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聿容坐在驾驶座, 祈临坐在副驾驶。
女人一手轻托着脑袋,车内的灯光并不明亮,将她脸上的疲惫映得十分清晰。
祈临看着前方的玻璃, 夜雨在上面碎了一片又一片,显得前面的景色寒冷又阴暗。
他明明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贺迅对他来说就像是人生中一道狰狞的疤,每一次提起都让他无比厌恶反感。
“贺迅最开始没找我, ”温聿容似乎看出了他的纠结, 替他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 “他找的人是末野。”
她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冷漠,是在陈述事实,却也像平地的一颗突然爆开的雷。
祈临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明明猜到会是这样, 可是当真的听到事实时,还是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片刻的沉默后, 祈临迟缓地回过头, 低声问:“他先找的陈末野?”
这种提问近乎是自虐, 可是他还是要看清鲜血淋漓下的事实。
“嗯。末野他一开始隐瞒得很好,我不知道贺迅是什么时候联系上他的。”温聿容微侧过脸, 看着祈临低垂的眼睫和苍白一片的侧脸, “最开始是因为知道他大学休学, 好不容易熬了三年, 结果这时候选择不上,我怕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所以我让季荷留意了一下。”
提起陈末野休学的事情,祈临心头猝然错拍。
他差点忘了,陈末野休学的原因也是他。
温聿容将祈临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尽眼底, 平静地继下后半句:“但休学的原因没查清楚,反倒发现他打工格外地勤,不仅是在原来的那个酒吧,还去当家教、补习机构……我每次见他,每次都能发现他更瘦一点。”
说着,她适时停顿:“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窘迫的时候,所以我才看了一下他的流水……他当时已经给贺迅汇了六万了。”
祈临沉默地听着,但脑海里闪回的却是那段时间陈末野疲惫的脸。
所以,当时陈末野不仅是包揽了两个人的日常开支,背着那笔巨额的补习费用,还被贺迅吸着血。
如果没有自己,陈末野会是去年的高考状元,名校新生,舞台上再骄傲不过的吉他手。
而因为他这个累赘包袱,陈末野每天面对的只是长达十四个小时的排班表,还有贺迅那个填不满的窟窿。
最开始那片雪花最后还是一路滚成了迫使陈末野低头的雪崩,所以他才会向温聿容低头吧?
祈临紧攥着的拳头忽然松开,他视线落在面前漆黑的雨夜,跟着变得一片寂静。
陈末野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了,却还要在强压下分出心去照顾他的情绪。
祈临不愿意去补习班,他还得磨一对指环去哄,被贺迅和杂货铺老板盯着,他也要装作若无其事,哪怕向温聿容低头的原因,他也瞒到了极致。
他明明说着了解陈末野……当初又为什么轻易地相信了陈末野只是因为乐队就接受了温聿容?
“我能理解末野的想法,”温聿容说,“你毕竟高二了,又参加了竞赛,一切肯定是以考生为重。更何况你们的关系还那么特殊。”
“特殊”这两个字像是忽然落地的玻璃球,在祈临的心头砸出了一声尖锐的响动。
“阿姨也经历过你们这个年纪,在很多重要的事情上,永远是冲动大于理智。”温聿容偏过头看着他,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抓住了祈临,“小临,阿姨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在末野身边的时候,能时刻分清你和他一起是因为纯粹的爱情,还是相依为命的困境下模糊的亲情?”
祈临没想过温聿容会在这个时候问他这个问题,本来就一团乱麻的思绪缠得更加紧密。
“我不了解你,不敢随意揣测你的想法,但我这么多年其实并没有离末野太远。”她说,“他自小身边就没有能寄托感情的人,陈和桥粗心大意,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缺失了一根支柱。而他愿意握着你,有时候就会像你无意识依赖他。你们这个年纪与其说是喜爱相爱,更不如说是各取所需。”
心头那些缓缓燃起的情绪像是一下落了空,零星落地碎成一片,然后渐渐熄灭无踪。
祈临很清楚温聿容这句话的意思——陈末野未必是因为纯粹的爱才选择付出,也可能只是想抓住这么多年缺失的“陪伴”而已。
年幼的感情最脆弱的原因,就是因为少年少女的思想还太青稚。
温聿容点到为止,她转过视线:“但无论如何,他的付出是真的。他想过瞒着你给贺迅一大笔钱,然后再以威胁敲诈为由把他送进监狱。可是他的证据不充足,手段也太粗浅,贺迅是没那么容易判刑的。”
所以这件事,她替陈末野接手了。
“您……给他汇了多少钱?”祈临扣着指尖低声开口。
“对比起你和末野的安全,数目不重要。但是这笔钱够他判很久。”温聿容重新抬手压过自己的眉心,语调多了三分无奈,“这件事我也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毕竟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最后四个字像是一道耳光,赤裸裸地扇在祈临脸上。
祈临知道她在不动声色地划清陈末野和他的界限,但是又一时找不到由头反驳。
正如贺迅说,温聿容和陈末野的血缘关系断不掉,祈临和贺迅的血缘关系也划不清。
这是从出生就注定的,他们无法舍弃的部分。
“我有些时候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温聿容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我是末野的母亲,而你是末野的……恋人,但是我们却瞒着你在对付你的父亲,好荒诞的关系。”
祈临知道她想表达的不只是“愧疚”。
只是因为祈临和陈末野是“兄弟”、“恋人”,就有这么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像一条水蛭一样缠在她身上贪婪地吸血索取,而她却还要惦记着他们所谓的“血缘关系”而束手束脚。
祈临的唇动了几次,也只能低声吐出一句:“对不起。”
“没事,你也不容易。”温聿容只是笑笑,“至少所有事情目前都在可控阶段,贺迅只以为你们是兄弟,也坚信我被他拿捏了‘私生子’的秘密不敢轻举妄动。”
她没有直说,祈临却听明白了。
贺迅不知道他和陈末野还有“恋人”这层关系,所以一切事情都可以瞒下来。
难怪……难怪陈末野坦白那天,温聿容说她要回去“重新规划”。
她需要规划的不只是陈末野的“职业道路”,还有贺迅。
祈临垂着眸,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无力感。他轻抿了一下泛白的嘴唇,回头:“那您打算怎么处理贺迅?”
“末野的想法很好,只不过他缺乏有力的证据。”温聿容看着他,“而这些我能补足,仅此而已。”
温聿容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勒索对象,她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演员身份,背后还有专业团队。
贺迅这样的人自以为掌握一个“秘密”就能拿捏她,再可笑不过。
贺迅收的每一笔钱,都是他往监狱里铺的路。
雨势变小了些,温聿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这些事,末野没告诉你,那他应该是不希望你知道。”
“嗯,”祈临不用她挑明,“我清楚。”
至此,原因和结果都交代清楚,两个人再没话可聊。
“不要想太多了,过完年再说。”下车前,温聿容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新年快乐。”
这场谈话只进行了半个小时,祈临却觉得自己在冰冷的雨夜里呆了一个世纪。
祈临艰涩地回了一句新年快乐,离开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回到楼上,站在空旷的玄关发呆。
在温聿容眼里,那天他说要和陈末野在一起是不是相当可笑?
明明背后就有个纠缠不休的烂人父亲,明明自己连独立都做不到,却大放厥词地说要和她儿子永远在一起。
十七八岁少年的自尊心最耀眼,可现在让祈临满目疮痍的,也正是那点所剩无几的自尊。
他低着头,终于发现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有两个肮脏污秽的脚印。
泥泞来自贺迅的家,还有他出没的那条街道,而这些本来和这个地方毫无关系的污秽,却被他带了过来。
那一瞬间仿佛神经崩断,祈临突然无法忍受,一把将地毯扯进了洗手间。
冬天气温冷,水温没经过调解淌出来就是彻骨的冰冷,他就这么抓住地毯在冰冷的水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想将那些物资冲干净,就能带走那些负罪感。
可是地毯材质脆弱,他明明只是想揉干净,却一下扯坏了形状。
祈临缠了一下,双手在冰水里抓着那个破口,一点点想把它弄回去。
但是坏了就是坏了,名贵的纺织品终究是和他格格不入。
陈末野听到水声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摸了一下床边。
察觉床沿是空的,枕头是冷的,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起床。
休息不足和感冒让他头痛非常,他皱眉扶着墙,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祈临站在浴室的背影。
整个浴室都被冷水漫出一股冷意。
陈末野皱眉,快步关掉了水阀,这才发现祈临的手已经冻得通红。
“小临?”他握住祈临的手,冰得吓人,“小临怎么了?”
祈临怔了一下,看着覆在自己右手上的指节,才缓缓回头:“哥?”
陈末野没见过祈临这种表情,仿佛还在失神之中,漆黑的眼仁里有一丝麻木。
他皱起眉:“怎么了,大晚上的怎么在浴室里,还不用热水。”
祈临眼睫颤了一下,才慢慢地埋进他哥的怀里,嗓音低轻:“哥,对不起,我弄脏了。”
第92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浴室里显得格外闷重, 祈临被陈末野抱在怀里,明明没有沾一滴雨,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
他哥的声音还有点哑, 明显是还没从睡眠状态缓过神,但本能却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还温声细语地安抚:“不要紧,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就在下雨, 上面也有我踩脏的部分, 不要紧的。”
陈末野并不知道祈临为什么会对一张地毯犯了轴, 但却很坚定地告诉他这不重要。
因为泡在冷水里的时间太长,祈临的指尖几乎成了冰,陈末野将它握在怀里一点点暖起来,又慢慢地吻过每一根指尖。
“我只是想收拾……”祈临指尖微蜷, 他凝着那张地毯,声音低轻, “我没想到会弄坏。”
陈末野这才缓缓转落视线, 他先把祈临从沾湿的地面挪开, 然后抓住了那张濡湿的地毯。
沿着破口用力一扯,地毯顿时没了原型。
“质量不好, ”陈末野随手将它放下, “我们买新的, 像以前家里的一样。”
祈临看着陈末野重新放了温水, 捉着他将每一根指尖洗干净泡暖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陈末野还在生病。
也只有生病了才能想到把地毯扯坏这种昏招了。
心口淤堵的地方好像也被暖水泡化了, 他抬手,用指尖抚了一下陈末野的侧脸。
“哥,你退烧了没。”
“退了。”陈末野低头, 将脸微微压在他指尖上,蹭了蹭。
祈临本来想去摸他的额头确定一遍,但是陈末野的手先握住了他的脚踝。
他哥只是想看看他的裤腿是干是湿,祈临知道,但是却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陈末野眼睫微动,抬头和祈临对上视线,微哑的嗓音像一把上扬的钩子:“是冷,还是痒?”
祈临薄唇动了一下,小声:“……冷。”
然后陈末野就用整个掌心覆在皮肤上,指尖一根根握住了他的踝骨。
因为生病,陈末野的体温比平时还要高,祈临屈起膝盖,偏过头退开距离:“不冷了。”
陈末野扫过他发红的耳尖,这才松手,给他重新找了一条宽松的家居裤:“换了,别着凉。”
祈临听话地把沾湿的衣服换下之后,陈末野还用温度计试了□□温。
“我没发烧。”祈临坐在床沿,无奈地看着他哥一个病人给他检查。
陈末野很轻地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怕传染给你。”
祈临听着他的话,心里刚刚拧开的那个结又有皱缩的迹象。陈末野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在祈临没察觉以前,这确实是一种保护,但察觉到了……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哥像这样默默承受的事情,有多少件呢?
陈末野确定他的体温是正常的,转身想把温度计放回医药箱时,腰却被祈临从身后抱住。
他微顿,回过头时看到的就是埋在怀里的脑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哥。”祈临却只是叫他,“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我是你哥啊,”陈末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唇角微勾,“如果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就像这样多跟我撒娇怎么样?”
