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犹豫的口吻, 因为没有什么底气。
林佩等着陆洗的回答。
陆洗道:“今晚你来,我告诉你。”
林佩道:“好,不过得迟些, 林知行这趟回来匆忙, 晚上有家宴。”
陆洗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笑了笑道:“多迟我都等你。”
这条路与翰林院的后门相连, 通着外城,中书省官员在千步廊过于拥挤时也会往这里走。
一阵爆竹声传来。
红纸飘落铺满了石板路。
往前约五十步的地方,一群百姓跪在路边恭候。
老妇人为首, 儿媳妇手捧金碗, 孙儿抱着万民伞。
翰林院的后窗吱呀打开,几位侍读、侍讲探出头张望。
陆洗和林佩赶忙过来扶人。
“相爷。”老妇人眼中含着泪水, 手止不住地颤,“我等湖州百姓自发凑钱做了这把伞,以表达对相爷大恩大德的感激之情。”
“诶, 可不敢当着旁边这位拿我比青天。”陆洗笑道,“引见一下,左相国, 林佩林大人。”
老妇人看了一眼, 讷讷道:“左相。”
林佩没有应, 往旁边站。
老妇人也没有多礼,转过头,还是朝着陆洗道:“我等粗人,不知什么左右, 只知这一路到京城告状,碰着不知多少个官,当官的都忙, 只有相爷愿意听我等诉苦,替我等伸冤,为我等解决往后的生计,那在我等眼中,相爷就是青天。”
万民伞下的红绸条在风中飘扬。
后面跪着的人纷纷附和。
一时情真意切,看得林佩也湿了眼眶。
陆洗道:“柳捕头,你教他们拿着这些东西在这儿等我的?”
柳挽先磕头行礼,而后抱拳答话:“回右相,小的也是怕他们在千步廊上干扰公务,打听到中书省列位大人平时下朝都从这条路走,就带他们来了。”
陆洗道:“听飞逸说血字绸布也是你写的,你又怎料到京中一定会有人管这档子事?”
柳挽道:“无风不起浪。”
陆洗道:“在长兴县好好历练两年,等时机成熟,我找门路调你入京。”
柳挽道:“谢陆相提点,小的谨记。”
翰林院侍读、侍讲目睹经过,不胜感慨,经史典籍中的民生安乐或许就是眼前的这一框一景。
*
是夜,魏国公府摆家宴,林家兄弟三人久违地聚在母亲孟氏房中。
一张红木案上摆着各式佳肴,有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翡翠炒时蔬等,青白釉色的碗碟杯盘齐整地放在菜品旁边,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支盛开的并蒂莲。
孟氏头戴鎏金银丝髻,发束雪白,面颊红润,身穿蓝底桂兔纹褙子,面相慈祥有福气。
但其实府中人尽皆知,孟氏年逾古稀,虽一品夫人仪态不改,实际上已经老糊涂了,连今夕何年都记不清。
“娘,儿子们不孝,平时难能相聚。”林佰领着两个弟弟行礼,“今日一来庆祝知行领到朝廷十万匹妆花缎的差事,二来知言也得空,三来这支莲花开了,儿子们正好陪你用顿饭。”
孟氏笑道:“好。”
林佰让出位置,让林佩和林倜坐母亲身边。
林佩上回见到母亲孟氏还是林佰宴请关内侯赵裕方那次顺道见的。
相比于他,林倜就更少着家了。
可是有些事是从出生就决定了的。
孟氏偏爱林倜,哪怕林倜自幼调皮,天天闯祸惹事,她依然把所有的关注都给了他。
近年来,孟氏常与林佰念叨林倜小时候的事,脑子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竟好几次把来看望自己的林佩误认为是林倜。
不过提起林佩的名字,孟氏还是很高兴的,她会滔滔不绝地与人夸口:“知言啊,从小懂事上进,十六岁参加科考进士及第,入仕十年任吏部左侍郎,如今在中书省,常去御前对策……”
兄弟三人各有各的坎儿。
林佰为家中做的贡献最大,早晚贴身服侍,但孟氏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林倜觉得孟氏的爱令人窒息,他在外已经有了女人和孩子,却因门第有别至今无法团聚。
让林佩感到心酸的是,年迈的母亲把自己的履历背得那么流利,却已经认不清自己的脸了。
屏后传来古琴曲。
丫鬟簇拥伺候着打好汤食。
主人动起筷子。
孟氏拉着林倜的手,问他什么时候回京,又让林佰想想办法,再给他找一户正经人家去提亲。
林佰道:“娘,当朝左相就坐在你旁边,你自己问吧,不是我不上心,好几次京中有职位空缺,我舔着老脸去求他,可他躲我跟躲瘟神一样。”
林倜暗中踢了林佰一下。
林佩道:“既然说到这儿,知行,有空你把账从公中分出去,往后出事别牵连家里。”
林倜道:“二哥,文华殿上你不都教训过我了吗,怎么还没完了。”
林佩道:“文华殿那是说给别人听,现在才真正说给你听,陆洗是江湖做派,看似有恩有义,可长此以往呢,后来的人要分到利益,就会不停地往前推,日甚一日,想收都收不住。”
林倜咂了咂嘴。
孟氏坐在其中,稀里糊涂地听着,有时跟笑,有时叹息。
一盘猪油炒黄豆芽被端到桌上。
林佩搁下话题,笑着介绍道:“娘,这豆芽是我种的,菜谱也是我写的。”
“娘,吃这个。”林佰挪豆芽到旁边,示意林倜给孟氏打一碗冬瓜炖肉丸,“知行你也别听你二哥的,能立业就是有本事,咱们一大家子人不必坐同一条船,我看你跟着陆相就挺好。”
林佩道:“哪里好了?”
林佰咳嗽一声,接着对林倜道:“你二哥担心你跟错了人,我看他最该担心的是他自己。”
林佩站起来夹菜:“娘,尝一口我炒的豆芽。”
林佰道:“陛下一天天大了,指不定哪天亲政,谁骑虎难下还未可知。”
林佩道:“说归说,干嘛一直不让娘吃豆芽啊。”
林佰道:“你炒的不好吃,而且娘的牙口现在咬不动了,你知道吗?”
“诶,不许说。”孟氏笑了,眼神里满是袒护,“知行是最孝顺的,他做什么我都爱吃。”
林佩放下筷子:“娘,我是知言。”
孟氏一呆,松开自己牵着的手,又转向右边,恍然笑道:“哦是知言啊,诶,你不是随吴相进宫面圣,今晚不来了吗?国事要紧,你不用顾家里,娘不耽误你的前程。”
林佩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眼眶就红了。
“知言,你一直是娘心中的骄傲。”林佰拍了拍林佩的肩膀,安慰道,“隔壁郑国公府这几天鸡犬不宁的,看得街坊邻居都后怕,我们家如果不是出了一个你,难说啊。”
林倜默了一阵子,忽然拿起杯子闷酒。
“娘,儿子已过而立之年,有些事该做决定。”林倜拿来几枚荔枝,剥了壳取了肉,放进孟氏的盘中,“今日当着大哥和二哥,儿说了。”
孟氏笑道:“什么事呀,这般认真。”
林倜道:“儿做完今年朝廷派的差事,打算置办宅院,把柠儿和窦氏接到一起,定居临安。”
孟氏手中的荔枝肉滚落,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你说什么?”
林倜起身拉开椅子,跪在母亲膝前,抬头恳切道:“年轻时犯过的错,不能都指望别人原谅,儿别无所长,好容易在外地找到一个起家的机会,如果半途而废,即便回到娘的身边,继续过浑浑噩噩的日子,那也不是真的尽孝。”
孟氏探过身去:“你……”
林倜没有丝毫犹豫:“如二哥所说,儿这条路未必体面,但它既不犯法也不坑骗,就是实打实地为朝廷做绸缎,等儿把宅院置下,专门留间屋子,娘什么时候高兴来住一阵,不高兴就不来,儿照样每月给公中寄银子,回京看娘。”
孟氏听完,浑身发抖,鎏金银丝髻上镶嵌的珍珠碰撞发响。
林佰起身踢林倜:“你不要再说了!”
林佩挥袖拦住。
因为真正听懂了林倜的话,他的心中反而有一丝欣慰。
他知道三弟这回确实开悟了,世间道路千万条,只要想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怕前路无光明。
孟氏抬起手,指尖发颤,眼中闪过往日的清醒。
林倜闭上眼睛,跪直身子。
巴掌没有落下。
“从小就没个定性,害娘为你担心。”孟氏把手放在林倜的脸颊边,轻轻捏了一下,含泪笑道,“如今找着路了,就去吧,娘放过你了。”
林倜道:“娘!”
母子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林佩和林佰站在饭桌旁,看着眼前一幕,各自舒了口气。
用饭完毕,酒菜撤去。
瓶中的并蒂莲落下几片花瓣。
林佩拾起花瓣放入中园水池,看着它们渐渐地漂远了,才辞别魏国公府。
*
子时,林府后门吱呀打开。
林佩没有忘记和陆洗的约定,就是担心回来得太迟,对方以为自己不来了。
月下的青石板砖光亮如玉。
林佩揉一揉眼睛,难以置信。
巷子里的杂草清理得一干二净。
橘红色凌霄花开满架子,藤蔓顺着新漆的朱红墙面向远处生长,遮盖了两端的视线。
一缕香烟如银色丝带飘浮在空气中,不是柏子也不是鹅梨,而是某种淡淡的果子的自然气味。
林佩走到陆府后门。
叮,叮叮。
门是虚掩的,其实要推也就推开了,但他被巷子里的景色吸引,逗留多看了几眼。
“知言。”陆洗打一声招呼,“这里。”
林佩进门,见陆洗今夜穿的是纱罩蓝底莲云灵芝纹织银缎袍,和月光相称。
陆洗笑道:“见你愿意来,我便把巷子收拾了一下,园中也已修好。”
第42章 择路
园子的面貌与上回迥然不同。
小路两边立着一排红岩宝顶石灯, 光线充足而柔和,隐约可见远处阆苑琼楼。
林佩灭了灯笼,放在门房:“上不得台面的关系, 何必如此铺张。”
陆洗道:“这样讲不对, 我心中有你, 你心中有我, 便是你我二人的台面,怎就上不得呢?”
林佩抬眼,目光扫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陆洗道:“你心中有我吗?”
林佩吞咽了一下, 避而不答。
陆洗浅叹:“唉, 终究是我上不得你的台面。”
二人穿过花圃。
树上结着一种金黄的果实,林佩认得, 这是从江鄱移种过来的柑橼,特有花果香,移栽成活一株便要一百两银子。
陆洗道:“国公府一大家子人应该很热闹, 这么晚才回来。”
林佩道:“城郊来回远,真正坐下来也就半个时辰,也许是我性情古怪, 只觉得周围越热闹, 越衬得自己孤单一人。”
陆洗拉住他的手, 笑道:“不怪不怪,我也一样,以后你尽管把我这儿当自己家。”
林佩道:“你修园子的钱,我出一半。”
陆洗道:“这倒真不用, 不是跟你客气,林倜这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往后也还有诸多事情要靠他办。”
林佩道:“他是他, 我是我。”
说着,林佩发现这条路通往菩提苑,便停下了脚步。
林佩抽出手:“今晚不是来寻欢的,是来听你解释身世的。”
陆洗道:“我的身世真的那么重要吗?于今之计唯有你我互相制衡共理朝纲,至于我的身世……总不是戏文里什么前朝皇帝遗孤、乱臣贼子余孽就行。”
“于朝局而言不重要,可是于我而言很重要。”林佩执意道,“我对你的信任从柏子香开始,如果现在连姓氏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该如何自洽?那一日你说要把亲人骨灰葬入故土,好,我便要看看骨灰在哪里。”
陆洗闻言一笑:“幸亏我有准备,不然又要被你揪把柄,你跟我来。”
菩提苑旁往上走十几级石阶,有一座小阁楼。
楠木在烛光中泛着凤尾纹。
供台之上整齐地摆放三只景泰蓝花鸟瓷罐。
陆洗点香祭拜。
林佩拿起罐子,觉得轻,摇了摇。
陆洗正在插香,口头阻止道:“诶诶,读书人怎么也没规矩,那里面可是我娘亲。”
林佩道:“根本就是空的,你不要逼我开盖。”
盖子摩擦罐口。
“别。”陆洗一把抢过,捂进怀里,“我说还不行吗,说出来容易,难为的是你。”
“有什么说什么。”林佩跽坐在软垫上,“我不难为。”
陆洗听着这话就走了神。
香灰落在手背上,他感觉不到烫。
——“知言,迤都附近曾经有一个小镇,名叫四方,因为它的街道就像棋盘一样齐整,四方镇有三百口人,其中有一家主人姓陆,靠打猎卖皮子发了财。”
小孩儿没有名字,爹娘是陆家的奴隶,所以他和姐姐也都是陆家的奴隶。
主人对他们并不好,常在酒后打骂。
小孩儿想抗争,但听爹娘说,奴隶不可以违逆主人,否则就是罪加一等,会被绞死。
六岁,小孩儿看着逆来顺受的娘亲被主人送去鞑靼部落换马匹,十岁,小孩儿的姐姐也被送去,他偷偷跟在后面,窥见姐姐遭受十几个男人凌辱的场面,吓得大病了一场。
小孩儿逐渐长大,成了少年。
嵩元末年的一天,鞑靼军队突然出现,小镇上的人惊慌失措,纷纷躲入山林避难。
陆家主人收拾好了东西,有刀,有弓,甚至有打猎的火铳,却只给了少年的父亲一根棍子,让其只身去抵抗鞑靼士兵,分散注意力。
少年不明白父亲为何离开,也想跟去,但是被主人拉住。
主人哄骗少年说——鞑靼人会放他的父亲一条生路。
下一瞬山林间传来厉响。
少年回过头,见父亲被鞑靼的箭矢射成了刺猬,血染红了雪地。
——“为什么骗我?!”
