让他整个人都快烧起来。
李筠欢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膛的震动,他……他被母亲亲吻了?
不是额头的晚安吻,不是发顶的抚摸,而是一个主动的亲吻。
他的李筠欢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所有的思想,机敏和那些无法脱离的阴沉算计都在这一刻全都蒸发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只是一个最懵懂的稚子,只会呆呆地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笑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水光,此刻却清晰地映照出自己不知所措的傻气模样。
李筠欢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刚刚被亲吻过的脸颊,仿佛要确认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是否真实存在。
指尖传来的温热告诉他,这不是梦。
一股酸涩的热流再次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让他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时榴看见自己此刻没出息的样子,可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是泄露了他此时显得有些过度的反应。
可他真的等了太久,他曾经用尽一切手段想要靠近,想要独占这份温暖,甚至不惜用上些许算计和伪装。
李筠欢从未想过幸福会以这样一种毫无征兆的方式降临,因为他终于被时榴所接受,终于成为这个世上仅存的一个能够走进时榴内心的人。
“……母亲?”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像是一只终于被主人抚摸,却仍不敢相信幸福的小狗,时不时就会面带期待,去怯生生地确认。
时榴看着他这副全然失态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怎么了?只是一个吻而已,就高兴成这样?”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可这对李筠欢而言却绝非寻常,时榴轻飘飘的一句赦令,瞬间将他从巨大的不真实感中解救出来。
李筠欢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的孺慕几乎都快要溢出来。
“嗯……我真的很高兴……”
他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几乎想再次将脸埋进那温暖的衣襟里,却又不敢唐突,只好紧紧抓住时榴的一片衣袖,像是生怕时榴反悔一般回应道:“谢谢母亲,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奖励。”——
作者有话说:李筠欢估计快上桌吃饭了,此刻他心里立下了杀父娶母的念头[眼镜](主要其实还是因为李吹寒在他看来也实实在在是个人渣,他觉得自己得为时榴做些什么。)
第54章 呢喃成歌
寒灯落, 明月悬楼阁,巷子里的人逐渐活跃起来。
一位穿着夜行衣的少年行走在月光照不明的阴影中,在他的手上提着一个深色的麻布袋。
“你要的东西我带过来了, 现在, 可以兑现你的承诺了?”
季栩利落地将麻袋抛出, 被那人稳稳伸手接住。
“好咧!”
老许仔细掂量掂量袋中货物的重量,确认是他想要的东西后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裂开嘴龇着大牙笑起来:“这类单子除了你之外,在我这还真找不到其他人敢接, 可惜啊, 可惜。可惜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我可真很舍不得让你离开, 你怎么就想不开要去改邪归正了呢?”
季栩清点完毕老徐给他结的报酬, 确定了这次没有缺斤少两才慢悠悠地回复他的疑惑:“我不可能当一辈子暗地里的老鼠。”
季栩取出报酬中的一枚铜板, 将它掷到天上, 铜板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又落回到他的手上。他说:
“狐鼠当道,英杰沦落。”
“你丈夫死了?太好了!”
“不,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对于你丈夫的死讯我很遗憾, 哎, 世事无常,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不过他走的正是时候, 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就这么被他困住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筠欢打断:
“刘公子,”李筠欢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但他的嘴角微微有些僵硬:“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谈论生意的事,况且, 我的母亲由我照顾就好,无,需,您,来,费,心。”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警告眼前这个毫无边界的人。
他今日闲暇便主动提出要陪时榴一起来谈生意,没想到一上来碰见的就是这种人。
李筠欢先前就总是担心会发生这种情况,原因无他,只因他的母亲太好了,他不相信有人能忍住不爱上时榴。
事实也果然不出他所料。
这不知什么来路的刘公子上来就开始对时榴的家室问东问西,关于正事是一点也不谈,只要时榴一问起就说自己什么都不图,愿意所有的利润都让出去自己打白工就行,若不是李筠欢在一旁表明了自己是时榴的孩子,说不定这刘公子就要开始聊起聘礼了。
李筠欢不理解了,这种人是怎么把生意做到皇商的境界的,难道所谓的皇商头衔只要是个人花点钱就能买到吗?
离开酒楼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府,时榴让门外马车旁停留的下人把随行的物品都送回去,自己则带着李筠欢在街上逛起来。
又是一年的中元节,街上平时售卖小饰品和零嘴的摊贩少了不少,平常摆放着木制玩具的桌面此时却被放满红烛与黄纸。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时榴越过那些祭拜的用品,走到卖河灯的摊位前,伸手挑了两个制作简单的河灯。李筠欢付了钱后靠过来问道:“母亲为何不再多买一些,两个怕是不太够不过府中的下人应会提前备好,无需我们再亲自来采买。”
“两个就够了。”时榴起身,将其中的一只递给李筠欢:“他们的衣冢都在扬州,怕是没机会赶回去祭拜,就让这河灯来代替思念吧,它比我更自由,或许能漂到父亲母亲的身边。替我告知他们,孩儿如今过得还算不错,不必再为我忧心。”
李筠欢看着抬头那几棵枫树上悬挂的红布条,它们纠缠在一起,被风吹拂的时候只能成团被刮起,毫无美感可言,似乎已经违背了设计者挂上时的初衷。
“我让你把胡陵庸暂时带回府关起来,仅仅只有四条街的距离也能让他被别人拦截带走,就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嗯?”
李吹寒抬脚踢向他的腿,逼他跪倒在地上,随后又把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语气危险道:“你娘真是把你宠成了一个没用的废物。”
李筠欢对他其它的话都不做反应,可当听见李吹寒拿时榴来贬低自己的时候却收拢了所有表情,他看向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冷冷道:“母亲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用得着你说?”李吹寒手中的匕首更进一步,“错的人当然是你,你这种废物怎么担得起他的爱护,你配吗?”
说到底不还是心里不平衡吗,特意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扯到这件事上。李筠欢到现在可算是清楚这人的真实意图,他冷笑道:“我当然不配,我也不懂为什么母亲偏偏就是喜欢我,您怎么不亲自去问问缘由呢?”
李吹寒倒是没有被他暗讽的话语激怒,他低下头,微笑着看着李筠欢,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他心情愉快的事情,看的李筠欢心里生出一股恶恶寒。
他一直没有搞懂的是,如果李吹寒收养他是为了供母亲取乐,那为什么在发现自己没有用之后还是把自己留下来了。懒得处理吗?
不,李筠欢自己就推翻了这个猜想。
在他看来,李吹寒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做任何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是目前他还没有能力去挖掘这背后的一切原因与秘密。
突然,李吹寒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向上一扯,拉断了他的思绪:“我觉得你应该先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特意带着人绕远路过丞相府,谁给你想出的这个好主意?”他的表情带着些玩味:“你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还是说,你真是一个愚不可及之人?”
