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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封锁区来了位不速之客。

    “我是少爷朋友!我以前还在他家里工作过!”

    “上校,拜托!我真的没有撒谎,这是我的从医资格证、工作证!”

    “请你迅速离开!”某持枪军官义正词严地说。

    李理在封锁区入口徘徊了大半天,若不是他能准确无误说出温言的名字,以及一应证件准确无误,以他这样纠缠不休的架势早被一枪击毙。

    蓝白相间的警戒线以一条直线拦住去路,从这里只能遥遥望见医院大楼尖尖。前几天李理一开始看到新闻以为另有他人,后来仔细想想不对劲,结合温言回来后的种种表现、梁世京那封公之于众的信件。再加上之前在八国医学交流会上他狠狠认识了些大佬,愣是从这些三缄其口的嘴巴里撬出那一点点模糊的讯息,不过他花了四天时间才找到这里。

    这片区域本来就是管控区,现在方圆几十公里界皆被封锁,说得口干舌燥,站岗的警卫愣是不让他踏入半步。正一筹莫展,忽地,远处迷彩吉普车下来一个高高壮壮的alpha。

    李理眼前一亮,迅速冲了过去。

    Alpha军官示意下属不要开枪。

    李理气喘吁吁冲到他面前,咽了口唾沫,“你还记得我吗……”

    “李医生,别来无恙。”alpha军官摸了支烟出来。

    “我有事情请你帮忙!”李理说。

    alpha叼着烟示意他一旁说话,李理跟着他来到车边,开门见山地说,“我家少爷是不是病了?”

    “一级机密。”alpha沉沉吐出一口烟雾,“无可奉告。”

    李理说:“我曾经就读于首都医科大学,以第一名的专业成绩毕业,专业方向是研究人体腺体,目前在前沿医疗公司——”

    “不用自我介绍。”alpha军官打断他,“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想见少爷并不只是探望他的身体,或许我能帮得上忙。”李理解释,“我知道你们办事规矩,因为我曾在上一任首席温则成团队工作,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通报一声……”

    Alpha军官冷眼扫过这位戴着金丝边眼镜、寻常看起来文质彬彬现在却满脸焦急的beta医生,这位医生还处在观察期,处在观察期的原因显而易见。前方医院里已经忙成了一团糟,四天前深夜他接到上司命令要求他们必须严防死守这座医院,毕竟omega危在旦夕的消息已经传得这样开,首席行程被钉死在这里。军人的第一使命是守家为国,而具体做法就是保护首席的安全。

    至于这位医生……他很诚恳……也很不怕死呢……

    “现在医院里的人都很忙。”alpha暗示道,“没有任何人有时间接见你。”

    “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军方管控的区域就是一袋垃圾的去向都可追踪,更别提贸然进去一个大活人。

    “我看到了那封邮件。”李理推了推眼镜,“虽然没有阐述腺体具体问题但一定很严重,我也是这方面的专家,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我们当医生的都不骗人。”

    Alpha荒谬地干笑了一声。

    这几天他见到太多的比面前这位beta厉害出不少的医生,以他目前资质连进大楼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每一个不怕死的人都应该得到奖励……

    “通报不了,我的权限不够。”Alpha碾灭烟蒂说。

    “你的权限还不够?”李理瞠目结舌,“那我还能找谁?”

    “不够不是不行。”alpha抓住他手臂利落一带,“通报不行不代表不能进去。”

    李理感激涕零。

    接着,他跟随手持绿卡的alpha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医院两个街区外,到了这里alpha的卡再无法前进。Alpha前去交涉良久警卫队才同意越级汇报。秋日太阳毒辣,李理就这样同alpha站在阴凉处等,等消息一层层传递上去,再一层层传递回来。

    他犹记得曾经去橡木湾是多么容易,专车接送,不用向任何人汇报,不用过数不清的安检,进门宛若首席座上宾。纪领事周到礼遇、给他倒茶水,给他送伴手礼,还有后面梁世京亲手签署的邀请函……

    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见梁世京一面到底有多难……

    梁世京或许根本不知道他来过这件事,但仅仅是数不清的通行关卡就让人举步维艰……

    李理默默想,他的少爷应该在梁世京心里分量很重很重吧?不然温言怎么会回首都半小时不梁世京马不停蹄地赶来?他一直以为omega与alpha之间有着天堑般的仇恨,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

    焦急的半小时过去,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alpha抽着烟:“今天你先回去,有机会我再通知你。”

    李理倒不是气馁,只觉得给alpha添了很多麻烦,不再勉强。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没关系。”alpha淡淡说。

    两人沿着静默的柏油马路往外走去,没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追了上来,它急速驶停的同时后排车门从里打开。

    是程琢。

    这位代表联盟八国发言的秘书长看起来很憔悴,虽然他衣着周正,但从医生角度看得出他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休息过了。

    “听说你有办法?”程琢嗓音沙哑地说。

    李理愣住了,这哪儿跟哪儿?被alpha捣了捣手肘才如梦初醒,磕磕绊绊地说,“我还不知道少爷腺体出了什么问题……”

    压迫感不止来自ABO的性别,还源于程琢探究审视的眼神,他什么情绪都不带,高高地站在面前,阴影遮盖住头顶的阳光。他只是问出这个简单的问题,然而李理却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没能好好回答就只有死路一条……

    程琢不欲多言,转身上车。

    “等等!”李理匆忙跟alpha军官眼神告别,跑到程琢面前,“也许我能帮上忙!但能不能让我见少爷一面?”

    “上车。”程琢一秒都不愿意耽搁地说。

    李理一头雾水跟着到了医院,因为他比程琢后进车厢,所以他坐在右方。下车时司机理所当然地打开车门让他先下车。门口的军队投来异样目光的同时端起枪。李理战战兢兢地下车,等程琢出来后他们才放下枪。

    沿途各类工作人员纷纷问好,李理感觉自己仿佛也是秘书长……不过程琢脚步很快,进入电梯接连按了两次关门键,在微微失重的上行里听见李理说,“有些话我先要给你说清楚。”

    虽然不知道程琢预警的内容,但李理还是点了点头。

    随着电梯门开,嘈杂的讨论声从走廊右侧某个大型会议室传出来,向左走,声音便更为激烈……这哪里是一所医院,人声鼎沸的动静堪比菜市场大妈讨价还价。天知道这些频频出现在顶级医疗手术上的医生为了彼此的意见吵得不可开交,这几天又抓破了多少脑袋,挠掉了多少根头发……

    不过进入病房之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李理在沙发坐下,紧接着一位头发乱糟糟的医生进来。胡立把病情原原本本给他阐述了一遍,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李理彻底明白联盟八国最近这样大的阵仗是为什么,他把写着白纸黑字“腺体衰变100%”的诊断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魂不守舍地垂下双手,说:“没有办法。”

    “怎么突然这样了呢?”他不明白,温言回首都好好的,虽然样貌疲累但脸色红润,怎么半年时间病情进展得这样快?

    “是我们的问题。”胡立难受地说。

    “我能见见他吗?”李理问。

    “温言,该吃午饭了哦。”里间病床边,梁望佑捧着粥碗乖巧地说。

    “宝宝等会儿吃好吗,我想再睡会儿……”温言很小声地回答,因为给了止疼药他现在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他力气越来越差。有时候需要很努力很努力睁大眼睛才能将梁望佑看清楚一瞬间,然后世界就会陷入更长时间的朦胧。腺体衰变压迫到了神经,omega不仅失去了嗅觉和味觉,现在连眼睛也看不见了……

    不过好在听觉还没有消失,他还能听见房门打开的动静。

    “李理叔叔?”梁望佑意外地喊了声。

    温言一愣,随后被“医护人员”轻缓地扶坐而起,他穿着单薄的病服,因为日渐消瘦两个袖管被仔细地折叠起来,于是两根削瘦的手臂便更加突兀。不过他被“医护人员”照顾得很好,头发打理得同往常一样蓬松,脚上套着柔软舒适的袜子,脸颊素白干净,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如果不是因为后颈开放性的伤口,omega看起来完全是处在养尊处优的环境,S级alpha和小alpha围绕着他,伺候着他。

    但omega也因为无法分辨来人的具体位置而微微歪着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异常空洞,没有焦点也没有落点,长时间盯着虚无的空气眼皮久久都不眨一下。

    “李理,是你来了吗?”温言虚声说。

    李理在门口站定,难受地、强忍着对“医护人员”鞠躬致意,然后佯装特别轻松到病床边,用更加轻松的口吻说,“是我呀,好伤心,一个月不见都不认识我了……”

    温言微笑,“刚睡醒没看清。”

    “是,温言刚睡醒!”梁望佑铿锵有力地补充。

    “小佑好久不见啊。”李理又俯身跟梁望佑握手。两人眼神交换,梁望佑忐忑地看了他一眼,李理示意他放心,顺着温言话头往下说,“刚睡醒看不清很正常,要是我把眼镜摘了五米之外AO都不分啦。”

    温言继续微笑,不说话。

    “听说做完手术就可以出院啦?”李理心知肚明,哪有什么手术?Omega现在的身体状态连麻醉都挺不过去。

    “是啊。”温言摸索着扶住病床边缘的栏杆,这时,一双微凉、戴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扶住他。

    “麻烦给我朋友倒杯水好吗?”温言对医护人员说。

    这位医护人员自始至终都很沉默,扶着omega让他躺下,掖好被子后才离开。几秒后温言听见李理受宠若惊地道谢。接着他又感觉到医护人员重新返回他床边,静静站在一旁等他吩咐。

    “你有没有吃过饭呀?”温言问。

    “吃过了,放心吧。”李理答。

    “温言,可是你该吃饭了。”梁望佑很不满意地提醒。

    话音落,医护人员很上道地将病床缓缓摇起,碗勺轻响后一勺温热的粥递到omega嘴边。温言慢吞吞吃着,边吃边同李理闲聊,医护人员一直很耐心地等着,喂他一口就替他轻柔地擦一次嘴角。不过,omega因为失去了味觉和嗅觉,吃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还极易引起干呕。

    Omega又一次吐在了医护人员手上,但医护人员还是依照之前那样先给他清洁,擦嘴、擦手,然后才清理自己。在换衣服前李理找了个借口告别,梁望佑也出去了。

    “我想上洗手间。”温言慢吞吞地说,“麻烦你带我去一下好吗。”

    这个医护人员恪尽职守,不多说一句废话抓着他小臂往洗手间去,他也很识趣,为了避嫌甚至不敢去接omega突然撑墙而撑空的手心。

    滴滴两声代表马桶圈自动掀起,温言垂眼说,“谢谢,你出去吧,我自己可以了。”

    医护人员关上门,掐着十几秒的时间点进来,隔着热毛巾给omega擦拭手指,之后继续带omega回到病床,给omega喂粥,漱口、躺平、服药、守着omega睡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晚间,Omega睡很久却不见醒……等到了人人都该睡觉的时间点,穿着睡衣的梁望佑蹑手蹑脚地进来,直接忽视“医护人员”爬上床,钻进温言怀里沉沉闭上眼睛。

    这下这里再不需要医护人员的照顾,偶尔夜间omega视力也会短暂变好,所以医护人员只有离开……

    医院大楼灯火通明地伫立在黑夜里,鳞次栉比的窗户分布在这块巨大的钢筋混凝土上,每扇窗户后都有焦急的身影。他们或在实验,或在奋笔疾书,或在翻看文献,或在快速讨论。

    ——砰,房门突然打开。

    小alpha惊慌失措地赤脚跑出来,大哭着说,“父亲,温言吐血了……”

    第52章

    鲜血顺着病床栏杆一点点往下滴落,omega侧躺,眉眼安详地睡着,但汩汩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涌出……

    脸颊、床单、枕头……

    数名医生冲进病房抢救,他们跑得那样急促,提得医药箱那么重,可这一切在s级alpha眼中犹如慢动作。白大褂扬起的衣角、起了西裤的褶皱、未能落地的脚跟、沉重肃穆的表情,还有逆风后扬的发丝……

    “让让、让让!”有人大声说。

    药箱猛地撞到alpha肩膀,alpha被这股力道带得一偏,紧接着世界的一切动作都加速回归了正常。

    “肾上腺素给了多少毫克?”胡立大喊。

    “除颤吧先除颤,没心跳了!”他人也照样大喊。

    心电监护仪疯狂闪烁,可屏幕上的波峰就像“死了”那样,平成一条笔直的线条而不再起伏跳动,omega身上的被子不知被谁掀到了地上,医生将他单薄的衣襟呲拉一声撕开,omega好瘦啊。胸膛骨骼嶙峋,腹部深深下陷,嘴中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又极其缓慢地在锁骨停下,在那片小小的地方汇聚……

    各式重症仪器启用,各式医用电极粘黏在omega素白的肌肤上,各式大剂量的药剂注射进他的手臂。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从前那样那么能忍受疼痛,静静闭着眼睛任由医生在他身上动作,不流泪不诉苦,充当一具非常完美的救治患者。

    现场很乱……

    小alpha哇哇大哭地来到alpha腿边,因为害怕所以拉住alpha垂在裤边无能为力的手。这对从前关系很是紧密的父子已经很多天没有讲过话了,因为小alpha认为是alpha给omega吃了那颗黄色药丸才导致omega生病的,他以为omega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omega不仅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今夜他甚至还吐血了……

    小孩子本能地寻找依靠,寻找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

    “别找我,去跟他说话。”梁世京嗓音有些抖。

    梁望佑听不懂背后的意义,不懂他是omega这些天坚持活下来的唯一动力,所以梁世京继续说,“去跟他说话,去叫醒他。”

    虽然病床前围满了医生,但梁望佑很是听话地过去。可他根本插不进去,他只有站在这群医生的屁股后面一遍一遍带着哭腔叫温言名字,然而躺在病床上的omega不仅对除颤仪没有任何反应,对这一声声呼唤也没有任何反应,距离omega心脏停搏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说你是梁望佑。”梁世京提醒。于是梁望佑改口,把我是小佑和温言这六个字翻来覆去地说。

    听说人在弥留之际听力短时间不会消散,只是听起来会很朦胧。所以如果说梁世京三个字可能会适得其反,alpha或许曾经在omega心里有过一席之地,但仅仅是曾经……所以他的名字不起丝毫作用,他这个人也不值得omega丝毫留恋,唯有用孩子的期盼来唤醒omega……

    可能呼唤真的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先进的药物起了作用。总之在梁望佑一遍遍呼唤下心电监护仪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忽地,滴的一声开始重新工作。

    在场医生如蒙大赦但又一刻不敢停歇,继续用药物□□omega身体状态,直到omega生命体征回归到正常数值。梁望佑已经没有哭了,却再也不敢上床跟温言一起睡觉,他呆滞地等在一旁,看医护人员一点点清洗掉温言身体上的血迹,接着自己搬来椅子呆呆坐在上面。被吓到了,不敢离开半步,也不敢说一句话。

    胡立擦着手进来,对一旁久久未动的梁世京说了句什么,两人出去。梁望佑也听到了,他也跟着一起出去。

    外间病房开着一盏落地灯,照亮小小一隅。短短几天时间这里变成卧室和办公室的结合体,矮几上是数不清的雪白文件,各式真实病例被alpha过目筛选,每浏览一份就给omega判一次死刑。沙发上糅杂着凌乱的毛毯和外套,alpha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合眼,偶尔休憩的方式是坐着听关于omega的日常身体报告。

    所以现在就是他短暂的休息时间,所以他现在撑着扶手缓缓在沙发坐下,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任何话。其实他也不需要说话,专业医生皆束手无策他也毫无办法,他只能沉默地接受听他们预估omega还能存活几天,判断omega腺体压迫到了多少神经元,阐述omega昏睡时间越来越长不乐观的现象。

    “要不……”胡立艰涩地戛然而止,他的意思很明显了,omega的腺体神经大部分坏死,这意味着止疼药即将对omega失去作用,也同时意味着omega即将进入最难受的时间点。对于一个人来说,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如果生命最后时刻是这样痛苦,出于医生的使命和人道主义不如到此为止。

    医生懂得这个道理,alpha同样也懂得这个道理。

    不过还有一种手术或许可行,其实这个方案早就出来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把握。商议之后他们决定把它充当首要方案。这个手术的全名叫作人体活体置换手术,顾名思义就是用一个身体健康的omega的腺体换给温言。这项手术虽然在初春时分被s级alpha亲手叫停,但现在已经秘密启用。

    只是去找一个身体健康且自愿捐出腺体的omega十分困难,摘掉腺体就意味着捐献者死亡,谁也不愿意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

    梁望佑抹着眼泪倚偎在梁世京身边,梁世京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蒙住他的耳朵,“用我的行不行?”

