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二郎正蹲在屋檐上补房顶, 简陋的厨房飘来几阵难得的香气,小满从屋子里探出了个头,冻得脸蛋通红, “娘, 炖肉了吗?”
柳大嫂笑笑, “快进屋去, 外头冷,年关将近,明儿叫你二叔上街给你买些糖果子吃。”
“娘真好, 二叔真好。”小满在屋里头开心得转起了圈, “那小叔叔过年还来吗?”
柳大嫂手上动作一顿,“不来。”
“为什么?”
“别问, 进屋去,早上二叔教你的书可会背了?”
“我早会背了。”
小满吐了吐舌头进了屋。
柳大嫂在案板上剁肉的声音越发大,进了那富贵窝里, 谁还能舍得离开,人家既然不认他们,他们也没必要扒着人家不放。
咚咚咚——
柳大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便急匆匆地过去, “来了。”
眼看年关将近, 他们平日也无亲戚邻居往来,这会儿会是谁过来?
木门刚开,柳大嫂看见那人的瞬间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裴朔还会再来, 但下一瞬便是要关门。
“别关。”裴朔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柳大嫂关不上门只得放他进来。
然而等她打开门才看到来的人不只是裴朔,他的身后乌泱泱的跟着一大帮人, 那些人穿着宫里的服饰,寻常走在路上都是旁人不敢触及的存在,此刻全部跟在裴朔后面低眉顺眼。
“你要做什么?”柳大嫂下意识捏紧了帕子,连房梁上的柳二郎也爬了下来寻了件趁手的锄头挡在柳大嫂面前。
柳大嫂拉了拉他,示意他往后退去,如果裴朔真要对他们动手,单凭他们两个人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大嫂。”柳二郎有些急切。
柳大嫂摇了摇头。
柳二郎只得暂且退到后面去,只是在小满掀开屋门的那一刻就眼神示意他躲进去。
这帮人来势汹汹,难免是裴朔担心他的身份暴露特意来此杀人灭口?
“天色将晚,驸马爷来我们破落户儿这有何贵干?”
“我当然是……”裴朔往前迈了一步,昏暗的环境下叫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气势凌然,令人生惧。
柳大嫂下意识后退,随着裴朔走了进来,她这才看到对方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
“当然是来给你们送东西,这是一些穿的衣裳,有小满的,还有二哥和大嫂的,这些是小满启蒙用的书,还有过年的猪肉蔬菜……”裴朔数着手里的东西。
柳大嫂只看了一眼,却暂且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至少裴朔还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来杀他们。
“驸马爷带着这些人是来耀武扬威吗?二郎,将东西丢出去。”
白泽一听她说话瞬间炸毛,“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二爷好心带了东西来。”
“小白!”裴朔厉喝一声。
白泽不满,“二爷,人家明显不欢迎我们,我们又何必舔着脸过来?”
裴朔没再说话,只静静看了他一眼,白泽一怔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退却最后闭上了嘴,正好这时元宵过来将他拉走。
眼看着柳二郎和柳大嫂捡了东西就要往外扔,裴朔连忙制止,“别扔别扔,都是好东西,哎哎哎……”
东西被扔到院中,盒子破碎,糕点药材散落一地。
“大嫂!”裴朔俯身想要去捡。
“滚出去!就当你大哥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柳大嫂接过柳二郎手里的锄头胡乱飞舞着要将裴朔赶出院去。
“大嫂……”裴朔四下躲避着锄头,手上被柳大嫂推搡间,他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她面前也不再躲避,只闭上眼睛任由那锄头朝他砸下来。
眼看着那锄头险些砸到裴朔身上,柳大嫂忙收了力气,眼里多了几分紧张之色。
裴朔这一跪,身后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宫女太监们也跟着他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霎那间将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外头巷子里也跪了一群人。
这边的热闹早就惊动了街坊四邻,只是邻居们推开门瞧见外头那些个人却吓得里面又将门掩住,生怕惹事上头,却又耐不住好奇心,将门拉开一条缝来。
柳大嫂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扶他,可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又努力板出一张脸来,“驸马爷这是做什么?民妇可受不起。”
她抬脚要走。
裴朔膝行两步拦住了她,“大嫂容禀,我是真的摔到了脑子,不是有意不想和大嫂二哥相认。”
裴朔拽着她的衣裳,垂眸敛眉,声音低落,他不记得前尘往事,可是他的心脏告诉他柳大嫂和柳二哥是他的至亲之人。
“那我问你,你是当今的驸马爷,还是桃水村的裴怀英?”
裴朔仰头看着他,“公主是我的妻子,大嫂和二哥是我的亲人,我是驸马,也是桃水村的裴怀英。”
他不会放弃公主,更不会放弃桃水村。
柳大嫂这才好似情绪稳定下来,看着他竟是慢慢落下泪来,她的手指被冻得红肿有些粗糙,慢慢抚上裴朔的脸颊,心疼道:“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是……”
柳大嫂看了他许久好似真的确认他是真的不记得事,而非贪慕荣华,故意忘却前尘,她垂眸竟是落下几滴泪来,眼泪落地,柳大嫂抬手将裴朔扶了起来。
“我有没有伤到你哪里?膝盖痛不痛?”柳大嫂将他全身打量了个遍,见自己刚才那几下子没伤到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怎么会失忆了呢?我们只听说你投了水,回去后性情大变,我以为……我以为你是装的……”柳大嫂说着眼泪都掉了下来。
她是真的害怕裴朔也被那富贵迷了眼睛,那他们就再也无计可施了。毕竟是天家的富贵,论谁都不一定能舍得开。
裴朔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落水之事是真,许是磕到头了。”
柳大嫂说着眼圈又是一红,“你受苦了。”
天家虽是富贵,可其中的弯弯绕绕又岂能是简单的?
裴朔顺势坐下石凳,下人们这才跟着他起身,已经井然有序地收拾好方才扔下的东西,重新整齐地摆放好。
裴朔起身,高声道:“昨日本宫出行正巧被追随阎大人的百姓拥挤,多亏柳家二哥救我,今日柳家二哥便是我的恩人,更是公主府的恩人。”
他这话也正巧给了自己和柳家人一个见面的理由,不然平白无故他今日这浩浩荡荡的样子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传进宫里那位的耳朵里了。
“是。”
宫女太监垂着头齐声应道。
其余的不肖等裴朔说话,元宵就已经带着元总管的派头将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福瑞带人上去将房顶修缮好。”
“雪盈和厨娘们将带来的果蔬猪肉收拾好,该蒸的蒸,该炖的炖。”
“绫罗带人过来量身做衣,过了年又是开春,冬衣春衣都要多做几身。”
“晚上回去二爷有赏。”
“谢二爷、谢元总管。”众人齐声回应。
白泽撇撇嘴,阴阳怪气的撒泼儿,“哥哥好大的派头。”
元宵瞪了他一眼,“你管好你那张破嘴,小心哪天真惹恼了二爷。”
白泽道:“我还不是为二爷不平。”
元宵:“二爷心中自有想法,你我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白泽没再和他争辩,踩着石瓮跳上了房檐盘腿坐下,四下瞧了瞧,视线却是锁住了某处,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监视他们?
裴朔坐着和他们说话,“明年小满也到了上私塾的年纪,我写了信给书院的大儒想来也能顺利入学。”
柳大嫂讶然,“可……”
她看了看众人,“可我们的户籍是假的,若是小满被查出来。”
裴朔皱了皱眉。
桃水村的户籍已经全部注销,他的身份是如何解决的他不知道,如今柳大嫂他们能待在京城恐怕也是有别的法子造了假户籍。
“你们的户籍是谁做的?”
柳二哥压低声音,“多亏了裴大人照拂。”
裴朔顿了顿,又是裴大人?
裴大人在这场计划中到底占据一个怎样的身份?
“既然是裴大人做的,想必不出差错,小满只管放心去便是,王家书社最近在做月刊小报,二哥素有文采不如也去试一试?”
“上次来听到大嫂有些咳嗽,我还带着了药材,一会儿叫他们煎了吃……”
裴朔说了很多。
他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们,但又好像已经和他们生活了很多年了。
柳大嫂看着他却是面露担忧,天家富贵,可却举步维艰,以怀英心性她不担心他没有法子周旋,却担忧他过得不好。
“你在公主府想必过得艰难,那琼华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前些日子我们看小报上写的,可都是真的?她当真那般跋扈?”
裴朔笑笑,“大嫂放心,公主殿下不曾薄待我。”
“不过还有一事需要大嫂和二哥解惑。”
“何事?”
“计划到底是什么?此事和裴大人和阎大人又有什么关系?”裴朔终于把压在心口的疑惑问了出来。
这一切太过于诡异。
柳大嫂顿了顿,眼圈却突然红了,她闭了闭眼,“桃水村不是天灾乃是人祸,三百八十二口冤杀大火之中,你我求告无门,官官相护。”
柳二哥道:“你说:既然官官相护,你便做官。此番科举中第便要面见陛下攀告御状,若是科举不成也另有他法,于是叫我和大嫂在京中住下等一个叫阎文山的人第四次进京,只有他才能审理此案。”
裴朔心中一震。
他果真早就穿越而来。
阎文山此人不畏权贵因此招致了很多仇怨,也因此他的官场生涯三进三出,三次提拔进京又三次被贬出京,直到他第四次进京才终于得到皇帝厚爱,得斩奸臣郭相。
如果自己之前要他们等到阎文山第四次进京才动手,那恐怕桃水村的冤案背后的真相不可细想,背后之人更是高不可攀。
“可我们等来等去,只等到你做了驸马,我和大嫂是真的怕……”柳二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圈都忍不住泛红。
桃水村清贫寡淡,天家富贵又权势滔天,如今裴朔是礼部侍郎次子,又做了琼华公主的驸马,可谓是一步登天。柳二郎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他们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不被迷惑。
“当年李大人那样的清官都没能抵得过郭家的利诱,我们怕你也……”
他们相信裴朔,可又忍不住怀疑,直到今日在街上看到裴朔才终于忍不住将他拉住询问,可裴朔一问三不知,他们下意识以为裴朔也如同李溪之那般被权势财帛熏心收买,不愿意再和他们有任何关系,只想过驸马的逍遥日子。
“阎大人这是第三次进京了,下次他再进京我们的计划是不是就可以进行了?”
裴朔沉默了片刻。
“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等我通知。”
阎文山这个人他还没摸清底细,万一他和史书有所出入,桃水村的事必须慎之又慎,他必须要确保阎文山就是史书里的那个阎文山。况且自己现在记忆残缺,许多事还没明白,更需要再从长计议。
裴朔正说着,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小丫鬟。
“驸马爷,宫里的绣娘来量身裁衣裳来了,殿下请您回去。”
裴朔纳闷,“前几日不是裁过了吗?”
小丫鬟笑道:“那是进宫时穿的衣服,这次是晚宴要穿的衣裳,陛下要与民同乐,宴请百官万民于长乐楼前共赏烟火。”
“公主还说:您再不回去就干脆再也别回去了,和外面的女人过吧。”
小丫鬟下巴一抬,将琼华公主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第52章
上元节夜宴, 帝欲与民同乐,命工部在长乐门前搭建观景台,宴请百官万民共赏烟火。长街两侧挂满了大红灯笼, 如同一条绵延的火龙, 张灯结彩, 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裴朔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活动, 从下了轿子出来眼睛四处乱看,好些外派出京的官员也在新年前夕召回了京。
其中自然也包含驻守鄱阳治理水患的太子谢鸿和远在封地的永王谢昶。
只见高门朱楼,人声鼎沸, 咚地一声悠长的鼓声响起, 所旋即烟火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天幕上绽放出璀璨的金色花朵。紧接着似如牡丹绽放的红色, 似流水飘逸的银色,若翠玉般晶莹的绿色……漫天烟火四起,瞬间引起一阵热潮。
“你看的那位是皇伯父唯一的女儿婉玉公主, 你应当见过她。”
那位少女裴朔的确见过,皇宫那场大雨他背着公主出来时,这位公主就在她父皇的羽翼下瞧着他们。
裴朔打量了她一眼。
史书记载婉玉公主端庄有礼, 沉静自持, 学识渊博, 他看了好几眼都无法将眼前的人和史书那个坚毅的女子联系起来。
难道是因为公主如今未经世事,所以还带着几分天真?远不及后世流传那般坚毅沉稳、有肩抗大国之志。
史书记载北祈末年,国家危难之际婉玉公主出使南梁,以和亲促成两国友好, 为北祈争取来了几年残喘时间。后来婉玉公主亡故,武兴帝不仅不兴兵讨问,还割地赔款。
“她好看吗?”
裴朔还在盯着对面的婉玉公主看, 听到这句冷不丁地问话,下意识答道:“有几分姿色。”
北祈谢家虽然没几个好人,但颜值都是个顶个的出挑,尤其是公主殿下和大舅哥简直是国色天香,令人心驰神往。
而且史书记载,武兴帝其实是个颜控。他挑的老婆、儿媳妇、甚至丫鬟全是个顶个的好看。
话刚出口他就感觉身后好似有什么毒蛇猛兽盯着他似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僵硬着脖子机械般得转过头去瞬间冷汗连连。琼华公主正好收回视线。
裴朔讪笑一声,“我的意思是她的姿色不过尔尔,哪里比得上公主殿下倾国倾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公主之姿皎皎日月不可比之,公主之貌花鸟为之羞涩……”
谢蔺:“……”
裴朔此人天生就适合做个奸臣。
拍马屁的功夫如日中天。
“和婉玉说话的是他当今的太子谢鸿,谢鸿左侧的是成王谢昶。”
裴朔看着这俩人拳头都硬了。
听说这俩傻逼当年欺负过他的公主。太子当众踩碎了公主的糕点,永王故意给他们送带有虫卵的被子。
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还是大舅哥为人坦坦荡荡,毕竟大舅哥都是真心捉弄他的,丝毫没有伪装。
“那个人是谁?”
裴朔指向坐席下方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此人浓眉宽脸,额庭饱满,眼眸深邃如渊似海,面上挂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笑,他的周遭围了一圈人或是恭维或是祝贺,酒杯不断地举起。
“郭相仪。”谢蔺毫不客气地帮他介绍着在场的重要人物,省得这厮哪日又惹出什么岔子来。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丞相?
可此人面容和善,与人谈论间也是举止有度,丝毫没有书上说的奸佞之相。
似乎是察觉到这里的注视,郭相仪朝上看了过来,吓得裴朔连忙收回了视线,差一点就被抓了个正着,不得不说这位郭相警惕性真的很高。
“现在过去的是他弟弟郭济物。”
裴朔再次看去,郭相仪的位置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穿官袍的中年男人,那人眉眼间和郭相仪有几分相像,只是总觉得他有几分不靠谱。
此场盛宴朝中四品以上的大官基本都来了,便连裴大人也携家眷坐在下首,裴朔朝他使了几个眼色全被对方冷哼一声忽略不见。
小气鬼。
裴朔撇撇嘴,就裴大人这样小心眼的人自己能和他有什么计划?
“哎?阎文山。”
裴朔定睛望去,裴政旁边多了一个人,正是先前在街道时见到的阎文山,这俩人居然聊了起来,倒叫裴朔有些意外。
谢蔺好奇道:“你好像对阎大人很有兴趣。”
裴朔讪笑一声,“小报上写的阎大人很有传奇色彩。”
谢蔺冷哼一声。
“怀英……”
裴朔听到熟悉的喊声顺势看过去,正好瞧见霍衡在座位上上蹿下跳地朝他招手。
霍衡所在的侯府虽说称得上一声王侯,但侯府早已没落,他曾曾祖父上阵杀敌赚了个世袭的侯爵,后人却一个比一个菜鸡,到霍衡父亲这一辈基本空有侯爵的名头,毫无任何实权。
裴朔跟他打了个招呼,顺着他的方向还看到了霍衡的渣爹和那个[贤良淑德]的继母,以及个头刚到霍衡腰间的继子。
只见天空一声长鸣,一只赤金翱翔的凤凰盘旋在长乐门上空,紧接着是一条腾跃的巨龙飞舞,龙凤成翔,顿时引起百姓一阵欢呼,不少小儿携带大人衣角发出惊叹声。
不多时,只见观景台最上方的坐席明黄色的身影携两位妃子走出,文武百官依品级而立,赤色官袍明目非凡,见那人出来,当即齐刷刷跪倒一片。
“臣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武兴帝左侧站着的便是当今的郭皇后,郭相仪的亲妹妹,右侧则是神威大将军的女儿陈贵妃。宛如两大护法一样站在帝王两侧。
“众卿平身。”武兴帝端坐于高台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面色和善微笑,俨然一副天下仁君,郭皇后和陈贵妃亦是添着几分笑意。
就当裴朔偷偷打量他们的时候,又见一白衣女人,素纱蒙眼,从群臣之中缓步走出,所过之处竟见有白光略过,令人生奇。
几乎不用谢蔺介绍,裴朔便猜出了这位的身份,只是这个场合武兴帝在他不太方便和老乡相认。
“见过陛下。”
女子声音清冷,微微俯身,并未下跪。
武兴帝却是自己急匆匆地从宝座之上走出,亲自将女子扶起,笑容和蔼,“朕许久未见国师,不知如今我北祈国运如何啊?”
