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前几世的时候,就见过皇帝当面拿着奏折责问臣子。
他忘了是哪一个了,但只记得那臣子矢口否认、据理力争,拼命说自己是冤枉的,自己没有做那些事。
当时乔肆都觉得,这人是不是太激动了,都有些惊慌过头口不择言了,甚至说出了些不敬之语。
但皇帝却没有生他的气,反而将人扶了起来,以礼相待,耐心询问事情经过,如此这般那般一番探讨过后,放那个臣子回去了。
后来类似的事情也是有过的。
反而是那些真的有罪的人,会被皇帝的一句句责问弄得脸色苍白,找不出一句可以辩驳的话,最终下场就会很惨。
所以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有人参他,有人说他干了坏事,他就直接认了,装作无可辩驳。
不但认了,做足了心虚没借口的姿态,还没让乔家那两个儿子甩锅成功。
他都暗示自己一个人干不成这么多坏事了,想把更多乔家人拉下水不要太容易。
于是,认罪并提醒皇帝有共犯后,乔肆就期待地望着殷少觉的眼睛。
没想到,殷少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略带赞赏地看着他。
乔肆:?
“不愧是乔爱卿,朕没有看错你。”
乔肆:???
“凭着乔卿今日的言行,朕便为你作保这一次,让谢昭好好将此案彻查到底,还爱卿一个清白。”
“陛下……?”
乔卿有点愣愣地,不明白他在夸什么满意什么,并大为震撼。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皇帝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他早该习惯的。
前几世还是觉得臣子不辩驳就是被说中了,这一次就开始觉得他清者自清很正直了。
震撼过后就是深深的无语。
【好有病啊殷少觉。】
殷少觉拿起桌上的那几份奏折,起身递给了乔肆。
“拿着。”
“……是。”
乔肆低头看了看,竟是把说了自己坏话的、参他一本的、包括刚才那个要查他案子的奏折都给他了。
倒是不多,也就七八本。
回过神后,他依然觉得有些震撼。
【为什么都给我了?这不是最不应该给我的奏折吗?】
【他……就不怕我知道了是谁在背后说我,然后去仗势欺人,找这些人的麻烦吗?】
【这里面有的官并不大啊……】
抬头望去,殷少觉依然是很放心他的模样。
“爱卿不必多虑。”
殷少觉隔着那一叠叠奏折,在他的手掌上拍了拍,似是安抚,
“谢昭向来秉办案,定不会在定罪前委屈了爱卿,来,今日先与朕一同看看这些奏折,替朕分担些。”
说着,他便拉着乔肆在一旁坐下,还将其中一部分奏折推到他面前。
乔肆这回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一时没动,转头又看了看一旁穿着深色龙袍、若无其事的皇帝。
【这皇帝是吃错药了,还是……】
【还是……真的就这么信我啊?】
【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乔肆感觉有些不太真实,眼前的这份来自帝王的信任也罢,任由他坐在一旁翻看奏折的亲近也罢,都仿佛在清扫昔日里的冷淡梳理。
这原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君臣关系。
一时间,来自前世的种种画面在眼前闪过,有他跪在阶下许久请求见圣上一面而不得,直到陛下离开御书房,他也只在困顿疲倦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衣角,然后被侍卫拦下。
有他遥遥望着陛下的背影,有他因惊了圣驾被侍卫打倒在地,有他被问罪时最后一次见到陛下……
殷少觉似乎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哪怕是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也是远远地投来居高临下的一瞥,仿若他只是一个吵闹的死人。
最终他对殷少觉的印象便锁死成了生杀予夺、喜怒无常的皇帝。
那些记忆有些模糊,他偏过头,却无论如何无法将记忆中的皇帝和身侧这个殷少觉重叠在一起。
他还是不太适应。
之前能毫不犹豫的行刺也好,给皇帝使绊子也好,他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如今皇帝这样……这样反常,哪怕眼下又是一个干点什么的大好时机,乔肆还是僵在了原地。
他随手拿起一个奏折,打开看了看,看了好几遍,里面的字才进入脑子。
【请安折子。】
他将奏折合起,殷少觉却直接指了指某个奏折堆,“普通请安的、说废话的都放在这里就好。”
乔肆看了他,“陛下不再亲自确认一下吗?”
