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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难以言喻

    “你先下去吧。”

    时榴用眼神示意季诩, 他明白现在自己不应该意气用事,越到这种关键时刻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就越重要,今日季诩前来是想和他商量什么时候动手, 但时榴先是和他亲亲热热了一番耽误了些时间, 现在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感到大脑昏昏沉沉, 什么正事也想不下去。

    季诩不明白为什么时榴的情绪会突然这么低落。

    难道是因为李吹寒,怕他发现什么?

    可当季诩转身看向这位时榴真正的丈夫时,却发现他似乎才是最害怕的那一方。

    李吹寒也察觉出来时榴此时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抱住时榴靠在他的怀里, 低声细语地哄着疑似背叛自己的妻子:“这是怎么了, 是他不听话惹你不开心了, 还是觉得我不该回来?我再出去自己找点事做可以吗, 你就这么喜欢他?”

    ……

    看来问题不是出在李吹寒身上了。

    季诩不知道李吹寒有没有认出自己, 他的脸上还带着来时准备的面罩。在他们的谋划还未成功前, 为了保险起见季诩还是需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他轻咳了两声,眼神凝视着被李吹寒护住的时榴,这一刻他的目光中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但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浓缩成了一句话:“是。”

    他转身离去,不留一片雪花。

    李吹寒抬头, 死死盯着这位陌生侍卫的背影, 府里所有的人他都足够面熟,毕竟他安排在长赢侯府里伺候的下人基本上都是由十六阁培养出来的人, 直系上司只有他一人。

    时榴没意料到这一点,才会选择让季诩伪装成侍卫这个身份。

    “不准派人跟踪他,也不许调查他的事。”

    时榴光是注意到他的眼神就能猜到李吹寒心里正在盘算些什么,于是伸手挡住李吹寒的视线,眼神变得异常尖锐:“我有事要问你。”

    “当年那个玉环, 你说是被秦娘偷走了?”

    “是啊,怎么了?”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李吹寒还仔细回想了一下,最后在墙角旮旯里又挖到了有关这个人的记忆:“在你难产的那一晚,她就偷走玉环逃之夭夭了,当时我一心只想着你,没怎么注意她。但后续门房那边派人来跟我说了这件事,他们派去追捕的人也没能成功抓住她。”

    多年以来时榴始终都在避免让自己回想起那几年所发生的一切,后续精神恍惚的岁月他几乎忘记了所有人,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竟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细节。死去的人不能安息,活着的人也没能等到释然。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却依旧阴云密布,像一张大网压得人透不过气。

    时榴穿过曲折的长廊,李筠欢撑着伞在前面替他挡风。

    按理说像这样的天气时榴是绝对不会被允许出门的,可又架不住他坚持,在一番单方面的心里搏斗后李吹寒最终还是同意放他出来,但李筠欢必须跟着一起,一旦有哪里不对就必须赶回府。

    时榴都不知道这两看相厌的父子什么时候竟也能达成一致战线,但他无暇顾及太多,李筠欢把他要的消息报上来后他便立刻要赶来亲自验证。

    这座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庭院,精致得如同某座小园林,错落的山水怪石,蜿蜒的朱漆回廊。

    他带着李筠欢走到一扇木门前,这里主人正坐在门后,因为事前得到了通知,便一直守候在客房等待着他们的拜访。

    时榴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温润的嗓音:“既然来了,那便请进吧。”

    ……

    陆雾跪坐在火炉前,炉子上的茶壶因为沸腾不断冒着烟气,咕噜咕噜的,使屋内多了一分烟火气。

    “雪天来访,是否有些打扰到您了,我感到很羞愧,但关于这件事我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在下知道。”

    陆雾从袖中掏出两封信笺,一封是时榴昨日派人连夜送到他手上的,另一封是他打算回复的,可还没来得及送出时榴便直接急匆匆地选择上门来访。

    “您在信中所提及的秦氏,的确是在下那位年少时便失踪多年的母亲。”

    陆雾叹了口气:“待我中举入京后才终于找到了她的踪迹,可那时母亲已在不久前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位从侍主家带走的孩子。因为那孩子年纪不大,我便接替了母亲的遗愿一直抚养他长大,好在……他倒是没有受到过往经历的太多影响,现在也在京城混出了个名堂。”

    “你说的这个孩子是季诩对吗?”

    时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他甚至忘了所有礼仪规矩,直接上手抓住季诩的衣袖追问道:

    “是如今的锦衣卫统领,季诩,季大人对吗?”

    陆雾看着时榴抓住自己的手,有些恍惚,反应过来之后又轻轻地点头:“是他。”

    “母亲!”

    李筠欢及时抓住了时榴瘫软的身体,他握住时榴冰凉的手,焦急地询问他的情况:“这是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这个叫季诩的到底是谁……”

    可无论李筠欢怎样呼唤时榴都没能得到一个回应,他等到的只有时榴无声的呜咽以及淌成河的泪水,水滴在他的手上,在这个寒凉的冬日将他灼伤。

    “我的,孩子,他……”

    时榴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这么无用,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只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无论遇见什么事就只会哭,看见痛苦会哭,遇到幸福也会哭,每次一遇到什么大事就表现得像个除了哭什么也不会的稚童。

    他看着李筠欢,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留下,只知道呆呆地重复着:“季诩,他是,我亲生的孩子……”

    这些话或许本不该对李筠欢说,但时榴此刻迫切的需要一个宣泄口,他对内心真的憋了太多太多的话,像是要一口气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难过全都说尽一般:“我的孩子没有死,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他一直都在等我去找他!”

    时榴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终于哭出了声音,打破了这么多年的无声之哭:“我是这个世上最不负责的母亲,为什么我会那么懦弱,只顾着自己失去至亲有多痛苦,却从未怀疑过当年这件事有这么多么蹊跷,自我怀孕以来他就一直都很听话,他还会乖巧地回应我的话,他…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死胎……”

    什么啊。

    你们在说什么啊。

    李筠欢逐渐开始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出了问题的人,是不是他的耳朵染上了什么病,才会幻听到这么一番诡异的话语。

    时榴的话化作当头一棒差点把他打晕,李筠欢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遵循本能地扶住时榴颤抖的身体,却无法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他看着时榴不停流泪的样子,多么美丽,多么可怜。李筠欢也想抬手替他擦干眼泪,然后再好好温言细语地安慰他,让他不要哭了,这已经是自己这么多年已来习惯做的一件事。

    可此刻他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仿佛命运在今天对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一个一点分寸也没有的玩笑。

    陆雾手脚无措地看着面前哭到近乎昏厥的时榴,突然听见这么令他震撼的真相,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在场只有他一人还能勉强维持理智,陆雾擦了擦冬日里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本想控制一下场面,却没想到一起身便看见了窝在李筠欢怀里的时榴此时已经轻轻阖上的眼睛……

    “穗玉公子,他好像晕过去了……来人啊,快传大夫!”——

    作者有话说:码完艾尔贝的v章后正好又赶上了国庆,就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求求你了]大家久等了[求你了]

    第62章 带我走

    “我会好好待你,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十三岁的李筠欢第一次被人牵着手走到喧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街道,除了站在他身旁的时榴外无人在意他一眼。

    “你想吃糖葫芦吗?”

    时榴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街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上有很多孩子驻足, 想着或许他的孩子也需要这样一份小零嘴。

    但李筠欢却只是很不耐地看着那条长长的队伍, 人多的坏境让他感到非常不适应,他想快点陪时榴买完清单上的东西然后回去,再躲回那个孤僻的院子。

    但时榴还是坚持要给他买一根糖葫芦,于是两人就这么排了几十分钟的队, 最后李筠欢成功做到一手拿着一根, 继续陪时榴去采购。

    “你怎么不吃呀?”时榴有些疑惑的看着李筠欢手里那根完完整整的糖葫芦, 被日头晒的都有些融化了, 糖浆流在他的手上, 李筠欢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另一根已经被时榴走一会来一口吃掉了, 他说是因为担心李筠欢吃太多糖对牙不好,所以才替他分担一根,没想到最后竟然只有他吃到嘴, 李筠欢连动都没动一口。

    因为担心时榴不高兴,李筠欢只好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想维持平时伪装出的懂事形象:“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这个, 我想,留着带回去再吃。”

    顺便又加固一下自己平日里刻意营造的可怜形象, 但这有什么好伪装的,李筠欢有些自嘲地想,本来就都是事实,他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也算是一种难得的诚实了。

    “真的吗?”时榴蹲下来, 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把李筠欢看得都有些心虚了,才收回落在李筠欢身上的视线。

    “在我面前,你还是坦诚一点吧。”

    时榴抽出被李筠欢握在手里的那根挂满糖葫芦的竹签,将它拿在手里一口一口都吃掉,随后又抽出随身携带的丝巾帮李筠欢把手上的糖浆都擦干净。

    “如果你不喜欢虚伪的关心和爱,那就不要表现出虚伪的一面,好吗?”时榴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不知为何,李筠欢总觉得自己把所有的真实情感都藏的很好,实际上时榴一眼就能感受的出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很多时候都不会戳穿他。

    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孩会有很多奇怪的心思和想法,也总是希望别人觉得他们很神秘,从而再格外关注他们一些,这很常见。

    时榴抱起李筠欢,温热的气息吐露在男孩的身上:“或许你觉得自己很差劲,但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可爱。所以,不要总是这么硬邦邦地对待一切,好吗?既然我选择你成为我的孩子,就一定不会不要你,你可以在我的怀里撒娇,可以向我倾诉,可以生气可以悲伤,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可以接纳你的一切,直至彼此生命的尽头……”

    “直至彼此生命的尽头。”

    李筠欢默默呢喃着这句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床上,时榴安静地躺在被子里,长时间的紧绷状态以及瞬间的刺激让他昏厥过去,大夫给他开了几幅安神药就走了,走之前叮嘱李筠欢几句说要让时榴好好休息,千万不能再大动肝火。

    李筠欢什么也没说,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派人送这位时榴比较熟悉的民间大夫回去。

    “他来了吗?”

