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转眼菊花开了,镜花园子桂花初开。
裴朔受邀前往武安侯府参加霍衡的及冠大礼,他身为霍衡的好朋友这种大日子他自然是要参加的, 只可惜李观被他娘扣在家里备考出不来, 否则他们京都三剑客又能逍遥侯府了。
今日来的均是霍家的长辈以及京内有些威望的人家, 裴朔站在门口朝后面望了一眼, “上礼呀,愣着干什么?”
身后人带着面具简单遮住了自己的眉眼,他今日只穿着一身护卫的服饰, 发尾高高扎起, 只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却平白瞪了裴朔一眼。
裴朔摇着扇子悠然自乐,抬脚进了侯府, “你可别忘了,今天我是驸马,你是驸马的近身护卫。”
谢蔺翻了个白眼, 瞧着他鼻孔朝天的小人模样只顺着他行礼作揖笑道:“是!我的驸马爷。”
霍家族中的长辈基本都聚集在侯府后面的家庙讨论着什么,裴朔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等着霍衡出来,谢蔺抱着剑站在他身后扫视着周围。
不多时就瞧见霍衡从一侧被人簇拥着出来, 按照礼节他今儿穿着玄黑色的上衣和红色的下衣, 他远远地瞧见裴朔就开始朝他招手。
“怀英!”
“怀英, 我在这!”
他这一动静立马就遭到了训斥,旁边的应该是他的父亲武安侯,“都到了及冠的年纪还是这么不稳重。”
旁边一个个头到霍衡腰间的男孩儿闻言捂着嘴嘿嘿地笑着,“霍衡你像个傻子一样。”
霍衡立马提着他衣领将他提溜起来, 警告道:“霍玉,今天人多我不跟你动手,你等着明天我就把你扔进湖里。”
旁边一个妇人穿着打扮很是庄重, 却头上的金钗不停摇晃着,闻言吓得立马拿出帕子开始掉眼泪,“衡儿可别吓唬他,玉儿,他是你哥哥,你快跟你哥哥说说好话,他就是吓唬吓唬你。今天家中各位长辈也在,衡儿你就别闹了。”
她说得温婉和顺,叫人挑不出错来,难怪京中盛传武安侯的继夫人是个和善的,反倒是这霍小侯爷不懂礼数,不敬继母,不让兄弟。
这边的小插曲早就闹得沸沸扬扬,霍家族中长辈闻之纷纷摇头,低声窃窃私语。
“这霍衡确实是本性劣质,今日当着我们的面都能闹成这样,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是啊,他如今到了及冠的年纪,这侯府往后若是交到他手上,恐怕真是会惹出祸来。”
“他寻花问柳也就罢了,夜夜宿在青楼,真是给养坏了。”
“罢了罢了,今日他及冠之日,我们也不能说些什么,先将礼行完吧。”
霍家的小插曲几乎每天都在上演,难怪霍衡不愿意回家,霍衡这个人一根筋直肠子,学不来深宅妇人那些弯弯绕绕,这继室稍微耍些嘴皮子就挑拨的父子离心。
眼看着武安夫人膝盖一弯就要屈膝跪地,霍衡却率先一步扑通跪在武安侯面前,“母亲太折煞我了,我只是和弟弟闹着玩罢了,你这么说真是要至我于不义之地……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我不敢多留在侯府,只有花柳之地收留,只要母亲再等我一日待我及冠礼后我便策马离京,往后这侯爵之位都是弟弟的……”
这种话从霍衡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滑稽,裴朔穿过人群看着武安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说不出话来,他低着头一阵阵地发笑。
谢蔺双手抱胸笑意浅浅,凑近裴朔耳边问道:“你教的?”
不然凭借霍衡这个死要面子的哪能耍出这种手段来,背后必有妖人指点。
裴朔摇着扇子,“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虽然他那时不便出门,但是他已经告诉过霍衡,不管对方耍什么招数,霍衡只需要照猫画虎,她要跪,霍衡就先一步跪,她要哭她要指责,霍衡便先一步哭诉,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霍衡就陪着她闹。
凭着霍衡和武安夫人斗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对她的招数了如指掌,武安夫人素来以为霍衡是个蠢蛋,没想到他转变了套路,开始以柔克柔,一下子憋在心口郁气难消。
武安侯憋着一口气骂道:“霍衡,这大庭广众之下胡说什么?你母亲何时不喜欢你了?”
霍衡疑惑道:“我一回来母亲就哭哭啼啼朝我下跪,说她对不起我,我哪还敢出现在母亲面前受她大礼?只能在外留宿。”
“你……”武安侯不知何时这个儿子学会了油嘴滑舌竟将他的话也堵在了嘴边。
众人窸窸窣窣又是一阵低语。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这继室没安的好心,她自己有儿子,肯定是想扶持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好好待衡儿。”
“这继室真是手段了得,闹得满城风雨。”
“唉,家门不幸……”
“霍侯爷。”裴朔离座。
武安侯见是裴朔过来添了几分笑意,“原来是驸马爷。”
裴朔朗声笑道:“我素来听闻武安夫人和善、小侯爷嚣张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幼子这般不顾脸面地恳求真是难为你了。”
武安夫人面色一白,似是被人戳中了心思,她讪讪笑,“驸马爷说笑了,妾身只是担心衡儿他手下没个轻重。”
“可是我观霍小侯爷他只是提着令郎的衣领以示警告,并无粗重之举。”
“这……”武安夫人扯了扯嘴角,“妾身也是一时情急,衡儿他自幼习武,又扬言要将他弟弟扔进湖里,我才……”
“武安夫人!小侯爷他的确自幼习武,可他并未与任何人为难,也并欺负过他幼弟,若他真想要对幼弟动手,这孩子怎么活得到今日呢?”
裴朔说话时手指不自觉拂过霍玉肉嘟嘟的脸颊捏了捏,眼底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如果是他,早就悄无声息地做了霍玉。小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没有人会怀疑。
武安夫人脸色白了白。
裴朔的手指稍微动一下,她的手指也跟着颤一下,生怕裴朔下一秒就伸手掐住她儿的脖子。
“我听说小侯爷外祖一家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仅剩后人不多,小侯爷算是一个,俗言讲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若是陛下知晓小侯爷在这府上日子过得艰难,不知会如何作想?”
“是会想武安侯爷治内不严,还是会觉得武安夫人善妒,容不得原配之子呢?”
他说的轻飘飘的,可没说一个字就好像扣了一顶天大的锅盖在武安侯的脑袋上,听得他心底也跟着颠簸了一下。
京内传言这驸马爷金銮殿上唇枪舌战说得郭琮哑口无言,现如今郭琮还在牢里关着呢。如今京内传说裴朔一张口就能给人定一项大罪,若是叫他说完,那便是欺天灭地的九族之罪。
武安侯被他看得冷汗连连。
霍衡起身透过衣袖朝裴朔伸出一个大拇指,低声道:“好兄弟,我要是有你这张嘴早把那婆娘赶出去了。”
裴朔朝他挑了挑眉,用扇子遮挡着自己凑近霍衡道:“今天有我在,任何小鬼阎王都不能动你。”
霍衡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随后朝家庙走去,随后及冠礼正式开始,一直到赐字的环节,那霍家的族长请出一位重量级人物。
“参见国师大人。”
众人纷纷行礼跪拜,除了座位上的裴朔和他身后的谢蔺。
裴朔身为驸马算是皇室中人,见国师自然可以不拜。
裴朔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眼神却望向了中央的那白衣女子,他依旧蒙着眼纱,朦胧中她轻轻抬手请了众人起身。
霍家族长道:“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我便赐你一字为:成,望你日后万事遂心做则可成。”
霍衡站在一旁心里嘀咕着他的表字,“霍衡,霍成,这个名字好。”
霍家族长朝女国师行礼问道:“此字拆解寓意如何?还请国师大人示下。”
女国师算尽天命国运,擅测字算卦,是故京内王公侯爵为家中子孙起名表字均好宴请国师大人来测祸福吉凶,名字是否合宜。
女国师伸手捏向盘中的红纸,上面以金墨写着“霍成”二字,她的目光被白纱遮掩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就在她要开口之际——
“不行!”
一道厉声从人群中传出。
裴朔手中的茶盏滚落,滚烫的茶水险些烫了他的手,他却浑然不顾,眼底充斥着惊愕与慌乱,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家庙中央的霍衡,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鼻尖酸涩,甚至眼睛都红了几分,半响才挤出几个字,“这个字不好……”
就连他身后的谢蔺也不明白他这没来由的是何用意,他下意识拉了拉裴朔的衣袖,“成为就也,这个字有何不好?”
然而裴朔却始终闪烁着目光,喃喃道:“不好,霍衡,你听我的,换一个,这个名字它注定有……”
“这个字很好。”一道清丽的女声打破裴朔的话率先定了下来,随着她的出声,霍家族亲纷纷笑了出来,没再理会裴朔这里的纷乱,要将霍成这个名字记在族谱之上。
“不要记!”
裴朔两三步上前就要拦住霍家族人,他几乎语无伦次般想要阻止,然而霍氏族人可不会任由他在今天这种大日子上胡闹,几个年轻力壮的直接就将裴朔拦在了外面。
“驸马爷请自重,这是我们霍家的事,就算是你也不能在此大放厥词。”
霍衡身为武安侯嫡长子,肩负着霍氏一族的重任,他的表字自然是由族内挑选了三天三夜才定下来的。
成,就也。
就,高也。凡有功者谓之成。成,亦成就。
他们苦心选出来的是最好的字,再加上国师金口玉言定了此字,更由不得外人半点更改,而裴朔虽然贵为驸马又曾为状元,可他说到底不过是个20出头的毛头小子,又是个外人,哪里容他说半个不字。
裴朔被拦在外面动弹不得,他脸色涨得通红,心脏一抽一抽地跳动,他知道今日如果不阻止霍衡,那他的结局就只能如同史书上所写的[霍成]一般终止于24岁。
“这个字不好,它不好!你听我的,我也会算……”
裴朔急得眼圈通红,他不愿意让霍衡担下霍成的名字,[霍成]传为将星转世,六击南梁,不过三个月连破数城,20多岁的年纪险些歼灭一国,若非被人暗算饿死城外,他的成就远不止这些,就连后来的谢蔺都赞叹他:少年将军,当列史册。
霍成这个名字注定要承担得很多,作为朋友,他不愿意让霍衡只余几年寿命。
“霍衡!”裴朔大喊一声。
霍衡眼里的裴朔从来是游戏人间,神情慵懒,他从未见他如此不顾形象地阻拦,莫非这个字真的不好?
“族长……”霍衡试图劝解一二,毕竟是族长和国师定下来的字,然而等他回头时已经晚了,已经有人将[霍成]二字记入族谱。
裴朔呼吸多了几分急促,眼看着对方放下毛笔吹了吹墨渍,重新将族谱封好呈进家庙,他脑中嗡地一下,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此事已了,拦在裴朔面前的人也散了,裴朔脚步一软险些摔在地上,谢蔺上前正好扶住踉跄的裴朔,却对上了那双红润的眼睛。谢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握着他的胳膊的手紧了几分。
“驸马爷。”
不知何时,那位女国师却走了下来朝他微微一礼,“驸马爷需知人生而有天命,非人力可抗,你若执意篡改他人命运,小心万劫不复。”
裴朔猛地抬头。
她什么意思?
“驸马爷,可否移步,你我细谈?”
第72章
武安侯府后花园假亭
女国师坐下, 抬手一挥,身边的侍女仆人尽数退下,她抬眼看了看裴朔身后的谢蔺, 朝裴朔一笑, “驸马爷。”
裴朔思索片刻朝谢蔺道:“你先回去吧。”
谢蔺朝他摇了摇头。
这女国师神秘, 没有人看得透, 他担心裴朔会有什么危险。
裴朔拍了拍他的手,“放心。”
他大概知道国师为什么要见他。
谢蔺这才深深地瞧了一眼女国师,转身离去。他着人查过女国师的底细,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只知道她幼时跟着个老道士学道法,后来不知怎得学了个上达天听的唬人伎俩便做了国师, 可偏偏又真有几分算无遗策的水平。
等四下无人,裴朔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符纸伸开正是那日他求的驱鬼符, 上面的[量子力学]还写得清清楚楚。
“量子力学?”裴朔挑眉轻笑。
京中权贵好请国师测字,他就猜到今日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国师。
女国师莞尔一笑。
瞬间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女国师薄唇轻启,“这么近, 那么美……”
裴朔瞬间接道:“周末到河北?”
