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它本能循着一股最浓郁、最可口的能量气息,停在了忘归鸦的靴子前。
仰起胖脸,幼龙石珀色的竖瞳里倒映出巨大的黑色羽翼。
忘归鸦指尖盘旋的绿光无声熄灭。
突然无缘由的呼吸困难,一种犹如实质的天然威压让他感到心慌。
墨绿的眼瞳第一次脱离了居高临下的傲慢神色,忘归鸦困惑地低头注视这颗白团子。
皱眉观察许久,还是没能分辨出这头胖乎乎的白色幼兽是什么物种。
这世间竟然有他认不出来的物种。
无所谓,这是凡间不是天界,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得受他驱策。
他转头看向温绛耳,“这是你的伴生灵兽?有点意思。”
“这不是她的灵兽!”李放歌蹲在温绛耳身边护着她:“你说的山神可能就是这小怪物,你要打就跟它打,别伤害无辜的孩子。”
忘归鸦无奈地摇摇头,“终究只是凡人的眼睛,哪怕能理解吾辈之道,也无法看见我所见的真相。”
“理解你的道?”李放歌努力分析这个大黑鸟的想法,“你带我一起上山,是因为刚才我给你的解释,让你觉得被理解了吗?这么说,我们算是知己?朋友?”
“朋友?忘归鸦永远不会有朋友。”忘归鸦冷漠道,“确实很少有人能够理解我,我带你上山,只是让你看看我将如何公正地处置这座山的主人。”
李放歌都快气笑了,“你现在打算伤害一个无辜孩童,你要我怎么理解你?”
忘归鸦不再辩解,他打算让她眼见为实,当即再次并指起术。
绿色幽光在他指尖凝聚,嗖地朝着温绛耳的方向虚虚一点,自她头顶半空中荡开一圈半透的墨绿色涟漪。
他口中默念一句“现形”,涟漪便如同钟罩,朝着温绛耳降下。
然而,就在钟罩即将触碰温绛耳发丝的刹那,忘归鸦感到一股钝钝的滞涩感。
他竟然没有办法将灵力冲向那孩童。
怎么回事?
他低头细细观察,胖嘟嘟的小女孩仰着脸茫然注视他双眼,完全没有施法抵抗的迹象。
跪在一旁搂住温绛耳的李放歌疑惑地观察他反应。
这只大鸟似乎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忘归鸦有些窘迫,立即凝聚更多灵力,催动现形术,猛地砸下!
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铁墙。
大量灵力一瞬间反弹,倒灌回忘归鸦体内,裹挟着一股无形的气浪迎面袭来,掀起厚厚的积雪。
忘归鸦收拢黑翼,包裹住身体。
被气浪里裹挟的闪电冰锥划过,几根黑色的羽毛伴随着被激起的漫天雪花飞舞落下。
缓缓地,忘归鸦打开羽翼,墨绿色双瞳满是震惊地看向温绛耳。
不对。
这股可怕的力量是来自……
他低头,看向站在他靴子前那团白色小怪物。
小怪物此刻已经立起上半身,胖脸两侧的金色鬃毛像雄狮一样炸开,一双石珀色竖瞳锁定猎物般,盯着忘归鸦双眼。
“你……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忘归鸦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除了我的主人,没有人能敕反我的术法……”
李放歌头一次看这大黑鸟露出如此惊骇的神色,立即抓住机会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继续对付温绛耳,“主人?尊贵的神鸟,您竟然还有个主人?”
忘归鸦回过神,局促地冷声道:“那都是旧事了,那条龙都陨灭数千年,我早已是自由身。”
“龙?”李放歌继续打岔,“什么样的龙,能有资格成为您的主人?他一定非常厉害吧?”
“这还用说?”忘归鸦提起“主人”就咬牙切齿,但他并不会否认那个男人的无上实力,那位万物主宰者。
若换作千年前,三界都没人敢说出他主人的名字,灭世魔龙——烛荒。
李放歌继续刺激他,“如此强悍?可您也不弱,想必是您主动拜入强者麾下吧?”
“当然不是!我最不喜束缚,此事要怪,就得怪我的朱雀兄长!”