国师只轻声道:“陛下万岁,北祈万岁。”
得了她这一句谶语,武兴帝更是喜笑颜开,“国师请上座。”
女国师的位置仅次于皇帝宝座之下,位于百官之上,更位于太子及诸位王侯之上,足以可见这位国师在北祈的卓越地位。
裴朔悄悄打量着她,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管这个人是他的老乡,还是是历史上那个能掐会算的女国师,此人都带着几分传奇色彩。
“今日上元,朕愿宴请万民,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无天下万民何来朕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借此佳节,朕以此第一碗酒敬天下万民。”
武兴帝话毕,台下百姓更是一阵谢恩,纷纷感动涕零,“陛下千秋万业。”
君民同乐,一代佳话。
裴朔忍不住想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他知道武兴帝干得那些破事,他都要以为武兴帝说的是真的了。
武兴帝——史上最虚伪的皇帝。
宴会开席着实热闹,观景楼外街道上花灯点亮,河面莲花漂浮,房檐落雪,红梅映衬,孩童声和商贩的吆喝声交织,茶楼里的说书人正讲到精彩之处。
与此同时柳大嫂和柳二郎也带着小满在外头街道闹着玩耍,长乐门内的百姓数量有限,他们便只能在外头远远地看着。
“娘!娘,是凤凰。”小满开心地跳了起来。
柳大嫂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的小手,立足原地看着头顶的焰火,冷风刮过衣角夹杂着几分寒气。风过眼角多了一层水雾,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天子脚下竟是这般富贵。这场焰火想必都够他们桃水村三百八十多口人家十年的口粮了。
“大嫂,吃口羊肉汤角儿吧。”柳二郎指着旁边是汤角儿摊位。
“也好。”
“要说这羊肉汤角儿还是大郎的手艺最佳。”柳大嫂似是想到了故人,唇角刮过一抹苦笑。
柳二郎道:“大哥的手艺无人能比,等到明年阎大人再度归来,我们就能回去借那狗官的狗头来祭大哥。”
“娘,你快看,嫦娥。”
柳大嫂闻声看去,夜空不知何时多了一轮金月,逐渐又幻化做一颗金色桂树逐渐盛开,月兔在间跳动,忽地跳到仙子身上,嫦娥抱兔逐渐落下凡尘向帝王贺岁,而后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世间,此举幻术顿时引得一阵叫好。
柳二郎见此也是苦笑一番,“黄河水境灾患未消,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华县地陷多日,至今能听得地下传来哭声久久不灭,县官束手无策,迟迟不见救援。沿海城镇海虫席卷村庄至今未消,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边境将士无棉被过冬无粮草果腹,朝廷宣告粮草告罄、国库亏空,原来那些省下来的银钱都是用在了这等地方。”
“二郎,外头天寒,我们早些回去吧。”柳大嫂不想再看这些天家的富贵,他们从桃水村流亡入京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外面的光景。
如今的京城盛世有多奢靡,外头就有多少人饿死。他们的吃穿用度用的都是那些饿死人省下来的口粮。
俩人正说归家,扭头一瞧,小满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小满?”
“小满。”
柳大嫂唤了半天,却只见拥挤的人群潮动,一下子眼前发晕,双腿发软,惊出了一身冷汗,呼吸都要停了。
长乐门内,席间推杯换盏,歌舞成趣,裴朔拖着脑袋看了半天只觉得无趣,这种歌舞看多了其实也不过尔尔,现代春节晚会好歹还有小品和相声能逗个乐。这里除了歌舞、幻术、杂耍剩下的更加无聊。
“怎么了?”谢蔺抬了抬眼。
“困了。”裴朔头一点一点的。
谢蔺冷哼一声,“平日你不到三更天绝不睡觉,现如今还是一更天你就困了?”
裴朔懒懒地用手指在桌子上画圈,“无聊。”
正说着,席间忽然有一人站出,“陛下,今日上元为表庆贺微臣准备了一座灯楼共分七层,每一楼需得诗一首方可上行,若是登顶便为今日魁首,方获得彩头。”
“哦?这灯楼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这彩头何为啊?”武兴帝笑笑。
“微臣前日得了一座花灯,堪称精妙,便以此作为彩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灯楼的顶层忽地亮起一阵光芒,亮光过后便见流光溢彩般的绚丽。
花灯顶端的八角飞檐翘角坠着硕大夜明珠和金丝银线流苏,花灯影布上的手绘更是出自北祈著名大师之手,而那琉璃灯罩更是由外邦进贡而来的珍品制成,万松金阙照天明,灯罩内则是一颗比人脑袋还要大的夜明珠,此等珍品的确称得上是精妙绝伦。
“只是这诗题得需仰仗陛下了。”
武兴听罢哈哈大笑,“秦爱卿,你果真点子最多。”
“臣不过博陛下一笑。”
很快那盏斑斓的巨型花灯被人套上黑布遮住,而星火点点之间高楼更是黑漆漆的不见亮光,按照那位秦大人的规则,需得有人通关做出诗来才会亮起一层。
“我北祈儿郎多才俊,不知今日可有要上前挑战者?”
武兴帝说完立马便有一人站出,“陛下,臣愿前往。”
“陛下,草民也有一胆。”
“陛下,草民请命。”
“陛下……”
如今权贵百臣都在,正是大出风头的好时机,但凡胸有有墨的郎君没有一个会在此时退缩,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站了足足三四十人,比驸马大选那日的人数还多。
“朕听闻京中有一才子,名唤文德,今日可在?”
文德,正是李观。
霍衡立马道:“陛下,李观非官宦之家也无官职,今日不在场,但臣知道他住在哪儿。”
“京城第一才子不在场岂非无趣?传那位李观李文德前来赴宴。”
裴朔在底下捂嘴笑了半天。
李观厌恶官场,霍衡这会儿却故意插嘴,分明是一样同他闲得慌,存心想找点乐子,正好找到李观身上。
果不其然,霍衡坐下后也捂着嘴笑出了声,视线和裴朔对上的那一刻心照不宣地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兄弟就是用来坑的。
“霍衡……”
霍衡笑得正欢,乍然听到点名,猛地起身,“啊?在。”
“朕听说你不学无术是京城第一纨绔?你也过去瞧瞧,让朕看看这传言是真是假。”
霍衡:“……”
裴朔听闻此言差点笑出声来。
霍衡见他肩膀抖来抖去的,当即道:“回禀陛下,京城第一纨绔都是之前的事了,如今的京城第一纨绔是……”
NoNoNo!
裴朔连连摆手,疯狂使眼色,他真的不会作诗!
然而霍衡只当看不见,“是驸马爷。”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裴朔身上,看得他坐立不安。
“陛下……”方才那些青年才俊中又站出一人来,“陛下容禀,微臣翰林院编修郭琮,臣听闻驸马爷当日科举落榜后一怒一下跳了河,臣以为驸马爷还是不要参加灯楼才好,若是没能作出诗来,又存了跳楼之志……”
郭琮这混蛋。
一年不见,依旧如此混蛋。
“你胡说八道什么?”
只听又是一道厉声,裴朔循声看去,裴大人身后却是走出一位白衣青年,正是裴凌。
此刻裴凌满脸怒色,“我二哥之才便是文德也不及一二,你此番纯属胡诌。”
裴朔:“……”
他是真的不知道裴凌对他竟然如此崇拜。所以原主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收服这个脑残粉?
不对呀,他就是原主啊?!那裴凌到底在崇拜什么?
“裴三公子说的不错,怀英才学在我之上。”
不知何时那李德宝已经把李观请了过来,只是他衣着简单,甚至还带着惺忪睡眼,衣裳匆匆穿着扣子都错别了一位,看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揪出来的。
李观和裴凌对视一眼,像是得遇知己,更通俗的来说应该是确认过眼神他们粉的是一家墙头。
“其实……”裴朔想开口解释一二。
“既然怀英有才,不如下场一试?”武兴帝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才不管裴朔是真有才还是假有才,纯粹看乐子。
“臣……”裴朔吞吞吐吐。
他哪里会做什么诗?
谢蔺在旁斟满酒杯,歪头浅笑般看着他,“那花灯倒是漂亮。”
裴朔拒绝的话到嘴边顿住。
公主喜欢那彩头花灯?
“驸马不若满饮此杯?”
裴朔指背碰了碰酒杯,还带余热,他忽然笑道:“公主可知,温酒斩华雄?”
谢蔺眉梢轻挑,他这是……
裴朔手中折扇哗啦一开半遮面,“酒温好,等我回来喝。”
对不住了唐宋八大家。
我要开始装逼了!
谢蔺:“……”
这厮又装起来了。
第53章
七层灯楼, 漆黑不见顶。
玲珑宝阁,花灯彩带绕顶。
在场的三十多个青年才俊鱼贯而入率先进入底层,楼阁内仅几个端着金色笔墨的小太监, 楼顶悬挂倒垂数十面红绸。
裴朔被挤得脸都要变形了, 这些人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第一个登顶, 好叫天子和那些贵女王族们高看一眼。
裴凌跟在裴朔后面, “二哥你想好了吗?”
他眼神清亮期待地看着裴朔,他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作诗,纯粹是想近距离欣赏二哥的大作。
“那是自然。”
裴朔刚抬脚, 不知道是谁转过身屁股一抬, 直接将他撞飞出去,正巧那红木圆柱子立着, 咚地一下裴朔额头撞了上去,当场撞了个脑眼昏花。
刹那间好像有无数潮水涌入,脑中嗡鸣四起, 眼前模糊微光间只看得见裴凌和霍衡嘴唇在动。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天旋地转间好似飘起了桃花,他只身粗布麻衣站在河边,身后也是一股大力, 如同方才一幕他失了支撑点, 整个人踉跄往前扑去, 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河水灌进他的口鼻之中,漫天的窒息感铺面而来, 让他不得喘息。
那是他的记忆?
“二哥?二哥。”裴凌惊呼一声。
“驸马爷晕倒了?”
“怎么回事?”
“驸马爷该不会是做不出诗来,气晕了吧?”
“你胡诌,我二哥天纵之才。”
“你急什么?你二哥又不是第一次写不出东西来, 上来跳河,此番撞柱,可真是好魄力啊。”
“哈哈哈哈。”
恍惚间,额头传来的钝痛与记忆中溺水的窒息感交织在一起,让裴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站在昏暗的灯楼之内,还是沉在那条无底的河中。他下意识地抬手触碰额头,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是血。
讥笑声与吵嚷声汇成一团。
万千声音最后化成了一声“驸马,酒要凉了。”
裴朔猛然惊醒,额前被撞的地方还有几分火辣辣的疼,眼前众多青年才俊聚成一团,指指点点,稀稀疏疏也能听得出来是在嘲讽。
“早就听闻这驸马爷大字不识一个,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我怎么听说他先前还是乡试第一呢?”
“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吧。”
“若真是乡试第一怎么可能科举落榜?”
“是啊还一气之下跳了河哈哈哈。”
他扶着石柱,缓缓转过身,瞳孔微缩,瞬间就锁定了方才那人,众说纷纭间郭琮就站在人群里朝他落来一个挑衅的目光,毫不避讳。
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裴朔脸色却冷了下来,所以……科举龙虎墙外也是郭琮推的他?他和郭琮并无仇怨,为什么要害他性命?
裴朔自问贪生怕死、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科举落榜就闹得跳河自尽,此番定是有因。
思及此他望向郭琮,缓缓竖起一个中指。
你给老子等着。
郭琮见状脸色微变,身影闪退,退至众人身后。
见裴朔清醒,众人也纷纷后退,不敢再看热闹,开始专心作诗。
“二哥你还好吗?”裴凌拿帕子按在他的伤口处,所幸伤口不大,很快便止住了血。
不多时,外头的武兴帝也出好了题目,交给李德宝匆匆入楼,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红纸上的题目。
“陛下有旨,第一层以月为题,请诸位公子成诗。”
看来武兴帝没有准备为难大家,以月为题自古便有,属于非常小儿科的题目。
几方大红绸缎铺展开来,如同一片朝霞般绚丽,楼阁内燃起几方油灯,以便于才子落笔,众人思索再三,纷纷拾起了笔墨挽袖在红绸之上落下笔墨,金色的墨迹在绸面上流淌,每一笔每一画都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好似流动的星河。
“驸马爷要作诗了……”
不知是谁开了口,裴朔素来是话题中心,众人纷纷向他看去,只见裴凌一袭白衣立在案侧拖着一盏油灯,霍衡和李观也围在他身后驻足,而裴朔踩着梯子正在挥墨。
有人靠近几步,一眼就瞧见了裴朔写的字,开头一个“明”字竟有几分肆意飞扬,笔锋如龙蛇起舞,墨色浓淡相间,墨香四散。
“明月……”有人淡淡念了出来。
“哈哈哈哈,以月为题,驸马爷当真就写个明月不成?”
“莫要管他了,我等速速作诗吧,早日拿下那花灯才是。”
“可我观驸马爷字迹竟有几分大家风范,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常言道笔迹随人,而裴朔这等毫无心性之人竟写得一手好字,更何况这红绸无力迎风而起,比起在桌案上行字更是要难上几分。
“驸马爷又要写了。”
众人纷纷仰脖看去。
金灿灿的大字龙飞凤舞般的字迹落在红绸,笔画之间,金粉细腻如流沙,油灯微弱灯光的映衬下点点金色粼粼波光,笔锋停顿更是有几分轻盈飘逸。
“明月几时有……”
那人念着念着声调却沉了下来,似是不敢置信般瞳仁震颤,又将裴朔上下打量了个遍,好似一定要确认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裴朔本人写的,而不是什么代笔,更无人替他作弊。
可他身侧的裴凌神情肃穆,眼底浮现着几分狂热,另一侧的李观更是讶然注目,并无人替他作弊一二。
“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那人继续念道。
从先前的低沉却逐渐音调高昂起来,裴朔身侧已经围满了人,纷纷踮起脚尖去看他写的东西,金红相间的视觉盛宴,精妙绝伦的诗词曲调……
“好诗,好诗啊!”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笔墨,转而去看裴朔笔下的红绸,可他写的实在太慢,叫人心焦急燥地想知道下一句到底是什么。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妙!实在是妙!”
“我听说驸马爷在府内居住的小院就唤作琼楼。”
“谁说驸马爷不通文墨?此诗实乃大家之作。”
“此等文采竟科举落榜,世事不公,世事不公啊,可惜驸马爷已入公主幕下,不然来年再入科举定定能一举登科,做那簪花的状元郎。”
“可惜,可惜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驸马爷竟有此等意境悟性,实在是大智若愚。”
众人忙着看裴朔写诗,早已忘了自己的诗还未收尾,直至裴朔最后一笔落下,笔墨金点洒在红绸之上,他抓起红绸一边,用力往下一拽,飘飘扬扬的红绸坠落凡尘,与此同时灯楼第一层的灯倏地亮起。
“好诗,好诗,绝世佳品。”
“我等自愧不如。”
灯楼之外众人早已没了饮酒作乐的心思,纷纷盯着那灯楼瞧,没一盏茶的功夫,那灯楼第一层的灯唰地亮了起来,光彩照亮了半个长乐门,灯影摇曳流光溢彩之间,与上面的黑漆漆的六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人做出诗了。”
“第一层的灯亮了。”
“这灯楼果真漂亮。”
王侯公子佳人们惊呼一声,这么短的时间居然真的有人作出诗来。
“何人此等文墨?难道是李文德?”