    胡立瞪大眼睛:“这怎么能行?”

    alpha与omega腺体天壤之别,贸然置换两人都会殒命。但正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腺体组织部分ao都是一样的。如果保留omega那么一点点正常的组织,然后用alpha的腺体组织好好养着,就像植皮那样,花很长的时间来修复。

    可行仅仅是理论可行,实际操作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大家一无所知。

    在这沉默的小小间隙,胡立忽然回想到为什么当年alpha在放弃omega生殖腔和放弃仇恨之间迟疑。这样的两难之境,怎样选择都难以周全。

    这是两害必取其一的悲剧。

    五年前alpha成功了,不代表五年后的今天alpha还会成功。这项手术风险太大,世上根本没有先例可循,且不论alpha给omega换腺体,就是omega与omega互换胡立都没有三成把握。倘若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他还能给一个成功和失败的概率,可是这个手术被叫停了,而现在omega只剩下几天的存活时间。他是局外人她还能分析利弊,尽管这样很残忍,可如果不做手术最坏的结果是温言死去,梁世京会活下来,梁望佑还有依靠还能有亲人,这也是温言的愿望。如果两人都没能下手术台,最坏的结果就是梁望佑从此孤苦伶仃。这样的结果还只是针对他们私人的。

    于公——国安部这几日焦头烂额不停探他的口风,军部那边也在想方设法劝阻梁世京这一决定。一旦首席去世各大势力瞬间重新洗牌,联盟八国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和平,一旦失去最强有力的领导者,往往意味着国与国之间撕破脸皮,战争一触即发。

    所以有些话胡立必须要说清楚。

    “手术成功概率很低,换句话说近乎能预见到失败。首席,小言的腺体现在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到一点点正常的组织,这一点点保证在手术后不会坏死是非常难得。而且目前他的身体状态不能支持他负荷这样大的手术,麻醉这关过不了的,麻醉一给立马就会引起心力衰竭。”

    “我知道。”梁世京垂着头,低声说。

    “小言只是放不下小佑,可以在最后这几天让他们好好生活在一起,做一些想做的事。”胡立相当坦然,如果不是梁望佑温言根本不会选择治疗,只有在治疗的情况下他才能多活一些时间,才能多看一眼梁望佑。要是仅仅只有梁世京,温言可能连生存的欲望都没有……

    “我知道。”梁世京还是这样答。

    “所以——”这两个字刚从胡立嘴里冒出,梁世京打断他,说,“是我的错。”

    胡立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还想劝告,他需要把温言即将要因为止疼药失去药效而受到的苦楚全部说清楚,“其实他服用……”

    话到一半,梁世京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其实小言他服用的止疼药到最后会没有效果,他会很痛苦,大多腺体衰变的患者往往因为忍受不了这样的疼痛会选择自杀。”胡立不明所以地重复一遍,但他不知道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alpha曾经错过了什么。

    小alpha生日之后第二天,听纪领事说omega一觉睡醒饭都不愿吃就要来找自己。alpha很忙连续开了一整天的会,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但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尽管也会像个毛头小伙子抑制不住欢喜的心情,直接中断了会议立刻去看一眼omega。

    前一晚两人做尽了那些事,omega应该是记得住的,他很害羞,都不敢抬头。

    alpha听他细声细气地说话,听他说曾经的曾经,听他说对不起。其实alpha都快忘了,就如同他第一次亲眼见到omega那样,omega说什么都不知道,眼里只有omega一张一合的嘴巴。可是omega提起了他的父亲,alpha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所以他说别提,他以为omega能理解他不想听到的原因,但偏偏omega还要讲……

    所以omega是理解的,是他的错。

    很滑稽的是omega那么勇敢的袒露心声最后却换来alpha一句句冷语,明明当时命运分别向omega和alpha伸出援手,却因为一个相似的字音把他们推向无可挽回的两极。

    因为这个错误omega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一切都是因为alpha的自大。傲慢和愚蠢是一树之果,alpha终于尝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如果当初他再耐心一点听omega把话讲完,如果他就像内心苦苦挣扎的那样不计前嫌,omega生命在那时候挽救几率更大,哪怕是渺茫中的更大……

    alpha缓缓低垂头颅,捂在小alpha耳朵上的双手也随之垂落,指尖微微颤抖着。

    拔筋挫骨的滋味想必并不好受……

    所以明了之后,是懊悔多一些,还是自疚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呢?

    不等胡立出声询问,alpha颓丧地摆了摆手,然后再度垂落在沙发上……曾经的他意气风发。单手往下一压便让拳馆所有人员坐下,如今的他手指抖动,也就是这样了,只能是这样了……

    胡立不忍再看,转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alpha把小alpha从腿上抱下来,哑声说,“你也出去。”

    梁望佑距离得最近看清了梁世京的异常,他惊恐却更加害怕,死死攥着梁世京不肯松手,很快也哭了。

    “出去。”梁世京说。

    “不,不要。”梁望佑哽咽着猛摇头。

    “去陪他,他需要你。”梁世京又说。

    听到这句梁望佑就不闹了,打开里间门进去时回头看了眼,他看到梁世京正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他的身后,眼睛很红很红。

    难以言说的一夜就这样悄然溜走,病房光线充足安详静谧。

    温言缓缓睁开眼睛,不知为何他能看到一点东西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梁望佑现在不在病房,取而代之的是梁世京站在他的病床边。不过他看不清梁世京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一动,梁世京很自然地递来插了吸管的水杯,同前几天医疗人员那样熟稔。

    喝过水,梁世京又一言不发扶他去上洗手间,在外面等,然后进来给他清洗手指。水流淌过肌肤的触感很舒服,虽然温言还是不能够完全看清楚但他这样淋了很久,出去时避开了梁世京企图搀扶的手。

    梁世京一僵,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要做这些?”温言撑着病床缓缓坐下,垂着眼睛说。

    梁世京久久没动,过了半晌才挪动着脚步来到他面前,嘶哑地问,“那晚是打算告诉我对不对?”

    “什么?”

    “止疼药的事。”

    温言装不懂:“告诉你什么?”

    “不是头疼,是因为腺体。”

    “忘记了。”温言这样简单地回答,梁世京却抓住他的手。

    温言只能看见近在咫尺的梁世京模糊的脸庞,却能感觉到他现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或许梁世京还想说点什么呢,但梁世京又仿佛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可以出去吗?”温言礼貌地说。

    “你会活下来。”梁世京说。

    “你要救我吗?”

    “是。”

    “我不想让你救。”温言平静说,“我想让你难受。”

    “别这样。”

    “我很累,不想跟你讲话,你把小佑送进来,我想跟他待在一起。”

    “好。”

    然而alpha以为omega还是看不见,于是先把病房里omega需要的东西准备好,假装弄出关门的动静然后折返回来。温言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忽然也很想流泪,有些事情好像不是想象的那样,可现在再去探究这些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他很痛,脖子痛,浑身到处都痛。

    他一哭alpha就忍不住现身,默默给他擦眼泪。

    “哪里疼?”梁世京轻声问,唯恐说话导致气流加速让omega难受。

    “不、不疼。”温言哆嗦着嘴唇答。

    “医生马上就到。”梁世京说,“马上就不疼了。”

    长期服用止疼药压抑感官,临到头来就会这样的难受,千万根密密麻麻的小针同时在身体内部穿梭而过,不知道下一秒会钻到哪里,总是在预感的下一秒就会知道。

    温言眼泪越流越多,梁世京却把他抱得越来越松。

    “我一点都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不关你的事,可我也不想看到你。”温言满头大汗,断断续续,“可是梁世京,我就要死了,能不能请你以后照顾好小佑,不要让他受委屈,不听话不要打他,他很聪明很敏感,他总是看我们的脸色……”

    “别说话了。”梁世京眨动了眼皮,一滴水迹落在omega额头。

    “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好不好……”温言喘着粗气,身体因为疼痛而时不时抖动。

    梁世京给他轻柔地擦拭着汗水,温言主动握住他的手腕,自下而上睁着通红的眼睛,努力想要将alpha看清,“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答应呢?”

    “你得活下来我才会答应。”梁世京说。

    温言松开他手腕,喃喃自语,“那该怎么办?”

    “好痛啊……不要碰我……”

    “可以把止疼药给我吗……”

    说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谁都听不清的话语……

    病房门急速打开,几名麻醉师提着医药箱进来,从今天起他们将尝试着给omega注射麻醉剂,因为实在难以根据omega身体状态估测omega承受麻醉的尺度,所以为了确保omega手术安全他们会一点点地尝试。一是通过麻痹大脑的方式缓解omega腺体产生的极端疼痛,他真的不能再受一点苦了,哪怕他已经这样忍受了很多年,可他本来是个很怕疼的人啊,捏一下手臂就泛红,用点力会瘀青的人怎么能让他承受这些痛苦呢?

    二是为了活体置换手术,胡立准备了一个其他医疗团队想都不敢想象的东西,那就是在手术期间竭力让温言保持清醒但混沌的状态,虽然温言腺体上的大部分神经已然坏死,但他想尽可能地保留这些还在正常工作的组织,这样对温言日后恢复非常有利,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来。

    一剂稀释过的乳白色药剂从他臂弯的留置针头缓缓推注进去。很快,omega瞳孔开始涣散起来,他枕着雪白的枕头,眉眼濡湿,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长而密的睫毛偶尔轻颤一下,表情看上去终于没有任何痛苦,也变得呆滞起来……

    梁世京给他擦洗身体,然后换上新的睡衣,给他后颈换药。

    “疼么?”梁世京捏着医用棉签问。

    “有一点。”温言迟钝地答。

    梁世京手下动作轻到了极点,给omega抹完药吹了吹,凑到omega面前,看着omega漂亮又红肿的眼睛,“现在呢?”

    “不疼了。”温言更迟缓地转动着眼珠,“有点冷。”

    梁世京半靠上床头,抱住他,让温言软绵绵地枕着他大腿,他拨弄好温言额发,再次轻声说,“这样呢。”

    “想睡觉。”温言慢慢地答。

    梁世京用掌心托住他的脸颊,低声说,“要醒来,知道么。”

    第53章

    “体温37.2,正常。”

    “大脑皮质短暂休眠。”

    “瞳孔有轻微光感反射。”

    “膝跳测试反馈弱,可以提升剂量。”

    从omega入睡那一秒起,医生便开始每五分钟检测一次他的身体指标,他们忙碌地围绕在病床边。嘴上悄声讨论着,手上时不时用最原始的方式试探omega颈搏强弱,得出结论后提笔在记录本上唰唰记录,与此同时各项数据同步反馈给麻醉师以作后续调整。

    按生理反应来说,omega的腺体应该正在剧烈的疼痛,但又因为药物麻痹了大脑所以他暂时感觉不到。不过这是第一次尝试麻醉给药,量非常非常少,所以omega只能短暂地平静几小时,之后就要进入漫长的疼痛期。

    倘若持续麻醉将会把omega变成植物人,让他让大脑永久性地进入深眠状态。然而阶段性给药的弊端马上就要显现了,现在所有医生都在“全副武装”中等待omega醒来。他们力求把omega苏醒时间精确到分钟,再通过不断地尝试精确到秒钟。

    这群人平常不是飞驰在手术室路上就是坐镇在手术台上,自从来了这座医院后便脱离了手术室,从今天上午起他们彻底变得很闲,全部留在病房里面。

    乌泱泱一大帮人等在这里让病房看上去十分拥挤,气氛也透露着一丝丝吊诡,他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出声。

    s级alpha仰靠在床头假寐,他的大腿上枕着熟睡的omega,他的双手放在omega下巴,时刻托着他不让他后颈开放性的创口受到挤压。这样的姿势很累,alpha的脸色看上去也确实疲惫,短短几天时间他消瘦的程度比omega过之而无不及。眉骨变得更加清晰,鼻梁似乎也更加高挺。偶尔虚睁一下眼睛查看omega有没有醒来,然后轻轻抚弄一下omega的额发。

    是很怜惜的姿态,很突兀地出现在alpha身上。

    不过这样的动作是不为人知的常态,曾在许多个深夜alpha晚归回家,他轻手轻脚进到omega房间,在黑暗中来到大床边,把omega裸.露在被子外的小腿放进去。omega长着一张清新俊秀的脸,睡相却十分差劲,要么蜷成一团要么四仰八叉,虽然不会踢被子但是很会抢被子。

    alpha有时候累得狠了会在旁边和衣躺下,omega一个翻身就把被子全部卷跑。可如果alpha打开手环释放信息素,omega又会不知不觉拱到他身旁,眷恋地靠着alpha,仿佛很需要alpha的样子。

    这是两人难得的温存时间。

    alpha工作冗长复杂,怎么处理也处理不到尽头,唯一慰藉就是在每天下班回家的途中,听橡木湾提前传回来的消息。说omega今天陪孩子烤了饼干,他们吃撑了睡得很晚。说omega窝在书房里在给孩子做黏土。说omega今天陪孩子玩了一天早早睡下。

    如果omega睡得晚,alpha只能路过他的房间,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等一等。

    如果omega睡得早,alpha就能拧开他的房门,然后悄悄进去在床边看一看。

    omega真的是头猪,睡起觉来雷打不动,小alpha深得遗传也一点儿没差,都六岁了还保持着一些不算毛病的小问题。可就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才能组成一个家,一个有人等有人盼的家。大家要天天见面,要一直待在一起。哪怕alpha和omega貌合神离,但只要在一起就什么都有可能。可是世事变幻无常,总是在刚刚获得的时候便立刻失去。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世事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残忍地告诉世人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天黑了,岑寂的病房内偶尔有医疗人员走动,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因为怕打扰omega休息,所以连心电监护仪的提示音都调到最低。不过在注射麻醉的3小时34分后温言有了转醒的迹象,虽然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这说明麻醉正在失效,他即将被疼痛逼醒。

    果然不出五分钟他醒了,比医生们预计时间早了一个小时。

    梁世京小心翼翼直起腰身,垂眸观察他的表情。

    温言先是紧紧蹙起眉头,然后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很快他彻底醒了,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一滴泪水从眼角滑出,脸色枯败。

    不能继续给药,所以只有等8小时后麻醉半衰期彻底过去,这8小时将是病房的至暗时刻。

    该如何度过呢?