如果是之前,祈临大概扭头就松手,但是今天他却乖乖地点了点头。
陈末野微顿,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腰微微被碰过……祈临亲了亲他的腰侧。
偏偏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亲完以后仰起脸,用葡萄似的黑眼珠子望他:“像这样可以吗?”
陈末野喉结滚动了一下,长久沉默的对视之后,他伸手捏了捏祈临的脸。
“可以,但现在不行。”他低声说,“我病还没好,不想传染给你。”
祈临眨了下眼,迟缓地意识到他哥是什么意思,慢慢抽回手:“哦。”
他其实只是想对陈末野好点,更听他哥话一点……没想太多别的意思。
陈末野把东西收拾好,再回来,将人抱在怀里。
“睡吧,不准跑了。”陈末野说,“也不准起来收拾什么了。”
他哥太累了,浴室里他随意扯的理由居然听进去了。
祈临捏着被角轻轻点头:“嗯,好。”
……
陈末野的烧在长达十二个小时的睡眠里退了,但感冒却拖拉到了年后。
除夕那晚温聿容没有过来,乐队里本来在吆喝一起去玫姐那跨年,但是家政阿姨却过来给他们准备年夜饭。
陈末野本来想拒绝,但她却只是面露难色:“这是你妈妈的意思,她说你生病了,这两天得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说是补身子,实际上是软监视,不准他们出门,也稀释他们单独相处的事件。
祈临看到他哥微皱的眉头,想到那晚和温聿容的话,最后出面开口:“没事,在家也一样,我们可以看春晚。”
陈末野知道他不愿意为难家政阿姨,便轻轻点头。
好在温聿容虽然不让他们出门,但也没有真的想干预两个人的关系,家政阿姨在晚饭结束就离开了。
祈临和陈末野坐在小沙发前,他们两个其实都没怎么看过春晚,今年算是第一次……然后就发现有些事情其实不必有第一次。
好在乐队的小群后半夜又开始了抢红包大战。陈末野是去年的手气王,群里每个人都在挑衅他,然后他就不负众望地继任了第二年的手气王。
祈临作为目睹全场的人,觉得他哥有点邪门,于是在第三轮抢红包的时候和他哥换了手机。
结果发现有些事情不是换手机就能改变的,他哥依然是手气王。
“真的好神奇,按理来说应该会触发什么机制啊。”祈临捏着他哥的手看了半天,但是除了上面深深浅浅的掌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陈末野把他抱在跟前,等他看够了,手才顺势落到祈临的脸上,指尖捏着他的颊边肉:“也许我就是规避机制的体质。”
他哥感冒还没完全好,略有点鼻音,让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欠打。
祈临去捉他哥的手,指肚触在了他无名指那枚指环上,心头微动。
“哥。”
“嗯?”
“你生日快到了,”祈临的下巴压在他的虎口上,导致声音有点嘟嘟哝哝的,“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他送礼物的方式好像从来都很贫瘠,没有他哥那么多巧思心意,所以想在称心上多下点功夫。
陈末野捏着他的脸,爱不释手:“给我做个蛋糕吧?”
“蛋糕?”祈临歪过脑袋,“就这么简单?”
“二月底你就开学了,之后就是各种考试,我不希望你把时间花在准备什么礼物上。”陈末野想到什么,微微挑眉,“就当是分期付款?今年只要一个蛋糕,剩下的,让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让以后的祈临分期偿还。”
陈末野把问题化解成一步步,但却又将祈临的未来一点点套进手里。
他哥要的不是今年,而是每一年。
祈临点点头,低声说好。
他会尽力给他哥想要的。
年假结束陈末野就开始忙起来了,温聿容的公司彻底开始训练他们这几个新人。
陈末野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一点才被司机送回来,两个人见面的时间甚至比陈末野拼命兼职的时候还少。
他哥完全没有了自由掌控的时间,哪怕是生日那天,也只要了半天假,回来陪祈临做了个生日蛋糕。
蛋糕胚和奶油祈临提早就准备好,陈末野回来的时候他只让人进行了最后的点缀。
这个生日虽然过得有点潦草,但依然是忙碌紧凑的工作中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祈临给他点了数字19的蜡烛,陈末野垂眼:“希望我每一年都能吃到小临给我做的蛋糕。”
说完他就想吹蜡烛,祈临蹙眉:“哥,愿望不能说出来,会不灵的。”
陈末野用小叉子舀了一块奶油点在他的唇上,说:“因为我的愿望是许给你听的,我要小临帮我实现。”
他们接了个奶油味的吻。
祈临想,他哥说的也许是对的。
毕竟去年陈末野生日的时候,祈临也跟着偷偷许了个愿,希望他们年年有今朝。
他明明不是可以许愿的人,但愿望却实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事在人为?
所以,他咬着陈末野送来的蛋糕,抱住了他哥的腰。
“生日快乐,陈末野。”
“我们年年有今日。”
第93章
生日之后, 两个人再没有闲暇的时候。
祈临只是简单知道培训的内容也很多,就像是为了让性格各异的人融入新的圈子,通过各种各样的课程把自由多边形的人磨成了圆。
他判断陈末野很累, 是因为乐队那个小群组里,林冬现和范弥天天在叫苦。
周趣总会适时出来打圆场,说梦想是他们天天挂在嘴边的,现在又一个个冒出来喊累。
祈临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敏感多疑, 总觉得周趣这句话是说给他看的。
因为周趣每次说完这种话时, 陈末野回来就会更黏他一点……明明困得睁不开眼了, 但还要陪他写题,不愿意自己早睡。
祈临说不用这样,让陈末野早点休息,可是他哥听不进去, 非要抱着他。
后来他渐渐意识到,那是陈末野对他无意识的补偿。
他哥大概是觉得, 如果没有回到温聿容手里, 他们的日子不会是这样。
但“这样”不已经在最困难的窘境里挑出来的最好的路么?
……祈临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 不受控制地开始患得患失。
因为是他承诺过要够到他哥身边,所以他只能玩命地刷题, 可是每次刷题太晚, 他哥休息睡觉的时间就会被挤占, 祈临有些时候不忍心折腾他哥, 但闭眼总会有一种亏欠带来的强烈不安,怕自己一时的懈怠会不会让承诺失败。
陈末野察觉到祈临情绪的变化, 会在晚上抱着他睡的时候轻声问他怎么了。
祈临只说在忙,忙考试,忙准备。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隐瞒别人是这么难受,难怪陈末野当时睡眠状态那么差。
偏偏他哥擅长隐藏,瞒了他那么久。
这种混乱明明暗暗,刺痛祈临的神经,麻痹他的四肢。
深夜很多时候,他心脏某个角落会无缘由地开始收紧疼痛起来,他有的时候很想回应陈末野的亲昵,但这个念头每次出现,后面就会紧跟着温聿容的脸——
你们的感情或许是相依为命的附赠品,他愿意握着你,就像你无意识依赖他。
他现在不像家人,也不像恋人,而是成了陈末野脖子上的一根绳,他困住了他哥,而他哥也只有在拽紧他的时候才能喘气。
祈临知道这个念头有些极端,甚至带一点自毁倾向,所以他总会在自己意识失控的时候又找回理智。
钱和感情都是可以偿还的,他再长大一点,如今压在肩头的东西就不会那么沉重。
我可以解开的,我不会只是包袱累赘,等我上大学了,陈末野就可以喘息了。
……
二月底高二开学,祈临拿到了三月的集训资格。
他是在萧龄的办公室里知道这个消息的,班主任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柔缓和:“这已经是我们校史纪录里最好的竞赛成绩了,小临付出很多努力了吧,辛苦了。”
祈临当时没觉得辛苦,只是中午放学的时候拿着那张报告单在高三的楼顶站了一会儿。
冬末刚过,早春还有些余寒,祈临一个人站在正午的日光下。
他捻着脖子上戴的指环,日光将圆形的阴影扣在成绩单上,像一个印章。
只有抓到这张纸,他才有距离陈末野近了一点点的实质。
从那晚的雨夜到现在,祈临终于感觉自己喘了口气。
他终于在自己这里拿到了可以暂时回应陈末野的许可,偷偷在他哥晚上熟睡时亲了亲他的眉心。
第二天去集训的车是学校安排的,祈临要在早上六点出发到十六中北门。
陈末野起身要送他,被祈临按回了床上。
陈末野昨晚接近三点才睡,待会八点就要出门去上课,祈临真的不想再折腾他哥。
两个人对视了许久,陈末野还是勾住了他的腰将人拢在怀里。
他低头亲了亲祈临的肩膀,沙哑的嗓音温和缓慢:“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
“嗯。”祈临虽然是这么答应的,但心里却想的是他无论怎么样都要被选上。
这半年多来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一步,而这一步更是他迈向陈末野的第一步。
他不断向自己强调,这次集训很重要。
祈临勾了书包,下楼的时候却迟迟没有看到司机陈叔的车。
他皱了下眉,拿出手机才收到消息,路口那边除了交通事故在堵车,陈叔估计要迟个十分钟左右。
他看了一下大致地址,决定自己过去找车。
但是他刚从小区门口出来,一辆车就刹到跟前。
祈临本能地预感到不对劲,转过脸打算忽视时,车的后门忽然打开。
贺迅一脸阴沉地从车上下来,伸手就想去抓起来:“过来。”
祈临反应极快,侧身躲过贺迅的手:“你有病?”
“老子他妈今天就是有病,”贺迅目光阴森地看着他,指着后面的别墅区,“你现在要是不过来,老子待会就开车撞进去你信不信?”
贺迅今天的状态和平时都不一样,有一种歇斯底里的颓丧感,祈临甚至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同归于尽的味道。
但是祈临不能顺从——平时的任何一天他都可以翘课或者是分出时间对付贺迅,唯独今天不行。
他要去集训,学校的车在等他。
天塌下来也要等他回来再说。
“你去吧。”祈临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就想走。
然而贺迅早就料到他油盐不进,伙同另一个帮手,一把扯住了祈临身后的书包狠狠扣住他的胳膊,将人拽进身后的车里,然后猛地摔上了车门。
“走!”
祈临这才发现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上的是那天跟在贺迅身后阿谀奉承的两个小弟,他下意识从口袋里找手机,切到拨号画面想报警。
贺迅一把扣住了他的手往车座上一砸,祈临就因为剧痛松开了指节。
还没拨出去的手机就这么摔到了车座里,渐渐息屏。
“你个小杂种是不是和温聿容说什么了?”贺迅回头冲着他咆哮,“那个贱人居然要报警说我敲诈勒索?你们疯了是吗?”
祈临看着他的反应,先是疑惑贺迅怎么会知道,但还是很冷静:“你难道不是在敲诈勒索吗?”
“那他妈是她自愿给的封口费!”贺迅大声吼了一句,“她自愿的!”
他本以为自己拿着私生子的秘密就能吃温聿容一辈子,尤其这段时间温聿容对他有求必应,导致他的胃口一点点变大。
以前有钱也就是跟那些阴沟里的朋友显摆一下,后来就开始重新混迹地下赌场。
反正钱花完了还能继续提,贺迅越来越肆无忌惮。
他当时上头了,入邪了,输了手上的不算,还问赌场的老板借了一大笔。
贺迅想得很简单,赢了就能还回来,输了就找温聿容,他怎么样也不会陷入绝境。
然而第二天刚睡醒,他就收到了季荷的通知——这段时间的证据温聿容已经留存好了,即将走程序起诉他,至于他那些“私生子”的威胁,不过是空口无凭的谣言。
温聿容背后有偌大一个经纪公司,法律团队,而贺迅不仅没有“母子”关系的证据,连用什么途径曝光所谓的“母子”关系都不清楚,他要面对的只有坐牢。
身后是债主,身前是刑法,贺迅被反复折磨恐吓了一周,实在是找不到出路了,所以今天才会找上祈临。
那句“她自愿的”之后,贺迅仿佛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在后座一点点抱着自己的头佝偻下来。
祈临冷眼旁观。
车开在晨间人烟稀少的路上,往祈临不知道的方向行驶着。
他搁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扣着,焦虑状态渐渐渗入每一根发丝。
集训的班车不能错过,但是更不能刺激贺迅……说白了祈临现在的命在这个疯子身上,他只能压住一切和他交谈。
可是,怎么交谈?