俩人哈哈大笑。
看来他们两个是从一个时代而来。
女国师也摘下了她眼前的白纱, 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来, 她张口就骂道:“妈的,狗日的奴隶主义古代,天天装尼玛的神女……”
裴朔:“……”
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的?
反正四下无人,女国师问道:“你多大了, 怎么过来的?早在上元节我听你作的那些诗我就猜到了,可惜那皇帝不让我出门,正好武安侯府的人请, 我知道你和武安侯世子交好,猜你一定会来。”
裴朔耸了耸肩,“说起来挺离谱的,我大学刚毕业,你猜我公务员考上哪里了?中央选调生!你知道什么概念吗?我公示期都要过了,走路时被那个傻逼司机撞死了。”
女国师一听也一拍桌子,“真巧,我也是坐车的时候那狗屁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我纯粹是被连累的。”
裴朔:“……该不会。”
女国师:“额……”
二人一阵沉默。
“朝阳区悦景路!”
“草!”
俩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瞬间知道彼此是怎么来的了,一个疲劳驾驶闯红灯的出租车司机,撞死了一个走人行道的公务员,又撞了电线杆子连累了一个刚打上车的乘客。
“不过有一说一,你老婆长得真好看,上元节我瞅了一眼,女明星都没法跟她比,不愧是北祈第一美人,她真的像传说里那样喜欢做肉饼吗?”
女国师眼睛亮亮的,裴朔抿着唇最后点了点头,可怜巴巴道:“她超恶毒的。”
女国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可怜的孩子,不过她长得真好看,恶毒点就恶毒点吧。对了,你说你刚毕业,哪个学校的?在下北大历史系研二柳如烟。”
裴朔:“……”
“好名字,如雷贯耳。”
但柳如烟既然是历史专业,那她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程度肯定比他多,毕竟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谢蔺脑残粉,对于这个朝代其他的了解泛泛。
女国师叹了口气,“我爸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奶正做好饭,天上飘着一阵烟,我就叫柳如烟,谁知道男频小说给我干火了。”
裴朔拱了拱手,“师姐在上,小弟北大计算机大四裴朔。”
这可真是纯一家人。
女国师一抿唇,“我想回家,我宁可当研究牲,我愿意被导师骂,你都不知道这狗皇帝多吓人,他每天闲着没事就是问:国师,国运几何?问问问!他问他爹呢!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陛下万岁我朝万岁,我总不能告诉他还有几年他不仅要亡国还要被那谢蔺弄死吗?”
她倒不介意和裴朔说这些事,所幸大家是一个时代来的,北祈国运如何,但凡读过史书的都知道。
她更不怕裴朔出去乱说,毕竟她神女国师的人设在那儿摆着,如果有人说国师是个疯婆子,那恐怕那个人才是疯婆子。
她说话时眉飞色舞,一会儿学着武兴帝的神态说话,一会儿又作为了那个端庄娴雅的女国师,一会儿又拍桌子骂一句“他妈的”,裴朔几乎能体会到她的抓狂。
“我,大好女青年,我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了,虽然我工作没有着落,但是我至少是自由的!!”
裴朔也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虽然你现在没有自由,但是你拥有了荣华富贵,以后谢蔺也不会亏待你的。”
这个女国师可是混到了谢蔺时代的女人,确实是有几把刷子的。
女国师一撇嘴,“你可得了吧,你知道我咋死的吗?谢蔺晚年我给他喂丹药,结果他嗝屁了,他儿子把我五马分尸了。”
说到这里女国师突然神神秘秘道:“我死之前曾经研究过一篇野史,上面记载谢蔺其实是个断袖,说这个赵皇后她极有可能是一个男人!”
裴朔:“……”
裴朔摇了摇头,“众所周知,谢蔺有一个儿子,如果赵皇后是男的,那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你的野史太野了,不可取。”
女国师拧着眉,“谁知道真真假假呢,反正等过几年谢蔺发动孔雀门之变就知道了,那会儿赵皇后还没死呢。”
俩人聊了很久。
不愧是历史专业研究生,柳如烟对于这个朝代的八卦信手拈来,导致裴朔现在觉得史书就是屎。
她说:谢蔺的儿子不是亲生的。
她说:王嫣晚年养了十八个男宠。
她说:夏侯起是个断袖,还是个恋爱脑,曾因一美人而丢一城,最后连国家也丢了。
她说:谢蔺和末年的裴相有一腿,那个裴相有可能没死,被他金屋藏娇了。
她说:元朔先生其实是谢蔺儿子的奶妈,所以才能写的那么富贵。
“别说了。”
“我脑瓜疼。”
“摄入量太多了。”
野史太他妈野了。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女国师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看在校友的份上,我劝你不要试图干扰别人的运道,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被迫卷入历史,最后被历史杀死。”
她的神情突然认真起来,看得裴朔心里咯噔一跳,什么叫被历史杀死。
“原本该入宫为国师的不是我,是我的师姐,我干扰了她的命运,她死了,我就成了她。”
裴朔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走剧情?不然我也会死?”
女国师点了点头,“倘若今日你改变了霍衡的命运,或许哪日你就被迫成了霍成,霍成的结局就是你的结局。即便你不会成为霍成,也会成为别人,历史上的短命鬼那么多随便给你按一个角色就死的透透的。你懂我们的意思吗?用你们计算机的行话来说,我们就是bug,历史会清除bug的。”
“那我就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眼睁睁地看着霍衡去死吗?”裴朔有些着急。一如王嫣丧夫,霍衡也即将走向他的命运。
女国师摇了摇头,“你我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如今你为驸马,用不了多久琼华公主薨逝,到时你最好隐匿人群,消失于世间。你该庆幸史书上没有你的名字。”
裴朔不甘心。
王嫣丧夫、霍衡早逝、李观隐居、公主魂归……每一个都是他的至亲至爱。
“我该回去了,你要切记我今日之言,不要干扰别人的命运。逆天而行,终为天弃。”
裴朔微微一笑朝她行了一礼,只是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
霍家前厅众人正在祝贺,裴朔回来时谢蔺已经不在了,元宵和白泽在位置上等他。
“二爷怎么了?”元宵瞧着他神色不对。
裴朔摇了摇头,正说着霍衡提着一杆枪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怀英!你瞧你送的这杆枪真是送到我心坎上了。”
裴朔扯出一个无力的笑,“你喜欢就好。”
他和李观从前老劝着霍衡一身武艺不该浪费,劝他投军施展抱负,于是他们俩一合计用最好的寒铁打造了这杆寒月枪作为霍衡的及冠礼,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又想劝霍衡就这样留在京中。
霍衡一拳垂在他胸口,笑嘻嘻道:“别不高兴了,我觉得这个成字挺好的,不管往后有什么我都会小心着的,来来来你不是状元郎吗,陪我练练枪。”
裴朔没什么兴致,他往椅子上随意一摊,“我是文状元,又不是武状元,你不得把我打死?小白,你陪他练练。”
裴朔指使了一个武艺好的,自从上元节后白泽也不再跟着他到处捣乱,反而天天窝在后院里练武,他瞧着白泽的功夫突飞猛进,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俩打一架。
“是,二爷。”白泽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早就看霍衡不顺眼了。
武安侯府后院
二人凌风而立,衣袍翩飞。
霍衡换了一身玄色劲装,发尾高束,银冠透着一点寒芒,他持枪而立,眉宇间英气飞扬,唇角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肆意,他似是成竹在胸噙着一抹笑意,朝对面的人挑了下眉。
而对面的白泽还是普通的公主府下人穿搭,墨蓝色的短打很是干练,白色发丝在空气飞舞,他手中多了两把短刃,在掌心打了个转儿起势落在眼前,他抬着下巴,虽然个头比霍衡矮了一寸,却带着不服输的劲头,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裴朔靠在椅子上开始磕瓜子,顺手给元宵也抓了一把,元宵则开始切西瓜,红瓤瓤的流着汁水,准备吃瓜。
东风吹过,满院桂花卷起,一点寒芒先到,然后便是枪出如龙,银枪破空,枪缨翻卷如烈焰,枪尖寒光似星芒,紧接着两把短刃也不甘其后,却见二人脚步生风却稳如泰山,每一次的对决如闪电般快似惊鸿。
霍衡原先觉得白泽不过裴朔身边的孩童能有几分力,可真打起来他不自觉使出了全力,而白泽瞧着这玩世不恭的二世祖还以为他是靠着祖荫,没想到竟真有几分拳脚。
“好!”裴朔看得热闹,干脆叫了个好。
俩人瞧着不相上下,从中午吃了饭就开始打,一直到日头西移,长枪短刃的碰撞声也未曾停止,两个人从最初的切磋切磋到最后恨不得干死对方,均是激起了胜负之欲。
裴朔看热闹不嫌事大,“小白加油,你赢了他晚上爷给你加餐。”
白泽一听,手上的力气又多了几分,瞬间挣开霍衡的钳制,霍衡一瞪眼朝着裴朔竖了个中指,趁此机会俩人又缠斗起来。
然而直到裴朔眼皮子开始打架,这俩人也没能分出胜负,“要不你们明天再打?”
此刻的霍衡和白泽打了一下午也都有几分脱力,全凭着一口好牙咬着,谁也不肯率先说停,那岂非等同于认输?
就这么打着,忽然一道人影插入,扇子一合挡住了正要进攻的短刃,另一只手则握住了长枪,裴朔硬生生带着气势磅礴的势头分开了两人。
“好啦,天都黑了,要不你们改天再打?”裴朔打了个哈欠。
白泽心里想着裴朔说的加餐不甘心道:“二爷,我还能继续,今日势必要把这贼子打落在地。”
霍衡也不甘心,长枪一舞气势如虹,“好!我也奉陪到此,看看你的短刃到底能不能压过我的长枪一头。”
裴朔摆摆手拦在俩人中间,“改天!你俩打个够,我现在要回家睡觉!”
眼看着裴朔困了,白泽也没再说什么,跟在他后头便要走,而身后的霍衡却突然长枪落地,“怀英!我今晚就要走了,不替我送行吗?”
裴朔脚步一顿。
“我前几日已经禀明圣上辞了京中的职位,我想去边关,正好我外祖也在,若哪日斩落贼首脑袋,也能封个将军当当。”
裴朔猛地转过身来,脸色冷了下来,“不许去!”
“你怎么了?”霍衡放下枪,“你今日便不太对劲。”
裴朔死死盯着他,“如果我说你他日一定能封侯拜将呢?”
“那自然好……”
“但封侯拜将、名垂青史的代价是你会死在城门下,你也愿意吗?”
霍衡一下子愣住。
他今年20岁,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
但是很快他就笑出了声,“马革裹尸本来就是将士的宿命,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会后悔。”
“霍衡!”
“我愿意。”
“怀英……我知道你会算命,你算的准,但是我想试试你说的封侯拜将、名垂青史,即便是……会死,但是我霍成的名字会千古流传,不是吗?”
裴朔立在原地。
他一直想要阻止霍衡,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霍衡本人的意见,在千古流芳面前,区区死亡算得了什么?
裴朔忽然笑了,“我们去找李观喝酒?”
既然霍衡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只能选择支持。
第73章
李观因为离京的事和李家老太太闹得很不愉快, 李老太太一气之下直接将他关了禁闭,扬言若非科举,否则不会让他出屋门半步。
裴朔此刻拎着两坛酒, 瞧着正在使劲爬树的霍衡, “你行不行啊?你不是少年名将吗?爬个树这么磨叽?”
