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的突然现身, 让何伯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
他原以为,即便来的人不是沈河, 也该是舒嘉文那样的圈内人,黄灿喜怎么会让一个对此毫不知情的普通人,来蹚这趟浑水。
何伯刻意落在队伍最后,却注意到不单是自己,连周野显然也没想通这层,直到一行人抵达民宿前台办理入住,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黄灿喜的背影。
四人订了两间房,何伯与周野一间, 杨华和黄灿喜一间, 门对门。
刚关上门, 杨华就忍不住凑近黄灿喜,压低声音问:“是他?”
“是他, 我前老板。”黄灿喜连连摆手, 一脸疲惫,“饶了我吧。坐了八个小时颠簸大巴,现在感觉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杨华了然一笑, 适时收了话头。
“希望这次去, 能把最后一把钥匙顺利拿到。”
“只盼这一切能早点结束。”她轻声叹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伤感。
黄灿喜直接将行李箱放倒在地,拉链才刚拉开一角,一股异样的香气便从箱中弥漫出来。
杨华眯眼望去,箱中的女尸蜷缩着身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一具尸体能保持如此柔韧的姿态。
除了肤色青白,尸身竟未见丝毫腐坏或尸斑, 俨然像一位陷入浅睡的少女,那身繁复层叠的服饰覆在她身上,更添了几分诡谲的神性。
杨华定了定神,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舒嘉文查过文物资料库,西安一带出土过不少公主、女将的记载,但现存所有肖像画中,没有一张与她的容貌相似。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黄灿喜闻言,挽起袖子,戴上向前台讨来的橡胶手套,伸手探向女尸的头骨。颅骨完整,毫无破损。她又小心地掰开女尸的口腔细察,牙釉质完好如初。
如果有其他典籍或陪葬品存世,或许还可一猜,可这么多年过去,仅剩一个指明地点的破布绢还留着。
她心里哀怨,手指不自觉地探向女尸的后颈,顺着脊椎缓缓向下抚触检查。忽然,指尖触到一条细密、突兀,如缝合线般的凸起。
黄灿喜动作猛地一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杨华。
杨华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紧,“怎么了?”
“女尸身上还藏着秘密。”
黄灿喜喃喃自语,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
她将女尸从行李箱中抱出,轻轻翻转,褪去那身繁复的绣服。
当尸体的背部完全展露时,一条长约四十厘米的缝合线赫然显现,自颈后一路延伸至尾椎上方。最令人惊异的是,原本应是脊柱的位置空空如也,身体里似乎还塞着一些草药。
“……竟然是木乃伊。”黄灿喜震惊,顺手摸出一把军刀,想要划开一看究竟。
杨华眼皮一跳,急忙拦下黄灿喜的手,“等一下,说不定有危险呢。”
话锋一转,“我来剖,你拍照记录。”
话音刚落,门口就被人敲响,何伯在门外招呼她们去吃晚饭。
两人也只好就此收手,打算吃完饭再做打算。
民宿提供餐食,五菜一汤在转盘上一转,热气把众人的脸都熏得柔软几分。乍一看,不像是去挖坟的,倒像是来乡村采风写生的。
黄灿喜吃得那叫一个痛快。相比之下,旁边的周野就跟靠喝露珠续命似的。
吃到半饱,她歪着脖子,又不死心地试探:“那女尸的来历,你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周野罕见地在赌气,声音又干又直,
“没有。越到后面,你坚持下来的次数越少。我掌握的信息就越少。”
话说到一半,似乎终于憋不住,他的目光在黄灿喜脸上停了一瞬,又冷不防地瞥向杨华那头:“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和杨米米的母亲有联系。”
黄灿喜捧着饭碗坐直身体,怼回去,
“早该如此,我的隐私被你偷窥得一干二净。”
周野绷着脸,沉默两三秒,又侧头看向杨华的方向,冷言冷语,“你自己离开,我们这次下去,不是去玩,生死自负。”
幸亏他们来得晚,饭厅里也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周野这话扔出来,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大半。
杨华闻言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与周野打交道,没料到竟是这般性情。心是善的,嘴是笨的,眼也是瞎的。
“我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我的丈夫和孩子都因这件事遭遇不测,若不能亲手解开谜团,余生如何得以安宁?”
“而且……灿喜说小羊还活着,既然如此,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
黄灿喜举着的筷子停在半空。自那次茶楼初见后,她与杨华一直保持着联系。可内心深处,她始终怕杨华会怪她。
毕竟,若依照周野那套说法,杨米米遭遇不测,根源多少与“黄灿喜”这三个字脱不开干系。
然而,杨华比黄灿喜预想的更为平静地接受了儿子已非人形的事实。或许这么多年,她早已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窥见了某种可怕的端倪,她的坦白,不过是终于有了一个能与自己共同背负这沉重真相的人而已。
头顶上的吊扇缓慢地转着,影子在众人的脸上流动着,明暗交错。
何伯听着,原本已到嘴边的劝阻之词,终究是咽了回去,
“你……不后悔就好。”
吃完饭后,黄灿喜就借口坐车发困,推掉何伯出门散步的邀请,与杨华一同返回房间。
刚推开房门,黄灿喜便感到脑袋“嗡”的一声。
原本应该合拢的行李箱,此刻竟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
杨华快步走到窗边检查,“窗户是锁着的。”
这就蹊跷了。
窗户紧锁,房门也是反锁状态。房间不过二十多平米,一眼望去并无任何可以藏匿的角落。
“要去找周老师他们帮忙找吗?”杨华问道。
黄灿喜沉默地将行李箱盖合上,“不用……丢不了。女尸就算真长腿,要不追着我,要不自己回石家村。”
“今晚早点睡吧,明天照常出发。”
洗漱完毕,黄灿喜便感觉眼皮耷拉得厉害,她几乎是昏迷般地跌进床铺,被子一拉,杨华的声音便隔了一层浓雾,遥远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
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耳边传来杨华均匀浅淡的呼吸声。
一股怪异的感觉爬上脊背。
方才还困得如同坠入深渊,此刻却清醒得可怕。
她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身体沉重如铁,尤其是右臂,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
她蹙紧眉头,艰难地朝右侧看去,一团浓重的阴影正压在她的手臂和周边的床铺上,将床垫压出一个清晰的凹陷。
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床边!
心跳如擂鼓,呼吸骤然停滞。她的视线拼命上移,与此同时,一阵“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那具女尸,此刻竟就蜷在黄灿喜的床头,双眼半睁,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一双冰冷彻骨的手蓦地抚上她的脖颈。下一瞬,尖锐的指甲骤然刺破皮肤,向两侧撕扯,仿佛要将她的皮肉活活剥离开来。
黄灿喜想要尖声惊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灿喜、”
“灿喜,时间到了。”
杨华轻柔的拍打和呼唤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手机的闹铃也开始嗡嗡震动。
黄灿喜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眼球急速转动着,试图辨清眼前的现实。
穿戴整齐的杨华,以及显示着凌晨三点的时钟。
方才那骇人的一幕,仿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魇。
“怎么了?做噩梦了?”杨华见她唇色惨白,递过一杯温水。“如果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再出发。”
她话都没说完,黄灿喜已经翻身下床,径直走向浴室。
两人偷摸离开民宿。
经过何伯与周野的房间时,隔着隔音不佳的门板,甚至还能隐约听见何伯沉稳的鼾声。
凌晨三点,街道上空无一人,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氤氲的夜雾,圈出一股股模糊的光。
她们沿着民宿一条街一路向外,走到尽头。杨华开出一早准备好的车,油门一踩,便将周野他们的民宿远远抛在了身后。
车辆从主干道逐渐偏离,驶入偏僻的小路,两边的杂草树木化作幢幢黑影,被车身和风撩得飒飒晃动。
黄灿喜心神不宁,仍在反复回味那个梦境。不仅因为其荒诞离奇,更源于一个盘旋不去的疑问。
这具女尸,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
更离奇的是,这样不腐不坏的尸体,她并非第一次见到。
早在1959年,西藏那个诡异石洞深处的祭坛背后,她就曾见过一具。
而2026年,周野和余深进入后声称未发现祭坛与尸体,也并非谎言。
因为那具尸体,早已被人提前挖走了。
被她,黄灿喜。
“杨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之前托你寻找的那具尸体,有眉目了吗?”
第72章 墓穴
杨华面带犹豫, 似是陷入回忆。
“你和我说了之后,我就顺着地址找到那家疗养院, 所幸还有一位老员工记得些许,她说89年黄平川醒来后,曾经问她,哪里可以长时间存放东西。”
“她建议黄平川去银行办保险柜。之后没两天,黄平川就消失了。”
“所以我推测,黄平川醒来之后,很可能去琶洲把尸体挖了出来,然后存进了银行的保险柜里。”
杨华顿了顿, 又继续说道, “那时候广州有保险柜业务的银行不多, 沙面那边的外资银行可能性最大。可惜后来那片区域改建,废弃的保险柜无人认领, 东西都被转移到别处保管。我已经托人去查了, 暂时还没有消息。”
“……我们得抓紧了。”黄灿喜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我要是死了,周野马上就会知道我们私下做的事。”
她所做的“行为”, 几乎都会在死亡后, 事无巨细地被记录在周野的小本子上。
但周野永远不会知道她脑子里转过的每一个念头。
即便在他的眼皮底下,她依然偷偷布下了这个局。许多事她无法亲自出面,只得让杨华替她奔走查探。
西藏的经历如一场支离破碎的梦,那些残缺的记忆片段在她脑中反复闪现,却让她逐渐拼凑出一个惊人的真相。
黄平川最初因李仁达的不配合而困守洞穴。为了破局,或许连黄平川自己都不清楚,她竟然在阴差阳错之下,把2026年的黄灿喜召唤到了那个时空。
起初黄灿喜并不知道, 这一切不过是沿着既定世界线的重演。
她冒充黄平川的身份,在一次次的试探中寻找生机,最终哄骗李仁达配合,以五个人的“牺牲”为代价,换取了进入地下世界的资格。
她们五人虽然共同完成了当时的仪式,却未能达成真正的仪式结局。
但她还是成功取得了冈仁波齐的瓦片,重新回到洞穴,破坏了祭坛,并将那具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尸体一路颠簸地带出了西藏,最终抵达广州。
可她在当时的时间点里无亲无故,又带着一具尸体,随时都有可能被送回2026年。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迫,她当时随手就将那具尸体埋在了琶洲。
后来黄平川醒来,得知尸体的存在后,正好赶上琶洲拆迁改建会展中心,只能仓促将尸体转移。
可她究竟把尸体转移去了哪里?这人竟没能留下半点线索。
更让人不解的是,在将《太公兵法》烧毁后,她还特意让苗寨帕家村的巫师来记录并传达信息,自己半点不留。
“真是麻烦。黄平川也这么不让人省心——”
黄灿喜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话音未落,车身猛地一颠,像是碾过一块巨石,剧烈的晃动让她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又落下。
她眯眼看向窗外,原本平整的山路不知何时已被一片密林取代。车子失控地冲进林间,枝叶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车窗。
“灿喜,抓紧!”杨华大喊,双脚死死踩住刹车,一只手猛拉手刹,但车子依旧不受控制地朝着暗坡滑坠。
“砰——”
刺耳的刮擦声撕裂空气。车身像一具铁皮玩具般在山坡上翻滚,车窗玻璃应声炸裂,碎片四溅。黄灿喜分不清划伤她皮肤的是玻璃还是树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被甩出胸腔。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车子最终停了下来。
可车尾卡在了两道巨石之间。
黄灿喜慌忙摸索全身,骨头似乎完好,脑袋也没有受伤。
“灿喜,你没事吧?”耳边传来杨华虚弱的声音。黄灿喜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没事,杨姐你呢?”残存的车灯在尘土中摇曳。一股血腥味突然钻进鼻腔。
黄灿喜解开安全带,伸手扶住驾驶座靠背探身望去。杨华额头上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脸颊往下淌。
杨华勉强笑了笑:“还好。至少没伤到眼睛。”
担心车辆漏油爆炸,两人顾不上其他,抓起行李就跌跌撞撞地爬出车厢,却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密林。参天古木拔地而起,层叠树冠如涌动的绿色浪潮,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照得两人面色惨白,满眼惊惶。
杨华草草包扎了额角的伤口,再三保证身上再无其他伤势,黄灿喜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她拿出东东之前留下的卫星地图,心头一沉。
她们竟从东沟口西北方向摔下,坠入了一片地图上未标注的原始密林。
四周寂静得可怕。按理说,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即便有巡山人也该被惊动了,可此刻除了风声,竟听不到半点人声。
她正凝神思索下一步对策,不远处忽然传来杨华的低呼。
黄灿喜循声赶去,在车辆坠落的陡坡下方,竟发现一处山体塌陷。泥土剥落处,赫然露出一口幽深的盗洞,洞口还用木架搭起了简易的支撑结构,显然是为了方便运送物资。
“早听说陕西一带盗洞多,可也没想到多到这个地步。”她忍不住低声吐槽。再细看四周,但见山脉蜿蜒如龙,背靠峻岭,谷中藏风聚气,一道溪流环绕而过,此处的植被也与来时路上所见大不相同。
她暗暗吸气,低头比对布娟地图上的细节,又想起石永皮提过的那个秘密结社的活动范围,心头猛地一跳。“邪门……说不定真就是这里。”
杨华闻言,立即取出舒嘉文交给她的地质雷达。屏幕上,灰度图像清晰地显示出一片规整的几何结构,与周围天然岩层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规模惊人的地下空间轮廓!