贺迅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最后一笔,真的只是最后一笔。”沉默之后,贺迅看着祈临,两颊凹瘦苍白,浑浊的眼珠子里透着一股死气。
“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不帮我,我真的只有一条死路。”男人的精神状态相当诡异,前一秒还是气势汹汹的威胁,到这里又成了哀求,“小临,爸爸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想看我要么坐牢,要么被逼死吗?”
好,我帮你。
你要多少钱?想怎么做?现在能不能先送我回学校?我有一场重要的考试。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祈临的脑海里,几乎成了一把刺进理智的利刃,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
但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然呢?”
大脑里那柄利刃忽然把一切都搅得血肉模糊,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后颈骨骼弹动的咔咔响声。
长久的忍耐,夜深的焦虑,反复不断的自我拉扯……这个男人,到底要纠缠他多久,把他害到哪一步?
祈临用几乎冷漠的眼神看着贺迅,每一个字几乎是从喉骨深处问出来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这个时候会是你的救命稻草?你算什么东西?”
贺迅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无情的回答,脸色一下从卑微的乞求转化成恼怒。
他指着面前的人怒不可遏:“你骨子里流的还是老子的血,你怎么敢说出这种没人性的话?”
贺迅过度的声嘶力竭反而让祈临冷静下来,他掀起眼皮,扯起唇角:“谁让我们是父子,遗传你的啊。”
他和贺迅是父子,是泥潭里并生的藤,他就算蔓得再远,根也扯不开。
好恶心。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贺迅很恶心,他也很恶心。
贺迅看着眼前的人,侧脸的线条绷紧又凹陷下去,他像一头颓败的动物,姿态说不出是苍老还是无力。
“所以,你就真的不愿意帮我一把吗?”他问。
祈临一直在揣度他的情绪,确认贺迅在这一刻是无计可施时,慢慢地倾身想把手机悄悄捡回来。
然而就在祈临微微俯身时,贺迅突然的失控,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狰狞:“小杂种,我本来没想这么对你的,但这是你自找的。”
祈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校服领子撕裂的声音。
后颈突然传来一阵灼热,先前的幻痛化为实质,啪一声绳子断裂的声响突然从耳边传来。
车刚好打了个方向,祈临撞在车窗上,再抬头时就看到贺迅手里拽着他的链子——那条他用来带着指环的链子。
贺迅看着祈临神色剧变,仿佛什么事情得到印证,先前的情绪骤然落成了一丝狞笑。
“哟,你还挺爱美啊,藏着带个小指环。”
祈临本能地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些不怀好意的意图,他眸色一冷,挥动拳头就往贺迅的脸砸过去。
但是开车的那个混混显然是一直在注意后座的动向,见祈临有反应立刻动了下方向盘。
祈临的拳头就这么错开了贺迅砸在他身后的车窗上。
手背上瞬间漫出了一片血红。
贺迅也反应过来,一把挥开了祈临,咬牙切齿:“反应那么大,看来这真是陈末野送给你的。”
祈临眼眶猩红,迅速地抬起手肘往贺迅脸上挥去。
贺迅退无可退,鼻子很快被砸出了血,他大声吼:“停车,快!把他赶下去!”
前面的两个人反应飞快,一个立即将车停在路边,一个下车拉开车门将祈临扯了出来。
他们想着祈临只是个未成年,应该很容易就能控制住,结果上手时却被男生一手挥开。
他像疯了一样。
贺迅眼看着项链就要被抢回去,赶紧大吼了一声:“你们两个还要不要钱了!把他拽走!”
有钱能使鬼推磨,刚刚被祈临吓到的两个男人顿时恢复了理智,他们上来重新抓住祈临,污脏的指甲扣进少年手臂的肉里,扯出一条条血痕。
祈临是凭着一口气和贺迅动手的,但是在下车的时候不知道是被拖着撞到哪里,还是被踹了一脚,下腹的剧痛迫使他不得不吐息。
他只是牙关稍稍松了那么一点,就被连人带书包扔到了路边的水泥地上。
水泥路面粗糙,祈临右手撑在地面上时划开了好大一片血口子。
手背,手心,手臂……全是伤。
但祈临此刻感觉不到痛,他只想回到那架破车里,把脑海里那一帧帧血腥恐怖的画面化为实质,施加在贺迅身上。
可是没有机会了。
祈临摔得太重,他自以为没事,但在爬起来的时候身体还是遏制住了反应。
贺迅那伙人就是在这个间隙开车走的,在祈临完全陌生的道路上飞驰而去。
祈临爬起来往车远去的方向赶了几步,但疼痛却先追上了他。
胃好像在痉挛,背抽着疼,双手被麻木和尖锐两种痛反复折磨……祈临撑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啪嗒啪嗒有水滴落在地上,直到视线模糊,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最没用,又最控制不了的东西。
第94章
眼泪流太多, 眼眶已经枯涩了,祈临站在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路上,精疲力竭。
集训没赶上, 名额还没争取就已经丢了。陈末野送的戒指被抢走,成了他再次威胁温聿容的筹码……甚至因为手机在车上,他连事先通知都做不到。
半年的努力戛然而止,祈临看着最坏的结果从自己面前爆发, 却没有一丝一毫阻拦的办法。
所有极端的念头浮浮沉沉, 在死寂中褪去之后, 只剩下一个——
想听陈末野的声音,想找他哥,想被他哥抱着。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害陈末野还害得不够吗?
祈临脚步忽然一顿,一帧非常久远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好像是很小的时候, 祈鸢抱着他去找贺迅的父母理论……她想要个说法,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多年不闻不问, 还要三翻四次地纠缠不休。
那两个老东西是怎么回应来着?
哦……
“害人精生了个小害人精还没完了?”一脸横肉的男人指着他们两个, “还取名叫祈临?够硬吗就敢叫祈临?”
“不想养就摔死啊!回来找谁给你们负责?”
“一个两个都是累赘……”
原来累赘这个词,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现过。
“呕——”
强烈的呕吐感忽然涌上喉咙,祈临仓促地转身, 吐得天昏地暗。
季荷找到他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的人。
她看着祈临, 没有找到人的如释重负, 有的只是漫长的疲惫。
等他吐干净了,才递上纸巾和水。
她说:“回去吧, 温姐找你。”
贺迅在抢到那条项链之后,直接去了温聿容的公司楼下。
因为有安保,他没有进门, 但是却叫嚣着要见温聿容——他没有温聿容和陈末野是母子的直接证据,但是却有陈末野和他儿子在一起的证据。
那枚指环,还有祈临的手机。
“事情闹得不小,不过也只是在内部。贺迅他只有一个要钱的目的,所以这些他还没发散出去……”季荷向来干练,她省去了贺迅在公司总部撒泼打滚、贺迅对温聿容和陈末野的侮辱谩骂,给出精简的结果,“温姐压下来了。”
祈临靠在床边,水从食道里一口一口咽下去,良久才有回音:“嗯。”
祈临最后回家,看到了倚在沙发上的女人。
温聿容第一次以这么素净的样子和他见面,没有化妆,没有打扮,甚至连头发也是披散微带着凌乱的。
她托着额头,视线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
正午的日光刺眼,将那片规划好的景区也覆了一层压抑的苍白色调。
她说:“以前我给末野规划过一条路,在国内完成高中学业就出国。以他的成绩一样能读国外的好大学,但是因为一些事故,他选择转学拒绝我的所有安排,我一直觉得有所亏欠。”
祈临站在桌子前,她的提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温聿容回过头看着他,脸上是平静的疏离:“就当是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小临你愿意去吗?”
她的嗓音忍不住有些颤抖,仿佛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缘:“这几个月,我自问对你们的照顾和保护已经够好了,对贺迅也算是步步退让容忍,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出现变故。”
祈临在最后一句话听到了藏不住的埋怨。
“贺迅的目标已经不是我了,”温聿容说,“他盯上的人是末野。”
全公司上下都知道那个新企划的主捧新人是同性恋,是一颗会给公司带来巨大舆情的炸弹。
短短的半个小时,一切计划叫停,半个公司的人被叫去开会,而陈末野成了论罪的对象。
祈临站在原地,明明他不在事发现场,却仿佛看到了那些凌乱的景象。
所有人因为这个意外八卦的错愕震惊,成员们被终止企划的茫然无措,还有陈末野……他哥估计在短暂的冲击过后的所有反应。
温聿容目光落在地上不知那一处,显得很失神:“末野当时为了保护你,主动提出和公司解约。这样,他只要赔八百万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祈临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了一下。
八百万,一个高额到他无法想象的数字。
“但是他想太少了,八百万只能保全一个你。他是乐队的主心骨,临近出道选择退出,其他成员呢?”
周趣、林冬现、范弥、叶月,他们的合同虽然没陈末野那么高,但解约也是百万起步。
谁也付不起。
这从来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他已经为你放弃很多了,他的学业,自尊……他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我为他铺好的前途了。”温聿容的声音在结尾有微妙的上扬,是和前面所有情绪都不一样的掌控感。
祈临听出了这点细微的变化,他瞳色晃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温聿容不在意他的审视,继续说:“公司对末野的职业规划还是很看重的,所以解约肯定是最后的办法。而现在,只要我去和公司承认,陈末野是我出道前的孩子,只不过离婚后跟了父亲。而你是他父亲二婚带来的继子……”
陈和桥和祈鸢没有结婚,虽然没有法律效应,但两个人的死亡证明能够作证他们的关系。
只要祈临写了保证书,坐实他们的关系只是继兄弟,一切,还是能够按照原来的计划执行。
“你和末野没有留下什么亲密的照片,戒指他手里也只有一枚,这些可以是证据,也可以不是。只要你和陈末野断了,并且暂时离开这里,贺迅就威胁不到陈末野了。”
“至于我和他的关系……我会用尽一切公关手段压下来。”温聿容说,“毕竟这是我欠他的。”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等陈末野和你一起承担,他可以选择为你放弃自己的前途,背上那笔他十九岁永远不可能还完的违约金。” 说到这里,女人的视线忽地落下,眼神变得锐利。
她熟知谈判的技巧,语调适中,一点点叠加压迫感:“而我是不会去拽一个执迷不悟的人的,他放弃前途,我就放弃他。毕竟,我也不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并不是我的所有希望。”
谈话中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词语,祈临倏地抬起头,显然不懂温聿容的意思。
“当然,这肯定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女人扶着自己的眼角,“毕竟我还是愿意看他们兄弟和睦的。”
不止一个儿子?兄弟和睦?
这是什么意思?
温聿容还有别的孩子……陈末野还有亲生的弟弟?