【就不怕我骗你?】
殷少觉似是勾了下嘴角,在某个奏折上批阅后,转头看进乔肆的眼底。
皇帝的眉眼不似先帝,更像是那个早亡的贵妃,眉低压眼,被深深盯上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蛰伏的鹰隼。
先帝便是因为那贵妃的眼神不够柔和温顺,总带了太多心思不喜欢她的。
乔肆被他这样盯着,下意识呼吸都屏住了。
“爱卿会骗朕么?”
噗通。
心跳声猛地放大。
【草。】
乔肆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臣不敢。”
【草!】
【吓死人了!!】
【不知道自己眼珠子超黑的吗!简直犯规!!】
“呵……”
见他如此不经逗,殷少觉见好就收。
他刚收回视线,继续看奏折,身侧的心声就再次密密地传来。
乔肆低着头,心里头嘀嘀咕咕。
【谁还没有个欺君的时候了……】
【发现欺君了你诛九族就是了,搞得好像骗你就辜负了你似的干什么……】
【哼我不但要欺君还要袭君呢还要气死君。】
殷少觉抬头,再次朝他看来。
乔肆后背一僵,心声再度静音了片刻。
“……”
殷少觉收回视线。
这么胆小,到底是怎么干出那么多不要脑袋的事情的。
经过几日的观察,殷少觉也是稍微摸到些乔肆的脾性了。
胆小、怕疼、怕死,但是不知死活,仗着乔家在背后为所欲为。
他最初认为这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从未吃过什么苦头,所以从不考虑后果。
但乔肆其实对乔家非常不满。
与其说乔肆是被乔家娇惯坏了,不如说是野心胃口太大,所以越发地不择手段了。
在殷少觉看来,这不过是世家之中常见的争权夺势,与他那些皇弟们干过的蠢事没有太大差别。
他听说过乔肆的身世,生母不明,在十几岁之前一直被乔尚书藏着,到后来展露出些许天赋,才被承认接回乔家。
也许是因为乔肆展露出了些许才华,也许是生母已死,出于对其母亲的旧情与愧疚,乔尚书很是溺爱乔肆。
这样的乔肆,若是什么手段都不使用,等到乔尚书死了,便会被那两个兄长扔去自生自灭。
……甚至不需要等到乔政德死,前不久便已经将他送进宫内自生自灭了。
也难怪,经历过这番变故的乔肆会越发下狠手去斗。
只有斗倒了乔家其他人,乔肆才有可能成为乔家下一个真正的家主,才能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切都能说得通。
甚至在想通这一切时,殷少觉罕见地想起了自己的母妃。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她了。
他的母妃,也是不受宠,被雪藏了许久,直到他出生了,父皇才不得已认下他,也认下母妃。
若是他不去争,不去抢,哪怕他是长子,哪怕他的母妃才是最先遇到父皇的人,他也不会作为嫡长子被承认,甚至无法活到今天。
殷少觉再次翻开一个奏折,草草批阅后合上。
在私人的角度,他并不讨厌乔肆的手段和算计,甚至很能理解。
甚至……若是乔肆当真蠢笨到连争抢都不做,只一味沉溺在乔家少爷的荣宠中安居一隅,反而有些无趣。
他恰好很需要这样一把刀。
一把有胆魄、不瞻前顾后、足够不择手段的刀。
乔肆有本事收拢人心,能演出正人君子的模样,那便是一把有着漂亮刀鞘的利刃。
这样更好,非常好。
乔肆愿意演,他便给乔肆这个机会,也陪他演一出足够体面的君圣臣贤。
【江南的奏折啊……】
【说起来,再过几个月,那边要有水患了吧?】
【要不要提醒皇帝提前修个堤坝,不过就算修也会被贪污很多变成豆腐渣吧。】
一道道心声随着奏折被翻开传来,殷少觉默默将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
有这样能随意倾听的心声在,乔肆是否忠心已然不重要。
“陛下,”
乔肆忽然开口,拿出四五个整理出的奏折,
“这些都是跟户部要钱的奏折。”
“……”
殷少觉无声地头疼着,“嗯,放这儿吧。”
然后乔肆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个纸条,自己又写了两行,也塞了进去。
见殷少觉看了过来,他无辜地解释,“这是微臣和户部要钱的奏折。”
殷少觉:“……”
【该不会缺钱了吧?】
乔肆心思微动。
【缺钱不怕啊,把乔家抄了就行了。】
【诶,得想个办法死谏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