    李筠欢站在门外,阶下跪者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启禀世子,统领大人说他已经知道了您的意思,但他拒绝了您请他过来看望夫人的意思,顺便还……”

    说到后面的话时,侍卫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李筠欢瞟了他一眼:“顺便什么?”

    “顺便他还让属下带话给您……说:‘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担心。’”

    ……

    这名侍卫在李筠欢身边做事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见过李筠欢有如此难看的脸色,直接把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世……世子,还要再去请吗?”

    “不用,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李筠欢站在屋外看着漫天的飞雪,落在自己的手心只化作普通的水滴。

    他静静地站在风雪中,回想起儿时的自己一直都在期盼着一位“母亲”的出现。

    当说起自己独自熬过那些冰冷的黑夜时不是为他欢呼鼓掌,而是会心疼,会温柔地抱住他,说今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母亲应该是有柔软的的肚子,温暖的怀抱,美丽的面容……

    李筠欢一直都很质疑,那些书中所说的细致美好的真情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

    为他人的成功而喜悦还是太简单了,只要是一个纯良的,不善妒的平凡人都可以轻易做到。

    但是在对方表现出脆弱的时候,不带任何一丝嘲弄、蔑视、看热闹和嫌弃,仅仅感到怜爱却是很难很难的。

    能做到的人也只有一人,那就是母亲。

    时榴在他的心里是最美的人,李筠欢曾经幻想过要同他白头偕老,相拥至死,在时榴的身边幸福对他来说触手可及,睡在母亲的床上时他做梦都能笑出来。

    可现在,命运严厉地警告他,偷来的幸福终究还是要还回去。

    季诩说的没错,自己这个外人凭什么插手时榴与他之间的事,哪怕是李吹寒都比自己更有这个资格。起码他们彼此之间都有血缘关系,而自己只是一只主人不知从哪里领回来的流浪狗,好日子过多了,真当自己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人。

    事实上,他也不过只是一个鸠占鹊巢之徒,无名无份之人。

    “什么人!”

    傍晚休勤后,锦衣卫大统领季诩所居住的临安府竟迎来了一个小贼。

    不知是该夸他有胆量呢,还是该直接说他傻,别人犯事都怕被官府抓走,这小贼反其道而行之直接选择在官府头子这里来犯事,也好,避免多走一段路了。

    “大人,贼人带上来了,您看,该如何处置?”

    下人拉着一位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走进堂内,他的双手都被捆住,头上还带着一顶宽大的兜帽,旁人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季诩放下手中的狼嚎,抬头望了一眼,随后又抬手示意身旁的人都退下。

    炉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里的主人不喜欢喝茶,炉子便只起到一个保暖的作用。

    这名小贼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从进来到现在一声不吭的,站在原地就等着别人来审问。

    许久,季诩发出一声轻叹。

    他将绑在小毛贼手上的绳索解开,顺便还摘下了遮挡视线的兜帽,露出内里一张惹人怜爱的脸。

    时榴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季诩,久违地竟感到有一丝羞涩,见季诩盯着自己只是叹气,也不说句话,就主动开口问他:“你生气了吗?”

    “没有。”季诩的回答硬邦邦的。

    时榴被他一把拉住,两人坐回桌案前。

    时榴就这么保持着坐在他大腿上的姿势,安静地看着他继续补全未完的章程,眼睛在房间里来回乱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盯着那个,最后还是回到季诩的脸上。

    高挺的鼻梁,锋利的眉眼。

    在旁人口中那位虽然长相英俊,办起事来却十分无情的统领大人,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时榴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忍不住冒气泡泡,他窝进季诩的怀里,捧起他的脸。

    随后很认真地对季诩道歉:“  对不起。”

    季诩斜瞥他一眼:“你哪里错了?”

    “我不该不事先说一声就跑过来找你,也不该未经允许就偷偷翻越临安府的墙。”

    没想到还没成功翻过来就被巡逻的士兵抓住了,还好走之前借了一身卫十三的斗篷,穿上后把脸都挡住了,否则要是被其他人认出来可就丢人了。

    主要还是时榴在侯府爬习惯了,没想到临安府的戒备会这么严。

    时榴像个小鹌鹑一样接受他的眼神洗礼,又忍不住跟季诩的戏谑的目光犟嘴:“自从那之后……你就一直不来看我,没办法,就只能我主动来找你了……”言外之意是这一切都怪你。

    然而季诩却没有继续回应他,保持沉默选择逃避这个话题。他抱着时榴起身,将时榴放到自己的床上安置好,回头又在柜子里寻找他要的东西。

    时榴突然面遭冷遇,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有些茫然地看着季诩自顾自地拿出一张白色的虎皮斗篷,并用它将自己裹起来。

    直到季诩喊来下人当着他的面吩咐道要让他们去准备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时榴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忿忿地解开斗篷的系带然后脱下,接着又扑到季诩身上,语气有些委屈:“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回到那里。”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只是想看看你。”

    感受到手掌下的皮肤有一瞬间的紧绷,时榴抬起头,他的眼睛又开始弥漫水汽,鼻尖也变得通红。

    他紧紧地抱住季诩:“宝宝,你不要妈妈了吗?”——

    作者有话说:其实真相大白后受到打击最大的反而是季诩,从各种方面上来讲都是[哦哦哦]

    第63章 雪泻流

    季栩不理解为什么时榴会这么抗拒, 随后不知意识到什么,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问时榴:“为什么不想回去, 他们对你不好吗?”

    “那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时榴深深地凝视着季栩的眼睛:“只有在你的身边, 才算是我的家。”

    季栩别过脸, 避开时榴望过来的炽热眼神他的视线不知落在了哪个角落,叹了口气,道:“陆大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再给我一点时间, 好好想一想吧。”

    时榴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季栩会在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反而会比先前更加冷漠, 但他突然意识到, 如果站在季栩的角度想一想, 一位关系普通的同僚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 更何况还是一位男人,任谁来想必都难以接受。

    这太离奇了。

    时榴放下微微抬起的手,原本只是想摸摸自己孩子的脸, 可当注视着那张明显已经是成熟男人的英俊脸庞时,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季栩还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那些错过的时光永远也找不回来, 而他似乎永远都只会沉溺在过去, 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

    时榴眨了眨眼睛,潜意识地用哄小孩的语气跟季栩说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妈妈, 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不小心把你弄丢了,你怨我,是应该的”

    季栩有些疑惑:“我并没有在怪你,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我被带走的时候你还在产床上躺着连眼睛都睁不开吧, 难道你想就能救下我?”

    那是很痛苦的一晚,时榴细细地回忆起当初自己的处境。家中父母亲生死不明,而自己也因为怀孕变得十分乏力,连走出那扇门的机会都没有。他跪倒在血泊之中,醒来时又被告知辛苦孕育十月的孩子是死胎,他那时都不知道该先哭哪一个才好。

    “你是在为我悲伤吗?”季栩的指尖抹上时榴眼角渗出的眼泪,眼神晦暗不明:“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离开你。”

    “我在为我自己悲伤。”时榴眨眨眼睛,他捧起季栩的脸,轻声向他诉说:“妈妈从来都没有伤害别人的念头,却无端受到了伤害,还连累你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所以我要让那些伤害我的人感受到比我更加痛上千倍万倍的苦,否则一点也不公平。”

    他把眼泪咽回去,有些怔怔地握住季栩的手,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是却在季栩面前不加思考就全盘托出:“从前我总是觉得生活很难熬,身份低微,依靠别人的宠爱而活最让我难过的是孤独,不过好在你回来了。”

    “你另外一个儿子呢?”

    “什么?”

    季栩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不是还收养了一个儿子吗,怎么,他对你也不好?”

    李筠欢。

    筠欢的存在也是特殊的,时榴不想否认他的贡献,轻轻呢喃道:“筠欢他很好。”但这怎么能一样呢?时榴很清楚,他与李筠欢始终都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他可以为李筠欢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却始终无法从李筠欢那里汲取到自己想要的亲情。

    时榴几乎每晚都能梦到自己亲手的孩子。

    有时候是在院子里玩耍,手上捏着丝线,在天空中放着纸鸢。也有时候,他的孩子是一捧土,他跪在小小的墓碑前,质问自己为什么如此的无能。

    时榴原是不信神佛的,但他却不止一次地向上天,像佛祖祈祷,希望能回到过去,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好,让他救下哪怕一个亲人。

    因为一个人实在是太孤独,太痛苦。

    “不好了!不好了!”

    “大人,宫里出事了!