胡陵庸是如今的锦衣卫统领,为人谨慎,李吹寒派人盯了他很久却未抓住他的任何破绽,久而久之他厌倦了这种猫鼠游戏,打算直接暴力取胜,先把他抓住再逼他交出令牌。
毕竟是京城内部最大的兵权,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又如何能维护他的绝对统治,原本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顺利进展,因为他得去镇压胡陵庸的那些属下分不开身,便派李筠欢先将人扣押回侯府等他亲自来审问,只是他没预料到这么简单的任务也能被这个废物搞砸。
扶月清为什么会突然出手,他从哪听到的风声发现自己的意图,最关键的是,他怎么敢这么做?
李吹寒思索着这些问题,手上的匕首不自觉更进一步,直到李筠欢吃痛“嘶”的一声唤回了他的注意,低下头才发现便宜儿子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一道血线,血珠不断地溢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李吹寒,你给我放开欢儿!”
时榴不知何时来的,只知道他走进来时恰好看见自己爱护的孩子正被他的父亲用刀抵着脖子,顿时又气又急,立刻走过来想要解救他。
“玉儿,你怎么来了?”李吹寒立刻收回匕首怕伤到他,又撇了一眼窗外,心想卫十一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明明知道屋内在做什么没拦住时榴就算了,怎么连个通报都没有。
时榴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孩子是否安全,为何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于是他急匆匆地四处寻找,可哪里都寻不到,便想着来这个让他厌烦的地方碰碰运气,却没想到真的在这里找到了。
“若我不来,你难道还真的要对欢儿痛下杀手?”时榴被气到脸色泛起一层薄红:“他不是你的孩子吗,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对他?”
他突然走进李吹寒,夺走他手上的那把匕首,李吹寒不敢拦住他的动作,却又担心他会被划伤:“玉儿,这东西太危险了,快放下!”
时榴:“难为你还记得它很危险。”
他利落地用匕首割下衣摆上的一层布料,随后将匕首丢在地上,拿起这块布料在李筠欢身旁蹲下,动作轻柔地包扎他的伤口,来来回回缠绕了几圈,又打了个松散的结。
做完这一切后时榴抱住李筠欢,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宝宝别害怕,妈妈来保护你。”——
作者有话说:这章算本周营养液加更。
李筠欢福利[竖耳兔头]
后面季诩来了的话感觉李吹寒就有点像这个家里最多余的那个人,这不是李府吗[眼镜]
第55章 昔我往矣
“母亲, 你会一直这样护着我吗?”
“当然,我会一直爱着我的的孩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时榴的眼神是李吹寒从未见过的温柔,他安静地看着眼前柔情似水的温馨一幕, 心里默默地想着, 哦, 原来我才是那个外人。
他捡起地上那把被丢弃的匕首,吹掉刀面粘上的灰,刀身一转,铁面照射出他眼中的寒光, 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是一把好刀, 削铁如泥, 若拿去杀人会是一件很趁手的兵器, 足以让任何敌人吓到丢盔弃甲跪地求饶。
“玉儿, 你不该和他走的太近。”李吹寒走进紧紧相拥着的两人, 两根手指夹着的匕首在半空中一摇一晃,吸引着时榴的视线。
“我不爱他,难道去爱你吗?”时榴的嘴角微微勾起, 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
时榴突然问:“你爱我吗?”
李吹寒坚定地回答他:“我当然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你爱我的话, 为什么要伤害我, 为什么要利用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
“……”
“那是以前, 我还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会伤害到你,我……”
时榴打断他:“其实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的本性就是这样, 与时间无关,过去我也很年轻,但我从未想过去伤害别人满足一己私欲。或许你真的有那么一刻是爱我的,只是比起爱我,你更爱你自己。”
李吹寒急忙反驳,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不,玉儿,我更爱你,为了你,我连命都没有不要,只要你想只要是你想的,我都可以给你!”
时榴摇摇头:“可我仅仅是想让你离我远点,这么简单的要求你都做不到。”
“你现在纠缠我难道不还是为了你自己?因为你自私,所以又一次又一次的打扰我,想让我继续满足你的愿望去爱你。“
“这难道是我想要的吗?”
“”李吹寒看着时榴冷漠的眼神,面上露出一丝悲哀,他掀起衣摆,突然跪倒在时榴面前:“我只是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证明自己心意的机会。”
李吹寒:“你可以利用我,可以打骂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这些本都是你应该做的,我所得到的一切本该是你的,我只想将它们都一点点归还给你,不要将这一切都视为负担,好吗?”
时榴扶着李筠欢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李吹寒低着头,直到两人在他面前离开了也没能等到时榴的回复,他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跪在原地,只是攥紧的手掌渗出了血,静静落在地上。
时榴牵着李筠欢的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让人打来一盆热水,剪断李筠欢脖子上自己方才随意包扎的那块布料,在他转身去打湿毛巾的时候没注意到李筠欢又偷偷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衣料随后把它揣进怀里。
“还疼吗?”
时榴轻轻擦拭着他的伤口,眼里的心疼都快要溢出来了。
李筠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照顾,安慰他:“不疼,小伤罢了,很快就会痊愈,母亲不必为此太过忧心。”
“可你会不舒服。”时榴放下手上沾血的毛巾,坐在李筠欢身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手指穿过他的发丝。
“我的欢儿为我做了这么多,最后还因为我受了伤,这让我怎么不心疼”
“母亲,”李筠欢抱住他,手臂环过他的腰间,薄薄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你想要的东西拿到了吗?”
他故意在李吹寒面前把这件“意外”发生的原因归于“自己太过蠢笨,所以才会让丞相得逞”上,不管他是否选择相信,但起码不会怀疑到时榴身上。在李吹寒的眼里他的妻子永远都会是那个楚楚可怜,心地善良的完美受害者。
时榴无可否认的是虽然他的爱或许不值一提,但他的愧疚倒是可以稍稍利用一下。
“已经拿到了,”时榴偏过头亲了李筠欢一口,笑吟吟道:“辛苦了,我的宝宝。”
明晃晃地烛光照亮胡陵庸憔悴的脸,他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与原本预想的牢房不同,而是一间内饰典雅,空气中还弥漫着阵阵熏香的厅堂。他细细打量着周围,想弄清楚自己现在正身处何方。
他找到一把棱角较为锋利的椅子,随机背靠着它,将被麻绳束缚的手递过去来回打磨,想先给自己松绑。
正当绳子越磨越细眼见着即将成功的时候,门外却突然出现了一阵脚步声,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到原处,仔细听了一会后推测出大概有两个人在外面,又感受了一番自己如今的状态,很好,没被下药,力气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对付两个人的话胜算不小。
“吱呀”
他的耳畔传来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后那两人先后走进来,胡陵庸谨慎地抬起眼皮看过去,随后不可思议地发现站在最前面的人居然是当朝宰相扶月清!