霍衡已经爬得很高了, 但奈何李家老太太魔高一尺提前将李观的院子围墙修得奇高, 霍衡挪了挪屁。股又往上窜了一窜,“有本事你来爬,这老太太比我那后娘还难伺候。”
“哎?哎哎哎唉。”
裴朔听着上面霍衡吱呀乱叫, 不由得一抬头, 眼瞧着一窝马蜂飞了下来,裴朔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跑, 霍衡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揉了揉屁股顾不得别的,紧跟其后, 俩人跑了半条街躲进了稻草堆里才挨过一劫。
“呸呸呸!”裴朔吐了吐嘴角的稻草,幸好手上的两坛子酒没事,他弹了弹身上的土, “老太太专门防着你这一招呢。”
霍衡双手叉腰, “我就不信了, 我去找个梯子来。”
很快霍衡不知道从哪搬过来一架梯子搭在李观院子外头的墙上,这时换成裴朔来爬,霍衡提着酒在下面等着。
“你早说有梯子啊,何必爬树呢?嗯?什么东西!啊!卧槽卧槽卧槽……”
裴朔一连骂了三个卧槽, 随后连滚带爬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怎么了?”霍衡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我刚才和一只脑袋大的老鼠对视上,眼似铜铃,它一张嘴估计能把我脑袋咬下来。”
霍衡:“……”
“他娘的, 这老太太是家里是动物成精了吧,她从哪弄来的这些马蜂、死老鼠……”
裴朔气道:“走!我们直接从大门进。”
“嗯?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比你们家公主还可怕?”
“不知道,没见过,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阻止今天晚上我们和李观相见,万一你这一去战场从此就天人永隔。”
霍衡指了指自己,茫然道:“我?我应该不会死的这么快吧。”
“这谁知道呢?反正没几年好活了。”裴朔冷哼一声。
霍衡挠了挠头,不甘心道:“我觉得我还能再活几年呢,等班师回朝我们三个再喝酒。”
裴朔拍了拍李家的大门,很快里头就有小厮探头探脑地出来问,“谁啊?大晚上的。”
裴朔趁着门缝直接推开大门,朗声大喊道:“本宫!当朝驸马!老子要见你们家大爷!”
那小厮见裴朔气势汹汹的,身后霍衡抱着两坛酒也来者不善,吓得急急忙忙跑回去禀了他们家老太太。
那老太太当即提着菜刀就出来了,气势汹汹,刀刃泛光,“什么驸马、什么小侯爷,都是狗屁,什么泼皮无赖专门带坏我儿,要不是他们两个带着我儿打牌逛青楼,他这会儿早当上状元了。”
裴朔远远地就瞧着老太太骂骂咧咧地提着菜刀过来,眼神凶狠,丝毫不顾及他驸马爷的身份,他咽了咽口水退至霍衡身后。
“霍衡!你上!”
霍衡往后退了几步反挪至裴朔身后,“你不知道,老太太骂起人来我八辈祖宗都不敢惹她,你嘴厉害你骂回去。”
裴朔又退,“我只敢骂文官,我也惹不起泼妇。”
俩人越退越远,眼看着就快退出府门去了,老太太提刀已至。
“好啊!又是你们两个,呸!狗屁的驸马爷平日里靠着个娘们作威作福,人家敬你是个驸马爷,我看你就是狗屁,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别说你家的公主,就连你的脑袋也得砍了。”
裴朔:“……”
她攻击性也太强了吧,她连公主都敢骂!
“还有你,没一个好东西,靠着你家曾祖父打下来个家业,你那个爹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文不是文武不是武,娶了个继室,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一家子的福气都叫她哭没了,这么大的小伙子叫个娘们欺负得有家都不敢回,废物!”
霍衡一摊手,望向裴朔。
这老太太就是攻击性这么强,虽然她骂人,但是霍衡很乐意听她骂人,因为她不止骂他,还骂他爹骂他后娘,他骂不过就爱听这老太太骂人。
裴朔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喊道:“伯母……”
“我是你哪门子的伯母,你那伯母在坤宁宫坐着呢。”
裴朔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两个人平日里在京城仗着点家里的势作威作福的,这会儿低眉顺眼跟个鹌鹑一样不敢说话。
霍衡瞧着裴朔一张脸快憋成了猪肝色,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这笑声顿时吸引了李老太太的注意力。
“你笑什么笑?”
“我没笑,不敢笑。”霍衡虽然这么说却笑得更欢了,肩膀一抖一抖的瞧着憋得很难受。
裴朔站在这儿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上学时期和班里的刺头一块被班主任逮着骂。
“伯母……”霍衡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三步膝行抱住了李老太太的腿,随后就开始哭诉,“伯母,我马上就要离京从军,这一走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说我这万一……”
他一边嚎叫一边朝裴朔使了个眼神,裴朔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老太太另一条腿,“伯母啊,你说万一霍衡他呜呜呜……他要是有个万一,李观都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他往后该有多痛苦啊,你也不想他这么痛苦吧。”
霍衡接着发力,“就算我死了我都死不瞑目啊,我见不到李观,我的魂儿都得从外头飘回来,伯母你晚上要是瞧见我的魂儿可千万别害怕,我绝对不乱溜达,我也就去您床头站一站,在府上哭一哭……”
李老太太实在被他俩哭烦了,她的两条腿被人死死抱着动弹不得,她抬了抬跟灌了铅似得,实在没办法只是松口道:“只有一个时辰。”
俩人闻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伯母放心,我们今天只谈风月不喝酒。”
话音刚落李老太太的视线就落在了霍衡胸前抱着的两坛酒上,裴朔立马把霍衡和酒挡在身后露出一个傻笑。
俩人被小厮引着进了李观的院子,这会儿李观正把书搭在脸上,整个人躺在椅子上闭目沉思,听见声响他立马坐直身子将书放正佯作读书。
“李观!”
“李观!”
然而熟悉的叫喊声却让李观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拉开书房的门,却见院落昏黄的灯光前一个人抱着两坛酒,另一个人则跳着朝他招手。
“你们怎么进来的?”李观不解。
提到这个问题,两个人支支吾吾地对视一眼谁也没好意思提他俩是哭进来的,还是裴朔率先道:“我可是状元郎,我当然是舌战群儒。”
霍衡也来了底气,“我可是未来的大将军,我自然是打进来的。”
李观点了点头。
明显不信。
他自己的母亲他再清楚不过的,软硬不吃,谁也不能说服她,今天晚上这两个人能进来,想必是花了很大的力气。
“快快快,我和霍衡趁着店家打烊来买回来的两壶桃花醉,给霍衡送行。”
“裴怀英!你别说的我跟要死了一样。”
“你在我眼里已经是一个死人。”
“李观你说说他,我好歹比他年轻两岁,怎么着也得死他后头。”
“那不能,祸害遗千年,我这个人得活一千年。”
俩人吵吵嚷嚷的叫冷清的小院一下子有了人气,霍衡自来熟地从李观房中取了三只酒杯,屋檐廊下,霍衡倒满三杯酒。
“来来来,就先敬今夜月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朱瓣漫过黛瓦倾泻,赤玉红墙悬瀑,只听得好友一笑忘忧,笔墨又写下诗篇,寒枪一点出龙,花前月下映出一首风流。
霍衡道:“李观,你猜我俩刚才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裴朔附和,“就是!说出来你得给我们俩磕一个。”
李观抬了抬眉眼。
却见霍衡从怀中取出一物,定睛一看,李观顿时惊道:“牙牌?你们怎么拿到的?它一直带在母亲身上。”
裴朔抛着扇子玩,“自然是从你家老太太身上拿的。”
要不是霍衡眼尖看到了老太太腰上挂着的李观的牙牌,又瞬间冒出那种不要脸的计策来,他俩也不可能得手。
霍衡道:“我今晚就要远行,现下城门未关,你坐船南下,我纵马北上,一举达成夙愿。”
“好!”李观突然抱着坛子里的酒一仰脖喝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一擦嘴进了屋,很快他出来的时候肩上就多了一个包袱。
“我早就收拾好了行囊,雍州我势在必行。”
仨人说干就干。
然而李观院子的墙实在是太高,李老太太又杜绝了一切能翻墙的手段,三个人只能叠罗汉似得,霍衡站在最下面,裴朔中间,李观爬在最上面。
李观先从袖子拿出糕点将那大耗子引开,随后一翻抱住墙头坐了上去。
“我娘……”
李观眼睛瞪得很大,“我娘在墙头放了针。”
裴朔、霍衡:“……”
果然最毒妇人心。
衬着月色和火折子李观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针挨个拔出腾出一个空间来,这才拉着裴朔上来,随后霍衡后退猛跑几步踩着墙皮一个跃起,两个人眼疾手快拉住他也坐了上来。
月光洒落在墙头,三个人突然笑了起来,可能即便多年以后或垂垂老矣他们再想到今晚仍然会笑出声来。
裴朔忽然想到:“明天早上老太太来找我要人怎么办?”
霍衡道:“反正我今晚就走,和我没关系。”
李观:“你可以装傻。”
裴朔:“……那我一个人担着吗?她不会到公主府门口骂一天吧,公主会弄死我的。”
霍衡:“也有可能到侯府门口骂,我一想到那个场面就高兴得睡不着觉。”
李观:“那劳烦你给我娘搬个凳子,她站着骂人容易累着。”
裴朔:“要不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李观:“……”
霍衡:“公主会弄死我们俩的。”
京城外,霍衡牵着马,或许此去前路未卜,但是他想闯一闯,他想去成为裴朔口中的那个少年名将。
霍衡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裴朔,用力拍了拍他,“我会活着回来的。”
李观郑重道:“我也会带表妹回来的,到时候请你们喝喜酒。”
裴朔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来,他第一次觉得未卜先知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他不知道霍衡和李观的结局,今天晚上他一定会祝福他们。
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要从军施展他的抱负或许他会成就一代名将,一个要去雍州寻找他此生挚爱获取幸福。
然而透过幸福的表面,裴朔只能看到战死沙场和孤苦而终的结局。
“好!”裴朔最后还是扯出来一个笑容。
很快,霍衡和李观翻身上马,夜凉如水,两个人一黑一白,但脸上却都是对未来的向往,随着“驾”地一声,二人背道而驰,却纷纷朝裴朔招了招手。
“后会有期。”
裴朔站在原地默默念了一声“后会有期”,眼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于夜色间,等他再想转身时背后却是一个温暖的胸膛,朱钗晃动,腰上多了一双染着豆蔻的手。
“驸马叫我在府中好等。”
裴朔笑笑,下意识抚上腰间那只光洁白玉似的手,“公主,我们回家吧。”
裴朔蓦然回首,意外撞入一道氤氲缱绻的眼睛,湿冷雨天弥漫着的泥土味,顷刻间被眼前人身上的香料气息覆盖,心跳却奇异地加速。
公主好像长高了。
已经和他平视了。
第74章
裴朔转过身来, 瞧着那张艳如桃李的脸,指尖微动,正要抚上对方的脸时, 突然一阵骚动传来, 吓得他又缩回了手指。
“二爷说好去去就回, 却叫我和哥哥等你两个时辰。”白泽双手抱胸靠在城门口, 元宵在他旁边站着,衣袂翩然。
城内街道上几乎已经无人,家家户户闭门灭灯, 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就要宵禁, 巡逻的队伍已经开始举着火把游走。
“夜里头出行不安全,二爷往后还是不要晚上出门了, 若是出了什么事,身边又没人跟着,我和小白要急死的。”元宵又开始了他的絮絮叨叨, “就算是一定要出门,也要带上几个人,若是嫌我们烦, 哪怕把小白带上, 他有功夫, 遇到什么事就算打不过对方也能带着二爷逃走。”
“是是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裴朔低头道歉,他今天不低这个头, 元宵的紧箍咒就能一直念下去。
旁边的谢蔺轻笑不语。
难得见裴朔吃瘪。
“这会儿暑气已经过去,眼看着入秋了天气凉,我挂在架子上的紫衫二爷是看都不看, 偏要穿这单薄的衣裳,哪日冻着了,二爷又要苦着脸和那该死的汤药。”
“二爷若是喜欢喝汤药,改日我一定叫大夫来府上,给二爷多开几副苦口婆心的汤药来叫二爷喝个够才能长了记性。”
裴朔:“……”
救命!