    寂静的雪夜里响起几道人声,吓了时榴一跳,他慌慌张张地想躲在季诩的身后,结果被季诩一把抱住,脸也被按住埋进他的孩子怀里。

    几乎是同步,门被几名匆匆忙忙的锦衣卫推开,他们直直地冲进来跪在季诩面前禀报这个一点征兆都没有的急况:“大理寺少卿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私兵闯进宫城,目前已经挟持了太后,皇上如今正派人来召您进宫护驾!”

    这几名锦衣卫跪在季诩身前,他们低着头,神情过于紧张,这也导致他们忽视了统领身后贸然多出来的几块布料。

    “知道了,去召集全体锦衣卫,稍后随我一同前往护驾!”

    “是!”

    感受到腰间的布料被紧紧抓住皱起,季诩侧过头,看向躲在自己身后的时榴,轻声哄道:“出来吧,他们走了。”

    “筠欢,他,怎么可能?”

    时榴抓住季诩的手,着急地请求:“让我和你一起去吧,筠欢不可能背着我自作主张做出这种事!”

    听见他的话后季诩的眉峰往下压了压,声音也沉了几分:“你对他倒是很了解,这又是属于你们的小秘密?”

    时榴哪里听不出来他在阴阳怪气自己,但此刻也计较不了太多,他推了推季诩,假装要生气的样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种风凉话。”

    随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季诩的侧脸落下一个吻:“好了,先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我们快走吧。”

    季诩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掌抚上被时榴吻过的地方,指节都变得有些僵硬,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看见时榴稍许哀求的眼神,最终还是浓缩成了一个字:“嗯……”

    时榴随着季栩一行人匆匆赶至宫门时,眼前已然陷入一片混乱。

    鹅毛般的大雪并未因宫城的变故稍有停歇,反倒是有愈发猛烈的趋势,雪花将朱红宫墙与琉璃碧瓦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素白。

    然而这层纯白也难掩墙内的刀光剑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宫道之上仍有零星的战斗在继续,身披甲胄的叛军与守卫宫禁的御前侍卫一起厮杀,雪地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到处都被溅射了暗红的血液,最后又融为一片血水,落在地上重新凝结成冰层。

    季诩一剑穿过了这名叛军的身体,一声闷哼响起,雪花伴随着尸体一同落下。

    “里面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季诩询问这名御前侍卫,得到的回答是场面在摄政王到来后已经慢慢得到控制了,太后也已经被解救出来,但叛军首领至今仍未被俘获,皇上的安危尚且无法得到保障。

    他拱手请求季诩:“恳请大人速速前往养心殿,那里潜伏着大量刺客,助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

    季诩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转身吩咐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精锐部下,让他们先将时榴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一人前往便足够。

    时榴大惊,他本想拒绝这个安排,但季诩不给他任何反对的机会,直接带着人与他分开了。

    “大人,请留步!”

    留下的锦衣卫拦住时榴想要跟上去的步伐,说道:“统领大人武功高强,您不必为他担忧,请随我去往他处静候。”

    时榴看着拦下自己的手,眼神变得十分冷漠,沉默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去慈宁宫。”

    他们抵达太后万意浓所居的慈宁宫时,眼前的景象更是令人心惊。宫殿前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尸体,血腥味浓得有些令人难以呼吸。

    在见到万意浓之前,时榴先见到了另一位不速之客——李吹寒。

    “筠欢呢?”时榴抓住李吹寒的手臂,声音因焦急而显得发紧:“他在哪里,为何不在此处……你又为何会在此处,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身上的融雪般浸透了时榴的全身,他不知道李吹寒对他们的计划了解得有多少,若说全然不知的话,时榴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种期望,期望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不会暴露在李吹寒面前,这样即使最后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他们。

    但现在看来,似乎他还是把一切都想得太过于美好了。

    李吹寒听着时榴对自己的质问,用一只手握住了时榴的肩膀,随后将他抵在门框上,柔声细语地凑近他的耳畔:“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儿子知道多少又做了多少呢,哦,对了。”他露出一个似乎很震惊,但又微微带着些了然的神情,语气变得有些讥讽:“李筠欢,他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你的孩子了。”

    这一番话让时榴听着感到十分刺耳,他今晚第二次为李筠欢正名,道:“就算找到了我的亲生孩子,我也不会抛弃筠欢,他也是我的好孩子。”

    “他可不一定会这么想……”李吹寒的眼神变得十分阴沉,被妻子被孩子同时隐瞒背叛的滋味让他感到很憋屈,但又因为不敢真的去惩罚时榴,便只好从另一个方面去瓦解这个已经成型许久的“背叛者阵营”。

    他对嘴唇一张一合,丢出了一个重磅消息,直接将时榴给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李筠欢他是万意浓的亲生孩子。”

    “你说……什么……?”

    时榴停下挣扎的动作,呆滞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惊慌与不解——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的剧情进度可能有些快[眼镜]李吹寒活不久的

    第64章 冬来小雪

    “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

    时榴只恨自己太过软弱, 遇到任何事都做不到真正去恨,去报复一个人。

    他从来都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可事实就是他越是退让就越会被欺负。

    此刻在明晃晃地火光下, 李吹寒的脸在他的瞳孔中变得扭曲, 黑色的剪影化作凶恶的野兽, 扑灭他心中所有的理智。

    时榴扯了扯嘴角,说:“你去死吧。”

    “当年这件事,我也有很多难处,这是最好的选择。就像我现在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你, 也是因为你真正的孩子寻回来了, 这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李吹寒不忍心看着时榴现在这副万念俱灰的表情, 他低垂着眼皮, 低声下气地向时榴解释道歉:

    “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过了这回, 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扰我们的生活了,玉儿,我们带上季诩, 就是最好的一家人。”

    时榴眼中凝结寒冰,再也忍无可忍:“一家人?”

    “你这只画皮鬼待在我的身边, 难道不会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吗?”

    “哦, 也对,你脸皮太厚了, 根本不怕暴露。”

    李吹寒被他这一番话镇住:“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吧,不要再和我装下去了。”

    时榴甚至都懒得装一下,平日里那些虚与委蛇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心力,既然已经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也没什么再值得他忍着恶心继续演下去了。

    他的纤纤指尖十分不客气地挑起李吹寒低下的头, 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上李吹寒的右脸,柔软细腻的触感落在脸上,却丝毫没有让他手下的那块肌肤有半刻放松,时榴微笑着与李吹寒对视,透过眼睛凝望他的丈夫此时的恐惧与惊慌,

    随后一抬手——

    “啪!”

    “给我抬起头。”

    时榴的语调变得亲昵又残忍,这回他没有再托着李吹寒的下巴,选择让李吹寒自己迎上来,用滚烫的脸贴住他冰凉的手掌。

    “啪!”

    “啪!”

    ……

    与慈宁宫内热烈的巴掌对峙不同,御花园内此时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

    大雪无声飘落,覆盖了那些亭台楼阁和假山曲水,将往日繁花似锦的园林化作一片苍茫。唯有季诩一行人的脚步声,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愈发衬得四周空旷骇人。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每一个角落,那些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枯树,那些覆盖着厚厚雪毯的嶙峋怪石,还有那廊檐下幽深的阴影里。

    但风雪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季栩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过分的寂静中所蕴含的危险,他抬手示意众人放缓脚步,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柄上,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咻!”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白梅花林时,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要被黑夜掩盖的破空之声乍的从队伍侧上方响起!

    那是一支弩箭,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季诩一偏头,那只箭擦过他的脸旁射入身后的梅花树干,黑色的箭端在雪色下泛着冷光,很明显被人淬了剧毒。

    它的目标也很明确,直取季栩的咽喉。

    “准备作战!”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锦衣卫,遇到突如其来的袭击也能保持镇定,他们警惕地观察四周,寻找暗器来源。

    “咻!”“咻!”“咻!”

    接连几只弩箭同时被射出,几道黑色的身影从屋檐后迅速攀升降落,他们手持长刀,直直地朝着季诩所在的方向袭来。

    “保护大人!”

    身旁的属下立即抽刀迎战,与这些刺客缠斗在一起,但没想到这些来路不明贼人竟也身手不凡,一时之间场面陷入了僵持。

    在季诩的右后方,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石桥边一棵古松上飘然落下,他手中的长剑如毒蛇出洞,带着凛冽的杀意。

    直刺季栩心口!

    “铛!”

    剑光映着雪光,照亮了那人隐藏在斗篷阴影下的另外半张脸,季诩冷冷地与他对视上。

    李筠欢的眼神寒凉得如这漫天飞雪,眼中丝毫没有平日在时榴面前的温顺依赖,只有满目阴狠以及某种必杀的决心。

    “锵——”

    刺耳的铁剑交鸣之声在寂静的御花园中响起,两人瞬间战至一起,刀光剑影夜色中交织,身形快到令人眼花缭乱。

    李筠欢的剑法狠辣诡谲,招招不离要害,显然是存了必杀之心。

    这倒是令季诩感到比较意外,毕竟李筠欢作为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做得基本上都是些文臣工作,一般连接触兵器的机会都没有,此刻竟有能和自己打的有来有回。

    “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季诩露出一个略带玩味的讽笑,但毕竟是真正靠刺杀这行起家的,他的经验则就老道得多,刀势沉稳狠厉,一时间将李筠欢反打落入下风。

    积雪与梅花被他们的脚步与气劲搅得纷飞四散,原本洁白的雪地上也很快布满了凌乱的脚印和散落的梅花瓣。

    “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上的厚重云层也随之消散去,竟未曾想到还有机会见到今夜的圆月。

    满月是合家团圆的夜晚,李筠欢停下了持续不断的进攻,站在季诩三尺以外的地方。

    他的手里持着冰凉的剑柄,心里却在想着母亲温暖的怀抱。

    “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爱他了,不……事实也是如此,这样的人现在也不存在。”

    “就算是你,或许也无法理解。”

    季诩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开始犯病,又莫名其妙地说一堆有的没的鬼话。

    然而李筠欢现在的表现也符合他心目中文臣的形象,什么“知音难觅”啊,什么“天妒英才”啊,什么“命运不公”啊等等类似的话。

    尤其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这种文臣病发病率极高。

    “你还打不打了……不是要杀我吗,怎么突然又停下了?”