而他的身后,一颗毛茸茸地脑袋从侧面钻出来,注意到他望过来的视线后时榴睫毛轻颤,随后又微笑着向他点头问好。
扶月清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他踱步过去停在胡陵庸身边,轻扫一眼被磨到线一般粗细的绳子后抽出腰间的佩刀一把将它划断,又对胡陵庸解释道:“我们从李吹寒手上将你劫过来,只是不希望锦衣卫调兵权落到他的手上,没有别的意思。”
谁知胡陵庸根本就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时榴,自从看见时榴后他的目光就一刻也不曾离开,手上的束缚被解开后他立刻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扶月清身后藏着的时榴走过去。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把佩刀突然横在他的眼前,只见扶月清面色不善地拦住他:“你想做什么?”
时榴也是一头雾水,感到无比疑惑,他看着胡陵庸泪眼朦胧的样子问道:
“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好像是要哭了?”
“你和以前比起来变了许多,”胡陵庸叹了口气,“十年前北方战乱的时候我带着家中老小一起流亡至扬州城,却被守城的侍卫拒之门外,那时的城门口遍地躺着受伤以及处境悲哀,饥饿难耐的难民”
风中的沙土席卷憔悴的妻子,她的怀里还抱着瘦弱的孩子,看着胡陵庸的眼神脆弱而绝望,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坚持多久。
遇见时榴的那一天是他们弹尽粮绝的一天,胡陵庸将兜里最后一小块面饼喂给自己的孩子,那还是他替守城的官兵将死去的尸骨拖去了乱葬岗才好不容易得来的报酬。妻子已经饿到虚脱了,他静静地守护在家人身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比死亡先降临的,是一辆古朴典雅的马车,风掀起车窗悬挂的帘子,露出男孩玉雪可爱的脸庞,胡陵庸以为自己已经饿到眼花了,不然怎么会见到仙童呢?
小仙童怜悯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一片“死尸”,转身对他的母亲说:“如果我想救他们,需要付出什么呢?”
……
那一天过后剩下的难民统一被收容到时府新成立的慈善帮会——济时会。他们再次拥有活下去的权力,有了更多可以选择的道路。
胡陵庸看着如今的时榴却红了眼眶:“从前我替你父亲做活的时候你常常在一旁和我的孩子一起玩耍,自我参军至今这么多年没再见面,你们过的还好吗?”
他看着时榴消瘦的脸庞,再也不见当初的稚嫩与圆润,气色也远远不急当年,举手投足间透露出隐隐约约的病气。
他愧疚地低下头:“我本以为像你这般善良的孩子会幸福一生,竟未也会吃这么多苦头,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时榴听了他的话,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了,露出眼角那块红色的印记,低声说道:“那一年的秋天我的确活得很痛苦,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但是没关系,”他对着这位陌生的旧识眨眨眼睛,不以为然地补充接下来的话:“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回头。”
“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来不及回顾那些过往的不堪了,或许你也应该向前看,比起可怜我,还是先考虑你接下来该怎么走吧。”
李吹寒的人包围了胡陵庸的住所,看样子不拿到锦衣卫令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按着他的个性用不了多久估计就会带人硬闯丞相府,到时候就算是扶月清亲自出面估计也拦不下他把胡陵庸带走的指令。
“这块令牌我一直随身带着。”胡陵庸低下头,在衣服里翻找半天,最后终于在层层叠叠的腰间衣裳里抽出一块深红色的令牌,他把它递给时榴:
“如果你也想要的话,就拿去吧。”——
作者有话说:季诩的戏份要多起来了
第56章 杨柳依依
将令牌交付给时榴后胡陵庸就离开了,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要趁着天亮早些回去,他的妻子和孩儿还在为他担心,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收拾收拾离开京城这个纷扰的地方了。
时榴在他临走之际送了他一枚玉佩, 从前只要是济时会的成员身腰间都会配着这么一枚印刻时榴纹样的玉佩, 他的心情淡淡的, 心想或许今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届时时间不再像现在这么紧迫,还能坐下来喝杯茶,聊聊从前。
“他的年纪大了, 现在离去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好归宿。”
扶月清走到他的身侧, 想安慰他:“只要他还在京城, 只要令牌还在他的手上, 李吹寒就不会放过他。”
“我知道, ”时榴低下头, 旁人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可惜。”
“没有人比我更能懂得这种,被迫放弃过去为实现某些抱负而用尽全力所打造的一切的感受了,他来到京城的时间比我早上许多, 在这个地方从一无所有到受人敬仰的锦衣卫大统领,想来一定很辛苦。”
扶月清听他说的这一番话, 眸光闪了闪,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得回去了,李吹寒肯定会为了这件事去为难欢儿, 我得回去看着。”
时榴披上斗篷,戴起宽大的兜帽,他的脸太小了,差点被这只大小适中的白色帽子整个掩盖住。
“好,我送你。”
扶月清带着他到丞相府的马窖, 选了一匹品相最好的马,又挑选了一辆最为舒适的马车,随后亲手将他抱上了马车。
马夫一鞭子下去,车辆开始缓缓动起来,时榴透过窗户看着扶月清,挥手来向他告别:“师兄,保重。”
马车愈行愈远,直至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扶月清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一缕阳光收束后他才抬脚慢慢走回大堂,谁知还没等他落座就听见门外又穿来了动静。
“参见陛下。”
前来送上茶食的侍女门齐齐跪下,恭迎这位此刻不请自来的客人。
闻人相生应该是先去拜访了冯远山后才来到这里,扶月清察觉出他的身上携带着冯远山家中惯用的一种燃香气味,那一头长发被淡金色的发冠束起,墨色的长袍映衬得这张一向冷淡的脸越发贵气。
扶月清手上的动作不曾停顿半刻,他端起热茶,用盖子划过杯顶:“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闻人相生没有理会扶月清失礼的表现,或者说他现在也没有资格去要求什么,自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下:“爱卿此言差矣,朕只是信任你的能力罢了,猜到你不会失手便提前来验收。”
“东西在你身后的桌上,拿了就赶紧走。”
古朴的令牌印刻着“锦衣卫统领”这几个大字,由先皇帝亲自提笔缩写,闻人相生轻轻抚过这几个字:“好在父王还没有蠢到把锦衣卫权也交给万氏。”尽管声音很平静,但他的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阴狠。
“我原以为你和贵妃娘娘的关系很是亲近。”扶月清放下杯盏,语气玩味。
“我以为叔父会告知你这些事。”
“这个世上真心待她的唯一一人只有母后,可她满眼只有父皇一个人,所以也想不到真正残害她的人其实就是父皇。”扶月清只要一想起万意浓那张脸就开始皱眉,在他的眼里这个女人早已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冯皇后很早就察觉到万意浓在给自己下药,但她一直到死都没有揭穿好姐妹的计谋,死前她招呼闻人相生到自己的跟前交待最后的遗愿:“她这一生都活在一场骗局中,作为合谋我不无辜,既月,好孩子,答应母后,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长期被毒药侵蚀的身体早已腐朽不堪,她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并将它视为解脱:“一定要护住她”说完这句话后她便直接撒手人寰,但关于自己的孩子却一句也不曾提及。
如今闻人相生很少会去回想这些过去,在他看来不仅先帝很愚蠢,他的母后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只留下了他一个人来收拾他们所留下的烂摊子。
当然,还有冯皇后的弟弟冯远山,也同自己一般,被迫承担了某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桌上摆着另一杯喝了一半的茶,还在腾腾冒着热气,吸引到了闻人相生的注意。按理来说丞相府很少会有客人能进到内堂,且扶月清也不会同外人饮茶。闻人相生抬眼看去,发现扶月清表情似乎还有些出神,他咳嗽两声:“爱卿可是有了成家立业的打算?”