“找到了……”杨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下面不是天然溶洞。结构太规整了,有直角和通道。看这深度和规模,绝不可能是普通民墓。”
就在这时,四周树丛突然传来哗哗作响。
两人猛地转头,可浓稠的夜色里,只有黑黢黢的树影摇曳,分不清那声响究竟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
天色将明,时间不容她们犹豫。
黄灿喜转身望向那半人高的盗洞,洞口幽深漆黑,勾得人心底的恐惧翻涌。
“我先下去,”她将绳索紧紧系在腰间,“你在上面接应。”
说完,便一头钻进洞穴之中。
洞口以三十度角倾斜向下延伸,脚下的泥土干燥而坚实,与上方的土层质感迥异。在穿过一段令人窒息的狭窄通道后,四周豁然开朗。
当她终于踏上平整的地面,借着手电筒的光束缓缓打量这个空间时,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
眼前是一片断壁残垣,满地都是破碎的陶片。那些盗墓贼看不上、带不走的物件,就这样被随意弃置在原地。
杨华曾说这座墓室规模宏大,可如此规模的遗迹,怎么可能至今都没被巡山人发现?这实在太不合常理。
她失神地向前走了几步,不料脚尖踢中一件青铜器。那器物哐当作响地滚向前方,最终停在了一堆碎石旁。
碎石间,隐约露出一具被掩埋的尸骸。
黄灿喜心头一跳,快步上前。
尸体早已化作白骨,从衣物的制式判断,似是民国时期的装扮。她伸手探入衣内摸索,指尖触到一块木牌。取出一看,上面清晰地刻着“兄老会”字样及成员信息,俨然是一块身份令牌。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迟迟不见回复的杨华已经顺着绳索下到墓室中。
“灿喜,”杨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周老师他们发现我们不在房间了。”
话音未落,来时的洞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随即整个墓室剧烈震动,滚滚烟尘扑面而来。
杨华脸色瞬间惨白。
她刚下来,退路就被封死了。这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转头看向黄灿喜,见她仍在发愣,急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话才说了一半,她的目光凝固在黄灿喜手中的那个陶土头像上,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怎么了?”
第73章 太初元女
黄灿喜猛地回过神, 将手掌往杨华面前一伸:“你看,这像什么?”
那是一枚陶土烧制的头像, 显然是从某个完整塑像上断裂下来的。五官柔和典雅,眉目间……竟隐约与那具不腐女尸极其相似!
“难道这盗洞当真如此巧合,直接通向了那具女尸的墓穴?”
杨华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置信地伸手接过,指尖真实的触感才让她确信这不是幻觉。
黄灿喜面色凝重。
心中埋藏已久的猜测,此刻在恐惧的滋养下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她低头看向脚下,无数陶俑碎片散落其间,不知哪一片才属于这个神秘的头像。
尽管疑虑重重, 两人还是决定继续前行, 沿着一条狭窄的夹道向前探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 墓室时间古远,尘土遍布, 却依然掩不住墙壁上曾经鲜艳的彩绘壁画。
那些斑驳剥落的颜料上, 偶尔能看到乌黑顽固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脚下遍地都是陶罐、青铜礼器和破碎的陶俑,碎片如鱼鳞般层层铺开, 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在墓道中格外刺耳。
就这样走了半个多小时,眼前依旧是重复的景象。
这处路径错综复杂,东绕西弯,越往深处走,越觉得像是在原地打转。直到抬头细看,她们才惊觉自己一直在这片耳室群里兜圈子。
虽然手握地图,但也只知道大致的轮廓方位。
杨华猛地脚步一滞,眼前的去路被一扇厚重的石门所阻挡。
可幸运的是, 石墙上有一口小洞,像是被盗墓贼强行破开,经过探查后又放弃,转而寻找其他路径。
黄灿喜蹲下身,将手电光柱探向砖洞后的黑暗。
那黑暗浓郁得异乎寻常,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视野里只剩一片幽幽。
可她毕竟师承周野,即便实战经验匮乏,肚子里的理论却装得满满当当。
她拧紧眉头,努力回忆周野曾教过的口诀,低声背书:“水口闭,阳不入;浊气困,阴煞出……后面是什么来着?”
正沉吟间,脚下地面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她下意识抬头,却见杨华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那个拳头大小的砖洞上,一动不动。
“灿喜,这里面……有人。”
杨华的声音虚浮得几乎听不见,黄灿喜还是第一次从她语气里捕捉到这样的情绪。
她立刻警觉地环顾四周,果然看见尘土正扑簌簌地从顶上落下。
耳边似乎真的传来了脚步声,初听像是错觉,却在每一次呼吸间歇,变得越来越清晰。
“你……看看。”杨华的表情绝非玩笑,她脸色惨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
黄灿喜半信半疑地接替了她的位置,凑近那个小洞。
一小股阴冷的寒气,“呼”地,从小洞的另一边撒上她的皮肤,激得她汗毛倒竖。
她强压心悸,迅速举起手电朝里照去——?
一双眼睛?
对面竟然也有一双圆睁的眼睛,正死死地回望着她?!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求生本能却让她猛地向后弹开。
一记惊雷仿佛直劈心口,她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跌坐在地,满脸难以置信。
方才那惊悚的一幕在脑中不断闪回,她却再也没有勇气凑上前确认。
古墓里出现活人已是骇人听闻,然而那东西绝非活人!
那是一尊等身比例的陶俑。
五官灵动如生,姿态自然,身着飘逸的汉代官服,若非陶体上那些烧制的缝隙,与真人几乎别无二致!
“咚、
咚、
咚、”
——它竟然在敲门。
可一尊陶俑,敲的什么门啊?!
“快跑!!”黄灿喜嘶声大喊,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
下一瞬,
一只带着土腥味的手,突然从洞口侵入。
空气仿佛凝固,那五指灵活地攀上石墙,原本坚硬的砖石竟如豆腐渣般被捏得粉碎。
拳头大小的洞口,正被一点点扩大。
两人顾不得多想,在甬道中夺命狂奔。
身后的脚步声依然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听起来不似一人,更像是许多……但究竟有多少,却无从分辨。
冷风如刀刃般刮过脸颊。尽管拼尽全力奔跑,双腿却愈发沉重。
她们本就迷失在耳室迷宫中,还没找到出路,又被那些诡异的陶俑追赶。
此刻每一条路都像是通往死亡的绝路。
“镇脉逆,龙首附,还有、还有、、、”黄灿喜急促地念着口诀。
“灿喜!看那里!”杨华突然惊呼。
黄灿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瞬间呆住!
石墙上竟被炸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这群盗墓贼怕不是把整个墓室都炸穿了!
两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刹那间,脚下传来的触感却不是石板,而是木质。
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不知那群盗墓贼是如何修建而成,木桥宛如悬在半空的一根细线。
桥下深不见底,只能听见风声在巨大的空间中呜咽盘旋。
身后的脚步声仍在逼近,甚至越来越近。
黄灿喜试探着踩了踩桥面,确认还算稳固,便壮着胆子在前探路,杨华紧随其后,两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穿过弥漫的尘土,大约数分钟,前方竟出现一个坚实的石台。
平台长宽约三十多米,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石块,远看像是倒地的石碑。
但随着她们一步步靠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石碑。
“棺椁?!”杨华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
这原本是一块素面巨石,但四周布满了炸药爆破的痕迹。
碎石散落一地,棺椁足有十余米长。或许是顶盖石料太过坚硬,盗墓贼转而炸开了侧壁。
如今侧壁上裂开一个半径半米的焦黑大洞,隐约可见里面层层叠叠的彩绘棺木,竟有三层之多。
最外层的黑漆棺椁上绘满繁复纹样,生灵百兽在水波日月间奔腾游走。
第二层则绘着黄河地域的山川地图,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龙形纹路在云气间若隐若现。
而最内层更是精美绝伦,各路仙人在缭绕的云气纹间载歌载舞,俨然一派仙境景象。
“这棺椁里葬的,当真是那具不腐女尸?”
杨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无论身份何等尊贵,怎配使用这等只有天子诸侯才能享用的龙虎云纹?”