“或许是郭琮郭编修,他不是新科状元吗?”
红绸坠地,立马便有小太监前前后后六人抬着红绸出了灯楼,待走出的瞬间立即引起一阵沸然。
“出来了,出来了。”
“不知是何人率先做出这第一首诗。”
“陛下第一题出的简单,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诗来也不足为奇,端看他的功力如何。”
“总不会为了先登楼顶,拿出一首不成韵脚的东西出来吧哈哈哈。”
偌大的红绸被挂在架子上,金色的墨字灿如星河随风轻动,烫金大字直接清空了在场的所有声音,便是武兴帝也下意识扶住了龙椅的把手,险些站起身来。
“这诗……”
诗词之上并未署名,是故众人并不知道此诗出自谁手,单凭字迹更是叫人猜测不出。
谢蔺指背碰了碰裴朔的酒杯,酒已经凉了,毕竟是寒冬腊月,他忍不住笑了笑,将裴朔的酒温上了炉子。
场外的纷纭如何,裴朔在楼内自然是不得而知,他自作了第一首诗,直接折扇一摇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登上了第二层楼。
临走前更是故作轻松放言道:“第一楼太挤了,我去上面看看。”
这话说得属实嚣张狂放。
对不住了苏轼先生。
借花献佛。
他要用那一盏花灯来哄他的公主玩。
他话虽空灵,视线却是瞧着郭琮说的,等他出去了他一定要查查他和郭琮到底是何恩怨,竟至于杀人害命。
第二层依旧漆黑无比,有小太监举着油灯,“驸马爷,第二层的题目是花。”
看来武兴帝并没打算为难这些人,出的题目都是最简单的风花雪月。
又或者说武兴帝是故意想看简单的试题,能否被这些学子写出新的大作。
“那微臣便答……
裴朔抬笔,几乎没有思考。
场外众人还沉醉在第一首的明月几时有当中,却突见另一阵光芒射来,竟是灯楼的第二层灯亮了,这……竟是什么人这般快?
果真很快便见几个小太监再次抬着一张红绸出来,有第一方红绸珠玉在前,众人更是心焦这第二层的“花”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不出意外这一次的笔迹和第一层的笔迹出自一人之手。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好诗好诗啊!”
“全诗春风得意,一气呵成,真是得意后生。”
“一定是状元郎,状元郎的故土可就是在长安城,定是返乡时有感而发。”
“相国大人族中真是人才辈出啊。”
众人夸赞声却并非引起这位郭相几分动容之色,反倒是郭济物对于这个儿子却是引以为傲。
很快又有小太监脚步匆匆抬出了其他人第一层的诗词,只是众人瞧了几眼便再也没了兴致,并不是说那诗词不好,只是有前一首在,众人的胃口被养得太好。
不多时灯楼接二连三抬出红绸,除了那首《望平生月》可堪与其比之一二,其余均不过尔尔。
“要我说这首望平生月和第一首的明月几时有堪为第一,不相上下。”
“李大人此言差矣,明月几时有显然意境更高一层,对仗也足见工整。”
“哎哎,第三层灯亮了。”
眼看着他楼层再次亮起,红绸架子上为裴朔单独留出一个空间来,紧接着便是第四层、第五层……
灯楼亮起的速度甚至比众人赏诗的速度还要快,眼看着武兴帝的题目被他一一破解。
武兴帝神色微眯,“看来朕的状元郎果真文采出众,寻常题目难不倒他,既然如此,这第六层的题目朕要改上一改,朕有一对,请卿做答。”
【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小太监高声喊出武兴帝出的对子。裴朔眉头一挑,这次换题目了?不过对对子这种事,好像也没那么难。
他稍加思索,金墨横出。
“臣对……”
“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红绸铺墨,金光映眼,武兴帝见此对联哈哈大笑,“看来朕真是难不倒他,这最后一层诸卿可有什么难题,定要难他一难。”
众人纷纷低头交耳。
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难题来。
陈贵妃却是掩唇轻笑,“陛下,既然状元郎如此多才,可否这最后一层便请他为妾身做一首诗如何?”
“哦?爱妃这个主意不错。李德宝通传,请为贵妃做诗。”
灯楼第七层空荡荡的,红绸飘扬,不多时外头才传来李德宝的声音,裴朔听着这声音不自觉嘴角抽了抽。
既然如此,他只能对不起太白兄了。
待到最后一笔做下,他用力一拽,红绸飞舞,紧接着便听见钟声混沌,檐下清铃脆耳,窸窸窣窣的雪花飘扬而下,随之而来的则是漫天彩光冲天,琉璃灯罩映月。
先前只是一层一层的灯光亮起,而此刻则是外围的彩灯哗然,暮色之间先是底层飞檐上悬挂的花灯亮起,逐渐蔓延顶层,如同赤色珍珠悬挂。
第一层灯影芍药牡丹花开,月桂红莲名动,第二层山水交织,垂柳扶风,如见巍巍高山连绵不绝,第三层可见祥云瑞兽,飞凤游龙,鱼跃龙门……再往上看去神仙腾云,龙车驾雾,若有仙子临门,灯影环绕,宛如天上宫阙。
灯火通明之处,却见最顶层的华灯缓缓打开莲瓣,流光溢彩之间琉璃瓦片闪烁着瞩目的光芒,丝竹声悠悠,衬得整座灯楼好似天外来物,如梦似幻。
莫说城外百姓,便是长乐门内的王侯都被此举看得眼不离楼,尽是痴态。刹那间烟火四起,人间盛景尽在此处。
“好!”武兴帝竟是直接站起身来带头叫好,“秦爱卿此番献宝实在是美不胜收,此灯楼堪为国宝。”
秦大人俯身跪地,“这多亏那登顶之人写下千古绝句,我等才能见到这般壮观盛景。”
正说着便有太监抬着红绸再度挂在架子上,墨色挥舞之间,众人看清了最后一首诗,场内寂静无双,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名花倾国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好!”
“甚好!”
此诗已经不是一个“好”字可以夸赞的。
“名花倾国两相欢。”陈贵妃眸中闪过一丝惊艳,朱唇轻启,再读到下一句时更是莞尔轻笑,玉面上染过一点淡淡的红晕,“状元郎可真是个妙人。”
“皇后姐姐,不如也请状元郎为您也作一首诗如何?”
郭皇后闻言轻笑,“看来贵妃妹妹很满意这首诗?”
“那是自然。”陈贵妃笑颜如花,鬓角的牡丹花都随之微微轻颤,这首诗可真是叫她出尽了风头。尤其是这作诗之人还是皇后娘家的族中子弟,更是叫人生快。
武兴帝哈哈大笑,“李德宝,通传登顶之人。”
武兴帝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那灯楼传来淡淡呼声,遥遥望去,见一模糊人影正站在那花灯旁朝下招手。
众人呼吸一屏,想必这就是登顶之人。
“公主……”
裴朔站在花灯旁边,手放在嘴边往下喊去。
灯楼距离坐席不算近,但也算不得遥远,这声音缓步传来,众人纷纷疑惑。
“这人唤的是公主?”
有人看向上首的婉玉公主,莫非是婉玉公主的追求者?
“我怎么瞧着像是驸马爷呢?”
“这声音也像是驸马爷。”
“驸马爷怎么在上面呢?”
“公主……”裴朔站在顶楼蹦来蹦去,又加大声音,努力招手。
谢蔺动作一滞,隔着万千人海,重重黑雾间拨云见日,色彩绚烂间恍如初见。
“是驸马爷!”
“他怎么在上面?”
“莫非这登顶之人是他?”
第54章
长乐门外人潮涌动, 柳大嫂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拽着路人的衣袖,声音颤抖:“您可曾见过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袄的小童?这么高, 他只有六岁”话未说完, 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柳二郎在人群中奔走, 额头渗出的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他一遍遍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小满!小满!”
声音嘶哑, 却被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每到一处,他都要仔细搜寻,生怕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夜色渐深, 灯火愈发明亮, 映照着柳大嫂憔悴的面容。她眼睛哭得红肿,脚步踉跄却不肯停歇。好不容易有个卖花的婆婆好像见着有个弄杂耍的艺人背着一个这样的孩子进了长乐门, 她立刻拖着疲惫的身子朝那个方向跑去。
长乐门高大巍峨,里头尽是些天潢贵胄,守门的士兵盔甲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透过门口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丝竹声声悦耳,好似有人提到了什么驸马爷。
“我要进去,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在里面?”
那士兵长枪拦住了她, 怒喝一声,“什么人?里面也是你能进的?”
柳大嫂顾不得其他,直接跪倒在门前,声音哽咽:“官爷行行好, 让我进去找找,我的孩子可能在里面……”
然而守卫面无表情地挡在门前:“陛下在里面,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在里面?”
“求求你们……”柳大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手在地上摩擦得发红,却浑然不觉疼痛。
“大嫂。”柳二郎将她扶起来,朝守卫士兵道:“劳二位大哥通传一下,我们和当今的驸马爷是故交,还请您通融一二。”
那守卫冷哼一声,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妇人双手粗糙一看便是地里劳作的妇人,男人倒是有几分书生之气,但端看衣着绝不是什么贵人。
“哪里来的乡野之人也敢胡乱攀附?驸马爷是何等人物,哪来的乡野故交?还不速速离去。”
柳二郎还欲上前想要解释,却被守卫用长枪拦住。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最后将身上的银子尽数掏了个遍,他们今日出门没带那么多,如今只剩下几枚碎银子和几粒铜板。
“大人,这些请大人喝茶,还望大人通传一二。”
那些碎银子落在守卫手中他冷哼甩开柳二郎,“就这么点东西还敢劳烦你爷爷替你办事?”
守卫说着却将那些碎银子尽数塞进了怀中口袋,一脚踢开柳二郎,厉声喝道:“看在银子的份上,饶你不死,速速离开。”
长乐门内,灯火辉煌如昼。彩绸飘舞,宛如天上凡间,丝竹之声悠扬婉转,似有仙乐从九霄飘落。锦衣华服的贵人们举杯畅饮,笑语盈盈,舞姬轻盈旋转,罗裙翩跹如蝶,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的气息。
花灯的光芒透过城门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如同一柄短刃,将世界一分为二。
而就在这道金线之外。
长乐门外的青石板上,柳二郎扶着柳大嫂,二人面容憔悴,双眼因哭泣而红肿不堪,眼中的泪水早已流干,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
仅仅一墙之隔,柳大嫂望着那道缝隙中透出的光芒,心中突然一横,直接朝着长乐门闯了进去,那守卫的士兵虽奉命守门,但也绝不敢闹出性命来。
圣上今夜欲与民同乐,他们却在这闹出乱子,恐怕脑袋都过不了这个年。
“你……”
然而柳大嫂却抵不住那些个士兵的力气,当下便被拿住,“你再不离开,只能抓你下狱。”
“大嫂,我们先回去吧。”柳二郎见状只得先劝慰他。
就当二人心如死灰之际,一道少年声调却突然想起,“是你们?”
白泽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跌坐的狼狈二人,他记得这些人,都是桃水村逃出来的祸患。
“你是……”柳大嫂和柳二郎也终于想起了少年的身份,立马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般,“你是怀英身边的人,我要见他,小满不见了。”
白泽朝长乐门走进,眼睛只轻轻斜了那守卫一眼,那守卫立马松开了柳大嫂,朝白泽拱手道:“原来是驸马爷身边的白大人,小的失敬。”
白泽冷哼一声,“这两位是我们二爷的贵客,你们欺凌我们府上的贵客,该当何罪?”
那守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这……小的自知罪该万死。”
白泽眯了眯眼,朝柳大嫂他们和蔼笑道:“你们跟我来吧,二爷就在里面。”
丝竹声乐传来,柳大嫂心中却是惴惴不安,柳二郎不断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怎么觉得越走越偏僻呢?
“怀英身为驸马不应该在坐席上首吗?你怎么带我们到巷尾来了?”柳二郎双拳紧紧攥起,喉结不由得滚动,余光却四下寻着趁手的家伙。
白泽笑笑,“席间都是贵人,自然不能带你们进去,二爷在这等你们。”
柳二郎却上前一步将柳大嫂拉拽到身后,眼神眯起,多了几分警惕,“我和大嫂是意外寻到此处,怀英怎么会先一步在这等着我们?”
“那当然是……”白泽脸上的笑容愈发变得诡异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从袖口抽出,一柄短刃握在他掌心。
“小白?”
突听得一道声音。
元宵站在不远处,“你在那做什么?二爷一会儿就出来了。我说怎么看不着你。哎?这是……”
他说着走近,正巧看到柳大嫂和柳二郎他们,脸色多了几分讶然,“柳家大嫂和柳家二爷?你们怎么在这?”
白泽袖口的短刃收回,脸上又挂了那几分笑容,“我在长乐门前碰到他们,他们说小满走丢了,我便将人带到这来,正说要去找哥哥你商议此事呢。”
“丢了?”元宵恍然想起破落宅院里的那个小孩子,再看看狼狈不堪的柳家叔嫂,“二爷这会儿在灯楼不方便见你们,他在哪丢的?”
“你们跟我来。”元宵说着领着他们二人又回了长乐门。
也不知元宵和那些人说了什么,守城的士兵一招手又多了几队举着火把的士兵。
元宵拱手,“多谢大人,改日定备厚礼答谢。”
那守卫还有些不好意思,“元大人客气了,先前是小的不懂事,冲撞了您府上的贵人,还请元大人替小的多美言几句。”
元宵笑笑,“我人微言轻哪里称得上美言,若是驸马爷的贵客能提上那么几句……”
他稍一提点,守城的卫兵立马了然当时单膝跪地,“小的有眼无珠,还请两位贵客千万不要计较,小的这就派人四处去寻。”
柳大嫂和柳二郎见状自然也不会多说,有元宵在,那守卫不仅将扣下的银子还了回来,还加了好几队人马按照他们的描述找人,甚至公主府带过来的人也加入了找人行列,但凡能动用的人手已经全部派了出去。
柳大嫂的脸色这才暂且缓和了几分。
眼看着灯楼上有人下来,元宵寻了个百姓坐席将他们两个人安置,又叫人上了一壶热茶。
“二爷出来了,等二爷回位置上,小的就去禀了二爷。”
柳二郎这才道:“多谢元大人。”
“柳二爷可千万别这么叫,我不过是我们家二爷身边的奴仆罢了。”元宵微微颔首。
他自知身份低微,旁人看在驸马爷的面子上唤他一声[元总管][元大人]给的是公主府的面子。
白泽冷哼一声也跟着他走了。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柳二郎心里一颗石头才暂且落了地面,只是他端茶的手都是抖的,“大嫂……你觉不觉得那个叫小白的很眼熟?”
柳大嫂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他……”
柳二郎声音颤抖,“桃水村、大火……他们虽然蒙着面,但那双眼睛、真的好像好像……”
“你这么说……”大嫂被他说得一身冷汗四起,“可他不是怀英手底下的人?”
“我听怀英说过元宵是裴大人派给他的人,那个叫小白的是街上看他做乞丐可怜捡回来的,万一他们……早就盯上了我们……”
柳二郎越想越觉得后怕。
方才那少年将他们引进巷子里,会不会是想趁无人……灭口……
咣当——
柳大嫂手中茶盏滚落。
*
“臣裴朔见过皇伯父、皇伯母、贵妃娘娘。”
裴朔掀袍跪地微微俯身,只是垂眸瞬间余光却是瞥向谢蔺,衣袖下的手朝他偷偷比了个耶,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地勾起。
谢蔺没明白他的动作是何意思,却轻轻含笑,用指背弹了弹他的酒杯,又做口型朝他说话。
裴朔却是听懂了。
他在说:酒要凉了,驸马何故不归?