    季诩有些不耐烦,他还有急事要处理,实在不想再和这个疯子耗下去了。

    李筠欢现在完全属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既然已经背着时榴先斩后奏犯下滔天罪孽,就已经做好了不被谅解的准备。

    但季诩不行,他才刚找回身份,如果现在把李筠欢给杀了,难免会在他与时榴之间在升起一层隔阂。

    “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

    李筠欢淡淡地看向他的身后,冷不伶仃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季诩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他的养兄,陆雾,被李筠欢的人用麻绳紧紧捆住,正面带惊恐地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是不该死的人都不会死,更好的消息是这场混乱之中死的只有李吹寒和万意浓[眼镜]

    第65章 雪夜行

    李筠欢将手中的剑举起, 横在季诩眼前,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神中的癫狂褪去, 最后融化成一滩平静的水波。

    “你自己吧, 你们两人只能活一个。”

    扣押陆雾的刺客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 只待李筠欢一声令下,便可取之首级。

    看着李筠欢眼中明晃晃的“请君自裁”之意,季诩沉默了许久,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惊恐, 愤怒, 或是悲伤之类的反应, 李筠欢心里倒是略感失望。但也无所谓了,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死人生前在想什么, 就算有

    那个人如今不在场, 当然,以后不会再有机会窥见。

    李筠欢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从前我的确很欣赏你,短短几年内就能坐上这个位子, 证明你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如若你不是他的孩子,或许我们还能继续做默契的盟友。”

    “啧。”

    季诩很看不惯李筠欢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 说的这么好听, 其实不还是因为他自封时榴最亲近的人,所以愿意接纳其他所有倒贴上来帮助他们母子两的人。反正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做一个有气度的“正室”去维护他们的感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都是聪明人,彼此之间的算盘里有几斤几两各自都很清楚,季诩光是看着这张死白莲的脸就有些反胃,从前忍着恶心与他共事也是看在时榴的份上,想着现在既然已经彻底撕破脸, 那也没有必要再隐忍下去了。

    “你嫉妒我?刚得到消息就忍不住动手了,有那么恨我吗?还是说……你其实是在怕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筠欢始终维持着他的笑容,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季诩所说的这些话的影响。

    “这重要吗?”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深邃,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从容:“你大可带着这些疑问下去,等百年之后我带着母亲来看望你的时候再来问我,或许那时我能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答案。”

    说罢他微微抬手,手中的长剑寒光一闪,紧紧贴上李筠欢的颈侧皮肤,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既然你选不出来那就让我来替你选,用你的命来救你的至亲吧。”

    季栩瞳孔骤缩,目光死死盯住李筠欢——

    “住手!”

    一声清厉而熟悉的嗓音响起,如同一道惊雷般划破了此时紧张又死寂的气氛。

    李筠欢的动作顿时僵住,他缓缓转身望去,只见回廊尽头时榴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穿一身素白衣衫几乎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时榴的脸色此时显得有些苍白透明,嘴唇却因激动泛起嫣红,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温润水光的眼眸此刻竟燃起灼人的怒火,正直直地钉在李筠欢身上。

    显然他是匆匆赶过来的,乌黑发丝被路上的风吹得有些凌乱,呼吸也尚未平复,胸口微微起伏着。

    “筠欢……”

    时榴的声音因极力压抑内心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你在做什么?”

    见到时榴的身影后李筠欢的脸上呈现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很快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覆盖。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胆怯:“母亲,您怎么来了?外面这么冷,怎么没回去……”

    “回去?”时榴一步步走近,眼里饱含的泪光几乎都快要溢出来,他哽咽道:

    “回去等着我的孩子杀死另一个孩子,再等你用那双沾满他的血的双手来拥抱我吗?为什么,筠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起初见到这一幕时,时榴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如若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担心而跟过来发现了,是不是明天他就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季栩?

    “我看着你长大,教你读书明理,难道就是让你学会如何去残杀手足的吗?”时榴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语气中带着浓厚的失望与心碎:“那你和李吹寒……你和他,还有什么区别?”

    “母亲,”面对时榴的质问,此刻李筠欢的声音沉着到甚至显得有些诡异,在与他距离更近的季栩听来似乎还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意味:“你真的有把我当成你亲生的孩子爱过吗?”

    “我当然爱你”时榴踩着绒靴一步一步踏在雪上,缓缓走到李筠欢面前,他擦干眼泪,随后用那只湿润的手掌抚上爱子的脸颊:“从前你的身体总是捂不热,在这样的寒夜里,发热受寒就是家常便饭。我那时整日整夜都为你担忧,我怕自己一个没注意你就会悄悄闭上眼睛,一个人忍受寒冷。就算我把你捂得很紧,但在某一天夜里你还是染上了风寒,额头发烫咳嗽不止。你父亲说这是很正常的,你自己能挺过去,但我还是逼着他和我一同出门为你找了许多大夫,那些大夫诊断出你是因为年少时的艰苦经历才伤了根骨,除了进行长期的疗养外别无他法”

    他挽起双臂,做出了一个寻常妇女抱着婴孩的动作,似乎是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他轻笑了一声。

    “你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么脆弱。我想,怎么能让你一个孩子独自熬过痛苦呢?好不容易挺过了从前的那些风雪,却还是得不到温暖的垂怜。所以我就想办法,我将你抱在怀里,我们彼此之间紧贴脸颊,我那时就在想,既然成为了你的母亲就得为你负责。今后你每一次发热我都陪在你的身边,日夜不休亲手照顾你,喂你喝药,喂你喝粥,在你被冷汗浸湿每一个夜晚都用热水为你擦拭身体。度过那场冬后你就变得比从前康健许多,之后的每一个冬夜手脚也不再冰冷。”

    这些经历连李筠欢本人都没有什么印象,但他清楚的记得,儿时住在长赢侯府的每一个寒冬,自己被烧到意识都变得模糊的时候,都会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抱住自己。他也记得,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寒冬过后,时榴的身体似乎就因为过度操劳而变得更差了,以前虽然也谈不上多么好,但好歹也能在大雪天出门,做一些简单地活动。可自那之后时榴但凡吹到一点寒风就会病倒,李筠欢的记忆中也少了与他一同玩雪的画面。

    原本紧握在他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上,李筠欢抬起头,雪花融化在他的脸上,化作一条长河。

    他轻轻地问时榴:“您后悔吗?”

    “……什么?”

    “后悔赋予我过多的权力,让我在今天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后悔对我太过慈爱,让我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或者说……后悔收养我,抚育我吗?”

    时榴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我呢,筠欢?或许,应该由我来好好问问你:你有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吗?”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也沉吟了很多年,时榴从未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真的问出口。

    “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就该把困住你的这些所有烦忧告诉我,问问我的想法。过去我总是在盼望着,期盼有一天你认可我,能像每一个寻常人家里的孩童一般,将生活里的所有苦恼都像母亲诉说,说你需要我的怀抱,需要母亲为你解惑。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直到现在你因为心里的怨恨将剑抵在季栩的脖子上为止,我也从未听见过你的一句心声!”

    时榴掩面,不想在两个孩子的面前露出难看的表情,平复了片刻后又放下手,继续道:“或许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你无法信任我,所以走上了歧途。你还是觉得我不够爱你,认为我会因为找回亲生孩子后会抛弃你,才做出这样的傻事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这样的!”