“二爷贪玩也就罢了,公主殿下素来稳重,这次不打一声招呼就出来也学了二爷不叫人跟着,若非正巧碰上了,彩云姐姐还叫人到处找呢。”
谢蔺:“……”
这孩子的嘴比裴朔厉害。
“本宫知道了。”谢蔺努力板着脸,不叫人看出他被人训斥了的尴尬。
元宵还要再说些什么,忽地一道破空声传来,裴朔眼底瞬间睁大,怒喊一声:“元宵小心!”
紧接着两柄短刃交叉挡住了那支利箭,白泽已经站在元宵面前,那支箭滚落在地的瞬间,寒风瑟瑟,一群黑衣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来势汹汹。
“什么人?”裴朔身形一闪,下意识挡在最前面,一只手拦在公主身前。
“要你命的人。”
随着为首之人一声落下,黑衣人一拥而上,裴朔的手已经伸到衣袖中,却下一刻被人握住,谢蔺眼神微冷,“不可!”
这些人来路不明,极有可能是郭家派来的杀手,裴朔的火枪不能暴露在这些人面前,否则后患无穷。
裴朔折扇一合挡住刺来的利剑,谢蔺翻身闪过,随着眼前一个黑衣人倒下,谢蔺快速拾起地上的剑。
寒光闪过,他衣裙繁重随风舞动,却身影轻巧,鲜血落在裙角晕染,一剑便抹了刺客的脖子。腰间环佩叮当悦耳,凤钗金簪碰撞却分毫不乱,红裙舞动穿梭只留残影。
另一头白泽护着元宵,手脚放不开只能一味闪躲,元宵面露惊恐,抖着手捡起了刺客丢落的长剑不断地挥舞着,群魔乱舞间竟也无人敢近身,白泽见状笑道:“哥哥我看你也颇有武学天赋。”
元宵气道:“你少打趣我。”
趁乱,裴朔一个腾空跃起扇子射出无数银针瞬间清空元宵身边的黑衣人,“元宵,你回府搬黄鼠狼来。”
项肃天生力大,以一扛百都不在话下,养项肃千日,如今也到了用项肃的一时。
“好!”元宵一点头,瞄准黑衣人群的缝隙大吼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挥舞着长剑就冲了出去,眼看着就要叫他突破防线,咻地一声,一支箭射来。
距离元宵不足一指的距离时,白泽反手便握住了那支箭,耳畔的霜发扬起,他解下手腕上的布巾绑在头上护住头发,活动了下脖子,眼底多了几分厉色,“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哥算什么本事,老子来陪你们玩玩。”
说罢他掌心转着两柄短刃,瞬间便横刀切断了一人的脖子,滚烫的血迹溅在他脸上,涌现出嗜血之色,浓厚的鲜血味却叫他多了几抹兴奋。
很快咻咻咻地又是几道破空声,周围的房檐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批人各个手持弓箭,万箭齐发,下面的人纷纷躲闪。
眼看着一支箭朝着谢蔺飞来,他侧身避开,箭矢向后飞去,白泽一个后弯闪过,而此时裴朔正好躲过另一支箭,待看见这支箭时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
箭矢没入胸膛,一股寒意瞬间穿透胸膛。
“我去!”裴朔看着胸膛没入的箭身骂出一句脏话,随着箭矢上的毒素蔓延全身,麻药般的感觉瞬间席卷,他双腿一软,控制不住地跪在了地上,血色自胸口蔓延浸染了红衣。
这他妈还带导航的?!
这箭真的贱。
“裴朔!”谢蔺大喊一声,也顾不得周围的刺客,两三步上前抱住了即将倒下的裴朔。
“二爷!”白泽愣在原地,一瞬间冷汗席卷全身吓得他都不能动弹,二爷怎么会在他身后?他刚刚闪过的那支箭……
“我……”裴朔张了张嘴,此刻他的嘴唇已经变得乌紫,一张嘴就往外冒着血沫,喉咙被血腥气充斥,丝丝血迹自唇角溢出。
“疼。”裴朔下意识伸手捂着胸口的位置,钻心的痛感袭来,他脑门已冒出一圈密密麻麻的冷汗,手心满是黑血。
谢蔺眼疾手快迅速在裴朔身上点了几下,封住他的穴道,阻止毒性蔓延,裴朔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黑血,随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你抱着他。”
“什么?”白泽听到这话还有些不敢置信,下一秒一个沉重的身躯便被塞进了他的怀里,他本能地收紧双臂,将裴朔牢牢护住。
“我来解决他们。”
谢蔺长剑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火花发出刺啦的声音,血珠顺着剑刃滑落,他反手脱下累赘的外袍,长剑微抬,纵身入了人群。
箭上有毒且发作极快,他们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解决这些人。
谢蔺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广袖翻飞间长剑划出银弧,箭雨穿透残影,尽数被钉入泥地三寸,宛若暴雨打芭蕉。他凌空旋身时金簪崩落,青丝瞬间散作云瀑,衣带当风猎响。
房檐上传来机括转动声,数十黑衣人甩出精钢锁链,淬毒钩刃泛着幽蓝寒光。谢蔺瞳孔骤缩,剑锋擦着铁链迸出火星,却见钩刃突然调转方向,朝着裴朔而去。
这些人竟然是针对裴朔来的。
白泽抱着裴朔滚地的刹那,毒钩擦着裴朔的喉咙掠过,少年闷哼一声替他挡下,鲜血瞬间浸透半边衣袖,吓得他忙去查看怀中的裴朔。
“你们找死!”白泽目眦欲裂。
眼看着更多的铁索如毒蛇般蔓延,千钧一发之际,无数火光照亮天边,军队的铁骑声震着地上的碎土渣。
“二爷!”
元宵走在最前面,身后则是彩云和项肃,再往后是皇城司的副指挥使裴桓,几人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裴朔,顿时惊呼一声冲了过来。
眼看着皇城司大部队倒来,而裴朔生死不明,那些人如同完成了任务般瞬间抽走,谢蔺手中的长剑无力地滑落,随即他不顾一切地冲至裴朔身侧,抱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眼圈通红,“彩云,救他。”
一如当年皇妹就这样在他怀里渐渐没了生息,巨大的恐惧再次如影随形,将他紧紧缠绕,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朔……”
他垂眸,眼泪一颗落在裴朔脸颊上,对方却无动于衷。
裴桓虽心忧裴朔,但那些刺客在暗,他只得先追随刺客而去。
公主府——
“宣太医院刘犇、郑坚、林洪文、郑僖、乌石玉。”
“昭告京城,可解驸马之毒者,赏万金赐良田宅邸。”
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混杂着香料的味道,不断地有太医和民间大夫出入琼楼,但无一例外地全是摇着头而归,琼楼外太医们扎堆讨论、民间大夫也扎堆讨论,但没有一个人看出裴朔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毒性猛烈来势汹汹,裴朔几乎昏昏沉沉分不清白天黑夜,每日醒来便是吐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裴朔再醒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像是汽车碾过一般,双腿酥麻动弹不得,他一张口就觉得好像有气血在往上涌,紧接着口腔内便充斥着铁锈味儿。
“你醒了?”谢蔺俯在床边很快也惊醒,多了一抹喜色,只是声音沙哑瞧着有几分憔悴。
裴朔艰难地抬起眼皮,床尾坐着一人死死抓着他的手,他试图将眼睛睁得更开些想仔细看着眼前的人却最终没有几分力气。
此刻的裴朔脸色苍白枯瘦不复容光,只有唇角一点血珠算作一抹颜色,他一张嘴便重重地咳了起来,青丝散落,血珠顺着唇角滑落洁白的里衣,吓得谢蔺急忙拿帕子替他擦拭血珠,可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似得。
这毒果然厉害,不久前还肆意张扬的人此刻病弱不堪,仿佛一张白纸,稍微一捅就破。
“公主……你有点憔悴。”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哑,他想抬手抚摸眼前人的脸,手落在半空却失了力气,最终还是谢蔺抓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眼前的谢蔺不似往日明艳,鬓发有些歪,金钗玉簪只胡乱斜插着几枝,眼底的青黑连脂粉都遮不住。
“我是不是……要死了,咳咳咳……”
裴朔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昨天还在和霍衡胡闹,被那家伙吐槽一定死在自己后头,今天他就命不久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不断的流逝,浑身的骨头都不听使唤似得,眼皮沉重到仿佛他一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不怕死,毕竟死过一次。
只是他还不想死。
桃水村的大仇未报。
他和公主还未能白头偕老。
他还没看着元宵和小白娶媳妇成家立业……
他积攒下来的银子还没花完。
“我不会让你死的,彩云正在翻阅医书,我召集了全京城的名医,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别哭……”裴朔想抬手想像往日那样去擦他的眼泪,却最终只能放弃。
“二爷!”门口响起元宵的欢喜声,他端着汤药瞧见裴朔醒过来的瞬间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下掉。
“二爷可算是醒了,都怪我来晚了,我跑得太慢,要是我能早点……”
元宵哭得稀里哗啦的。
跪坐在裴朔床前,一颗心都揪在了一起,他恨不得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
“这件事不能怪哥哥,是因为我闪过那支箭,该死的人是我。”白泽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他胳膊上海缠着绷带,额间挂着伤痕,他眼眶通红,显然也是刚哭过的。
“你这孩子……”裴朔扯出来一个艰难的笑,他伸手想摸摸白泽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是印证了柳如烟的猜测。
他放走了李观,历史要修复他这个bug,所以他要死。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裴朔动了动嘴唇挣扎起来,“镯子……”。
他手指向柜子里。
如果他再不将那件新婚之物送出,他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元宵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连滚带爬地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来一个精美的匣子。
“打……开。”
裴朔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元宵抹了一把眼泪,将匣子打开,里面黄色的绒布铺着,赫然是一对血丝白玉手镯。
“咳咳……”
裴朔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如同吞了刀片一般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镯子取出,牵过谢蔺的手给他戴上。
公主手腕白洁似玉,那镯子在他手上戴着,一如裴朔想象中的那般漂亮,他又要戴另一只,只是实在是抬不起力气来,谢蔺只能握着他的手帮他给自己戴上。
裴朔瞧着那一对镯子在他的公主手腕上戴着,羊脂般的质地内一道血丝霞光般映着,手镯随着主人的动作在手腕间滑动,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
“咳咳……”裴朔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待他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这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好……看。”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从他初见这对手镯时便觉得世间只有它配得上公主的风华绝代,他原想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他的妻子,奈何新婚之夜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他也看得出来他的妻子并不喜欢他,这对手镯便一直搁置。
可时间流转,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故事,他又想把这对手镯送出,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这一次如果他再不拿出来,恐怕这辈子都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谢蔺垂眸,眼底含着泪,他褪下一只手镯转而戴在裴朔手上,他握着裴朔的手,泪珠滚落在裴朔虎口的位置,“我们一人一只好不好?就当做是此情相寄。”
裴朔没有制止他。
他在临死之前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也算是死而瞑目了。
男公主也是公主嘛。
爱上一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蔺抱着他。
裴朔眼皮沉重,不知是走马观马脑海中又多了什么记忆,“我好像看见我娘了。”
“她……很漂亮的,头发、卷卷的,皮肤很白……很白,她还会种花、做栗子糕……”
裴朔眼前多了一个美妇人的形象,她就站在他们曾经住得那个破旧的院子前朝他招手。
谢蔺只一味地点头。
根本没心听裴朔描述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他说完了。
许是又想起了什么,要将平生的话都说完,强撑着一张惨白的脸,每说一个字,嘴角的血迹都要涌上三分,“公主……你听我说……千万、不要去、东郊猎场……”
裴朔说完这句话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闭上了眼睛。
“裴朔!”谢蔺方寸大乱,他抖着手指去探裴朔鼻息,却在得到一丝微弱的温热后慢慢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等他回味裴朔的那句“不要去东郊猎场”是什么意思,外头突然有太监前来传旨。
“公主殿下,陛下邀您共同前往东郊猎场秋猎。”
第75章
“找到了!”