没有人回答少年。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险些迷失在寒冬之中,直到西南方向飘来的隐隐约约的柏子香。
包括少年在内的三百人被远道赶来的吴晏舟解救。
少年记住了吴晏舟的名字。
这个名字给了他一缕温暖,让他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后来少年跟着陆家主人往南边迁徙。
一条荒僻小路上,行人遭山匪抢劫,少年趁乱挣脱绳索找到了逃跑的路,可是正当他要跑走时又被跟在后面的主人叫住。
主人的腿受了伤,跑不快,喊少年来背他走。
少年一看山匪就在不远处,被发现就要被灭口,心中有些犹豫。
主人见少年没动,冷笑了一声:“没娘养的东西,你要敢背主,到哪儿都是个死。”
少年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主人,解下自己的腰带。
主人呵斥:“还不快点过来!”
少年咬着牙,走到主人的身后。
主人道:“小畜生……”
话音戛然而止,喉咙被勒住。
“……咳,咳咳。”主人的脸上青筋暴起,抓起腰间一把短刀,猛地往身后戳。
刀刃扎进少年单薄的胸膛,一下,两下,连着几下,扎得血糊糊的。
少年就是不松手,憋着一口气把主人往死里拧。
血水从指缝里流出,一点点滴落草丛。
少年缓过神时,身前的主人面色青紫,已经没了气。
山匪扔在搜山。
少年不敢吱声,从主人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公验和几两碎银,起身往山下走。
他的伤很重,走到官道没多久就昏倒在地,被过路的人救下,送至云县。
醒来时,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从四方镇来,家人都被山匪杀死了。”少年目光空洞地看着天空,“我叫,陆乙。”
从此以后,他有了名字。
陆洗把骨灰罐放到供台上,擦去表面的尘垢。
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就知道你会较真。”陆洗蹲下身,在林佩面前打了个鸣指,笑道,“这故事我编了好多年,还有好几种说法,连自己都感动得不行。”
林佩道:“编?”
陆洗道:“兵不厌诈。”
林佩道:“你离我近些。”
陆洗凑上前,耳边轻道:“想听我的心跳得快不快?”
林佩一把揪住陆洗的衣襟。
撕开纱罩,抽去系带,衣衽便松开了。
陆洗怔住。
林佩喘着气,拽出里面的白衣,往左边一扯。
一片残丝挂在肩头。
沟壑分明的躯体袒露在香台烛火之前。
林佩道:“告诉我,这怎么编?”
陆洗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胸膛。
疤痕就像树叶的经脉。
林佩一阵揪心。
当他看到这些伤疤,突然发现自己在乎的不是陆洗用的什么香,穿的什么衣裳,不是这人的姓名和来路,而是这个人。
这个人,哪怕经受过世间一切险恶依然在夹缝中生了根发了芽,哪怕头顶的光亮一次又一次熄灭依然爬出泥沼走到了群山之巅,甚至当他站在山巅,依然胸怀愿景、怜悯苍生。
林佩的眼前蒙起一层雾气,把手轻放在疤痕上,触摸到炽热的皮肤。
皮肤之下青筋脉隐隐跳动。
“不该是这样,知言。”陆洗扶住林佩的肩膀,“我想看你因为还不起我的债、因为妒忌我的功业、因为争不过我的权势而哭,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看着我的伤疤,这般泪下。”
林佩道:“我只是心疼你。”
陆洗道:“什么?”
林佩道:“心疼,不是怜悯。”
陆洗道:“你心里有我。”
林佩顿觉失言,羞愤起身。
陆洗眼中流光,释怀笑了:“哈,天道好轮回,这几刀总算没白挨。”
飞蛾绕着烛火扑扇翅膀。
两个人的面容都忽暗忽亮。
陆洗把对方坐过的垫子拍平:“诶,你就这么把我剥开看了,不打算补偿什么吗?”
林佩叹口气,收拾好情绪:“我可以帮你包回去。”
陆洗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有手,你赔我外面这件纱罩。”
林佩道:“多少钱?”
陆洗低头系衣带:“十两。”
林佩的手紧了紧。
往多了说,千两万两,意思是欠一个人情;
往少了说,三文五文,意思是开个玩笑,不必计较。
但现在是十两,多不多少不少,意思是他真得赔。
他倒不是赔不起,只讨厌陆洗的狡猾,一向把他奉承得舒舒服服的,时不时地又冒出一根软刺,让他知道这舒服不白来,进而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林佩摸着荷包,心里细细算账。
“好了好了,这一身清白的人,怎舍得真让你掏钱。”陆洗见这人着了自己的道,一把牵住手腕,“今是初一,宜沐浴,园中新让匠人凿的汤池,我们一起享用好不好。”
“你……”林佩的心还隐隐的疼着,又突然气得想发笑,“……为得一寸先进一尺,倒扣回来,还好像是我占你的便宜。”
陆洗道:“天地良心,大人刚才看过了身,验过了货,这会儿是赚是亏心里还没有数?”
林佩笑骂:“就知道假装大方。”
陆洗也跟着笑了。
*
离开阁楼之前,林佩点上三支香,为方才的失礼之举致歉。
陆洗有些意外,想想也接受了。
二人走下石阶,来到菩提苑附近。
蝉鸣阵阵,瓜果花香萦绕。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水清彻底,金石镂雕的奇花繁叶杂置其间。
第43章 帐中香
林佩看到陆洗为接待自己如此精心布置, 不由得感到一丝亏欠——这回真是自己占了便宜。
池上盖了一间亭子,有两扇描金彩漆的屏风围着。
林佩脱掉鞋子,走过去换衣服。
陆洗坐在池边:“知言, 这景致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林佩道:“下回记得铺草席。”
陆洗道:“草席?”
林佩道:“一边放蒯席, 一边放蒲席, 进出有别。”
陆洗应声好, 一时不知该说话还是该跟人,好像自己成了客。
他看到屏风下面露出的脚。
那双脚许是从没出过远门,保养得很好, 尤其脚踝像玉石雕出来的洁白光滑。
“我准备不周。”陆洗的心中又酸又痒, “你将就些。”
二人之间常有这样的错位。
陆洗走南闯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分不清雅俗, 接待场合干脆就什么都用最贵的,反正贵的东西除了贵以外总没毛病,还能遮掩他没读过多少书的缺点。
林佩就不是这样。
林佩对于物质的态度其实很是随和, 毕竟从小优渥富足,是不爱计较钱多钱少的,可他讲究意境, 就比如浴池边上要铺草席, 席子便宜是便宜却一定要有, 而且得分不同种类。
陆洗对此琢磨不透,也很伤脑筋。
一阵瓜果香飘过。
林佩把外袍和中衣挂在屏风上,拿起素纱道袍披在肩头,边走边系, 踏入池中。
“对了,你用这个。”陆洗忽地想起什么,从石雕里取出一个荷叶形状的玉器, 递过去道,“青霭承露,仿汉宫之作。”
他事先背过礼记,做过功课,但看林佩就这么随意地在面前飘过去,心也乱了。
“现在才拿出来到底是想让人用还是不让人用?”林佩在水中坐下,笑道,“我没见过世面,我不会用,你用吧。”
陆洗舀起水。
林佩道:“你做什么?”
陆洗道:“不是让我用……”
林佩道:“去换衣服先呀。”
陆洗哦了一声,站起身。
林佩皱眉:“瓢,瓢放下再去。”
陆洗道:“瓢?”
林佩道:“你手里的那个呀,青霭承露,它其实就是个瓢。”
陆洗这下偏不听了,拿着瓢去拿着瓢来,刚要下水又被林佩叫停。
“连用汤,连用汤。”林佩提醒道,“冲一冲再进来。”
陆洗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佩笑了:“瓢不是在你手上吗?”
玉瓢落下。
水花溅洒。
陆洗三两步蹚水过去,把林佩推到池边,吻住那张酷爱指点江山的唇。
林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渐渐泛出红晕。
水声滴答,涟漪阵阵。
二人直到喘不过气才分开。
“你为什么来,我很清楚。”陆洗舀水浇了几下,又撩开林佩的鬓发,一寸一寸吻过那羞红的耳根,“无非嫌日子太清苦,世间又没有人能让你作践,除了我,这个外人眼中你的宿敌。”
林佩仰起脸,气息发颤。
陆洗道:“可见在你心里,我们的关系终是配不上周礼。”
林佩的手从陆洗的肩膀滑下,指尖依恋地勾了一下,滑落水中。
陆洗道:“你又不说话。”
林佩一笑:“不然呢,我该说什么,海誓山盟吗。”
陆洗道:“我想再听你说一遍,你心里有我,只有我。”
林佩道:“多大了说这些。”
陆洗道:“我不害臊。”
林佩道:“我臊得慌,行么。”
陆洗把人翻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上回不是错觉,林佩的背上确实有一条条印痕,那皮肤雪白,所以泛红的地方尤其惹眼,透过衣料都能看见。
他想问,可又知道不能问,关系没到那一步,问了反而显得没意思。
林佩如何知道陆洗的心事,纠结一番之后,他张口想说给陆洗听,却这时被放开了身子。
“行。”陆洗扶人起来,“歇会儿。”
少顷,二人从池中出来,冲淋了热水,换贴里的白衣,到菩提苑歇下。
*
月光透过天青色的玻璃,把屋里照得像雨后的荷塘。
林佩把手放到帐子上,拨弄着芙蓉的影子。
陆洗探身过去,抓住林佩的手,放到自己心口。
两人抱着。
陆洗道:“知言,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林佩道:“好困。”
陆洗道:“那你边睡边听我说。”
林佩打了一个呵欠。
陆洗道:“我想提拔几个人,你让吏部给通融一下好吗?”
林佩呢喃道:“睡着了。”
陆洗一笑,撑起身子:“你这样我挠你痒了。”
林佩转过身,仰面看着架子床顶上的漆画,淡淡道:“床笫之间不谈国事。”
陆洗与之拉扯:“今儿就是要破你这条规矩,什么事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在这儿还方便些。”
林佩嗔道:“我俩说了算?你日日对陛下献殷勤,怎么这会儿忘了陛下?”
陆洗道:“那,我们仨?”
林佩翻身朝里:“听起来更奇怪了。”
陆洗笑了笑,搂住林佩的腰:“陛下尚小,还是我俩先办事,往后慢慢拉他进来。”
林佩道:“青霖宴立的规矩,你重温一遍再来问我。”
陆洗凑近悄声道:“记得呢,可我不是白占便宜,自然有好处给你。”
林佩道:“我不要你的好处。”
陆洗道:“哦?那你睡的这是什么地方?”
林佩立刻坐起来,要掀毯子。
陆洗一把摁住:“你看你又较真儿,我说的好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路子,方便你推行税制的好路子。”
林佩没应声,坐着听后文。
陆洗道:“八月不是就夏税了吗,折成银子得要多少人运送,是不是个麻烦事?户部宝钞提举司这半年印发的纸钞已经流通各地,正好解决你的难题。再者说现在就晋北一个省,往后你往全国推,不还得碰着硬茬么?别的地方不说,平北、辽北、湖广、浙东、江鄱、川西这几个地方,有些人我是熟悉的,交代一句,下面总会买个面子。”
林佩浅叹口气。
陆洗笑道:“诶,动心了。”
林佩道:“你要提拔谁?”