“哦?这些诗莫非都是驸马所作?”武兴帝大为震惊。
宴席上正值酒酣耳热之际,莫说是武兴帝,在场群臣更是不可置信,其中一人终于问道:“那首明月几时有莫非真是驸马爷所写?”
话音刚落,整个宴席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觥筹交错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裴朔。
“这……”可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裴朔之外,灯楼之内确实再无其他人出来。
裴朔讪笑一声。
根本不敢认。
从灯楼开阁开始距今不足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只有李观处于第五层,郭琮和裴凌在第四层,剩余三三两两在第三层,大部分停留于第二层,还有少数停留在第一层,更有甚者在第一层看到裴朔的诗句后直接道心毁灭,干脆摆烂。
若说有人代笔,可何人能写出这样的诗词?
“朕竟不知怀英竟有此等才学,名花倾国两相欢,贵妃可是很喜欢这首诗。但朕不能偏心,既然贵妃有诗,皇后岂能无诗?卿若能再得一首,朕许你一个赏赐。”
裴朔笑笑,“什么赏赐都行吗?”
武兴帝道:“自然是。”
虽然他嘴上说着什么赏赐都行,但裴朔若是想要些过分的,他自然是给不了的。
“但朕也有要求,朕要你七步成诗,否则……”
裴朔一愣。
坏了,他成曹植了?
裴朔缓缓起身,“陛下有命,臣不敢不答。”
只见他缓缓迈出第一步,席间的丝竹之声早就停了,众臣的心思也跟着他一起提了起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便连谢蔺也下意识捏紧了酒杯。
裴朔不语,只是慢慢又迈出一步,众人连呼吸都快屏住了。
裴朔再迈第三步。
有人攥紧了拳。
众人心脏一紧,怎么回事?
他做不出来了吗?
谢蔺攥紧了衣角,可看到裴朔那般闲庭信步的模样,又觉得这家伙鬼主意多的是,区区一首诗词怎么做不出?可上首坐的是那位是明显要他好看……
裴朔迈出第四步。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
众人一凝。
他要作诗了?
然而裴朔不语,只是又迈出第五步、第六步,眼看着就要第七步,他的脚伸出……众人也跟着他伸长脖子,盯着他的脚看。
第七步——
众人的心脏都跟着他提到嗓子眼里,然而裴朔却是插科打诨,就是不作诗,所有人的心里也都是七上八下的。
裴朔终于迈到了谢蔺面前,歪头笑笑,“公主,我的酒凉否?”
谢蔺将他的酒从炉子上取下,笑道:“美酒尚温。”
却见裴朔缓缓转身,声音清朗,一抹红色的衣角飘起,他的唇角也随之轻扬,却见他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原就生得一副好样貌,眼波之中流转含情,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发尾以金冠束之,两侧红缨流苏自然垂落飘荡,一席锦衣红袍更是衬得几分天然贵气,手中折扇轻摇,自带几尾风情。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场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所有人痴痴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灯楼出来的那些个青年才俊刚好听到他在此作诗,纷纷驻足了脚步,眼底多了几分炽热。
“好!”武兴帝突然大笑出声,“好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朕的驸马果真是德才兼备。”
“朕一言既出,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朔却是微微俯身,“陛下要赏,臣不敢不推脱,臣的兄长裴桓常年远在边关,致使父子不得团聚,臣初入京城也从未见过这位兄长,臣想请陛下开恩,调兄长回京与父亲母亲团聚。”
远在下首的裴政闻言瞳孔一震,下意识攥紧了官袍,裴朔竟会提出这个要求?是谁的意思?
第55章
“裴卿, 朕记得你的大儿子外派出京好似有……”武兴帝顿了顿。
裴政站在裴朔身侧俯身,“已是十一年有余。”
裴政原属荣王一党,荣王败北后, 裴政投降于当今的武兴帝, 但武兴帝不敢信他, 于是裴桓便成了牵制, 明面上裴桓是幼年从军深受陛下隆恩,暗地里不过是个质子。
当年荣王一党的官员或多或少要么故去,要么被贬至偏远地区, 要么就像裴政一样有些能力留在京城, 但家中子嗣落在武兴帝手中。
十一载,裴政忠心耿耿, 荣王一党尽数歼灭,他先前也曾答应裴政将裴桓调回,如今也算是到时候了。
武兴帝道:“那确实是够久了,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吧,还未娶妻?”
裴政应道:“是,桓儿一心报效国家, 心中未想过娶妻之事。”
武兴帝笑道:“裴卿长子替朕驻守边关多年, 如今既然驸马提及, 也是时候叫你们兄弟相见、父子团聚,正好也趁此良机好好择一门亲事。”
“裴桓年少有为,有勇有谋,只是京中职位目前并无空缺……”
武兴帝面露疑色。
裴朔立马道:“兄长常年在外, 不曾与父母兄弟团聚,不若先行候补,待有空缺大哥再补上便是。”
不管是什么差事, 只要先调回京,就有回旋的余地。
“如此也好,驸马既已开口,朕没有不应之理,李德宝传朕旨意,调裴桓回京。”
裴政一喜,当即叩首道:“微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边关苦寒之地,哪怕在京中领个微薄的闲职都好过镇守边关。
裴朔原本还在想事情,谁料裴政磕头时见他没动静,直接压着他的肩膀将他也按了下去,咚地一声。
草!
我的头!
裴政见他额头红红不免皱了皱眉,本想说些什么,但现下场合不合适,裴朔又在那只动嘴不出声骂骂咧咧半天,看得裴政莫名其妙的。
眼看着没什么事儿,裴朔正好走,忽听高台上那位皇帝又出了声,“驸马……”
裴朔立住脚步,“臣在。”
武兴帝道:“朕记得驸马是乡试魁首?”
裴朔垂首,“回皇伯父,臣脑子撞坏了,不记得了。”
他这番实诚却是引得众人一阵发笑,虽然京城众人都知道裴家次子、琼华公主的驸马是个又疯又傻的,但他自己这般毫不遮掩的说出来却是另一种味道。
武兴帝也被他逗笑了,“四书五经也不记得了?”
“禀皇伯父,臣记得。”
如果他说不记得四书五经,下一步这狗皇帝就要说:既然四书五经不记得,这诗又是如何做出?
“既然记得,朕的科举为何不好好作答?”武兴帝佯怒。
裴朔:?
“朕回去就翻翻你的卷子,朕倒要看看你都答了些什么东西才叫阅卷的那些人把你漏掉。”
裴朔恍然,他今日风头出的太多,武兴帝开始怀疑了,他虽还没记起自己科举到底答了什么东西,也没记起在古代学的大部分知识,但总觉得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是不能和古代这些寒窗十载的人比的。
“自然是因为微臣得见公主,如遇神明,一心只想做公主的驸马。”
裴朔说得满脸真诚,连武兴帝都被他惊到,只可惜此等才俊脑子里竟然只有红颜祸水,毫无志气,实在可惜可惜。
谢蔺盯着他太久,手中的酒杯已经倒满还在倒酒,一直到彩云提醒他,他才急忙收了酒壶,将溢出来的酒渍擦拭干净。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回座吧。”
裴朔这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满脸自豪,“公主,可还喜欢那盏灯?”
谢蔺白了他一眼,明天早上满京城都会传出裴朔今晚的事迹,想必王嫣报社那里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不顾节日正加紧赶工要明早儿发出来呢。
“酒还温热,驸马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谢蔺端起酒杯欲递给他,裴朔没接,却是微微低头以唇瓣碰到那酒杯用牙齿轻轻咬住。
谢蔺手一抖下意识要退缩,可裴朔的手却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强迫他捏着那杯酒让裴朔喝了下去。
“确实温着。”
裴朔唇角含笑。
只是余光瞥去,却见公主殿下袖子的守宫砂竟然还在?难道她和大舅哥真的不是同一个人?还是日夜防着自己?
谢蔺瞧着他盯着自己胳膊看,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接下来灯楼事过,宴席重开,众人把酒欢歌,不知何时那舞席中央多了一个道人,道人手中牵着一条金毛大狗。
道人拱手,“贫道参见陛下,方才听驸马爷作诗如胜十年读书,不愧为陛下亲自为公主挑选的驸马,陛下爱女之心真是神仙动容。”
“故此,贫道特意从神仙手中借灵犬一只,此犬虽比不得驸马爷文采斐然,正巧也会作诗,还请陛下一听。”
且听道人声音落下,身后那条金毛大犬竟真的上前猛地一窜,旋即后膝跪地像人一样朝武兴帝拜倒。
“上元佳节月华明,长乐城门开启迎。”
那金毛犬竟真的口吐人言,只是声音沙哑有几分吐字不清,可的的确确是人言,甚至还会作诗。此番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裴朔撵着酒杯,忽然想起前几日白泽兴冲冲跑来说他在街上遇到杂耍的狗能吐人言,莫非就是这个道人?
“千门灯火齐欢庆,万户笙歌共此时。太平盛世民同乐,圣德流芳万古春。”
众臣都盯着那金毛犬,试图看出里面是不是藏着个人,可看了半天那金毛犬的的确确是狗,行为举止也和狗一般无二。
裴朔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作为一个新世纪崇尚科学的人,狗成精这种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不过他都能穿越,狗成精应该也合理吧??
待到金毛犬诗句毕,那道人手中拂尘一扫,“灵犬吟诗只是开头,贫道还有一宝,号称南海鲛人,乃是南海观世音菩萨座下锦鲤所化,菩萨感念陛下圣德,特派此鲛人为陛下献舞。”
旋即便听他一声令人,很快就有几个粗壮的大汉催着一个两人高的铁笼子进来,那铁笼子通体用布盖着,等笼子推到面前,那道人抓住一角,猛地掀开盖布。
却见一个巨型的琉璃水缸坐落在笼子上,清水波光粼粼间好似有什么东西流荡,忽地琉璃砰地一声,有什么重物撞了上来,水洒了一地,而裴朔看清了水缸里的东西。
一个人。
又不能说是人。
人首鱼身——
像极了话本书中的鲛人。
鲛人金色卷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游荡,面白唇红,脸型漂亮几近妖异,纤细的脖颈上是用赤金链子打造的镣铐,双臂如藕节般洁白,上身只穿着间轻薄纱布遮着胸口的位置。
腰身纤细不似寻常女子,而腰身往下则是一条长长的红色鱼尾,鱼尾漂亮绚彩夺目,在琉璃罩中更是泛着淡淡的光泽。
居然真的是美人鱼——
裴朔一时看呆,可这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鱼吗?后世一千多年都未曾发现过美人鱼的记载,这古代又当真有美人鱼?
正说时那鲛人猛地一动,琉璃罩摇晃洒出不少水来。
陈贵妃被吓了一跳,“这真是南海鲛人?有几分凶悍。”
“鲛人想必初次下凡不通人世规矩,孽畜,还不安分下来。”
那道人一声厉喝,鲛人果真安分了下来,身姿开始舞动。
那鲛人的确漂亮,琉璃罩中那颗眸子比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还要美上三分,一张脸鬼斧神工,娇美妖冶,不似寻常女子,只有妖精能生成这般外貌。
只是她匍匐在琉璃罩中,嘴唇不断动着,似乎是在……求救?
裴朔还要再看下去,突然身后的元宵戳了戳他,裴朔附耳过去,旋即眼底一震,“当真?”
“嗯。”元宵指了指下首人群中的柳大嫂和柳二哥。
裴朔点了点头,朝谢蔺道:“公主,我有点事,可否先行一步?”
谢蔺却搭上他的手,视线望向武兴帝,现在离席恐怕又给了那人发作的机会,只是看裴朔眉宇轻蹙,他薄唇一抿,啪地一巴掌打在裴朔脸上。
这一巴掌清脆把武兴帝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贱人!那鲛人有什么好看的?本宫不比她美上三分?”
“琼华……”武兴帝欲开口劝阻。
谢蔺却抢先一步,“皇伯父,儿臣身体不适,还请容儿臣先行回府。”
武兴帝:“……”
他看了看捂着脸的裴朔,突然生起一股怜意,但最后还是摆了摆手。
谢蔺转身抓住裴朔的胳膊拉起他就往外走,席间群臣纷纷行注目礼,可怜的驸马爷,刚出了风头就被公主当众扇了一巴掌,这琼华公主当真悍妇。
谢蔺脚边飞快,裴朔顾着脚下,眼看着谢蔺的手从他胳膊上逐渐往下滑落,最后落在他手边,即将再度滑落之际,裴朔却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感受到裴朔的温度,前方走路的谢蔺却是唇角一勾,任由他握住,逐渐化作十指紧扣。
裴朔见到柳大嫂,对方眼眶一红,“怀英……”
“大嫂,我都知道了,我方才叫人加派了人手,一有消息立马通知,元宵你叫报社那边派两个精湛的画师来画上小满的画像。”
裴朔说着唇瓣也有些发抖,除夕夜宴,这会儿还没找到,极有可能是被贼人带走。
前段时间幼童女人走丢的案件频频发生,该不会……
裴朔正想着手突然被人捏了一下,一抬头谢蔺正看着他,他连忙介绍道:“公主,这是我曾经的故交,柳大嫂和柳二哥,方才大嫂的儿子小满走丢了,所以我才……”
谢蔺微微颔首,“见过大嫂、二哥。”
柳大嫂和柳二哥却是受宠若惊,正要跪地却被谢蔺扶了起来,“二位不必多礼,找人要紧,本宫来时已叫人去通知皇城司封锁城门,定不叫那贼人趁夜出京。”
“多谢公主殿下。”
不多时元宵从报社回来带着几个白发苍苍的画师,照着柳大嫂和柳二哥的描述画了小满的画像交由皇城司寻找。
柳大嫂和柳二哥也跟着四下去寻。裴朔牵着谢蔺,谁也没提松手的事,河水映着她的华服珠钗,裴朔忽然笑笑,“公主要不要换身衣服?”
公主殿下这身衣服过于华贵,走在街上瞩目甚多。
“本宫乏了,回府了。”
“哎?”裴朔一愣。
“那好吧,公主先回去歇着,我随大嫂寻一寻小满。”
谢蔺走后,裴朔带着找人队伍顺着人流四下寻找,只是这小小的长乐门所有摊贩挨个问过又搜遍了,竟无一人见过。
“传令下去,有消息来报者赏十两银子,助本宫找到人者,赏一千两。”
裴朔一声令下,果真就有人上前,只不过这证人越看越觉得不靠谱。
小女孩还不到裴朔腰间的位置,手里捧着一个糖葫芦,她母亲跟在她身后神色紧张。
小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角,“我见过这个小哥哥,有一个别的小哥哥把他叫走了。”
裴朔蹲下身,指着画像,“你确定是这个小哥哥吗?”
小女孩点点头。
“那你知道带他走的小哥哥长什么样子吗?”
小女孩挠挠头道:“他看起来像个乞丐,和小哥哥差不多高”
裴朔心头一震。
却还是面色柔和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叫人拿了十两银子给她母亲,母女俩千恩万谢走了。
忽地身后一道轻咳声响起,裴朔回头,视线正好和来人对上,鎏金面具遮挡着半张脸,红衣倾城,裴朔脸上笑容逐渐加深。
“大舅哥,晚上好啊。”
此刻,另一头白泽也带着一队人四下寻找,他嘴里叼着半根糖葫芦,神情桀骜,只是风过耳边,他咬糖葫芦的动作顿了顿。
白泽手抬了抬,“你们接着找,我一会儿过去。”
“是。”
白泽立在原地,穿过涌动的人群,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着,白泽足尖一点调转方向换了一条路,那人也飞动脚步跟上了他。
一直到寂静无人的巷子,白泽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那人,那人也停下脚步,手中短刃闪过,白泽猛地转身刺去。
然而那人身形一转握住了他的手臂,白泽一愣,那人手掌劈下打断了他的短刃,他低头要捡,手腕却迅速被人牵制住,白泽下意识抬腿扫去,然而那人再次挡住,一个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那人掌力深厚,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震裂,白泽被劈飞去,脚步在地上摩擦出两道痕迹,他用力咳嗽两声,手捂着肩膀的位置。
“呵,三年不见,你的功力见长。”那人带着斗笠,脸遮在斗笠下看不清面容,只瞧见一圈胡子拉碴。
“若非今日随丞相前来,我竟不知你还活着,真是命大。”
白泽脸色阴沉,眼底凶狠,可又奈何不了那人,他余光四下寻找着出路。
“你不必害怕,我今日来不是想要你的命,白泽,既然你大难不死,为何不归?”