“殿下, 我找到药方了。”
彩云从外面进来已不似往日沉静,拿着一本医书便朝谢蔺道:“此症状似医书上的杜鹃血毒,只一味地吐血, 待血尽人亡。”
谢蔺脸色变得煞白,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沙哑, “那解药何在?”
彩云道:“有解药方子, 我已叫人去抓药,只是……有一味药找遍京城各处都没有。说是那株血兰草长在虎头山崖壁上,但虎头山已经圈起作为皇家别院, 没有大夫能上去采药。”
谢蔺一咬牙。
外头李德宝已经提着圣旨进来, “奴才见过公主殿下,陛下口谕, 邀您和驸马爷往东郊猎场进行秋猎,三日后启程。”
谢蔺这哪里还不明白的。
这场阳谋是想一石二鸟,他若不去猎场, 就拿不到血兰草,他如果去,则入了对方的陷阱。血兰草就是诱饵。
可就算是龙潭虎穴, 他也要闯一闯。
“驸马病了, 本宫一人独去。”谢蔺声落, 脸色已是沉得可怕,便连李德宝都嗅到了一抹莫名的气氛,撂下武兴帝的话后连忙走了。
彩云握紧了手中的医书,“殿下, 他们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谢蔺目视着李德宝离开的方向,眼中波澜四起,“我知道。”
“收拾一下, 本宫倒要看看他们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要我的命。”谢蔺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起,指甲掐着里面的软肉,他却浑然不觉得痛。
裴朔今日受的苦,他要郭相仪和谢敬百倍偿还。
屋内,白泽已不知踪影,从彩云刚进来时他就沉默不语,最后一翻身也不顾元宵的阻拦直接跑得没影。
元宵还在床边跪着,手里捧着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房契地契,全都是裴朔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家业。
裴朔再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要元宵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
“你和小白分分。”
“娶个媳妇。”
元宵从14岁跟着他,他眼看着他从一个吃不饱饭的小屁孩到现在逐渐沉稳有度的翩翩少年郎,个头都已经快要赶上裴朔了,他还想着过几年再给元宵娶个媳妇儿,然后生个小孩儿给他玩。
他望着天花板,不多时又重重地咳嗽起来,锦帕都被他染成了红色,元宵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又给他换了一条新的帕子。
裴朔拍了拍他的手,瞳孔涣散,音线低哑,“以后你和小白就跟着公主,他不会薄待你们的。”
“二爷,你别说了。”
元宵害怕,他交代得这么清楚,像是交代遗言一样,他不想听这些,他还是更喜欢二爷躺在藤木椅上悠哉悠哉地晒太阳,周围丫鬟仆从们围绕。
整个琼楼气压低得吓人,裴朔从前待府里的下人好,时不时就打赏些银子布匹,琼楼的人恨不得拿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半点儿舍不得他受伤,结果只是出了一趟门,回来便浑身是血。
他们还记得那日公主殿下将人抱回来的模样,衣襟沾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生死不明。
他们原本热热闹闹地又是蒸了牛乳糕又是做了玫瑰露,连屋里头的温度都弄得不热不冷正正合适,满心欢喜等着二爷从侯府回来,结果却是躺着回来的,所有人都傻了。
裴朔闭着眼,每日靠些补血的药材续命,三日后谢蔺上了前往东郊猎场的马车,黄紫相间的薄纱轻裙,贵气凌然,金钗流苏凤凰斜飞,又恢复了往日的明艳容光。
东郊猎场,别院修缮得富丽堂皇,湖泊河流全部种上了荷花,泥土路换成了青石板,连青砖石瓦都成了外邦进贡的琉璃,在光线下折射着流光溢彩。
皇帝出行,声势浩荡,到达东郊猎场的时候已是傍晚,武兴帝在正殿设宴,同行的还有天子近臣。
“朕听闻驸马病了,还召了太医,是如何了?”
谢蔺道:“多谢皇伯父挂念,驸马不过是染了风寒不便出行,托儿臣向皇伯父赔罪。”
那夜皇城司声势浩大,怎么可能没有传进武兴帝耳中,他还故意在这儿佯作不知。谢敬素来虚伪,就算他直接说明驸马中毒需要血兰草,恐怕谢敬也只会以虎头山没有血兰草为名搪塞过去。
武兴帝笑笑。
宴席很快开始。
歌舞轮转。
郭相仪就坐在下首第一的位置,他倒是还挂着那副笑容同往来的官员寒暄,外表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听说武兴帝念在郭家劳苦功高的份上,只判了郭济物和郭琮处斩,未动族内其他人。然而郭济物在牢中自尽,郭琮下落不明,虽然大家心明都知道是郭相仪的手笔,但无人敢真的提出来。
郭家草草办了丧事,郭皇后在后宫哭的死去活来的,而太子从磁州回来后就一直被禁足,即便是如此,武兴帝也没解禁,甚至隐隐有了废太子的传言。
月落日升,秋猎开始。
有官员将早就准备好的兔子鹰鹿等动物从笼子里放出来,为秋猎增添趣味,谢蔺纵马长鞭直接冲出人群中,而在他身后大队人马紧紧跟着。
武兴帝搭上弯弓,左眼微闭瞄准了一只兔子,然而很快他的弓箭左移,对准了正在策马的黄紫色身影。
咻——
身后利箭射来,谢蔺身体后仰几乎躺在马背上,一支钢箭穿透他原来的位置钉在对面的树上。
“朕真是老了,竟射偏了。”
随后又是数十支箭发射,只听得无数破空声袭来,所幸谢蔺马术了得,直至又是一箭袭来谢蔺身下的烈马腿上中了一箭长鸣一声便发了疯开始东奔西撞。
谢蔺脸色却是没有任何变化,他早就知道这场秋猎他才是真正的猎物。
看来武兴帝已经不想留他的性命了,如今他在明做饵,而彩云在暗,已经带着人马和大夫上了后山开始寻找血兰草。
很快烈马再次长鸣一声,马腿翻腾数下,谢蔺抓着缰绳却还是没能抵住马匹疯狂,他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随后迅速隐匿于丛林。
而针对他的一场围剿才刚刚开始。
—
破庙之内,白泽跪在地上,脸上挂着伤,衣袍破碎,几条伤痕纵横交错,鲜血浸湿了白袍,一条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被人废去,然而他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似得脊背挺直。
“请首领赐药。”他死死攥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满是不甘。
而他的对面黑衣人负手而立,衣袍不沾半点灰尘,斗笠遮面,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在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个相同打扮的黑衣人迎风而立看着好戏。
“你想要杜鹃的解药?”黑衣人嗤笑一声,旋即双腿张开,“从我**钻过去,我就考虑一下。”
“你……”白泽抬眸,眼底像是淬了毒一样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
“你这是什么眼神?”被称作首领的男人弯腰故意用力拍了拍白泽的脸,“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居然杀了我三十多人。”
“哼!那些人自己武艺不精,死了也就罢了,死在一条狗手里真是丢人现眼。”
“你还不快钻?否则……”他手中捏着一粒药丸,只要他稍稍用力这药丸便能碎裂成渣。
“不要!”白泽惊呼一声。
眼看着那粒药丸近在咫尺,只要拿到这粒药,二爷就有救了,他似是下足了决心,“我钻……”
“快钻呐。”
“快点儿啊。”
“不然你家二爷要死的透透了。”
“尸体都快凉了吧。”
“哈哈哈哈……”
调笑声响在耳边,那些人对着白泽指指点点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上元夜白泽潜入麒麟阁内部杀了三十一人,如今提到白泽的名号还是令人有几分胆颤,如今他就跪在面前,谁不想折辱几分?
白泽抬眼一一扫过。
似乎是要将这些人的脸全部记下。
他双手撑地不自觉抓握,石子划破掌心鲜血涌出,他俯伏在地死命地咬着牙强迫自己低下了头,随后爬动着朝着那人**钻去。
时间好似过得很漫长,耳边的嘲笑声越发响亮,他牙都快咬碎了,慢慢闭上了眼睛,直到穿过那道耻辱的门,他才慢慢站起来。
他还未站稳,一人站起直接将他踹倒在地,白泽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膝盖的骨头都快裂开了。
“谁让你站起来的。”
“一条狗而已。”
首领见状哈哈大笑,他蹲下身抓起那头霜发,扯弄着白泽的头发,“你家二爷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不要脸,会不会把你赶出去?”
“嗯?白泽,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死在雪地里?我要是你,都没脸在这世上活着了。”
首领一脚将要爬起来的他又踹了下去,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碾压,恨不得将他踩进泥地里。
白泽啐出一嘴血沫,将所有的讥笑都咽回了肚子里,“我的药是不是该给我了。”
首领低头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么想要这枚药?但是我不想给你怎么办?”
白泽怒道:“你说……只要我……”
首领反笑道:“我说的是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的结果就是不打算给你。”
他话音落地,周围顿时又多了一片笑声,似乎都在笑这白泽竟然真的信了从**钻过去就能拿到药的说辞,他们既然派人刺杀裴朔,自然就不会让他活命。
“你……”白泽双眼瞬间瞪大,脸颊两侧的肌肉微微抖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将这人击落掌下,然而此刻那人手中拿着解药,他只能咬紧牙关,吞下所有的情绪,“你打算怎么样才能给我解药?”
首领在他脸上又捻了捻,露出一抹玩味儿的笑容,“要不……你挨个儿从我们这些兄弟们**钻过去怎么样?”
那些人听了这话瞬间站成一排纷纷岔开腿,开始逗弄调笑着,“来啊,白泽,你钻过去,说不定首领一个高兴就把解药给你了。”
白泽闭了闭眼,半响吐出一个“好”字。
众人笑得更欢了。
“你还真是一条好狗,为了你的新主子什么都能干。你这么能干,你的新主子怎么赏你的?不会是拿自己赏的吧?”
“哈哈哈哈……”
“我看驸马爷也有几分姿色,你要是能睡到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白泽从地上爬起来,视线逐渐冷了下来,突然他一个暴起捡起地上的短刃,风火雷电间便跃起割断了一人的喉咙。
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下意识去捂脖间的伤口,但一刃封喉,鲜血如柱,最终只能不甘地倒了下来。
鲜血溅到他的霜发上,白泽不满地啧了一声,“我的二爷也是你们能非议的?”
他早就看出来这些人只是故意逗他,根本不可能把解药给他,既然如此倒不如他拼死杀出去,说不定还能抢到解药有一线生机。
“白泽,你……”
白泽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噙着一抹冷笑,他仿佛是刚从阴森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散发着莫名的冷意和杀气,饶是这些人也是做惯了杀手也被他吓了一跳。
“杀了他。”首领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众人一拥而上,将白泽团团围住,白泽脸色一冷,手中短刃不断滴落血迹,身影于重围中却快得只剩残影,而残影闪烁间一声声惨叫响起,他早就不是上元夜那个只能被动挨打的白泽。
一人从背后偷袭,手中的长刀狠狠劈向白泽的后颈。白泽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身形诡异地一侧,轻松躲过,同时反手一掌拍出,正中那人胸口。只听“咔嚓”一声,胸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人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很快又一人怒吼着朝白泽冲来,手中的铁棍高高举起,白泽身子一矮猛地一脚踢出,正中那人的膝盖。膝盖发出一声脆响,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白泽顺势抓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扭,便断了他的性命。
眼看着不少人在白泽手里丧了命,而这家伙分明受了不少伤却越战越勇,誓要和他们拼个生死,众人都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吓着了。
首领见状也有些退缩,然而他要退,白泽却不给他们退的机会,当即短刃抛出又结果了一人性命,破庙内血迹一直流到门口,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白泽阴涔涔地笑着,活动了下脖子,如同恶鬼降临,“轮到你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我死,你嫉妒我,你嫉恨同样的武学功法你要学半年,我却只肖一个月,你害怕我超越你,坐到你的位置上……”
麒麟阁内胜者为王,输的人死路一条,所以他们才会害怕自己。
白泽舔了舔唇角的血,瞧着对面吓得半死的男人再度挥起了短刃,直到男人肋骨尽断无力地趴在地上。
“你竟然……”首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他竟又成长到这个地步,他只恨当时没能杀了这个祸害。
白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夺下那颗解药,然而等他放到鼻尖一嗅,当即脸色大变,“你诓我!”