陆洗把毯子拉到林佩的肩头,想哄人躺下:“睡醒我把名单给你。”
林佩一咳:“我可没答应,你敢把名单给我,我便顺藤摸瓜一个一个严加盘查。”
陆洗道:“知言啊。”
他被林佩盯着,心中如敲响一面大鼓。
“有些人虽然不会写青词正韵,在某些方面也颇有建树,我觉得路不能堵死,比如长兴县捕头柳挽,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能把这趟织染局的事情盘明白多不容易,还有我名单里的梁宁、邓柏闻这些人,都是术业有专攻,不能闹到御前才给开恩科啊。”
风吹帘微动。
林佩静静听完,垂下眼眸,撩开散在枕边的墨发:“费这么多口舌就是不认真琢磨,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陆洗觉得那几缕头发很香,拈到面前闻:“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林佩道:“你去向陛下请旨。”
陆洗道:“我找陛下,陛下一问,发现这事归吏部管,最终还不是找你。”
林佩轻笑:“陛下找到我时,我自有说词。”
陆洗看着指缝间的乌发如水流流走,心中发痒,吞咽了一下。
他知道林佩对摆弄规则有着极高的造诣——这个人手里其实没有统兵之权,但就凭占着高位,便能把五路府军调度得明明白白,让贺之夏深信不疑;这个人也不拉帮结派,但就凭一本棋谱,收复广南、劝后归正、改动税制,每一步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不与深交,只当这人和传闻中一样水洁冰清,交过手,才知这人随心所欲不逾矩,城府甚深。
林佩侧身躺下,在床席之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把手放进陆洗的衣襟。
他想摸那几道疤,但还没碰到,便觉得这具身躯越来越烫……
陆洗本想用情欲试探林佩的虚实,没想到引火上身的人终是自己。
林佩问道:“还有事想商量吗?”
陆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毯子,光脚跑了出去。
*
清晨,文辉阁值夜的小书吏和往年夏天一样把窗户打开通风散气。
大小官员陆续到岗,大堂热闹繁忙起来。
林佩也如往常走过大堂,受郎中、舍人的行礼,进屋办公。
早年间他每天都是最早到的,先为吴晏舟沏茶,再打扫自己的案台。后来等他到了副官的位置,有一次吴晏舟不经意间提醒,让他不要过于早到,没有特殊要务,比规定时间稍微提前即可。他只是照着做,直到如今自己成为主官才明白其中真谛。
温迎撩开帘子:“大人,后厨今日给大家做了绿豆汤,降署消渴。”
林佩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拾眸道:“有什么事吗?”
温迎笑了笑:“没什么,倒是大人这几日气色不错,兴许有什么喜事瞒着我们。”
林佩道:“我没有喜事。”
温迎不敢多打听,说完便打算退下。
林佩叫住人,瞥向挂在壁上的行舟图:“全国税制调整完成之前,这幅画会一直挂在这儿,你得好生看着,积灰了扫一扫,长霉了及时洗掉,不然没法向宗人府交代。”
温迎脸色一变:“怎么成我的差事了?”
林佩道:“怎么不是,凡是我教过你的,往后都是你的差事。”
温迎苦着脸道:“唉,大人,我真的只是关心你,你一个人过日子,我们都觉得太清苦。”
林佩笑道:“我的日子滋润得很,你先把份内的事做好。”
温迎堂起掸子给那幅画扫了扫灰。
正是这时,司礼监的小太监来到文辉阁门前。
——“陛下口谕,宣右相入宫。”
对门珠帘噼啪响动。
一袭蟒袍走过去,带着风,卷起书素上的纸页。
陆洗跪迎,声音洪亮:“臣接旨。”
林佩听到动静,放下碗。
温迎出去探看,回来有了些心事:“大人,这是陛下第一次从东华门传口谕。”
林佩道:“是啊。”
温迎道:“许久都没有过了,可是一听到那声音,还能让人想起几年以前,先帝频频传见朝臣,巍巍紫禁,臣子一入一出,命运沉浮,死生未卜。”
林佩道:“你不要怕,陛下尚未亲政,不会那样。”
温迎道:“按理说,陛下第一次传谕文辉阁应该先召大人你才是,怎么是先召右相?”
林佩淡然一笑,不去揣摩宫里的事,提笔写文章。
第44章 心照不宣(上)
窗外蝉鸣不绝。
松叶斜长的影子渐渐变短。
郎中、舍人初筛各处奏报, 把不符合格式的打回去,合格的作为通本留下。
这些通本应该由温迎和宋铁共同处理,先拟出批复意见, 但宋轶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 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替陆洗跑腿, 就导致温迎经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林佩偶尔过问, 叫温迎不要管那么宽,结果就是右边一些无关紧要又无聊的公务积攒多了,某天由陆洗抱过来堆放到他的案头, 求他帮忙处理。
他也不是那么清闲, 无奈看到没批过的本子摆在那里就忍不住去翻看,一看就成了他的事, 不能放任不管,只好顺手处理,如此循环往复。
诸位郎中、舍人都很清楚, 虽在朝堂议政的时候左相比右相略显凶悍,但其实在文辉阁平日里是温迎拿宋轶没办法、林佩拿陆洗也没办法。
这回宫中传谕以右相为先,右边的人见了春风得意, 左边的人见了便开始议论, 说真正做事的不被看见, 只有偷闲的才有功夫去显眼。
一个上午,林佩安稳地坐在窗边写文章,不时看一看窗外绿竹。
午后,司礼监又来了一个小太监。
——“陛下口谕, 宣左相入宫。”
阁中大小官吏两边排开。
林佩把文章收好,放进衣袖。
温迎道:“大人,适才右相穿了赐服, 你要不要也换上?”
林佩笑了笑:“他爱穿,我不开这个例子。”
语罢便走。
*
正午阳光照着朱红的宫墙。
一条笔直的宫道亮如玉石。
林佩走到皇极门,正见陆洗从里面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
太液池上有座琼华岛,过桥是西苑。
湖边杨柳依依,每隔十步摆放冰鉴,连着三里凉雾弥漫。
林佩隐隐听见林间传来锤子敲打的声音,近时看见五六个匠人在雕磨车轮。
仪鸾使照着铜图版监督造车工事。
朱昱修穿着一身轻便的盘领团龙纹黄袍坐在石椅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异瞳长毛狮子猫。
林佩行礼。
朱昱修道:“左相免礼。”
林佩起身,看了一眼四周,记起这些都是陆洗献给皇帝的礼物。
“朕监造此车有诸多感悟。”朱昱修颇有兴致道,“就比如这两只轮子,分开都好,可一旦装在一起,或高或低或厚或薄,并不容易契合,只有反复敲打磨合,才能做到平稳。”
“陛下所言甚是。”林佩微笑,“臣亦有一些遐思,轮子套在轴上,轴与辕相接之处更要精确无误,否则偏左偏右,都会使受力不均,路途远了必然开裂散架。”
朱昱修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林佩道:“陛下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朱昱修说道:“适才右相上了一道奏疏,想效法齐庄为国举贤,推了三十余人的名字,朕记得这事归吏部管,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林佩道:“且容臣问,陛下是要听臣的建议还是让臣照办。”
朱昱修道:“自然是前者。”
林佩道:“臣反对。”
朱昱修道:“啊?”
林佩道:“右相之请,臣坚决反对。”
朱昱修道:“右相在奏疏里把每个人的情状都写的很详实,你要不要先看看。”
林佩从太监手中接过奏疏,一折一折打开,神情晦暗不明。
朱昱修道:“你可以给朕一个反对的理由吗?”
林佩酝酿一阵,回道:“齐庄向成王举贤传为美谈,但人们看到的只是那一世的君明臣贤,没有看到魏国因此偏废文选之制,为后来奸臣结党营私埋下隐患,成王之后,赵氏、王氏以座主之名拉拢门生故吏,架空皇权,为祸她方,致使魏国不过百年即亡于内乱,今右相所奏可谓断章取义,重蹈覆辙,如果陛下今日为图一时之便打开这扇门,往后再想关上可就难了。”
朱昱修深吸一口气。
林佩道:“陛下,这道奏疏不能批。”
朱昱修摆手道:“朕留中便是,左相不要,不要生气。”
林佩捋平心绪,温和道:“陛下圣明,臣没有生气。”
朱昱修心中对陆洗存有几分偏爱,对林佩则更多是敬畏。
林佩安静地站在那儿,等朱昱修缓过神,从袖中取出文章。
“陛下,臣今日也有一请。”林佩道,“正是关于文选之制。”
朱昱修翻开两页,闷闷道:“左相请讲。”
林佩道:“文选之制的利弊非一时可见,往往是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之后才会体现,永熙初年文教昌盛,是故朝廷今日有方时镜、尧恩、于染、温迎等出身寒门的栋梁之才,然而自永熙十四年起,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学府文章流于表面,科举取仕偏于形式,便导致如今五品至三品的这批官员良莠不齐,许多只会正韵青词,不知实干。”
朱昱修道:“如是,应当如何?”
林佩道:“臣以为要根据未来之需提前布局,具体指的是两件事,第一,吏部开设专科考试拔擢人才,推广天文、水利、军械、农学、盐政、经贸等切关实用的学问研究,第二,礼部编撰大典,兴办学府,完善科举之制,培养后继之才,前者为三五年之用,后者为百年之用。”
朱昱修道:“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朕知道,朕允准,但是……”
林佩道:“是怎么了呢?”
朱昱修小声道:“朕刚刚口头答应了右相,现在左相这样无情,让朕很没有面子。”
林佩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陛下,臣反对的只是右相的做法,并不是认为右相推举的三十几个人不好。”林佩把语气放缓,找到附近可用之物,循循善诱道,“这三十几个人如同三十几块木材,而文选之制则如尺规,如果木材合规合尺,自然能够被留用。”
“可是尺规不长眼,诶,你过来。”朱昱修眼中忽地一亮,把狮子猫交给小太监,让林佩跟着自己走到锯木台,随手抽出一根楠木,“大体合规,就多了一根毛刺,怎么办?”
林佩心领神会,让工匠把毛刺磨掉,留用下来。
朱昱修道:“既如此,朕就当你答应啦。”
林佩点了点头,温柔道:“这是臣与陛下的第二个小秘密。”
朱昱修忽地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上一个秘密朕是守着的,奈何他们太厉害,朕什么都没说,一下就被看穿了。”
林佩笑道:“陛下没有错,是他们的错,他们不该看穿。”
是日,朱昱修在太液池畔分别召见左右丞相,完成了皇帝生涯中第一次劝和。
*
傍晚,阁中官员都没有走,等着两位丞相进宫面圣的结果。
林佩走进大堂,手里拿着陆洗刚上的奏疏。
他故意松开几折拖得长长的,叫人看见印信,但又只露背面,不叫人看清里面的字。
宋轶提着漆盒经过,被当堂叫住。
“宋参议。”林佩道,“又给陆大人送饭呢?”
宋轶停下脚步:“是。”
林佩道:“陆大人上的奏疏,陛下驳回来了,你顺便带进去吧。”
宋轶皱眉:“什么?”
林佩把奏疏甩在漆盒上,指尖轻点盒盖:“以后你要在行文规范方面多下点功夫,不要都指望温参议帮你核对校正,耽误我们一点时间事小,害得陆大人御前失状,事就大了。”
宋轶连忙低下头,钻进右侧屋。
郎中、舍人看到这一幕,各自找事情做。
林佩走到温迎的案头,见公文书卷井井有条,印章笔墨整齐有序,面露欣然之色。
温迎笑道:“大人总算平安回来了,我担心一天了。”
林佩道:“你着实辛苦,明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温迎道:“可是还有一些没处理完的事务。”
林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扔给宋轶干,他这两天没得跑。”
话音刚落,便听见右侧屋摔破了一个杯子。
啪!
——“大人息怒,下官这两天住在阁中复核之前所有的蓝批。”
宋轶的声音传来。
阁中众人忍俊不禁。
温迎笑了一下,问道:“大人明天打算去哪里?”