光源扫过棺椁上那些令人目眩的图纹,她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黄灿喜指尖轻抚过斑驳的彩漆,“难说。辛追夫人的棺椁上也有龙纹,”
她顿了顿,“而且古人向来龙蛇不分,龙本也是由蛇融合其他动物演化而来……”
话虽如此,连她也觉得此事透着诡异。
当务之急是查明女尸的身份。这处墓室考古价值极高,即便她们是顺着盗洞进来的,但若是被别人发现,她们就是行走的二等功。
她一边思忖,一边不由自主地将头探向那个炸开的洞口。手电光扫过的刹那,内棺上层的棺壁内侧,似乎绘着什么图案。
黄灿喜蹙眉爬进洞口,手掌刚触到棺底,就听见“噗嗤”一声轻响。
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竟沾上了不知名的液体。
“哇啊!!”
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缩回手,大脑一片空白。
那熟悉的黑色液体让她心跳骤停,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
她僵硬地打量着破洞周围焦黑的痕迹,这才发现那些深色的污渍更像是棺内黑水渗出后,在石料上留下的浸染痕迹。
“灿喜?!”
杨华凑近一看,顿时恍神,“这……这就是你说过的黑水?”
“这里怎么也会有……”黄灿喜喃喃自语,一边将散落的发丝全部塞进帽子,一边又往棺材深处探进半个身子。
黏稠的黑水浸透了她的冲锋衣,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眯着眼仔细辨认棺盖上绘制的图案。
依旧是云间仙境,仙人与瑞兽在一片祥和中起舞。
她心头涌起一阵失落,正欲退出,余光却瞥见棺壁内侧一行汉隶刻字:
“天授神女,主司元气……太初……元女、统御开化?”
黄灿喜蓦然怔住。
“啊!!!!”
杨华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黄灿喜慌忙钻出棺椁,只见杨华双手死死扒住石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慌乱中手电光柱乱晃,倏地照亮了杨华的双腿。
无数条肤色状的手臂正从黑暗中伸出,如藤蔓般缠绕着杨华向下拖拽!
黄灿喜头皮炸开,愣了一瞬。
“啊啊啊!”杨华又被拖下去几分。她脸上布满血污,眼神灼灼燃烧着求生意志。
“抓紧!”黄灿喜嘶声大喊。
话音未落,她小腿一凉,一只油亮的手已攀上她的脚踝。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五只……转眼间无数手臂如潮水般涌来,除了这些诡异的手臂,黑暗中再不见其他肢体。
黄灿喜双臂发酸,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在力量的极限拉扯中,两人终于支撑不住,双双坠入深渊。
“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在黑暗中回荡。
然而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黄灿喜只觉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斜面,随即开始沿着数层陡峭台阶向下翻滚。
她死死护住头部,将身体蜷成一团,在油腻腥臭的雾气中不断加速下坠。
不知滚了多久,她猛地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终于停了下来。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睁开双眼,视野里却只有一片雪花般的噪点。
待心跳稍平,视线逐渐清晰,她才发现自己除了几处淤青擦伤,竟无大碍。
刚松一口气,手电光扫过身侧,她竟躺在一尊陶俑的怀抱之中!
黄灿喜牙齿打颤,缓缓抬头……
这陶俑俨然与石墙洞口和她四目相对的陶俑属于同批。此刻它跪坐在地,而她恰好跌入它的怀中。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灰尘,却挥不散鼻尖萦绕的浓重土腥。
这气味不像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光点忽上忽下,忽大忽小,颤颤巍巍地划出点线面,光亮所及之处,竟是无数跪拜的陶俑。
每一个都栩栩如生,肤色宛若活人,神情恭敬,姿态自然,不像是批量烧制的俑像,反倒像是活生生的人被覆上了泥衣。
她从背包里摸出闪光弹,毫不犹豫地拉开引信。
在刺目的三秒白光中,她看清了……
这是一支规模浩大的祭祀大军。
她所在之处,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数以千计的陶俑俯首跪拜,朝向着祭坛中央的神女,太初元女。
第74章 黄灿喜坑黄灿喜
三秒的光明转瞬即逝, 四周只剩下风声穿行的呜咽,不知擦过了什么, 带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碎响,仿佛有无数人正在黑暗中默念古咒。
手电的光源洒去,陶俑的容貌在明暗中隐现。
这些俑像男女各异,彩漆历经千年却未见蒙尘,肤色如凝蜡,五官惟妙惟肖,竟是千人千面,无一雷同。
男礼官们弓眉炯目, 玄色长袍旋入绛色深衣, 头戴进贤冠, 腰间佩着朱红绶带。
而女侍们则弯眉圆眼,上着乌衣, 下穿深色布裙, 发髻高挽,或执香焚祝,或捧壶斟酒, 更有担任巫礼之职者, 作奏乐伴舞之姿。
或许是好奇压过了恐惧,黄灿喜竟伸手触碰了面前陶俑的面颊。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土腥让她猛地清醒,心头却泛起说不出的违和。
她强压下不安,仔细摸索着陶俑的每个细节。
从泥土的质感,到烧制时留下的细微缝线,一切都表明这不过是一尊寻常的陶俑。
方才与她对视、一路追逐她们的,难道只是两人的幻觉?
……幻觉?
不,她看得清清楚楚。
“哈啾!”
黄灿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搓着双手, 却发现手掌冰冷如铁,指尖更是冻得发麻。四周的温度似乎在急速下降,却看不出其他异常。
她眉头紧锁,忽然惊觉:“杨姐!!!”
她慌忙扶住那尊跪坐陶俑的肩膀想要起身,掌心触及陶俑的瞬间,一股灼热竟从陶俑的“肌肤”上传来,烫得她猛地缩手,手心里已然留下了一道红印。
心脏鼓颤,她连退数步。可那陶俑依旧静默如初,仿佛刚才的灼热又是一场幻觉。
“杨姐!”黄灿喜只犹豫了半秒,便转身奔走,在陶俑群中穿梭呼喊。她不断摆弄着对讲机,试图调出一丝同频信号。
杨华与她一同坠落,理应就在附近。可在这片布满陶俑的广场上,除了这些奇怪的俑像,竟寻不到半点活物的踪迹。
呼喊声在空旷中飘散,久久无人回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传得很远,又在很久之后,似乎撞到什么,轰然反弹回来。
于是声音就在这陶俑丛林间来回碰撞,回声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竟诡异地编织成一篇乐章,宛若祭祀中的奏乐,在这怪怪奇奇的景象间往来如梭,将她的神经磨得愈发纤细。
黄灿喜闭嘴了。
脚步也放轻几分,却抑制不住乱颤的呼吸。
寒意如影随形,水壶里的常温水咽下去,竟如滚烫的铁水灼烧着她的喉咙。
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这环境的诡异了。
几乎是本能反应,白光如虹,她手中的铲子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快如闪电般劈向身旁的陶俑。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中炸开。
然而陶俑坚硬异常,反震得她虎口发麻,手臂肌肉几近扭曲,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又是“砰”的一铲。
这次,一块泥片应声剥落,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泥土簌簌而下。
就在这一瞬间,黄灿喜猛地收回铲子,目瞪口呆地踉跄后退。
那坚硬如石的陶泥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块人类的皮肤?!
被削落的那片陶泥下,自额角至鼻梁,那片肌肤就这样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光线落在陶俑的眼部,仿佛为它点睛。
原本毫无生气的跪坐陶俑,突然发出了“呼、呼”的轻响,如同初生婴儿正在尝试用肺部呼吸。它的胸膛开始起伏,脸上、身上的泥片以惊人的速度剥落。
那股土腥味愈发浓重。
原来那并非来自陶土或墓室尘埃,而是眼前这正在“苏醒”的陶人从体内散发的气息。
这个陶人,正在活过来!
仿佛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砰砰作响声中,周围的陶俑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异动,一连十、十连百……不计其数。
千年前的古怪,竟以这种方式被保存至今。
黄灿喜捏紧铲子,拔腿就跑。
她算是知道,那群天不怕地不怕、一路炸进来的盗墓贼为何会屡屡收手,
这邪乎怪阵谁看不胆颤!!!
“杨姐!!”
她嘶声呼喊,双腿却不敢有丝毫停滞,在纷纷苏醒的陶俑群中夺路狂奔。
陶俑如同没有灵智的傀儡,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试图挡住黄灿喜的去路。
黄灿喜一脚踏上陶俑肩头,借着冲劲轻盈掠过。
风驰电掣间,她眼角瞥见高处垂落的一道长布,想也不想便伸手抓住,掌心传来刺绣纹路的粗砺触感。
她将布条在腕上飞快绕了三圈,屈身蓄力,猛地蹬离陶俑,整个人如飞燕般荡向半空,轻盈地掠过数米,将那些试图阻拦的陶俑尽数甩在身后。
她稳稳落在一处高台上,却并非方才落下的中心平台。
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利落地又射出一枚闪光弹。刺目的白光再次降临,在这珍贵的三秒里,她将脚下的景象看得真切分明。
这片空间的规模与形制,分明与她手中布娟所记载的主棺室吻合。可眼前的一切似墓非墓,倒更像是……一场封神大典。
“天授神女,主司元气;太初元女,统御开化。”
然而她从未在汉代典籍中见过“太初元女”这等神祇。
如此劳民伤财修建的宏伟地宫,怎会仅仅深埋于地下,不见天日?
耳边轰鸣不休,她分不清是回声,还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金古寨人为张良在八大公山修墓而非庙,可她被困八大公山的地宫里那几天,却未见任何墓葬应有的形制与器物。
况且仙人本应无尸无冢,若需葬仪,至多不过衣冠冢而已。
张良何需让金古寨人世代守护秘密?他这一路天南地北,抖下多少神鬼莫测的怪事。
她无意识地舔过干裂的嘴唇,尝到一股铁锈味,不知是唇瓣开裂渗血,还是尘土入身,自己方法也将化作那半泥半人的鬼将。
脚下喧嚣如沸,无数苏醒的陶俑层层涌来,试图攀上她所在的高台。
她绷紧面容,对讲机依然死寂。
既然此处不见杨华,或许她已先一步醒来。想到这一层,黄灿喜毫不犹豫地转身,钻进了身后幽深的洞穴。
不想洞穴的另一端竟是个极其狭窄的通道。
低矮的天花板几乎压到头顶,通道漆黑狭长,上下左右全是冰冷的砖石。手肘膝盖在地面滑行,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像墓道,反倒更像是个换气的口。
黄灿喜心头直打鼓,暗暗祈祷千万别突然喷出什么毒雾瘴气。
或许是一线希望使然,她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半晌,竟意外发现墙面上似乎有一处涂鸦。
她精神一振,仔细辨认,那痕迹竟像是古代工匠留下的签名标记。
她急忙想退回查找其它被遗漏的痕迹。
可通道实在太过狭窄,先前一口气向前还算顺利,此刻却根本无法转身。她只好咬紧牙关,凭着触觉和一股说不清的执念,一点一点地往回咕蛹。
还真给她找到了什么。
指尖轻轻拂去一块砖石上积攒的尘土,一段跨越千年的留言赫然呈现——
“我辈匍匐泥土之间,与宿命角力,惶惶苟存。天神非自九霄而降,乃人手所铸,铜胎石骨,内藏虚妄之愿。”
她心头剧震,迅速又向后挪了几寸。
旁边刻着的时间,距今两千一百多年,赫然是汉武帝时期。
史载西汉时,汉武帝曾广收天下神话故事,将其整理纳入官方体系,许多重要神祇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了编制。
从此各地无形无序的精怪鬼神,才开始有了统一的人形模样。
人类也从原始的混沌崇拜中逐渐挣脱,对日月山灵的敬畏,一点点转化为对财富、平安、姻缘等更为具体的祈求。
可她万万没想到,汉代君王不满足在纸上创神、修改仙籍。甚至利用巫术祭祀,欲亲自捏出一位神仙?!