    一旁的两个孩子突然异口同声地否认时榴方才的话语:

    季栩迅速站起身,随后在踹李筠欢一脚报仇与哄时榴开心之间头也不回地选择了后者,他扶着时榴摇摇欲坠地身子,凑到母亲的耳边安慰道:“你哪里都没做错,只是他不值得。”

    李筠欢则跟呛着后退了几步,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时榴的脸,害怕与那双失望的眼睛对视上:“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吧,让我为您做完最后一件事。”

    留下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后,李筠欢立刻带领着御花园内所有的刺客迅速撤离。

    不给时榴拦住自己的机会,也不曾交代说要去往何处。

    只留下一地残留的红梅花瓣,将遍地的白染上几片血红。

    “有时候我也很羡慕他。”季栩没有理会眼前的一片狼藉,不管是所谓的刺杀案还是到现在还在不停颤抖的陆雾都不想管了,现在的他只想带着时榴回到一个安静祥和的室内,好好享受一下被李筠欢偷走了这么多年的冬夜权益。

    在抱着时榴回到自己府邸的路上,季栩回头扫了一眼李筠欢消失的方向,心想着:你有什么好埋怨的,不仅得到了爱,现在就连向时榴诉说爱意的身份都有了。

    而自己,却还什么也没有。

    但也无所谓了,季栩收回了目光。

    反正迄今为止他手中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争取才得来的,再多争一些又有何妨。

    第66章 不归人

    时榴与他的好儿子又在临安府中厮混了两天, 这段时间一直在向季诩展示自己平时是怎么对待李筠欢的一样去对待他。

    第三天的清晨他收到来自李吹寒的一封信,信中提到:那只进献的猫死了。

    在陪伴时榴长达六个冬天之后,它死在了来到长赢侯府的第七个冬天。

    时榴很平静地拒绝了季诩提出的陪同建议, 他一个人回到了久居的院子。

    这天下午恰巧是一个久违的晴天, 阳光照在积雪上, 空气中的温度比前些日子都低了许多。

    时榴的手被冻得通红,他拒绝了李吹寒的帮助,自己一个人拎着一把铁锨在后山那颗枯萎的石榴树下挖了个小坑洞,随后将那只已经僵硬的猫团成一团, 轻轻放了进去。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 橘黄色的毛发映照出金黄色的光辉, 仿佛它并未死去, 只是在每一个温暖的午后睡着了而已。

    这是时榴在此处埋葬的第二个生命, 第一个是最初那个被调包的孩子。

    寻常人家埋葬亲人的方式都是将在棺材中将尸体摆放的笔直。

    但时榴一直都是让它们蜷缩成一团, 因为,他不想让这些可怜的生命再过一个更冷的冬天。

    他很喜欢这个睡觉的姿势,这样会更暖和一点。

    ……

    “报!世子回来了!”

    做完这一切后时榴刚回到房中, 门扉就被下人敲响。

    侍卫恭敬的声音传进屋内两人的耳朵里:“侯爷,世子他, 他……他挟持了太后娘娘!现在正候在后堂, 说要等您和夫人一同过去!”

    声音响起时,时榴正趴在床榻上。

    乌发散落在床边, 靴子被人脱掉,露出一对晶莹纤瘦却被冻出一抹嫣红色的脚。

    李吹寒正捧着热毛巾心疼地捂住这对冰冷的脚。

    当初时榴是偷摸前往临安侯府,也没来得及带上备用衣物,回来的时候穿的是季诩在京都成衣铺子里为他买的鞋。

    然而这种鞋贵是贵,但却都贵在了精致上。

    季诩自己在这方面从来都只讲究个能穿就行, 导致分不清料子的好坏,只知道往最贵的挑。

    虽说也不算薄,但比起每年冬天李吹寒花费大量人力财力从西域为时榴采购回来的兽皮绒靴,他买的鞋子还远远满足不了时榴的保暖需要。

    于是在正融雪的土地上待了几个时辰后,等李吹寒发现时榴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时,他的脚就已经被冻得难以动弹了。

    等把他抱回屋里轻轻放在床榻上后脱下鞋子一看,直接把李吹寒脸气得红了。

    但他既不敢怪妻子鲁莽,也不敢诋毁这位妻子新上位的心肝。

    只好憋着火气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想为时榴暖脚,结果又因为一时间被气昏了头导致温度被把控好。

    几乎是时榴脚刚一放进去——

    下一秒整盆热水都被踢翻,一滴不剩地全都浇在面对着他蹲下的李吹寒身上。

    ……

    好像是有点偏烫了。

    李吹寒将前额被浇湿所以有些挡视线的碎发捋至脑后,又马不停滴地起身去重新打了一盆热水来。

    这次他学聪明了,打算用热毛巾来敷时榴的脚。

    舒适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

    感受着手上细腻柔软的触感,李吹寒假装低头换洗毛巾,实则偷偷贴近妻子裸露在他眼前的足,随后,猛吸一大口……李吹寒又把自己哄好了。

    屋外的侍卫久久未等到两位主子的示意,倒是觉得有些诡异。他心想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便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所以才被忽视。

    于是他再次叩响门扉:“侯爷……”

    “知道了,下去吧。”

    不知为何,侍卫似乎从李吹寒的语气中听出些不耐。

    侯爷平日里虽喜怒无常,可在夫人身边时往往都会比较收敛,表现出温文尔雅的嘴脸。今日怎的突然又变得如此暴戾?

    作为下人他不敢细想太多,即使心中着急,也只得叩首退下:

    “是。”

    “还不走?”

    再次被李吹寒伺候着穿上熟悉的白狐靴后,时榴敛下眸中的冷意,扭头看向窗外。

    穿过重重回廊,女人怒骂哭喊的声音传到很远,传进他的耳朵里。

    李吹寒也能听见,但他除了顺着时榴的目光看去之外就没有任何想要前往的表示:“他们母子两的私事,我插什么手?”

    已经无可救药了。

    时榴又想给他一巴掌教教他该怎么说话,但一抬眼却发现李吹寒的眼里竟似乎有些期待,好像在渴求自己的某种回应。

    时榴:

    算了。

    他整理了一番仪容,将凌乱的长发挽起,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

    看着镜中的自己装扮得正式,无论与万意浓之间有多么厚的屏障,他还是会给她一个表面上的尊重,余光又扫到一旁自顾自贴上来的李吹寒,眉眼顿时被阴霾笼罩。

    时榴厌恶李吹寒这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一切都与他无甚干系,像自己只是一名旁观的无关看客。

    可事实却是一切都因他而起,因他而乱。

    心中的恨意被强压下,时榴睨了他一眼,勾唇冷笑道:“筠欢是我的孩子,与万氏无关。”

    后堂此时一片死寂。

    下人经李筠欢示意后将还处于昏迷中的万意浓拖到大堂中央。

    她紧闭双眼,蜷缩在冰凉的地面。

    方才被打晕的大脑这会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万意浓强忍着不适睁开了双眼。

    乍然被人从温暖的寝宫绑至一间四面漏风的陌生厅堂,任谁来都难以招架过来,她还未来得及看清周遭皆为何人时,求生的本能就催着她坐起,用只覆着单薄衣袖的双臂将自己圈住。

    太冷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被冻死了。

    前些日子里皇宫出了些乱子,万意浓便想着自己早已退出了朝堂纷争,就算真出什么事那也是冲着皇帝去的,和自己有何干系。

    果不其然,她连传闻中的那些乱臣贼子的面都没见到一个,就听说叛乱已被镇压。

    她依旧享受着万事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太后生活。

    直到今早贴身侍女追莺为她添茶时,被一把冷剑当着她的面刺穿了胸膛。

    万意浓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她被吓得浑身颤抖,连逃跑的反应都忘记了,只知道呆呆地看着追莺瞪着眼睛倒在地上的尸体,随后爆发出一阵尖叫!

    “啊啊啊啊啊!”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人敲中后颈,打晕带走了。

    再醒来时,便是现在这幅景象。

    “世子,夫人过来了!”

    寂静的厅堂里回荡着外面传来的呼声,万意浓沿着声音向外看去——

    寒风之下,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纯白,远水近树皆失了本色,湮没在这万丈雪尘之中。

    在雪色深处,缓缓浮现一道修长人影。

    那人身披一袭银狐大氅,雪白的绒毛在风中轻颤。墨玉般的长发仅以一根素银簪松松挽就,几缕青丝垂落颊边。

    待他渐行渐近,万意浓才得以看清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眉似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鼻梁挺拔如雪峰。

    即使周围都是枯树荒草,景色而单调无趣。

    可他的出现,直接就让这个破落的院子化为一幅意境绝佳的美人图景。

    枯藤难掩绝色,轻雪难藏风华。

    来人并不陌生,正是她曾经十分看不起,曾将他一度逼入绝境,摄政王长赢侯的妻子,时榴。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万意浓在心中冷笑。

    她收回遥望的视线,转而看向四周。

    随后很惊讶的发现,方才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好儿子,李筠欢。

    “李……”

    万意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毕竟他们母子二人从未相认过,贸然太过亲近反倒会适得其反。

    可就在她犹豫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她的亲生孩子就已经旁若无人地越过她,直直地走向将至门前的时榴,并亲昵地挽住他的手,含笑道:“母亲,您终于来了。”

    “儿子将太后带过来了,母亲就请放心,是以我的名义。”

    “接下来,要杀要剐,请您自便。”——

    作者有话说:尝试了一下不空格的写法,不知道你们觉得是之前的观感好,还是这样比较紧凑的好一点[让我康康]

    第67章 寒蝉尽

    “你这个贱人!”

    认出是时榴之后万意浓便迅速压下了眼中的惊艳之意, 并眼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他,暗自揣测出自己被绑的前因后果:“不愧是商侩之子,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招数!呵, 跟你那死到临头还嘴硬的父母一样, 毫无作为也配自诩清高?不还是靠着这张脸攀附魅惑权贵才得以拥有现在的这一切吗”

    然而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便被一脚踹回了肚子里:“啊!”

    跟在时榴身后姗姗来迟的李吹寒此刻才现身,他走到被自己踹趴在地面上的万意浓身边,眉眼阴沉,面色铁青地警告她:

    “不想死的话, 那就闭上你这张口若悬河的嘴。”

    时榴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这场针对自己的闹剧, 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他不明白为什么万意浓要用这种阴毒的眼神死死地瞪着自己, 好似她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他带来的, 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时榴就这么与万意浓对视了好一会儿, 旁观的两人还以为他是被这个疯子的那些疯言疯语刺激到了,连忙走过来安抚他。

    李筠欢为自己没有看管好万意浓,也没来得及制止她刺激时榴道歉:“对不起母亲, 我未料到她死到临头了竟还敢嘴硬。”

    李吹寒也为自己来迟而自责:“玉儿,你清楚她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谁知时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两个。

    “你在怨恨我?”