林佩拉开椅子坐下,看着门口小吏点灯,慢条斯理地说道:“工部的军器局、龙江提举司、户部新开张的那个叫……”
平时为右侧屋办事的一位舍人提醒道:“宝钞提举司。”
林佩道:“嗯,还有龙江盐仓批验所。”
温迎道:“这么多地方一天走得完吗?”
林佩道:“明天走不完,后天继续走,让礼部仪制司和吏部文选司各派一人来。”
温迎的神情逐渐严肃:“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林佩道:“没有什么事,就是走一走看一看。”
温迎道:“是。”
*
林佩用半年时间铺设好调整税制的道路,意在改善底层民生,稳固大厦之基,待这第一件事已步入正轨,他紧锣密鼓地开动了中兴之局的第二事——完善科举文选,纠偏底层上升通道。
翌日,天气晴朗,艳阳当空。
官船从秦淮河往西北开,经过京城以外大片的仓库和军营。
林佩让随从发放遮阳用的大帽。
他是算好人数的,但没想到方时镜和杜溪亭两位尚书都来了,就不够了。
方时镜让给侍郎,笑着道:“人家没点我的名,我是自己跟来的,不占数。”
温迎谦让道:“反正我的官帽也摘不得,我不用,留给杜尚书。”
杜溪亭道声谢,大方地接来。
一行人在东门港下船,先到军器局视察。
由于皇帝与左右丞相探讨用人之事已经传开,工部、户部听闻消息连夜做好了应对,所以当林佩等人到场时,董颢及工部部员均已在门前迎接。
董颢道:“闻林相亲临军器局,下官及众工师如枯苗望雨,恭候已久。”
林佩笑道:“兵部常提及一种火枪叫五雷神机,未曾亲见,今日想瞧一瞧。”
董颢用眼神示意。
军器局大使拿出一张工图,当堂挂起。
方时镜道:“诶,董尚书,我们人都到这儿了,你就让我们看一张纸有什么意思?”
董颢道:“此物涉及军机,若进厂子,唉,不是下官不知变通,得有朱批。”
温迎道:“董尚书不愧掌管工事,态度严谨,令人钦佩,我等今日正是奉陛下旨意。”语罢,令随行拿出附有中书省印信和朱批的奏疏。
董颢躬身接来阅看。
林佩道:“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一是吏部将于今秋组织特奏附试,一年一度,持续三年,提拔天文、水利、军械、农学、盐政、经贸等六项专科人才,二是礼部将牵头编撰大典,兴学普学,推广切关实用的学问研究。”
董颢读完奏疏,捧起奉还,退后一步吩咐军器局大使取钥匙。
一行人穿的清一色是补子常服,随行皆有记录。
兵工厂大门打开,硫磺、硝石的气味扑鼻而来,钉锤敲打叮咚此起彼伏。
军器局大使道:“回林相,这就是五雷神机。”
五根长筒铁枪管环绕在一起,每管内装药二钱,铅弹一枚,共用一个火门。
大使道:“枪管可旋转,点火射击后转到下一火门,平射可达一百二十步。”
工师上前架起神机,转动枪管,瞄准靶心……
火绳点燃,火星穿过传火孔。
砰!砰!砰!砰!砰!
林佩等人为之一震。
对面靶子立刻被打成筛子。
第45章 心照不宣(中)
“林相, 这五雷神机比单发的龙手铳的威力更猛,又比虎蹲炮轻便,连骑兵都可以配备。”军器局大使接着介绍道, “如果能多生产几批, 势必大幅提升我军战力。”
林佩点了点头。
随行几人亲眼目睹火器作动, 无不赞叹。
林佩道:“今日我要见一个人。”
大使道:“姓名是?”
林佩道:“梁宁。”
大使转身看向董颢, 目光中含着询问意味。
董颢眯了一下眼:“没听到林相的话吗,看我做什么。”
大使立刻吩咐传人。
不一时,工匠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而来。
纯青的炉火照着男子惨白消瘦的面容。
众官吏让出道路。
男子被搀扶起来行礼:“梁宁见过左相。”
林佩道:“梁先生大才, 早有耳闻。”
梁宁生于辽北, 早年游于京师,在军事器械方面展露头角, 致力于发明火器,却因一次疏漏不慎被炸伤双腿,没法参加武选, 几经辗转在兵器库谋了一份流外的差事。近十年,他潜心钻研武器制造,往返地方卫所二十余次, 对军中编制和行军布阵的规律都颇为熟悉, 发明火器五种, 改良八种,绘图两册,传授军官百余名、士兵过万人。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方时镜听完, 背过手,感叹道,“梁先生虽然没有科举功名, 但为阜国所做之贡献甚大,可知举国上下还有多少人被这一道门槛埋没。”
“这正是我今日找礼部和吏部一起来的原因。”林佩道,“若非亲眼所见,书面之上看不出成效,我一人说了不算,也怕纸上谈兵误国,终得经得起你们的推敲。”
杜溪亭笑道:“知言,我和方尚书今日都被说服了,不过咱们既然是诚心为国选贤,有些敞亮话我看在这儿就应该告诉大家。”
梁宁打量着面前的几位高官,神色不见喜怒,手指摩挲护腕。
董颢道:“杜尚书想说的可是特奏专科考试一事?”
杜溪亭扶着腰带,说话中气十足:“专科考试偏重于实用,对四书五经正韵文章的要求没那么高,主要在技能,似梁先生这样的大才,只要参加想必就是走个流程,但流程毕竟还是要走的,最重要的是履历档案一定要清白,不要落人口实。”
董颢道:“何为落人口实?”
杜溪亭道:“譬如拉帮结派就不太好,昨日陆相上的一道奏疏被陛下驳回,梁先生的名字正在其中,幸而林相及时出手挽救局面,才没有使明珠蒙尘。”
董颢听明白这几人的唱和,笑了一声,退出这场戏。
梁宁应也听懂了几人话中的意思。
他的眼神清明,唇边的笑意与董颢截然不同。
“感谢林相、杜尚书、方尚书愿意给我、给天下匠人一个机会。”梁宁抬起脸,看着壁炉火光,话音深沉,“我本安分守己,纤毫物欲不相侵。”
“如此甚好,公事不言谢,乃是陛下圣明。”林佩点到为止,带着众人往兵工厂门口走去,“时间紧迫,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军器局大使道:“林相,京郊有野味,后院略备薄酒,若不嫌弃可用过再走。”
温迎和气道:“大使不必客气,我们的船上带有饭食,不多打扰,你只要记着方才的事,把梁先生的履历办好,就比什么都强。”
船从东门港一路往大江入海口开去。
下晌,林佩几人在董颢的陪同之下走访龙江提举司,又见了一批精于船舶建造和漕运管理的实干之人,有的在陆洗举荐名单中,也有的至今未得任何赏识。
当夜他们宿在京郊馆驿中,次日天明出发往龙江盐仓批验所。
龙江盐仓批验所归户部管理,由于染接待。
江风拂面,于染捋着长须站在盐仓门口,笑迎来客。
林佩道:“齐光,自从织染局实行官私合营,传闻户部金科又有开放盐政之构想。”
于染道:“先帝一朝抑商,导致‘谁知兵后商人少,岁课犹随国用增’,下官与陆相提出新议,官府当与盐商合作,一来减少运输食盐的成本,二来也可使官府尽早得到收入。”
林佩和于染如今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二人就事论事,不翻前账也不论亲疏。
一行人走过灶房和盐场。
空气中泛着腥咸,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几个吏员正指导雇役根据批验所的水陆运程图将食盐运到指定地区进行发配。
林佩让批验所大使叫来绘制运程图的人,同样传达专科考试之事。
——“盐政关乎百姓生计,责重山岳,于制盐、恤灶、转运有建树者,皆在本次专科拔擢范围之内,请列位有所准备。”
船在江上调头折返,最后一站是宝钞提举司印钞局。
这一路,不仅林佩对户部正在做的事有了具体的认知,连方时镜和杜溪亭也自称是长了见识。
印钞局与太仓银库距离不远,周围设有兵营。
听着打浆声,闻着油墨的气味,只见雕版打在钞纸之上,一张张印成大阜宝钞。
“印钞局也有一位能人。”于染刚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不过方尚书估计要不乐意了。”
方时镜道:“什么人?”
于染道:“邓柏闻。”
“邓柏闻?”方时镜顿了一下,皱眉道,“那不是之前志朴香堂的账房先生吗!”
于染点头:“正是,正是,因志朴香堂关门,陆相把他介绍到我这儿来谋生计,其实原来那些事并非他本意,想必你们也知道。”
方时镜一记甩袖。
邓柏闻来到几人面前。
他身上穿的青衫沾着几点墨污,手指也被油墨染成深色。
志朴香堂开张的十年间,传闻正是这人通过手段掩饰、隐瞒、转化达官显贵送来的各类资产,使其在形式上符合律法,向皇宫、宗室、藩王输送白银多达百万两。
他的家人先前被先帝囚禁于狱神庙,志朴香堂关闭后,陆洗劝说董嫣下令将其释放。
加入宝钞提举司以来,这人在于染的指导之下研制出大阜宝钞的印法,并提出限制民间金银铜钱流通,改由户部调配等手段,使大阜宝钞在半年之内流通全国。
“小的见过林相。”邓柏闻道,“请多指教。”
“用纸钞代替银两,前朝不是没有先例,但大多推行一两代人就作废了。”林佩道,“我问你两个问题,一是如何防止有人私印**?二是如何避免户部过度印钞?”
邓柏闻取来宝钞放在光下,回答第一个问题:“取桑皮纸和废弃公文纸打成纸浆,制成坚韧耐用的青灰色钞纸,在纸上微雕花纹,再用配有硫铅的特殊印泥盖印,民间极难模仿。”
邓柏闻接着指向纸钞边缘,让几人看清细印的编号,回答第二个问题:“与交子不同,每一张大阜宝钞都有编号,根据当年太仓库中的纯银存量算出印钞局需要印制的宝钞数量,既可有效防止滥印贬值,也能调节国库收支,这就是吸取前朝教训之后做出的改变。”
林佩听完点了点头,看向方时镜。
方时镜道:“这东西好不好,得看十年之后百姓还愿不愿意用,现在只能说用纸钞代替银两的确可以免去长途转运耗费,唯有这一点好处。”
“小的过去身不由己,实是被形势所迫。”邓柏闻抓住这一点好处,躬身言道,“如今能得重新来过的机会,定当尽心尽力报效社稷。”
于染笑道:“倒是一个机灵人啊,杜尚书,这你就不必说昨天的话了。”
杜溪亭也笑了笑:“不分昨日今日,均看考试结果择优录取。”
“平出于公,公出于道,当今太平之世,统考应是当官的唯一渠道。”林佩打断二人,为这趟外出巡察定下调子,“然而世间万千事,各是两面分,统考的科目、范围和内容也应该适应国情,注重实用,不能流于形式,这就是我们几人走这一趟的目的。”
众人称是。
随行吏员执笔记录。
船从大江开回河道,徐徐驶入京城的繁华中。
两岸街边开满商铺,彩旗飘扬,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林佩与两位尚书站在船头一边看河景一边议论规划。
“知言,编撰典籍、兴学广学之事不是短时之功。”方时镜平实道,“回去我还得与诸位大学士研讨,但有个事我现在不得不提,就是资费。”
林佩道:“是,这很重要。”
方时镜道:“看于染的态度,户部度支你是不是管不了了?”
林佩道:“师兄放心,我有办法让他出钱,每年拨你两百万总是可以的。”
方时镜道:“好。”
杜溪亭道:“吏部这里倒不缺钱,就是缺人,刚编出新考功制,本想着后半年能歇一歇,结果又被安排了秋季举办特奏附试的事,忙不过来。”
林佩道:“老杜,你对人丁兴旺还真是有执念。”
杜溪亭笑道:“祖上遗训不敢忘,上回找尧恩借过了,不好意思再借,这回要不礼部来几个人给我使一使?”
方时镜拒绝得很干脆:“没人。”
杜溪亭转移目光:“诶,那文辉阁有闲人不?”