祈临混乱而茫然地站在原地,难以消化这个冲击十足的信息。
温聿容看着的表情,故作意外:“陈末野没跟你说吗,他有一个弟弟。年前去国外那一趟,他们见了一面。”
极短的瞬间,祈临心头被“背叛”的感觉微微扎了一下。
那趟旅程见过的人,陈末野从没跟他说过。
难怪那天晚上自己的情绪失控,陈末野却没有察觉到什么……他当时以为是他哥生病了所以迟钝,现在想来,是因为陈末野早就看破她的想法,所以心神不宁吧。
他迫切的想问下去,却忽然扫见女人眼底一晃而过的笑意……突生的负面情绪戛然而止。
祈临忽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温聿容对他的话是早有预谋,那些都是挑拨离间,为的就是这一刻能够火上浇油。
这个女人从来不是以母亲的身份和立场观察照看着自己和陈末野的。她做的一切也不是什么无奈的容忍,而是精心算计的。
“好。”祈临垂下眼,终于明白,为什么陈末野对她总有防备。
他说:“我离开,你不要逼陈末野。”
温聿容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于是一切恢复平静,“你的手机现在还在贺迅手里,他不肯放,等我解决了会还给你。”
然后,女人转过脸,等着他的动作。
祈临站了很久,才动身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在经常刷题的书桌上抽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工整严谨地将自己和陈末野的关系推回“兄弟”的界限里。
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
校服被抓破了,他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有一圈红痕……是被那条项链勒的。
指环是他最想带走的东西,可是现在却在贺迅手里。
而第二件是陈末野给他缝过的毛衣,可因为他和陈末野密不可分,所以有些东西在两个人的房间里混着放,没有边界。
那件毛衣此刻就在他哥的房间里,可是温聿容现在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没法当着这个人的面去陈末野的房间里找。
在这个人面前展示他们之间的亲密会让祈临觉得恶心反胃。
离开之前,温聿容站在门边,仿佛又恢复了她作为母亲的那份柔和慈祥。
她缓慢地抬手落向祈临的领口,想帮祈临整理,却被沉默着躲开。
女人也不恼,只是把手抽回去,慢条斯理:“其实你一直很清楚,只要贺迅还在一天,你和陈末野就不可能真正地在一起。他对你是执念,你对他也只是依赖。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人……你们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开始是错误的,就不要期望有结果了。去找真正合适你的地方,不要再回来了。”
第95章
陈末野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 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被负责乐队的经纪人拦住。
男生淡薄的眼皮微微垂落,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怎么, 审了我一整天还不够?”
“公司只是在开会讨论你带来的问题,”经纪人眉头微蹙,将他的手机和背包等物件递过去,“乐队想出道, 这些问题必须解决, 而且你的性格也得改改, 不能这么我行我素。”
陈末野没有回应,取走自己的东西径直向大门走去。
在训练时期,公司规定了不能随便使用手机,所以在结束前都由经纪人保管, 她现在能送过来,代表着周趣他们已经解散了。
陈末野一边走一边解锁, 却没有看到祈临半条消息, 他心头微跳, 迅速地拨通号码。
贺迅今天来闹事的时候,经纪人以人身安全为由把他关进了会议室里, 之后就是一大群人过来审他, 以舆论为由, 非常尖锐地挑明了他的性取向。
陈末野一整天在应付那些刻薄和偏见还有各种各样的怒火, 但心里想的却是祈临。
祈临今天要去集训,贺迅来闹的事情他应该不知道, 集训有小一周,他应该能在祈临回来之前把这件事解决掉……然后一切就能和之前一样了。
“和之前一样”像一句短促的咒语,是陈末野用来压住自己那根紧绷的神经的。他其实隐约意识到有什么失控了, 但是却遏制住了往糟糕方向的念头。
温聿容答应过他,只要自己听她调配顺她心意,祈临就不会有事的。
可是如果不会有事,为什么此时此刻祈临的号码是关机无法拨通?
陈末野的指尖泛白,他再次确认自己没有拨错号码之后,关掉了电话。
司机就在门口,他上车回到那间金镶的牢笼。
温聿容就在客厅,和早上见祈临的时候一样,她素颜一身长裙,但眉宇之间那点刻意装出来的疲惫已经消散无影。
听到开门的动静时,她微回过头,刚准备摆上那点关切,却发现陈末野从进门到走到卧室这一路,一眼没看她。
陈末野站在祈临的房门前,房间里的东西乍眼看去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但是他还是从空荡荡的气息里闻出了一丝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
他转过身,拉开了衣柜……祈临放在里面的行李箱不见了。
那一瞬间,每一根血管都像被注入了冷霜,连泵血的心脏都停了两拍。
“他已经走了。”温聿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为了你的前途。”
她压得尽可能轻和慢,好让自己显得无辜可怜些,但是进陈末野听到的却只有掩藏在层层伪装下的虚伪。
他顿步停在原地。
温聿容料到陈末野会反常,倒不如说,她更期待陈末野能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或者说砸点、摔点什么东西。
眼前这个人是她缺失了十八年陪伴的孩子,等她再有机会回到身边时,陈末野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甚至连厌恶都是压抑过的。
这种就像是被玻璃罐隔开压缩的感情让温聿容很不满意,但是陈末野把瓶口扣得太死,她无从下手。
所以当她发现陈末野的情绪罐被自己撬出了一点缝隙时,有种欣赏成果的欣慰。
而良久的沉默后,陈末野却只是微小地侧过头,用余光最远端,近乎死寂的视线扫了她一眼。
温聿容一怔。
一股无名的寒意遍布全身。
等她再回神时,听到的只有厚重决绝的关门声。
陈末野在楼下的时候看到了季荷,她见到人就往他这边靠了过来,陈末野想也没想就扭头离开。
他并不是没有情绪,而是在这些所有情绪之上,还有一个祈临。
初春的余寒在深夜里死死绞着他的四肢,陈末野仿佛完全没有知觉,飞快地拧攥自己的大脑,推测祈临可能去哪里。
他先去了以前住过的地方,冒昧打扰了在休息中的老太太,看到了空荡荡的小出租屋。
接着去了RUGOSA,夜晚正是最忙的时候,玫姐看到他忙里抽闲地问了一句怎么来了,不是准备训练么?陈末野就知道祈临不在这里,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转头又离开。
然后,又去了杜彬家,杜彬给他开的门,见到陈末野的时候他时又愣又意外,同样一无所知。
异常的反应掀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但陈末野无暇处理,转身就下楼拦了车,赶去十六中。
保安不允许校外人员随意出入,陈末野只能在门口等赶来的班主任萧龄。但萧龄却只是茫然又困惑:“不是给他安排好了国外的学校,已经出国了吗?”
出国。
陈末野站在昏暗的路灯下,觉得自己骨髓都被寒得发痛。
等萧龄终于回味出来也许是祈临出事时,男生已经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陈末野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因为时间太短了。
机票当天不一定能订到,国外对接的食宿学校都需要安排,一天内是做不到让一个人就这么离开的……可如果温聿容是早有预谋的呢?
如果温聿容早就想好,今天就是逼祈临走的日子呢?
贺迅那种跌在泥泞堆里都爬不起来的人,是怎么知道他和温聿容是母子关系的?
他和祈临在外一直小心谨慎,为数不多的亲密也是在密闭空间,贺迅怎么知道他们在一起了?
温聿容手段那么高明,要真的想让那个男人坐牢,他有什么机会能闹到公司?
这些在早上没来得及细想的问题,在陈末野辗转的间隙里一个个蹦出来,无数次交叠之后,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温聿容就是早有预谋。
这个答案像一道血淋淋的划痕,覆盖在他无视已久的旧伤上——那道同样是温聿容给他刻下的旧伤。
祈临其实一直隐约察觉到他和温聿容的关系很表面,这并不是小临多想。
陈末野厌恶她。
她在十四岁那年毫无征兆地回头找上陈和桥,以弥补的口吻要陈末野放弃自己的人生规划,去她选定的重点高中。陈和桥本来迟钝,看不穿那个女人的画皮,以为她是真心为陈末野好,劝他答应。
也怪陈末野当时年纪小,防备心弱,对所谓母亲还有一丝丝的希冀……所以他后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她的工具。
温聿容能有今天,在媒体表面的宣传下是草根逆袭的励志故事,但她从刚开始踏入圈的契机就足够可耻。那不只是简单的抛弃了陈和桥和陈末野,而是背叛。
她在红火了十多年后突然息影,也并非是什么养病沉淀,而是去国外生子了。
她很清楚即便有再多的科技再细心的保养,脸也是最经不起时间敲打的。所以她想用那个孩子跨越阶层,将简单的名利变成权利身份。
只可惜她失败了,因为那个孩子生得太晚,竞争力不够。
所以她把注意打到了陈末野身上……用陈末野的存在打压正统的继承人,又在计划失败后仓促地让他转校。
这件事陈末野没和任何人提过,无论是祈临还是陈和桥。吃到恶心的东西吐出去就是了,没必要摊给别人看,那样只会恶心更多人。
他以为那件事足够深刻,自己长了教训。今天却才发现,那次原来摔得不够狠,自己又一次重蹈覆辙。
他扛不住事,遇到一点问题就捉襟见肘,因为没办法处理贺迅,没办法保护祈临,所以明知道温聿容是个潜在的危险,还是会自欺欺人地选择相信……她能成为暂时的避风港。
怪来怪去,只怪自己的一时软弱。
陈末野去了机场,翻遍了今天的所有航班,想根据时间推测祈临上了哪一架飞机。
可是太多了。
手机软件上无法显示所有完整、实时的离境乘客信息,但大型国际机场每天有数百上千次航班起飞,飞往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其中还有部分有中转……
陈末野来之前蹉跎太久,已经错过了。
“错过”这两个字撕进大脑里时,陈末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疼得厉害,他站在机场的洗手间里,接了一抔冷水泼过脸。
水砸在脸上渗进了领口,像一张蔓延在脸上的蛛网,带着痛感迅速地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拿出手机,才发现屏幕已经黑了……他来这里之后借了好几次充电宝,手机断断续续地被续了好几次命,现在终于阵亡了。
陈末野皱着眉,忍着那阵眩晕从洗手间出来,才看到机场显示的时间。
他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而现在是两点半,天还是黑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止在这里呆了半个小时,于是又回头找了块大屏幕看日期……居然过去了两天。
时间把人从焦躁漂浮中拽回了现实,陈末野找了张椅子坐下,才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疲惫地坐在人来人往的一角,漫长的失神后,看到了从人群脱离,快步朝他走来的季荷。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漫长虚无,他好像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季荷还是将他带了回去,私人医生在大平层里等着。
可即便如此,陈末野也只睡了两个小时。
他醒来的时候看着空白的天花板,还有自己扎着点滴的手。
“醒了?”温聿容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和离开前一样轻柔低缓,没有一点改变,“小临只是选择了一条新的路,也不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吗?”
陈末野的眉目终于动了一下,他回过头,浅色的眼睛里不带一点情绪的波澜,沙哑的嗓音平静至极:“温聿容,你把祈临送到哪里了?”
“不是我送,是他自己选择的。”温聿容轻叹了口气,故作无奈,“我知道贺迅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你多少对我有些误解,我……”
而陈末野却只是打断了她的话,用同样的语气反问:“你把祈临送到哪去了?”
温聿容精致的五官僵了一下,终于觉察到陈末野话里近乎异常的冷静。
陈末野离开这三天里,她一直在琢磨他离开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陈末野对她的反应虽然冷淡,甚至说是厌恶,但她知道有情绪就代表他们之间相连的东西还是没断的。
他会恨她,是因为还有情绪,还放不下“母亲”。
可是祈临离开之后,陈末野好像平静无声地把那点藕断丝连彻底划断了。
那一眼甚至还有余韵,本能地让温聿容有些生怵,像预感到陈末野平静的反应里酝酿着的某种鱼死网破。
她要的不是这样,她要的是陈末野失控、翻脸、怒不可遏……
暴怒往往代表着一个人的穷途末路,这样她就可以用陈末野的情绪去印证他束手无策,同时摸清自己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温聿容将那封保证书,那枚指环,还有祈临已经彻底格式化的手机递过去:“小临不想耽误你。”
她表面上温柔,实际上却像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而陈末野却只是一眼没看,干脆利落撕掉了那封保证书。
清脆的纸质破裂声让温聿容一下愣在原地。
陈末野最后一次问她:“你把祈临送到哪里去了?”
“你一定要知道吗?”温聿容看着他,“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又是法治社会,我总不可能害死他。分开对现在的你们是好处,否则他只会一直耽误你,你不懂吗?”