    时榴似有所觉, 盯着那双被恨意填满的眸子, 他却突然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李吹寒毁了你的计划,屠杀你的族人, 抢了你的孩子,你不恨他。”

    “筠欢众目睽睽之下将你绑来受刑,说要杀你,你也不恨他。”

    “哈”

    万意浓最恨时榴这副清高的样子,在场的所有人哪一个不是深陷这场泥潭, 凭什么他能觉得自己很清醒?

    她质问:“你笑什么,觉得我很可笑?哈哈哈得了吧!你难道不是那个受益者?”

    可时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在笑我自己。”

    “我只是觉得自己为了报复你付出那么多,准备这么久,未免有些太可笑了。只会麻痹自己,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的人,根本不值得我亲自出手。”

    万意浓猛然抬头,凛冽的寒风从未关上的门窗处钻了进来,她的声音都开始打颤:“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李吹寒将筠欢丢在不知哪个角落里多年来不管不顾,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留下了他,悉心抚养长大,教他明事理,成大事。现在他因你曾经亲手犯下的罪过要杀你,你却选择将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你不舍得反思,也没有胆量去恨他们,就觉得是我的错。”

    时榴说这些话时脸上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倒是站在他身旁的李吹寒和李筠欢脸上各自都有些复杂难言。

    李吹寒率先打断了僵局,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放在时榴手上,亲手拨弄着时榴的手指将它握紧,随后在时榴的耳畔低语道:

    “和她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不要再为此烦忧了,今天我们就了结这属于过去的一切,好不好?”

    时榴握着这把匕首,轻轻扫了一眼万意浓。

    谁知这一眼就把她吓得不轻,万意浓连忙挣扎着起身,不顾腿上方才被李吹寒踹出来的伤处疼痛,跟呛着逃到了李筠欢的身后。

    她抓住李筠欢的衣摆,悲声哀求道:“筠欢,我的好孩儿,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啊!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可不能就这么帮着外人残害自己的亲生母亲啊!”

    她现在也顾不得任何形象了,对着李筠欢撒泼哭喊道:

    “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

    李筠欢情不自禁地呢喃这四个字,细细品味其中的意味。随后眼神无波,平静地问她:“若你当真相信所谓的血浓于水,又怎会猜不到李吹寒会怎样待我?”

    住在李氏老宅的那段岁月,于他而言连存活下来都是一个大问题,不过现在细细想来,李吹寒还是手下留情了。他有些自我嘲讽地想到,自己是否还需谢谢李吹寒的不杀之恩。

    “我被带走后的这么多年,你在干什么?享受高高在上的太后生活?那段时日你怎么未想过血浓于水呢?”

    李筠欢抓住万意浓那一头油光发亮的长发,逼她抬头直面自己的质问。

    万意浓吃痛:“嘶——”

    “当初你能搅的前朝不得安宁,证明你也不是什么天真愚昧的蠢货,轻易将我送给摄政王作质子多年来不管不问,设计调换母亲真正的孩子,你做下这一切当真是为了我吗?”

    万意浓瞪大眼睛,眼神中惊讶难掩:“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这不可能,这世上除了我知晓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人——”

    突然猜到了什么,她的话戛然而止,未尽的话语被李筠欢看穿。

    他嗤笑万意浓一直以来自作聪明的想法:“你为什么觉得你和他会是好盟友?你所做的任何事皆非天衣无缝,只要稍加调查便能查出,这么多年来没有向你讨回无非是李吹寒不愿去追究那个真相,而他也只是想利用你继续做这个靶子,为他再争取一些时间罢了。”

    “不!不可能!你们都在算计我?哈哈哈那又怎样,我早该死了。如果当初李吹寒将我连同万氏一同杀死不就没有这些事了?”

    万意浓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败露,也不打算再为自己狡辩,她开始胡乱抨击眼前冷眼盯着自己的所有人:“我该死,对,我该死。那又怎样,我已经满意了,黄泉路上有你的族人陪着我也不算孤单,哈哈哈哈!筠欢,你当真觉得杀了我就算完了?就算你把我杀了难道还有脸面在他身边立足?我可是为了你才残害他一家,掉包他的孩子,把他变成一个疯子啊!”

    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打断了万意浓的胡言乱语,她低头只看见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插在自己胸口,鲜红的血液很快就争先恐后地喷涌出,将她的太后朝服彻底染红。万意浓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手脚正渐渐变得冰凉,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握着匕首站在不远处的时榴,始终未曾出手的兵器和他的眼神一样干净,冰冷。万意浓穆地笑了,鲜血从她的口中溢出,伴随着她的话语染红了时榴的眼睛:“那场疯病怎么没把你害死,你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下来”

    说罢,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很快就没了气。

    李筠欢叹了口气,随手丢下这把已经彻底被染脏的剑,他转身走到时榴身边,仿佛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非那位怀胎十月亲自将他生下的血亲。

    他早就不在乎了,从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起,他就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在乎这些。

    耳边的风声还在呼呼作响,让他想起了那个梦。

    梦中的他从崖边跌落,眼中的世界一片苍白,苍白的雪山,苍白的天,苍白的风。

    直到他被那个温柔的声音唤醒,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他。

    时榴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含笑地打趣他:“怎么这么大个人了,做噩梦还会喊妈妈的名字?”

    他抓住时榴的手,贫瘠地内心被幸福填满,满心欢喜道:“可你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有李筠欢以命智斗[抱抱]

    第68章 何成眠

    “你什么也没做错, 可我也是。我不想再做出任何对不起自己的选择。”

    梦中时榴背对着他,在说完这两句话后便携起季栩的手,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血缘相连的母子俩选择双宿双飞, 离他远去。

    欲望的囚笼之中, 爱与恨此消彼长。

    李筠欢的内心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

    匕首被推动着偏离了原定的方位, 直直地插进了囚笼上挂着的锁。

    被夺走匕首时时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李筠欢用它抵住自己的胸膛时,他才意识到,似乎很多事情都已经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筠欢!”

    先前万意浓流了满地的血也没能触动他, 但此刻李筠欢类似于自裁的举动却实实在在地将他吓到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筠欢其实也说不上来, 因为这在他看来其实是很愚蠢的决策。但他又觉得, 似乎必须这么做, 也只能这么做。

    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在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被时榴接受的, 他突然又想笑。

    有人利用时榴的善良利用他,也有人看透他的心软而好好爱他。

    至于自己是哪一种,李筠欢也有点分不清了。

    “对不起, 母亲。”他的嘴角开始溢出血丝,说的话也渐渐有气无力:“我只希望……你能彻底抛弃过去困扰着你的一切, 从头再来。”

    短短的两句话就让李筠欢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 在彻底闭上眼之前,他又想交代完最后的遗言。

    千言万语被浓缩为一句话:

    “忘记我吧, 也忘记恨,过去的一切都不值得。”

    他闭上眼睛,陷进生命的亘古长夜。

    ……

    ……

    侍女点燃了殿中摆放的木香,让空气中一直隐隐约约漂浮的血腥味淡了一些。

    时榴接过她送来的热水后将手中沾染血迹的布巾放进去冲洗了一下,随后又重新敷上正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之人的额头。

    在他的身后, 李吹寒冷着张脸坐在桌旁捣药。

    太医开的金疮药丸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质地十分坚硬,他足足杵了一个时辰才将它彻底研磨开,装进瓶中递给时榴去为李筠欢更换绷带时还被时榴瞪了一眼,似乎是在指责他不够尽心尽力一般。

    这缠好的绷带每过半个时辰就会被血浸染需要重新更换,硬生生被他拖到一个时辰。

    李吹寒叹了口气,估计玉儿又觉得他是在小肚鸡肠,趁人之危。

    他心里生出些苦涩,无论什么事只要与自己有关,那结果与经过就都不重要了,时榴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定会认为他会耍阴招目的不纯。

    不过李筠欢没死成这件事也确实让他挺失望的。

    看着时榴眼底浮现出的淡淡青灰色李吹寒心一揪,顿时无比痛恨李筠欢这小子真是贱人多作妖。

    或许时榴没有猜到李筠欢的意图,但他却看得很清楚,那把匕首压根就没冲着朝着要害捅去,最后一刻被刻意偏离了几分,不过李筠欢用来做戏和卖惨的手段罢了。

    可他搞这么一出戏的目的是什么?