黄灿喜无言以对。
遥想东汉之后,神仙谱系又历经修改。就连女娲也被与伏羲结为兄妹,通婚配对,从独立的大地之母,逐渐变成了男性的附庸。
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张良在哪里?这事几乎就发生在他家门口,他怎么可能不知情?
她“哎”地叹了一声,恨不得立刻瞬移回金古寨,揪着李仁达问个明白。
这念头刚起,她却猛地愣住。脑海中那些零碎的线索,竟在这一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成形。
她知道了……她知道张良那个时候在哪里了。
他就在西藏,和“黄灿喜”一起,编写那三册人皮书。
这突如其来的猜想,几乎在瞬间被无数细节佐证。
太初元女是如何被造神的,已不得而知。
但若张良和“黄灿喜”知晓这种方法,并且将其用在作为人类的“黄灿喜”身上,将她塑造成不腐尸身,禁锢于洞穴石墙之内……布上祭坛迷阵。
那事情的起点,会是哪里?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黄灿喜”或许……是自愿的。
彻骨寒意骤然攫住了她的四肢。
她试图大口呼吸,却被接踵而至的诡异真相冲击得头晕目眩。
然而那冰冷的触感却愈发清晰,心脏猛地一缩!
这不是错觉。
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她的脚踝蜿蜒而上!
粗糙的鳞片擦过皮肤,带着阴冷湿气,一点点收紧。
第75章 好痛、好痛,好痛,好、……
在金古寨管道里压下的恐惧猛地卷起。
然而这次连看都看不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她踢脚挣开,四肢乱爬。
爬爬爬, 越爬越湿。
指尖一触,都是噗嗤的水迹,黑水干涸后又被渗出的潮气润开,沿着石缝蜿蜒成无数条暗痕,像尸腐后的油脂在墙里爬行。
她忍不住左右摸索,却眼前一阵发黑,额头几乎撞个扎实。
是死路。
而死路的尽头,横着一具干尸, 正缩在角落。
原来石砖上那些粗糙的刻痕, 是工匠临死前的遗言。
而她, 在工匠的墓里,读着像是写给自己的预言。
“刷”地、
那冰冷又湿滑的东西又蜷到她的脚腕。
黄灿喜眼前天地倒转, 光线忽然从四面八方逼上来, 她被猛地拽离墓道。
“哇哇哇哇啊啊啊————”
眼前世界骤然变化。
无数盏长明灯不知被谁点燃,光芒在虚空里刹那铺开,宛如一座倒悬的星盘。灯火下, 千面陶人如同豆兵般浮在黑暗, 每一具都仰望着天上的黄灿喜。
有的裂着笑,有的眉目空洞,有的像呼喊,有的像在惊讶。神情千差万别,又在同一瞬间一致凝固,仿佛全部在等待她落下。
她在半空中停滞半秒,那短短的刹那,她竟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像是自己真被这些陶人奉作升空的仙人。
下一刻, 蛇尾再度抽来,她猝不及防,手脚乱抓,跌跌撞撞地逮住一块半空悬着的布帛,这才没让自己的脑袋当场开花。
她稳住身形,看清那怪物。
竟和海南荒村里所见的神明竟撞上几分巧合。
怪物脖子上空空如也。
它高得像在山巅栖身,胸前丰隆,腰下却是男性/器官,雌雄同体得不近人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鳞片在长明灯光里泛着潮光。那条尾巴柔韧又致命,甩到哪儿,哪儿就成废墟。
“嗙、嗙”几声。
甚至连那坚不可摧的陶人,都碎裂成一把骨屑,几滴黑血冷不丁地溅在黄灿喜苍白的脸上。
她原本的慈脸被彻底剥落,血点溅落的痕迹,宛如谁用指尖在她面上点下古旧祭纹,将深埋在她心底的魑魅悄然唤醒。
黑睫轻轻一颤,眼底黑如深潭。
她抬手,不带情绪地抹去脸上的血迹。那一下冷静得不像活人,更像是被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重新借了身。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碎裂的陶人残骸。
从破碎的躯干里散落出肠道般的丝线布条,犹如心脏般微微反光的铜镜,还有那仿佛胃囊形状的丝绸袋子…这一切,竟隐隐对应着人类的骨架与脏器。
似人,却非人,
“hao、好、、”
黄灿喜猛地一惊!
那破碎的陶人竟在发出声音,碎片随着音节轻轻震颤。难道是碎片摩擦产生的错觉?
“好、、好、——好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陶人竟你来我往地哭诉着疼痛。
怪诞的景象接踵而至,她已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置身于这片星河仙境般的地宫,却无路可去,无路可回。
目光转向那人首蛇身的存在,它对这些此起彼伏的哀嚎毫不在意,只是俯视着黄灿喜,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
它弓着背,脊背上显出一道山脊般隆起的骨骼痕迹。
微弱的影子落在黄灿喜脚边,那缺失头颅的脖颈投下的阴影,恰好止在黄灿喜的脚尖。
黄灿喜琢磨着,都说打蛇打七寸,这人首蛇身的怪物又该打哪里?
不如直接剖心吧。她这么想着。
她后退几步准备助跑,却突然转向一侧,试图拉开距离。
人蛇像是突然回神,发出簌簌的爬行声,蜿蜒逼近。
黄灿喜随手抓起一块陶片,如流星般掷去。
“砰”的一声,砸落两粒尘。
人蛇那看似柔软细腻的皮肤,竟比陶俑还要坚硬数倍。
“哈哈、”她无语到笑出声。
也不恋战,拔腿就跑,顺路还踢走几盏油灯,灯油泼洒在垂落的布帛上,火舌瞬间窜起,化作一道道翻腾的火墙,暂时阻隔了人蛇的来路。飞溅的火星落在陶人散落的内脏上,噼啪燃烧起来。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hao”
哀鸣在烈焰中扭曲、蒸腾。
火焰原本只局限在眼前这片区域,那人蛇却骤然停下追击之势,仿佛在忌惮着什么。
黄灿喜无法判断,究竟是因为油灯倾覆扰乱了法阵,还是——
忽地,一股疾风凭空而起!
风本无形,却在这巨大广场上卷起悬挂高处的无数布帛,刹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所有东西都被卷上半空,哗啦作响。
陶人的残骸仅在瞬息之间,便在接连的碰撞中化为齑粉,黑色的血雾弥漫开来,连成一片。
人蛇的长尾紧紧盘绕成一团,固定自身。黄灿喜也死死抱住身旁的石柱,才勉强没被这诡异的狂风卷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生长,逐渐勾勒出模糊的血肉轮廓。定睛看去,却又似乎只是一道由烟雾与尘埃组成的虚影。
那影子逐渐清晰,
竟是周野!
他虚抱双臂立于风中,面容虽看不真切,那股强烈的不满,却已如实质般铺天盖地朝黄灿喜压来。
黄灿喜自知理亏,尴尬一笑。
谁死了?谁上周野的小本了?
杨华还是这群陶人?
也不管对方到底能否听见,张嘴就是颠倒黑白的一句,
“看您睡得太深,不忍心叫醒您。”
“您醒啦?”
九野寂寂,明明狂风呼啸,却听不见丝毫风声。那些呼痛声、碎石声、人蛇追袭声,全都诡异地消弭无踪。
唯有周野那道黑影与她共存于这片混沌。黑色烟雾无定形地飘摇,其中蕴含的力量却仿佛能倾覆日月。
人的躯壳,反倒像是禁锢神明的最后一道棺椁。
倘若凡人当真能够修成神祇,无论是《太公兵法》、人皮书三册,还是那些早已失传的汉代尸解秘法,无不讲究先死后蜕,由鬼成仙,自腐朽的肉身中解脱。
若死亡并非终点,而是转化的开端。世人攒钱大办葬礼,不止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炼形飞升,或者说,是为了换骨、附魂……
那她那由仙人之姿陨落成鬼的奶奶,是否尚存一线希望,能再度由鬼成仙,如此循环轮回?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若汉代秘法真能令人登仙,而张良与“黄灿喜”又以此为灵感撰写《人皮书》三册,“黄灿喜”并因此由人成仙——
那她算是什么?
仙人的一缕残魂吗?
“你在气什么?”黄灿喜朝着那片黑影高喊。
无形的黑雾依旧聚散无常。就在她以为周野不会回应时,一句低沉压抑的话冒了出来,
“你又在气什么?”
黄灿喜舌尖抵住上颚,暗暗骂了句学人精。
“周野,我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她不再掩饰,径直问出心中最大的困惑,“如果我是人,人妖相恋尚且没有好结果,你我就算有婚约又能如何?更何况,那还是在你身为凡人、‘黄灿喜’也为凡人时,由叔伯长辈定下的命?”
“倘若我在某一世已然成仙,你是仙,我也是仙,为何我仍要低你一头?为何你能全知全能,我却要在人间以命换真相?”
“你说过要帮我找钥匙。那么最初,在你尚未遇见我的时候,你究竟为何要帮我?”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让黄灿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
她心里叹气,却听得那人突兀开口,
“因为……”下半句迟迟才来,
“因为内疚。”
“因为生气。”
黄灿喜闻言一怔,眼底泛起几分茫然。翻遍继承来的记忆,都没翻出能配上这两个词的。
“你不讲礼数,不通情理,死去活来,我一怒之下将你投入了畜生道,所以内疚。”
“你自畜生道归来,大闹一场,将我打得头破血流,所以生气……莫非我还气不得了?”他越说,语气越是古怪。
本就因黄灿喜半夜私自离开而心生不悦,此刻那些不愿回首的旧事涌上心头,更是火上浇油。
那团黑雾仿佛灼热的石灰,每一次翻涌都炸出一把火花来。
黄灿喜挥挥手,得、得,看来她现在还是人,也行、也好,总好过是畜生。
她心里暗骂,转身丢下一句,“不说了,何伯就拜托你了。”
“灿喜,如果你不想收集钥匙——”
话到一半,他忽然噤了声。
他向来笨于情事,可那一吻像把他从某种蒙昧里扯了出来,自那以后,他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异变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称呼的取舍、话语的生硬与退让、占有欲、嫉妒……若说这些看不见的变化,是他一步一步踩中了她故意留下的坏心思,那、
那他此刻肉/体上的破碎,便是再无法辩白的铁证。
是他真心动情的痕迹,是他避无可避的代价。
千里之外,周野立在民宿的阳台上。夜风吹着,他却像被钉死在原地,只能直直看着自己的左臂,从皮肤、骨缝到指尖,一点一点粉碎成灰。
像是那一寸寸崩塌的,不是手臂,而是他在她面前竭力维持的冷静、体面,以及那点无处安放的心意。
黄灿喜:?