“哈哈哈……”首领大笑起来,“诓你又如何?蠢货。”
噗嗤——
短刃直接刺入首领后颈。
破庙再无生息,白泽失力地跪在地上,盯着那枚假的解药,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二爷……
不等他起身,眼前多了一双精美的黑靴,他缓缓抬头,来人浓眉方脸,四五十岁的年纪自成一股威气,那人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微微蹙眉低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什么人?”白泽如临大敌,短刃再次对上中年人。
“郭相仪。”那人报出名号。
白泽眼睛一瞪,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号,麒麟阁就是为他服务的,“你是丞相?”
“啪啪啪——”郭相仪鼓起掌来,“果然是少年英才,你不就是想要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白泽眯了眯眼。
那人却从袖中取出半颗解药抛给他,白泽瞬间接住,如获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甚至用勉强还算干净的衣袖擦了擦手才敢握住它。
“剩下半颗药,找到这个人活着带给我。”
郭相仪丢给他一张画卷。
白泽展开,那上面画着一个红衣男人,戴着鎏金面具只露着下半张脸和一双眼睛,青丝以墨金玫瑰簪起,红色流苏飘荡随风扬着,手中持着一柄白雪红梅折扇。
白泽心里一咯噔。
这个人……
第76章
“二爷, 我回来了。”
“我找到药了。”
“找到了……”
白泽几乎是连滚带爬回的公主府,一路上有宫人瞧见他的模样都被吓了一跳,他身上的白袍全部被鲜血浸染, 整个人鼻青脸肿, 身上无数伤痕血痕, 甚至有一条腿是拖着走路的。
元宵听见他的声音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被惊到了, 他这一次受的伤比上一次还要严重,那几乎都不能称为一个人。
“哥哥,我拿到药了。”
白泽像是终于见到久违的亲人, 朝元宵露出一抹笑来, 小心翼翼地将那半颗药交给元宵。
“虽然只有半颗,剩下半颗我会想办法的。”他说着就要走, 他要找到那个画卷上的男人,那个男人他曾经与之交过手,他就在后山。
他知道这个人一旦落到郭相仪手上再无生还的可能, 但用这个人的命换二爷的命,值!天下任何人都不能越过二爷去。
元宵急道:“你去干什么?你这一身伤,你跟我进来。”
元宵知道他的药恐怕是从那个所谓的麒麟阁手里拿到的, 至于为什么只有半颗, 恐怕另有内情, 但不管是何原因,他都不能再让白泽带着这一身要命的伤出去。
“我要去给二爷寻另半颗药,耽误不得。”白泽说罢不听元宵的执意要走。
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原本就不太完好的脸上,元宵怒气冲冲, 胸腔一起一伏,“一个两个这么冲动,跟我进来!”
公主去了东郊猎场, 二爷曾千万叮咛不可去,她还是去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掉进哪个虎狼窝里,白泽又带了一身的伤,整个家里乱七八糟的,时不时还有外头的人来旁敲侧击的打听。
“正巧这一院子的大夫,叫人把你的伤看一看,你若敢走,回头我禀了二爷你就再也别回来了。”
“哥哥……”
“我进屋去给二爷用药,二爷这会儿醒着,你小心闹腾着叫他知道了着急。”
元宵说着给大夫确认过真伪后进了屋。
裴朔重重地咳了起来,他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见元宵进来忙问道:“是怎么了?”
元宵道:“小白弄回来半颗解药,二爷先用下吧。”
那颗解药上面还沾着泥土,元宵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裴朔嘴边,又端了水来。
然而裴朔却不动嘴,只一味盯着他,“哪来的?”
元宵没好气道:“等二爷好了亲自去问小白吧,他正在外头呢。”
“咳咳咳……”裴朔心下一急,又咳出些血来,血珠沾在唇上,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怎么弄来的?他……咳咳他……”
元宵连忙帮他顺了顺气,“二爷别急,他没事,在外头好好着呢,我叫他进来。二爷先用药吧,虽是半颗,但好歹也管些用。”
裴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瞧着元宵那半颗药又咳嗽了半天,他这身子再这么咳下去恐怕真熬不过这几天了。
半颗药虽说有效但也只不过是多撑几天,白泽能拿回这半颗药恐怕费了不少力气,另半颗药想必是筹码。
“药给我,你出去。”
“二爷?”元宵不解。
“我有办法……咳咳、让他变成一颗药……咳咳咳……”裴朔捂着帕子,半颗药变一颗药非物理意义上的变化,而是药效变成一颗药。
元宵被他不情不愿地赶走,待屋内一个人也不剩,他才勉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的裤腰带解下来,只是做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靠在软枕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待缓过来一会儿后再将手伸了进去。
直肠给药,药效翻倍。
希望有用。
虽然把人全部赶了出去,但他做起这事来还是有几分羞耻,他身上又没几分力气,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弄得大汗淋漓也没推进去。
外头元宵急得团团转,二爷不让他进屋,他只能时不时朝里张望,又将耳朵贴在门框,生怕里面出点什么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裴朔才终于喘着粗气将药全部推了进去,他整个人瘫软,衣衫凌乱,面色因为着急竟有了几分红润。
待他把衣衫勉强整理干净又拉上被子才唤了元宵进来。
元宵听见声音急匆匆地跑进来,“二爷,二爷可服下药了?”
裴朔虚弱地点点头。
元宵拿帕子擦了擦他脑门的汗,他被赶到外头也不知二爷在里面做了什么出了一身的汗,连衣领都是歪的,只贴心地帮他把衣裳又整了整。
“你看好小白,我再睡会儿。”
“二爷放心。”元宵给他掖好被子。
忽然不知想到什么似得,裴朔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公主呢?”
他这段时间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睡着,但每次醒来都未见公主在旁,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这几日来他竟一次也未见他。
元宵支支吾吾道:“公主去太医院了,说是要翻一翻往日的病案寻找解药。”
裴朔盯着他,眼底明显写着不信,元宵这孩子根本不会撒谎,“你看着我,看着我……咳咳咳……”
裴朔气急之下又开始咳嗽,只是这次吐出来的血少了几分,他攥紧帕子,抬手握住元宵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咳咳咳……公主在哪?”
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在对上元宵躲闪的眼神之后越发明显。
“我自己去找。”眼看元宵不语,裴朔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可一翻身他半个身子都从床榻上摔了下去。
“二爷!”元宵抱住他,眼眶通红,“二爷别问了,先养好身子。”
“放开我。”裴朔挣开他的手,双手撑地几乎是用爬的,强行撑着自己躬着身子站起来,只是他刚走两步,又是一个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就要去扶旁边的桌子,可眼底昏暗,他扶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去。
“二爷!”元宵抱住他。
“我说,我说。”
“公主被陛下唤走。”
“去了哪?是不是东郊猎场?”裴朔抓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却多了几分害怕,他害怕史书再次上演。
元宵被他看得难受,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倒流直冲头顶,裴朔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突地呕出一口血来洒在地板上,他整个人不自觉颤抖起来。
“扶我起来,去东郊。”
“快!备马。”
里头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外面的白泽,他这会儿已经包扎完毕,浑身缠着绷带,一只脚踏进屋里,正好看见跌倒在地的裴朔和抱着他哭的元宵。
“二爷!”他惊喊一声。
裴朔抬眸,还来不及看清白泽的样子,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的位置,裴朔再次陷入了黑暗。
元宵终于松了一口气,朝白泽叹气道:“二爷一定要去东郊。”
白泽顿了顿道:“我去找另一半药。”
元宵吓得又抱住了他的腿,“不行!二爷说他能把半颗药变成一颗药,你不能去。”
他有预感,一旦白泽去找那半颗药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害怕极了,一边是裴朔身上的毒,一边又是白泽身上的伤。
“你胡说什么?半颗药怎么能变成一颗药?”白泽不解,但元宵死死拦住他。
“等二爷醒了,你问二爷,现在谁都不能出这个琼楼。”
元宵起身将裴朔抱起小心翼翼地放上床,给他盖好被子,随即召集了琼楼所有人手,特意强调白泽和裴朔严加看管,谁也不能踏出琼楼一步。
至于公主那边,他的手伸不了那么远,只能听天由命,求菩萨保佑了。
服了解药后裴朔依旧昏昏沉沉的,只是吐血的时候少了,终日睡着,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要闹着去东郊,元宵只能千哄万哄努力编些假话来,好在裴朔现在身体没多少力气,他一个人也去不了什么东郊。
眼看着身子越来越好,连大夫都说他体内余毒清的七七八八的,连精神头也好了许多。
这日,元宵刚扶着裴朔睡下,外头又闹了起来,他出去一看,一个小宫女哭哭啼啼地跑回来,瞧着他就跟见了主心骨似的。
“元总管,出事了。”
“出大事了,宫里头传了信儿回来,说是咱们公主……丢了。”
元宵脑子嗡的一声。
只觉得千万种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他却只能看见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二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怎么办啊,元总管。”
元宵今年不过16岁,府内比他大些的大有人在,但元宵一直跟在裴朔身边,众人也习惯了事事听他的。
元宵扶着旁边的柱子努力缓和了神情,“速速去请项使君来。”
公主临走前担心裴朔再出意外,将项肃留了下来保护他们,这会儿也只有项肃能过去救公主了。
项肃那边接到宫人的回话,当即便带人去了东郊,只差人给元宵回了个话来,叫他守好公主府。
元宵又差人往裴府走了一圈,裴政也去了东郊,裴桓白日里要在外头当差,裴凌当天下午就带几个精锐护院进了公主府。
“怎么办啊,驸马爷病着,公主又丢了,那东郊虎狼盛行,保不齐这会儿公主已经……”
“不会的,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菩萨一定会保佑公主的。”
“项肃大人已经去寻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寻回公主了。”
“唉,我现在日夜求着菩萨保佑咱们公主和驸马爷。”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府里的近况时,突然一道低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说谁丢了?”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僵硬地回过头去时果然见游廊前一个虚弱的人影弯着身躯扶着柱子正朝他们望过来。
裴朔瞧着气色好了很多,至少已经能下地行走,白色里衣外头简单罩了件郁金黄袍,以雪青紫色为镶边,他今日没带金冠,只以白玉簪子轻轻挽起,丝绸般的黑发披散下来,紫色的发带落在其间多了一抹丽色。
他们驸马爷果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只是普通的黄紫相间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飘然若仙,好似天山仙人临世。
他轻轻一咳,旁边裴凌吓得连忙道:“二哥,要不我们回屋吧。”
裴凌朝那些人怒斥道:“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元宵也是脸色一僵。
今天天气好,他想着叫二爷出来走走,谁料就听见了这些不该听见的。
“二爷……”元宵颤颤巍巍地有些想跑,不敢对上裴朔的眼神。
裴朔慌忙走了两步,裴凌在旁扶着他,“你们刚才说谁丢了?”
那几个碎嘴的宫女太监吓得急忙跪下,瞧着元宵看了半天也不敢回话,最后裴朔也没再为难他们,只深深看了元宵一眼,随即抬脚进了屋。
“二爷。”
裴朔一进屋就开始翻找自己的衣裳,穿戴整齐,他心下一急身体又没好全不免得踉跄几分。
“二哥。”裴凌扶住他,扯下他手里的东西急道:“项肃已经过去寻了,公主不会出事的,你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在府中好好养身体。”
裴朔斜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将衣服穿好,从柜子里取出那柄火枪放进袖中便出了屋。
“二哥。”
“二爷。”
众人慌忙一阵拦,但裴朔虽然身体虚弱,身形却似鬼魅,众人一阵谁也没拦住他,裴凌有些功夫在身,越过众人,却也没能追上他,不禁有些疑惑,二哥何时跑得这般快了?