“嗯。”陈末野只是看着她,“他耽不耽误我,我都会一直等他。”
和预期之中背道而驰的反应让女人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一下,她脸上那张虚与委蛇的画皮有点破裂的迹象。
“我不会告诉你的。”温聿容声音沉下,“你只是亲情缺失,这十八年是陈和桥没照顾好你,也是我对你的亏欠疏忽,这点我不否认。但我不相信你是同性恋。”
她终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厌恶不加掩饰:“同性恋我在圈子里见得多,你知道他们有多脏么?”
陈末野只是想着她,眼神却落在她身后的门上:“我和他都不在乎你相不相信,你怎么想。”
“是吗?那我无所谓!”温聿容忽然站了起来,声音变得细而尖锐,“反正我只要你们两个分开,之后我有大把时间去慢慢纠错!”
她是一切的主导者,她还有规划好的未来,这些插曲只要抹除,一切就能按部就班。
陈末野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平静得几乎像和她毫无关系的人。
温聿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明明受挫的是陈末野,她为什么要因为他的反应不如愿而受到刺激?
她转过身:“反正你合同已经签了,祈临也已经走了,你再怎么样也只能被我攥着。”
温聿容抬步离开床沿,却听到陈末野很轻的一声:“你什么都想得到,但有没有想过,一切其实不会如你的意发展?”
温聿容脚步一顿。
她回头:“你什么意思?”
陈末野将充满电的手机打开,调出一条短信,扔到她面前。
他说:“你抓不住我,也抓不住任何人。精心谋划的所有,都不会成功。”
温聿容视线缓缓落下,看到了手机屏幕上那三条消息——
[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很反感,你也不喜欢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但是谢谢你帮我联系上爸爸,他已经把我接走了。]
[我知道你也很痛苦。我可以帮你,你想离开她吗?]
第96章
经过两趟转机, 一天两夜的飞行,祈临落地在完全陌生的环境。
温聿容已经安排好寄宿家庭,是一对老夫妇, 会来机场接他。
连续两天的奔波让他又累又饿,陌生城市的早春还要寒冷,祈临守着自己的行李箱蜷缩在机场的角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 强打精神承受着来往人群异样的目光。
他从凌晨等到正午, 在饥寒交迫中醒醒睡睡, 终于被人摇醒。
老夫妇带着浓厚的口音,关切内疚地向祈临表达歉意,祈临费劲地理解了很久,才知道老夫妇也是临时知道他落地了, 因为新住处是距离市中心极远的远郊区域,所以开车花了很久的时间。
他看着老夫妇展示的导航地图, 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温聿容怕他回国, 所以特意安排的住址。
“新家”光是到最近的城镇就需要驾车一个小时, 而他现在还未满十八岁,根本没有单独出行的能力。这不只是限制了他的生活范围, 还变相监视他要去的每一个地方。
祈临倚在后座的车窗上, 看着和国内截然不同的街景, 只觉得有些可笑……温聿容还真是用心良苦。
他现在压根没那个能力, 也没那个心气跑回去,甚至连维持基本的健康都做不到。
在机场吹了半天冷风, 祈临到新家当晚就发了烧。他没好意思麻烦老人家再开几个小时车送他去医院,吞了几片药硬抗。
在陈末野身边他基本不怎么生病,才刚离开就跟个病猫似的……真是没出息。
老夫妇还很担心他, 还特意给他煮过粥,祈临不擅长面对生人的善意,更何况还有温聿容这层隔阂在,他始终没有对这对“监护人”放下戒心。
病就这么扛了一周,总算是断断续续地好了,季荷就是在他痊愈的那天和他通的电话。
作为温聿容的助理,季荷向来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告诉祈临,为了让他适应国外的生活,安排了语言课,有语言课,只不过距离有点远,在小镇里。课程三个月,结束之后他就可以开始上学。
见祈临一直沉默,季荷淡声:“温姐说,你既然已经让步了她就不会亏待你。那是个好学校,你放心去读书吧。”
即便隔着电话,祈临还是感觉自己被扇了一巴掌。温聿容就是在提醒他,现在这一切是他放弃陈末野换来的。
那段时间祈临陷入了某种偏执情绪里。
温聿容想知道他的行踪,他就偏偏不如意。他借用了老夫妇车库里的那辆旧自行车,天不亮就自己骑行两个小时去小镇,他没有去上课,而是在一家中餐厅里找了份打杂的工作。
他凌晨四点出门,晚上近十二点才回去,自虐一样给自己找工作,端盘子跑腿什么都干,还比任何人都拼命。
店里的老板夸过他有毅力,说这几年少见这么拼命的留学生了。其实祈临只是不想回到那个被“监视”的房子。
祈临把自己的时间塞得很满,让身体足够疲累得没有空闲难过,但脑子却清楚自己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浑浑噩噩。
他只是不想向温聿容低头,又没有能力改变窘迫的现状,所以在自我折磨。
入冬的第一周,这座偏远陌生的城市下起了雪。
覆在陌生土地上的雪景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惊叹,祈临推开门时只看到一片冷冰冰的景象……积雪厚重一片,将那条接壤市心和荒野的路给挤压得只剩窄窄一条。
苍白的雾气从祈临的唇前飘出,他出发时,老太太在身后挽留:“今天雪太大了,我们送你去吧?”
祈临只是把车座上的雪拍掉:“谢谢您,不用了。”
老太太见他坚持,于是只把自己的围巾环住了他的脖子,低声叮嘱:“路上小心。”
祈临仍不习惯这种亲近,僵硬地点点头,推车出发。
这条路他已经骑行过上百次了,他记得路,充其量耽误一些时间……祈临本来是这么想的。
寒风裹着薄刃一般的雪霜打在脸上,凌晨四点一切都是昏暗的,只有车头的灯提供微弱的光源。车轮碾过覆盖在地上的冰雪,咯吱咯吱的响动让祈临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行驶在路面还是踩进了雪堆里。
他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咬牙蹬着脚踏,满脑子想的只是离开这里。
这几个月他的生活已经陷入了那种不正常的规律里,只有遵循才能麻木他的所有情绪,所以他不能停下。
可惜,事与愿违。
祈临越想赶紧到达目的地,缠绕的阻力却越厚重。遍布视野的积雪模糊了道路的边际,那片白色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不动声色地剥离了祈临的方向感,加剧了不安感。
疲惫的旧车在一片冰霜里打滑,祈临甚至还没从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狼狈地甩进了冰冷的雪堆里。
明明是在陆地,他却有一种溺毙感,湿冷的碎雪从衣物的缝隙里钻进去,刺骨的冷痛遍布全身,祈临半张脸砸在地上,只能看到急促的白雾从自己视野前散散飘飘。
自行车摔在不远处,前轮变形,车链脱落,显然是没办法再踩了。
世界忽然只有一片死寂,祈临趴在地上,只能听到自己越发激烈的心跳声还有喘息声。
只是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好了,可是漫天的苍白,打在脸上的冷风和冰雪,还有从白色绝望里慢慢包裹过来的恐惧……一切卷成了一道尖细的声音,撬开祈临这几个月封锁的情绪,尖锐地冲他叫——算了吧。
车已经摔坏在雪地里,来时的路都被风雪抹平,面前漫天的风雪里连一丝灯光都没有……算了吧,没什么好挣扎的。
祈临看着自己扣在雪地里的指尖,苍白的唇慢慢抿紧,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
钻入骨髓的寒冷与刺痛在一段时间的反复之后,变成了麻木。这段时间被刻意压制、遗忘的疲惫如有实质,从不知名的地方涌出来,把祈临捆着死死往下拽。
呼吸声和心跳声一点点远去,祈临在模糊一片的意识里,忽然记不清自己在哪里。
黑暗裹住了所有感官,他没有任何方向。
直到一道人影从意识的边缘走到眼前,轻之又轻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小临。”
祈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他想睁开眼去看,但却乏力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临。”
又一次出现的声音印证了刚刚不是假象,祈临内心空了一大片,随后情绪剧烈地翻涌了起来。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痛苦、还有苦涩像是从内心深处挤出来,是冰冷中带来的幻觉,还是真的见到那个人,祈临已经分不清了,他现在想做的只是抱着眼前的人大哭一场。
但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他们不在一个维度,唯有那一声夹杂在风雪里,极轻的“小临”,是连接真与假的桥梁。
四周的所有褪为寂静,意识模糊的空间里仿佛只有他和祈鸢。
妈妈来看他了。
可是现在他过得不好。
祈临忽然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永远都只给最亲近的人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哽咽的情绪反复碾过心尖,那些消失的痛和冰冷又重新复苏。
他想开口让眼前的影子留下来,陪他说说话,但又有个冷漠的意识告诉他这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一点点的温热从眼尾落到颊边,像是被无形的指尖轻轻划过,还留有一点点温热的触感。
这一点实感让祈临忽然清晰过来……妈妈已经走了两年了,在那场火灾里。
他不可能再看到她了。
眼泪润湿了冰冷得近乎麻木的眼眶,祈临感觉到那股热流再一次出现,温暖拂开了渗进皮肤的雪砂,一点点暖过他的指节。
他看着渐渐飘离的影子,然后感觉自己的眉心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触压了一下。
祈临浑身都冻得太久,对亲密的感知太过顿慢,只能凭借那点暖意去猜测……落在额头的好像是吻。
妈妈什么时候吻过他的眉心呢?
十岁?
五岁?
祈临恍惚地在记忆里搜寻着画面,可是当那些独属于母子间的温情褪去后,从最深处浮出来的,只有陈末野的脸。
陈末野总喜欢亲吻他的眉心,午夜未央,晨光熹微……每一个昼夜交叠的时候,他哥总是会无意识地亲吻他。
会吻他眉心的人是陈末野。
苍白的影子有了轮廓,从祈鸢一点点变成了他日思夜想的脸。
祈临看着近在咫尺的影子,忽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也和见不到祈鸢一样,再没可能见到陈末野了?
……再也见不到陈末野了?
……不要。
……他要回去,他还要见他哥。
这个意识忽然成了一把尖锐的匕首,从眉心刚刚被“吻”过的地方刺穿而过。
祈临在剧痛中清晰过来,看到了面前一团又一团散开的白雾……那是他的呼吸。
他仓皇地眨了下眼,才发现自己还躺在雪地里,而刚刚颊边的“触感”是自己的眼泪,眉心的“吻”是坠落的碎雪。
再晚一点醒来,他就要被埋在陌生国度的深冬里了。
他差点死了。
祈临闭上眼,痛苦地咳嗽了一下,冰冷的喉道里仿佛掺了碎冰,呼吸间都是血腥味。
他浑身重新颤抖起来,一半是感知回归的本能反应,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强烈恐惧。
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想就这么躺在这里?