林佩装作没听到。
温迎听到,连忙把林佩拉走,指着前面道:“看中和桥好热闹啊。”
船橹吱呀轻摇。
河面划过一道微浅的白痕。
*
入夜,文辉阁仍灯火通明。
陆洗陪着宋轶一起值班。
宋轶这两天看公文看得头晕眼花,出于报复,便什么都去温迎的案头拿,把温迎的墨条、印泥、雌黄、茶叶用得是一干二净。
“都是大人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凭何让林相移花接木。”宋轶一边潦草写字一边细碎抱怨,“他打着特奏附试的幌子出去招摇,抢走功劳和人心不说,还要我们感谢他大恩大德似的。”
陆洗摇着折扇,寻常道:“能结出果实就好,管是哪里长出来的呢。”
宋轶叹息:“他们这些人惯会站在高处制定规则,从前不以为然,现在才觉出味来,早知如此就该在户部也设一大堆的规矩卡着他们推行税制。”
陆洗笑道:“瞧这点出息。”
宋轶道:“不然呢?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陆洗把扇一收,啪,敲在桌上:“看人之短,天下无一可交之人,看人之长,世间一切尽是吾师,不必拿自己的短处去和别人的长处比,要让别人的长处为己所用,这才是道。”
宋轶的手停下,神色一醒。
陆洗道:“明日林大人就回来了,得空你去户部传一下口信,民无信不立,朝廷禁了金银把宝钞发行给地方百姓,如果地方百姓交税还不能用钞,那朝廷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八月夏税是户部在天下立信的大好时机,让他们务必配合左侍郎万怀的公事。”
宋轶道:“是。”
第46章 心照不宣(下)
林佩难得出趟京城, 没想到夏日阳光太厉害,回文辉阁之后唇干舌燥,手都发红起皮了。
他想找一些药膏来涂, 可是身上事情太多, 还没有吩咐就被户部侍郎万怀缠住。
八月夏税, 税制调整即将普及至全国。
正是这段时间, 户部度支科、仓科、济科忙如打仗。
“林相,下官又来了。”万怀追着林佩道,“晋北全省实行计田纳银, 已折税银一百万, 未折五十六万,合计比去年多出二成, 然下官无能,怕银子收不齐,还得请你主持。”
“知言, 打扰一下。”陆洗见屋子里有人,敲了敲门,“我把东西给你就走。”
林佩道:“什么东西?”
陆洗走进来, 把一个青瓷圆盒放在书案上, 交代说是程氏坊制做的玉露芙蓉软膏, 曝晒后皮肤干燥涂抹可减缓不适,说完掩门出去。
万怀看得发愣,连忙补上关切:“林相身体不适,下官一时心急忘了顾及, 实在抱歉。”
林佩笑叹:“没事,我很好,你也不用心急。”
万怀红着脸道:“恐怕不急不行, 税银的起运上缴归度支科管,储存囤放归仓科管,二处都得等于尚书加盖印信,济科其实也是众口难调,下官请关内侯出面才勉强把他们镇住,再是税制就要普及全国,吏部和刑部也得尽快配合,唉,下官心急如焚,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
林佩道:“能预见困难,提前协调,这就是进步之处。”
万怀一愣:“是,是么。”
林佩从瓶中又取了点药膏,往手背上涂:“现在我再对你说一句话。”
万怀道:“下官谨记。”
林佩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万怀把笔别回耳后,放下文簿,眼中有些疑惑。
日落日升。
宫门外的护城河宛如玉带牵着五府六部。
万怀低着头回到户部,心中还在琢磨,忽然被于染叫到堂上。
于染告知他不必担心税银转运之耗费,今年起各类税费可以使用大阜宝钞进行结算,提举司还会安排吏员到各科指导,直到下面的人都学会为止。
万怀还担心济科成员拖沓观望,没想到隔日平北、辽北、湖广、浙东、江鄱、川西等六个省份的人一改往常态度,不仅积极进言献策,还配合朝廷向地方宣贯。余下几个省的人在关内侯赵裕方劝导之下也陆续表态,很快通过了全国税改的公文草案。
八月底,吏部和刑部相继出台针对税改的考功制和量刑法,批红盖印,九月即下发地方。
万怀坐在案头等着一场风雨,等来的却是各地布政使发来的寻常奏报,一切推行顺利,那些原本极其容易引发矛盾冲突的事件在无形之中被抹平。
——“湖广清丈土地,凡水田共计……”
——“浙东重造黄册,统赋役……”
——“江鄱鱼鳞册附表,全省土地……”
车轮碾过一切砂砾石块,朝前方驶去。
万怀深感震撼。
一始他觉得自己孤独无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套税制拉扯出来,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需要蹬腿发力,就像卷入巨浪之中的一滴水,开始被浪潮推着往前走。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其实是有人站在背后操纵风云。
八月至九月,吏部文选司在秋闱之后组织附试,对一十三省专科人才统一进行考试,录取梁宁、邓柏闻等人,调柳挽为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提拔专科人才凡百余人。
半年以来,户部宝钞提举司向全国发行大阜宝钞,减免铸币转运之损耗近二成,收晋北税银合计一百五十万两,调配天下银仓,稳定市价,取信于民,使宝钞在各地广泛流通。
云雾散开,岸边幽兰在月色之中盛放。
青霖的湖面上驶过一条小船。
林佩应陆洗的邀约到此宴饮。
去年他请过陆洗一回,所以这回是陆洗请他。
二人的关系比起去年无疑是更紧密了,林佩通过吏部专科附试提拔了陆洗名单中的三十几人,陆洗也借发行大阜宝钞的契机为林佩减小了更改税制的阻力,就像太极两仪制衡交融。
他们心照不宣,互相扶持。
一方青石太极茶台摆在晴虹亭中。
林佩在陆洗的对面坐下。
“记得去年你请我来这儿赏的是翠蝉。”陆洗一手打开折扇,扇动香风,“翠蝉今又开,芬芳只暗持,正如你我之间的交情越来越深。”
一缕琴音从假山后面传来,似流水淌过。
“山居吟?”林佩眼中一亮,转过身寻找琴音的来源,“请的哪位琴师?”
陆洗道:“你不听我说话,却听别人弹琴,怎么,陆余青比不上山居吟吗。”
林佩笑道:“别这样,我很喜欢这曲子,从小就喜欢,可惜太古正音如今很少有人弹。”
陆洗合起扇子,示意人去请琴师。
林佩平时应酬几乎不谈诗乐风雅,一来是他知道曲高和寡,二来是他只要开了口,便会被人听去揣摩,或断章取义,或牵强附会,结果总与他的本意大相径庭。
但此时此刻,当他听见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古琴,立刻被拨动了心弦。
一名白衣男子抱琴而来。
“拜见二位相国。”男子举止从容,声音纯净,“起彦早年间随龙阳子学艺,入太常寺为协律郎一十六年,后辞官改名,云游四方,寻道求真。”
林佩忽觉这人眼熟,试探问道:“你过去的名是不是叫占远,很久之前的一年中秋,你是不是跟着乐班到府中侍过宴,当时我也才八九岁……”
起彦闻言一笑:“原来林相记得。”
林佩也笑了:“真的是你,后来你成了乐官,名动京城,府中宴席就没敢再请。”
起彦道:“哪里的话,其实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还有些纳闷,不知怎么没联系了。”
误会消除,两人都感到高兴。
起彦把琴谱赠予林佩,坐下从头弹奏一遍,待月上枝头方才辞别。
舟行渐远。
湖面映着旖旎灯火。
陆洗咳嗽一声。
林佩回过神,诸多感慨:“世情难料,我们以为他出名之后不会再抛头露面,所以没请,他却也顾虑我们官宦人家规矩多,所以没提,唉。”
陆洗放下折扇:“人与人的缘分正是如此,不知何时断,也不知何时续。”
林佩看陆洗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与琴师的重逢不是巧合,而是陆洗揣摩他的喜好、打听他过去的事、专门为回他上次青霖设宴而备的礼。
“多谢你的这番心意。”林佩捏起玉杯,浅尝一口,“还是以前的曲子好,我听得很尽兴。”
陆洗嗯了一声,往杯子里添茶水。
茶汤翠绿中带微黄,清澈鲜亮,泛出早春茶特有的香气。
林佩道:“今天请我来为的什么事?”
陆洗道:“我想和你对一对账。”
林佩道:“什么账?”
陆洗道:“那日太液池畔,陛下说了些听起来很奇怪的话。”
林佩想了想:“嗯,‘两只轮子分开都好,可一旦装在一起,或高或低或厚或薄,并不容易契合’,是这句吗?”
陆洗拍案:“对,就是这句话。”
林佩道:“别问我,造车图版是你献的。”
陆洗道:“但这话不是我教的。”
林佩道:“我也没教。”
各自沉默了一阵子。
夜风拂面,兰香袭人。
陆洗咳了咳,伸手道:“陛下身边会不会有高人指点?他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俩的事了?”
林佩平淡如水:“我俩有事吗?”
陆洗一笑,把手收回来:“没事,没事。”
林佩的目光又追过去:“没有吗?我还以为有呢,看来你没当回事。”
陆洗板下脸:“林知言。”
林佩笑了笑,俯身去拨兰花的叶子。
叶子细长,弯曲如弓,柔美中透着坚韧。
陆洗看着林佩的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莹润如玉,比兰花更美。
“陛下应该是想要劝和,因为他现在心中还拿不定主意,所以面上也不会做取舍。”林佩捋着细叶,“重要的我们自个儿的心,终究是要分明的。”
陆洗道:“这话说的好,明明白白最好,所以我对你毫无保留。”
林佩道:“未必吧。”
陆洗道:“你占高势,随时能令三司严查飞蓟堂,我的把柄在你手中捏着,我的来历只有你知道,我身上的疤痕只有你看过,这样还不够吗?”
林佩道:“可自从上回青霖宴,夺取户部财权的人是你,把我三弟拐去替你卖命的人是你,向陛下献图的人还是你,陆余青,你嘴上敬我让我,实际根本没有消停过。”
陆洗道:“若你这般斤斤计较,往后咱们还有的争呢,你不能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把我扒得一干二净了,自己连鞋都不脱。”
林佩笑了:“这是什么比喻。”
陆洗也笑:“话糙理不糙,我是够明白的,你如果还要装糊涂,那不是真君子。”
林佩道:“我这个人很简单,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五十里外的江都县,我穿着衣服和脱了衣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个人。”
陆洗犹豫片刻,开口道:“你背上的红痕哪儿来的?”
第47章 劝和
兰叶微动。
林佩侧过脸, 眼中闪过意外。
“很早我就注意到了。”陆洗把手撑在茶台上,“而且不止那一次,前次也有。”
林佩道:“合着在这儿等我?”