    毕竟哪怕是在寻回季诩之后,时榴也没有疏远他的意思。

    在方才研磨的时间里李吹寒盯着着碗里的残渣琢磨了许久,最后只归咎于李筠欢这个人本身就有点问题。

    但无论如何时榴是无辜的。

    曾经李吹寒不相信这个世上会存在所谓的“完美受害者”,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玉儿在迄今为止的每一段经历中都在扮演着“完美受害者”的身份。

    从未主动挑起过任何事端,却总会吸引来各色各样的恶意。

    就连他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你已经一天一夜未阖眼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替你看着。”

    平日里轻佻的眉眼在此刻变得黯淡,李吹寒揽住时榴的肩,想让他轻靠在自己的怀里好好歇一会,视线没有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李筠欢分毫。

    时榴揉了揉额头,绵长的疲惫感促使他的眉心微微蹙起。

    “不必了,你若觉得累了自己去一旁歇着便是,筠欢生死未卜我不可能离开他身边。”

    感受着嘴里浮现的淡淡血腥味,李吹寒再次开口道:“季栩来了他在前堂候了许久,说见不到你就不走。”

    时榴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我见你一心只有李筠欢,便想着等你闲暇时再告知,只是没想到他在你心里的分量这么重。”

    他的话还没说完时榴就匆匆披上了斗篷往外走去,衣摆与他擦肩而过,留下阵阵清香。

    在时榴离开后,卫十六才从房内现身,他走到李吹寒面前屈膝道:“大人,承乾宫那位最近开始在动兵,属下同十七前往探查过,预计还有八万兵马在赶来的路上。”

    李吹寒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它在几个时辰前刚从李筠欢的体内拔出,上面的血被李吹寒冲洗掉了,被送给时榴后这把削铁如泥的兵器就未再派上过用场,没想到这次倒还便宜李筠欢这小子了。

    “大人?”

    久久未得到回应,卫十六没忍住抬头,只见李吹寒还在盯着那把匕首走神,似乎丝毫不在意皇帝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偷“造反”这件事。

    许是卫十六的眼神太过于灼热,李吹寒终于开口回应,不以为然道:“慌什么,他想杀的人又不是你。”

    “他”是谁?闻人相生?

    卫十六在心中暗暗揣测,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李吹寒这幅玩世不恭的态度感染了,自己忽然竟也紧张不起来。

    “下去吧,去看着点季栩,别又让他把玉儿带走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属下遵命。”

    卫十六轻叹,算了,主子心里跟装了块明镜似的,任何事都无人比他看得更透彻,自己跟着瞎操什么心。

    这里的围墙都不算高,院内的树却异常高大,无论是走在哪条路上,都可以通过观察这些形态各异的树木来辨别位置。

    被府中下人引领这一路上,季栩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印象最深的便是几乎随处都有的石榴树,冬季来临它们都已经枯死,只剩下腐朽的树干苦苦在风中挣扎。

    这是那人一直以来所生活的地方。

    他不自觉地又开始拿临安府做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临安府或许比这里更适合供养一位娇滴滴的公主,虽然目前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他已经开始着手改变,预计很快就能装点好。

    摄政王府太冷了,低矮的墙四面透风,不过从另一方面上来讲,也便于这里的松鼠翻出去另找窝点过冬。

    浓重的熏香味弥漫着四周,长时间的等待让季栩的头脑变得有些昏沉,以至于在看见那道身影后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栩儿,抱歉我来晚了。”时榴不想为自己找什么借口,或许李吹寒是故意的,但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忽视了季栩。

    “无碍。”

    一股清香赶走了原本围绕着他的浓郁气息,顺便还将他心底的阴霾扫去了些,季栩愉悦地嗅着时榴身上的香气,思绪回笼,眼神不住地移向时榴的脸。

    周围没有其它的位置,下人在他进来后也被屏退了,时榴只好坐到他的身边,两人共用一张椅子。

    “筠欢那边出了些问题,这段时间我可能得留在这里照看他。”

    期期艾艾地勾住季栩的衣袖,语气软和道:“再等等吧。”

    第69章 冷面刀

    一个空旷的房间, 还有一个臭脸男人。

    睁开眼看到这一幕时,李筠欢立刻又想再次闭上眼。

    下一秒又被一脚踹醒:“既然醒了就别装死了。”

    “去给他报个平安他很担心你。”

    李筠欢静静地盯着卧房的木梁,他很少会回到这里, 虽说这里名义上是世子居室。

    这么多年以来他几乎每晚都和时榴黏在一起, 主卧甚至还有一间独属于他的偏房。

    血液流失过多的身体十分冰凉, 但这又恰好是他最熟悉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从儿时的寒冬走出来过。

    “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他看着一旁眉眼中难掩失望的李吹寒,冷笑道:“他又不在这里,方才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留着你自然也有我的用处,这不是你该替我考虑的。”

    因为伤口还在阵痛, 李筠欢穿上衣服后身体还有些微微发颤, 他强忍着剧痛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只为了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恶心的地方。

    在他走后李吹寒阖上了眼, 许久未与它交流, 一时间竟有些生疏。

    「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吹寒在近十几年来都未向它寻求过任何帮助, 他们的合作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即使处在同一个身体,却各怀鬼胎地做着自己的事。

    “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么多年来时榴含辛茹苦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并不觉得愤怒或是感到背叛,李吹寒甚至还有想过主动去推一把。

    「随便你。」701的电子眼在他识海里翻上了天, 不想理会这个疯子很快又进入了隐身状态。

    “不要再让我等了好吗?”季栩环住时榴的腰, 他的头轻靠在时榴肩上:“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如果是你的话,无论我身在何方, 在做什么,只要你的一句话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放下一切带你走。”

    时榴轻轻拍了拍季诩的肩膀,心里想着果然还是小孩子,性子太急:“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不就为了这一刻?快了,或许就在明天, 或许在后天……”他的手指陡然用力,关节处隐隐发白。

    好在季诩皮糙肉厚,这点力度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

    其实倒也不是等不及,季诩叹了口气,他只是不想再看见时榴这么痛苦。

    “母亲,你在吗?”

    外房的门突然被敲响,李筠欢虚弱无力地声音传了进来。

    在听见他说话的那一刻,季诩攥紧了手。

    果然,下一秒时榴立刻又推开了自己,他微微整理自己被蹭的有些凌乱的衣襟,再次恢复成李府众人所熟悉的端庄的贵夫人的样子去为李筠欢开门。

    原本稍显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季诩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感受着手里时榴留下的温度。

    “你太冲动了,就这么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吗?”看着活生生的李筠欢站在自己面前,时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水润的双眸一刻也不曾从他身上挪开:“为什么拿刀捅自己,觉得很有趣吗?”

    时榴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某种类似于悲伤的失望,他的脸颊被李筠欢身上隐隐约约渗透的血腥气熏成红色,随后又像是失了魂似的,喃喃道:“好自私,好无赖。是不是觉得只要死了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可你到底找到了什么理由杀死自己?”

    时榴试图用双手去托住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的脸,准备好好教育他一番,可紧接着又发现李筠欢已经比自己要高上许多,于是便只好踮起脚,勉强又扯住他侧脸上的肉,力度很轻,只是虚于表面。

    李筠欢顺着他的意思弯下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老实巴交地聆听母亲的教诲:

    “我们的缘分本就稀薄又寡淡,发展成如今这番局面中间不知掺入了多少运气。”

    没有血缘链接,没有亲友牵线,甚至还应该再隔着一段血海深仇。

    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以母子相称了十三年左右。

    过去的十几年间,时榴从不吝惜任何教导他的话语,可却都只是对事不对人,所以比起一位慈爱的母亲,倒更像一名称职的夫子。

    他的一生都在时榴的一言一行里捕风捉影,企图能追到母亲爱自己的那一点点证据。不安,猜疑,自卑,这些情绪几乎贯穿了他一整个少年时期。

    直到今天,看着时榴哽咽到失声的模样,李筠欢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错的很彻底。

    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时榴爱着自己的证明。

    如果不是因为爱的话,他或许早就在一个普通的寒夜里冻死在某处墙角了。

    李筠欢愣愣地盯着时榴的眼睛,一时间手足无措,只知道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不该以死相逼来试探您的态度,不该在了解那些往事后还继续戳痛您的伤口。

    “我只是太依赖您了……在您身边我就,我就控制不住理智,我实在无法想象没有您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时我只是想着,想着与其继续死皮赖脸地留着你身边成为过去阴霾的象征,还不如就跟那些死去的一切一块去了好……”

    “啪!”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就连一直低着头默默思索的季诩也被惊动了,看着李筠欢被时榴打偏的侧脸,眸光中略微闪烁几分不明的意思。

    “我从未用离别的方式教你学会珍惜。”时榴咽下眼泪,再次恢复成平静时的样子,他冷冷地看着李筠欢被打懵了的眼睛,说出的话在李筠欢听来比那把差点捅进心脏的匕首还要锋利:

    “你分明知晓我的难处,却还是学不会怎样做我的乖孩子,如果再继续这么下去的话,或许……我真该考虑丢下你了。”

    “不,不要!”李筠欢握住时榴的手,急忙为自己正名:“你就是我的全世界,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决不会,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你的身边!”

    “我爱你……”李筠欢的目光忽然变了番意味,黏在时榴身上:“我真的很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啪!”

    一声杯子碎裂的清脆声传进了站在门口这对正纠缠不清的母子耳中,同时勾走了他们两人的注意力。

    季诩阴沉的眼睛在时榴看过去的一瞬间又恢复成平时那幅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在时榴的注视下弯下腰,想将自己不慎打碎的茶杯摔成的碎片拾起。

    李筠欢这才意识到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见到时榴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眼里只有他所最深爱的人,其余的什么也不值得再关注。

    “放下吧!”时榴哪舍得眼睁睁地看着季诩捡起那些锋利的残渣,他连忙走过去抓住季诩的手腕,阻止了这个危险的举动:“待会让下人来收拾便好,这是怎么了,是没拿稳吗?”