    梁世京让所有人都出去,就连梁望佑也出去。

    在医护人员关掉病房门的刹那,他看到梁世京把温言反转过来裹着被子按在怀里,然后令人胆寒的呜咽就从被子里传了出来。随着病房门彻底关闭,接下来的8小时里间成为禁区,谁也不能去惊动这对彼此依靠的alpha和omega。

    生理疼痛到达一定程度人是说不出话来的,也做不出任何回应的。渐渐地,温言连哭声都变得微弱起来,最初他的身体还会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地哆嗦,上下牙齿抖动出类似急速敲击的声音。当他以为这样的状态维持很久之后,他尝试去抓自己后颈的腺体,企图让尖锐痛意代替强烈痛意。

    第一次梁世京没有防备让温言抓到了,温言指甲里立刻沾上坏掉的腺体组织。梁世京抓住他手腕后用自己双臂桎梏他的肩膀,温言动弹不得,只好睁着看不清的眼睛努力地去辨别梁世京的神情。他的嘴唇乌紫,眼睛却永远清亮澄澈,流泪的双眸好像在对alpha说求求你,求求你……

    梁世京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断滚动着难以抑制的酸涩的喉头。

    omega可以对疼痛投降,alpha不能让步半分。

    可亲眼见证omega这样的痛苦,alpha能让到什么地步呢?他只能逃避这双乞求的眼睛,在自欺欺人、视而不见中筑牢自己的防线。

    “我恨你……”温言一字一句、时断时续地从齿缝中蹦出这几个字眼。

    恨还是太轻了,爱才是最狠的东西。

    让怀揣着爱意的人听到恨意,说恨的人在那一刻解脱,爱的人却孤独地在恨意里寻找那一点点希冀。恨意一出,爱意已输。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温言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哭泣,头发湿湿地黏在额头,仍然很想从梁世京怀中挣脱。

    恨也好爱也罢,梁世京始终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周全无动于衷。

    可是时间才过去短短十分钟啊……距离下一次尝试麻醉还有七小时五十分钟。慢慢地,温言变得不流泪了,他的双眼开始涣散,他仿佛即将死去……

    警铃大作,红灯闪烁。

    一时间医生纷纷从会议室、办公室、实验室跑出来,盯着那间病房门口的右上方,看椭圆形的警示灯在转圈的闪烁中发出刺眼的亮光。

    胡立带队冲进去,剩下的人便留在这条幽深静穆的走廊中静穆。

    “又没呼吸了!”胡立焦急大喊,“再给麻醉缓和一下!”

    梁世京被迫让到一旁,温言在他眼皮底下再一次抢救。现在还剩七小时四十三分钟,麻醉失去药效才过去十七分钟,温言就坚持不下去了,他的身体就撑不下去了……

    所以这五年来omega是如何度过的呢?

    被缝合了12次腺体一个人躲进小木屋里,每当疼痛发作时是怎样捱过去的?在知道自己腺体衰变时是什么心情?后来在面对alpha要求提供信息素时,是怎样一次次打开颈环默默承受的?

    alpha自以为事无巨细地照顾着omega,到底赋予omega的是什么呢?

    再一次使用了格外猛烈的药物剂量后,omega侥幸活下来了。某位心软的护士在偷偷抹泪。

    这间病房简直一团糟,原本平铺在病床上的床单被踢蹬成一团,被子露出里面柔软的绒芯。水杯倒在床头柜,水珠还在沿着柜面往下滴。omega胸膛快速起伏,右手指甲里有些许暗红色。他薄薄地躺在乱糟糟的床上,还在呜呜地哭。alpha沉默地站在一旁,颈脖和下巴遍布血痕,他的伤口也应该处理一下,但没有一个人去做。

    “把浴缸放满冰块吧。”胡立指挥医务人员,沉沉地说。

    当止疼药失去药效、麻醉剂不能频繁使用,还有一个疗效甚微却朴实无华的办法,既然都是通过药物麻痹神经,那么也通过物理手段麻痹神经。只是这样十分危险,突然的寒冷刺激会引发身体应激反应,稍不注意omega就会因为失温而又一次进行抢救。所以这个方法需要看护人员时刻关注omega的体温变化。

    提着冰桶的医护人员如鱼贯入,哗啦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浴室传出。

    胡立对梁世京说,“还剩三分钟麻醉时间,让小言起来自己走进去吧。”

    omega长期躺着血液不流通,不利于末端循环也不利于omega的身体自主反应。梁世京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过去,挠了挠omega的手心。同从前一样omega手掌还是这样敏感,他茫然地转动了下眼珠。

    “要洗澡。”梁世京低声说,“自己起来好不好。”

    omega早就失去了进食欲望,营养针剂按时打进他的体内,所以他是有力气的。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他早就需要像个正常人那样进行活动。听到这句话温言也是有反应的,慢慢挪动着手指。梁世京提前抓住他的手指,温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梁世京给他套好拖鞋,温言如同一个生锈了的发条木偶那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然后众目睽睽下牵着梁世京往浴室走去。

    阖上房门,梁世京给他脱衣服。

    消瘦是温言濒临死亡最显而易见的判决书,他双腿笔直细如竹竿,肩胛骨似要挣出皮肤,脊椎骨嶙峋突出。他是那样的孱弱,可他也还有自主意识,眼神没有聚焦地转身,背对着梁世京一步步朝浴缸走去。

    虽然神思已经被药物麻痹到了如此地步,但潜意识里仍然镌刻着那则来自alpha铸就的谎言。温言先在浴缸边坐下,坐稳后跨进去一条腿。在碰撞下大量冰块发出哗哗的响动。又等踩实了才继续挪动另一条腿跨进去。

    “水很烫。”他坐在满是冰块的浴缸里,歪着头,呆滞地说。

    alpha看他几秒,缓缓抬手按住了眼睛……

    第54章

    当八小时最后一秒过去时天刚刚亮起,天际与大地相接的地方晕染开一道薄薄的晨昏线,如夕阳般温柔地落进病房。

    等候多时的麻醉师进去,手脚麻利地将增大了剂量的麻醉快速推注到omega身体里。紧接着医务人员进来,他们换掉湿透了的床单,开始对omega四肢进行专业按摩,以防omega因长时间不活动而肌肉坏死。

    omega肌肤长时间被冰块浸泡后变得异常细腻,抚摸上去宛如一块冰凉的玉。皮肤失去了正常人类应有的Q弹,也没有正常人的红润。皮下毛细血管被冻得乌紫,像一条条扭曲蜿蜒的小蛇潜藏在身体里。

    Alpha肯定整整按了一夜,不然omega的皮肤和肌肉早就被低温冻伤。

    Alpha无声地从卫生间出来,去到外间。

    自从梁望佑亲眼见到温言吐血之后他就变得很安静,从前还想跟温言一起睡觉,现在提也不敢提。梁世京让他进去他才能进去,因为怕他毛手毛脚碰到温言后颈伤口,也怕他见到温言那么痛苦的样子对幼小的心灵产生阴影。但是梁望佑很乖,每天到点自己去隔壁房间早早睡下,然后早早起来。再没有尿过床,也很少说话。

    6岁的他在一夜之间懂事起来。

    可对一个孩子最残忍的评价就是“他很懂事”,孩子不需要懂事,在纯真烂漫的年纪里他应该拥有独属孩子的各种小毛病。按照现在日期他应该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生,穿着校服跟同学在学校里玩耍学习。普通课业结束后还会去参加喜欢的课外活动,周末带着他的小马珍珠去世界各地参加比赛,而不是像现在小心翼翼站在地毯上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过来。”梁世京哑声说。

    “等一下。”梁望佑小声说完,自顾自爬上这是他的专属位置。因为太矮无法看到玻璃窗后面的温言,这几天他唯一提过的要求就是要个凳子。他爬上去,趴在玻璃上睁着大眼睛想往玻璃里钻,鼻子被挤出小猪鼻孔的样子……里间麻醉师正在记录温言身体状况,温言好好地“睡”着。温言没有受苦呢,那他就放心了。看了会儿他才下来,去到梁世京身边,继续睁着大眼睛看梁世京。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梁世京问。

    “喝完奶就睡了。”梁望佑答。

    “听到什么没有?”

    梁望佑眨巴了下眼睛,“什么?”

    “没事。”梁世京倦怠地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

    “父亲,温言为什么吐血?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没有。”

    “那我们三个什么时候能回家?”

    “再过段时间。”

    “温言真的没事吗?”

    “没事。”

    梁望佑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知道梁世京从不撒谎,所以语调有了点欢快的感觉,他说,“纪领事说北边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每天都有许多挖掘机在工作,我还没有见过这个,温言肯定也没有见过,我想带他去看看。”小alpha还不知道活体置换手术成功概率,还不知道未来某天他可能会在同一时间失去双亲,虽然锦衣玉食不变但他将永远孤独地生活。

    梁世京豁然睁眼,眼底遍布薄红的血丝,他看起来似乎比温言病得还重……

    “你也生病了吗?”梁望佑觉得很奇怪,他的父亲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林亦初昨天是不是来过?”

    “是啊。”梁望佑说,“当时温言在睡觉呢,他就说改天再来。”

    闻言,梁世京开门出去,他离开梁望佑后就悄悄打开里间的病房门进去,托着脸颊在病床边等温言醒来。

    加大麻醉剂量的效果非常显著,这次温言睡了很久,醒来时麻药还未彻底失效。睁眼第一幕便是梁望佑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坐在凳子上,嘴巴里低低哼唱着什么,好像是一首家喻户晓的儿歌。

    “温言你醒啦!”梁望佑眼睛一亮。

    温言其实还是看不太清的,他努力伸手。梁望佑便从凳子上一跃而下冲到他身边,“温言我给你说,北边现在有好多挖掘机哦,还有好多大卡车,他们每天都运好多泥土出去。你知不知道那个坑有多深!”

    “有十几米呢!跟橡木湾二楼一样高呢!”梁望佑比出夸张的手势,“工程师说海水要放几百万吨才能填平呢,他们还会放小鱼进去,不过海獭我还没有选。温言,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挑好吗?到时候我买一架大大大大游艇送给你,里面装满你喜欢的水果,船帆涂你的名字,让你的船首航。”

    “温言,你高兴吗?”

    “温言,我的话多吗?”

    “温言,我憋了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温言一点点翘起嘴角,“我很高兴。”

    得到肯定答复的梁望佑高兴到剁脚,眼睛和鼻梁卡在栏杆缝隙里,脸颊肉被挤得鼓鼓囊囊的,黑眼珠子鼓溜溜转来转去,这双眼睛笑起来跟梁世京是那么的像……

    最恨的人养出了最爱的人,这真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温言,你饿不饿呀。”梁望佑问。

    “你呢?”温言弱声弱气。

    “早上只是喝了奶,现在有一点点饿了。”梁望佑摸着肚皮说。

    “那我们一起吃好吗,陪我吃一点。”温言苍白地笑着。

    Omega愿意进食这个重大喜讯,没两分钟就传遍了各大医疗团队,他们兴奋得都要疯掉了。Omega愿意吃东西说明omega的生存欲望重新燃起,如果omega多吃一点饭,身体再养得好那么一点点,多那么一点点都会极大提升手术成功概率。

    各式营养餐食被送进病房中,不同口味不同风格,只要omega想吃他们会立刻提供。营养师团队足足有十多个,他们变着花样让omega不断尝试,同时细心记录omega对哪些菜感兴趣。帮omega夹到碗里,然后由小alpha送进omega口中。就连让omega喝口水也费尽了心思,要挑选最新鲜的水果,酸度甜度按照一定比例混合。

    再先进的营养剂都不如让身体主动吸收营养,再精尖的医疗药物都不如让身体产生免疫力。

    这顿饭梁望佑也跟着吃了很多,他协助温言漱完口,他=然后偷偷观察梁世京有没有在外面,探出头,看见走廊上站了许多穿着高定西装的陌生男人。

    “他们是谁?”梁望佑拉程琢的衣袖问。

    “家族办公室的管理人员。”程琢恭敬地答。

    家族办公室通常负责打理家族财务以及生活方面的事务。管理方向以财务为主,囊括了律师、信托公司、现金管理、股票基金等。不过这种集中统一管理的模式不是人人都可为之,像首都的超级富豪他们只能设立分支机构,有资格组建家族办公室的家族少之又少。梁家算一个,温家算一个。

    “他们来干什么?”梁望佑问,“父亲要用家里的钱吗?”

    所谓“家里的钱”是指需要通过异常严苛的流程才能取出,单项数额不小于三位数的亿元单位,其他普通小钱自动取用即可。

    这个问题程琢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抚了抚梁望佑的后脑勺。

    “父亲呢?”梁望佑又问。

    “在跟林外长会谈。”

    “好滴。”梁望佑欢快地回到病房,梁世京不在那就很好了,不然他爬温言的床肯定会挨骂。

    他蹑手蹑脚脱掉鞋子,上床,偷偷掀开被子一角钻进温言怀里。温言味道很好闻,有淡淡的药味,身上还暖暖的。

    “温言,你睡着了吗?”梁望佑小声问。

    在麻醉最后失效的间隙里,温言忍着疼不吭声,他是醒着的,能很清晰地听到梁望佑在耳边说很多可爱的话,疼痛渐渐清晰起来,在最后时刻他听见梁望佑有点卑微地问,“温言,你今天喜欢我吗?”

    之后温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有意识的时候梁世京已经在身边。同昨夜那样抱着他,陪他忍受过这度日如年的8小时。

    大家都很痛苦地相拥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的温暖。

    温言忍不住让自己哭,眼泪汹涌地流过濒临崩溃的身体,从痛苦呜咽再到痛苦大哭,他像一只绝望的小兽那样攥住梁世京这根救命稻草。手指偶尔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指甲深深地陷在梁世京的手臂里,鲜血顺着两人小臂流到手腕,又在拥抱中摩擦出片片殷红的血迹。但更多时候温言一点力气都没有,半阖着失焦的瞳孔,小口小口地呼吸,有时候吸着吸着气就断了……

    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到了实在不能忍受的地步梁世京就把他抱进装满冰块的浴缸里,麻痹肌肤缓解痛意。

    温言在浴缸里不停地抖动,这是肌肉遇到寒冷自然的应激反应。乌黑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脸颊素白、颈脖素白、身体素白,嘴唇却是深深的乌紫。他泡多久梁世京就在他背后充当肉垫也泡多久。梁世京除了照顾他还很忙,每隔两分钟给他测量一次体温,按摩他的肌肉,给他喂高能量的营养冲剂。

    眼泪从Omega眼角流出来,滴在alpha指背竟然生出一丝烫意。

    身体越来越冷的时候,温言趴在梁世京怀里,呆滞地盯着远处天花板那盏明亮的吊灯。这盏灯跟梁望佑某个玩具很像。犹记得当时还在橡木湾,是omega去找alpha求助被alpha拒绝的那段时间,当时alpha的冷言冷语让omega很伤心,omega躲在房间不愿意出来。

    于是在某个晚上,梁望佑提着那个会发光的小玩意儿敲开温言房门,站在门口仰起脸,把小灯自下而上地摁亮,吐舌头翻白眼。

    “温言,你看我像不像鬼。”

    确实像鬼,温言捏他脸蛋,“像个可爱鬼。”

    “嘻嘻,温言,现在你开心了吗?”