陆洗道:“我想知道, 你明知道我想。”
林佩坐直身子:“此事不相干, 得空我再与你解释。”
陆洗道:“你总是对我有所保留。”
林佩收起琴谱, 把折扇推到对面:“对, 我是有所保留,你最该问的就是这。”
陆洗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别再让我猜谜。”
茶台摇晃, 杯底轻响。
“喜物不腻于物,忠情不限于情。”林佩的目光落于兰花丛间, “如果不能这样,我也会害怕,怕被用尽之后就像你穿过的那些衣服一样, 被置换,被丢弃。”
陆洗站起来:“怎么可能,我遇见你, 如雨过见天青。”
林佩躲开, 顺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坐到对面。
二人换了位置。
“我的保留……”林佩看着陆洗,“……也是为你留后路。”
陆洗停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能坦然示爱是因为他了解林佩的品性,追求林佩对他而言是一件愉悦的事, 他本来就很喜欢一点一点俘获人心的感觉。
但对林佩而言是相反的。
他记得林佩说过的那句话——不是瞧不起,而是害怕。
彼此都是成年之人,花前月下戏说风流自然可以, 但要真动心,总有一人更害怕。
杯中摇晃的茶水渐渐平静。
陆洗道:“我不该刨根挖底,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林佩道:“但愿你是真的明白。”
“我对你掏心掏肺,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到底是把你吓着了。”陆洗拎起折扇,握在掌心,“我弑过旧主,叛过上司,这样的劣迹斑斑,如何能指望两三件事就让你交心呢。”
林佩咽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也……有病。”
陆洗悄然靠近,站到林佩的身后,用扇骨搭着肩膀把人搂过来。
这回林佩没有抗拒。
陆洗仰头望月,轻声笑道:“那我们就一起病着,来日方长。”
*
太液池畔,微风带来清凉意。
朱昱修亲自监造的鸠车几近完成,是日,他请董嫣到西苑观礼。
仪鸾司使及众工匠把宝相花伞盖罩在车厢上。
六马拉车,车身外形是一只的鸠鸟,以紫檀木为骨架,结构新颖,内部宽敞。
董嫣自是十分喜欢。
“母后,这车是朕在这儿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造出来的。”朱昱修比划道,“别看这一个轮子,学问大着呢,光是木材就要用三种,外圈用枣木,辐条用榆木,内轴用香椿木。”
董嫣让宫女扶着登上马车,坐进车厢,四下看了看,笑道:“皇帝的孝心让本宫甚为感动,来年本宫就坐着这驾鸠车去北京,天伦绕膝乐无疲,莫道尘间度晨昏。”
朱昱修似懂非懂地说道:“母后又提北京。”
董嫣归政之后一直对林佩和方时镜等人削减宫中开支颇有微词,每回朱昱修来都要说上几句,什么今年花不如去年红,什么胭脂盒子空了也无人问津,总说想再到北方去散心。
“瞧你。”董嫣拉开帘子,“造个车而已,又还没有亲政,你倒有了心事。”
朱昱修道:“朕每日提心吊胆,怕左相和右相又闹不愉快,都说臣子总是百般揣摩主上,唉,岂有那等好事,现在只有朕这个主上揣摩臣子的份,还揣摩不明白。”
董嫣笑了笑,柔声道:“可怜你且还有得熬,不要紧,母后陪着你。”
朱昱修道:“许多人劝过朕,朕也读过淮南子,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可以为平。”
董嫣、阮祎、仪鸾使及侍从听到小皇帝的这句话,表情皆为之一变。
“但是朕不想做那样的皇帝。”朱昱修拍着轮子,“朕不学皇考叫他们内斗,朕偏要劝和,要他们勠力同心,为阜国立下千秋功业。”
董嫣的双瞳微微颤动。
忽然之间她有一种感觉——皇帝大了。
鸠车造成,献礼完毕。
朱昱修目送董嫣乘凤辇远去,转身往广寒宫走去。
阳光之下,少年一袭金黄织金盘龙窄袖袍耀眼夺目,金玉琥珀相间的腰带光芒流转。
朱昱修经历过许多血雨腥风,生母养母之争、父亲兄弟之争、外戚宗人之争,每回纷争发生之时他都只能站在屏风后面,被那层朦胧的绢布挡着,分不清是真实的光影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幻想。他不怕看见血,但他不喜欢一切分崩离析而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一日大暑,热气犹大,乐志斋内湿热交蒸。
朱昱修无心练字,仰头看着那张造车用的巨大图版,苦苦思索如何完成人生中第一份课业。忽然房中响起一阵鼾声,他透过窗格看到了隔壁那位坐在禅椅上的老人。
太傅茅雪华是三朝老臣,儒学大家,受先帝托付担任太傅,教朱昱修读书。
朱昱修不爱读书,小时候就学得慢,对这位后来的老师的说教更是从不上心。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忽然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欲。
他屏住呼吸走过去,悄悄地捏起茅雪华的一根白胡须,往外拉扯。
鼾声戛然而止。
“咳,咳咳咳。”茅雪华捂着下巴坐起来,清出喉咙里的浓痰,见与自己开玩笑的人竟然是皇帝,忙拄着拐杖站起来,“陛下恕罪,老臣以为你今天又不学了。”
朱昱修扶起他,然后行师生之礼。
茅雪华捋着花白的胡子,缓缓问道:“陛下的功课写完了吗?”
朱昱修道:“没有,先生,朕今日请教的这个学问,书本里没有。”
茅雪华道:“陛下所问何事?”
朱昱修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劝和。”
茅雪华的眉梢动了一下,莞尔而笑。
朱昱修道:“先生笑什么?”
茅雪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绕书房走了一圈,在案上摆的素三彩水盂旁停下脚步。
朱昱修凑过去,伸出脑袋。
茅雪华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水。”
茅雪华道:“退后几步,站得远些。”
朱昱修往后两步,回过头。
茅雪华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瓷罐。”
茅雪华道:“再退后一点,再站得远一点,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盛着水的瓷罐置于案几之上。”
茅雪华道:“你悟到了什么?”
水面微澜。
朱昱修的眼中亮起光:“站得越远,看到的东西就越多,想要看清所有的东西,要先往后退。”
茅雪华一声感叹,爽朗大笑。
回忆散去,广寒宫中的玉雕龙纹宝座映着少年天子的凤眸。
朱昱修坐上去,把仪鸾使高檀叫到面前。
高檀出身中原世家,年少时做过朱昱修的伴读,后因党争离开京城,历经磨难,多年之后得董嫣帮助才重回宫中担任官职。
“鸠车大体上造好了,但朕觉得还应该再添一些装饰。”朱昱修低头看着手指,随口道,“你就以此为由,叫上仪鸾司的人手,多出宫去打听些事情。”
高檀问道:“陛下想打听哪些方面?”
他比朱昱修大五岁,筋骨刚劲,独有一种谨慎内敛的气质。
“什么都行。”朱昱修道,“有什么打听什么。”
高檀顿了顿:“请陛下给臣一个方向。”
朱昱修道:“先看看右相在做什么,然后看看左相在做什么,还有街上的老百姓都是怎么说的,这两年朝廷做了不少事,收复广南、开放关市、调整赋税、官私合营、印发纸钞、开设专科,朕数不过来了,先就这几样,你都打听打听。”
高檀道:“这些,陛下……”
朱昱修笑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想看本子随时可以调来,但就因为太近了,坐在戏台之前,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朕看到的,从今天起,朕要退得远些,朕要看清全貌。”
*
兴和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朝,天降瑞雪。
百官红衣在纷飞的白雪之中前行。
林佩捋好两耳边的笼巾,安静地候朝。
陆洗站在旁边,笑着道:“知言,你今日穿了这身。”
林佩道:“因为你肯定会穿,为了不让你木秀于林,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穿上。”
陆洗道:“你穿着真好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后面的几位文官听得好笑,这句乃是形容先秦女子对征夫的思慕之情,用在此处显然不恰当。方时镜直摇头。杜溪亭见身旁的尧恩一脸严肃但又想笑的样子,自己被逗得笑出来。温迎早已见怪不怪,微笑不作声,低头整理绶带。
鸣鞭过后,百官上朝。
——“众卿平身。”
这场朝会的规模不亚于正旦宫宴,因先帝朝有成制,大考之后的第一年,天下诸司官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京朝觐考察,入京官吏多达两千人。
林佩奏事一向令人赏心悦目,首先是中心思想明确,其次是典、显、浅,即使时间很长,听起来也不觉得累。
经过一年的调理,各地黄册与鱼鳞册恢复永熙初年清明真实的景况,朝廷控制的纳税田多出三百万顷。土地清丈之后,田赋力役的统一使各项苛捐杂税被免除,进一步减免了底层农民的负担。在征收办法上,计田纳银的手段减免了大量转运耗费,使税收更灵活、更透明。
——“今岁共收农税两千一百万两,晋北布政使李良夜虑周藻密而不涉于粗疏,户部侍郎万怀意深韵远而不失之径直,关内侯赵裕方轨物范世,吏部、刑部不避斧钺,乃成此功业。”
林佩重点奏报税制调整的成果,而后提起吏部专科附试之事,过渡至礼部正在编纂的各类典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朱昱修道:“林相,且慢。”
第48章 君臣戏
林佩的衣摆动了一下, 身子还没有挪动,听到皇帝叫住自己,躬身候命。
朱昱修的手紧了紧, 开口道:“朕问你一件事。”
林佩道:“陛下请问。”
朱昱修道:“清丈之后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 朕听闻主要是来自于地方豪强和贪官污吏之前的隐匿, 都多少年没管了, 突然让他们交这些税,不会有人抗议吗?”
后排官员听见前面传来的青涩而稚嫩的声音,意识到这是朱昱修在问话, 纷纷屏息。
林佩平视着御前烛火, 表情的变化几乎不可察觉。
他心中三分惊奇,三分欣慰, 余下是审慎。
不知何时起,小皇帝似乎有了自己的思考,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本身很犀利, 当此场合问出来,更有要与他对戏的意思。
“陛下所言极是。”林佩再三考量,决定接住小皇帝抛来的戏, “但是臣等不怕。”
朱昱修道:“为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豪强与贪官能为祸地方, 无非互相勾连互相庇护,然而天下万民也有靠山,这座靠山便是陛下。”林佩提起身前的绶佩,跪地言道, “年初,礼部奉陛下旨意削减宫中各项开支,成效斐然, 人心整肃,陛下能体恤万民,以身作则,地方自当斩钉截铁贯彻到底,岂敢不服政令?即便一两个冥顽不化的,也如螳臂当车,必粉身碎骨。”
朱昱修摸了一下鼻子,顺便道:“礼部做的好,应予以嘉奖。”
“陛下圣明。”林佩恳切道,“礼部如今正在为国编纂兴和大典,为的是推广切关实用的学问研究,为社稷培养人才,臣请每年拨二百万款,但只愿斗水活鳞,中兴国运。”
朱昱修看着林佩灼灼目光,一时怔愣。
他只想了怎么问,没想怎么回,更没想到戏一开腔就得唱全套。
陆洗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陛下,林相说的这是两回事情,不可混谈。”
朱昱修道:“你不要插话,待会儿朕还有别的事问你。”
陆洗一顿,闭嘴,退回去。
殿堂两侧几十支笔杆匆匆在纸上来回。
百官站得笔直,不敢再议论。
朱昱修吸一口气,正色道:“礼部。”
方时镜稳步走到御前:“陛下,臣礼部尚书方时镜。”
朱昱修道:“古人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就是朝廷的这面镜子,二百万两银若是不够,再问户部要。”
方时镜袖子轻颤,老泪纵横:“臣万死不辞。”
林佩起身,顺手扶起方时镜,回头看了于染一眼,退至文官队列之中。
此方唱罢,彼方登场。
陆洗预咳一声:“陛下,臣也写了述职的本子。”
朱昱修看见陆洗,神色立即放松下来:“你读吧,朕现在好好听。”
陆洗道:“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挣了些钱。”
朱昱修道:“多少钱?”
陆洗道:“合计一千万两。”
朱昱修呵欠打到一半,捂住嘴道:“多少?”
陆洗道:“工商税七百余万两,杂色收入三百余万两,合计一千万两,陛下。”
这句话说完,满朝文武的脸色都有些变化。
阜国自建国以来重农抑商,工商税一直只占财政收入的三成,陆洗所奏的一千万两虽然仍不如农业税,但体量已达到农税的一半,比往年多出一大截,可谓前无古人之新举。
陆洗打开奏本,开读正文。
北方开放贸易,广宁、哈密两条线上关税进项二百余万两,浙东、江宁、大湖三处织染局丝绸贸易进项二百余万两,盐商、茶商、冶商、船钞商、香商、蜡商等进项二百余万两。
官私合营制度的推行极大地活跃了民间市场,配合大阜宝钞的发行取得了惊人的成效。
陆洗的行文不如林佩,其中直白的句子是他自己写的,文采斐然的则是找人代写的,能听出拼凑痕迹,但无论瑕疵再多,终也掩盖不住一千万两进项的光芒。
“陆相真是全才。”朱昱修惊喜道,“邦交在行,兴工也在行,干一事成一事。”
陆洗道:“臣年初夸下海口,要让国库盈收在三年之内翻倍,这只是一小步。”
朱昱修道:“朕也有事要问你。”
陆洗道:“陛下请问。”
朱昱修道:“朕听说抄没郑国公府时发现了大批金银珠宝,数量有多少?”
陆洗微笑:“陛下明察秋毫。”
他心中觉得不公平,凭何小皇帝和林佩唱的是戏,给他的却是一只不怀好意的钩子,但很快他又从小皇帝的语气之中辨识出了一丝欲盖弥彰的偏宠,于是夹起尾巴,不再邀功。
朱昱修等了等,发现没有下文,继续问道:“数量有多少呢?”