把自己折磨放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见不到妈妈了,绝对不能见不到陈末野。
冻僵的指尖抓了一团雪,祈临咬牙用尽浑身的力气翻了个身,身上的碎雪簌簌地落到地上,四肢终于不再变得那么沉重。
他哆嗦着弓起身子,把自己一点点从雪坑里撑起来,他依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腿,但是却能控制着往前。
来到这里快半年,祈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强烈欲望,是求生欲。
他匍匐着爬到车道上,一次又一次地咬住舌尖,用痛维持着意识。
好在一切不算太晚,在被风雪覆盖之前,一道车灯缓缓在风雪里出现。
……
冬天的雪泛滥成了灾,祈临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好多人都说他幸运……毕竟雪埋人的事情在这里不罕见,甚至还有些尸体是等初春霜雪化了才被发现的。
他只是擦伤了几处软组织,轻微脑震荡,能凭着自己的毅力从雪地里爬出来实在是大难不死。
老夫妇接到医院的电话马上就赶过来了,一边流泪一边骂他:“我们是你的监护人,你为什么不愿意依赖我们。”
祈临看着他们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当初横亘的隔阂太过幼稚。
被监视又怎么样?被施舍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能摆脱。
他帮老太太擦了眼泪,认真地道歉:“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句话是说给老太太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过去是没办法改变的,他一直和自己较劲儿没有意义,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出院之后,祈临将打工的时间减半,联系上了那个语言培训课。
人不能总在碰壁的时候才知道痛,祈临清楚自己阴沉内敛的性格和状态是不适合在陌生环境独自生活下去的,于是开始下狠心磨平自己的棱角,强迫自己变得外向主动,开始学会八面玲珑。
他没有去读那所安排好的大学,而是将资料转头到另一所学校,不靠温聿容的人脉和金钱,重新备考堂堂正正获得的名额。
尽管这件事很艰难,他花了八个月才够到门槛。
温聿容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把他逼到绝路,她要的不只是分别两年,而是他和陈末野错过一辈子。
祈临已经让那个女人如愿第一次了,不能再让她如愿第二次。
第97章
十九岁前的三个月, 他辞了中餐厅那份跑腿工,告别了老夫妇,迈入了新的大学。
因为吃够了穷和苦, 祈临在学业的选择上没有爱好,只有利益,简称什么来钱快学什么。
留学生分两派,一种是家庭优渥送来镀金的, 一种是勤工俭学过来拼命的, 祈临清楚自己是后者。
上大学后他就开始严格控制自己的开支, 人家的一个小时在他这里等于两个小时,效率翻倍的同时,奖学金兼职两手抓。
国外大学比起学生的个人成绩更强调协同合作,祈临白天观察着受欢迎的导师、同级生或者是学长前辈待人接物的方式, 晚上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拉了个表格,然后周末的时候在兼职的场所笨拙地重复。
这些东西最开始相当困难, 毕竟是照着千百人临摹出来的面具, 上脸的时候总会有不合适的地方。
祈临很多时候都想把小费砸到那些尖酸刻薄的客人脸上, 顺带再扣一盘意面,或者是踹翻那张围聚消遣的桌子, 冲那群散漫的同级生喊:滚吧, 这些我一个人做。
但这些幼稚冲动的想法最后只是在大脑里幻灯片似地过了一圈, 祈临最后还是攥紧了那几张钞票, 耐心地解决合作中的问题。
祈临偶尔在玻璃橱窗看到自己微笑的倒影时,会有种现在和过去割裂的感觉。但这种自虐式的投入仿佛又是短效的止痛剂, 能让他短暂地忘记夜晚的漫长和孤独的余痛。
于是祈临渐渐发现,无论是学业上自大傲慢的同学,还是兼职里刁难挑剔的顾客, 他都渐渐鱼如得水,八面玲珑。那张精心打磨的面具逐渐变得契合。
祈临不再是一个以成绩著称默默无闻的新生,而是渐渐成为许多人主动结实,寻求合作的对象。Lin这个名字甚至还被教授相中,被领着参与了不少前沿研究项目,甚至还和几个行业大牛见了一面。
祈临当时的功夫仍停留在应付那些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学长学姐,或者是和专业无关的客人,酒桌上的谈吐和礼节还没到位,险些又暴露自己稚嫩浮躁的一面。
好在他懂得藏拙,教授又护着他,一场场觥筹交错下来,祈临也能把西装穿得像模像样了。
他从酒局回来,先吞了几片醒酒药,等那股醉醺醺的感觉彻底褪下去之后,他久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账户余额,然后,把包括最开始那张机票在内温聿容“借”给他的所有钱,打给了那对老夫妇。
和季荷彻底断开联系的那一年,祈临二十一岁。
祈临在百忙之中抽空修满了学分,凭着优异的学术成绩、一叠实习履历和教授的推荐信,提前毕业后一头扎进了金融行业。
那段时间是他最忙的时候。
列表里的留学生都在各种发自己的毕业照旅行照,他一周七天都在连轴转。每天都有新的知识点要学,每天都有新的问题需要问,连能够发会呆的闲暇时间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庆祝毕业。
祈临仿佛掉进了钱眼里,只有账户上的数字能让他稍稍获得最原始的喜悦,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再会随便影响他的情绪。
Lin从象牙塔里的翘楚,教授信赖的门生,跃升为华尔街的精英,职场人人敬佩的前辈。
某天夜里,二十四岁的祈临和入行时接触的第一个,也是合作时间最长的客户吃了一顿晚饭。
私人会所里,客户笑眯眯地搭着他的肩膀夸他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祈临从容地挽着笑,刚接过客户递来的酒杯,就听见他续声:“所以我忍不住想让你见见我认识了三十年的老朋友。他念叨着缺把利刃,而我恰好惜才。”
祈临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再抬头时餐桌的对面已经坐了另一个人。
那人是一张亲切的东方面孔,两鬓微白但很有气度,给他递去一张金边名片,一份黑色的文件夹。
水晶吊灯的光熠熠生辉,祈临扫过名牌上的“董事长”和邀请函里的所有优待,心头一怔。
大概是意外带来的冲击太大,祈临已经忘记饭局后面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最后在离开前男人从容优雅地和他握了下手:“祈先生,我诚意很足。”
那是这几年他为数不多,面具动摇的时候。
祈临甚至等不到回到自己的小公寓,他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就攥着那封邀请函眼眶发红,鼻尖酸涩。
他知道自己应该慎重对待这份邀请,毕竟这几年的无论是工作上的积累还是人脉都已经扎在这里,不适宜轻易重新开始。
这两年他像一只搜寻金银财宝的鸟类,不知疲惫地将金币一颗颗衔进自己的储蓄罐里,为了那个他一直知道,却不敢去想的理由。
自己外强中干,那层光鲜亮丽的精英皮是由数字堆砌起来的,一旦不够满不够充实,又会变成那个在雨天里等人捡的高中生。
所以这些年他从来不敢轻易想“回去”。
直到午夜梦回,他听到了藏在内心深处,这些年一直不敢去想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我一直在等你。”
祈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小沙发上睡了一宿,手机一解锁就是购票程序。
他吓了一跳,连忙查看……好在自己昨天晚上虽然是不清醒,但是至少还没冲动到立刻买票。
他现在的职业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就连假期都需要提前申请。
祈临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工作,在一周后一个合适的时间,向上司提了离职。
上司对此很意外,也很惋惜,但在确定他的心意之后,最终还是点了头。
后续就是离职审批和工作交接,那些几乎已经成为生活一部分的项目订单一项项减少,但祈临依旧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没有片刻的清闲。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只是“离职”、“跳槽”那么简单,除了以往合作过的客户,还有工作上的人脉要慢慢处理。
离职的消息再低调也会有人知道,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接连约了他吃饭,祈临本着成年人的体面没有拒绝,但是当后辈也邀他吃饭时,他就用妥帖的借口婉拒了。
一是大家时间都不富裕,凑不齐一起吃一顿,二是那几个新入职场的后辈也没什么闲钱。
唯独有一个人例外……他带了两个月的小徒弟。
小徒弟叫许沛然,初入职场的大学生一个,也是勤工俭学来拼命的,只不过适应能力没那么强,还没练出在职场上长袖善舞的本事。
许沛然虽然是个女孩,但是比不少男同事还更有拼劲和上进心,她和祈临同一所大学出来又是半个老乡,所以刚入职就被分到祈临手下。
两个人的节奏上挺合得来,而私底下许沛然的性格又大大咧咧,总能让他看到杜彬或者是胡黎的影子。
他好像总招自来熟类的人。
知道祈临要离职时,许沛然哭了两顿,第一顿是舍不得他,毕竟这是自己第一个接触的友善的领导。第二则是公司这边业务调动,她被抓壮丁临时负责了一个项目。
许沛然作为项目负责人,需要评估一个新型技术团队的商业潜力及融资需求,但是她对其中几个关键点,例如底层技术细节,数据壁垒等把握不准,怕搞砸了坏了组里的口碑。
对于自己离职这件事,祈临是觉得有些亏欠的,所以在听到许沛然带着哭腔请求自己帮忙时,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答应了。
“别慌,既然已经开了视频会议,那你就把你之前问过的问题总结一下,然后让他们提供详细的技术白皮书,重点关注数据集……”深夜,祈临支着电话给小徒弟慢慢拆解任务,“我简单地做了个纲要,待会给你发个云端文档的链接,你后续记录的问题,分析框架什么的都写在上面,我有空瞄一眼。”
许沛然熬了个大夜,正泡咖啡续命,听着他的声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师父你人真好,我要没了你可怎么办?”
“没了我就自己研究,公司里相似的案例多着,策略市场分析之类的一个个去翻去看,总能学会。”祈临说。
“你这么懂……”许沛然小心翼翼地试探:“最开始的时候不会就是这么过来的吧?”
祈临懒洋洋地回:“不然呢?”
“没有遇到一个像你一样完美的师父教你吗?”
知道她是在拍马屁,祈临没忍住笑了,低声:“是的,我没你那么幸运。”
许沛然嘟嘟哝哝还想说什么,被他打发去看文档。
她听话地应好,猛灌了一杯咖啡。
正打算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才发现合作方晚上给她发的消息还没看,她放下杯子,点开通知邮件。
粗略地略过上面的专业名词,落到最关键的那行字上:
[……由于项目版本将进行多次迭代升级,即日起本项目负责人将从产品总监林先生更换为首席架构师陈末野博士。]
第98章
花了两个月将工作上的事情暂时处理好之后, 祈临把回国的计划提上日程。
第一件要解决的事情,是贺迅。
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贺迅如果真的被温聿容送去坐牢,也快出来了。
当初他和陈末野分开,这个人就是最大,也是最主要的原因。祈临总要替十七岁的自己出头。
但他没有直接回去, 而是拜托了一个在国内的朋友先打听消息。
朋友是刚上大学兼职时认识的, 是在外打拼的国人, 姓熊,大祈临五岁,身形壮硕,光是看着就很有威慑力。
毕竟贺迅为人狠毒又不择手段, 贸然出现在他面前肯定不是好主意。于是祈临一边等消息,一边计划着怎么让这个人渣把当年拿到的东西吐出来。
可惜等了一周之后, 祈临拿到的只有一个墓园地址。
[小临, 哥按照你给的地址去找过了, 那个出租屋在六年多前就换人了。我又去找了房东,他说那个姓贺的七年以前就欠了三个月租金跑了。]
因为这人欠的钱很多, 房东就把周边的监控录像保存下来报了警。熊哥为此又跑了几趟警察局, 兜兜转转下来, 人没找到, 但是听了个消息。
[贺迅当年还欠了一大笔钱,为了躲债想逃去外省, 找了个开货车的朋友藏在后面打算混过去,结果那辆车好巧不巧就在高速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
货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和货车超载,暴雨天凌晨四点左右, 在山区高速的下坡段刹车失灵,冲破护栏滚下了陡峭的山崖。
警方到达现场时两人均已死亡,确认身份之后就通知家属认领。
[听说来认领贺迅的是他爸妈,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过来警察局,当时还闹了好一顿想索要赔偿什么的……真是又可怜又可耻。]
了解完这件交通事故后,熊哥又跑了一趟老人的家,结果又被告知这两位在没几年后也跟着病逝了,一家子都不得善终。
祈临看着手机上熊哥发过来的各种照片,没有任何表情。他点了点屏幕,问了事故发生的具体时间。
[七年前的三月中。]
他是三月初被温聿容送出国的……也就是说,前后间隔时间不超过两周。
他对这一家子都没有丝毫的感情,所以不觉得任何可惜,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这种死法便宜了贺迅。
不过也无所谓,至少证明报应是存在的。
祈临躺在小沙发上,看着洁白一片的天花板,慢慢将手搁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七年除了对温聿容的厌恶,对陈末野的克制隐忍……剩余的就是对贺迅的恨了。可是现在事实却轻飘飘地告诉他,那个人就在七年前,自己出国后没多久就死了。
像是攒满了力气的一拳突然挥空了,他除了一小缕失望,更多的事轻松。
那个阻碍不需要自己费心思去清扫,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摆脱了阴影。
片刻的松怔后,他想到了第二个不得不面对的人,温聿容。
贺迅死得那么早,但是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到祈临这里,就代表着那个女人怕他会反悔回去,所以有意截住了消息。
手段倒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祈临搁在额头上的手慢慢落下,他拿出手机,下载了几个国内软件。
出国的时候他一直有意回避国内的消息,因为他知道寂寞是最容易钻空子的东西,一点点相关的消息就会让他所有的坚持功亏一篑。
在有能力回去之前,他必须忍。
所以现在,他才敢把束缚欲望的那条绳索稍微松一松。
祈临打开软件,思前想后,尝试地输入了“周趣”两个字,然后一大片词条了冒了出来。
即便都已经过了时效性,还是能从讨论数量看出当时的热烈。
六年前的七月,在一个燥热的夏天,RRUGOSA出道。
【怪物新人RRUGOSA乐队正式出道,吉他手陈末野惊艳全场!】
【RRUGOSA单曲销量破百!空降各大榜单首位!】
【RRUGOSA#神级现场#】
……
祈临翻阅着热搜词条,神色的眸光一点点柔和下来。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会因为缺席而觉得遗憾,但是现在看着词条,仿佛又回到了玫姐那个小小的酒吧里,看着周趣几个拧成一股绳齐心上台的时候。
大家都在努力变好。
他点开了其中一篇乐队出道时的采访。
[乐队名字为什么会叫RRUGOSA?]