白泽啐出一口血,嗤笑道:“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人冷笑一声,从胸口取出一枚令牌,“首领有令,杀驸马。”
白泽一怔。
莫非他们知道了?
“为什么?”
“主子命令,哪有你问为什么的地步?你既为驸马近身,想必杀他容易,半月为期,否则我会亲自前来……送你下地狱。”那人说罢毫不客气转身离开。
白泽见那人离开才失了力气似得摔在地上,肩膀处传来的撕裂疼痛叫他不得不咬住了牙。
“狗日的烛阴。”
第56章
一连好几日, 小满毫无音讯。
恰逢新年,衙门值班的人少,因此虽然第二天一早就报了案, 但如今也是毫无头绪。
裴朔盯着京城的地图看了许久, 一颗心几乎沉底, “上元节鱼龙混杂, 商贩太多,趁乱将孩子带走不是一件难事。”
“郊外村庄也丢了两个孩子,不过那孩子无父无母故而也无人报案, 街头还少了几个乞丐, 花坊里跑了一个舞女……这些人的共同点全部都是……没有亲近之人,就算是丢了也无人报案更无人查找。”
“天子皇城脚下, 这些人贩子不该如此横行,府衙之内除了小满也未再接到有报案丢失之人。”裴朔百思不得其解。
“小白呢?今日怎么不见他?”裴朔四下看看,按照往日白泽早就在他旁边打转了。
元宵道:“上元节那晚回来就没见着他。”
裴朔心里一咯噔, “他不会也丢了吧?”
“小白他会功夫,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元宵嘴上说着不会,但心里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裴朔说着合上地图叫人在琼楼翻了个遍也没找着白泽, 吓得他急急忙忙出去找, 刚出后门就撞上白泽揪着一个人进来。
“二爷?这是要往哪去?”白泽讶然, “上回我同二爷说狗能吐人言,二爷不信,上元节那道人带着灵犬作诗,我看二爷眼睛都瞪直了, 这不今儿把他带过来给二爷逗逗乐。”
裴朔一瞧,白泽手里揪着的正是那道人,据说是急着出城叫白泽给揪了回来, 手边还牵着那条狗。
那道人见到裴朔立马惊呼,“哎呀,贫道见过驸马爷,上元节初见驸马爷便惊为天人,驸马爷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堪比曹子健啊。”
裴朔:“……”
这等油嘴滑舌、见风使舵的人说是修道之人,他第一个不信。
白泽冷哼一声,“叫你的狗说两句话来听听。”
说到这灵犬,裴朔确实是好奇到底是怎么做到狗吐人言,他手中折扇一合在那条狗上拨动看了半天也确实没看出什么不妥。
“道长,你这狗怎么不说话?”裴朔问道。
道长手中拂尘轻扫,“犬儿,还不拜见驸马爷?”
那狗听了他说话缓缓睁开迷离的双眼,匍匐在地上的四肢也逐渐灵动起来,像上元节那般后膝屈地,前膝俯伏,声音沙哑,“见过驸马爷。”
裴朔被他吓了一跳。
先前上元节远远看着这狗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看着越看越觉得有几分诡异。
元宵瞧着白泽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拍了他一下,“你小子跑哪去了,我同二爷寻了你好久。”
白泽原本就有伤在身,被他这么一拍正好拍到伤口处,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元宵见他这样,“你怎么了?受伤了?我看看。”
裴朔抬眸,“怎么回事?”
白泽笑笑,“不小心撞了一下。”
裴朔无奈道:“天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过来我看看怎么回事?瞧了大夫没有?”
眼看着裴朔要上手扒他的衣裳,白泽后退一步笑道:“已经瞧过了,我房里还有药酒,擦擦就好。”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孩子特别抵触他的触碰,裴朔见他躲避也只好放弃,“我房里还有一瓶先前公主那拿来的伤药,是宫里赏下来的,元宵你拿去给他擦擦。”
白泽原想拒绝,然而元宵却强行将他拽走。
“哥哥我当真没事,那药擦我身上纯属浪费。”
元宵气得又在他伤口上捏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的,“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我哪敢啊?”白泽捂着伤口嗷嗷叫,“真是磕的。”
等回了房中,白泽解了衣裳露出肩膀那块青青紫紫的痕迹,元宵顿时眼圈一红,那皮肤往外渗着血迹,看着触目惊心,“你是同什么人打起来了?”
他知晓白泽有功夫,也知晓他或许有些什么不得见人的过往,但白泽没说,二爷不曾问过,他更是没必要问。可现在这伤明显不一样,绝对不是什么撞了摔了……
“哥哥……”
白泽突然按住他涂药的手,眸光闪烁,音色低沉,“你、我,二爷,我们才是一家人对不对?”
元宵未语,只是默默帮他包扎好,“我只知道二爷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劝你……也不要多想,更不要肖想。”
元宵抬眸望向他,那双眼睛平和无波,却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的视线并不咄咄逼人,却莫名看得白泽心底发慌,好像所有的阴暗都无所遁形。
他苦笑一声,“这两年,哥哥长进了不少。”
*
琼楼院外,裴朔逗弄着那条狗,直等元宵和白泽二人出来,他才问道:“怎么样?”
元宵淡淡道:“这小子想必是从房檐上摔了下来,一天天的不安分,还连累二爷忧心他。”
裴朔笑笑,“还是小孩子嘛。”
这两个孩子过了年满16岁,在现代还是个初中生,正是顽皮叛逆的年纪,他应该庆幸这两个孩子没有叛逆期,不然他这个老父亲真的要心梗。
“你们快来看这狗……”
裴朔道:“本宫甚是喜爱这灵犬,道长不如割爱?本宫愿付1两金如何?”
那道长被这金钱蛊惑险些就要答应了,但是视线落在那金毛犬上还是干笑几声,“驸马爷,这灵犬是万万不敢卖,待回头还要归还仙人的。”
裴朔倚坐在藤木摇椅上,晃来晃去,带着几分懒散,折扇半遮面,他冷哼一声,薄唇轻启,再次加大了筹码,“10两金。”
那道人眼睛都亮了,“这这这……”
裴朔眼皮微抬道:“道长莫要贪心不足啊。”
道人当即下跪,“谢驸马爷赏,谢驸马爷赏。菩萨那里贫道自会解释,灵犬由驸马爷教养想必菩萨乐见其成。”
“元宵,带他下去领钱。”裴朔说这话的眼神微眯,元宵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意思,朝外一伸手,“道长请。”
那道长见状手却抚上金毛,又逗了逗它下巴,“犬儿,往后跟着驸马爷可要乖巧。”
待元宵和道长走远了,裴朔才坐直身子,折扇轻合,目光盯向地上那金毛犬,“你……是人是狗?”
那金毛犬俯在地上,眼睛竟是涌出几分泪水来,嗓音沙哑,“回驸马爷,我也不知自己是人是狗。”
白泽蹲在旁边戳了戳那金毛犬,“看着明明是狗嘛。”
裴朔折扇一抬,“你看他的眼睛,像人像狗?”
白泽看去,却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蹲坐在地,“你……它他……”
那金毛犬一直眯着眼看不清眼睛何状,只是待它睁开时,那双眼睛又圆又黑,乍一看毫无破绽,可细细看去,却像极了人类。
不多时,元宵回来,“二爷,那道人被我关起来了。”
裴朔扇子在手中一下一下敲着掌心,这下事情难办起来了。直到今日他才想起来今夕何年,北祈出过一件轰动全国甚至周邻各国的大案——狗人案。
这个案子也是真正让阎文山名声大噪、闻名于世间的大案。
有人贩子拐走幼童、少女,以热油浇之或以全身割下细细小口,披上动物皮,以采生折割之术,残忍之度可想而知。
“小白,阎文山最近在做什么?”
白泽道:“二爷一直叫我注意着阎大人,听说前几日贡院失火,圣上大怒,着阎大人破案。”
元宵不解,“贡院怎么突然失火了?”
裴朔眯了眯眼,只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上元节皇帝才说要重翻科举试卷,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就失火了?莫非有人有意为之?这科考该不会也有蹊跷吧?
“小满有消息了吗?”
“没有。”
裴朔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如果小满真的是被人贩子拐了去,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不好可能……
“不能等了。”他语气顿了顿朝小白耳语几句,“你按我说的办法将阎大人引出来,元宵你牵着他……”他顿了顿,指向那不知是狗还是人的金毛犬,“带着他,我们去找阎大人。”
历史上狗人案是由阎文山破解,如果阎文山能早日破了狗人案找回那些孩子,或许小满就有下落了。
*
公主院中
周遭无人,谢蔺难得换了一身男装,那抹红色似火似血,衬得他的肌肤愈发莹白如玉,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染上了一朵红晕。
乌亮的青丝蜿蜒铺散开来,脑后用一根墨色赤金玫瑰发簪挽起,坠着的红色发带随风飘着,衬着额间一点朱砂,似神似妖。
眼前棋局胜负未分,那双漂亮的眼睛流转,挽袖落子。
“驸马爷发现了猫腻,现在要带着那狗去找阎大人。”
谢蔺正在练剑,闻言有几分不解,“驸马对阎大人倒是情有独钟?阎文山那里查得如何?”
“阎大人传信说这伙贼人和江南水匪恐怕是脱不了干系,他近日勘察贡院失火一案时,意外发现户部文书有篡改的痕迹?有人伪造户籍。”
谢蔺擦拭着手中的剑,“拐卖人口,伪造户籍,假造卖身契,如此一来拐走的人口摇身一变就有了新的身份,真是一手好算盘。”
那些丢失的流民多半为黄河水患逃难来的,无户籍文书,无身份证明,无亲无故,即便是被贼寇掳走也无人报案,无报案者便无失踪人口。
再给失踪的人做一张假的奴隶户籍,谁还分的清他到底是谁?
“先前不是说有姓费的管事吗?可有眉目。”
“阎大人说户部侍郎魏儒的姻弟便姓费,此人有个儿子唤费琢,常年跟在郭琮身边,算是个伴读。”
经彩云这般提醒,谢蔺终是想起他同裴朔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个席宴上,那郭琮故意刁难要裴朔饮酒投壶,郭琮身后跟着的那个便是费琢。
“本宫记得户部侍郎的母亲何氏,远远算起来还是丞相大人的表姑。”
彩云道:“何氏的母亲和丞相的祖父合着一个祖父,算是两房的堂兄妹,只是丞相的祖父、父亲均已亡故,这门亲戚认不认还算另说呢。”
“怎么不认呢?要是不认魏儒是怎么坐上的户部侍郎位子的?朝中也不能尽是郭姓。”
谢蔺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嘴角却是轻笑一声,带着冰消雪融间的一丝肆意,“天下大乱,不久矣。”
突然,外头翻进来一个人,项,“公主,出事了,驸马爷……丢了!”
哗啦——
余袖扫去,整座棋盘都乱作一团,先前黑白子的布局与谋划通通落了空。
第57章
时间倒退半日
裴朔在月桂楼包间等候, 指尖不断拂过那金毛犬的背上,试图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来,然而那狗皮披在人身上却是严丝合缝, 几乎找不到缝制的痕迹。
不多时, 外头多了一道敲门声, 裴朔闪身躲入珠帘后, 手中折扇轻摇挡住了半张脸。
门被推开,白泽率先进来,后面跟着的赫然是阎文山, 以及阎文山的两个护卫。
“不知是何人非要将阎某请来此处?”阎文山语气很冲, 他身后两个护卫鼻青脸肿的,对比白泽脸上也有半块红肿, 可见进行了不小的争斗。
裴朔自然是不知道白泽用了何等强硬的手段才把人请过来的,流苏帐内裴朔压低声音,“阎大人, 我有一物,请阎大人辨识。”
元宵抱着那条金毛犬将它放在桌子上,珠帘帐内裴朔又道:“阎大人上元夜也曾见过此物, 不知阎大人以为它……是人是狗啊?”
阎文山眼睛微眯, 透过珠帘帐试图探出对方身份, 然而对方只留一个背影,不过对方既然提到上元夜想必也是官宦之家,端看这派头富贵,定然不是普通官宦。
“阁下既然心中存疑, 为何不直接报官,反而用此等手段引下官前来?”
裴朔依旧未转身,“此事诡异, 我不愿牵扯其中,听闻阎大人乃阎王转世,断人间奇案,想必定能破解谜题。”
历史上的狗人案牵扯甚广,公主和他身份特殊,如果被牵连很可能引起皇帝猜疑。公主本就身处不易,他不愿公主冒险。
阎文山坐于桌前朝那金毛问道:“你既能吐人言?可会狗吠?”
那金毛呜呜咽咽了半天,最后沙哑着嗓子垂下了头,“大人,我不会。”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从前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金毛犬摇了摇头。
那双眼中蒙出一层水雾。
“你是何时跟随那妖道四下卖艺?”
“从我记得起,已经有半年。”
“除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
金毛点点头头,“大人,两个月前道长身边多了一只狗熊,和我一样口吐人言,不足半月它就死了?它的尸首就埋在城郊林子里。”
“你可能带路?”
“我记得路。”
裴朔坐在珠帘之内,面前香茗袅袅,手中的红梅踏雪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终还是忍不住提点道:“阎大人,近日府衙之内可有报案?”
“并无报案。”
“那是否说明失踪之人皆为少亲无故之人,故此才无人报案?此前黄河水患,京中多了不少流民,恰逢新年,政府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阎大人不觉得近日流民越发少了吗?”
裴朔将自己的观察猜测说了出来,也希望阎文山能凭借这些尽早破案,也能尽早找到小满的下落。
年前黄河水患一直未除,太子殿下亲赴现场指挥治理,可惜不见成效,各地流民愈发严重,京中富足,那些流民也就趁乱进了京。
前两年裴朔还能在街上见到不少乞丐,甚至还会抢夺他的钱包,可短短的两年京内乞丐数目大大减少,流民也不见踪影。他并不觉得是政府治理有策、安置有方导致的。
阎文山神色微沉,望向珠帘帐内的视线越发凝重,此人能出现在上元夜想必身份不简单,可他又遮遮掩掩不愿牵扯其中,恐怕手上并无多少实权,否则怎会放过此等政绩?
而此人手段强硬,不仅脑子清醒,更是能一针见血的点出流民之事,此等人物不该籍籍无名,除非他是被迫籍籍无名。
“多谢驸马爷提点,下官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元宵和白泽脸色俱是一变,白泽的手已经按在了袖中的短刃上,而珠帘帐内裴朔把玩扇子的手一顿,唇上却是浮现出一抹笑容。
阎文山不愧是阎文山,如果阎文山连他的身份都猜不出来,那他真的要怀疑阎文山是否能破获此案了。
言到此处,裴朔也不再遮掩,掀开珠帘帐走出,举手投足间却是自带富贵闲人的气度。
阎文山见状急忙便要参拜。
裴朔先他一步扶起,“阎大人,实不相瞒,前几日报案的妇人乃我故交之妻,丢失的是本宫的侄子,还劳阎大人早日破获此案,将我那侄子找回。”
“驸马爷放心。”
裴朔终于可以近距离仔细端详这位凌云阁十二名臣之一的阎文山,阎文山号称阎王爷,阎王赶路,小鬼自是不敢拦。如果不是现在不合时宜,他真的想掏出小本本来请阎文山给他签个名。
“既然如此,本宫还有一条线索,阎大人请看……”裴朔手中的折扇合并指向金毛犬头和身子的连接处,“大人仔细看确能看出几分痕迹,这缝合之人技巧必然不俗,而且看针脚线路与这毛皮几乎合二为一,像是湘绣。”
阎文山一震,再看那毛发遮盖处果真有缝合的痕迹,且针脚密集宛如真正的皮毛生长一般,故此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端看此针线技巧,缝合之人必然功力深厚。
“那道人还关在公主府,一会儿劳烦阎大人派几个人过去把人带走。”
“多谢驸马爷。”
*
裴朔送走阎文山,出了月桂楼,鼻尖又飘到一阵羊肉汤角儿的香气,裴朔原本没什么心情想着再回府问问公主那边是否有进度,结果元宵的馋虫被勾起来了,强行把他拉了过去。
裴朔心知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小满的下落,情绪低落,这俩孩子也是担心他。
羊肉汤角儿飘着葱花儿,几颗油珠,热腾腾的香气飘满了半条街。一口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白泽撂下碗又对街上走街串巷的商贩起了兴趣,“二爷我要吃糖葫芦。”
“行,我去给你买,在这儿等着。”裴朔起身,脸上挂着笑意。
裴朔刚取了四枚铜板,要了两串糖葫芦,忽然听得一侧首饰摊子前一个小乞丐冲了过来,朝着一个坐在街角歇息的女子喊道:“你女儿冲撞了贵人,要被打死了。”
那女子衣着破烂,瞧着像是从外头逃难进来了,脚下一双破鞋露着脚指头,她听着这话手上的木头拐棍都扶不稳了。
“你是谁?小丫,我的小丫,她在哪呢?”