“陛下,臣记得报的是……”陆洗抿一下唇,作出回答,“折白银十万两。”
朱昱修一笑:“他这辈子若只贪墨十万两,那好像有点冤枉啊。”
陆洗道:“是少了,这只是府上,还有几处庄园尚未统计,臣尽快再给陛下报一个数。”
朱昱修道:“不必了,把这笔钱添作腊赐,是多是少,你自己斟酌。”
陆洗领旨。
一提起腊赐,文武百官齐呼圣明。
中书省之后,五府、六部、九寺、地方官吏按顺序奏事。
朱昱修安坐龙椅之上,看着殿外飘飞如絮,用慵懒的语气答复其余臣子。
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已经很满意,虽也有一时意料之外,但左右丞相没有再当着面吵架,连一句拌嘴的没有,这就算是劝和了。
兴和元年年末的这场朝会,喜报频传,百花齐放,终以祥和的钟声收尾。
经过两年休养生息,阜国国情悄然好转。国库岁入较前年增长三成有余,物价平稳,民生改善;秋收粮仓充实,可支半年之用;邦交稳固,边关已三月未闻战事,贸易日渐繁荣;广南政通人和,版图统一,渐显盛世气象。
*
退朝之时,飞雪仍未停。
宫墙内外玉树琼枝,宛如一层纯白绸缎轻轻盖下。
林佩把手拢在袖子里,捂紧暖炉。
“知言。”陆洗凑到他身边,搓着手道,“你说陛下是怎么知道多出的土地从哪里来,又怎么知道郑国公府掘地三尺发现金银珠宝的?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林佩道:“不是我。”
陆洗斜过身子,观察了一下林佩的神情,笑问道:“真不是你?”
林佩道:“我现在哪儿还敢骗你,陆大人。”
陆洗捏起下巴:“那说明他外面有人了。”
“什么叫外面有人?为何你身上总带着一股歪风邪气呢?”林佩本来不想说话,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毛,纠正道,“陛下豁然开窍,顿悟天机,难道不是好事吗?”
才几句话,寒风灌入喉咙,立即咳嗽起来。
陆洗连忙轻拍其后背,柔声道:“只是咱俩之间说说而已,过去这一年,你我春种秋收,不白辛苦。”
林佩怕风寒,不说话了。
陆洗道:“往后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你可不能生病。”
二人正并肩走,身旁走过一列武官。
武官的笼巾左插貂尾,与文官的禽羽不同。
林佩和陆洗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着几位将军飒爽的背影远去。
——“明大都督节后可要去杜公家中拜年,我与你一道哇。”
——“贺同知你先去,本督处理完边报再去,轮流热闹。”
——“岂敢,那我索性也把屯田之事奏了再去。”
——“瑞雪兆丰年,今年可是个好年头啊。”
林佩对五军都督府一向慎重,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动过军饷,只按成制发调兵令,从不查问细节。他很清醒的知道,五军势力盘根错节,只可制衡,不可入局,兵部之所以能调动这几位将军,也不是因为有权,而恰恰是因为只调兵不统兵。
但他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下陆洗的眼神,就觉出陆洗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
陆洗看五军都督的眼神之中藏着一种对尚未得手的宝物的垂涎,梁冠上的饰品并不足以把军政之间的界线划清,他能感觉出陆洗是想把手伸过去的。
林佩记得陆洗下一步要在北方建立新军、驻军屯田,这不仅与兵制紧密相关,还牵涉迁都。现在皇帝渐渐大了,多年以后天下局势还能否在掌控之中,在他心里是个未知之数。
二人回到文辉阁。
堂前灯笼换了新的,大红气派。
林佩脱下斗篷,抬起头看灯笼上的福字。
“这五福写的真好。”陆洗把暖炉拿过来,往里添了两块炭火,塞回林佩的手中,“一为长寿,二为富贵,三为康宁,四为好德,五为善终。”
林佩道:“陆大人,我们该讨论明年的度支了。”
陆洗一笑:“还没讨论不就被你支走二百万两了么,说我抢夺户部财权,也没见你让过。”
林佩道:“圣上问话,不容不答。”
陆洗道:“算了,原谅你了。”
林佩道:“我没打算道歉,除了礼部,刑部之后修订律法也还会有一些开支,但这些都不在我今日要与你讨论的范围之内。”
陆洗的脸上尽是无奈,笑着叹了口气。
风吹过,屋檐雪落。
灯笼在檐下吱呀摇晃。
“来吧。”林佩转身往里走,“到我屋里来。”
第49章 兵制
竹帘掀起。
窗外飞雪如画。
林佩勤政, 年底事务都处理完了,眼下的书房很清净。
案几上一方古砚静置,墨香隐隐。几卷书册整齐地摞在一旁, 书页微卷。
紫砂壶中茶汤清澈, 几片茶叶在水中舒展, 仿佛隔绝了天下事, 只余安然。
林佩正要请,转头便看到陆洗把茶水倒了。
“公署里的龙井都是陈年旧茶。”陆洗拿出一个罐子,“我给你换点儿上档次的。”
“……”林佩张了张口, 又把话咽回去, 坐到榻上抱起双膝。
壶中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响声。
陆洗一把提起,手腕微转。
水流如银丝落入杯中。
茶叶渐渐苏醒。
再次注水, 水柱忽高忽低,豆花香渐渐溢出,茶汤清亮如一汪春水。
林佩斜倚扶手, 毫不掩饰地盯着人看。
陆洗沏好了茶,问道:“茶罐子你一般存哪儿?”
林佩道:“你身后的柜子,门打开, 第二格。”
陆洗转身打开, 一时怔住。
但见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龙井、天池、松萝、罗芥、虎丘、武夷等几种雨前名品。
陆洗扬起眉毛:“都有你不早说。”
林佩微笑:“茶叶年年有, 但陆大人这凤凰三点头的手上功夫非寻常可见。”
陆洗一声叹息:“有什么好东西我只想着分给你,你就知道戏弄我。”
林佩道:“岂敢,柜子里还放着一件宝贝,劳烦陆大人把它拿出来, 在最下面的格子。”
陆洗弯下腰,伸手进去,抓出一个纸鸢。
纸鸢还没有上彩, 只用竹条扎出形状再蒙了一层素纸,纸面发黄,像是放过了许多年。
林佩端起茶盏一闻,道是好茶:“这是我刚进中书省时带来的,本想偷闲把它画好,结果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我也没舍得扔,今日定要把心愿了了。”
陆洗撩开衣摆坐下,眼里几分期许:“等开春我与你一同去放。”
林佩笑了笑,爬起来,坐直身子:“我们谈正事。”
炭火烧得正旺,空气中泛起透明的波纹。
瓷盘之上抹开颜色,藤黄和曙红逐渐融合成橘橙。
林佩接过纸鸢,提笔蘸颜料,心中闪过一念不舍。
他知道陆洗在迁都北伐之事上与自己观点不同,二人求同存异走到这一步属实不易,但为阜国前程,为了给那张染血的状元卷作出回答,在必要的时刻他必须面对矛盾。
陆洗把林佩的那份欲说还休看在眼中。
二人的立场没变,与之前不同的是,因为朝夕相处,一听对方的语气,一看对方的眼神,甚至感受一次对方的呼吸,都能猜到对方外表之下的真实想法。
“你还记得去年我与你说的计划吗?”陆洗先挑明道,“我看过户部的账,五军都督府每年军饷一千八百万两,如果在北三省训练新军、驻军屯田,头几年军饷还会高出八百万两,再加力役,便是近千万两的代价,我一人做不了主,正要与你商量。”
林佩点了点头:“五军之间的关系,即便我不说你也一定会去深挖,所以我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听着。”
毛笔侧锋掠过纸面。
“阜国建国之初,京城设大都督府,先帝将其改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各府领京军二万,掌管全国卫所军籍十余万。遇有战事,如征讨、镇戍、训练,兵部奉旨调军,都督府统军执行。”
中心花瓣有松有紧,错落有致。
“前军都督府辖广南、桂南两处地方都司,都督明轩是曹国公之后,娶韩国公之女,与杜尚书乃是连襟,亲近六部,乃人尽皆知的儒将;”
“左军领湖广、江浙二处都司,都督章慎曾是毓王府参军,右军领雍西、川西两处都司,都督邱祥曾在东宫卫队,二人同年武选,同凭军功晋升,却也同台争斗,一直不对付;”
“中军都督朱迟年二十二,精通武术,喜爱兵器,反对以文制武,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实际事务皆由部将代劳。”
笔尖蘸取朱膘,接着画出由深至浅的外层小花瓣。
林佩以捻笔之势正要画大花瓣,被陆洗扯了一下。
“一个牵线木偶,一对斗鱼,一只绣花枕头。”陆洗笑道,“难怪你敢放吴清川随陛下去平北,自己独守直隶。”
“不仅是阵营之争,立场之争,还有新旧之争,门第之争。”林佩垂着眼眸,摆平纸面,“现在说后军。后军左都督秦招三代将门,沉稳老练;后军右都督闻远,年轻有为,善于筹谋。这二人,且也熬着呢。”
大小花瓣依次绘出,色中有水,水中有色,虚实结合。
陆洗道:“后军都督府的事,我在平北听说过一些,大抵是如此。”
林佩道:“其余的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打听。”
陆洗道:“知言,我信任你,但我也知道你的想法。”
二人面对面地坐。
铜镜印着两袭红底织金的蟒袍。
屏风透出两个讳莫如深的人影。
文辉阁一众官吏等候在堂中,谁也不敢进去禀事。
温迎备好了姜汤,站在屏风后面。
时近黄昏,晚霞染红窗框。
林佩歇歇眼,转了一下手腕。
纸鸢上十五朵牡丹组成蝴蝶寻芳纹样,灯下流光溢彩,给整间屋子添了鲜艳。但这份鲜艳还没有干透,湿湿软软的,好似吹一口气就会改变模样。
“你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告诉我,就像第一回在青霖那样,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并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陆洗抓起那支画笔,顺着笔杆往上,握住林佩的手腕,“你这人,早早给我画好了格子,也偶尔愿意进来与我话温存,就是不让我踏出去半步。”
林佩在作画时还气定神闲,此刻手心突然渗出汗来,觉得无处可藏。
“收复北方失地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军队,二是名义,三是稳定的后方。”林佩道,“这三个条件我都可以设法满足你,但我不能允许你打破五军的平衡,我也不赞同迁都。”
陆洗道:“我提改动兵制和迁都了吗?”
林佩道:“没有,希望只是我的错觉。”
陆洗笑了:“那你对了,我不只是想,还要这么做。”
林佩握起拳放在唇边。
一丝腥气缠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
陆洗递去帕子:“与鞑靼发生战事才过去一年,你是不是就忘了,北方还有二三十万精壮胡族军队正对中原虎视眈眈,只要嗅到我们有一丝懈怠,他们立刻就会南下侵略。”
林佩谢过:“我没有忘,我同意在北方训练新军,但这支新军它不能跟着你姓陆。”
陆洗坐到林佩身边:“我不是想要兵权。”
林佩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丹红的夕光照在纸鸢上,渐渐干涸了颜料。
陆洗笑叹口气。
他能看出林佩的心思,而林佩也看穿了他。
“我承认,我想要兵权。”陆洗坦白,“我想要的是一支团结一心、攻无不克的军队,而不是你替我从各个都督府七拼八凑出来的乌合之众。我想要调兵兼统兵之权,要北直隶直接指挥整个北方的军事,这才是迁都的意义。”
林佩道:“朝廷北击鞑靼……咳,咳。”
——“大人。”
温迎进来送姜汤。
宋轶也在门边探了个头。
陆洗看一眼,背过手站到窗边。
温迎轻声问道:“还好吗?”
林佩道:“不碍事,你去和宋参议核对一下腊赐。”
温迎点了点头,带上门,把宋轶拉走。
姜丝泡在一碗清水之中,缓慢地浮动着。
林佩端起汤吹了吹热气,眼前氤氲:“北方气候恶劣,行军艰难,粮草补给线长,民力财力消耗巨大,且蒙古骑兵机动灵活,难以一举歼灭,战事恐旷日持久。阜国本以南方富庶之地为根基,若将中心北迁,不仅削弱了对南方的控制,更可能导致内部动荡。你走这一步,势必削减东西南三边的军事开支,兵权重大,光这第一步就不可能轻易完成,如果不能平衡各都督府的利益,不按比例分配新军编制,必会有动乱发生,你明白吗。”
陆洗轻笑,一把提起纸鸢,拿近瞧了瞧。
林佩道:“你拿着它,就该明白制衡之术在于使相争而不失度,相制而不失和,如同放鸢,线紧了易断,松了易坠,唯有张弛有度,方能高挂长空。”
陆洗道:“它不过是纸糊的东西。”
林佩道:“那又如何?”