[主唱周趣:RUGOSA是我们成员最初相遇和梦开始的地方,而前面的R是return,返回的意思。含义是希望我们的成员不忘初心。(笑)]
周趣真的挺念旧的。
祈临继续翻,刚出道时RRUGOSA风头很盛,陈末野甚至在宣传海报的正中间……但采访里却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然后祈临又发现,除了RRUGOSA的官方账号,乐队的每个成员都开通了自己的个人账号……唯独陈末野有没。
那位吉他手从开始就是最神秘的角色,从不缺席任何演出,却不参与任何采访,连早年的视频都只有模糊的寥寥几帧。
仿佛被刻意抹去了记录。
他皱了皱眉,正在思考陈末野是不是改了艺名之类的,却在词条里看到一条热门话题——
[虽然现在RR4也很好,但是我真的很想念RR5时期。]
[回复:想就招魂,别来沾RR4的边哈。]
[回复:说实话从RR出道开始我就感觉到他不是真心想走这条路,虽然他的死忠一直在洗,但我认为这两年来他撑死也只是尽忠职守,粉过他算我倒霉,愿此生不复相见。]
[回复:他本来就是有钱富二代,来圈子里玩玩而已,从头到尾真情实感的只有粉丝。]
[回复:好恶心好恶心,CMY为什么那么自私,他想过其他几个成员吗?RR本来是可以在圈子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乐队啊!]
[回复:人大学霸一个,退圈读书去了而已,每个人追求不同,他又是和平解约,祝福吧。]
祈临怔住,飞快地回到搜索栏,把自己刚刚犹豫了很久的名字输入进去。
然后就看到刺眼的词条:【RRUGOSA吉他手陈末野解约】
他愣了很久,才颤着指尖点开,里面是一则官方通知,来自RRUGOSA官博。
致所有喜爱RRUGOSA乐队的粉丝朋友们:
经过公司与RRUGOSA吉他手陈末野的友好沟通,我们共同决定,在合约期满后不再续约……
声明感谢了粉丝的支持和喜爱,感谢了陈末野的付出,最后祝贺了RRUGOSA的未来,然后为这两年多的时光画上了句号。
落款时间是,四年前的十二月。
陈末野离开RRUGOSA,解约经纪公司,退圈恢复素人身份。
评论区里依然是骂的骂,但和刚出道比起来,更多的是流泪大哭。
没人知道一个上升期正当红的新人为什么急流勇退,也没人知道陈末野接下来的选择是什么。
他出现时是沉默的,离开也是。
祈临僵直的后脊缓缓弯了下去,重新躺回沙发里。
陈末野只在娱乐圈里呆了两年就退圈了?为什么?是温聿容要他这么做的吗?那条评论说陈末野去读书了……是回到大学里了吗?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连砸来,祈临开始急切地搜索和“陈末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但是他却像那群被隔绝在“乐队声明”之外的粉丝一样,看不见,触不及。
心焦的感觉缠上心头,祈临打开了通讯录,指尖悬在一个号码上。
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心跳声越发明显,砸在胸口,连指尖也跟着颤动。
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自我保护机制”,当特定目标对个体极度重要时,反而会触发回避心理,通俗点也可以理解为近乡情怯。
陈末野就是祈临的关键词。
明明刹那间的冲动那么强烈,但到现在祈临却猛地停住了动作,无意识地锁住了屏幕又解锁,通讯录点开又推出……多次重复之后,祈临咬住了牙,还是换了周趣的号码。
手机片刻的寂静之后,却只有一串冰冷的女音:“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周趣的号码是这样,叶月也是,范弥和林冬现同样是。
那点残存的侥幸化为乌有,接连落空的感觉让心颤的反应达到极点,祈临的直接压在屏幕上,一点点觉得无力。
手机的灯光映着他微白的轮廓,他的指尖又上移,落到了陈末野的号码上。
不知道是因为前面几个的打击有些麻木,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他点了下去。
偏偏只有这个号码不是空号,片刻的安静后,响起了等待的音乐。
祈临不由自主地将腿曲在跟前,指尖在深秋夜里慢慢变得冰冷,说不清是过度紧张还是期待带来的副作用。
三十秒过后,电话接通。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一下挤不出来。
但没等他来得及慌张,响起的却不是熟悉的男声,而是一把粗哑的,带着口音的男音:“喂?谁啊?怎么还是个海外电话?”
期望落空了。
祈临喉结滚动时仿佛生咽下了一口苦涩,他湛暗的瞳晃了一下。
他挂断电话,那些嘈杂瞬间被掐断,四周的一切又重新陷入刚刚那种沉重的寂静里。
七年的距离就是这么远,他是个被遗弃在过去里的人,执拗地抓着几个已经格式化易主的号码,寄存着自己虚无的感情。
祈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也许……他会找不到陈末野了。
第99章
执着了许久的事情不刃而解, 祈临在回国前的这段时间陷入了某种“无所事事”的状态里。
但这几年无论是在学校里的高强度学习,还是工作上的拼命都让祈临已经养成习惯,他没法放任自己松懈下来, 所以小徒弟许沛然的事情就成了类似“寄托”的存在。
最初细化方案那段时间,祈临和许沛然几乎每天都有通电话,主要是因为对接的项目负责人有变更。
起初几天许沛然还跟祈临开过玩笑,说新负责人是项目的首席构架师, 是个“超级大帅哥”, 每次开会都是一场视觉按摩, 连枯燥无味的工作都变得有趣起来。
这个“有趣”没持续一周,许沛然就从“帅哥”的假象里清醒过来,一轮轮的会议、测试和方案修改把她仅存的那点世俗的欲望完全磨灭了,称呼也从“超级大帅哥”变成“冷面阎王”。
那位新负责人的专业程度连祈临都觉得棘手, 但是因为职业操守所在,他只能尽心尽责地远程指导, 帮忙分析框架。
好在许沛然虽然缺乏经验, 但是学习能力强, 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三个多月后终于签署验收文件, 完成最后的交付。
项目结束的庆功宴上, 许沛然给祈临打了个电话:“要不是师父指点得好, 我也不会进步得那么快。今天领导还夸我来着, 说我几个分析的视角都很到位。”
祈临窝在沙发的角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一边找打发时间的电影,一边很轻地回应:“这三个多月你很努力,辛苦了。”
这突然的夸奖让许沛然有些脸红, 她摸了摸鼻尖,低声:“师父,所以你已经决定好什么时候回国了吗?”
“嗯,下个月。”祈临说。
毕竟现在国内临近春节,他实在不想回去看别人热闹团聚。
听到还有点时间,许沛然深呼吸一口气:“那师父……祈临学长,就当是回国前的放松,也是我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下周有个露营活动,你想参加吗?”
电话那边一下安静下来,许沛然知道这是被拒绝的前兆,于是她飞快地找理由:“师父你从读大学开始就没怎么好好放松过吧?高压状态不利于身体健康,多接触接触大自然吸收一点能量嘛。”
祈临窝在沙发里,将膝盖上的毯子微微往肩膀上揪了一些:“我……”
但还没开口,许沛然的声音又传来:“师父你毕竟在这里呆了七年,总不至于结束得那么仓促吧?”
仓促的结束……大概是因为这句话正好刺中七年前那场同样仓促的分别,祈临忽地沉默下来。
许沛然说得对,十七岁中断得仓促,二十四岁不应该也这样。
于是他微微仰头,看向窗外:“好。”
许沛然期盼过祈临能答应,但是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挂断电话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脸上的兴奋和激动还没压下去,就发现一袭修长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许沛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站在身后的男人就是自己在蛐蛐了一个多月“冷面阎王”本人。
许沛然飞快地检索过自己的脑海,确定自己刚刚和师父通话的时候没提到这位陈博士的半句不对,才试探的开口:“陈、陈博士?”
男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微微一颔首,淡声:“刚好路过,见许小姐在,想和你聊聊。”
因为这三个月的合作经历,让许沛然一看到这张脸就找回读高中时面对最严肃的科任老师的压迫感。明明没大几岁,她还是下意识用了敬语:“您,您说。”
男人站在她的身边,距离只有一步之遥,说出口的话专业又冷硬:“嗯,你之前在会议上提出许多有洞见的观点,我作为团队的代表也在思考如何更好地向投资方阐述价值……”
许沛然绝望地闭上了眼。心说果然工作狂就是工作狂,项目都结束了还在复盘。
但是又不能不听,她只能叹气:“您稍等一下,这个点我师父说……”
许沛然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漏了嘴,僵硬地抬起头,就对上了男人浅茶色的瞳仁。
男人的瞳色十分漂亮,像是经年纯粹的琥珀,封存着深不见底的瞳孔。
她很少在国人里见到这么清透的瞳色,滞怔了几秒。
然后就被男人抓住了关键词:“师父?”
许沛然顿时慌张起来,怕自己被误会业务能力有问题,更怕被怀疑,只好将“师父”的身份交代清楚,是前上司,没泄密,更没有其他风险和问题。
她顾着解释,却没想到男人只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位师父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许沛然眨了眨眼:“祈临,祈祷的祈,降临的临。”
她再迟钝,也终于发现在名字说完之后,男人向来清冷寡淡的轮廓上和以往不同的情绪。
像是石子落入湖中漾开的涟漪,形容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感情,但起伏很鲜明。
许沛然刚要抿出点什么,跟前的男人却忽然侧身:“谢谢。我有点事,先走了。”
话题结束得猝不及防,许沛然茫然地眨眨眼……不是要和她复盘会议么?就走啦?
果然帅哥的想法不是凡人能懂的。
……
祈临虽然答应了许沛然,但是到真正要出发前夜,他又微微打起了退堂鼓。
即便小徒弟说得对,他也没必要跟着一大伙不认识的人去露营,自己随便去逛逛就是了。
但许沛然接连给他发了七八条消息,祈临总不能临时放鸽子,于是在一晚不怎么好的睡眠之后他还是出发了。
团队是自驾出行,四人一个小组,祈临到约定地点没多久就等到了一辆四驱SUV。
目前加上他车里一共三个人,司机叫Zane,是个混血儿,许沛然的朋友。
上车时三个人寒暄了一下,才知道还要稍微绕路再接一位。祈临本来就有点困顿,听到不能马上出发时,疲惫感就更重了。
他靠在车窗上,深深浅浅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车开出去一段时间,许沛然才问:“你之前不是说就三个人吗?怎么多了一个?”