马夫正在喂马,却见一道黄紫色的身影闪过,纵身翻上,驾地一声便窜了出去。
府内顿时乱作一团。
第77章
广平街上, 皇帝还宫的銮驾缓缓行进,四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仪卫们身着华丽甲胄, 手持长戟, 步伐整齐划一, 气势磅礴。彩旗飘扬, 龙旗猎猎作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街道两旁,民众纷纷驻足观看, 议论纷纷。
裴朔远远地瞧见明黄色的仪仗队, 为首的武兴帝、轿辇内的皇后、陈贵妃等一众妃嫔,往后另有郭相仪、陈将军等臣子, 唯独不见琼华公主,他当即拉起马绳换了一条路。
东郊虎头山。
谢蔺此刻略显狼狈,钗裙已乱, 手中利剑带血,双目凌乱,身后则是悬崖万丈, 犹如深渊巨口吞噬着迷雾漫漫深不见底, 身前是虎视眈眈的刺客, 如嗜血狼群紧咬不放。
“公主殿下,你跑不掉了,留下你的命吧。”
谢蔺眼神闪烁,手中的长剑又紧了紧, 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株似血液流动般的草株,正是他搜寻多日才摘下来的血兰草,能解裴朔之毒的药引子。
谢蔺冷喝一声, “本宫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尔等陪葬。”
耳畔风声赫赫,他手中长剑如虹,划破长空,带着凌厉的破风声,发出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剑芒与刺客们的兵器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那些刺客一批接着一批围向谢蔺,便是车轮战也足足能将人耗死,悬崖边上的谢蔺已几乎是穷途之末,体力耗尽,眼看着就要力竭而亡。
他来时带了不少人,本以为谢敬还是像从前那样故意吓唬他,要他活于恐惧,没想到这次竟真是要他的命了。
谢蔺手指不自觉抚上腕上的白玉手镯,想必这个时候彩云已经带着另一株血兰草下山去了,只要他再撑一刻钟,待彩云下山将草药带回公主府裴朔就有的救。
驸马……
他眉宇间恍然露出一抹温柔,再望向刺客时眼底多了几分厉色。
一时间,虎头山上剑影纷飞,杀声震天。
裴朔抵达虎头山时正好看见那道红色身影穿梭于剑光之间,他的公主被他们逼近悬崖之上,眼看避无可避,毒剑袭来……
“公主!”裴朔大喊一声,飞身前来,可已经晚了,那道红色身影已经坠了下去。
刺客许是没有料到裴朔会前来,他们的体力已经被琼华公主消耗得差不多,突然听得砰地一声,一人早已倒地没了生息。
“什么东西?”
裴朔缓步向前,眼神逐渐冷厉,手上转动着一把火枪,形同鬼煞,唇角紧绷,声音低魅,“你们欺负我的公主。”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火枪抬起,砰地一声直冲那人脑门,子弹射出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见那如鬼似魅般的[暗器]数弹齐发,刺客身影虽快,却快不过子弹。
难以躲避的[暗器]令在场人不由得闻声丧胆,而裴朔则站立山巅,寒风吹动发梢状似疯癫,一片衣角滚动,身躯接连倒下,直到他的枪中不剩子弹,他随意将火枪塞入腰间,捡起地上一把长剑。
原是普通的利剑,此刻沾着血如同十殿阎罗。
“你……”
“他那暗器已经使空了。”
“大家一起上。”
裴朔冷笑一声,“火枪已空,我剑未尝不利。”
他只是不常用剑,并非不会使剑,相反剑为百兵之首,当年贺仓教授他武艺时最先学的就是剑。
他持剑挥入,剑光如龙。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冲散了山顶的血腥味,只是泥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更是叫人作呕,横七竖八的倒着一地的尸体,裴朔趴在悬崖边,往下瞧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以手中的长剑作为拐杖寻了山路往下面摸去——
他离开后不久,项肃的兵马才到,项肃被其余此刻缠住久久不能行进,直到现在才把那些人解决,等到虎头山时只剩下一地的尸体和一棵桃树前拴着的马儿。
他上前查看那些刺客,除了刀剑伤痕,最致命的则是额头的一颗血洞,他用匕首将死尸的血洞挖出,一颗子弹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这般厉害,竟能入肉三分。”
这死尸身上没有其他的致命伤,这几乎将他的脑子打穿的血洞是唯一的死因,此等暗器若得之,天下称王唾手可得。
“将这些死尸焚毁。”项肃一声令下,取走了所有的子弹,又将尸体焚毁掩埋,防止被有心人发现。
天边雨势不大,却山路难走,裴朔身上的衣袍沾满了泥土,他本就还有几分虚弱,再加上寒气入体这会儿又咳嗽起来,眼前发昏,靠在石头上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悬崖山下有潺潺流水,虽然水流不大,但若是有水作为冲击,公主就还有生还的可能,想到这里裴朔又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沿着山路寻找起来。
眼看着雨势越发渐大,裴朔心急如焚,每一步都迈得艰难,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视线,黄紫相间的衣袍被石子划破,发丝被雨水黏在脸上,他扶着长剑作为拐杖,腰身有些弯曲。
“咳咳咳……”
白玉簪子在雨水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眼神四下搜寻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前。
“公主,公主……”裴朔踉跄着脚步,两三下扑了过去,拨开草丛,琼华公主就躺在水流上,钗发凌乱,衣裙湿透,脸色苍白如纸。
裴朔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去探他的鼻息,好在微弱的气息环在手指间,裴朔松了一口气,他蹲下身将他背起来,气虚体弱下让原本简单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裴朔咬着牙将人背好,依旧扶着那柄长剑,眼看雨势渐渐大起来,他只能凭着记忆,沿着原来的路开始找他之前发现的那个山洞。
这山洞应该是附近的打猎人用的,里头还放着些干柴稻草和火折子,裴朔简单搭起一个架子,火堆上面撑起一块石头,他将外袍脱了下来盖在石头上烤干。
“公主?”
裴朔在他胸腔按压了几下,谢蔺逐渐吐出几口水来,然而对方久久不醒,裴朔心一横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张开嘴,另一只手捏住谢蔺的鼻孔,随即俯身下去对上他的唇瓣。
简单几个人工呼吸后对方猛地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水来,睫毛轻颤,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待看到裴朔的瞬间他整个人便挣扎着起来。
“裴朔。”
“你……我……这是哪儿?”他这才注意到他们似乎处在一座山洞之内。
他记得自己被围攻,险些命丧黄泉之时被逼落悬崖,模糊之际好像听到了裴朔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回光返照。
“没事了,没事了。”裴朔抱住他,不断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小白替我找到了解药,我的毒已经好了,我在悬崖下找到了你,外面在下雨,等雨停了我带你回去。”
空气凝滞了许久。
如同久别重逢、绝处逢生般。
俩人的衣裳都是湿得贴在身上,故而贴在一起时几乎还能感受到剧烈收缩的胸腔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
突然裴朔的笑声打断了所有的沉寂,他捏了捏后背上凸起的那一块软软的东西,凑近谢蔺耳边低低的笑出声来,“公主,你的胸长到背上了。”
谢蔺脸色一僵,低头再看自己的一只假胸不知什么时候被磨蹭到后背去了,所以左胸口扁了一块,而后背却凸起一块。
裴朔笑得肩头抖动。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彻底确认公主和大舅哥就是一个人,潜移默化间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可能是从上元节公主离开后,大舅哥出现在他身后……
可能是窦氏别院大火四起谢明昭来救他时的武功路数和公主在府院中练的一致……
可能是他白日在公主身边打转,晚上去陪大舅哥喝酒,回过头来却猛然发现他们的爱好、举止、小动作都是那么相似……
也可能是他和谢明昭心意相通,对方也并未再刻意瞒着他。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更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他的心跳告诉他,他们就是一个人。
谢蔺轻咳一声,干脆把那只假胸拿出来,变回了男音,“其实,我不是公主,我是你大舅哥。”
“嗯嗯对。”裴朔没理他,静静地看着他装,又笑着问了一嘴,“那我的公主去哪了?”
“我自然是把她藏好,换上她的衣服引来了追兵。”
裴朔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大舅哥你真是舍生取义,我深表钦佩。”
裴朔狂笑不止,笑着笑着便咳嗽了起来,眼看着他咳嗽谢蔺伸手帮他顺了顺背,裴朔起身摸了下石头上的外袍已经干透,他这才将里面的衣裳脱了下来。
顺着白衣落下,谢蔺先看到的便是一个光洁的后颈和结实的脊背,随着他的动作肩胛骨活动,中间的沟线越发明显,再往下便是明显的腰线。
可惜裴朔脱光后很快便披上了外袍,遮住了这般春光好景。等裴朔回过头来瞧见的便是对方托着脑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他。
“你看什么?”
裴朔只庆幸古代的衣裳都是里外三层,他可以一层一层的烤干,不至于在野外光着膀子。
“看本宫的驸马真是龙章凤姿,本宫亦是眼光上品,想当年一眼就从人群中挑中了驸马。”
裴朔:“……”
“把你的衣裳脱了。”
谢蔺眉梢一挑,轻笑道:“这不好吧,不过既然是驸马要求,本宫觉得野外也不错。”
裴朔:“……穿着湿透的衣服容易染上风寒。”
“手疼,动不了。”
“驸马亲自来脱吧。”
这等荒郊野外、生死未知的情况下他都能开玩笑,裴朔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心大,还是该夸他从容。
谢蔺干脆往稻草堆里一躺,双目紧闭,“驸马请吧。”
裴朔:“……”
眼看着对方似乎真的不打算动手脱衣服,裴朔只好叹了口气,手指伸到了他腰带的位置,那蝴蝶双耳结打得漂亮,裴朔只稍微一扯便散了下来。
谢蔺依旧闭着眼,只有颤动的睫毛掩饰着他揪起的内心。
等不及身上一凉,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便盖了上来,等他睁开眼正好看到裴朔拿着他的裙子放在石头上烘烤,而他的身上盖着裴朔方才那件衣物。
待裴朔转过身来时,他终于看清了方才想入非非的那一幕,他的驸马不似文臣孱弱,又非武将粗壮,有力的臂弯下是漂亮的人鱼线,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到裴朔的身体。
胸口一道即将结痂的伤口,是那支利箭射中的位置,腰腹处另有几道浅浅的疤痕,他从未见过。
“你腰上的疤痕像是棒伤,何时留下的?”
“你的衣裙单薄,应该很快就烤干了,在此之前先穿我的吧。”
裴朔回避了那个话题,只默默寻了个位置坐下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又摸了摸衣裳,寻了个干净且干燥的地方。
“我帮你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别乱动。”
他将里衣撕扯成布条,又掀开谢蔺的衣裙,露出一小截腿来,密密麻麻的伤痕横七竖八错落着,裴朔低头细心地将伤口周围的污泥擦拭干净用布条包扎好防止血迹外流。
谢蔺的小腿已经肿成馒头了,青青紫紫的触目惊心,裴朔指尖拂过伤处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伤成这个样子他竟也不叫喊一句。
谢蔺撑起身子看着他,裴朔的动作温热又虔诚,好像在呵护什么珍稀奇宝,他一个大男人习惯了在宫闱之中权斗谋斗以求活命,阴谋阳谋,暗流诡谲,还是头一次真的有人把他当公主哄。
他忽地又想逗一逗裴朔,“驸马,我们这样公主知道怎么办?”
裴朔此时已经处理好他腿上的伤,身子往前一探原是要处理他上身的伤势,却陡然听他这么说。
裴朔凑近他弯唇一笑,“我得你们兄妹二人,自享齐人之福。”
“那我算什么?”谢蔺笑而又问。
谢蔺一只手顺势环住他的脖子,裴朔的手则有意无意蹭过谢蔺的手背,那股酥麻的痒意从胳膊延展到心窝,叫人心痒难耐,谢蔺终究没忍住绕过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
原该是一对的血玉手镯叮当一声碰撞,清脆悦耳。
裴朔笑笑,“你说你是什么?”