“我领你去,就在前头胡同巷子里,流了好多血。”
那乞丐女跟着小男孩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虽腿脚不便,却几乎使出了平生的力气。
裴朔拿了糖葫芦原本要走,只是那乞丐女经过他时,他忽觉好似哪里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二人只剩下两道残影,他当即追随过去。
那个男孩不对劲……
这边街角歇了好几个流窜来的人,可他却是直接盯上了她,而根据那女人的问话她并不认得这男孩,既然不认得男孩怎么一口咬定摔倒之人的母亲就是她呢?
裴朔脚步急切了几分,刚拐到巷子里正好瞧见地上倒着的乞丐女,旁边站着的还有两个蒙面的人,背对着他。
“这些女人真是好骗。”
“有了这个女人我们这个月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等赏银发下来又能快活一阵子。”
“可惜这女人长得不好看,要不然能卖的更高。”
那俩人笑得猥琐,一人拿着麻袋开始装人,另一个则用麻绳将人绑好。
裴朔藏在巷头暗处,这两个人想必就是那些贼人,小满或许也是落到了这些人手上,他需得先留下标记……
正说得,身后却有一黑影窜出,木棍砰地一下打在裴朔后脑勺,他转过身来只模糊看得那人面容,旋即脑中嗡鸣一下,陷入黑暗。
“娘的,两个废物,不知道后面有人跟来了?还是个男人。”
一人拖着裴朔直接丢到那俩人面前,那俩人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是在看到那人的瞬间脸上均挂上了讨好的笑,“五哥,您怎么来了?”
“废物,要不是老子过来早晚得死在你们两个手上,这男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趁早杀了。”
就在那被称作五哥的人要动手之际,先前绑麻袋的突然惊叫一声,“哎,这男人长得还挺好看的,能换不少东西呢?”
五哥眉目一拧,“不行,这男人身份不简单,要是被人认出来都得完蛋。”
“五哥。”那人又拦了拦,“我们把他卖到偏远地方,谅他们天南海北也找不着,啧啧啧多好的姿色啊,这脸蛋搞不好比笼子里的那些女人还值钱。”
“要不先把他这些什么项圈啊、玉佩、流苏坠子,还有他这衣服……这可是金线绣的,全给他扒下来先卖了。”
五哥捏着裴朔的脸看了又看,眼底确实闪过几分惊艳之色,“先带回去看窦爷怎么说?”
三人齐力又装了一个麻袋,扔到卖菜的板车上,推着出去直接混进了人群。
而另一头白泽和元宵等了半天也没见裴朔回来,一抬眼那卖糖葫芦的大爷就在眼前,可四下都无裴朔的身影。
“二爷呢?”
元宵心下沉了沉,总觉得不对劲,从兜里摸出铜板结了帐,两三下站在那糖葫芦面前。
“敢问可有见一个红衣服的男人过来买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长得特别好看,穿得丁零当啷的很是富贵。”
“有有有,刚买了有半刻钟的时间,往那边去了。”卖糖葫芦的大爷指了一个和羊肉汤角儿摊位相反的位置。
元宵和白泽对视一眼,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好在裴朔穿着显眼并不难打听,直到巷子头,白泽好似踩到了什么,一抬脚,两只被踩烂的糖葫芦陷在泥土里,旁边还有一柄沾满脚印的折扇。
“二爷的扇子?糟了,二爷定是出事了。”元宵打开那扇子时吓得呼吸都快停了。
“小白,你……”他正要说什么,却听见白泽喃喃一声“一定是他们”旋即脚尖一点便踩着周围的稻草堆飞上了房顶,很快消失于夜色间。
元宵见状只好自己先急匆匆回府搬救兵。
公主府,谢蔺正在下棋,却见有人突然闯了进来,这动作手法他还以为是裴朔脸上刚多了一丝笑意,抬头一见是元宵,笑意瞬间僵住。
“公主,出事了,驸马爷丢了。”元宵哭得眼睛都肿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事情原原委委说了一遍。
隔着帘子他甚至都没看清里面的人穿的是男装。
谢蔺怔在当场,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心口,瞳孔猛地收缩,脑海中下意识想到上元夜遇见的那只狗,他只觉得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驸马……”
“传本宫令!速传大理寺阎文山来见。”
第58章
裴朔醒来时耳边全是女子的哭声, 乍一听还以为自己进灵堂了,哭哭啼啼得叫他也有几分伤心,腿脚压的久有些麻, 他尝试着动了动却没动弹成功, 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绑着。
他睁开眼, 入目的全是一屋子女人在哭, 周围破破烂烂宛如一座地窖,他自己也被五花八绑,只不过身上的玉佩、金冠、项圈尽数被那贼人扒了去。
好在是没把他衣服扒了, 应该是怕倒卖衣服时被人发现, 故而只拆了衣服上的金线珍珠,他的扇子也丢了, 他尝试动了动自己衣袖的位置,那柄火枪还在……
“你们别哭了。”
“都要死了,还不许我们哭一哭了?”他旁边的女人当即剜了他一眼。
很快又有人附和, “就是,往后谁知道还有没有眼泪能掉,指不定被做成什么模样。”
旁边的女人见他一个大男人被绑着忽又问道:“那贼人向来只骗幼童女人, 怎么你一个男人也被抓了来?”
裴朔只好道:“我家中侄子也被掳走, 这几日追查线索, 正好瞧见有人上当便跟了过去,谁知那贼人有后手一棍子敲晕了我。”
他被绑成了蚕蛹,整个人倒在地上在柴火堆上蹭了半天,手指灵活地动来动去, 最后竟将绳子解了下来。
旁边那女人见状也不哭了,却是生出几分欣喜来,“你……”
他站起身来, 身姿挺拔,语调高昂,“各位别怕,本宫乃是当朝驸马,我妻乃琼华公主,本宫来此之前已经留下记号,很快就会有官兵来营救你们。”
他这一出,屋内的人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来,“驸马?琼华公主的驸马?他不是个疯子吗?”
谁不知道琼华公主的驸马是个逛牌楼、偷嫁妆、戏丫鬟的无耻之徒。
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裴朔虽身陷囹圄却气势不减,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们已然信了几分。
“现在将你们知道的信息全数告知于我……”
“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该是个地窖。”
“除了我们,还有好几间屋子,他们抓来的女人小孩都在那儿。”
“他们押着我们签了卖身契,漂亮的卖到勾栏去,长得丑得要么做成奴隶要么做成怪物……”
“他们做孽,将人的四肢砍断放进漂亮的花瓶里推出去唱歌卖艺,将孩子们的皮生剥下来……”她说到这里时眼底惊恐交加,俨然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又将动物的皮毛覆上去做出怪物说是什么灵犬灵熊,供人玩乐,用不了多久等死了就随便找个地儿一埋……”
她们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屋内充斥着一片哭声,便连裴朔听着都忍不住动容,这些人真是恶毒至极,自古以来人贩子都该处以极刑,更何况是这等贼寇更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裴朔身上的绳子脱落,他迅速站到门口的位置向外看去,只见长长的通道不见光亮,幽黑无敌深洞一般。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他叫小满?”
“这里全是那么大的孩子。”
“其他的人关在哪?”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小满确保他的安全,然后找到出口将这些人救出去。
“这里面路线错综复杂,有好几个屋子,就算出去恐怕也找不到出口。”
正说着,忽然见有光线传来,紧接着便是男人的说话声传来,裴朔迅速跑回原来的位置躺好,示意整个屋子的女人噤声。
“那道人不知死活居然敢在京城卖艺,还将那鲛人送到了陛下面前,首领发了好大的火。”
“听说那位发话下了追杀令,谁能找到那道人赏一百两银子。”
“啧啧啧,那老不死的恐怕还不知道他手里的灵犬是什么东西吧?”
“他要是知道不得吓个半死哈哈哈。”
俩人说着话取出钥匙打开锁,视线在地窖中扫了一圈,“王二这小子出了趟门居然带回来一个男人。”
“喂!那小子别睡了,我们首领要见你,你可有福气了,首领要把你卖到南梁妓馆去哈哈哈……”
“南梁素好男风,以后当了花魁可别忘了哥哥们。”
一个人说着就要来拉扯裴朔,说时迟那时快,裴朔手伸进衣袖,火枪出来的一瞬间,砰地一声,只听耳中嗡鸣,震得裴朔手臂发麻。
众人再寻声看去,却见门口站着的那个脑洞上多出来一个血洞,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抖了半天,嘴唇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头仰下去没了声息。
有大胆的妇人靠近去看,手指落在那人鼻息下一探,旋即跌坐在地上,眼底俱是惊恐。
“死了,他死了。”
“你……”另一个拉扯裴朔的人还没来及反应,那火枪就抵在了脑门上,那人当即吓得不敢再动弹一分。
“你是什么人?你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人战战兢兢,只是在看到尸体的片刻就对那火枪起了敬畏之心。
裴朔押着他缓缓站起来,“我才要问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我叫冯三,这里是、是地窖。”
“废话,我问你怎么上去。”裴朔握着的火枪又压了压他的脑袋,冰凉的火枪抵在太阳穴的那刻一种莫名的恐惧充斥着冯三,吓得他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上去过,都是有人送吃食给我们,这个地窖跟个迷宫似得。”
裴朔踹了他一脚,“起来。”
冯三跟着他站起来,裴朔一手拿火枪指着他,慢慢挪到被打死的那个人身边将他的守卫外袍扒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我出去看看,如果找到出口回来接你们,人太多容易暴露。”
一个人颤颤巍巍问道:“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裴朔扫视一圈,朗声道:“本宫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走,带我出去。”
裴朔押着冯三走出牢门,外头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两侧燃着几盏油灯勉强能看清道路,走了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出现三条岔路,裴朔皱了皱眉。
“走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大爷饶了我吧,走哪条路都是迷宫。”
裴朔从地上捡了颗石头在来过的地方做了一个简单的标记,便随意找了个方向走着,约莫又是一刻钟的功夫一个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地牢出现,只不过这里面关的全是五六岁的幼童。
裴朔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小满的下落,再次做下标记又换了一条路,期间另走过两三个一样的地牢,眼看着又出现一个岔口。
裴朔心下一沉。
这里面果真像极了迷宫。
只是模模糊糊间好似一阵血腥味传进鼻尖,他顺着血腥味靠近,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牢,只是这次不同的是里面没有女人孩子的哭声,反而是寂静无声。
地牢内有人看守他没敢走得太近,那种血腥味让他有些恶心,里头只有一丝亮光,等他看清里面的场景后饶是自己见过一些大场面都忍不住被吓到。
只见那地牢内扔着无数被剥了皮的不知名动物,新鲜的动物皮被扔在地上,褐色的鲜血和泥土混合着留了一地,散发着腥臭味儿。
木桶里泡着几个不明生死的孩童只露着脑袋在外面,地上还趴着几个,有人被灌下了不知名的液体,随后以小刀在光洁的后背皮肤上割开细细的小口,如同千刀万剐般恐怖。
一股浓烈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中燃烧,那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几乎要冲破他一贯的冷静与克制,差一点他就要冲出去。
手中的火枪越握越紧,他看着冯三语气低沉暗带威胁,“敢出动静,你看是你跑的快,还是我送你见阎王快?”
冯三疯狂摇头,捂着自己的嘴。
地上散落的动物皮被覆盖到那幼童身上,双方的血液混合交杂,滚烫的皮囊合二为一。
裴朔浑身的肌肉几乎都在颤抖,甚至不敢去看那些人的恶行,只能盼着阎文山尽快查到此处。
“将这批狗送到丽娘处。”
“是。”
眼看着有人要出来裴朔当即抓着冯三往回走,将自己藏匿于暗处,然而前面的火把光亮又多了几分,身后有守卫巡查,前有狼后有虎,裴朔一时无处躲藏。
……
公主府地牢
先前贩卖灵犬的道士被绑在架子上,此刻衣衫破碎浑身上下都是重刑的痕迹,血痕累累。
“妖道,你若再不供出贩卖之人,本官也只能大刑伺候……”
“别打了。”那道长此刻已是气若游丝,“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个人,我也是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想着讨个赏,他怎么就是人了呢?”
阎文山怒道:“你这妖道难道狗真的会吐人言吗?”
道长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这世间多有精怪,万一是狗精成妖……”
“既然没用就杀了他吧。”
轻飘飘的话传来,那道长终于是多了几分恐惧,抬起眼皮看向不远处坐在太师椅上的戴鎏金面具的男人,那男人一身红衣像是鲜血染就,发间别着一支赤金玫瑰发簪,只可惜看不清面容。
那男人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扇柄上沾着泥土,他正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他就这么静静坐着但周身的气场叫谁也不能忽视他,况且能指使阎文山的人这世间少有。
“别别别,我说,我真的说,是一个男人卖给我的,他叫陈富,家里是开绣坊的,就住在城东绿柳巷子里。”
谢蔺闻言擦拭扇柄的动作一顿,眸中多了几分厉色,“带上他,去城东。”
咚咚咚——
“开门!”
“来了,来了,这晚上的。”
陈富披上衣裳推开门的一瞬间便被惊住了,破旧的木门前站了两排小厮,随后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天潢贵胄的男人。
那男人虽带着面具却能瞧出举手投足间的几分气度,他唇角轻笑,“你就是陈富?”
陈富心生警惕,“你是什么人?”
谢蔺手中的扇子在他手中把玩着打了个圈儿,浑身上下透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南来北往的富商,听清灵道长说你这里可以买灵犬?我欲购买百只,可有?”
陈富笑笑,依旧不为所动,“老爷说笑了,哪有什么灵犬?我们就是一个普通的绣坊。”
谢蔺见他油盐不进,从袖子取出一枚金锭,那陈富看得眼睛都直了,旋即他打了个响指,身后立马有侍女端来一个红木箱子,打开箱子,金灿灿的金锭一颗一颗圆滚滚地摆放着。
目测一颗金锭为5两,这满满一箱约莫20颗,少说也要有百两金。
“我要将那灵犬卖到西陵国,你若有货,我当以此金为订,事成之后另有百金。”
陈富眼底闪过一抹贪婪之色,不过仍心存一丝警惕,“你是清灵道长介绍来的?”
谢蔺手中折扇轻晃,身后立马有人取来一柄拂尘,谢蔺伸手敲了敲拂尘柄,勾唇道:“清灵道长将灵犬卖于我云游四海去了,这拂尘便是信物。”
陈富看见拂尘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你跟我来吧,只能你自己来。”
彩云拉了下谢蔺的衣角,谢蔺却转身给了她一个眼神,时间紧迫他迟一分裴朔就多一分危险,这陈富贪财想必他不会有事。
他独自跟着陈富进了院子,他一走,身后阎文山走出,手一招,举着火把的官兵立即将绣坊团团包围起来,他身侧的近身护卫跟着那二人一闪身进了院子隐于暗处。
院中挂着不少布料,还有一些织布架子,谢蔺靠近其他一台,那上面绣有白猫,却是栩栩如生,乍一看宛如真猫窝在上面。
“你乱看什么?”陈富厉喝一声。
谢蔺却笑笑,“绣坊工艺高超,针下白猫活灵活现,这是湘绣吧?”