扶月清斜瞥他一眼。
“陛下请安心,李吹寒一日不倒,微臣一日不会考虑这些。”
闻人相生点点头,暗金的瞳孔彰显出意味深长的情绪。
“那爱卿真可谓是尽职尽责。”
冯远山有一段时间没回书院了,他绕过假山和九曲溪水,终于在层层叠叠的树荫下找到了他此行的目的之人。季栩手持常见蹲坐在最大的那棵桑树下,明明年纪不大,眼神却过于凶狠,棱角分明的脸就像一匹野性未改的狼,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搜寻猎物并能保持着状态一剑击毙对方,所以冯远山曾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他要收敛这股杀气,否则常人根本就无法接纳他。
作为被书院学子带过来的家属,季栩的待遇不算很差,尤其有幸的便是赶上了新任院长冯远山发动的改制,每日还能跟随那些学子去跟读几门课程。
在某一次的习武课程上他表现出了非凡的天赋被恰巧路过的冯远山注意到,因为现在的朝堂正缺乏武将人才,冯远山便将他收入自己的麾下亲自培养,也有人曾经好奇地询问过他季诩的天分或许是很高,但他的身世却不值得多看一眼,为什么不去选择那些同样具有天分的世家子弟呢,这样得到的助力与付出的成本都能得到很好的分配。
对于这些言论冯远山一般都是一笑而过,他挥挥手中的羽扇,笑吟吟地看着季诩,看着他坚毅的眉眼中隐隐约约透露出的一丝柔和,与他的座下某位顽皮的弟子十分相像。
“他有天分有野心,我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对于这种人来说想成功并不难。”
他解释道,继续在季诩的身上投入那些资源,每回收到质疑时他都只会重复那一句话:
“做事为何需要那么多缘由,合眼缘罢了。”——
作者有话说:扶月清:我爱上了别人的老婆这句话固然可耻,可如果改成我的爱人竟然是别人的老婆是不是显得我可怜又可悲[抱拳]
第57章 今我来思
“那长春我初见你的一瞬, 熙风中夹带着深沉,
两个人隔着窗相望出神,被你的眼神围困。
那一年我写下无数诗文, 期待着朝你赴奔,
再相见秋叶落水面无声, 携你手共赴红尘。”
楼下的歌女轻弹琵琶,嗓音清亮,唱着新谱的曲子。
楼内灯火通明,大堂人头攒动, 酒香混着脂粉气弥漫在暖热的空气里。跑堂的伙计端着酒菜在人群中灵活穿梭, 高声应和着各桌客人的招呼。
二楼中央的雅间垂着碧玉珠帘, 时榴斜倚在花窗边的软榻上, 指尖随意地搭着身前的雕花栏杆。
“许久不见你来, 最近还好吗?”春樱为他添上一壶新茶, 随后坐在软塌的空处。
山茶倒是丝毫不受时榴身份的影响,仍然保持着大大咧咧的态度,她提着裙摆快步走进来, 看见时榴后眼神一亮,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我可想你了!你看你, 自从你想起过往回到侯府之后, 怎么也不知道抽时间来看望我们这些老朋友?”
她假装生气,嗔怪地看着时榴:“怎么, 嫌我们身份低微配不上你的身份?”
“怎么会?”时榴漫不经心地听着小曲,目光掠过楼下喧闹的人群,面对山茶刁钻的问题只是轻轻笑了笑:“我从未觉得你们的身份有何不好,也很荣幸能同你们相交。”
“真的吗?”山茶半信半疑,随后她又双手环胸, 盯着时榴看个不停。
“哦~我知道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就是你们夫妻感情深厚,容不得旁人打扰。”
时榴还没说什么春樱就率先对着她翻了个眼色,无奈道:“真有那么在乎他,当初又怎会让他走失?我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就不会再相信真心这种东西。”
“咳咳,倒也不必这么悲观。”山茶咳嗽两声,又为自己的话找补道:“谁说爱情无用,难道肖老板把茶馆开在风月楼旁边是因为喜欢这个糜烂的花街吗?”
“好了好了。”时榴怕她们两个吵起来,赶紧开始打圆场:“事事皆因人而异,不管爱情还是什么其他情,只要是对的人,无论是什么都值得。”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春樱因为还有一场演奏需要准备,就先行告辞了,只留下山茶一个人留在这里陪时榴继续消遣。
“对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一晚与你对诗的公子,在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回来寻你,不过春红妈妈一直拦着他,说你身体不好,不方便待客所以放你走了。”
“诺,”山茶指向站在三楼看台的一位身着明黄色薄衫的公子:“他又来了……”
“他好像,看见你了。”
珠帘轻响,一阵微凉的夜风袭来,带来了三楼看台上那道专注的目光。
闻人相生并未下楼,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了过来,目光紧紧粘在时榴脸上。
他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云纹薄衫,在灯火通明处格外显眼,却不显轻浮,反衬得他面容清俊,气度矜贵。
时榴感知到那目光,微微侧过头,隔着珠帘与他对视了一眼,他的唇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算是打过了招呼,神情疏离又客气。
山茶在一旁压低声音,带着点看热闹的雀跃:“瞧见没?这眼神都快黏在你身上了。我敢打赌他今日又是为你来。”
时榴收回了目光,随手端起茶杯,张口轻轻吹开浮沫,语气平淡无波:“于我有求的人很多,难道个个都要我回应不成?”
“可这位公子不同嘛,”山茶凑近些,挤眉弄眼,“毕竟人家可有钱了,每次来点的都是最贵的酒,不让姑娘们陪酒,往往喝了酒写了两句诗就走了,关键他对你可是念念不忘,可真是痴情。那日你走得潇洒,留下人家对着杯冷茶怅然若失了好久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位侍女款步而来,对着时榴盈盈一拜:“石榴公子,我家大人想请您一聚,不知可否赏脸?”
时榴尚未开口,山茶已用手肘轻轻碰他,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小声在时榴身边耳语道:“你家那位怎么办?”