忘归鸦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很要面子的解释起当年的“认主”经过。
那是在荒元纪前三千三百年,各方神族还在征战,相互吞并。
忘归鸦跟随朱雀、梼杌等六个兄弟,四处开荒。
那个在数万年间短暂给过他一个家的势力,存在了不过数十年,就因为不小心动了烛龙的领域惹上了麻烦。
那时的烛龙帝君尚未一统三界,却已然是规模最大的势力。
得知烛龙帝君派遣他的儿子出战,带领八万天兵天将攻过来,忘归鸦那几位勇猛无畏的兄长也慌了神。
于是朱雀出了个馊主意。
他写了一封战书,送给当时领兵的将领——未来那位让三界闻风丧胆的灭世魔龙,烛荒。
战书里要求跟烛荒单挑,谁赢了,谁占领这片地盘。
输的一方自愿与赢家结契,认其为主。
双方领兵者决战,不伤一兵一卒,也算好生之德。
这也不能怪朱雀找死,当时的烛荒年仅十三岁。
对于烛龙族而言,相当于一头指甲盖大的小龙崽子。
朱雀以为烛龙帝君派烛荒来战,是为了给小儿子立威,八万天兵天将才是主力军。
谁能想到,八万天兵天将,其实是来给烛荒助威的挂件。
反正朱雀没想到。
于是战书写得极为挑衅,什么“乳臭未干的小儿”,“若无胆迎战”之类的字眼,全都用上了。
生怕十三岁的烛荒不敢来单挑。
世事难料,战书送到烛荒的军营,被搁置了好几天。
距离开战之日还有半个月,双方都在布置战场。
将领们收到战书,便直接拆开,替小元帅看了。
倒不是因为蔑视幼主。
主要是十三岁的烛荒还不太识字,而且交流困难,如果所有军务都交由烛荒处理,军令传达效率就太低了。
烛龙族识字和说话都非常晚,他们天生的交流方式与其他族类不一样。
想要烛龙通过声音语言交流,就类似让人族通过触觉交流,难以习惯。
烛龙族需要把声音先转化为震波形式,理解之后,想要回应,还得把震波转换为音调模式。
过程极为困难,以至于多数烛龙在幼年期,都得有一只朏朏作伴,帮助他传达语言。
烛荒也不例外,第一次下凡打仗,也把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小朏朏带上了。
噩梦的开端,就来自那只朏朏。
看完单挑战书,将领们不敢擅自驳回。
这战书写得羞辱性极强,若是随意驳回,事情传出去,他们的小元帅可能会被说成怂包。
所以,不得不把这封战书念给烛荒听。
十三岁的烛荒听人族的大白话都费劲,更何况用书面语写的战书。
听了三五句,小帝君就皱眉不耐烦地挥手,说“准奏”。
他并非要接下战书,而是要将领们自己处理军务。
“准奏”只是他学来打发神官们的通用词汇。
问题就是这个战书不方便代为处置。
没办法,将领们只能去求见那只小朏朏,让她转达战书内容。
烛荒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的不耐烦,唯独对他的小朏朏非常有耐心。
竖着耳朵乖乖坐在朏朏身边,低头安静地听她解释完战书内容。
听完后,烛荒认为,朱雀下战书想跟他单挑定胜负,是为了保住自家军队的性命。
战书里为了找一个正当的由头,写了一句“我宁可独自战死,也不愿我的军队被你们以多欺少”。
烛荒指着这段话笑起来。
他理解不了这份战书里“舍生取义”的意味。
他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宁可死我一个,也不要死我一窝’。
哪有这种好事?
他坏笑着眯起石珀色双瞳。
十三岁的少年尚未显出未来那位魔龙的英气,精致的五官让这头乖戾不羁的幼龙有着与性格极为不符的夺目脸蛋。
放下战书,他凑近他的小朏朏耳边,模仿那封战书的逻辑,口齿含糊地揶揄:“我宁可父皇给我放三年假,再把昆仑山辟给我当猎场,也不愿被罚抄一百遍经书。”
他的小朏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周围的将领一脸迷茫,多数人都听不懂那条小烛龙在说什么。
幼龙口齿很不清晰,表达能力也很差。
只有跟他一起长大的那只朏朏能听懂他的意思。
像是说着只有两人能懂的语言,烛荒坏笑着看着朏朏,继续嘲讽那封战书,“我非常宁可,父皇不一定宁可,父皇不给放假,那我也不让他们宁可。”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因为烛荒不打算单挑定输赢。
那么,朱雀的势力战败后终会归降烛龙族。
之后的单挑、结契、认主,都不会发生。
然而,那只朏朏随口说了句:“我要亲自执笔回绝,挑明他们的心思,免得你被子民当成不敢独自迎战的怂包。”
就是这句话。
让烛荒原本笑嘻嘻的面容凝固了。
他理解人族语言本就颇为迟缓。
朏朏这句话里,最先被他抓住的字眼,是“不敢”,和“怂包”。
“怂包。”烛荒低声重复了三遍,确定这个词的意思之后,一双金瞳收成竖线,受伤地注视朏朏。
“你,你,怕了,觉得,怕一只鸟,”他拍了拍胸膛,“怕一只鸟吗,小兔子?他怕吗?嗯?他不敢?”
他生气的时候,说话很容易结巴,而且颠三倒四,分不清主语。
但神奇的是,朏朏依旧能理解他的话。
急忙解释说,怂包是战书里的故意嘲讽,不是她的想法。
但一切都晚了。
烛荒接下了那封战书。
后来,就发生了史书上那场赫赫有名的决战。
烛荒的成名之战。
无辜的忘归鸦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被朱雀兄长给打包卖身的。
“跟他决战的是我的兄长,不是我。”忘归鸦对李放歌强调:“但作为败方,我们都得跟那条话都说不利索的恶龙结契,认他为主。”
由于长时间的交谈,忘归鸦的身体没有灵力波动,他跟前的那头幼龙解除了战斗戒备。
温绛耳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大黑鸟讲故事,突然感觉腿侧有点痒。
低头一看,发现小怪兽不知何时已经潜伏在她身边,鬼鬼祟祟地低着头,把脑袋上的蛋壳在她腿上蹭掉了。
“啊……啊!你又偷袭小兔子宝宝!”温绛耳立即弯身捡起蛋壳。
贴回小怪兽的脑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