他话说一半便歇火,她也不再追问,于是诡异的静默反倒在两人间筑起了城墙。
她越走越远,周野曾教过她的寻路破局口诀,此刻在脑海中格外清晰。
伸手探去,摸准水口位置,用力一掀,竟将这诡魅异界撕开一道缝隙。她俯身钻出,再度回到了现实。
蛇尾如鞭劈来。
刚才还只是在旁观望的怪物,这一刻仿佛突然反目成仇。
热浪灼人,黄灿喜咬牙,顺势就地一滚避开攻击。
火星擦着她后背炸开,她整整滚出去好几米,背部压灭几缕火焰,冲锋衣却一丝火痕都没沾。
她余光一瞥,发现自己滚出来的地方,竟露着一把铁疙瘩。
那一瞬,身体比意识更快。她下意识地伸手捞起,手感竟熟悉得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把猎枪,似是盗墓贼遗落在此。
她抽出弹夹,一看,还剩一枚子弹。
下一瞬,脸颊已贴上冰冷的枪管。
她屏息凝神,扣动扳机,
“砰!”
子弹破膛而出,直贯人蛇胸膛,心脏瞬间炸出了血花——
作者有话说:明天断更一天,学业拉红灯了[合十]头大,等顺利过去找一天补回来,不好意思
第76章 不仅人滑,话也滑溜溜……
紧随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蛇胸前猛地炸开一团血花,浓稠的黑血如泉涌般倾泻而下。
然而这精准的一枪并未将它彻底毙命。
它发出阵阵哀嚎, 仿佛遭遇了难以承受的背叛,哭诉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只能通过不断加剧的尖叫与扭动来宣泄痛苦。
它本无头颅,这声音不知从何发出,未等黄灿喜细想,人蛇已陷入更深的狂暴,一边疯狂碾来,一边发出尖细如婴孩啼哭的嘶鸣, 震得人心脏发颤。
黄灿喜只觉耳膜欲裂, 头痛难顶, 四周石壁竟被音波震出蛛网裂痕。
蛇尾挟着凌厉寒风一次次劈来,黄灿喜在手忙脚乱的闪躲间, 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生死关头, 她竟分出一半脑子,走神困惑这人蛇到底在委屈什么。
“砰!”又一声巨响,蛇尾携着劲风险险擦过她的轮廓。
千钧一发之际, 熟悉的声音卷着碎石和厉风劈来:“灿喜, 这边!”
黄灿喜浑身骨头仿佛瞬间炸开,她猛地转头,却被迎面甩来一道布帛,底部似乎裹着什么重物,此刻像流星锤般向她砸来。
她侧身惊险躲过,耳边接连响起几声枪响,霎时间逼出一身冷汗。
所幸子弹的目标并非她,而是那人蛇。
中枪后的人蛇又被逼退数米, 地上拖出黏腻的血痕。
陶人碎尸遍布,一声声呼痛此起彼伏,裹挟着火浪充斥整个广场,宛若人间炼狱。
“好痛、好痛、好痛——”
“啊、hao、痛,好痛。”
趁人蛇中枪受制,她拔腿朝人影方向狂奔。
身后天崩地裂,她越跑越快,忽然——
“mama……”
一声微弱的气音,钻进耳膜。
她猝然刹住脚步,体内的骨头犹如坠入油锅,窜起细细密密的沸泡。
胸口剧烈起伏,周遭一切仿佛瞬间放慢,可目光所及,却无法分辨那声音来自何方,抑或只是她的错觉。
来不及深想了——
她揣着那颗狂跳的心,听着骨头嘎吱嘎吱地摇着,终于摇到一处洞口,与那颗人影汇合。
那人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高挺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在昏暗光线下轮廓分明。
甚至……四肢健全,面容完整。
确实是那个“爱探险的峰哥”没错。
“你竟然活着?”
“你竟然是黄平川?!”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语中的惊愕不相上下。
石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紧盯着她追问:
“可你为什么没有那时的记忆??”
两人面面相觑的刹那,轰隆——!
烟尘滚滚,那人蛇竟硬生生卡在了洞口处,它疯狂扭动身躯,显然已彻底失去理智。
黄灿喜深知它那蛇尾的威力,连连后退几步,只见石峰果断举起□□,又是几声枪响。
“先撤,这东西打不死。”
他说着便收起枪,带头向墓道深处跑去。黄灿喜只犹豫了半秒,便紧随其后。
石峰见她跟来,嘴角咧开一个笑容,“你老板呢?”
那笑容将他内里的黑白搅混一片。黄灿喜一阵恍惚,望着他的侧脸,又想起他家冰柜里的那颗头。
她不露痕迹地移开视线,回话,“杀过来了。另外,咳、那已经是前公司了。”
估摸要不是因为何伯得靠腿走,周野说不定早就出现在墓里了。
“啧啧、你怎么认识那种神仙的?”石峰嘴里带着几分探究。
黄灿喜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嘿嘿一笑,“我可是专家,你们不是去我家参观过了么?”
他边说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么样,我爹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话语凉飕飕地钻进她耳朵,石峰脸上依旧挂着笑,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
黄灿喜不说话。
石峰自顾自地捡回话来,继续说道:“八大公山那次,我俩不是分头行动了吗?就是那会儿,我发现你老板身体若隐若现的,我原本还以为是我看错。”
“后来他说出我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
他噼里啪啦地说着,黄灿喜却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点,
“‘若隐若现’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石峰随手一捏,捏出一座巴掌大小的泥人神像。色彩鲜艳,看起来不像老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他话音未落,那泥人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颤巍巍地在他掌心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
仅此而已。
但仅是这点,却已让黄灿喜目瞪口呆。
她一抬头,正对上石峰得意洋洋的眼神。
“我不像你老板那样,能操纵生灵替他卖命。但我擅长捆住那些只剩一口气的落魄神明,让它们讨我欢心。”
“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那么厉害的一位神明‘捆’在身边的?”
“难不成是你以色——”
话都没让他说全,黄灿喜便一拳抽过去,石峰狼狈地偏头躲开,嘴角还是被擦破了一块,火辣辣地疼。
口水混着血丝,沾了几滴在黄灿喜的拳头上,恶心得她呲牙咧嘴,“你少抽点烟吧,嘴这么臭?”
石峰收敛几分,但没过两秒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反正我没这本事。高位神明不能随意降临人间,除非是天命召唤,或者缘分到了。再者,香火越旺,愿望越强烈,神与人之间的联结就越牢固,请神也越容易。”
“它们降临人间的形态无非三种,肉身、无形、或者依附于某件载体。你老板虽然有实体,但看起来并不结实,而且估摸八大公山也并非是他的地盘,所以才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动。”
“啧啧、等他没气,能不能借我研究研究?”
听得黄灿喜直皱眉,又赏他一脚回旋踢。
不过,石峰不愧是专家,这套理论听得黄灿喜茅塞顿开,如上一节大师课。
她虽对周野的来历有所猜测,却远不如石峰对此道精通。
转念一想,她忽然觉得这事颇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是沈河知道石峰对驭仙之术如此狂热,不知会作何感想。
见黄灿喜眼底泛起笑意,石峰嘴角一勾,将泥人收回口袋。“你要是早说你就是黄工,我也不用跟你绕这么大圈子。”
他哈哈一笑,末了还不忘巧拍马屁一小下,“黄工,这么久不见,你枪法还是如神啊!”
石峰不仅人滑,话也滑溜溜,听得黄灿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在幽深的墓道中边跑边谈,阴冷的空气裹挟着千年尘土扑面而来。
墓道兜兜绕绕,长得望不到尽头。这座地宫的规模远超她的想象,甚至妖魔鬼怪的数量,也难以计量。
两侧石壁上的仙人神兽,在摇曳的光线下明明暗暗,那些斑驳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像在审视着她们,一道挥之不去的注视感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脊背。
直到身后的动静彻底消失,他们总算将那条人蛇甩得不见踪影。
黄灿喜历经激战,又全力奔逃了十多分钟,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间堆满青铜礼器的耳室中,扶着墙壁微微喘息。
石峰也跟着停下,寻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利落地架起一个小火堆,甚至还有闲心向黄灿喜推销起他背包里的瓜子、泡面和矿泉水。
黄灿喜正低头处理手脚上的伤口,被他吵得心烦,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石峰耸耸肩:“来凑个热闹。”
“哈?”黄灿喜几乎气笑,五个人的队伍里出了两个魔鬼,她后槽牙都要咬碎。
“杨米米好歹曾是你战友,你怎么能对他既谋财又害命?现在和李仁达也翻了脸,你出现在这里,究竟又抱着什么目的?”
她说着,缠绕纱布的动作微微一顿。
既然石峰在这里,那杨米米和李仁达会不会也在附近?
杨华的生死她有赌的成分,却并不忧虑是否会输。她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杨米米在杨华面前显露出那蜘蛛怪物的形态,对杨华而言,恐怕比剖肉刮骨更难以承受。
“行,你觉得我坏,我就坏。”
石峰滑溜溜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就是不乐意,那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显然,道德和法律在他心中并无多少分量。
他三下两下就把话题给引到别处。
自己出租屋的那堆神像祭祀品、又或者是那颗与他有着无法割裂关联的头颅,还有他早逝的母亲,似乎只是他身上的一层皮,轻轻一蜕,他是石成峰,而并非石峰。
黄灿喜虽然对万事万物背后的规律与起源充满好奇,却不愿去揭活人的伤疤。
就目前来看,石峰虽然知道1959年西藏任务中的黄工就是她,但他似乎并不知晓,她与他、杨米米、余新他们三人并非同类。
然而在这三人中,恐怕唯有石峰的记忆恢复得最为完全,并且,他知晓如何恢复记忆,掌握了这场游戏中更多的规则。
黄灿喜斟酌片刻,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五九年我们在西藏寺院的地下世界完成仪式后,我们五个人,各自去了哪里?”
石峰闻言一怔,正在拨弄火堆的动作戛然而止。
跳跃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暖黄,高挺的鼻梁和眉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底更加幽深。
他嘴唇微张,还没发出半个音节。
黄灿喜便冷冷吐出一句威胁,
“你要是还敢瞎编你就完了。”
石峰嘿嘿一笑,又随手拨弄了两下火堆,火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黄工,”他抬起眼,语气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调侃,
“你其实是想问,山洞里那具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后来去了哪里,对吧?”