……
时榴无奈地看她一眼,随后放下茶杯,起身道:“贵人相邀,岂能不见,带路吧。”
三楼的雅间更为清静雅致,熏着淡淡的冷梅香,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时榴都不会相信这是风月楼的装潢而非青窃馆。
闻人相生见时榴进来,立刻起身相迎:“时榴公子,冒昧相邀,还请见谅。自那日与阁下一比后在下就深深被你的才华所折服,可惜你走的太过突然,经过多方打听后我才知晓前几天名动京城的‘穗玉公子’竟是你,真是……令人惊喜。”
两人落座后侍女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体贴地关上了门。
时榴见他试探自己的身份丝毫不露怯,他微微颔首,态度依旧冷淡:“别来无恙,我也并非什么‘名动京城’之人,众人喜好夸大所见到的一切,我以为阁下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况且,我现在忙于经营店铺,很少有时间去读书作诗。”
闻人相生见时榴这么不配合便不打算和他继续迂回下去,直接开门见山道:“公子之才,屈就于花楼或是行商此等之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时榴闻言抬眸,眼中没什么情绪:“公子觉得这些就是‘小用’?”
闻人相生一怔,意识到自己失言:“在下并非此意,”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距离时榴仅有一尺之距,语气也变得更加热切:“若穗玉公子有意入仕,在下可全力举荐……”
时榴轻声打断他,声音如玉石清亮而冷脆:“抱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放下茶杯,看向闻人相生的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烛光,眼神中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与淡然:“人各有志,庙堂之高,非我所愿。”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反倒是你所轻视的商贾于我而言才更为得重要。”
时榴身着白衣,乌黑柔顺的发丝被撩到右肩上搭着,如瀑地披散在胸口。
近乎是贴着他的闻人相生甚至能闻到了他身上所独有的清冽香气,同时,时榴说话时柔和的气息也拂过脸侧,同样携裹着香气。
“我曾经读那些经书单纯仅仅因为喜欢状元这个名头,既然无缘错过了,也就算了。现在也未曾想过要入仕,朝堂太过幽暗,哪里比得上我的商阁亮堂。”
闻人相生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语塞。
他预想中与穗玉公子的怀才不遇,千里马与伯乐的戏码并未上演,对方甚至对这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捷径流露了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闻人相生凝望他精致的侧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权力的渴望,有的只是一片沉静的。
“我知道了。”
迄今为止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视功名如粪土,却在另一片天地里活得如此清醒而自我。
“……是在下唐突了。”良久,闻人相生才涩然开口:“那……不知穗玉公子经营的是何种生意?或许……朕,在下也能帮衬得了一二。”
时榴转回头,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是玉石哦。”
那一笑如春水漾波,瞬间晃了闻人相生的眼。
时榴抬起手臂,伸手卷起垂下的袖子,露出手腕上戴着的那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镯,他随手将玉镯撸下来。
“公子可否把手给我?”
闻人相生被他的笑容蛊惑,脑子还没有做出反应手就率先不自觉地递过去,时榴拿起玉镯,捏住他的手,细腻柔软的触感让闻人相生顿时耳郭发烫,随后一阵清凉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让他得以保持冷静。
时榴为他带上玉镯,语气中带上了一抹玩味:“帮衬就不必了,或许你我在志向上只能走向殊途,但若你执意要与我共事,倒是可以交个朋友。”
“戴上这枚玉镯来碎玉阁拜访,只要有空我就会与你相见,届时你若有什么想问的或是烦恼的都都快要向我求解。”说罢,他优雅起身:“窗外夜色已深,先行告辞了。”
不等闻人相生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去,只留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纤美背影。
闻人相生在他离去后依旧独自坐在雅间内,他的脸对着两杯渐冷的茶,半晌没有动静。
翌日,户部尚书喜得千金,宴请了世家众人。
宴会上,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摆着一副冷冽如霜表情,喜好穿着具有压迫感的墨色长袍的长赢侯竟破天荒地换了一身淡雅的深绿的长袍,宽大的袖袍被绳结束了起来,十分刻意的露出他手腕上戴着的那一枚墨绿玉镯。
从入宴开始他就没有停下过游走的步伐,尤其是在丞相扶月清的面前,来来回回走了最多次。
然而扶月清从头到尾就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最后还是李吹寒主动开口骚扰他:“喂,神镜冰。”
扶月清挑眉:“什么意思?”
李吹寒:“爱妻跟我提及过,你的字不是镜冰吗,说你是神,夸你的。”
“对了,”他在扶月清面前不经意地抬起那只戴着玉镯的手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随口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扶月清用异样的眼神扫视他一眼:“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关注这些……”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李吹寒手上的镯子就听见李吹寒得意洋洋的话语:“你怎么知道我爱人送了我一枚品相高级,价值连城的玉镯?”
扶月清:“……”——
作者有话说:扶月清:谁问你了?
()让李吹寒先得意一会儿,下一章他就变成小丑了[白眼]
第58章 雨雪霏霏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 丝竹声轻柔地萦绕在雕梁画栋间,空气里浮动着酒香与熏香交融的烟云。
闻人相生坐在席间稍偏的位置,一身靛青常服并不显眼。
作为一位身份尴尬的傀儡帝王, 他早已习惯了在这种场合被众人刻意忽视。
他默然听着周遭的寒暄与笑语,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枚白玉镯。冰凉的触感细腻温润让他不由想起昨夜风月楼中那人执起他的手为他戴上玉镯时指尖的温热, 以及那双含笑柔情的眼眸。
他正出神,未留意自己举杯喝酒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那一截透绿色的玉镯。
坐于他近旁的一位老宗亲恰好瞥见,不由“咦”了一声。
他倾身细看, 面露讶异:“陛下这玉镯……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
这话引来邻近几席的注意, 几位官员家眷也投来目光, 随即纷纷露出诧异神色。
一位夫人掩口低声道:“怪事, 这玉镯……瞧着怎生与方才长赢侯腕上那枚如此相似?几乎就像是一对儿。”
那边扶月清被李吹寒骚扰得不堪其忧, 便找了个借口来看望一下闻人相生脱身, 恰好就听见了这么一番推言论,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起。
闻人相生听闻议论后倒是下意识地将袖口往下拉了拉来遮住玉镯,因为不想暴露任何有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他的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然而这副反应落在某些人眼中则更添了几分可疑。
宴会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直至最后竟是传入了李吹寒的耳朵里, 他眸光微沉,转身朝着闻人相生所在的方向走去, 步履从容,面上带着惯有的面向所有人的冷嘲热讽的神情。
他行至御前,略一拱手:“陛下。”
闻人相生抬眸看他:“长赢侯有何事?”
李吹寒目光落在天子试图遮掩的手腕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否决的威严:“臣方才听闻, 陛下所戴玉镯似乎与臣腕上这枚颇为相似?”他抬起手,墨玉镯子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深光泽,“巧得很,臣这枚乃是内子亲自挑选所赠,珍爱非常。却不知陛下这枚从何而来?”
他特意加重了“内子所赠”几字,目光紧锁着闻人相生。
闻人相生面色微白,指尖蜷缩。
他的额头渗出细汗,心里不断想着措辞,怎能说是在花楼为人所赠?