    季诩听着时榴一如既往的温柔问候,心里却在此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直勾勾地盯着时榴细腻的眼神,说出的话十分不客气:“我只是怕你当着我的面和你这个‘好儿子’搞上,转头把我发卖了。”

    “诩儿,你这是在说什么呢?”时榴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否则他这自从相认后便一直都表现得十分乖巧懂事的亲生孩子口中怎么会吐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呢?

    “筠欢他是你的哥哥,是我的孩子,我不是和你说好了吗?”

    时榴又重复了一遍,希望只是自己会错了意,而不是季诩故意颠倒黑白所说的那样。

    “他说的爱我,当然是对母亲的爱戴啊。”

    “难道不是吗,筠欢?”

    第70章 胡不归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时榴眼神一暗, 轻轻低下头:“更何况,我还是你们的母亲。”

    李筠欢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季栩抢了先:“你在开玩笑吗?你就算现在出门随便在街上走一圈估计就有十八个男人抢着要做我继父!”

    李筠欢被他的话哽住:话糙理不糙。

    时榴微微扫了眼他们两, 叹了口气:“我以为如果是你们的话或许能理解我。”

    李筠欢心一揪, 他最见不得时榴伤心难过的模样, 母亲的语气稍微低一个度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变成一个大脑空空除了时榴什么也装不下的傀儡娃娃。

    “对不起母亲,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如果这是你的意思我只是你最听话的孩子, 这就够了。”

    这话一出季栩马上就偏过头, 锋利的眉眼冷若冰霜像剑一样刺向这个软骨头。

    然而他作为外人还是无法想象的到这么多年来李筠欢是在怎么一个环境中长大。

    或许在他的面前李筠欢的确是一个很理智很有智谋的权臣, 可私底下李筠欢早就被时榴调教成一名满眼只有母亲的傀儡孩子。

    时榴笑他就笑, 时榴哭他就哭。

    他知道母亲难过的时候需要他人无条件顺从安慰, 他知道母亲开心的时候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享受每一刻的好光景。

    他知道, 也必须做到。

    偶尔几次才刚拾回一点理智立刻就又随着时榴的出现被带偏了。

    既然李筠欢已经彻底服软放弃了季栩也不想做时榴眼中的那个恶人,只可惜这好不容易寻来的破冰时机,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李筠欢, 心想那么多血真算是白流了,李吹寒怎么能留下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刚打算收回视线不想把心思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时, 下一秒就与另一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上, 那双眼睛就像蒙尘的琉璃无甚光彩,平静又淡漠。

    季栩抬起头看向时榴, 被盯着的对象却收回了目光。他始终都遗世独立地站在原处,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人在无理取闹,入不了他的眼。

    “我有些累了,扶我回去休息吧。”

    时榴话音刚落季栩就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抱住他,不知为何这一刻的时榴给了他一种很脆弱需要细心呵护的直觉, 李筠欢似乎对此就熟练得多,他比季栩先一步揽住时榴的身子,连自己胸前的绷带崩开渗出了血也顾不得,忍下痛处甚至还能抽出心思安慰时榴:“最近你太辛苦了,外面这么冷,先回去吧”

    季栩收回了手,眼神晦暗不明。

    天上葬神仙,一死玉山前。

    很久之前,他做了一个很虚伪的梦。

    时榴睁开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远山,而自己正坐在虚无缥缈的云上。

    他谨慎地看着四周,却发现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此外,一尊巨大的佛像矗立在他身后。

    “慈悲的神仙啊,请赐予我的孩子永世的幸福与安康”

    当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时榴的耳畔时,他才认出来这尊佛像正是从前母亲常带他去往的那尊庙里的泥佛,成年礼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它。

    可他不信这个。

    时榴静静地看着它:“特地唤我来,所为何事?”

    “你对你的生活可有何不满?”

    有何不满?时榴琢磨着这几个字,满脸冷淡地看向它:“并未不满。”

    “无需对我隐瞒,你的一切我都能看透。”

    泥佛做不出什么表情与动作,只能用言语同时榴沟通:“你内心的渴求将我唤来,你的痛苦,我都能听见。”

    时榴冰冷的杏眼微微上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明的情感,抿起嘴不可置否。

    “你的丈夫被外来的孤魂夺舍,我知你因此而无比烦忧。”

    它方才说罢,一颗白色的药丸就浮现在时榴面前,他顺势伸手将这枚药丸握在手心。

    “孤魂带着目的而来,那便是夺取大宁王室的气运。如今皇帝被架空,他的目的也快达成了。”

    时榴:“我该怎么做?”

    “扶持皇室振作,然后杀了他,喂他吃下这枚药丸便可。”

    它再三强调道:“一定要先扶持皇室再杀他,届时我可以真正的李吹寒回来。”

    “玉儿怎么这么不小心?若不是夫君及时拉住你,你差点就要掉下去了”

    高高的楼阙之上,李吹寒死死地将时榴箍在自己怀里,抱住时榴的手臂不停地颤抖,声音也变得酸涩:“下次就不要再这么危险的地方玩了。”

    “”

    时榴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光景,心病与身体上的病痛让他的思想变得恍惚,梦境与现实真真假假,难以辨别。

    手中的药丸存在感十足,他愣愣地被李吹寒抱着,眼睛被高处狂放的风儿吹得有些许干涩。

    殿内寒风习习,原本的血腥气息消散了许多。

    李吹寒眯着眼,语气中暗含着危险的意味:“你的力量,最近怎么少了这么多?”

    「修补宿主破坏的原定剧情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是我应该做的。」

    “随你,”他撇嘴,似笑非笑道:“别让我发现你在偷偷挪用我挣到的积分就行。”

    701:「请宿主放心,您将任务中止时我们之间的契约就已经结束了,在这个小世界的后续剧情中我们互相都无法再干涉对方的任何行动。」

    “嗯,”李吹寒颔首:“那很好了。”

    因为缺乏能量701现在几乎已经不同他再进行什么交流,李吹寒刚切断脑链接那阵嗡鸣声就随着机械音一同消失了。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他听着外面雪松随风摇晃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冥想着。

    李吹寒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这是他度过的第一个属于“李吹寒”的生日时时榴赠与他的礼物。

    铜面镜的周身被精致的玉石包围着,时榴举着它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狡黠的眼睛,第一眼见到李吹寒时还卖了个关子:一直举着这面镜子围着他转,但一句话也不说。

    李吹寒觉得他这幅样子很有趣,看着时榴手中的那面精致镜子,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听见他的话后时榴才终于开口,嫣然含笑道:“对。”

    随后又向李吹寒解释方才他的行为所谓何意:“这叫镜听,从前在家时我的母亲常常会同我玩这个,就是: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事儿的答案就对着镜子提问,问完了就把镜子揣在怀里往外走,这个过程不可出声,走到外边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镜子给你的答案。”

    “噢,”李吹寒似懂非懂,他接过时榴递来的镜子,轻轻磨挲着上面大片的石榴花玉纹,哂笑道:“那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时榴点点头,回答:“嗯。我问的问题是:‘在他的眼里,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

    现如今李吹寒再摸着这面镜子,心中无不喟叹。

    上天赠与他的礼物,他却没能珍惜,白白糟蹋了这样好的一个人。

    “原先我是不信这个的。”

    他喃喃道,随后又将镜子举起,对着镜子中浮现出的自己的脸问道:“若是死了的话,他会比现在更幸福吗?”

    问完这个问题后李吹寒站在原处停滞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室内无人点灯陷入了一片黑暗。镜中的场景也变成了一片苍茫夜色,直到彻底看不清脸后李吹寒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了些。

    果然啊。

    他垂下眼皮,脊背微微弯下一个弧度,整个人都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接受不了这张不属于他的脸。

    围墙外陆续走过几批撑着灯火游荡守夜的下人,雪光映照着那些火光,照在松叶上如同细细的鬼火。

    李吹寒捧着那面镜子慢慢走出去,表情十分郑重,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漫步在悬崖边的失意者,明明心中比谁都清楚事实是什么,心中却始终挂着一道纤绳拖拉着空洞的灵魂。

    他当然爱时榴,这份爱甚至已经超过了真正的李吹寒。

    但他却不能真的将这份爱表现在时榴,因为他是李吹寒。

    时榴会接受不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

    雪松混杂着冰雪在寒冷的冬夜里呈现出一股冷冽的清香,萦绕在李吹寒的鼻尖,就像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恍然间他的眼睛又变得很干涩,爱也好,恨也罢,无论过了多久这些情感都不属于他。

    从前只想着做完任务就离开这里,便对这些不在意,事到如今才发现这是他留在这里追求爱情的最大阻碍。功绩也好,家人也好,千百年后这些都还是只属于李吹寒的一切。而自己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连名字都不为人知晓的窃贼。

    但纠结这么多有什么用呢?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乎他了。

    曾有某一刻他甚至也想过直接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可时榴怎么办?如果自己不在,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会不会有人看不起他?

    那时的李筠欢太弱太无用,于时榴而言只是多了一个累赘。

    所以他还不能死,他要用手中的权柄为时榴扫除一切阻碍,再亲手将这一切都还回去。

    不知不觉李吹寒走到了大门口,在这整个途中他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

    一对爷孙正巧赶着马路过,他们在谈论着独属于他们的话题。

    李吹寒捧着镜子靠在门柱上听着。

    “人总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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