    “开心了。”

    “温言,我们每天都要开心哦,假如你不开心的话我会让你开心的,我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哦~”

    眼睛刺痛的一瞬间从前的温情画面湮灭掉,那些童真的话语也从耳边烟消云散……

    少顷,温言哆嗦着张开嘴唇,呼出断断续续的白气,“梁世京……”

    “我在。”梁世京轻声应。

    明明很想讲话却因为喉咙痉挛地说不出话了,温言颤颤巍巍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指,梁世京握住他的指尖,温言在他掌心歪歪扭扭地写,“想活……我想活……”

    第55章

    这是一间小型会议室,围坐在椭圆桌边缘的皆是来自世界各地德高望重的腺体专家,在椭圆桌前方,巨大的投影仪幕布展示着一份PPT文件,这是经过数天、数个团队商榷而出的活体置换手术方案。

    幽幽蓝光打在一张张肃穆的脸上,他们交头接耳,讨论着低到忽略不计的手术成功概率。不一会儿大门从外被某军官打开,S级alpha进来。

    他们纷纷站起来,行鞠躬礼。

    随着梁世京落座,胡立没做开场白,直截了当地讲解起这场手术的全过程。尽管麻醉剂量的问题还没完全解决,但考虑到温言随时可能死亡,现在必须分秒必争解决问题,力求在突发状况来临前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手术的前提是在保证温言能睁眼,但无自主意识、无痛觉的情况下进行。

    3D动态图示通过模拟的方式缓缓展现,建模成人体形状的omega被绑在手术台上,狞亮的无影灯打开,四名主刀医生随之前进两步。因为手术过程预估长达18个小时,所以他们会轮番上阵。

    第一名剔除坏死组织的主刀医生责任重大,他不仅得彻底清理坏掉的腺体,同时还得保留omega在显微镜下观测到那一丁点完好无损的腺体核心。

    旁边另一张手术台上躺着alpha,在第一名主刀完成操作的同时,取下他的部分腺体。取alpha的腺体对于主刀来说比omega的腺体更加困难。因为alpha的腺体完全正常,但omega只需要他部分组织,并不需要他腺体里包裹着的神经。所以alpha不能上麻醉,他需要完全保持清醒,方便告知主刀他的感官情况。

    胡立讲到这里忽然噤声。

    活体置换手术难度对alpha和omega是双重考验,对omega来说衰败的组织是否清除干净,对alpha来说是他能不能在非人能忍受的剧痛中支撑到第二步。

    边境上那些走私的罪犯往往为了保证腺体新鲜程度以及节约成本,他们不会做任何措施,简单消毒后即用简单粗暴的方式从alpha、omega后颈活取腺体,这些被迫害者往往会在这个过程中死亡。医学界称之为应激性心衰,民间则称之为疼死。

    梁世京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这么严峻的后果完全与他无关。

    倘若他能坚持到第二步,那么第二个主刀上台。他负责将alpha的腺体移植到omega后颈,这个过程须得万无一失。本来AO性别有异,但凡移植手法欠缺这台手术当即宣告失败。而此时还不能对alpha伤口进行缝合,一旦有突发情况他还需要继续提供腺体组织。所以医生只会暂时给他进行止血处理,直到整个手术完成。

    到了第三步,便是更为精密的神经修复工作,为了保证腺体日后能正常使用且与大脑互相关联,这一步将会花费手术大部分的时间。到了这里虽然说手术成功了大半,但这是手术中最难的部分,无异于把比头发丝还要细的神经用黏合刀根根对齐,再与各类血管缝合。

    第四步便是缝合伤口以及测试腺体是否能正常运转,这个时候要对omega进行麻醉减量处理。然后用电极测试omega大脑是否容纳了alpha腺体。胡立初步考虑是让温言闻一闻梁世京的信息素,这是代表手术成功的最最最关键的一步。如果温言对梁世京的信息素没有产生任何反应,说明手术还没结束就已经失败,等待温言的便是死亡。如果温言对梁世京的信息素能做出反应,那么这才代表手术真正成功。

    以上流程全部通过后,这个时候才可以缝合alpha的伤口,不过前提是alpha没有死在前三项手术流程中。

    话音落,投影仪渐渐暗淡下来。

    梁世京从进来坐下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听完后他立刻起身离开。这是他亲手把温言送到医院长达半月以来,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温言,他疾步前往下一个大型办公室。

    早在十分钟前,一列列光洁锃亮的黑色车队在医院门口停驻。

    一个个西装革履、步履匆匆地从车内钻出来,他们有的从首席府就近赶来,有的乘坐飞机穿过暴风雨刚刚落地。他们是本国权力的中心人物,在梁世京一人之下,这三十名部长分别掌管特定的工作范畴,例如司法、财政、国防、外交、军部、民政。接到通知的他们放下手中一应工作,鱼贯进入医院大楼,前来参加这场绝密会议。

    程琢把临时补位首席方案分发到他们手中,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如果现任首席意外离世,接下来将按照严格的法律程序提任临时首席,以及确定下一任首席的公开选举时间和方式。一瞬间讨论声沸腾了起来,他们当中除了林亦初之外,只知道那个病入膏肓的人名叫温言,是温则成的儿子,他们并不知道梁世京也会“牵连其中”。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意识到联盟八国可能要变天了……

    他们也知道林亦初跟温则成交好,更明白梁世京对林亦初带着长辈的尊敬,一时之间大家捏着文件,纷纷看向林亦初。

    “按照文件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林亦初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垂眸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平平无奇的样子虽然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但这么大的事大家怎么坐得住?

    “不是说那名omega病了吗?这跟首席有什么关系?”军部总司令向来直言直语,紧皱着眉毛问道。

    “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附和。

    林亦初继续喝茶。

    “林外长你给我们说句实话。”民政部部长问,“到底是omega病了还是首席病了?那封邮件到底是在给谁找医生?”

    “别张口闭口omega,他有名字!”林亦初重重把茶杯在会议桌上一磕,目光犀利地驳斥。

    “难不成真是温则成的儿子?”司法部部长见过太多猎奇事件,忍不住八卦。

    “有猫腻!首席怎么会跟温则成的儿子在一起?”有人拷问。

    “当年温则成死后温言不是消失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向陡然变了,变得咬牙切齿……坐在这里的人有不少是当年梁意礼的下属,他们知晓事件始末,对温家人恨之入骨。

    财政部部长最是拎得清,叹了声,“大家把恩怨放一放,你们是不是忘了今天首席叫我们来是干什么?趁他还没到我们讨论讨论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先问清了再说!”国防部部长不乐意了,“为了社会稳定我们可以理解首席封闭生病的消息,但是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我们?”他还是认为生病的人不是omega,而是梁世京。

    一石惊起千层浪,讨论声愈发喧嚣。平常这群人出现在新闻会议个个庄严肃穆,此刻也冷静不下来,七嘴八舌地分析利弊。就在这时程琢突然开门进来,他们顿时又鸦雀无声地起身,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梁世京来了,带着往日的个人风格,干脆利落地说坐。

    Alpha很少在会议上说话,这次也一样,不动声色时眼神自带威压,眼神缓缓扫视过众人,带来一股沉闷的重量。刚刚还争得不分上下的部长们纷纷沉默,林亦初第一个签署完毕,放下笔不说话。大家面面相觑,碍于梁世京亲自坐镇又接二连三埋头签了起来。还剩没签的,程琢就站在这位部长身后,也不催,也不说话……

    再加上偶尔军部部长投来一个审视的眼神,这位部长擦擦冷汗立刻签了……

    等大家都签署完毕,梁世京霍然起身,对林亦初喊了一声叔叔。

    他一开口,三十道惊诧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身上。刚刚那声“坐”让部长们没分辨出异常,现在再听梁世京讲话才察觉到他的嗓子实在是太过沙哑,近乎失声。不过这很正常,饶是S级alpha拥有再强大的身体素质,也不能一整晚一整晚地在冰水里面泡。

    林亦初低低叹息,紧跟梁世京来到病房。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天刚擦黑。先前吃过晚饭的梁望佑被佣人洗完澡抱进来,他跷着腿、嘴里叼着奶瓶正躺在梁世京休憩的沙发上,一手扶着奶瓶,一手拿着温言给他做的黏土小海獭玩。

    见到梁世京和林亦初进来,他爬起来,“林爷爷好。”

    林亦初强颜欢笑地点了下头,去到玻璃窗前看望里面静静睡着的温言。梁世京则在梁望佑一旁坐下,看了他几秒把他抱到腿上,梁望佑疑惑,梁世京低头说,“先喝。”

    梁望佑不明所以看着两人,快速把营养补充好,在梁世京怀里揉着眼睛问,“干什么?”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了。”梁世京说。

    “哦。”

    “以后你可能会去你林爷爷家里住。”梁世京说。

    “为什么?我不在家里住了吗?”梁望佑说。

    “嗯。”

    “那你和温言也不回家吗?”

    “嗯。”

    “那你们去哪里?”梁望佑单纯地表达,“我想跟你住在一起。”

    站在玻璃窗前的林亦初身形一颤,听到这样的童语他这下真觉得自己老了。老的无法为这些小辈解决问题,只能承担最坏的结果托孤这样的重任。他不忍再听,轻轻打开里间的病房门进去。

    “父亲,为什么我要去林爷爷家里住?”趁林亦初离开,梁望佑这才低声说,“我想住在橡木湾呢。”

    “随时可以回去,纪领事他们在家等你。”梁世京垂眸说。

    这样小的年纪独自住在橡木湾那么大的房子,就算佣人成群梁望佑依然也没有一个可以依仗的大人。林亦初未婚单身,把小小的梁望佑交给他梁世京很放心。“一老一小”互相依靠作伴生活,或许还能让梁望佑体验到家的感觉。

    “那你们呢?”梁望佑察觉到不对劲,“你跟温言去哪里?!”

    “去其他地方。”梁世京说。

    得不到肯定答复的梁望佑有点想哭闹了,又怕吵到温言而硬生生地憋住,“我们不回家吗?你不是说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吗?”

    “你是不是又要欺负温言?”

    “放开我!”梁望佑顿时撒起泼来,“我要跟温言待在一起,我要去告状!”

    最后他还是哭了起来,很伤心地胡乱说着什么东西。梁世京等他哭过,捏着他肉乎乎的手掌,这双手跟温言是那么的像,纤细、秀气、好看。

    “以后在别人家里生活,别任性,知不知道?”梁世京低声说。

    “我不要!”梁望佑大叫。

    “想回家就给纪舒打电话,或者程琢。”梁世京说,“他们会来接你。”

    “不要,我要温言!”

    “你们为什么不回家?”

    “你们为什么不带我!”

    梁望佑哭个不停,哭相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Alpha记得他刚出生时脸蛋又红又皱,被弹了脚心才肯张嘴。不知道细心养了多久才从丁点长到这么大。从不会说话到牙牙学语,从听不懂话到聪明机灵。

    做过许多可可爱爱奇奇怪怪的事情,下雨天给蚂蚁打伞送蚂蚁回家,第一次喝茶说茶叶是树叶的宝宝,从保险柜装了很多钱去学校给大家发,美术老师染了红头发他说那是草莓味儿,见到小鸟站在电线杆上说那是小鸟专属停车场……

    也会因为没按时完成作业而害怕躲到床底下,也会因为到了秩序期非得让第一个出家门。好的时候是天使,坏的时候是魔鬼。生病时脾气差噘着嘴不说话,高兴时又叽里呱啦话一大堆。黏人也很懂事。知道alpha忙,去了首席府也不打扰alpha,就静静在alpha腿边玩他的玩具车,困了累了便靠在alpha腿边沉沉睡去。等到再大一点还能估摸钟表指针方向,假装跑到橡木长廊下散步其实等alpha回家,有时候能准时等到,更多时候几天都等不到。

    Omega离开的那五年小alpha和alpha相依为命,才让彼此内心那片柔软有了盛放的地方。

    后来omega回来了,人家什么都还没表示他就屁颠屁颠跟在人家身后,并不喜欢吃饼干对omega说喜欢,总是缠着omega做。明明对第一名没有那么感兴趣偏偏想拿第一座奖杯送给omega。就连到底去海洋馆看什么也只是偷偷告诉omega,成天温言长温言短。omega曾说艳羡alpha,alpha亦是一样,只是他没有说。

    “首席,他们到了。”程琢敲门说。

    梁世京沉沉舒出一口气,把还在哭闹的梁望佑交给他。梁望佑死死攥着他袖口不肯撒手,嘴巴里不停哀求着父亲父亲!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抓住梁世京,最后却还是被程琢抱走了,尖叫声远远地走廊传来……

    梁望佑被抱到一间清冷的房间,桌边都坐着他不认识的大人,或老或少,虽然面孔陌生但是大家都在对他微笑。这群人是家族办公室的管理人员,是掌管梁家重大资产的人。在梁世京的授意下他们需要把财产进行过户处理,所以梁望佑必须要签字。

    梁望佑不甘心往回跑踮着脚尖去拧门,可他怎么也打不开,他又拉来程琢泣不成声地说让他给开门。程琢把他抱起来哄道,“签完字就可以出去了。”

    梁望佑急急跑回桌边爬上椅子,眼泪汪汪地说签什么。

    这群装扮精英又死板的管理人员朝他推来厚厚一沓文件,高度快要挡住他的脸。

    “写名字就好了。”程琢柔声对他说。

    梁望佑当初对温言说,让温言不要打字发语音他还不认识字。半年过去刚毕业的他还是不认识几个。所以不懂程琢为什么要让他签字。不过写快点就可以快点回到病房见到梁世京和温言,于是梁望佑在每份代表巨额财产的文件尾端,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签太多又控制不好力道,写出下划线外就代表无效要重来。他不停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生怕慢一点梁世京和温言就消失不见了,急得大哭,两条腿距离地面还有那么高的距离,撞得凳子哐哐响。

    最后他又强迫自己不哭,按着文件一笔一画写起来……

    第56章

    温言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的视野里并没有梁望佑存在,原来刚刚那阵哭声是听错了……

    不过很奇怪,病房一个人都没有。

    温言慢慢坐起,茫然地垂下头。虽然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他感觉不到任何触感。比如袖管滑落到手肘,还有手掌撑在床单全都是麻麻的。再扭头看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空被隔挡在白纱窗帘后。

    就这样静默地坐了会儿,他下床,踩上绵软的地毯在病房走了圈,衣帽间、卫生间、浴室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最后他打开房门看到一片昏黄温暖的光,光源侧方坐着一个模糊的轮廓剪影,毋庸置疑,是梁世京。

    “醒了。”梁世京开口说。

    温言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梁世京来扶他,他错开梁世京的手,摸索着在另一张沙发坐下。

    “小佑呢?”