正当他踌躇该如何作答时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这对玉镯皆由我所出,石料雕工一出同源,样式相近有何稀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翠绿云纹锦袍的翩翩公子缓步而来。
来人面容清俊,气质如玉,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笑意,正是近日话题中心的另一位主角——时榴。
此言一出,宴会全场寂静。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顿时屏息,目光在李吹寒与时榴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又小心翼翼地瞟向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扶月清和面露惊异的闻人相生。
李吹寒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时榴会在这里出现,以往这种场合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因为时榴不想在外人面前和他扯上关系,久而久之他也不会再去邀请时榴避免自讨没趣了。
时榴今日也受尚书所托,来为他的千金送上早已定制好的玉石配饰,他在路上就注意到了这场规模盛大的宴会,因为不想沾上多余的事端便想着送完就走,路过展厅的时候没想到还能见证这么一场闹剧。
他扫了一眼李吹寒,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镯子,心中顿时了然。
“这不是你前两天花重金在碎玉阁拍下的吗?”言外之意就是,这分明就是你自己买下的,怎么就成我送的了?
全场哗然。
“他在外一直说内人管的严,我看其实他夫人根本就不管他吧。”
“这次侯夫人也没跟他一起来赴宴,看他这副意外的样子,压根儿就没想到侯夫人也在吧。”
“那岂不就是长赢侯夫人与他人一起来的?”
……
闻人相生见众人的目光都转而落在李吹寒的身上,暗暗松了口气,不过……长赢侯夫人。
他看向时榴,眼神复杂。
你的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时榴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众人的反应以及各方落到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似乎只是随口澄清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而从容地走出了宴会厅,仿佛那让权倾朝野的长赢侯下不来台的人并非是他,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过路人一般。
他走后宴席继续,丝竹依旧,没有人敢继续谈论这件事去触碰李吹寒的霉头,只是彼此暗地里的目光流转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李吹寒沉着脸坐回原位,不再四处走动炫耀他那“价值连城”的玉镯。而闻人相生腕间那一抹莹白,也再无人敢轻易置喙揣测其来历。
唯有端坐席间的扶月清在无人注意时抬眼淡淡扫过时榴从容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身旁面色难看的李吹寒,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
“玉儿,你为何要将镯子送给那个小皇帝?”回到长赢侯府书房屏退左右后李吹寒反手关上门,脸上那层强装的镇定彻底剥落。
他握住时榴的手,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大型犬科动物,烦躁地在房里踱了两步,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身看向一脸平静的时榴,语气里混着委屈和浓浓的醋意:
“今日你为何要帮着他说话?!”他指控道,完全忘了是自己先信口开河,“还送他镯子,跟我这个款式一对的?!你从前都没送过我成对的东西!”
他越说越觉得憋屈,完全没了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冷厉模样,此刻表现得就像是与外室争宠失败的正宫,挽回不了爱人的心就只好贬低勾引爱人的贱人:“那小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我掌权后小动作就没有听过,要不是系统你知不知道他看你的眼神?你怎么能和他来往呢,我怕他会利用你伤害你!他今日戴着你送的镯子招摇过市,你知不知道那些知情人会怎么揣测你们的关系?!”
他凑近时榴,想抱又不太敢,最后只是扯着时榴的衣袖,低声嘟囔:“玉儿……你明知我受不了这个,以后离他远点,好不好?”
时榴半眯着眼靠在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吹寒狂吠,淡淡道:“好。”
当夜李筠欢爬上时榴的床时诧异地发现时榴竟还未合眼睡觉,他挑了挑眉,感到有些意外。毕竟以往他处理完所有的公务回来时基本上都已经是夜半三更,时榴则会为他留一盏灯随后自己再沉沉睡去,更别提今日他还为新上任的锦衣卫统领处理了不少麻烦,处理的事务增多,回来得也比平常更加晚。
洗漱完后李筠欢披着睡袍坐在床边,用手轻轻覆盖上时榴的眼睛,凑到他的耳边呢喃:“母亲怎的还不睡?”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又什么好烦心的。”
时榴很温柔地说:“我只是想见见你。”他的手摸上李筠欢的脸,轻轻的蹭了蹭李筠欢的下巴:“宝宝最近起早摸黑的,你都这么忙了我却还一直在睡觉,连跟你打声招呼都没有机会。”
李筠欢笑了,他握住时榴作乱的手覆在自己的右脸颊,将脸埋进去感受母亲的温热,感到舒适时露出的表情就仿佛自己还是一个躺在襁褓里的孩童,满眼装着的都是与自己最亲密的人,他的母亲。
“这几天真的好累。”他垂下眼,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与时榴对上视线:“母亲会心疼我吗?”
“当然了,你可是我的孩子。”
时榴掀开被子,李筠欢便顺势钻了进去,他刻意躺在靠底的位置,半条腿都蜷缩起来,只为能理所当然地将头埋进时榴的怀里,靠在时榴柔软的胸脯聆听他平和的心跳。
“你父亲太过分了,你还这么小怎么能给你派下这么多重担。”
时榴看着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孩子近些日子眼底竟然冒出了青黑,怎能不心疼。
可李筠欢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整个人都更加紧凑地贴在时榴身上,有些不高兴地嘟囔着:“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不提那个人吗?”
随后怕时榴继续为他担心又补充解释道:“倒也不全是他的问题,我自己现在在外面也找了一些门路,如果能做好或许手上还能再多些路子,迟早有一天我们可以不用再依附于他而生活,母亲,我也想成为一个有用的孩子,一个可以让你依靠的人。”
他的手掌攥紧,眼神中弥漫着不甘与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太过于没用,或许时榴现在早就能过上所期望的日子了。
“何必让自己这么累呢?”
时榴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的少年眼中压抑着成片的黑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筠欢就不爱向自己透露太多的事,只知道一味的埋头苦干,整天不见踪影。
“我是一个很没用的孩子。”李筠欢低下头,掩盖住内心的自卑:“如果你亲生的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他肯定比我有用,会替你解决所有的烦忧……”
“筠欢,”时榴打断他,条理清晰的反驳他的话语:“如果是我的孩子的话就更不需要同他人作比较,从前我的母亲也未曾拿我和别人比较过,我照样很好,不是吗?”
“所以,不要总是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时榴搂住他,轻轻地拍打李筠欢的脊背,安抚着他慢慢闭上眼睛:“你能在我的视线里快乐长大比什么都重要,再怎么样我也是你的母亲呀……”
“怎么能把所有的担子都堆到你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后面的剧情不出意外就是两个孩子的主场了
第59章 多年以后
几年后, 一场大雪打破了都城维系了数年之久的安定与平衡。
“这是天大的祥瑞啊!”
闻人相生站在殿前观赏眼前的雪景,身前的宦官张开手掌感受着成团的雪花落在自己的手上,他喜笑颜开, 跪倒在地向闻人相生报喜:“大雪兆丰年, 明年就不会再出现春荒了!”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 每日清晨时榴醒来时都能透过窗看见庭院地面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母亲醒了?”