黄灿喜眯眼,脑袋一歪,知道问对人了。
第77章 有人模仿我的脸,却模仿……
石峰知道尸体的下落, 不过是个偶然。
1959年,事情停在西藏, 寺院下的五人,由一点散成五条方向,各自扯出自己的生命线。
石峰却不知道往哪儿去。他就这么走着,像个被掏空了魂的木偶。他走、走、继续走,仿佛只剩脚底板知道方向。
脚最后把他带回了家,在辽宁省米米市米米米公社。
他走到村口时,迎面飘来一个人。那人没了下巴,喉咙眼吊在外头, 上颌牙齿露着, 舌头还在往外抖。
那人一抽一抽地往前蹭, 越走越近,近到呼出的白气几乎贴上他的脸, 可两人的眼都对不上。
人说三魂七魄, 可眼前这俩人加一起,都凑不够一个完整的。
石峰问:“村里人呢?”
那人喉咙漏风,发出的声儿又粘又碎, 野呜呜哼了半天。石峰一句也没听清, 只好继续走。
他走到一座秃了皮的土坡上。坡上的树全冻死了,分不清哪棵是哪棵。他弯下腰,从干裂的地缝里摸索,想找找那住在地下的他娘。
可他娘没找着,倒是找着他爹了。他爹也在找他娘。
风呼呼地吹着,土地被冻得梆硬,可他爹像是不知疲惫,用她娘割猪草的弯镰一下一下地刨。
石峰问他爹在挖什么。他爹没理他, 他后来才想清。
他爹肚子饿了。
他刚恍神,一个眨眼的工夫,冷不丁飞来一块石头,砸在他脑门上。
血哗地流下来。但就是那一石头,把他从三个人里最先砸回了清醒,也砸回了记忆,在西藏的种种,洞穴里的所见,随着不断流出去的鲜血愈发清晰。
他认得他爹,可他爹不认识他了。既然如此,他也不认他爹。
他抬手,一把夺过那弯镰,朝着那又细又长的地方劈下去。
这么多年的千刀万剐,总算换来他这一刀。
弯镰落下的一刹那,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地,“哒哒哒”滚了几下,掉进阴沟里。
石峰躺在血水里,枕着自家人的命,靠着他娘的坟,一家三口齐齐整整地望着天。
天灰地灰,烟雾像云,被风刮得老远老远。
他却像块真正的石头,一动不动。
直到一个影子悄然靠近。
他眨眨眼,那一瞬,他真看清是他娘回来了,来接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嘴里叨叨,“娘、娘,我也好痛,你带上我。”
可他娘会飞,他四条手脚都用上,都没能追上,呼地一下,他娘一眨眼又飞远了。如此情形,往复往复再往复,他终于接受,他娘成了留不下的飞仙。
没过多久,那地方闹了洪涝,家彻底没了踪影。于是他离开了米米米公社,开始在全国一点点流浪,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哪里。
那段记忆格外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黄灿喜让他老实交代,可谎言若是没被拆穿,那便不是谎。他表情自然,像是在回忆,口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他悄无声息地将“石峰”隐去,将过去隐去,只从八九年开始交代。
话说八九年那会儿,他流浪到广州琶洲,坐在琶洲塔旁的怪石上,听着浪拍岸边,风划过他脸上的皱纹。
他正琢磨着还得活多久,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抬眼望去,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正在不远处的土坑边挖土。
细细一看,不像埋,倒像在挖。从蛇皮袋里抖出来的,是张格外新鲜的脸,像是刚死不久。
海浪拍得惊奇,愣是给萧瑟海岸的这诡谲一幕,配了段惊心动魄的乐。
他看着她把尸体装进一个木箱,捆了无数个死结才停手,随后便拖着箱子离开了。
直到他死而复生,又熟练地找回记忆,恰巧在拍卖行打短工时,看到一家倒闭的外资银行正在拍卖物品。那个捆满死结的木箱,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这或许是某种特殊的缘分,他直勾勾地盯着,脑子里已经想好该把它摆在家中的哪个位置。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人像撒钱一样扔下一笔巨款,带着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黄灿喜听得两眼发直。
“不是你熟人?”石峰笑着瞥了她一眼。“我还记得那时的细节,因为那银行是外资,都说里面有流落在外的文物,价格攀得离谱。”
“要是那人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只是一具尸体,你说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黄灿喜脑子飞速转着,几乎要转冒烟。
如果是熟人拿到了尸体,怎么会没有一个人通知她?可无论如何,这总比落在石峰手里强。
黄灿喜利落地处理好伤口,仔细包扎妥当,又简单补充了些水分。待休整得差不多,她刚站起身,石峰便忙不迭地熄灭火堆跟上,一副铁了心要同行的架势。
黄灿喜无奈:“……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找那黑色瓦片吗?”
“我那前老板这趟就是冲着它来的。你要是能找到,卖给他,说不定能换来个长生不老、无病无灾、财源滚滚。”
她可不认为石峰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凑热闹”。早在八大公山时,这人就对瓦片表现出了异样的兴趣。
这么一琢磨,恐怕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出现在这里。
五九年时石峰的满腹算计她早已领教过,如今六十多年过去,这人不知已修炼成什么道行。
石峰却全然没听进去,张口就来:“他是我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们就是敌蜜。跟着你说不定还能安全点。”
黄灿喜张了张嘴,想纠正他“敌蜜”不是这么用的,恍惚间又想起这词还是东东给她科普的。嘴唇翕动半晌,最终换了句话:“……那你把那捆仙的法子教我。”
她原本只是随口试探,没想到石峰竟爽快应承:“敌蜜,你也对这手艺感兴趣?”
黄灿喜彻底没辙了。
正当她琢磨着如何应对时,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些异样耳边似乎隐隐约约飘来某种奇怪的声响。
“你听到了吗?”她警觉地环顾四周,“有种奇怪的声音。”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可怎么看,这都只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耳室。墙边的角落静静堆着无数青铜礼器。就连石壁上的墙画,也没有作妖,似乎只是一副普通的众民朝仙之景。
石峰也仰着脑袋上的矿工灯,观察一圈回来,“什么声音?我有点鼻炎,难不成是我鼻塞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声音变有了形,窸窸窣窣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两人齐齐震神望去,还未看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四周猛地晃动,她原本靠在门口休息,和石峰一耽搁,两人越走越深,此刻哪怕她察觉不对立刻冲去通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的路,被一块移动的石墙彻底堵上!
黄灿喜心口一紧,听得石峰惊呼。她回头望去,终于看清刚才爬出来的是什么?
是一团肉脂。
拿东西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地上缓缓蠕动,拖出一道猩红的水痕。
若是在别的地方,黄灿喜还能假装没看到,可眼下和石峰一起被困,偏偏是最糟的局面。
石峰架枪,一枪轰出,肉脂被打得炸开,溅起成片肉沫。可那枪不仅没能阻止它,反倒像助长了什么。那些飞溅的肉沫居然各自蠕动起来,像突然长出了独立意识,纷纷往黄灿喜挤压过来。
“大妹子,你不仅招虫子,还招怪物啊。”
生死关头,石峰的嘴从不让人失望。
黄灿喜眉头紧皱,不敢轻易下手。
她顺手点燃一根木头,猛地朝其中一块肉脂上压去。肉脂被烫得发出尖锐的吱吱声,空气里瞬间弥漫出一股烤肉的味道。
两人以为这样就能解决时,那吱吱声非但没弱,反倒越发清晰,清晰得像是婴儿凄厉的哭叫。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收回手,仔细再看,竟并非错觉。
肉脂分为肉沫,肉沫却又在不断地分裂、扭动、聚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肢体、形貌……
最后,化成了一个“人”,化成了黄灿喜的模样。
而那原本的吱吱声,也在形貌成型的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刺耳。
像是贴着耳边叫来的一声声,
“妈妈。”——
作者有话说:之前忘记给石峰家打码了,火速跑去码上米米米
第78章 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不过是一个恍神, 那些由肉沫聚成的小人,竟已围成一圈, 将黄灿喜困在中央,绕着她转起圈来。
“妈妈、妈妈!”
“妈妈!”
它们欢喜得没了眼,肢体手舞足蹈,跳着奇怪的祭祀之舞。虽无攻击的意思,却令人脊背生寒。
黄灿喜高举火把,火光摇曳,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么多诡异生灵和她共享同一张脸。
跳动的火焰将它们的影子投上石壁, 扭曲、拉长, 像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帧帧刻在石壁上。而那壁画,竟在两千年前, 就已预见了此刻的景象。
“……怎么不长我的脸?”石峰放下枪, 惊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挪到黄灿喜身边。
“因为我长得好看。”黄灿喜随口胡诌,噎得石峰喉咙发痒, 却无从反驳。
石峰:“走吗?”
黄灿喜:“走去哪?”
石峰:“……也对。”
搓搓手, 心里暗骂两句。他从一开始就在黄灿喜找到同类的气味,眼下这人终于露出真面目。
“那我找找出路?”他压低声音试探着,见她不理,便自顾自摸索起周围的石壁,“我寻思这门能关上,那就一定能再开。说不定有什么机关。”
可他也不敢随便乱碰脚下的那堆陶罐和青铜器,谁知道会不会又跑出些什么。
黄灿喜沉默片刻,忽然收回火把, 竟朝那群小人发问:
“孩子们,你们谁知道,长得像这样的东西在哪儿?”
她掌中俨然是一块黑色的瓦片。
石峰脚下一滑,险些又踢翻几件青铜器。
问话一出,小人们面面相觑,似是不解。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后发出呵呵的轻笑,频频颔首,再度围拢,跳起那古怪的舞蹈。
下一瞬,空气仿佛凝滞。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连心率似乎都在这一瞬慢下来,唯有眼球还能缓缓转动,她们不安地扫视四周,等待着未知的变故。
猛地,“嗙!”一声。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开裂,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口骤然张开!
两人甚至只来得及惊呼,便在彼此惊骇的目光中,直直坠入脚下的黑暗。
“扑通”一声,液体瞬间包裹全身,他们双双落入了深水之中!
诡异的是,手电分明没有打开,黄灿喜却能将水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视野又在慢慢地变得模糊。
细密的气泡不断从周身升腾,眼膜传来隐隐刺痛,冰冷的水体正一点点侵蚀她的皮肤,渗透进四肢百骸。
石峰紧跟着她坠落,炸开一团混乱的水花。他死死捂住嘴,瞪圆的眼睛里写满惊恐,发出“呜呜”的闷响。
“说话吧,别憋死了。”黄灿喜的声音在水中竟清晰可闻。
她将手电光打向他脸上,石峰连连摆手挡光,“哎哟别照!”随即一愣,“我去!真的能说话?我们不是掉进水里了吗?”
他嘴碎个不停,又瞥见黄灿喜手中握着两架对讲机,“怎么?要分我一个?”