他拾起一块帕子,上面绣有花鸟,那针脚绣法和金毛犬身体连接处的针脚如出一辙,看来的确是出自这个地方。
“需要把你的眼睛蒙上。”
谢蔺被带上了眼罩,只是握着扇子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黑暗之中他只能依靠耳朵和手摩挲着周围场景的变化。
他好像听到陈富推开什么沉重的东西,紧接着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出了隧道耳中说话的人多了起来,紧接着陈富同人说了什么,他又猫腰进了一处地方,这地方阴冷得很,空气中都弥漫着阵阵血腥气。
他唯一可以肯定是他们没有出城,这货贼寇竟然敢在京城天下脚下行这等非人行径,当真是目无王法。
第59章
裴朔那头正说躲闪不过, 他狠狠瞪了冯三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眼看着巡逻的守卫靠近,火把照亮了他的脸。
“什么人?”
裴朔将头压低。
冯三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大人, 小的冯三, 负责看守二号坑的, 这个是新来的,我们这不是迷路了。”
那人举着火把在冯三脸上照了半天好似是认出他来,恍然道:“原来是冯三, 二号坑在那边。”
那人指了个方向, 冯三拉着裴朔要走,那人却突然想起什么似得, “站住,二号坑不是你和赵武吗?”
裴朔一听拉起冯三扭头就跑,身后举着火把的守卫见状当即喊道:“有人闯入, 戒备!抓住他。”
裴朔抓着冯三跑得飞快,然而迎面又是一队人行来,他只得变换了方向, 然而追兵的火把光已从四面八方的岔道中汇聚而来, 阴暗潮湿的石壁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得狰狞可怖。
岔道尽头, 一队弓箭手已整齐列队,弓弦绷紧,箭尖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别让他跑了!放箭!”一声令下,箭矢破空而来, 在窄小的地窖中密密麻麻对准裴朔,本能地闭上双眼。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段模糊却又熟悉的记忆碎片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他贴着粗糙的石壁侧身翻滚, 一支本应贯穿他胸膛的箭矢堪堪擦过衣袖留下一道血痕。
冯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躲闪不及,不知何时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的胸膛。他靠着潮湿的石壁缓缓滑落,眼中的惊恐还未散去,胸前的鲜血已如泉涌般洇湿了衣襟。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便再无声息。
“冯三?”
这些人贩子死不足惜,只可惜没了引路的人。裴朔只得丢下冯三的尸体,借着昏暗的火光辨别方向,猛地冲入一个隐蔽的岔道。
地窖的石板上长满了湿滑的青苔,脚下时不时传来粘腻的触感,不知是水渍还是血迹。拐过一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蔽转角,一座不一样的地牢陡然出现。
地牢,其实说是屋子更合适,这屋子血腥味淡了许多,尽数被浓厚的香料气息覆盖,但这味道掺杂仍令人有些作呕。
眼看着身后追兵要来,裴朔只得转身进了那屋子,屋内昏暗无比,没有灯光,只有耳中传来机杼的声音,顺着声音裴朔险些吓了一跳。
那织布机旁一位妇人静静坐着正在缝制手中的披风大衣。
裴朔下意识要藏起来然而那妇人却跟什么都没看到似得,眼睛空洞,只看向某个地方,手上的针线却是灵巧地穿过皮毛。
“什么人?”那妇人开口。
“是我。”外头响起声音。
裴朔只得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窦丽娘,首领说这一批要尽快做好,尽早脱手。”
窦丽娘音色淡淡似有嘲讽之意,“我一个人,快不了。”
“你……莫要误了首领的大计。”那人说完便大步离开。
窦丽娘捡起那人丢下的[物件]摩挲着寻到了开口处,取了针线便要修补,直到屋内寂静无声,她才开口道:“四下无人,客人可以出来了。”
裴朔见自己被人发现,而这人又好似并无告密举动,他只好移出身形,他的视线落在窦丽娘手中的东西上,当下瞳孔震颤。
窦丽娘淡淡道:“你如果要找出口,我并不知情,还请离开这里。”
裴朔却没动,只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眼底空洞只盯着一处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对方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眼睛?”
“瞎子而已。”
裴朔又问:“那你可知你手里缝制的是什么东西?”
窦丽娘淡淡道:“不过是些野兽的皮毛,修修补补,拿到集市上去卖。”
她说着手上又摩挲着开始修补,她眼睛看不见手上动作却丝毫不逊色旁人,没一会儿的功夫一块连接处已经被她修补好。
“别动。”裴朔手上的火枪抵在她的太阳穴,“你手上的不是什么动物皮毛,而是活生生的人,乃是幼童所制。”
窦丽娘闻言大惊,绣花针扎到指尖凝出一滴血珠,手上的东西也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声。
裴朔见她并不知情,只简单将她打晕,他蹲下身来看那孩子,滚烫的动物皮披在他身上几乎合二为一,也不知那些贼寇用的什么药水,难以撕扯下来,那孩子也闭着双眼宛如睡梦之中。
“醒醒。”
裴朔拍打着他的脸,可那孩子睡得死沉。
此时身后忽然涌出大量的追兵,火把光亮陡然照亮这一方天地,裴朔缓缓转身,衣角映过火光,手中火枪砰地一声直接穿透那人胸膛而过。
“你……你用的是什么妖法?”眼见着同伴倒地,旁人眼底惊恐放大,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射进了心脏,而裴朔距离他们半里地。
“我要见你们首领。”
“你你你……”
“放肆!”裴朔厉喝一声,“本宫乃当朝驸马,我要见你们首领。”
那人被他气势一压,陡然弱了几分,再对上他的火枪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但扔叫嚣道:“什么驸马?到了我们这就是阎王爷也得叫他下地狱,抓起来。”
砰——
子弹从那人耳边擦过,炽热的温度烫得他瞬间弹跳起来,滚烫过后便是刺骨的疼痛,他手捂到耳朵处,再拿出来一看满手的鲜血。
“你你、你的耳朵。”
那人被人提醒低头一看,方才还正常的耳朵此刻滚落在地上,当即吓得眼神涣散。
“我再说一遍,本宫乃当朝驸马,我要见你们首领,否则……”他的火枪再次对准了那人。
从鬼门关走了一圈,那人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泼了一层冷水般灭了个底朝天,“我、我带您去。”
裴朔上前以火枪抵住他的额头,挟持着他,周围追兵半分不敢动,那人带着裴朔东绕西绕终于是出了迷宫,外头月色透过来的一刻恍然如拨云见月。
*
此刻,宅院大厅灯火通明,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的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帽檐遮脸,只瞧得见敲动桌面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绿玉扳指。
厅两侧是紫檀木做的椅子,下首的位置坐着一个独眼汉子,身材魁梧一身江湖气,一只眼被黑罩笼住,身上穿得倒是富贵却显得不伦不类,脸上却是堆积着笑。这魁梧汉子便是这所宅院的首领窦台。
“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银子,太少了。”
窦台尴尬一笑,“大人,我这手底下的兄弟们也要吃饭不是?这几日城中流民少了许多,兄弟们找不着人……”
黑袍人冷哼一声,“那是你的事,下次若还是只有这些供奉……”
“大人。”窦台憨笑一声,“大人,这流民锐减,小人也是无能为力啊,更何况今日城中不知得罪了谁,大张旗鼓地追查。”
那人一顿,“你可是招惹了琼华公主?”
窦台一惊,“这……小人连公主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里敢招惹。”
黑袍人哼笑道:“你最好是别惹那个疯婆子,他们夫妻两个都是疯的,脑子都有病。”
“黄河水患,如今人都往丘陵去了,地方政府正是头疼那些流民……”
窦台闻言大喜,“多谢大人提点,我这就叫人往丘陵去探一探,下个月的供奉绝对能翻上一番。”
“小人今日意外拐回来一个貌美的男人,听闻南梁人好龙阳,若是将他卖去,定能卖一个好价钱。”
“貌美的男人?”黑袍人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来报,“首领,陈富领着一个富商前来,说愿以百金为订,购买百只灵犬。”
黑袍人见状闪身退至屏风后,不多时陈富领着谢蔺进入厅堂,此时谢蔺眼前的眼罩才被摘下,他四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屋子倒是富丽堂皇,只是不知道是多少人命换来的。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以真容视之?”窦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刀,刀柄上缠着红布有几分褪色还有几分干涸的褐色。
“你我不过交易,何需真容?”谢蔺毫不客气坐下。
他的视线扫过案桌太师椅,那里还放着一盏茶,茶水仍有余热雾气腾腾,而窦台身为首领却坐在下首,可见此人身份尊贵,如今却不见此人,应该是躲了起来。
窦台大笑一声,“我姓窦,人称一声窦大爷,来者是客,喝酒!”
酒碗落在谢蔺面前,他想也没想一饮而下,随后酒碗朝下一滴不剩。窦台哈哈大笑,“爽快!我就喜欢跟爽快的人做生意。”
“不知这位老爷买了我的灵犬要做什么?”
谢蔺道:“自然是倒卖出去,在下的取财之道应该不需要讲给窦首领吧?”
他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四周,他已经沿路留下了记号,不知阎文山能否找到,如果不能他该怎么通知阎文山别院的位置?
窦台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人从外头抬着几个铁笼子进来,每一个铁笼子里都关着十几只不同品种的动物,黑熊、斑点狗、金毛犬……
谢蔺藏在衣角下的手下意识捏紧,这窦台着实可恨,如此玩弄人命,凌迟极刑都不足以解恨。
谢蔺上前查看,这些动物和裴朔扣下的那只金毛犬一样,脖子和身体连接处均有细微缝合之处,而针法则和绣坊里的针法一致。
不待谢蔺再说些什么,外头熙熙攘攘闹了起来,举着火把的人聚集起来,而火光之中一袭红衣缓步走来,谢蔺逐渐愣住,心跳加快。
“首领首领,出事了。”
“那个人自称是当朝驸马,非要见您,他手里那个火枪着实厉害,能于百米之外取人首级。”
窦台一听,当即拿着大刀砍了出去,谢蔺却是唇角一勾,趁此机会身形一晃,转身进了内堂,一掌劈晕了黑袍人,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什么。
窦台出门正巧脚下一个石墩,他一脚便踢飞出去直冲裴朔命门,“你是什么人?”
裴朔闪身擦过,石墩摔在身后发出砰地一声激起无数粉末,而粉尘之间红衣微脏,声音沉稳。
“当朝驸马,裴朔!”
“驸马?”窦台一惊,他们什么时候把当朝驸马绑了过来,脑中联想到今日皮猴子他们说的绑了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想卖到南梁勾栏,该不会……
那黑袍大人说万不可惹琼华公主夫妇,这下糟了……千回百转之际,他眼底多了几分狠厉。
“我管你什么驸马?”
裴朔却轻笑一声,“窦大首领……本宫前来不是要拿你是问。”
窦台疑惑。
“本宫的兄长乃是山海关守关大将军,上元夜陛下金口玉言要调我兄长归京任皇城司。”
窦台满脸问号。
“你欲将人口贩卖出京,恐怕必要过我兄长手下,窦大首领这生财之路我兄长不能分一杯羹否?”
窦台这下了然。
原来这驸马爷是来要钱的。
谁说驸马爷傻?他可不傻。
“驸马爷打算怎么做?”窦台少了几分警惕。
裴朔松开挟持的那人,脚下将人踹开,脚步走向那窦台,就在窦台放松警惕的瞬间,他脚步飞起快速跑到他身边,火枪抵住窦台脑袋,挟制住他。
“你……”
裴朔唇角轻勾,“窦首领,君可知狡兔三窟?我这火枪的威力想必你的手下已经领教过了,不需要我再示范了吧?”
有人拖出几个尸首,全是被那火枪一枪爆头而亡,血淋淋的大洞绕是窦台是个流亡之徒都没见过那般干脆的死法。
裴朔嘴上说着威胁的话,然而这一路他的火枪如今只剩下一颗子弹,决不能再浪费。
“现在按我说的,将你抓来的女人孩童全部带到这儿来。”
窦台不敢乱动,只能按他说的,“快!快将人都带过来。”
不多时,先前地牢里的那些人尽数被带了过来,女人们哭哭啼啼地还以为不久于人世,孩童哭泣,有人却在此时认出了裴朔。
裴朔扫视了一圈,这里面没有小满。该不会是已经卖出去了吧?
“是驸马爷!”
她这一喊,所有人停止了哭声。
裴朔挟持着窦台,“各位!今夜贼首被我所制,你们只管逃出,往后定要小心贼子祸心,不要再上当受骗。”
“多谢驸马爷!多谢驸马爷。”众人几乎眼泪横流,原以为就要交代在这,往后或许是生不如死,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
裴朔厉声道:“开门!否则就给你们首领收尸吧。”
窦台吓得颤颤巍巍道:“还不开门,放出去,都放出去。”
直到所有人都被放出去,窦台才小心翼翼道:“驸马爷他们都出去了,您看能不能……”
窦台是真怕这驸马爷手上一个不稳,他的脑袋也出来个那么大的血洞,直接就见了阎王爷。
“你当我傻啊,我松开你,我的命就没了。”
“你见过这个人吗?上元夜丢的。”裴朔从怀中取出柳小满的画像。
“没见过。”窦台摇摇头。
“你再看清楚呢?”裴朔抵着他言语似是威胁。
“真没有,驸马爷我们今年挟持的都在这了,真没有这个孩子。”
这倒是怪了。
裴朔一路走来问了遍,都说没有见过柳小满,难道不是被他们拐走?
裴朔挟持着窦台,正准备出去,突然腰下一痛,他低头看去,腹部殷出一朵血花,他回过头去,窦丽娘正好抽出剑来,漠然的眼神中倒映着火光,钻心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如同烈火灼烧般的疼叫他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尽数抽去。
靠!
他的腰子!
他不自觉身体一软险些摔在地上,窦台趁机从他的挟制中抽身,大刀抵在裴朔肩上,刹那间所有的长刀对准裴朔。
裴朔喉中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眼前多了几分模糊。
草他大爷的!
他强撑着一丝疼痛,手中的火枪对准了窦台,唇角多了一抹鲜红的笑意,“你猜猜,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窦台脸色一白,退后了几步。
“窦大首领。”身后传来谢蔺的声音。他缓步走下,鎏金面具映着火光,随着白雪红梅折扇唰地打开,裴朔眼前顿时一亮。
大舅哥?!
大舅哥来救他了。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只是身形摇摇晃晃,腹部还在不断出血,谢蔺看着背着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嘴上却是笑着。
“这样的美人,不若低价卖给我,我出一两金如何?”
谢蔺调笑几分折扇挑起裴朔的下巴,“怎么样?美人,不如跟了我?”
裴朔如果有力气此刻一定骂起来了。天杀的谢明昭!一两金子居然就想买他。
窦台思考片刻,“这……”
“不行!”窦丽娘不知何时站出身来,与裴朔在地牢里见到的柔柔弱弱的她完全不同,此刻的她却多了几分狠厉,“弟弟,杀了他,他是驸马,不能活!”
窦台得了令,却还是有些犹豫,“大姐,那可是一两金。”
“蠢材!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他今日若是逃了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窦丽娘声音坚定,“杀了他。”
窦台这才反应过来。
裴朔身份不同,绝对不能活着出去。否则就算是那位大人也保不住他们。
“杀了他。”窦台一声令下。
长枪指去,谢蔺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这么说,我们是谈不通了?”
窦丽娘眼神微眯,越过窦台,“我看兄台不是诚心要买东西?莫非同驸马爷有旧?”