李筠欢端着一碗热粥缓缓走进来,看着时榴半靠在床头观赏窗外雪景,便连忙放下手中的粥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张厚重的白狐毛披风披在他的身上。李筠欢动作细致地为时榴系紧披风带子,做好这些事后才再次端起粥一口一口亲手喂到时榴嘴边。
咽下最后一口后时榴掀开被褥, 单薄的身子仅仅披着一层披风就要踩着棉鞋下床, 但李筠欢坚持要让他直接在床上穿衣服, 拦住他不让他起身。
“筠欢!”时榴有些恼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么脆弱以至于还不能在被碳火熏得暖热的屋内行动, 不明白为什么李筠欢要这么紧张。
“母亲, 不可。”李筠欢也是铁了心要拒绝时榴的要求,平时什么都可以顺着他,但在任何事关他安康的事件上李氏父子是一点也不会退让。
“你忘了上月你去寒山寺祈福吹了点风结果回来就染上风寒, 一连躺了好几天都没有好转的事情了?”李筠欢无情地抱起时榴将他放在床上,时榴的身体因为年少时没有养护得当导致一直有些孱弱, 翩翩他自己却没有认清情况, 也总是不把这些当回事,一旦专注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不顾。
况且他与别人不同的是无论是染上了什么病, 要想让病情好转十分困难,上回一个小小风寒就几乎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李吹寒找来宫里艺术最高超的御医来府里医治他,连喝了几天的药也没见有什么好转。不管是古法还是现代的那些办法他什么都试了, 时榴却依然安静地躺在床上,脆弱到似乎随时都快要消散一般。
吓得李吹寒最后还在府里请人跳大神,又是唱戏又是做法的,结果除了把时榴闹得受不了一口气撑着坐起来扇了他一巴掌外把他的神经治好了以外没有任何效果。
好在后面有几天的天气渐渐好转,气温得到了短暂的回升,时榴的病情也由此慢慢自己就康复了。
这场病中受到最大惊吓的反倒不是病人,而是病人的家属李吹寒和李筠欢,他们自那之后就把时榴当作成瓷娃娃一般呵护看管起来,但凡天气有一点转寒的迹象就紧锁大门,哪怕会影响到自己的职务也要亲自守在家中把时榴圈养在府里不让他出门。
惹得时榴接下来好几天一看见他们两个人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屋外,一阵长风拍打在枯枝上,一些残破的枝条稀稀拉拉地掉下来落在雪面上,就像有人踩在上面慢慢朝屋内走近一般。
时榴屏住呼吸,想要听清这些枝丫的哀嚎,忽然间又一阵大风吹过,院子里还未长成的一棵槐树苗轰然倒塌,砸在台阶上。
时榴猛地睁开眼:“筠欢!”
“我在这里,母亲,怎么了?”李筠欢握住他的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时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筠欢:“府里一切都安好,那人一上午都在后厨,说什么要亲自给你煲汤,你最爱的那只猫也被下人带到偏房好好伺候着。”
时榴摇摇头:“我是说都城,这么大的雪就没有引发什么事端吗?”
“都城啊”
“城门外出现了一些流民,不过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今年的数量反倒比往常少了许多。”他面不改色地陈述那些人的境况,平静地样子就像聊起路边的几条野犬一般随意。
不只是他,京城内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这种心理,本身今年的雪势如此凶猛就已经影响到了平时的生活,日子比以往更加困难,连自己的温饱都难以满足的情况下,那些流民在他们的眼里就只是累赘。
世家贵族则是嫌那些人晦气,个个都端着高高的架子,宁愿把粮食拿去喂冬日饥饿的麻雀也不肯施舍给那些人。因为他们只只觉得这些人贪得无厌,一次两次就算了,年年都来岂不是直接赖上他们的意思?
“可今年的雪这么大,他们会冻死的”房间的窗户被李吹寒派人偷偷封死了,上面密布的冰花糊住表面,时榴除了厚厚的冰层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根据计算厚度变换来判断当前的雪势。
“筠欢,”时榴转身看向自己的孩子,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祈求:“帮妈妈一个忙好不好?”
李筠欢还不了解他,甚至都已经猜到了时榴要让自己做什么,可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好。但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要乖乖待在府里,哪也不准去。”
城外。
季栩过来时,天色已接近黄昏。
大雪茫茫,雪面之下不知覆盖了多少具早已冻僵的尸骨。
“大人,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你看该怎么处理?”死去的人被就地掩埋,锦衣卫将那些活下来的难民聚集到城门前,但比较令他们疑惑的是剩下的人几乎全是一些身体相对较为健硕的男丁,他们穿着褴褛的衣物,表情却没有上午刚来时的那么愤恨与怨念。
季栩扫视一眼,问他们:“你们的妻儿呢?”
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看了看他腰间挂的牌子,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吞吞吐吐道:“她们,她们被一些路过的好心人收留了,待雪停之后,我们会另谋生路”
大雪还在无声的落下。
季栩没有再过多询问什么,只是让带来的手下将剩下的这些人都送到官衙,在他们收拾包袱的时候又独自先走一步离开了这里。
道路的表面都覆上了冰层,街上空无一人。
季栩稳健的步伐踩在冰面上如履平地,他先回到府邸脱下锦衣卫统领的制服,又在脸上戴着足以一个遮盖半张脸的面具。出门后直直地走向长赢侯府所在的位置,到达侯府内院的外墙后他凌空起步,一步,两步,翻过这道墙,随后身形轻便地落在雪堆上。
“咚咚”
检查了一番发现外窗都被封死了,所以这次季栩选择直接敲门:“冬来小雪。”
“春寒明月。”
时榴将门拉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确认了他的身份后才放心让他进来。
他们因为上回丢失玉环一事相识,但这个初见并不是很美好,差点还让两人结怨。后来时榴在冯远山的私宅再次见到他,冯远山亲自引荐季栩给时榴认识,说是自己在武场上培养的后辈。
时榴却瞪着大眼睛盯着季栩看了半天,
“哼。”他那时十分不满地评价季栩:“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统领大人呀,我说怎么对师兄长是这个态度,是不是觉得我作为一个佞宠高攀不起你?”
季栩:
季栩能看得出来时榴还在为自己上回在家中对他视而不见的事而生气。
不过他的眼神沉下来,转身对时榴行了个拜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师长,妄穗玉师长恕罪。”
“好了,好了。”
冯远山最见不得时榴拿他如今的家室来贬低他自己,简单了解两人之间发生的恩怨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很难看,摸着胡子瞪着季栩,斥责道:“不管他是谁的妻谁的夫,他首先就只是他自己,先前榴儿听从我的意见主动去拜访你,怎么就还因为这些虚名被你看轻了呢?”
他越说越气,指着季栩的鼻子继续道:“当初在武场上我独独看中你,就是觉得你虽出身寒微,却有一腔赤子之心,是个可造之材!可你呢?榴儿前些日子听从我的建议放下身段主动去你府上探望,你倒好,就因为那些个虚名浮云,就敢给他脸色看?让他受这等委屈?!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告诉我其实是我看错了人,还差点伤害了我最疼爱的小弟子?”