    “睡了。”梁世京等了几秒才回。

    “他刚刚在哭吗?”

    “没有。”

    对话结束,彼此沉默。

    “你不要看我。”温言侧开脸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想让梁世京盯着看,总之就是不想。说完他听到梁世京嗯了声,也依稀感觉梁世京视线下垂。

    “明天早上要做手术了。”梁世京说。

    “哦。”温言歪了歪头,下意识去分辨声源,“什么手术?”

    “一名患血癌的omega自愿捐赠腺体。”

    “那他呢?”

    “快死了。”

    温言问:“你没有强迫他?”

    Omega口吻里带着毫不迟疑的反问,毕竟alpha可以用枪指着自己儿子脑袋,也可以用非常手段压迫他人“自愿”。患病只是体面的幌子。温言不愿意背负着一条性命活下去,哪怕他反悔了,哪怕他经历了那么痛的时刻,哪怕他也萌生出退意……

    “你可以去问胡立。”梁世京笃定地答。

    “胡医生是你的人。”

    “他不是我的人,没谁是我的人。”

    话此,温言思考该如何去考证这件事,捐献书可以伪造,患病的omega也可以伪造。就在他还在思考之时,梁世京说,“手术成功概率很低,你有没有……”

    温言竖起耳朵。

    停顿了很久梁世京才把那句话说出口,“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这下温言相信梁世京是真的没有胁迫他人,因为梁世京是一个喜欢清晰明了的人,他不喜欢在事件面前加一些模糊概念的副词,比如“很、或许、似乎”,既然他说手术概率很低,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至于有没有什么话想说,那是有的。

    “你跟小佑和好了吗?”温言问。

    他还停留在梁世京把枪抵在梁望佑后脑勺上的印象里,当时梁望佑害怕得哭了。现在也没有见过梁望佑和梁世京同一时间出现在病房,从前梁望佑还会巴拉巴拉讲梁世京的坏话,最近梁世京的只言片语也没提过。

    “和好了。”梁世京说。

    “那就好。”温言稍稍放下心来,“我想见一见林叔叔,有话想跟他说。”

    尽管事先并未通气,但alpha和omega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林亦初,都心照不宣地想把梁望佑交付给他。

    “不在,他出差去了。”梁世京答。

    温言微微一怔,等了几秒平静说:“知道你不喜欢听,可我还是想说对不起,以前的那些事真的很对不起。”

    “谢谢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的照顾,我没有什么好回报你的,我在橡木湾保险室留了信息素,你可以把它们交给胡立研究,或许未来能够彻底治愈你的病。”

    话音落,梁世京等了很久才说话,他说好。

    温言继续说:“小佑昨天说想去看北边看大卡车,如果你有时间麻烦带他去看一看,听说坑很深,请一定注意他的安全。”

    说完,梁世京又等了很久才说好。

    “今天是几号?”温言轻声问。

    梁世京蓦地抬眼看他,缓缓地答,“8月30日。”

    “哦。”温言点点头,“联盟小学应该开学了吧?以后小佑应该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玩了。不知道靳述还跟不跟他在同一个班级,在不打扰他人的情况下你能不能安排他们还在同一班级?小佑是个敏感的孩子,我怕他去了新环境不适应,有朋友会好一点。”

    梁世京嗯了声。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一会儿才回答?”温言奇怪地问。

    这次梁世京还是那样大概等了三秒,才说不为什么。

    “小斑鹿和奶油也要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温言说,“小松鼠不要忘记喂,边境越来越冷,它们总是储存不够食物过冬。”

    “好。”梁世京说。

    “它们最喜欢吃榛子和栗子,你把小木屋拆掉的时候橱柜下面还有没有这些东西?”

    如果没有说明小松鼠们早就把那些榛子搬回洞里了,在温言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没有挨饿。

    “没有拆。”梁世京哑声说,“那是骗你的,橱柜里也没有东西。”

    小木屋承载了omega五年生活轨迹,存有大量他使用过的东西,床单叠得整整齐齐,书架上还有很多夹了标签未看完的书。alpha恨不得多得到一些有关omega的私人物品,怎么会舍得拆呢?

    只是当时情绪上头,彼此为了逞一时之快,用言语狠狠伤害对方,虽然现在刨明但伤口已经造成了,痂都掉了……

    “谢谢。”温言说。

    他仔细想了想,该交代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其实他还想问温则成葬在哪里,但他不打算问了,如果能这样平静离开,也给梁世京留一份平静很不错了。他摸索着扶手起身,这时梁世京问他,“说完了吗?”

    温言蹙起眉头,乍听这句话感觉梁世京在挑衅他,但其实梁世京并没有,梁世京只是很简单地这样问他。默了会儿,温言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每说一句话梁世京都要等很久。

    梁世京是在等他把话说完么?

    为什么要等呢?

    “还有事吗?”他问。

    “如果活下来,你愿意原谅我吗?”梁世京说。

    “不原谅。”温言说,“明天过后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彻底消散了……希望你能好好的,小佑以后只有依靠你,请你一定要善待他,梁世京,真的很谢谢你。”

    “如果我说不呢?”梁世京问。

    知道alpha故意这样说,温言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其实你对小佑很好,我知道,你很爱他我也看得出来。那件事我也有错,是我把你逼成那样,我明白。但是我想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到此为止吧?”

    “别这么绝对。”温言听见梁世京嗓音似乎有一瞬间的急切,很快又平静下来,梁世京说,“等你好了回橡木湾住吧,那也是你的家,我以后不会常回来。”

    “不了,我不想跟你住在一起。”再说也活不下来了。

    再然后两人就没有话可说,温言站起身,伸手,不断在空气中摸索着往里间走,中途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突然一个踉跄,手臂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掌托住。这次温言没有错开梁世京的手,任由梁世京把他搀扶到病床。

    浅淡的月光照在地毯上,视野不好的人看上去仿佛一片薄薄的霜。

    温言静静坐在光晕里,梁世京站在他身前,两人交叠的黑影长长地映在墙壁上,好像在亲昵地交颈。不知道过了多久,麻醉师提着箱子进来,见到两人不知道为何这样一站一坐,立马退了出去。今晚是最后一次尝试麻醉剂量,时间耽误不得,所以没几秒alpha主动离开,omega躺上床,嘴唇轻微蠕动着,默默念出那四个字。

    当乳白色的药剂被推进手臂温言瞬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又变成一个提线木偶。而刚刚离开的梁世京又折返回来,来到床边俯身看了他很久。

    “困不困?”

    “不困。”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

    梁世京把温言扶坐起来,给他穿上保暖的外套,还有稍微厚一点的长裤,以及袜子,还有针织帽。这样的温言看起来很呆萌,小小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梁世京让抬手就抬手,让闭眼就闭眼。梁世京把他的额发扫到鬓角,塞到帽檐里藏起来,然后给他扣好外套的扣子,接着半跪在地上给他穿鞋,弄好这一切两人牵着手走出病房。

    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生们在今晚终于得以休息,他们不需要再对各种疑难复杂的真实病例讨论,不用再跟同事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他们喝着醇香的牛奶,准备早早睡下应对明天的手术。尽管参与的五百多名医生中最终只挑选了四位主刀八位副刀,但为了答谢他们不远万里赶来,梁世京同意明天他们可以在同步的大屏幕上观摩手术全过程。这对医生们来说是异常难得的机会,现在他们收拾收拾准备离开办公室,便很巧地看见alpha牵着omega慢悠悠地路过。

    今天医院很是安静,走廊上只有alpha和omega的脚步声。

    “快要进电梯了。”梁世京说。

    “嗯。”温言呆呆地答。

    他们手牵着手走过一扇又一扇房门,医院就变得更安静了,沿途多半是梁世京在提醒温言注意脚下,温言有时慢半拍地应和有时长久沉默。

    “现在进电梯。”梁世京说。

    “可以坐。”梁世京说。

    8月底的首都已经到了深秋,干燥的冷风一阵儿一阵儿地吹过这片绿植花园,铁皮路灯在小道两侧散发着微光,边缘有些草坪有些泛黄。

    走了一会儿梁世京摸温言的脸,问他冷不冷。温言想摇头,梁世京立刻用掌心挡住他侧脸颊的动作。因为摇头会引发腺体疼痛,哪怕omega感觉不到……

    公园中心有一片很小的湖泊,湖边缀着一圈藏地灯,从这里看出去很美很美。

    “累不累?”梁世京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好。”温言目光始终呆滞,语气始终没有任何起伏地答。

    两人在湖边长椅坐下,彼此靠着彼此,携手静看天高地远。

    从前他们虽然做尽了爱人之间才做的亲密事,但他们从来没有如这般,做一些普通小情侣最平常的事,比如牵手散步,看同一片风景。有句古话叫作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他们连寻常都还没有过过,就即将走到尽头……

    “开不开心?”梁世京哑声问。

    “开心。”其实温言什么都不知道。

    “想不想蛋糕?”梁世京又问。

    “想。”

    不一会儿程琢送来一份包装精美的小蛋糕,因为需要双手解开缎带,所以梁世京这才肯松开温言的手。他把蛋糕拿出来插上蜡烛,点燃,放到温言面前。这枚小小的橘黄火苗在风中偏来倒去地跳动,融化的烛水顺着柱身不断往下滑落,在奶油表面凝固出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上一次吃蛋糕是五年前的今天。”梁世京看着烛火,“是你亲手给我做的,放了很多奶油和糖,很好吃。”

    “还记得吗?”他问。

    温言茫然地看着他。

    “吹吧。”梁世京轻声说,“我替你许愿了。”

    温言听话地把蜡烛吹灭,又不动了。梁世京把切好的蛋糕送到他嘴边,温言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不过这是一个酸酸的草莓蛋糕,看得出omega很喜欢,吃完一口便主动看着alpha的手。

    “好吃么?”梁世京问。

    “好吃。”温言慢慢地答。

    不过小蛋糕对于两人来说也很大,只有切割出来的这一小块被两人分食吃光。温言吃得嘴角微微泛红,梁世京用指腹轻轻给他揩掉。

    夜深风澜起了,梁世京又牵着他返回医院,回去两人花了更久的时间,梁世京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拢在温言肩膀,两人交握的手便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像是偷偷摸摸谈了一场恋爱……

    回到病房,梁世京把温言安顿在病床边缘好好坐着,去卫生间拧干毛巾给温言擦脸、擦手,蹲下给温言脱鞋时他忽然愣住。温言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细细的一根掉在脚边,鞋带头被踩得很脏,可能是走动时甩来甩去把温言脚踝也弄脏了。

    “抱歉。”垂眸看了会儿,梁世京忽然说。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的小事,不过接连有两滴泪水滴在温言脚背。

    梁世京颤抖着手指去擦,但他的眼泪早就淹没在鞋子的面料里了,只剩下两点浅浅的湿意,他想擦干反而把温言鞋带弄乱,最后他缓缓把脸埋在温言脚背,肩膀却剧烈抖动起来。

    “抱歉……”

    “没能给你安稳的生活……”

    第57章

    一年后,首都联盟小学。

    正逢中午午休,学校外面马路上停满了来接孩子的车。温言笑着跟正在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然后来到校门口。

    校园大道上,迎面走来一群被老师领着的小萝卜头,整齐又长长的队伍中间时不时冒出两个小脑袋,还时不时挥手。温言披着阳光往前走了几步,等到小萝卜头们临近,队伍中传来两道欢快的喊声。

    “温言!”梁望佑喊。

    “温叔叔。”靳述喊。

    两个小alpha都已晋升为光荣的小学生,在同一个班级同一个课桌。随着安检口打开,小孩子们如同小蝌蚪般哗啦啦从隘口涌了出来。

    “温叔叔我又来蹭饭啦!”靳述一个蹦跶来到温言面前,梁望佑笑嘻嘻牵住温言的手。两个孩子长高不少,特别是梁望佑,他的头顶已经到了温言腰间。

    “小佑昨天就说啦,我做了你们喜欢吃的菜哦。”温言牵着两个孩子回家。

    当初选这栋小别墅就是因为它离联盟小学特别近,就在学校街对面,步行回家只需要8分钟。在首都联盟小学就读的孩子们通常在学校食堂就餐,只有一些家近的孩子才会出来。

    春日阳光格外明媚,过一座桥再沿着河堤走两步就到了别墅群大门口。两岸柳枝刚刚抽了新芽,走在树下,一根根细长的枝末缓缓拂过温言肩膀。

    “今天上午学了什么呀?”

    “数学课。”梁望佑说,“靳述上课开小差了!”