谢蔺折扇轻摇,一只手扶住裴朔,“我?那确实有旧。”
他说着折扇摇动对准窦台姐弟,快速按下某处,那扇子瞬间飞出数枚银针,周围人未曾料到,一时间被他击倒一大片。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宅子刹那间砰地一声爆炸,银针飞过石柱击倒堂内蜡烛,蜡烛滚落瞬间,大火点燃纱幔,另一银针击破旁的带子,顿时粉尘四散,遇明火则爆……
火光四起,火蛇瞬间吞没了方才的那座正厅,赤红色的光映着谢蔺的脸,却见他收起折扇,目光微寒。
“老子是他男人。”
大火点燃,用不了多久守城的士兵以及阎文山就能赶来。
裴朔强撑着身体站起,火枪已经塞到腰间,他从地上拾了一把剑,谢蔺和他背靠着背手持折扇,神色凝重,四周贼寇一拥而上,俩人同他们打斗起来。
火光映着寒剑,裴朔擦了擦嘴角的血咬着衣袖扯下一块布来将腰上系紧,防止失血过多。
眼看大火又是砰地一声爆起,再不走都要交代在这,众人逃窜成一团,谢蔺趁机回首寻找裴朔的身影却见他形如鬼魅,剑招在手如同故人在侧,一瞬间他愣在原地。
别院被大火吞没之际,突然听得一声,“率先破门者受上赏。”
是霍衡的声音!
“小侯爷,这是下官的兵。”
霍衡之后又是一道沉稳的声音。
是阎文山?!
“管他娘的谁的兵,到了小爷手里就是我的兵。”
“兄弟们,都给老子冲!救出驸马重重有赏。”
贼寇见状纷纷逃窜。
裴朔一阵头晕眼花,下意识身体后仰,却靠在一个结实的肩上,他抬了抬手想看清楚那人的脸,却见他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面具,但那双眼睛却是眼熟之极。
“公主……”他喃喃一声。
眼看着窦台姐弟要跑,裴朔手中的火枪又紧了紧对准窦台,砰地一声,火药冲天,然而裴朔终归是失了几分力气有些打偏,那子弹只打中了窦台一条腿。
谢蔺握住他震得发麻的手,还想再说什么,余光间有人破门而入,他只得抱起裴朔将他放在安全的位置,指腹拂过他的眉眼,神色复杂。
“下一次,我想正大光明的抱你。”
恰逢此刻金光穿透云层,只怪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恶鬼,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心爱的人身边,更没有拥抱他的资格。
“裴怀英!”
很快外头霍衡声音透来,谢蔺身形一闪,消失于别院之内。
第60章
裴朔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元宵在他旁边趴着,他稍一动弹,元宵立马惊醒, 见裴朔醒来当即一喜。
“二爷, 你醒了??”
裴朔看看自己腰上缠着的白布, 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当即开始嚎叫,“我的腰子,呜呜呜好疼啊!疼死爷了。”
元宵很快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儿, “二爷, 你的苦头还在后头呢,大夫说这样的药你要喝3个月。”
那药味儿冲天, 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作为一个吃惯了西药的好青年,他实在是不太习惯中药的味道, 他只喝了一口就有点想吐,最后还是在元宵的眼皮子底下全干了。
一碗药下肚他简直是想吐。
“元宵,外面怎么样了?”
元宵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霍小侯爷和阎大人带兵围剿了窦家, 他们在你怀里发现一本账册, 记录了他们这几年拐来的人口。”
“账册?”裴朔按了按脑门,他并不知道什么账册,只是模糊之间好像记得大舅哥来救他,将一本东西塞进了他怀中。
谢明昭?
那本账册必定是谢明昭从内堂带出来的。
“二爷这下子可是风头正盛, 街里巷里都在流传二爷以身入敌营拯救数百流民的义举。”
“听说当时霍小侯爷一脚踹开了别院,二爷一剑斩断了窦台的腿,阎大人当即将窦台押解回大理寺。”
“那别院中阎大人还发现了一个人……二爷猜猜是谁?”
裴朔幽幽道:“户部侍郎的姻弟。”
元宵一脸震惊, “二爷怎么知道?”
“猜到了。”
那些人伪造卖身契,其中必定有户部的手笔,他和户部侍郎有过一面之缘,他还记得户部侍郎有一枚翠玉扳指。
那日大火间有人被抬出来,模模糊糊间余光瞥去他在那人手上见到一枚翠玉扳指,可那人的手光洁如玉却不是户部侍郎常年握笔的手,更不是下人的手,户部侍郎族中更无其他亲兄弟,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他那位姻弟。
“听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裴朔按了按头皮,手中翻了翻近日的小报,王嫣这下子可是赚翻了,最近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上元夜灯楼轰动上京,此事虽后来被裴朔刻意压下,但已经发出去的小报却难以收回,接着又是驸马爷身入敌营,之后是大理寺和霍小侯爷连夜包围别院破获狗人案……最后还有户部改革、皇城司轮番换人。
听说连丞相郭相仪都受到了波及,阎文山查抄窦台等人运送路线时顺藤摸瓜查到了皇城司副指挥使郭世鹏,此人乃是郭相仪宗族的子弟,收受贿赂,伙同人贩子运送奴隶,当下就被判了个凌迟。
皇城司多了空缺。
不知是有意无意,郭世鹏倒台,正好给裴桓腾了位置。
裴朔身为驸马,不可有官职在身,为表嘉奖,武兴帝当即迁裴桓顶上,任皇城司副指挥使,不日即将进京。
“小满呢?小满找到了吗?”裴朔有些着急,他那日搜遍地牢都没有见到小满。
元宵笑笑,“二爷可别提了,那孩子根本就没有被窦氏抓走,他贪玩掉进了河里,凭着一身本事却分不清方向游出了京城被人救了起来,前几日已经被府衙的人送回家了。”
裴朔:“……”
他就说那些人贩子专挑流民下手,怎么会把小满拐走。
“小白呢?怎么不见他。”
元宵脸色一僵,“二爷饿不饿?我叫人送吃的进来。”
他转移话题的功夫有些生硬,裴朔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睛盯着他,“小白呢?”
“他听说幽州有上好的药物治疗二爷腰上的伤,早早就过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元宵撒了个谎,手上的动作越发忙碌,根本不敢看裴朔。
自上元夜裴朔被抓走后,小白就再也没出现过,他派人找了半个月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裴朔这般刚醒,他不敢叫裴朔跟着着急。
裴朔不说话,只撇了撇嘴。
元宵立马道:“小白有功夫,咱们府上最厉害的侍卫都打不过他,他肯定不会有危险的。”
裴朔有被安慰到,那孩子功夫不弱,脑子也机灵,只是他总觉得不对劲,幽州能有什么好药……
此刻窗外,谢蔺站在雕花窗子前,光线落在他额间的蓝色花钿上,身侧彩云耳语一声,“那个叫小白的,我们查到了他的身份……”
*
窦家地牢的流民已经全部被放了出去,阎文山找了京城有名的医师,有些动物皮还能再扒下来恢复人身,有的已经难以恢复,再加上排异反应,有些刚被救出去,还没来得及看到天光就死了。
得益于裴朔将事情闹得很大,这些流民在公主府门前拜了又拜,围得水泄不通,日日都有人在府门前磕头,最后又跑到官府门前闹事。
若非官府无能,也不至于害得他们好不容易从水患之地逃亡出来又落入新的虎口。
武兴十四年二月初
狗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加之小报传播,几近闻名于各国。
天子震怒,户部大洗盘,贪官的血流了三天三夜都没流完,阎文山破获案件有功,再度扬名。
次日阎文山就在京中建立了难民所收容流民,又上书武兴帝陈明黄河水患久久得不到治理,武兴帝怒斥太子。
这下可把负责水患的太子殿下得罪了个底朝天。黄河水患灾害之地艰苦,太子殿下刚回京,经此一事又被外放出去治理水患。
裴朔挣扎了半天翻身下了床,他在床上躺了多日感觉浑身都躺废了。
“二爷可别乱动。”元宵连忙扶住他,“二爷那日回来浑身是血,可吓死我了,大夫说差一点儿就……”
元宵说着眼眶通红,一层水雾泛着,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裴朔只好打消了下床的想法,拿袖子帮他擦了擦眼泪。
“别哭啦,我这不是没事嘛。那窦丽娘着实可恶,我还以为她也是被抓来的,没想到竟是最大的贼头头,她还装瞎骗我,古人云[人不可貌相]真是诚不欺我。”
元宵摸了摸眼泪,“那窦家姐弟也是逃难来的流民,他们自己过不下去就集结了一大帮人贩卖奴隶,后来勾结官府又想出那等害人的勾当……”
“前些日子窦家姐弟在菜市场凌迟,听说很多人去看,实在是恨毒了这对蛇蝎姐弟。”
裴朔在床上又躺了几日,王嫣的小报每日都有新鲜的花样记载,甚至还有人发表话本小说,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大箱大箱的银子送到了裴朔院子里,几乎都要放不下,元宵挨个儿造册登记入库,一边记账一边咂舌好多钱,他真怕二爷又晚上不睡觉开始数银子。
其中半数被裴朔送到了琼华公主的院中,谢蔺一大早就瞧见了一院子的银子,不禁笑笑。
彩云道:“驸马爷竟真是十倍还给殿下了。”
谢蔺道:“他倒真是个经商奇才,那位王家小姐更是女中豪杰。”
彩云附和,“是啊,这王小姐可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前几日裴朔昏迷着不少人来看过他,柳大嫂带着柳小满过来一瞧见裴朔的伤当即眼泪就止不住地将柳小满骂了个狗血淋头按着他给裴朔磕了好几个头才罢休。
裴政携裴凌来看过,不过裴朔昏迷着他们只能又走了,只不过每日都要来看一遍,竟是演出了几分父子情深。
今儿裴朔刚醒,碰巧霍衡过来,这厮因为一脚踹翻了贼寇窝结果给自己踹出一条通天大道来,武兴帝念他勇猛,直接给他升了个官,从原来的巡逻小头头变成了大头头。
霍衡一来就穿着他的官服在裴朔这面前炫耀了一番,“看我这大铠甲、看我这大肌肉、再看我这虎背蜂腰螳螂腿……”
裴朔听他说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提到这事霍衡也觉得莫名其妙,“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此人不仅知道我住在红玉楼,还知道我有勇有谋特意叫我去救你……”
裴朔:“……”
有勇有谋,这四个字他要听吐了。
“说来也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送的信,那人甚至还知道窦家别院的具体位置。”
“喏,这是当初那封信。”霍衡从怀中取出一物。
裴朔打开信笺,这字迹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脑中似有白光闪过,但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
裴家?
“哎,我无聊死了,你天天躺床上,打牌都没人陪我,李观被他老娘关在家里出不来,王成欢妹子马上要出嫁这几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的手都痒了。”
“我那后娘这几日见我得了圣心,想着法子的找茬,幸好老子都睡在官衙……”
霍衡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你先前说去我家住段时间,你现在还能住吗?”
裴朔顺着他的视线正好看到腰间渗出一丝血迹,“虽然不能去你家住,但是你过来,我给你个招儿。”
霍衡半信半疑,然而裴朔耳语几句之后他顿时恍然大悟,大手猛地拍了裴朔一下,“你小子,鸡贼。等你伤好了,我请你喝酒。”
送走了霍衡,裴朔扶着腰下了床,他的衣服还在架子上挂着,穿戴整齐,趁着夜色摸进了后山。
“谢明昭。”
“谢明昭!”
他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或者鬼出没,就当他欲转身回去时,寒光闪过,一柄长剑从他身侧穿过,一根青丝飘动。
裴朔未动,指背敲了敲长剑发出叮地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贺仓是什么关系?”谢蔺说得很肯定,那日在窦氏别院裴朔的武功路数和贺仓一模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是贺仓教出来的人。
裴朔唇角含笑,“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他,满京城都知道我摔坏了脑子。”
谢蔺冷笑道:“你已经想起来了,不是吗?驸马……你来京都,意欲何为?”
裴朔此人,看似愚蠢,心有沟壑,恐怕他和裴政关系匪浅。
裴朔转身,两指并拢弹开他的剑,步伐逼近,浅笑言晏,“那你扮身为鬼,藏在后山,又是意欲何为?”
谢明昭,装得玩世不恭,却心机深重,他竟能和阎文山有所勾结。
可历史上并没有谢明昭这个人,那在这个朝代他又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存在?
谢蔺收起剑。
现在两个人的秘密毫不客气地剖析在对方面前,但是显然两个人都没打算将自己的秘密说给对方听。
说着说着俩人竟都笑了起来,虽然他们各有秘密,但就目前来看他们的计划不受对方牵制,是友非敌。
谢蔺随意将长剑插在地上,负手转身,“你来找我什么事?”
裴朔一伸手,“还我扇子。”
谢蔺想也没想便回道:“不还。”
“那是我的。”
“我捡到就是我的咯。”
“我拿樱桃毕罗跟你换。”
谢蔺手中把玩着扇子,抛起来扇子张开又慢慢落回他手里,他甚至伸着一根手指顶着扇子把玩,待踏上凉亭,他慢悠悠地回头,冲裴朔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千金不换。”
裴朔:“……”
可惜他的扇子花了很大力气才做出来的暗器。
“这扇子你是怎么做的?我一按竟射出数枚毒针。”谢蔺仔细研究着他的扇子,“我见过暗器但并未见过你这样的。”
“你把他拆了不就知道了?”裴朔在他旁边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
“或者我再给你做一把新的?”裴朔笑笑,这种东西对于一个研究过鲁班机关术并结合21世纪武器图的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不要新的,本宫就喜欢这把旧的。”
裴朔双手环胸眼底带着狡黠,“那你帮我个忙,这把扇子就给你怎么样?”
谢蔺朝他露出一个假笑。
他就说裴朔无事不登三宝殿,绝对不会是单纯来要扇子的。
“帮我找一个人。”
“谁?”
“小白,他不见了。”
谢蔺挑眉,“他不是去替你寻药了吗?”
裴朔冷哼一声,“我是傻子吗?这种拙劣的谎话也信。”
谢蔺摇晃着扇子露出那双狡黠的丹凤眼,“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裴朔眯了眯眼,“你猜?”
谢蔺起身拿着扇子在月光下又打量了许久,“丞相手下有一个暗卫组织名唤麒麟阁,阁内一百零八位杀手,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前28位更是被郭相仪亲自赐过名姓的精英,而你口中的小白……”
他说着唇角带着阴涔涔的笑凑近裴朔,“他正好排行第28位,赐名白泽。”
裴朔脑子忽地闪过桃水村的那场大火,厮杀声与惨叫声充斥着耳膜,他瞳孔中跳动着火焰。
“白泽叛变落在了麒麟阁手里,他活不了了。”
“你能救他。”裴朔盯着他。
“你要救他?”谢蔺露出的那双眼睛打量着他,企图在裴朔眼中看出一丝情绪。
“这是我和他的事,你帮我救他。”
谢蔺摇着扇子唇角含笑,“麒麟阁高手众多我可惹不起,这小小的一柄扇子更是不足以酬谢,倘若我能将他救出来……”
他凑近裴朔耳边轻吹了一口热气,音色蛊惑,“驸马要如何报答我呢?”
裴朔思索片刻,最后从袖中取出一柄火枪重重地拍在地上,“我拿这个换,我猜你也很想要它。”
谢蔺眉梢一挑,他将那把火枪拿起来看了又看,这东西看似不过是个铁块,却能发出那等威力,射程和威力远大于弓箭。
裴朔道:“但我只能给你一把,外加子弹十颗。”
热武器的现世必定会引起动荡,如果改变历史更是麻烦,他知道谢明昭在想什么,这东西更不能用于战场,顶多自保,否则死伤过大。
然而谢蔺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回裴朔手中,“我不需要它,我有我的计策,没有这个东西,我照样能拿到我想要的。”
“只是你不该让它现世,如果被有人发现你的命就不由得你自己了。”
他不需要,不代表其他人不想要。一旦裴朔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就会想尽各种办法让裴朔把东西吐出去。
裴朔却是轻笑一声,“我就是在等他们。”
不出意外,窦台腿上的伤也该被人发现了。
“我不要你的火枪,我要……”
谢蔺开始盯着他看,唇角微勾,眼波流转,那双眼睛轻眨好似含情,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慵懒与魅惑,他的指尖在裴朔唇上点了一下。
裴朔下意识身体后仰躲开了他的触碰,眼神有几分躲闪。
而那双手却在轻笑一声后,环在了裴朔腰侧,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让裴朔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不知驸马今宵愿与我同席共枕否?”
裴朔:“……”
“汝人言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