“抱歉,”季栩对着时榴,也对着面色不虞的冯远山,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哼!” 冯远山冷哼一声。
一旁的时榴原本只是带着点戏谑的态度,见老师动了真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轻轻扯了扯冯远山的衣袖,语气软了下来:“好了好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季统领当时或许真有公务缠身,是我去得不是时候。况且,那些都过去了。”
他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季栩,眼神中并无半分记恨,反而笑了笑:“季统领既然已知错,老师便饶他这一回吧。同门之间的些许误会,说开了便好。” 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季栩闻言抬头,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眼眸。
冯远山这才止住:“哼,也就是榴儿心善,不与你计较!还不快起来!往后若再敢对榴儿有半分不敬,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弟子听命。” 季栩这才起身,他垂手立在一旁,眼神却始终都未从时榴的身上移开——
作者有话说:故事线收束到前文最开始写的那几章了,不知道他们说得是哪件事可以重温一下第七章 [抱抱]
第60章 身世之谜
季诩把身上被雪沾湿的外披脱下来挂在一旁, 随后站在火炉旁将原本冰冷的身体烤热。
倒不是他自己怕冷,幼年时期的生活困境让他练就了忽视一切外界风雪影响的本领,但时榴不行, 他太脆弱了, 受不得一点风寒。
自从两个人关系好起来后时榴就喜欢躺在自己身上, 为了不将寒气传给他,季诩只好确保自身能维持较高的温度。
“已经可以了。”
见他傻傻地站立在火光前这么久,时榴有些忍俊不禁,他拉住这个在他看来有些不近人情的家伙的手, 将他推倒在躺椅上, 随后自己又主动跨坐在他的腰间。
不知为何时榴看着季诩时总会生出一股很亲切的感觉, 是连李筠欢也无法享受的亲昵。因此他迷上了与季诩的某些肢体接触的行为, 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羞涩不敢太过放肆, 后来季诩又亲口表明自己并不反感他的亲密举动, 时榴这才彻底放开。
一有机会他就会贴在季诩身上,为此时榴还深深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否则怎么会如此渴望一个人的安抚?
也许是因为房间温度太高了, 也许受了其它什么影响,时榴的脸颊泛起明显的红晕。
他将头轻轻压在季诩褪去外层衣物后的胸前, 语气很柔和地问道:“先前案子里那个被报为赃物的玉环, 你最后拿回来了吗?筠欢跟我说这个案子最后不了了之,连报案的那个宫女现在也不知所踪。”
季诩用一只手环过这具温热的身躯, 用力牢牢地将时榴抱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举起,向时榴展示正戴在他手臂上的那只玉环:“拿回来了,你想取下来看看吗?”
这只玉环是淡雅的青绿色,纹路清晰, 一颗饱满的石榴被细致雕琢在上面,透过光能够明显的看见内部的石纹,质地很细腻,温润而柔和。
时榴呆呆地盯着这只玉环看了许久,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眼角逐渐渗出了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季诩的手心。
“怎么了,这枚玉环,有什么问题吗?”
季诩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落泪,便心疼地捧住时榴的脸,用手指轻轻拭去他眼窝所遗留的几处零碎湖泊。
但时榴此刻分不出半分心思去理会季栩的问题,他沉浸在自己脑海中所推断出来的某个真相的恐慌之中,甚至都忘记自己与季诩已经独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久到被临时支出去为他买点心的李吹寒都足以赶回来。
门被敲响的时候,时榴还坐在季诩布满肌肉的腰腹上,嘴里不停呢喃着:“这怎么可能呢,它怎么会在你手上……”
“玉儿!我回来了!”
李吹寒提着被细细打包好的红豆饼站在门口,因为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反应,他便大喊道:“再不开门它就要凉了哦!”
听见李吹寒的声音后时榴连忙从季栩的身上下来,他捡起方才意乱情迷中不慎掉落的面具重新给季栩戴上,又扫视四周想为季栩找寻一个藏身之地。
他的目光落在了被帷幔覆盖的床铺下方,下意识地就要推着季诩让他藏在那里:“先委屈你一下。”
谁料季诩反过来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疑惑地询问道:“我不是你招来的‘侍卫’吗,为什么要藏?”
“哐!”
大门被一阵狂风吹开撞到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李吹寒站在门口,轻描淡写地将手中的钥匙丢给临时将它送来的下人,随后又拍了拍身上落下的雪,提着食盒抬脚走进屋内。
“原以为你是等睡着了,便自作主张叫下人过来开门……”
直到看到时榴身边站着的这位衣着单薄的男子,李吹寒眉头不自觉跳了几下,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走过去抱住时榴,用身体将时榴与季诩,随后问道:“玉儿,这位是?”
“前段时间府里新招的下人,我见他比较合眼缘,就把他留在身边伺候。”
时榴挣开李吹寒的双臂,语气淡淡地解释道。
见他态度冷漠,李吹寒便献宝一样地把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取出,双手捧起递给他看:“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时榴有些恹恹地抬眼望去,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躺在他的两手之间,上面清晰的刻着三个字“回春丹”。
这下时榴再也没有继续对李吹寒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了,只见他双眸一亮,一扫刚才不知从何而来的沉郁气息,十分欣喜地问他:“这是老师需要的药,你找到了?”
李吹寒点点头:“当然,我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寻来。”
然而在时榴伸手想拿走他手中的药时,李吹寒却将药收回,任凭时榴拉住他的手怎么掰都掰不开。
惹得时榴都有些恼了,他一把拍在李吹寒的手上,有些生气地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反悔了?”
“当然不是。”
李吹寒紧紧地抱住他,像是疲惫至极一般叹了口气,额头也轻靠在了时榴的肩上:“只是我一想到夫君在外劳累奔波为家中妻子的老师寻找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价值不菲的灵药时,爱妻却在闺房里与外面的野男人你侬我侬,心里便实在感到不平衡,连药都有些拿不稳了。”说这话时李吹寒的目光落到沉默站在不远处的季诩身上,比起方才的柔情,此刻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凌厉。
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季诩此刻就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了。
“既然拿不稳就给我。”时榴冷笑,相处多年他还不理解这人在抱着什么小心思,但时榴不打算顺着他的意思来陪他继续玩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责怪我吗?”
“怎么会?”李吹寒见他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吓得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某些人没有自知之明,怕他玷污了你,光是看着就觉得恶心,万一身上有什么病传染给你怎么办?”
说罢,他心一横,闭着眼睛继续说下去:“若是你真的有这方面的意思,我改天给你重新物色几个品相好点的,好不好?”
时榴:……
“品相差”的季诩:……
“够了!”时榴这下是真的有些恼火,平时李吹寒的想法偶尔也会有些不正常,他和李筠欢早已习惯,但这次实在是令他难以忍受。
这是时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不顾形象地对李吹寒动手,狠狠揪住他的耳朵,逼着他低下头认真听自己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收回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
……——
作者有话说:时榴和季诩互生好感一开始都是因为血缘,时榴始终都能分得清这不是爱,季诩却坚持将这股微妙的情感认定为爱情,并且越陷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