黄灿喜摇摇头,将对讲机收回背包,心中暗惊杨华竟能一路摸到这里来。
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她们竟通过地面直接滑入这片水域。
而水域的远方,静静矗立着一座荒芜的国度。
擎天高塔耸入幽暗,万里长廊蜿蜒逶迤,整座城池依山而建,仿佛悬浮于云海之中。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座城池中仍有居民。那些熟悉的陶人,被定格在街巷之间。它们姿态自然,神情生动,如同被时间暂停的活物一般。
若说上层墓室还只是汉人捏造神明的现场,这更深的一层,竟直接筑起了一座完整的天宫。
而这座天宫并非仿古,反而展现出超越时代的建筑形态。那些即使用现代眼光审视也堪称新颖的结构,宛如人类将想象力推至极致,向某个更高维度的文明发起的探索。
黄灿喜静默地注视着一切,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眼前的景象。
石峰则在一旁不断惊叹,脏话与感慨交替而出,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胸口的起伏。
天宫看似近在咫尺,可越是向前靠近,视野却越发模糊。远眺时那清晰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反而化作朦胧的幻影,如同镜花水月,一切不过是诱人深入的遐想。
终于,黄灿喜停下了靠近的尝试。
水体似乎已将她的眼角膜侵蚀殆尽,她只能依靠微弱的光影勉强辨认石峰的方位。
“你知道这些黑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吗?”
黄灿喜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石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编来编去,突然不愿编了。
“人心吧。”他低声说。
黄灿喜又说,“我第一次见到这黑水,其实在哀牢山,在人的身上,在脚边。”
“第二次,是在米北庄村的梦里;第三次,在八大公山……”
这些黑水时而稀薄如雨,时而黏稠如血,时而无味,时而腥臭,时而死寂,时而仿佛具有生命。它们形态万千,让她几乎无法归纳、溯源。
可是。
“你说,这些散布各处的黑水……彼此之间是不是相连的?”
她说着,竟在完全的黑暗中无畏地伸出手,用指尖去触摸城墙上的精美雕花。指纹早已被腐蚀殆尽,而她像是在变。
皮肤一寸寸地收紧,骨骼也在缓慢改变,只是皮肤的变化更快。不似人类衰老的褶皱,反而变得更加富有弹性,更加紧绷。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在移动,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中心聚拢,渐渐地、渐渐地,她仿佛和石泊丘生前一样,身体在进行一场诡异的“还童”。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那具女尸坠入黄河,又因为水与水相连相通,女尸奇迹般地回到了石家村的那口古井中。
那接下来,是什么?
“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是她的耳朵已听不见,还是石峰说不出话了。
声音像是隔着一床厚重的棉被,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传进她的耳中。
她明明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水中,却能够自如呼吸。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循着某个未知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向前游去。
她忽然想起了沈河,想起他曾说过,八扇巨门中有一扇通往的正是仙界。
恰恰是他的这段话,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如果说汉人创造了“九重天”这个神话观,道教又将这九重天系统收编,张良入谱。
那张良在八大公山下达修墓非庙的命令,以及金古寨人守护的秘密所指,
很可能只有一件——守护九重天。
而其中一重,恰恰是水。八扇巨门与红河,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九重天。
黄灿喜越想越疯,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跃出胸腔。她的骨架挂着残存的□□,却仍执拗地朝着那个方向爬去。
“扑——”
她终于触到了一道边缘,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一点点向上挪动。
她失去了听力,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虚无……毕竟她如今只剩一副骨架与一团模糊的血肉,可骨架之中,那颗心脏竟仍在跳动。
一下,两下。
然后它停了。
视野恍然切换,她又回到那片婴儿海域。
她望着那个仍在酣睡的婴儿,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以及下方浩浩荡荡、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无数灵魂。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周野。
叹息还没从喉咙出来,她又安然复活,回到八大公山,回到她死之前所在的那个平台。
听觉、视觉、嗅觉……所有感官重新回归。
她再次成为一个完整、健康的人。
眼前的杨华也同样无恙。
但黄灿喜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眼前矗立着一只三米高的蜘蛛怪物。它足肢锋利如弯刀,八条关节之下,隐约藏着一道矮小的身影。
偏偏那怪物长着一张扭曲的脸,一张和杨华有几分相似,杨米米的脸。
杨华喉咙哽咽,泪痕在她脸颊上留下细碎的光,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尾的皱纹滑落。
“羊羊、羊羊……你看看妈妈,妈妈好痛啊。”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儿子的小名,试图从那可怖躯壳下唤醒一丝属于“杨米米”的理智。
可哪怕是李仁达,也很难在变成蛛人后保持理智。
杨米米此刻虽然还顶着一张人脸,内里却似乎早已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不仅眼睛装着杨华,肚子里也装着一份。
他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杨华的血肉,以这样的方式回应杨华。
更为骇人的是,杨华的生命每随着啃噬流逝,却在下一瞬违背天地常理,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
她就在这死亡与重生的边界上,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循环。
黄灿喜跪坐在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她确实猜对了。
周野确实因为东东的死和自己的抗议而发生了变化,开始在意她以及她身边人的性命。
可他似乎依然离“人”很远,非常远。
那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第79章 故意的
“咔嚓…咔嚓。”
那是血肉被反复撕扯、搅动的声音, 听得黄灿喜四肢发冷,手臂皮肤下仿佛钻进了无数细虫, 一跳一跳地啃咬着她的神经。
那战栗感从手臂窜上头颅,又猛地炸向四肢百骸。眼前花花绿绿的,混乱无法聚焦,她人却已猛地站起,攥紧铲子,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直朝杨米米的面门劈去!
“砰——!”
一声轰然巨响震彻地宫。
那一铲又准又狠,锋利的铲边甚至因巨大的冲击力而迸出铁屑、微微翘起, 硬生生在那张扭曲的脸上砸出了两个血窟窿。
杨米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终于松开了杨华, 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黄灿喜。
黑红混杂的浓稠血水在他脸上糊成一团,从眼窝到鼻梁, 再到撕裂的嘴角, 像无数条狰狞分叉的河流,在那张可怖的脸上起伏、蜿蜒淌落,滴答作响。
黄灿喜浑身一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第二铲再次卷着风声劈下!然而胳膊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住。
即便杨华已失去了半边肩膀,她竟仍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揽住黄灿喜,阻断了她的攻势。
她双眼赤红,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守护欲而扭曲,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此刻黄灿喜反倒是看起来,像那个正在伤害她幼崽的猎人。
“灿喜,别伤害羊羊……他本性不坏的,他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黄灿喜胸口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杨华的疯狂,感觉杨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石峰那句“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如果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不计代价地保护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那份惯常的冷静与理智仿佛漏了一个角,各种混乱的情绪稀稀拉拉地漏个没完。
正如女娲曾赋予她的祝福与期盼那般,她本应承载万物之爱,亦以爱回馈万物。然而身为凡人,她终究无法免俗地执着于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反手用力一推,将杨华从身边推开。愤怒如燃料般让她下手愈发狠厉,一铲又一铲地砸向杨米米异变的身躯。
但异化后的杨米米也绝非善类。
即便他身为人类时如何显得单纯无辜,化作怪物之后,这三米巨蛛的可怖形态,又怎能与可怜可爱扯上分毫关系?
他被砸碎了眼珠,剧痛反而激发出更深的凶性,只剩下腐烂的骨子里深埋的嗜血本能。
“嗙”的一声巨响,他硬生生挡下了挥来的铲子,一人一怪竟僵持了数秒,最终以黄灿喜翻身跃上铲柄,一记沉重的肘击狠狠砸向它的喉咙,才勉强分开。
“灿喜、灿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羊羊唤回来的……”
那个曾经干练利落的杨华去了哪里?
她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披散,颈间那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泥泞不堪。
黄灿喜胸口闷着一口气,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额角的冷汗滑至眼角,随即失控地啪嗒落下,砸在杨华的脸颊上,在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一道水痕。
“你告诉过我,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除了帕家村的村民,旅游街的贪心商人,还有李仁达和石峰,这些谋害了你丈夫和孩子的人。”
黄灿喜的声音里带着悲戚,却并非为了诉苦,更像是在倾泻心头积压的不甘,
“你说,因为帕家村的陈旧习俗害得你家破人亡,所以你不再祈求鬼神,转而寻求法律的庇护。”
一阵夹杂着浓重血腥气的猛风袭来,黄灿喜几乎是下意识地拉着神情恍惚的杨华向旁躲避。
明明三人近在咫尺,却在弥漫的烟尘与飞溅的碎石间,模糊得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法律给了你一个结果,却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个。于是你又找到我,说要亲手去求得一个结果,一个你认可的结果。”
“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这些字句几乎是从她紧咬的牙缝中一颗颗迸出来的,每个词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过喉咙,一下卷出一口肉。
杨华的嘴巴和鼻孔剧烈地张合着,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眉宇间凝聚的两道恨意,随着她濒死般的呼吸愈发浓重。
她恨、她恨自己的无能。
“黄灿喜,我这么多人里头,就佩服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黄灿喜闻声心瞬间沉到谷底,转头望去,只见李仁达不知何时已找了个角落,咧着嘴鼓掌。
他的目光在触及黄灿喜正脸的刹那,笑容骤然消失,气得嘴角扭曲,“早就说过,下次见面一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你这就来我的地盘送死了?!”
然而在场的远不止他们四人。一阵怪异的窸窣声正由远及近,仔细辨听,竟是从那唯一的入口处传来。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前行,一层叠着一层。随着声响逼近,那东西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是那群变异失败的金古寨人。
但与黄灿喜上次所见不同,他们不再是一滩骨肉交融的泥水混合物,而是像李仁达和杨米米那样,成功异化成了蛛人的形态。
显然杨米米的变异成功,给李仁达指明了一条明路。这些金古寨人在地府门口排了两千年,临门一脚又被拉回来。
黄灿喜无奈地将视线转回李仁达身上,只觉得脑内嗡嗡作痛,眼前的混乱几乎让她失语。可转念一想,李仁达耗费数千年就为了等来这么个结果,倒也透着一股执拗的傻劲。
坏事接踵而至,将她的身心磨得疲惫不堪,可她偏偏不愿在李仁达面前落下风。
“胡海庆!”她突然大喊一声。
李仁达的脸色瞬间铁青,仿佛预感到什么,双眼写满警惕。
果不其然,这疯女人张嘴就是一句:“海庆啊,我认识这么多人,就数你烤的鞋最合我心意。”
这话一出,李仁达的脑袋已然沸腾,他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又戛然而止,歹毒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一字一顿地咒骂:
“你、找、死。”
霎时间狂风卷地,一抹黑影追至眼前,李仁达的拳头裹挟着千钧之力砸向黄灿喜。
她抬臂卸力,嘴上仍不饶人:“怎么?不变了?就凭现在这样,你可打不过我。”
话音未落,她一记凌厉的腿风已劈向对方脸面,狠厉的力道踹得李仁达脸庞扭曲,唾液混着断齿从嘴角溢出。
自西藏归来后,她日夜加倍苦练,等的就是这一刻。
“李仁达,我最后劝你一句,收手吧。若在从前,你这一百人或许还能寻个地方偷偷当土皇帝,但是现在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凑近他耳边,如说悄悄话般,“是零呀。”
“砰!”