    “你可真是个告状精啊!”靳述佯怒道。

    一路到家,两个小alpha打开铁门钻了进去,前院种着一棵完成学校布置课外作业用的树,俩孩子天天浇水,记录它有没有长高。

    “玩十分钟就进来吃饭哦。”温言脱掉风衣挂在拱门挂钩上,回头喊道。

    “好哒!”两道长长的应和从院子一角传来。

    温言笑着摇摇头,换鞋进屋。

    这个家虽然没有橡木湾大,但对于两人居住已经算很宽敞了。前院除了那棵西梅树,温言特意给梁望佑留出一块大大的草坪,方便梁望佑撒欢奔跑。也不知道这孩子精力怎么这么旺盛,每天像个小狗一样跑来跑去不知疲累。

    家中的装修风格较为清雅通透,穿过玄关是挂了梁望佑涂鸦的门廊,阳光落在完全敞开的落地窗后的地板上,踏出去就是无缝衔接的草坪,站在这里隐约能听见靳述和梁望佑的打闹声。

    温言挽起袖子在洗手池洗手,然后转到厨房。

    厨房风格跟家中一致,白色的大理石中岛台,各式餐具整齐收纳在柜子里。这里也拥有衔接草坪的落地窗,外面放了张铺满小雏菊餐布的小圆桌,天气好的时候温言和梁望佑会在这里用饭。一同闻着后院馥郁的花香,一同看日升日落。

    刚刚出门时温言已经将做好的饭菜放在保温箱里,现在只需要拿出来即可。菜式营养清淡,有梁望佑爱吃的盐葱牛肋条,靳述爱喝的排骨汤,还有温言自己爱吃的青菜。两个小alpha非常准时地回来了,挤挤攘攘地去卫生间洗手。

    “这是温言昨晚做的葡萄肥皂哦。”温言一边摆碗筷,一边听见梁望佑小声炫耀,不免笑了笑。

    “好香哦。”靳述惊异,“这是怎么做的?怎么能做成一颗颗的?用手掌滚到这么圆然后再穿进线里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梁望佑“毫不在意”地说,“这世界上就没有温言不会的东西。”

    “你先别炫耀,你先告诉我怎么做,我回家让妈妈也给我做呢。”

    “笨蛋!”梁望佑吐槽,“就是先把肥皂融化然后倒进模具冻两个小时啦。”

    “你才笨蛋。”

    “你是猪。”

    “你才是猪。”

    温言赶紧过去叫停,不然这俩孩子能猪一中午。洗好手上了桌,温言给他们盛了汤。两人期待地看着温言,温言笑着说开动吧,俩孩子就开始乖乖吃饭。

    “好好吃。”靳述嚼巴着小排骨。

    温言用纸给他擦掉嘴角汤渍,转眼一看,梁望佑嘴角沾了枚葱花。温言不拆穿也给他擦掉。梁望佑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大人了,平常会帮温言浇花,做家务。但他也总搞些小心思。比如温言给靳述擦嘴角,他也要弄脏自己的嘴角让温言擦。

    小alpha嫉妒心真是强得很……

    “温叔叔,前院西梅树什么时候才能结果呀?”靳述问。

    “我猜是我生日的时候!”梁望佑想了想答。

    温言扭脸,视野从后院穿过客厅只能看见西梅树低垂的一角,这棵树是拜托果农特别移植过来的,因为梁望佑也很喜欢吃酸酸的东西。现在是人间四月天,树枝间小白花开得一簇簇的,招来了好多小蜜蜂。

    “花期过了就会结果吧,应该就是小佑生日的时候,到时候来玩呀,我留甜甜的给你。”温言笑着说。

    “我和温言吃酸的,你吃甜的,刚刚好。”花还未开过,梁望佑已经分配好了果子。

    吃过午饭三人一起把碗筷放到洗碗机里,平常都是温言做饭还有做一些简单的家务,阿姨一周两次上门深度清洁,其他时间梁望佑也勤快地帮忙做家务。

    因为下午还有课两个孩子先上楼午休,温言在厨房鼓捣他的小饼干。现在他除了照顾梁望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福利院,去给孩子们画画,免费给孩子们授钢琴、绘画之类的艺术课……

    ——滴滴,温言调整好烤箱温度,摘掉手套上楼。

    二楼原本有四间卧室,后来他委托设计师改成两间,梁望佑喜欢住大地方,房间也配套有书房、衣帽间、起居室等等。

    温言敞开一条门缝,蹑手蹑脚地进去。

    自动窗帘已经闭合,房间光线很是昏暗,两个小小的身影躺在大床上。然而温言才走近,梁望佑便睁开了眼睛。温言招招手,梁望佑悄悄滑下床,让他抱。按照惯例,如果梁望佑回来午休他都是要跟温言一起睡觉的,今天靳述来不好让朋友一个人睡,显然梁望佑还没睡着,就等着温言来。

    温言把他抱下楼,拍拍他后脑勺,说:“是不是在等我?”

    梁望佑趴在他肩膀上腼腆地笑。

    “又长大了。”温言咕哝,“都快抱不动啦。”

    “那怎么办?”梁望佑把他搂得更紧,“温言,我不想长大,我想你一直抱我。”

    虽然梁望佑早就知道了温言是他的爸爸,但他不愿意改口。温言也曾问他为什么,当时梁望佑抿着嘴巴答,“每个人都有爸爸,但温言只有一个,叫温言的话温言就只是我一个人的。”

    不仅是个嫉妒心很强的alpha,还是个占有欲很强的alpha……

    “睡吧宝宝。”温言抱着梁望佑坐上躺椅,搭着小毛毯轻声说。

    阳光从轻轻摇曳的西梅树叶缝隙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承载了两人的躺椅在微风中摇啊摇。温言的手掌也不断在梁望佑背脊拍啊拍,不一会儿他也慢慢闭上眼睛,静静睡去。时间缓慢地流逝,他们已经这样安稳地生活了一年多,很充实,也很满足地活着……

    等到两点三十整,墙上挂钟当当响起。

    梁望佑迷迷糊糊地说:“还想睡……”

    温言也迷迷糊糊地回:“我也是……”

    靳述倒是个十分自律的孩子,自己穿好衣服洗好脸下楼,瞧见两人还在睡……

    “温叔叔,温叔叔?”

    “梁望佑,梁望佑?”

    躺椅上两人一动不动……靳述无语……这种状况他来一次撞见一次……

    最后还是温言凭借惊人的意志力把梁望佑叫醒,明明每天都睡得很够,但一睡下就是不愿意醒……温言迷迷糊糊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门口,又忘记拿饼干,急急忙忙回家分装好开车出去

    半小时后抵达了福利院。

    “小言来啦。”几名年老的义工纷纷打起招呼,他们到得早,正在给沙地里的秋千加固。孩子们在教室里听到动静一窝蜂地跑出来,围着温言兴高采烈地喊温老师温老师。

    “猜猜这是什么?”温言十分惊喜地晃晃袋子。

    “玻璃糖!”有孩子猜。

    “炸面包!”

    “错啦,是饼干。”另一名手指有缺陷的孩子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温言好奇地问。

    “因为袋子都快被你摇破啦。”

    温言低头一看,一块饼干刚好卡在牛皮纸袋一角……他失笑,又赶紧把饼干分发给他们让他们回去上课。

    “小佑今天不来吗?”有个小beta问。

    “他在上课呢。”温言摸摸他的头,“周末就来哦,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玩赛车吧。”

    发完饼干温言去更衣室套上染了颜料的围裙,带着画板继续画他未完成的壁画。

    这座福利院里面的孩子,除了少数残疾外,大多是警察署从世界各地救来的。他们有的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国家,早早失去了父母双亲。有的出生在极度贫困的家庭,被养得奄奄一息。还有的则是被犯罪分子拐卖企图得到他们腺体。在这里他们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在这里他们生活得很安全,也很幸福。

    现在温言站的这块区域属于福利院供孩子们玩耍的游乐场,有秋千、滑滑梯、蹦床、转盘,周围四四方方的墙面刚好画四幅代表春夏秋冬的画。今年春天刚刚过去一半,春日画也刚刚画了一半。

    抬手之前温言好好检查了下颈环,自从手术后,他的颈环不能受到任何挤压,因为还没恢复彻底,信息素也还不能分泌。不过多亏了那个匿名捐赠的omega,让他得以好好活着。他十分珍惜生命,按时吃饭作息规律,抗排斥的药物一顿也不落下。

    画到下午四点,温言跟院长告别,然后开车去接梁望佑放学。

    “温言,我好想你啊”梁望佑背着自己的小书包一路跑来,酷酷地投进温言怀里。

    “怎么精神不好?”温言温声问道。

    “今天下午踢了一下午的球呢。”梁望佑在他腰腹拱了拱,说:“我已经在学校洗过澡了,我现在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知道啦。”温言笑着说:“我没忘哦。”

    梁望佑喜欢吃的这家餐厅很难订,温言愣是排了两个月的队才拿到桌号。所以晚饭他们是在外面吃的,进餐厅前保镖打来电话说已经检查过安全了。这群新保镖完全受温言雇佣,他们负责omega和小alpha的安全。平常不现身,但必要时他们会提前安排好一切。

    “谢谢。”温言挂掉电话,牵着梁望佑走进去。

    “温言你尝尝这个。”梁望佑很贴心地伸长手,隔着桌子把鹅肝樱桃喂到温言嘴里。

    梁望佑脸颊渐渐褪去了婴儿肥,变得立体起来,五官虽还未长开但特别精致,那双沉黑的眼睛也变得越来越像梁世京。凝神望过来的时候温言竟有一丝晃神,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梁世京了,与梁世京最后一次见面是手术前一夜,梁世京也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官方新闻里了。梁望佑不提,温言也不会提。

    “温言,怎么啦?”见他出神,梁望佑奇怪地问。

    温言回神一笑:“好吃到灵魂出窍了。”

    “哇哦,那你再吃两颗。”梁望佑继续喂来。

    吃过晚饭两人去超市逛了圈儿,买了很多零食,接着一人端着一个甜筒回到车上。

    “温言,今晚你想不想听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梁望佑盘腿坐在副驾驶,舔着甜筒问。

    温言失笑:“想。”

    “那我今晚念给你。”梁望佑很严肃地点点头。

    结果晚上睡觉时梁望佑讲了一半就把自己哄睡着了,温言觉得好好笑,现在的梁望佑还是可爱,可浑身上下又有点装大人的别扭,稍微需要费点儿力气的家务他就要抢着做,成天还神神叨叨说身上背负了重大的使命。那天在游戏房玩着玩着突然举着玩具枪站起来,单手叉腰大声道,“现在从我做起!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温言!冲鸭!”

    真不知道谁教的,还是在哪部动画片里看到的……

    拧灭灯,温言偷笑着给他掖好被子下楼,晚上回来路过院子发现有颗壁灯坏了,他得去修一修。不过才春天居然也有小虫子叫唤,他很是惊奇地在墙角看了会儿,接着就对大门立柱顶端的那盏灯发起愁来。其实换电灯泡挺简单的,就是他有点犹豫,好不容易捡回来条命要是不小心被电到那可就惨了。

    要不明天叫物业来换吧?

    正这么想着,拐角驶来一辆亮着大灯的烟灰色轿车,车子缓缓减速然后在门口停下。一名高高瘦瘦的alpha从驾驶位下来,抬头看到他的脸先愣了下,然后才回神问,“灯坏了吗?”

    这名alpha身着休闲西装,嘴角挂着礼貌但不打扰的微笑,个子很高,相貌相当英俊。

    “你是?”温言迟疑着,看了眼车子副驾驶的公文包,又扫了眼塞满后排众多的行李箱。

    “我是宋廷。”宋廷指了指隔壁亮着灯光的别墅楼,“那儿住的是我父母。”

    原来是隔壁林阿姨和宋叔叔的孩子,这对老夫妻为人热情性格也好,院子里种了不下十种果树,一年四季都送水果和其他食物过来。

    温言点头一笑:“你好,我叫温言。”

    “之前听我父母常常提起你,说你帮了他们很多,真是谢谢了。”宋廷笑着上前两步,“是不是灯坏了?需要帮忙吗?”

    站在高处跟人说话不礼貌,所以温言从扶手梯下来,他也上前两步,“没关系,明天我叫物业来换就好。”

    “暂时不会出门吧?”宋廷问。

    温言一愣。

    “噢不好意思。”宋廷面露歉意,他本是好心但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合问一个单身omega实在是唐突,于是他又解释道,“我怕你待会儿出门看不清……”

    温言避开出不出门的话题,礼貌又生疏地提醒,“林阿姨他们可能等急了。”

    “是了。”宋廷疲倦一笑,点点头,“再见。”

    “再见。”

    说完温言便转身往家走,然而身后的宋廷叫住他,轻声问,“温先生,刚刚我有自我介绍吗?”

    温言小小地啊了声,“嗯,你叫宋廷。”

    “是。”宋廷笑着点点头,隔着雕花铁门朝他挥手,“晚安。”

    温言莫名其妙,常听隔壁那对老夫妻提起他们儿子。听说是个分外优秀的空气动力学工程师,常年在国外指导各大赛级跑车造构,今晚一见相貌确实如他们口中所言,就是这个记性怎么这么差……

    第58章

    清晨六点过梁望佑就醒了,他两腿朝空中一伸紧接着往右一滚,啪嗒就落到了地上。咕噜噜跑去洗手间上厕所,然后钻到温言房间再去睡一会儿。

    当床垫微微下陷的时候温言主动张开被子,任由梁望佑笑嘻嘻钻进他怀里。

    “宝宝几点了……”温言迷迷糊糊地问。

    梁望佑说了时间,温言又困顿地问他饿不饿。梁望佑嘴上说不饿但肚子很应景地叫了声,温言弯起嘴角,“早餐想吃什么。”

    “蛋饼!”梁望佑咕涌着,“我来打鸡蛋我来拌面粉。”

    “不过温言,昨天晚上在我们家外面的叔叔是谁?你的朋友吗?我怎么没有见过呀?”

    温言睁开眼来:“昨晚没睡着吗?”

    梁望佑目光躲闪着,唰地一下藏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反正我就知道。”

    温言以为他是亲眼看到的,没多想,解释说那是隔壁林奶奶的儿子,是我们的邻居。他以为话题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梁望佑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那你们聊了什么呀?你喜欢他吗?他喜欢你吗?”

    “……”温言哂笑道,“家门口灯泡坏掉了,他刚好路过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不认识他,更不会喜欢他。”

    “那我就放心啦!”

    “嗯?”温言疑惑。

    “温言,我们起床吃饭吧。”梁望佑岔开话题,“我给你倒牛奶,监督你吃药哦。”

    面对梁望佑的温言很好糊弄,在他眼里梁望佑虽然占有欲、嫉妒心强,偶尔还会玩一些小心思,但不过都是小孩子正常表现,他丝毫没有质疑梁望佑其实一家三口中藏得最深的白切黑……

    更遑论小alpha肩上委了重任呢。

    洗漱过后两人在中岛台前忙碌,梁望佑哼哧哼哧搅鸡蛋液,温言就用筛子过滤低筋面粉。一大一小搭配干活,有条不紊快快乐乐。

    “温言,你看我搅得好不好。”

    鸡蛋液顺着还未消散的力道在旋转,等中心那个小小的漩涡回归平静,橙黄蛋液便十分丝滑地容纳在骨瓷盆里。

    “非常棒。”温言真心实意大赞一声,然后把面粉倒进去。梁望佑哼哧哼哧搅得更起劲,他的爸爸虽然每天都会夸他,但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开心。

    这个小家伙现在更会讨巧了,瞒了许多事、背着干大事。比如他在梁世京的授意下每天给梁世京发送温言动向,其实他昨晚早就睡着了,是半夜接到梁世京问询的电话才知道的,故而旁敲侧击地当无间道来了。

    蛋饼在锅中流出圆滚滚的薄面,橙黄逐渐变为金黄,成形的时候梁望佑迫不及待尝了点,简直不要太捧场。从前橡木湾做早餐的厨师就有几十名,每天换着花样儿做他也没有这么喜欢,如今他的爸爸只是给他做个蛋饼就高兴到手舞足蹈。

    小alpha占有欲嫉妒心确实强,但很容易满足,也很好哄,跟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吃过早饭两人手牵着手出门,今天温度又攀升些许,太阳照在身上已经能感觉到暖烘烘的。温言牵着梁望佑转身刚好看到隔壁大门打开,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长裤的宋廷出来。

    “早,温先生。”宋廷笑着打招呼。

    梁望佑十分警惕地挡在温言面前,“你就是昨晚跟我爸爸说话的alpha。”

    温言惊讶低头,梁望佑鲜少叫他爸爸,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他内心震动不已但看着梁望佑像个竖毛的小刺猬那样露出防备,又觉得好好笑。

    宋廷踱步过来,半蹲在他面前,“早上好,小朋友。”

    梁望佑高冷地哼了一声,“我可不小了,我已经7岁了。”

    温言扑哧一声笑出声。

    “嗯。”宋廷佯装严肃点点头,“是个大孩子了,是我失礼了,以后会尊称你的名字。”

    “行吧。”梁望佑勉勉强强地答应。

    宋廷轻轻笑了声,旋即站起身来,“对了温先生,你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洗车店?我那车在机场里停了好几个月自己真是洗不出来了。”

    地面车库就在小别墅门口左侧,温言透过隔壁花团锦簇的院子看到宋廷昨晚开回来的那辆车子确实脏,昨晚天色黑看不出来,这会儿在阳光下一照简直了。

    梁望佑也看到了,发出嫌弃的“咦~”

    温言快被他这小动静笑死了,宋廷也不在意,捂脸笑。

    “出小区过桥之后再右转就有一家。”温言压着嘴角。

    “算了,还是晚上再去洗吧。”宋廷自我打趣,“开出去要是被合作方看到指不定怎么想我呢,先出去吃个早饭。”

    三人沿着宽敞的绿道往外走。

    温言问:“林阿姨他们不在家吗?”