“哦,我这朋友是我之前当交换生时的大学同学。前段时间他导师病了,所以留下来帮忙搞项目来着……我最开始就邀请他,他拒绝了,结果前两天又突然跟我说有空。”
Zane双手扶着方向盘:“我这朋友和你请的这位差不多,都是那种一天二十四小时忙成四十八小时的类型,他改主意答应的时候我也挺奇怪的。”
许沛然哦了一声,又问:“好相处吗?”
“挺好的,不会让你感觉到不舒服的类型。”Zane神秘兮兮,“主要是他个高,帅,还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博士,冲着这些前提条件,就算有点性格问题也能包容吧。”
许沛然白了他一眼:“肤浅。”
“也就你这种心有所属的能说肤浅了,一起去露营的其他几个女生听说他要来,兴奋得都炸开花了。”Zane说。
这次露营参加的基本都是在外的国人,所以大家也没遮着掩着,联系方式已经要好几次了。
这样听起来还挺传奇,许沛然思忖了片刻,小声八卦:“挺受欢迎啊?”
“是啊,这位在大学的时候就是热门人物了,而且还一直单身。”Zane说,“主要是他本身的经历就很神奇,组过乐队,当过小明星,解约之后又是名校学生,后来还被厉害的导师看重带着满世界跑……”
“等等。”许沛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在骗我吧?这种经历的帅哥没恋爱史?臆造出来的?”
组乐队当明星……光是这点听着就不太干净啊。
Zane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晃了晃:“现实比你想得更魔幻,你先听我说完。”
横竖这第四名成员都已经神化到这个地步了,许沛然做了个请,想看他怎么编下去。
“这哥听说是有初恋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分手了,他一直没放下。解约退圈也是为了找初恋,结果,”Zane压低了嗓子,“在去找人的路上遇到车祸。我后面去医院探望过他,医生说是撞到头了,失忆了,所以一直没后文。”
饶是冷静如许沛然,在听完这一系列经过之后,也忍不住发出感慨:“我草,失忆?这多少年前的狗血偶像剧剧本?土不土?”
Zane没忍住哈哈笑了两声:“总之事儿大概是这么个事儿,他不是喜欢和别人聊私事的性格,我也没好兴趣刨根问底,你要是不相信……看看在这次度假能不能联手其他几个想追他的一起把谜底刨出来呗。”
说完,Zane靠边停车,微微抬起下巴:“喏,人就在那。”
许沛然相当好奇地回头,急切地朝窗外望去。
然而只一眼,她就僵住了。
虽然门外的男人身形颀长,轮廓英俊,但她还是没有任何的心动,相反,更多的是波涛骇浪般的惊悚。
——靠,路边那个不是让她陷入了地狱般三个月的冷面阎王,陈末野博士么?
第100章
凌晨五点, 冬季的街头还未苏醒,天空是一片沉寂深重的浅灰色,雪花将四周的灯光染成迷离的光雾, 整个世界仿佛湿漉漉的。
陈末野站在碎雪之中,纯黑色的羊绒大衣厚重地垂坠着,勾出他挺括的肩膀与遒长的双腿。大衣的领口微微敞开,柔软的灰色围巾贴合在下颌的线条上, 高挺的鼻梁间落着一副黑边眼镜, 浅色的瞳孔中有街灯投落的光圈。
车灯顺着积雪覆盖的街道落在他的身上, 不动声色地勾出了一缕清冷疏离。
陈末野浓长的眼睫隔着镜片缓缓垂落了些许,他表面上仍是悄静沉稳的模样,但在车停到跟前时,没在大衣口袋里的指尖却一点点蜷紧。
他隔着半步的距离, 模糊的影子终于落到车窗上。
祈临偏靠着车窗,他修长的脖子上垫了个靠枕, 双手以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交叠在跟前, 浓长的睫毛覆在白皙瘦削的脸上, 毛巾和外套都是以前不常穿的色调。
一切都搭配出了符合七年跨度的成熟……唯有头发微乱的模样,还有十七岁的影子。
祈临睡得很熟, 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轮廓落在了陈末野的影子里, 也没看到一窗之隔男人深眸里翻涌的情绪。
那是一种久经沉淀后囿囚在心脏深处的期待。瞳内霜冻许久的琥珀色湖面忽然被击穿, 波澜涟漪由瞳芯四起, 将那些冰凌统统卷碎消融,却又在即将失控的边缘, 被强大的意志力牢牢锁住,只在最细微的肢体末梢泄露一丝痕迹。
陈末野喉结滚动了一下,轻薄的唇微微地舒张, 一团颤抖的白雾从唇前漫出,宛如雪夜里悄静的潮汐。
车外过于安静,许沛然和Zane都偏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门边的男人终于迈开腿,绕过停靠的车窗走向另一侧。
“诶,我真是傻了,忘记你师父是坐这边的,早知道调个头。”Zane低声说。
许沛然没有回应,她还沉浸在“旅游搭子居然是魔鬼合作人”的恐惧里,半天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情绪。
而且,此刻的陈末野和工作上的陈博士截然不同。
大概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寒意与风雪抹去了在会议桌上锋芒毕露的光环,男人的鼻尖有一丝红,且延绵到了颧骨与眼尾。
这点色泽在普通人脸上几乎不易察觉,可陈末野脸色过冷,就显得对比鲜明……甚至还有一小缕沾带碎霜与雪的冷感。
要不是开门时冷风灌了进来,许沛然几乎要怀疑男人是不是哭过。
陈末野打开了车门,俯身落座时一片雪花落在了镜片之后,他随手取下眼镜,轻曲的指节揩去那点湿冷的凉意,连同眼镜一起被他收进大衣的口袋里。
随后再关门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平静地看向前方。
许沛然紧盯着后视镜,看着男人波澜平静的眸底,才将自己刚刚那个诡异的念头打消。
她最近是不是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多了?在大冷天里站在路边,谁来都得被冻得通红,更何况这位连开三场大会也面不改色的工作狂陈博士。
车里满员,终于向目的地出发。
Zane作为毫无眼力见的司机,一边开车还一边向陈末野和许沛然相互介绍。
直到陈末野低声说“我认识许小姐。”Zane才反应过来车里的气氛好像不太对。
“不对,按照你的性格,你要认识早就主动打招呼了。”Zane贱兮兮地问许沛然,“咋了,你们两个有旧仇还是旧怨?”
许沛然狠瞪了Zane一眼,立即换上笑容:“当然不是,我和陈博士刚合作过,哪来什么仇怨。”
Zane瞥她这幅耗子看见猫的表情,显然是不相信,回头准备问陈末野时,却发现他这位朋友的反应更加异常。
他明明只是坐在座位上,却无端透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来……这是Zane第一次在陈末野身上见到这种感觉。
“既然你们认识,怎么反应还那么怪,”Zane说,“不会刚合作过还认生吧?”
许沛然简直不想搭理这个傻子,她回头朝陈末野礼貌地笑笑:“那个,陈博士……”
“不是工作,随便叫就行。”陈末野轻声说。
许沛然干笑了两下,又改口:“好的,陈先生。那个,坐在你隔壁的是我的师父,就是之前我请教过的领导。他昨天没睡好,在补觉,你如果觉得麻烦我可以跟你换个座位……”
“不用。”陈末野这次的回答却很快,嗓音郁然低沉,“就这样吧,不麻烦了。”
“哦,行。”许沛然讪讪地回头。
因为前面两个多月的噩梦经历,她天然对陈末野带有畏惧感,后半车程的话也不自觉地少了。
好在Zane是个不太需要别人应和也能叽叽喳喳说一路的话痨,硬是凭借自己单薄的肩膀架住了车里的气氛。
陈末野虽然不参与两个人的对话,但是存在感却异常强烈。许沛然好几次回头,想看她师父什么时候睡醒,都撞到了陈末野或有意或无意从祈临身上回落的视线。
那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眼神,因为后座光线偏暗,显得格外沉冷。
总给许沛然一种感觉,在她回头之前,陈末野一直在默默凝望着……
“嘿,到了。”Zane忽然开口,唤回了许沛然的注意力,“我们运气真好,能先占房。”
因为他们提早出发,而且路上的积雪不多,所以到达的时间比预计还早了半个小时。
这次旅行说是雪地露营,但Zane还是订了一栋独栋别墅。来之前还给许沛然展示过,只有三个房间向着山景,想在这三天两夜看到好风景就得靠先到先得。
出来旅游不就讲究一个好环境,许沛然顿时把注意力放在占房上,打消了刚刚乱七八糟的杂念。
她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兴奋起来,转身就想把祈临叫醒。
然而陈末野却不动声色地先解开安全带,微微倾身:“你们先过去吧,我来停车。”
他明明说的是帮忙停车,但行为却是在制止她叫醒祈临。
Zane就等他这句话,催促许沛然:“走了,Max她们刚给我发消息,说马上就到了,要和我们抢房间呢。”
“呃……”许沛然犹豫了几秒,于是向陈末野请求,“那麻烦陈博士叫一下我师父,我去争取给他占个观景房!”
祈临被车门关上时的动静震醒的。他昨天晚上确实没怎么睡好,但这一路的觉也补得不怎么样,所以醒来之后没有立即睁眼,而是微微挪动自己有些酸胀的四肢。
脖子和腿都有些麻,祈临微微皱了下眉,后悔的感觉更浓。
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许沛然的。
而且这车皮革的味道还有点重,他上车的时候就在晕……想到这里,祈临呼吸了一下,这才发现,车里的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阵厚重的皮革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入骨熟悉,又恍如隔世的冷调栀子香。
祈临在经济独立后的有段时间里其实研究过调香,但是无论他怎么找,也配不出和记忆里相似的味道……他是睡懵了出现幻嗅了?
明明都没梦到陈末野,却先闻到他的味道,不合常理。
祈临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下,轻缓地睁开了自己沉重的眼睫,想问许沛然到目的地了没有。
然而视线清明时,看到的却只有苍茫的雪景和空无一人的驾驶座。
前车窗微微落了一小节在通风,细碎的雪花偶尔落进车里,祈临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纯黑色的大衣。
这不是许沛然,也不是Zane的。
大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轻轻停在他的臂弯上,领口微微翻落,那股熟悉的栀子香就更加浓郁地盈了上来。
贴合在皮肤的每一尺每一寸。
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栀子花缠紧停拍了一秒,随后又在寒天雪地里疯狂地跳动起来,那只沉眠了七年的蝴蝶再度破茧,在他的胸膛里横冲直撞。
大脑此刻没有任何思绪在运转,连最基础的猜测都做不到,祈临只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心又缓慢地转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脖颈,一点一点,用视线去印证自己从未幻想过的画面。
窗外的天光已经亮起,零散的雪花像某种点缀,攫取了空间里的所有声响,将眼前的重逢铺垫成一场默剧。
陈末野就坐在他的身边,浅色的瞳映着他的轮廓,一如七年前每个睡醒的清晨。
光线被那些飘零的晶体点缀得模糊,丝丝缕缕落在男人的轮廓上,徒添了三分失真感,空气中那些浮沉飘聚的介质覆盖了缺失的七年,他们此刻仅有一段触之可及的距离。
心跳仿佛砸在每一根神经上,眩晕还没有完全褪去,祈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响起,沙哑到了极致,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遵从本能:“哥?”
我开口了。
祈临想。
如果这是梦,就该醒来了。
然而跟前的人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变成残酷的泡影一晃而过。
他只是微微俯身,迈过了所剩无几的距离,用微凉的指尖轻压在祈临的眼尾,一点点揩去了脱眶而出的眼泪。
“嗯。”陈末野垂着眸,嗓音温慢地回应,“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