黄灿喜余光瞥去旁边杨米米和杨华的动静,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金古寨人正疯狂围攻杨华,而杨米米竟凭着残存的意识挡在母亲身前,一次又一次地将扑上来的寨人砸开。可那些寨人却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她呼吸一窒,艰难地转过头,发现李仁达趁着空挡掐住她的脖颈,手指深深陷进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他终于现出了蛛人的本相,双眼赤红如血,理智几乎荡然无存,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忌惮,不敢直接取她性命,害怕将更恐怖的东西招来。
“黄灿喜,钥匙收集齐了吗?你那相好呢?怎么,谈不拢了?”
他虽未下死手,满腔恨意却无处宣泄。而黄灿喜始终面不改色,仍是那副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神情,两千年来,这眼神如影随形!
他单手攥住她的手腕,听着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看着她因窒息而唇色发紫,心中的暴戾才稍稍平息。
“你劝我,那我也劝你。”
“神仙都是这般德行,听得见你的祈愿,受得起你的供奉,却未必兑现承诺。若未能如愿,便说是你心不诚;若侥幸实现,又要你偿还愿债。”
黄灿喜猛地一脚踹向他下颌,踢得他怒不可遏,嘴角迸裂渗血。
“……偏偏这等神明,还是人造的。”
他话音未落,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手上力道失控。待他回过神来,惊觉黄灿喜的左手竟被他生生扯断!
黄灿喜眼前阵阵发黑,瘫倒在地望着自己的断掌,连胆大符的印记都已模糊难辨。
呼吸愈发艰难,剧痛几乎令她昏厥,心中却荒谬地庆幸,好在不是右手。
狂风骤然呼啸而起!
原本平静无波的红河水面竟掀起惊涛骇浪。那浪尖细碎如沙,却又锋利如针,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让他们对这股未知的力量心生畏惧。
砰!!
地宫四角震颤,八扇巨门中的一扇轰然炸开一个巨洞。烟尘尚未散尽,一道身影踩着碎石踏出,
是周野。
碎石滚落,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周野亦不语,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断臂倒地的黄灿喜,脑袋被揍得变形的李仁达,奄奄一息的杨华,以及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杨米米……
当视线最终又落在李仁达身上时,李仁达心头猛地一颤,“不、不是我——”
“飒飒”两声,是笔落纸页的声音。
巨门旁的机关骤然启动,瞬间万箭齐发,直取李仁达!他惊恐万状,双脚却如灌铅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利箭贯穿心肺,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他并未死去。
他复活了。
还未等他从死亡的恐惧中抽离。
又是“飒飒”两声。
他的双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扼上自己的脖颈,如同拧毛巾般死死收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用绝望的眼神哀求。
周野看到了,面容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胆寒。
他看着李仁达断气。
然后改写结局。
“啊啊啊啊!救命,我错了、我——”
李仁达嘶喊着,脸色惊恐得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下一秒,千斤巨石自他头顶轰然砸落,将李仁达深深压入平台凹陷的地洞中,只剩一颗头颅露在外面,面容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
“啪”地一声,周野看向手中突然断成两截的毛笔,他沉默一会,随手一抛,就将那断开的笔扔河里。
他脸色愈发阴沉,却依旧不语,只是死死瞪着黄灿喜。四目相对间,无声的情绪已在彼此间汹涌。
“嚓嚓”两声,是他以血为墨,写下的咒。
第80章 杀、了、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前满是黑白噪点在狂乱飞舞, 耳畔的声音模糊不清,只隐约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
黄灿喜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旁, 耳边只能听到李仁达断续的求饶声。可她已无力推断周遭正在上演着什么。
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的视线陡然清晰,涣散的意识也在那一瞬被强行拽回。
她遥遥望见周野,他的皮肤竟如同那群陶人的彩漆般片片剥落;再定睛时,他竟似一尊被遗弃的残破塑像,半边脸沉入阴影,另外半边暴露在光下。
周野似乎被她的目光碰到,眉尖几不可察地压下, 眼皮却固执地扬起。抬眸的刹那, 他脸上的裂痕如同被浓墨重彩地点出般惊心动魄, 碎屑簌簌而下。
然而,羞恼、委屈与愤怒全都挤压在那只眼睛里混乱不堪。他眼白亮得骇人, 湿意在边缘徘徊, 却偏生不肯落下,仿佛一旦流泪,就再也抱不住那点骄傲。
眉骨下压着怒火, 眼眶里却藏着一根柔软的刺。像是在怨自己在她心中轻若尘埃, 又恨她与自己竟成了同等分量。
黄灿喜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可眼前的景象让她怀疑是否死期将至的幻觉。
一具遍体毒疮、脓液横流的尸体蜷缩在地,周围洇开一滩浑浊的油状液体。李仁达的面容已不成形状,扭曲得狰狞可怖。她一怔,回光返照的清明转瞬即逝。
“噗嗤……噗嗤……”
骨肉黏连的诡异声响萦绕在耳边,可却逐渐低沉。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她仿佛又听见了明明已经死去的李仁达, 发出那熟悉而凄厉的求饶声,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少次,李仁达又一次活了过来。
却不再是人的形态。
他变成了一只蜘蛛。
即便他奋力站起,拼命挥舞着长满纤细绒毛的蛛肢,此刻也不过巴掌大小,弱小得近乎可爱,往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一缕干草细绳自周野指尖无声滑落,“呼”地自行缠绕成牢,瞬间便锁住了那奋力逃窜的小蜘蛛,随即飞回周野手中,化作一张单薄的纸片。
事情仿佛就此尘埃落定。然而周野的躯壳已破碎不堪,碎片间汹涌地逸散出黑色雾气。唯独他的右手,在最后时刻,仍隐约可见上面描画着两道浅浅痕迹。
一阵怪风卷起,更是加剧身体粉碎的速度,可他只是眼看着右手在风中逐渐消散。
直至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而在婴儿海域里,黄灿喜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周野的身影。她将瓦片数了一遍又一遍,七块终究没能凑齐。
随手一翻,手肘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她眼神发直,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对视的那一眼惊心动魄,抠得她心口发麻。思绪从一开始琢磨该对周野说些什么,最终化作了困惑,困惑他为什么迟迟不来。
以前不想和这人说话,现在倒是说不上了。她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脚尖一下下的晃动,倒是暴露了重重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八扇巨门前的平台。
眼前是战后的死寂与狼藉。
周野和李仁达已不见踪影,金古寨人和杨米米则被禁锢在一角,忌惮着脚下那片以大地为纸、鲜血为墨画出的咒图,龙飞凤舞的线条勾勒出繁复而神秘的图案。
满地废墟乱石,油灯明灭不定,一切皆笼罩在阴影之中。周野曾走出的那扇巨门,依旧保持着破开的大洞,深不见底,内有阴风呼啸而出,引人遐思其中究竟藏着什么。
杨华的双眼红得滴血,脸色却惨白发紫。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看着她在那张纸最后的缝隙里,缓缓写下了杨米米的名字。
或许是血缘深处某种本能的预警,杨华猛地一把夺过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动作却在下一刻骤然停滞,仿佛被惊雷劈中。
她死死盯着纸上的“反噬”二字,声音发颤地问黄灿喜:“他会死吗?”
“也许吧。”黄灿喜并不急于抢回纸团,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的断壁残垣,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我第一次写报告时,以为是我写了他们的名字,才换得他们惨死。”
“但后来我才想通,他们一开始就自知死路。”
“杨米米已经和普通人不一样了,他随时可能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你再心疼,又能护他多久?”黄灿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深深叹了口气,“你怪自己干什么。”
趁杨华心神恍惚,黄灿喜轻轻取回那张皱巴巴的纸,缓缓展平。
她的目光掠过纸上金古寨一百多人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他们曾经的影子。那些被统治者驱赶、步步南迁,最终隐入深山的过去仿佛就在眼前。
“金古寨人就从不内耗。”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下一刻,纸张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倏地升到半空。
上百个名字化作一道道纤细的黑线,纷纷扬扬地飞向它们各自的主人。
金古寨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反而露出了释然平静的笑容。他们伸手牵住属于自己的那根线,任由它缠绕周身,引导着走向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身体逐渐恢复人形,随后开始缓慢地蜷缩。皮肤的毛孔中沁出黑色的液体,形态各异。
有的紧紧蜷起四肢,如同回到母胎中的婴儿;有的皮肤收缩,返老还童至半途便戛然而止;有的身形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通红的婴孩,却在一次呼吸间,又散作一抔尘埃。
一条尚带温热的、肉乎乎的绳子轻轻飘落。
杨华认出了它,连忙捡起,紧紧捂在心口。她牙关紧咬,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在了喉咙深处。
尘归尘,土归土,风过之处,万物终得安息。
黄灿喜撑着身旁的石头艰难站起,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轰轰”巨响。一扇巨门忽然缓缓开启,散出千年的尘土泥腥。
她望向门内,并未见到沈河描述中的仙境。那里只有一片昏沉,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像是一间久未有人踏足的老屋。
在那片朦胧的蓝绿色雾气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由远及近。
黄灿喜屏住呼吸,待看清来人是沈河时,心中情绪起落。
沈河的状态不似寻常。
他面容僵硬,浑身伤痕累累,左腿迈步,右腿无力地拖行,一瘸一拐地从门内挪出。仿佛魂魄还遗落在门后的世界,直到看见黄灿喜,他才像是找回了一点方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
他瞪她良久,颤抖着伸出手,掌心里躺着那枚胚胎玉。
“杀、了、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什么?”黄灿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低头看去,那枚胚胎玉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的手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看来这次去仙境,远非坦途。
“杀了我。”
“……晚了,下次请早。”黄灿喜挥挥手,扭头不想再理会。
沈河却骤然失控,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杀了我!黄灿喜!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才这么轻易地把这东西给我?!”
“我……哈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公兵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黄灿喜闻言一怔,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沈河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精神几近崩溃,“成仙?成仙?这根本就是个骗局!一个骗了我这么多年的弥天大谎!”
她喉咙发紧,沉默片刻,还是取回了那枚胚胎玉。犹豫着开口问他:
“你之前不是还说,亲眼见到仙人漫天飞,仙兽遍地跑吗?怎么这次进去又变了一个样?”
“杀、了、我。杀、了、我,杀……”
“杀了我……”
“杀了……我——”
他依旧疯癫,完全无法沟通,只是死死抓着黄灿喜的双臂,苦苦逼黄灿喜给他一个了断。
手臂的疼痛让黄灿喜眉头死皱,她忍无可忍地捏紧拳头,带着尘土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他脸颊瞬间红肿,又逐渐泛紫。
然而这一拳并未让他清醒,反倒像是加剧了他的疯魔。他依旧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请求,仿佛那是他残存理智中唯一的执念。
“好好说话!”她厉声喝道,目光从他扭曲的脸庞移向那扇敞开的巨门。门内原本朦胧的蓝绿色调,正一点点地暗沉下来。
“……仙界居然也会天黑?”
可这话语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反倒带着几分嘲讽。
语调像一根尖针,刺入了沈河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
“仙界当然不会天黑!”
他惶然抬头,目光先是落在黄灿喜脸上,嘴唇剧烈哆嗦着,最终定格在她身后的某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存在,
“可没有神仙的地方……哪里还配叫做仙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