    “一大早就走了,去首都大学开讲座。”宋廷柔声解释。

    “噢。”温言点点头。

    本来只是礼貌地一句问完就不打算再做交流,但宋廷紧接着问,“你们吃过早饭了吗?”话音刚落梁望佑就抢答吃过了,而且他迅速把话题抢到自己身上,对温言说,“温言,周末我们去看赛车比赛吧。”

    “温先生喜欢赛车?”宋廷眼睛一亮。

    “不是。”温言笑着回,“是小佑喜欢,他是我的儿子。”

    “是不是15号的方程式锦标赛?”

    “你怎么知道?”梁望佑疑惑道。

    “因为那天我也去。”宋廷语调轻快。

    “哼哼,算你厉害。”

    温言不知道梁望佑为什么对宋廷带着这么明显的讨厌,他顺顺梁望佑的后脑勺,敛起笑容对他说,“要好好说话知道吗。”

    “知道啦。”梁望佑乖乖地点头。

    宋廷便问:“小佑,你喜欢那支车队?”

    谈起这方面梁望佑显然来了兴趣,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我的车队,是我父亲给我组建的,足足有两支呢。”

    一张不小心撕坏了的画纸封口费是每年高达十几亿的职业赛车队,S级alpha向来不敢惹omega,连带孩子也受益。

    “这么厉害?”这下轮到宋廷吃惊了,旁人看比赛只知道追求刺激,只有他清楚养赛车队、赛车手有多么烧钱。上赛场跑一圈轮胎就没法二次使用了,再加上日常维护保养发动机,这些费用不是普通有钱人家承担得起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小的七岁孩子,他还拥有两支。

    “温言最厉害。”梁望佑说,“不然父亲才不会纵容我呢。”

    温言假装没听到,不知道梁世京为什么这么做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他和梁望佑过得很好,他跟梁世京之前种种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都没关系了。

    “看出来了。”宋廷淡淡一笑。

    梁望佑话匣子彻底打开,一路跟宋廷聊个不停,当听到宋廷说自己是周末那场比赛的评委时梁望佑眼神渐渐从不屑到崇拜,从陌生到热情,愣是忘了自己肩膀上的重任,撒开温言的手去到宋廷腿边。

    “叔叔,你觉得ACG2.0T涡轮增压发动机能挤出400马力吗?”

    “可以。”

    “真的?”

    “是的,这款发动机是我参与设计的。”

    “好牛!那搭载这个发动机能拿第一吗?我想把奖杯送给温言。”

    宋廷没敷衍小孩儿,思忖片刻很认真地给出建议,“发动机只是硬件条件,更多还是取决于车手驾驭车辆的熟练度,如果车手厉害的话我想应该可以。”

    “我的车手超厉害。”梁望佑一蹦老高。

    “世界级的比赛不要小看任何对手哦。”

    不知不觉三人聊到了校门口,温言给依依不舍的梁望佑整理了下衣襟,“上学吧,中午给你做好吃的。”

    梁望佑亲了亲温言的脸颊,又抱住他,埋在他肚子上用特别小的声音说,“爸爸再见。”接着他看向静静等在一旁的宋廷,提了点音量说,“叔叔再见。”

    “再见。”宋廷说。

    “爱你。”温言摸摸梁望佑的头。

    梁望佑一步三回头地过了安检口,还磨蹭呢,结果早读铃声大作他背着书包跑起来,很快消失在种满了梧桐树的绿荫里。

    “不好意思让你也送到这里。”温言扭头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宋廷笑起来格外温柔,说话声音很好听,装扮简单也不唐突,是个很不错也很有才华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说话做事进退有度。只是温言不想跟人建立关系,哪怕只是邻居而已。

    “注意安全,周末见。”宋廷挥挥手。

    温言只说再见其他话一概不应,还怕宋廷说不吃早饭了要一同回去,他本来是要回家开车的。每个月10、20、30号是他去军区特别医院复查的日子。为了杜绝跟送宋廷单独相处他愣是走到一个街区外拦了辆出租车……

    进到管制区时出租车司机正襟危坐起来,还不停地往后瞟。

    “那个……先生。”师傅轻咳两声,“你确定能进去吧?不会被击毙吧?”

    前方道路笔直宽阔,黄黑相间的防爆式路障高高升起,数名持枪的军人来回巡逻着,四四方方的军用越野车子相比之下温言所乘坐的这辆出租就像玩具车。

    “要不你就在这里下吧。”司机一脚踩下刹车,吞了口唾沫说。

    谁不知道这里是出入首席府那些大人物才能来看病的医院,首都能叫得上号的那些政.府人员,如果拿一板砖拍下去把他们拍死,他们也未必进得来这里停尸。之前温言来复诊是自驾,这次没考虑周全赶紧付钱下去。

    军队见他来,先是整齐敬了个礼,然后安排上校军衔的军官送他进去。

    这座医院对外开放一年多却还是那么冷清,空荡荡脚步声不断在大厅回响。犹记得曾经这些电梯都是安装了沙发的。做完手术当天温言就醒了,他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动,足足躺了一个月被胡立允许下地,幸而手术相当成功,又恢复了一个月他得到了出院许可。

    梁望佑主动说以后要跟他生活,所以温言买了新房子,带着他一直生活到现在。至于梁世京,听说在他手术前一晚去别国访问了。

    幽深寂静的走廊上胡立已经等候多时,听见电梯叮的一声赶紧迎上去,“小言来啦。”

    “抱歉,路上耽搁了时间。”温言从电梯出来,“是不是等很久了?”

    “哪有等,我现在闲得很嘛。”

    两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去到检查室,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提前调试好了设备,温言熟稔地向他们问好然后独自走到里间去。里间有一台类似核磁共振的设备,是胡立团队特别为他研发的。尽管他的腺体还不能分泌信息素,但他的腺体正在逐步恢复中,说不定哪天就会跟从前一样散发纵情致幻的信息素。

    温言将颈环摘下来放到一旁,躺上检查床。激光扫描从脚到头一层层将他扫过,最后在脖颈位置长久停留。

    十分钟后。

    胡立捏着新鲜出炉的报告单,“很好,非常好,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还是没有捐赠者的具体消息吗?”温言笑了笑。

    “唔——”胡立含混道,“根据医疗条例这个是不允许透露的哈。”

    “我不会打扰他的,我只是想照顾一下他还在世的家人。”温言细声细气地说,“多亏有他我才能活下来,我保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听说自愿捐赠是不能收费的,如果可以的话……”

    现在温言能拿出手的诚意只有钱了……

    “他才不缺钱。”胡立摆摆手,“不要想这么多啦。”

    “他还活着吗?”温言一怔,不是说那名捐赠腺体的omega早就去世了吗?

    胡立矢口否认:“没没没,哦不不不,已经去世了哈。小言不要再问啦,就这样好好生活吧。”

    温言沉默不说话。

    胡立又劝:“放心,捐赠者纯属个人自愿,他没有后悔还为你开心呢,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或许捐赠者信息只能从梁世京口中得知,不过身为首席的梁世京已经过久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了。其实也正常,梁世京厌恶抛头露面。

    “恢复期间可能会导致发.情期紊乱,感到体温升高时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胡立再次提醒道。

    “好。”时间不早了,温言起身告别。胡立送他出病房往电梯口走,温言远远地看见其中一扇电梯门刚好关闭,一只套着病服的白皙手掌蓦地消失在电梯门后……

    温言停住脚步,微微皱起眉头。

    这部电梯只下到下面一层马上上来了,或许是看错了吧?他这样想。不过当他走进电梯时眉头皱得更深,因为他闻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然而大脑还未分辨出标志性人物,后颈腺体便没由来地狠狠一跳。

    第59章

    暮色四合的前院路灯下。

    “小佑很聪明。”beta老师推推眼镜笑着说,“逻辑思维、空间感都非常强,再加上他之前基础很好,我们以后完全不用担心他的数学课业。”

    这是梁望佑的数学老师,一周来家里上三天课。其他时间日常活动看梁望佑自主心情参加,不过只要他外出温言都会陪同一起。

    温言淡淡笑道:“谢谢老师夸奖,那可以适当给他减一天课程吗?”

    “怎么了,小佑觉得累吗?”老师问。

    “不是的。”温言说,“平常除了数学课他还会去做一些喜欢的事,以前他每周都要去骑马,现在上小学课业变得繁重许多,我想他在这个年龄阶段能多玩一玩。”

    老师笑道,“好久没见到这么开明的家长了,以他现在的知识水平当然可以减课的,放心吧。”

    温言内心很矛盾,他不想耽误梁望佑的课业,也不想梁望佑失去应有的童真。梁望佑不需要优秀到人人羡慕,他只要健康快乐就好。所以温言果断选择了后者。

    前院两人还在交谈,拱形门框边缓缓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梁望佑眨巴着眼睛看温言把老师送走,掉头就往玩具房跑,温言进门的时候刚好碰到他。

    “我可以去宋叔叔家里玩吗?”梁望佑抱着他上次不小心摔坏了的玩具赛车,仰着脸甜甜笑着说。

    之前梁望佑就常去隔壁跟林阿姨家里玩儿,不过他都是被邀请才上门的,这次可能是知道宋廷是动力设计师所以想让他帮忙修一修赛车。

    “需要我陪你去吗?”温言弯腰问。

    “不用。”梁望佑回,“我要玩很久。”

    “那去吧,把手机带上,给你打电话就要回来哦。”

    “好。”

    接着,温言将梁望佑送到隔壁门口。

    隔壁这对老夫妻的生活很是浪漫,院子里种满了爬墙蔷薇,透过通透而温暖的落地玻璃能看到客厅里那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林阿姨和宋叔叔正在对电视机里的年代剧进行讨论,宋廷拿着一罐可乐站在一旁时不时插几句嘴。

    温言静静看着,梁望佑也静静看着。

    没一会儿林奶奶要取柜子上的摆件,她够不到,宋叔叔便帮他拿下来。老爷爷一边得意扬扬地笑一边递给林奶奶。老两口肯定互相拌嘴了,宋廷还顺便拱了火。不过很快一家人互相看看又笑起来。这样一家三口的寻常日子在这黑漆漆的门外看起来格外美好,团聚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开心时刻大家都有分享到。

    “想你父亲了吗?”温言轻声问道。

    隔了会儿梁望佑缓缓抬头说没有。

    “温言,我们回去吧。”

    “好。”

    打道回府后温言把玩具赛车的示例图平铺在地毯上,同梁望佑一起研究该怎么修,零零散散的玩具不一会儿被拆得到处都是。这种纯手工的机械制品结构相当复杂,没有经验很容易弄坏。

    温言小心翼翼拿起一个车轴,对照示例图思索。

    “温言。”梁望佑眼巴巴地望着他。

    “嗯?”

    “你还讨厌父亲吗?”

    温言一怔,顿时答不上话来。梁望佑便从地毯上爬起依偎在他身边。

    温言不知为何内心涌起一片酸涩,梁望佑是个聪明的孩子,很会察言观色。当初亲眼看见了大桥上他和梁世京激烈争吵的那一幕,后来又在医院陪护那么久。他可能并不知道“父母”吵架的真实原因,但他十分清楚他讨厌梁世京这个事实,这一年多来梁望佑没有提过梁世京半个字,一直维护着他的情绪。

    人们总说大人之间不关小孩子的事,可小孩子却是无形受罪的那个。

    哪怕现在他和梁望佑安稳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梁望佑从小是被梁世京照顾长大的,温言有时候检讨自己,他是不是变相地逼梁望佑在他和梁世京之间做出选择?

    答案其实相当清晰明了了,温言知道自己自私过了头。他想把从前错过的那些年都补回来,想每天和梁望佑待在一起,却假装不知情地忽视了梁望佑也想见梁世京的心情。

    “以后每个周末都回橡木湾住几天可以吗?”温言垂眸说,“或者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好不好。”

    “你也回去吗?”梁望佑小声问。

    “我送你回去,也会来接你。”温言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听说北边那片海建好了,我们选的小海獭都在那片海域生活很久了,要不明天就回去看看吧?”

    “可是……”梁望佑支支吾吾了半天,“温言,你生气吗?”

    “当然不会,你父亲对你很好,他很爱你,肯定也很想你。”

    “那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梁望佑说,“老师说吵架没有关系,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情,只要互相道歉原谅对方就好了。”

    温言嗯了声。

    “父亲教过我一个成语,他说为难是身不由己的意思,父亲身不由己,父亲也很小气,可如果他向你道歉,你会原谅他吗?”

    温言又轻轻地嗯了声。

    听到这句梁望佑突然从他怀里爬起来,恶狠狠地说,“那我明天就回去告诉他,让他不要那么爱面子!我可不怕他,我一定好好替你教育他!”

    温言捂脸。

    所以第二天一早梁望佑早早便起床,本来今天还是周四上学的日子,但温言给他请了一天假送他回去。

    橡木湾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双扇大门前站着警卫队。这里的草坪永远青绿,蜿蜒漫长的车道一直延伸到橡木长廊。然而秋天、冬天早已过去,橡木荫也再度萌芽。

    车子远远停下,温言扭脸说,“宝宝去吧。”

    梁望佑凑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一口,“周末我们还要去看赛车比赛哦。”

    “知道。”温言捏他脸蛋,“想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纪领事带着一干佣人已经走到了车前,梁望佑开门下去。温言紧接着启动车子,他怕尴尬,他不确定梁世京在不在家,怕纪领事邀请他进去坐坐,拒绝的话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只好离开。

    回到家,温言就无所事事了。

    现在是早晨九点,按照惯例他应该才把梁望佑送到学校返家,这时他会去看一看冰箱有哪些菜,中午可以给梁望佑做什么好吃的。如果没有的话他会去小区外面的超市逛一圈,这样时间就差不多可以做午饭了。他今天并不需要做两人份的午餐,冰箱里有之前他和梁望佑一起包的小馄饨,午餐实在不用考虑。家门口的路灯物业已经修好了,噢对,今天的插瓶花还未修剪。

    还有事可以做……

    温言抱着一大束未拆封的泡泡玫瑰和尤加利来到开放式的廊下,耐心修剪起多余的枝叶。他静静坐在木椅上,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画。

    头顶西梅树正在怒放,一阵微风扫过便会有几片小小的花瓣飘落。淡淡的暖阳打在他身上,乌黑秀丽的发梢尽数染成浅栗色,皮肤似乎都变得透明起来,于是显得脸颊更加红润。修长细白的手指拿着长长的绿枝,偶尔插进瓶中,偶尔再修剪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温言察觉到后背有一道视线。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闻到空气中只有浅淡的花香后又等了会儿才回头。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或者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站在雕花铁门外的人是宋廷。

    “看你剪得认真就没说话。”宋廷端着一个特别漂亮的水果碗说,里面装的是花花绿绿的小浆果。

    温言无声看着他,没说话。

    “覆盆子和樱桃很甜,要不要尝尝?”宋廷微微翘起嘴角,轻声道。

    隔了好几秒温言才放下剪刀,慢慢走到门口。

    宋廷又问:“怎么了?”