陆洗道:“纸糊的东西,无论飞多高,终究比不过断喙重生的鹰,知言,你看着我。”
林佩把目光转移到陆洗身上。
“我亲眼见过鞑靼人怎么打仗,见过他们的彪悍、勇武、顽强、坚毅。”陆洗的眼眸漆黑深邃,似与人诉说故事,“想打赢他们,必须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而你方才承诺给我的所谓制衡之下的军队,面对强敌时只会剩下互相算计互相诋毁,最终四分五裂。”
林佩沉默不言。
陆洗道:“你画的这东西,好看,但是……”
他握住纸鸢两边的竹条,一点一点往中间压。
啪,竹条折断,纸面撕裂。
林佩的眼皮跳了一下。
陆洗道:“当真正的考验来临,它扛不住。”
从陆洗承认心中所想的那一刻,林佩就明白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不会有任何作用。
而当陆洗反过来尝试说服他,他也同样坚持己见,不愿意做一点让步。
“你一向不喜欢守规矩,只喜欢走捷径,就是从不顾及事后的结果。”林佩扫去榻上散落的竹屑,语气变冷,“我可以让你,但是规矩在人之上,规矩不让人。”
“是,所言不假,规矩的确应该在人之上。”陆洗顿了顿,凑近林佩的脸,气息炽热,“可知言啊,人,人永远在规矩之前,先有人,才有规矩。”
语罢,转身就走。
——“陆洗!”
无人应答,只有竹帘在摆动。
“不要以为这样跑掉很潇洒。”林佩道,“你弄坏了我的东西,我也要你赔。”
门口的影子定住了。
一个声音传回:“多少钱?”
林佩追出来,一只脚迈出门:“十两。”
便看见陆洗其实没有跑,正站在炭火盆边替他把斗篷烤暖。
堂外北风挟细雪,檐下灯笼轻摇,红光晕染开来,将飞舞的雪花映照得晶莹剔透。
“区区十两,我怎么会跑呢?”陆洗展开斗篷,披到林佩的肩膀上,笑着说道,“我等你一起回家。”
林佩拢紧衣领。
夜色渐浓,阁中众人看两位丞相相伴而去,陆续收拾离场。
左侧屋的炭火还点着。
画纸和竹架搁置在铜镜前,茶水和姜汤也剩了大半。
温迎叹口气,把画纸从竹架子上扯出来,拿回自己的位置拼接。
“喏。”宋轶掏出十两银票,啪,拍在桌上,“去买一个现成的给你家大人不行吗,林相也真是个奇人,放多少年的旧东西不扔,留着讹我家大人。”
温迎当做没看到。
宋轶坐下一起拼图。
温迎道:“突然这样好心,打的什么算盘?”
宋轶道:“你也觉出不同寻常了,不是么。”
温迎涂着浆糊:“没觉得。”
宋轶道:“他们俩里面吵成那样,出来还能如此和颜悦色,肯定不是因为谈拢了,而是真较上劲儿了,明年怕又要有大事发生。”
温迎晃了晃神,才意识到他竟然在和自己的煞星聊天说地。
宋轶也看出温迎不想议论上司,笑着问道:“诶,你把这画粘起来,不会是想拿去民间卖钱吧,毕竟是林相亲笔所作,就算是残的,应该也能值不少。”
温迎瞥他一眼,道:“小女近日正学画,带回去供参考学习。”
宋轶道:“你女儿多大?”
温迎道:“十岁。”
提起女儿,温迎的表情柔软得像天上的云,唇边浮现的笑意像云中新月。
宋轶说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歇时只能去青楼消遣。他拜江月楼沈沅沅为师学琵琶,起初只是玩儿,没想到天赋异禀,误打误撞成了一个出色的学徒。
二位属官都格外珍惜这个雪夜的宁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到夜深,亥时打更方结束。
第50章 春蒐(上)
文辉阁传出的任何一点消息, 半天之内便会扩散至千步廊,五日传遍京城。
断鸳之事给新年欢乐的气氛笼上了一层阴霾。
朱昱修从高檀口中得知,把两位丞相叫进宫里劝和。
哪知林佩和陆洗一进宫就像无事发生, 彼此恭敬礼让, 谈笑间还有几分高山流水的情意。
朱昱修看懵了。
舞乐停下。
“你们相安无事就好, 不许吵架。”朱昱修定下心神, “除夕将至,朕想过个好年。”
林佩道:“臣等明白。”
陆洗道:“陛下放心。”
*
雪一直下到正月才停。
朱昱修当真是过了一个好年。
然而,当冰封的河面绽开第一道裂纹之时, 水下早已暗流涌动。
林府风雨连廊之下走过一袭官袍。
方时镜私下找到林佩, 说起事端:“知言,二月春蒐, 光禄寺那边报了六十万两的赏金,往年也就二三十万左右,我觉得其中有问题, 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佩放下书卷。
他没有想到自己和陆洗之间这场迟早要发生的对峙来得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找尧恩谈论修编律法之事,第一层浪已经拍到他的面前。
春蒐, 夏苗, 秋狝, 冬狩,一年四次射猎是远古时期从北方流传下来的习俗。
二月,春蒐在皇家猎场止马岭举办,皇室以及五军都督府诸位将领亲自参加, 不仅为延续传统,也是各军展示士气、操练演习、争夺荣誉的场合。
“此事不是我的主张。”林佩道,“先帝立的规矩, 军政分权,中书阁员不参与皇家狩猎。”
“那就是陆洗的意思。”方时镜道。
林佩轻揉太阳穴,淡淡的嗯一声。
方时镜立刻警觉:“难怪户部拨款如此之快,我这就压下来,你进宫见过陛下再说。”
林佩摇头:“事情不是这样办,拖拖拉拉,耽误了春蒐谁都难辞其咎。”
方时镜道:“谁又知道这六十万拨下去会落进谁的银包儿。”
林佩道:“六十万两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应该不是给五军都督府的,而是给光禄寺那批与五军都督府联络的人的,他们想借春蒐的机会打探各军内情,找切入口。”
方时镜道:“既这样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佩道:“此事就劳烦师兄编撰文章之余过问一下,我本不愿意拿这种干不出名堂的活儿来烦你,奈何事发突然,身边实在没什么人了。”
方时镜道:“客气的话你留着说给别家听,我看陆洗一直就不顺眼,他那样的人要是手里有了兵,指不定将来干出什么事。”
*
光禄寺与礼部的关系微妙,正经理论,光禄寺卿的品级低于礼部尚书,一应事务都应该禀明礼部,但由于光禄寺负责皇室宴会筹备,与宫里关系近,所以时常越过礼部仪制司直接去联系参加宴会的外臣。一般情况下,如正旦、元宵等节日宴会,礼部不会过问,款项从户部拨来之后也就照例发去光禄寺,以免耽误时效,但也偶尔有特殊情况,就譬如这次的春蒐。
方时镜出现在光禄寺北仓门口,犹如一道镜子映照阳光,把里里外外照得雪亮。
光禄寺卿闻讯赶来,一见面就是赔笑。
方时镜道:“什么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今年比往年多报了三十万两银子。”
光禄寺卿道:“去岁宫中机构削减许多,这不是春蒐的事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刚下了一场大雪,右相怕止马岭可狩猎的野物不够,就吩咐下官等多买些补充进猎场。”
方时镜道:“好,你说个数,三十万两银子置备了多少?”
光禄寺卿擦了擦汗,支吾道:“买了一百只豹子、一千只鹿、三千只山羊。”
方时镜道:“买来养在哪儿了?”
光禄寺卿道:“还没有买齐。”
方时镜不听那么多说词,迈开步子往后院走。
园子里空空如也,唯有两只秃毛公鸡在啄米。
方时镜冷笑:“你拿两只秃毛公鸡糊弄我就罢了,要不要我这会儿把右相也叫来,让他看看你们都是怎么办差的?他可是个精明人,账算得细着呢,不比我这个酸臭腐儒。”
光禄寺卿道:“大人说笑了,下官一定加紧采购,及时补充。”
方时镜道:“我如果是你,就说猎物已经放进猎场林子里,找不回来了。”
光禄寺卿楞了一下,笑容越发尬尴。
方时镜往回走,看见十几名身穿青袍的从官站在廊下。
光禄寺卿道:“他们都是下官精心挑选出来的口齿伶俐之人,负责与都督府沟通行程。”
方时镜打量一眼,道:“送个信,我看不需要口齿伶俐。”
光禄寺卿道:“大人又说笑了,五军都督府可没一个好得罪的,要是安排出了差池,即使一席之差,被哪位将军告了一状,恐怕不止是下官,大人你也不好受。”
方时镜道:“别扯那么远,你叫他们几个过来,我要训话。”
十几名从官走到堂上,站得整整齐齐。
“你们都听了。”方时镜道,“我平时虽忙于著书立说,但若连今日这点蝇营狗苟的事都不清楚,就坐不到礼部尚书的位置,我还要倚老卖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为官之道,七品到五品的确是人情世故,五品到三品也的确是身家背景,但到三品以上,靠的还是……”
众人听得入神,训话却夏然而止。
“算了。”方时镜道,“春蒐之前如果我看不到一百只豹子、一千只鹿、三千只山羊,你们就不要想三品了,也不要想五品,可能就是连七品都保不住。”
众人一听,脸色唰地发白,纷纷求饶。
光禄寺卿看不下去,也拱手求道:“方尚书啊,下官等夹在中间,实在是不好做,求你给指一条明路。”
方时镜道:“按规矩办事才是明路。”
光禄寺卿道:“是,是,只是春蒐在即,为了不耽误时间,具体应该如何呢?”
方时镜道:“还要我教你吗,让这十几个口齿伶俐的去干老实人的活儿,数数到底有几只豹子、几只鹿、几只山羊,再换一批老实人去五军都督府送信。”
光禄寺卿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谨记。”
方时镜找到一个水缸,舀水洗了手,擦干就走。
*
——“这秃毛老仙鹤!”
弓弦震响,箭矢穿杨而过。
陆洗放下弓,打马绕到树后,远远望着城郭。
郊外田野披上了一层嫩绿。
“大人,你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宋轶从五十步之外抱着一把羽箭跑回来,喘气道,“有梁先生为你打造的神弓,场上一定能中,我们回去吧。”
陆洗道:“刚才飞逸来过,你没看见?”
宋轶叫苦:“他轻功了得,应该让他捡箭,别折磨我啊。”
陆洗道:“方时镜今早到光禄寺,把我们想派去联络五军都督府的人全给撤下了。”
宋轶晃了晃神,手不自觉地松开。
羽箭哗地掉落一地。
陆洗道:“怎么?”
宋轶道:“方时镜掐得真准,但凡他晚一步,我们就搭上线了。”
陆洗道:“他是寒门出身,你既提起他,就不能只看他古案青灯著文章,也要看他如何在十年党争中独善其身,看他如何穿过腥风血雨不弄脏羽毛,他的厉害之处在于审时度势。”
宋轶道:“是。”
陆洗道:“但第一个看出这笔钱真实去向的人不是他。”
宋轶顿了顿,抬起头:“是林相。”
“我和林知言彼此太了解。”陆洗一笑,纵马向前,“眼下是有点儿麻烦。”
宋轶道:“近来除了春蒐,好像没有更合适的理由接触五军都督府,大人打算如何破局?”
“欲破从速。”陆洗扬鞭策马,决然道,“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二月上旬,春蒐如期在京郊止马岭举行。
初春的止马岭,山峦起伏,林子错落,草皮初现浅青颜色。
清晨,雾气如白纱在林间缭绕,偶尔有几声鸟鸣。
原野上的几只野鹿啃食着嫩草,突然抬头张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五面军旗在浓雾之中悄然出现。
中军黄色旗帜猎猎作响。
泰昌郡王朱迟骑一匹黝黑健壮的白蹄乌,身披织金蟒纹缎面战袍,头戴镶青金石凤翅盔,腰佩鎏金蟠龙刀,肩背铁胎硬弓。他的身后三十名士兵整齐列队,皆备良弓劲弩。
左军的绿色军旗与右军的蓝色军旗并列前行。
左军主将章慎身披罗袍罩甲,右军主将邱祥穿金漆山文甲。
章慎笑道:“邱将军,今日左右丞相都要来观猎,你若再只打兔子和山鸡,可没脸见人。”
邱祥脸色一沉,立刻反唇相讥:“章将军还是操心自己吧,别又像去年那样,争不到名次,反折了几匹马。”
前军紫色军旗下,前军都督明轩牵着枣红马往前走,他的手中握着一卷兵书,目光平静,似乎对猎物并不在意,只是偶尔抬头望向观景台。
后军正红军旗压阵而来。后军老将秦招骑在枣红马上,走得不急不缓。他身后一名方脸长须、剑眉圆目的中年男子乃是闻远。
太阳升起,雾气渐渐散去,观景台上的景象清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