    “没事。”温言笑容淡淡开了门,“麻烦你亲自送上门。”

    “好生疏的邻居。”宋廷调侃道,“听我母亲说你也常常给她送水果,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一年该替她说多少次谢谢。”

    温言:“林阿姨帮我很多,后院里的花全靠她教我施肥。”

    “退休后她就爱侍弄一些花花草草,要是闲下来她又得跑回学校当导师,多亏还有温先生你跟她志同道合。”

    这下温言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宋先生,你会修赛车吗?”

    “什么款式?”宋廷看了看车库那辆低调的轿车,疑惑地转回脸来。

    “等一下。”温言走出两步,回头,“要不进来坐会儿吧?”

    “好。”

    宋廷长腿一跨,很识趣地在开放式长廊停下,他把水果碗放在桌面,帮忙把旁边那些细碎枝叶放进脚边小筐子里。

    “我来吧。”温言有些局促地上前,伸手去拿。

    “这些有刺,下次修剪的时候要注意一点。”宋廷头也没抬地避开,“家里有手套吗?一定要记得戴。”

    ……

    温言赶紧进屋把梁望佑玩具拿出来,宋廷又很有眼力见儿地给他腾桌面方便他放。

    “原来是这辆赛车啊。”宋廷笑道,摸出手机点了两下,“幸好维修团队还没到。”

    原来这个只见过几面的alpha竟然在这短短几分钟做出了这样妥帖的准备,温言突然觉得难以承受,甚至后悔让宋廷帮忙修车了……

    “温言。”宋廷熟稔地直呼大名,“你修花我修车吧,共同消磨一下时光,”

    “好,谢谢。”温言坐下,一直垂着头。

    宋廷也不再说话拿起零件认真检修,这小小一隅只有剪刀清脆的咔嗒,还有金属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响。修花到底简单一些,温言不一会儿就全部修剪完毕,他把再次产生的枝叶扫进旁边小筐。这时宋廷又主动伸手,说,“我来吧。”

    接着宋廷继续组装起来,一比一还原的赛车在他手里初见雏形。他在帮忙温言也不好走,没事做只好盯着西梅树发呆。盯了几秒他把脸偏得更开,去看院子角落里梁望佑种的小树苗。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余光总能看到那双白皙的手。

    S级alpha的手也是这样,骨节分明,根根修长。

    “小佑上学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有些无聊?”宋廷轻声细语地问。

    “不是。”温言想了想主动解释,“他今天没上学,回他父亲家去了。”

    “噢,挺好的。”宋廷笑着说,“他父亲肯定是个优秀的人。”

    温言纳闷:“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说法方式还有性格啊。”宋廷眸含浅笑,嘴巴却一针见血地说,“小佑和你说话方式区别很大。科学证明谁教小孩子说话小孩子说话方式就像谁,小佑挺言简意赅的。”他笑了笑,又说,“脾气也是。”

    是了,那天早上梁望佑对宋廷流露出来的戒备那么明显,明明梁望佑平常不是这个样子。但梁世京日常却是这样子的,平静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霸道,因为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所以也无需给谁好脸色。

    但梁望佑以前常说:“温言,父亲最怕你了。”

    “父亲总是在偷偷观察你呢。”

    “只要你不高兴他就不会说话了。”

    ……

    “他父亲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吧?”宋廷低声道,“性格冷淡,话少,但心一定很软吧。”

    温言抿着嘴巴,不回答。这时手机搁在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掏出一看是梁望佑,难道他才回去几小时就着急回家吗?还是说梁世京不在家?

    都不是,电话那头的梁望佑委屈巴巴地说,“温言,父亲生病了。”

    第60章

    “父亲刚刚才回家呢,保镖叔叔提了好多他的东西回来。”梁望佑说,“胡医生也回来了,现在在父亲书房里。”

    “他不是病了吗?”温言避开宋廷去到西梅树下,低声问,“怎么不休息?”

    “不知道,听程叔叔说他等会还要开会呢。”

    想来梁世京应该出了一个长久的差,所以保镖才会大批量提着他的东西返回橡木湾。至于开会,梁世京一直都是这样忙,不过是常态。五年前梁世京有一次发低烧,温言记得他也跟没事人似的早出晚归。想来胡立能做那么难的手术把他救活,梁世京这点小病小痛应该不在话下吧?

    “温言,你还在听吗?”梁望佑小声说。

    “在的在的。”温言一连应答好几声,“等他忙过要去关心他知道吗,让他多多休息。”

    “知道啦。”梁望佑乖乖说,“爱你,再见哟。”

    挂掉电话后温言思忖着回到廊下,那辆组装好的玩具赛车已经静静摆在桌上。宋廷在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车身,他从车头擦到排气筒,连轮毂角落都仔细地没有放过。或许他察觉到温言窥探的目光,或者他一直都清楚温言在看他,总之他抬头时机刚刚好。

    “修好了。”宋廷嘴角带着一抹不深不浅的弧度,“要不要检查看看。”

    温言怕给赛车粘上指纹所以只是微微俯身观察,在他眼里这辆赛车跟从前没有任何不同,所以疑惑地看向宋廷。

    “电路板接触不良所以没法启动。”宋廷解释说,“给他做了一些小调整,下次玩提速应该会快许多。”

    怪不得,梁望佑一直说这个玩具车老了,温言一直没听懂。昨晚两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原因,本来准备花时间返厂去修,没想到宋廷一眼就看出了原因,几分钟还修好了。

    温言去屋内拿了一条他做的手帕,这个手帕他给福利院每个小朋友都送了一条,刚刚宋廷用自己的手帕擦赛车擦脏了。温言不想替他洗干净,因为这样一来二去会产生下次交集。

    “做得有点粗糙。”温言递去,“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纯棉手帕不比宋廷手帕真丝材质昂贵,不过胜在方便小朋友们擦汗。温言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又补充道,“实在麻烦你了,等小佑回来我让他上门道谢。”

    柔软的手帕不仅带有洗衣液淡淡的香味,还印有非常可爱的小熊图案,看得出做的人有多细致,应该清洗过还熨烫好了整齐叠放。

    “就这样送给我了吗?”宋廷目光轻闪地问。

    “是啊。”温言不明白,“怎么了吗?”

    “没什么。”宋廷淡淡一笑,“还有没有坏掉的玩具?每次都能得到一条手帕吗?”

    温言笑道,“没了,小佑还是很爱惜他玩具的。”

    宋廷露出遗憾的表情,把手帕好好叠起来放进裤兜里,又抬腕看了下表,“才消磨了12分钟啊,好慢。”

    温言不接话。

    “回家了,温先生下次见。”宋廷又说。

    称呼不知不觉回到了生疏的方向,温言很满意自己取得的成功,飞快点点头。送走宋廷后他把插好的花瓶拿回屋内,给梁望佑卧室放了一份,给自己房间放了一份。这晚他是独自在家睡的,梁望佑并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给梁望佑老师打电话请假,老师却说父亲那边已经给他请过了。

    温言作罢,看书发呆。

    时间转眼到了周末,周末是要去看比赛的日子,但梁望佑打电话说去不了了,温言没什么,他反而担心梁望佑会不会失落,于是电话一挂便焦急起来。

    作为S级alpha梁世京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再加上梁望佑不是贪玩的孩子,所以梁世京真的病得很重,可是梁世京这样的人怎么会病重呢?联盟八国医术最强的医生团队就在他身边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还能生病吗?

    而且这是第三天了。

    温言瞪着空荡荡的房间。

    想了会儿他拿起手机,梁世京怎么说也是梁望佑的父亲,更何况梁世京在他生病的时候那样亲力亲为地照顾过他,所以问候一下是人之常情吧?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温言听到胡立那边静到微急的呼吸。

    “小言怎么啦?有事吗?”

    “胡医生你在忙吗?”

    “没有啊。”但胡立话语有明显的停顿,还有明显的搁放声。他好像把手机放到桌上了,身处在某个空旷的地方。

    温言没多想,低声问:“你现在跟梁世京在一起吗?”

    “没有。”胡立信誓旦旦地自证,“绝对没有!”

    “你是不是……想跟首席通话啊?要我告诉他吗?”

    “不用,其实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一下……”

    “嗯嗯,问吧。”

    “……他还好吗?”温言磕磕绊绊地说。

    “怎么啦,你知道什么啦?”

    温言奇怪地看了眼手机屏幕,他应该知道什么吗?但转念一想梁世京身体状态是机密,明白过来后反而放心地解释起由来。

    “三天前听小佑说他病了,我就是想问下他严不严重。”温言仔细说着,又匆忙拉来梁望佑当挡箭牌,“还有想问下小佑最近怎么样,下周他回不回来……”

    话音落,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差不多十几秒后胡立大大咧咧地说,“首席没事呀,就是普通小感冒,马上快好了别担心哈。等会儿保镖就送小佑回来,放心哈小言没事哒没事哒。”

    温言解释:“我不是催小佑回来的意思。”

    “哎呀我知道。”胡立说,“你就在家好好等着吧,别来接了啊,今晚有雨也别乱跑啊。”

    “好,谢谢胡医生。”

    挂断电话后温言安心等待起来,一直到夜幕降临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院子都被蒙上一层暗淡烟雨的颜色,唯有暗香浮动在沙沙响动中。

    温言站在拱形大门廊下眺望,梁望佑应该回来了吧?

    忽地,一道白亮的光柱照亮草坪一块。温言眯眼看去,只见细雨中缓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明亮的车灯割破昏暗越来越近,直至停下将整个家门照亮。

    温言撑伞上前,还没走近沾满雨珠的车门便从里打开,梁望佑蹭到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温言,你怎么在外面等啊?!”

    “刚刚才出来。”温言柔声问,“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给你带了厨师做的蛋糕,父亲说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

    看来梁世京真如胡立所说只是小感冒……

    温言沉沉地呼吸了下,见梁望佑没关车门所以他倾斜着雨伞往前走了两步,正准备帮忙关上时里面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掌。

    温言一愣。

    梁望佑小声说,“是父亲,是他送我回来的。”

    在纯黑色的软皮革衬托下这只手掌显得格外白皙,温言保持原有姿势没动,梁世京也是,慢慢将手放在车内门把手。豆大的雨珠顺着漆黑光亮的车身滑落,伞幕在头顶噼里啪啦作响,但温言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瞳孔完全被眼前这双手占据。他知道他应该将车门推关,梁世京也应该将车门拉合,可谁都没有这样做,就这样静静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小毛毯从温言肩膀无声滑落,于是那只手伸出来,虽然立刻就被雨打湿了,但它没有收回而是把毛毯重新拉回温言肩上。

    车厢内是一片昏暗的光景。

    “下午来过电话吗?”里面响起梁世京喑哑的嗓音。

    “是。”温言垂眸答,他不信胡立没有汇报。

    “问我了吗?”梁世京又说。

    “是,他说你病了,以后多注意休息吧。”讲完这句温言抿着唇把车门关掉,然后揽着梁望佑往家走,然而身后车门打开的动静却那么清晰。

    温言脚步一顿。

    “我先回家啦。”梁望佑钻出伞内一溜烟儿跑了。

    在原地等了半秒温言才转身,这下梁世京也进他的伞里了。

    一年未见梁世京轻减了好多,白衬衣,玛瑙袖口,黑色西裤。沉沉看人时压迫感还是那么重,那双沉而黑的双眸也一如既往,不带情绪却仿佛带着千言万语。

    其实在很早之前温言就具备了跟梁世京平视的能力,现在的他不惧怕梁世京,所以他没有回避梁世京的目光。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逢无声相望,哪怕微凉的雨水砸湿了彼此裤腿。

    “是胖了。”漫长而短暂的几分钟后,梁世京嘴角罕见地上扬,评价说。

    温言平淡道:“你瘦了。”

    “嗯。”

    “病好了吗?”

    “差不多。”

    “谢谢你送小佑回来。”

    “吃过晚饭了?”

    “嗯。”

    无关紧要的话在alpha和omega嘴里不痛不痒地来回,梁世京总是挑起话头的那个,温言总是默默回应的那个。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怎么突然病了?”

    “工作太忙。”

    “多注意休息吧。”

    “好。”

    寒暄的话都说尽说了,现在两人只好沉默下来。

    隔了会儿,梁世京轻声问,“过得开心么?”

    “很开心。”温言真心实意地答,“你呢?”

    接着,梁世京又像做手术前一晚那样等很久才说话,但是他没回答开不开心的问题,而是问,“现在有没有不舒服?”

    “腺体再没疼过了。”温言说。

    “不是问这个。”

    “那是什么?”

    虽然alpha想问现在跟我待在一把伞下会不会感到恶心,但他说没什么。

    抬眼,他将这栋小别墅尽收眼底。

    尽管将传回来的照片看了千百遍,深知春夏秋冬分别是什么光景,可到底还是不如身临其境。

    ——雨打飘零的西梅树,修剪整齐的草坪,纯白色的墙面,门口摆好的户外鞋。客厅在蒙蒙雨幕中散发着温暖而模糊的灯光,小alpha躲在窗帘后暗中观察。

    温言想了想,说:“以后每个周末都会让小佑回去。”

    “你呢?”梁世京把相同的话术抛给他,低声问,“会一起回来吗?”

    “不了,我就在家里。”

    不知道是不是温言的错觉,他看到梁世京似乎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隔壁,不过梁世京没说什么,当然温言也不会追问。

    “有点晚了,你要回橡木湾了吧?”

    这样客气的口吻乍听只是一句正常的问询,可是在那些无法被抹去的光阴里,这句话背后潜藏着那么明显的驱赶之意。温柔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割得人体无完肤见不到半点伤痕,连喊痛的理由都呼不出口。

    梁世京一动不动。

    温言垂眸。

    他清楚梁世京有很多话想说,就像细细的雨那样毫无阻拦地往下落,可是它们没进泥土中就消失不见了。就像梁世京现在只是简单叫了他的名字,彼此却心知肚明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话头早已咽进了喉咙。

    温言也有想过梁世京会说什么,可是他们之间总是有那么多的先决条件。虽然彼此曾屈就过,可就是没有同频的时候。说相逢恨晚也好相逢恨早也好,总之那些年爱得乱七八糟,恨也恨得乱七八糟。

    如今再见面就像刻舟求剑,年年再不胜当年。

    温言平静说:“回去吧。”

    很久之后,梁世京向他迈出半步,在大伞下保持着十分友好的距离,他忽然抬手温言立刻避开了。他以为梁世京要来摸他的脸颊,因为这个动作梁世京在以前对他做过很多次。可梁世京要做的不是这个。梁世京只是再次帮他拢了拢毛毯,低声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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