重叠的掌心,指骨缝隙间轻微的摩擦,喉结滚动,隐匿于胸腔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轻薄衣物滚烫的血液流动,流淌在皮肤间的交汇的呼吸。
谢蔺再也忍不住收紧了力气猛地将他带过来,下一瞬便含住了他的唇。
第78章
山雨如注, 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山石和树叶上,洞口外的天地早已被雨幕隔绝,水雾氤氲,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方幽暗的山洞。
洞内火光跳跃, 映着相拥而吻的两个人, 也不知是此景衬情, 还是此情映景,谢蔺的攻势越发凶猛,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拆骨入腹。
很快裴朔便败下阵来, 他后退半分想要喘口气, 脑袋慢慢往后撤,而谢蔺却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紧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动跟了上去,继续亲吻。
直到对方满意了裴朔才终于能脱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倏地撞上一双氤氲似水的眼眸, 来不及反应,谢蔺再次追了上来,食髓知味般再次咬上了他。
仿佛刚才的空隙只是故意为了给裴朔喘口气的机会。
雨一直下。
石头上的衣裳终于烤干, 裴朔重新穿戴整齐, 只是唇角破了一层皮, 红肿不堪。
直至夜色降临,外面的雨势小了些,他们只能勉强在山洞内过夜,火光温黄, 裴朔摸了摸肚子朝外面望去,希望明天雨停,不然他就要饿死了。
似乎是看出他的想法, 谢蔺道:“一会儿就能停了。”
“你怎么知道?”
谢蔺笑道:“我会观天象。”
谢蔺将稻草重新铺了一下让两个人都能躺在上面,裴朔脱了靴子爬上来靠在石壁上,用外袍裹盖着两个人,衣袍小,他们只能紧紧挨着彼此,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
许是听着雨声越发无聊,谢蔺忽道:“裴朔,郭祈要回京了。”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裴朔浑身一震,肢体都僵硬了几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发白,整个人都变得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郭祈——
这个名字几乎刻进他的心肺。
即便他现在贵为驸马,即便他位高一等,但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是一股源由内心的恐惧与愤恨将他紧紧缠绕,直至窒息。
见他表情不对,谢蔺环臂抱住了他,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裴朔,裴朔,裴朔。”
他的手在裴朔背上轻轻拂过,滚烫的怀抱让裴朔不自觉揪紧了眼前人的衣衫,双目紧闭,恨不得抱着他嚎啕大哭,然而最后却是仰面将眼泪逼了回去。
“公主……”裴朔喃喃。
“救救我。”一颗滚烫的泪珠打落在谢蔺肩上。
他很少这样。
谢蔺拍着他的背,哄小孩似得揉过他垂顺的青丝,“对不起,我不该提起郭祈。”
他只是想告知裴朔这个消息,好让他提前做好准备,没想到触发了裴朔内心深处的情绪。
裴朔摇了摇头。
谢蔺抱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神色认真,“郭氏不会嚣张太久,别怕,有我在。”
裴朔的视线望向外头,雨好像快停了,天边乌云散去,几颗星星和半轮明月照在山间。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来京都吗?”
山洞中似乎归于平静,许久,才逐渐响起裴朔的声音,他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我幼时随母亲流浪,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头发卷卷的,皮肤很白,她会做栗子糕……”
裴朔的记忆好似回到了往昔,女人的面容似乎已经模糊,但他依旧记得她荆钗布裙难掩国色,听她说自己长得不像她,像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应该是生在民间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温柔漂亮的母亲。
她会做好吃的栗子糕,有时会拿到街上去卖维持生计,有时卖不出去就进了裴朔的肚子里,裴朔自幼带着成年人的记忆,他会帮她一起卖糕点会出主意和她一起赚钱,日子不算富裕,但也过得去。
裴朔声音逐渐低沉,头枕在谢蔺肩上,瞧着外头的星辰,“我和母亲是流民,没有身份,后来我们流落到一个很漂亮的村子里,那里种着很多桃树,春天的时候山上、地上、房檐上、连人的肩上都是飘落的桃花,像下雪一样。”
他和母亲就此在桃水村住下,她还是会做栗子糕、做刺绣来换钱,裴朔长大些在村子里交了好朋友,每日和朋友们摸鱼下河、上山摘桃……
村子里民风淳朴,又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常作接济,今日送些米面,明日送些自家孩童穿小的衣服,后天又拿些吃不掉的蔬菜瓜果。
“我八岁那年,母亲从外面救回来一个男人,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你口中的贺仓。”
谢蔺心里一咯噔。
按照年岁推算,裴朔八岁那年,也就是建元29年,父王兵败自刎于大殿,贺仓携先帝遗诏和传国玉玺逃出,从此没了音信。
而贺仓的存在却成了武兴帝一颗拔不掉的刺,至今以来14年不能睡一个安稳觉,他无圣诏无国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为人又好面子、要清名。
14年来无数人都在寻找贺仓的身影,武兴帝、郭相仪、雍州文宣王、益州文襄王、禹州陈留王等,包括他自己都在寻找贺仓,可谓是得贺仓者得天下。
“贺仓就此在村子里住下,他见我天资聪慧,便开始授我诗书,教我习武,九岁那年母亲病故,我和贺仓相依为命。”
母亲去世那日是一个阴天,他用家中最后一点银钱买了一口薄棺,简陋而干净的小院挂着白绸,年幼的裴朔一身孝衣跪在灵堂前,白色抹额上沾着泥土的脏,双目通红,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贺仓病重缠身下不了榻,里屋时不时传来他的咳嗽声。
“怀英……”
熟悉的声音传来,腿脚不好的柳家太爷拄着拐杖进来,柳大哥搀扶着他,柳大嫂手上提着几个包袱,柳二郎和他同岁,手里抱着几颗鸡蛋,柳家三郎和柳四妹则怯生生地躲在柳大嫂身后探头。
柳太爷刚进门就红了眼眶,摸着裴朔的头直叹气,“可怜的孩子。”
柳大哥也道:“怀英,我和你大嫂收拾了两件二郎穿不上的衣物,他个子高身子壮,穿着小了些,我想着你穿正好。”
“我还拿了鸡蛋给贺先生补身体。”柳二郎将他怀里的几颗鸡蛋放在桌上,小脸红扑扑的。在这个时代,鸡蛋可谓是弥足珍贵。
柳大嫂将包袱拆开,里面放着好几件春衣夏衣冬衣都有,有些确实是柳二郎穿过的,但有一些衣裳打眼一瞧就是新做的,针脚细密,袖口别出心裁地绣着柳叶,应当是柳大嫂亲手做的。
“大哥大嫂……”裴朔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从他和母亲搬来村子里,桃水村的村民一直接济他们,尤其是隔壁柳家常拿来一些所谓[吃不了][穿不了]的东西,哪里是吃不了穿不了,分明是特意拿给他们的,又怕他们心里愧疚,这才推说吃不了穿不了。
柳大嫂这会儿刚过门不久,年轻漂亮,发髻挽起插着一根银簪,罗裙常鲜亮惹眼,不过因着今天是来灵堂祭拜,她只穿着件白素色的裙子,却依旧衬得她清水芙蓉。
她将包袱里的衣裳抖开在裴朔身上比划了一下笑道:“我看怀英穿着正好,稍显宽大,能穿到明年呢,等穿着小了,三郎就可以接着穿了。”
古代物资匮乏,衣裳都是大的穿小了,小的再接着穿,就算是实在穿不下了,要么卖了换几文钱,要么拿给其他家中有幼儿的换些吃喝。
裴朔去里屋试了一下衣裳,确实如大嫂所说稍微有些宽大,不过孩童的衣裳都是会做得宽大些,毕竟孩子们一年一个模样,现在穿着大,或许用不了几个月就穿着小了。
等他再出来时灵堂不知何时围满了人,东家婶子,西家大伯,北边太爷,南边阿婆,桃水村的邻居们几乎每家每户都出了一两个人来看他,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不少东西。
“我可怜的孩子啊。”有人蹲下身抱住了他,眼泪都滚进了他衣裳里。
“阿婆,我没事。”裴朔被他说着眼泪也想往下掉,但他并非真正的九岁幼童,从母亲患病时常不好开始他也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阿婆给你带了小哥哥不用的毛笔书本,他就是个皮猴子,笔墨纸砚给他都是浪费。”
她带来的包袱里带了有些炸毛的毛笔和街上几文钱买回来的纸墨,虽是最便宜的东西,但对于桃水村来说已经是价值千金。
“怀英,我姐姐给你缝了帽子,你看,和我的一样。”
“还有我哥做的小凳子……”
“阿爷给你带了一兜你最喜欢吃的大红枣。”
“这可是我奶奶晒了好久都不让我吃的腊肉。”
裴朔屋子里很快被挤满,每个人都给他带了好多东西,或许不值钱,但全都是裴朔用得到的东西。衣服、吃食、书本、笔墨……甚至村长家的还给他塞了几枚铜板。
停灵几日后,几个力壮的汉子们抬着棺木帮裴朔的母亲安葬,随后大家就开始讨论起裴朔的问题。村子里的人也不富裕,贺仓又时常吃药,他们只能勉强接济一点,但要是家里多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吃药的病人,论谁也开销不起。
最后还是柳家太爷拍板接手了裴朔。
“但是你们家也不好过……”有人犹豫。
柳家人多,柳家大郎手底下的三个弟弟妹妹还小,都要张嘴吃饭,柳二郎还在学院读书又要交束脩。
柳二郎这会儿是个小胖子,拍着胸脯就喊道:“我可以把我的饭分给怀英。”
柳家太爷笑着摸着他的头,“还用不着从你小子嘴里省口粮。”
“就这么定了,也就添两双筷子的事。”柳家太爷实在喜欢裴朔,而且柳二郎读书也是多亏贺仓先生启蒙,于是直接将两家的院墙凿开造门合成一家。
贺仓的病时好时坏,常年需要吃药,等他身体稍微好些时就在村口教孩子们认字,分文不收,村子里的人对他也十分敬重。但贺仓不敢暴露太多,恐怕引人怀疑,满腹经纶全部传授给了裴朔。
“唔……大嫂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比我娘做的还好吃,你一定是天上的厨神转世。”裴朔狼吞虎咽地吃着眼前的面条。
柳大嫂这会儿年轻灵动,还不似后来的操劳苍老,她笑着在他额头点了点,“你呀,嘴贫,快多吃些,锅里还有。”
“是真的,不仅样子好看、闻着也香,吃起来更香,我恨不得天天吃大嫂做的饭。”
“真的呀?”柳大嫂说着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看得柳二郎都生了艳羡。
裴朔道:“当然啦,我从不说谎的,我娘领我去镇上时,酒楼里的大厨做的菜也莫过于此。”
柳大嫂被他的彩虹屁冲昏了头脑,直接将自己碗里的鸡蛋也给了他,眼看着裴朔的碗都要堆成小山了,看得柳二郎一愣一愣的,他挠挠头,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裴朔说到底也算是寄人篱下,有时也会不好意思夹菜,柳大嫂心思细腻,借着他嘴甜的空档常常会给他夹菜夹肉,然后笑着捏着他的脸颊,“跟个瘦猴子似得,看大嫂今年把你养胖些。大嫂我呀,养猪可是一把好手。”
“哈哈哈哈……”众人听了她这话都哈哈大笑,裴朔也跟着乐起来了,和壮实的柳二郎相比,他确实是瘦了些,但他的肉都是实心的。
吃了饭,他就和柳二郎一同回去找贺仓读书,他也会研究着自己写些话本子,挣些碎银子给贺仓买药吃。
“邻居柳家太爷待我如亲子,三弟四妹敬我如兄长,后来柳大哥攒钱在沅陵县买了宅子,接了大嫂和二哥过去居住,二哥在沅陵县的学堂读书,他与我年龄相仿,便将我也带了去,咬咬牙甚至替我交了束脩。”
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桃水村和柳家恩情他此生都难以报答。
他虽富有现代记忆,但唯恐生于民间无靠山,闹起轩波来反倒会害了自己性命。这个世界有不一样的生存规则,他和贺仓都信奉中庸之道,知道枪打出头鸟,也都擅长随遇而安将自己藏于人群中,故而裴朔顺利长大、不过是稍比同龄人聪慧些,而贺仓安身于桃水村至今无人发现。
贺仓身体好些时会授他诗书、教他习武,贺仓常常自称北祈第一神箭手引以为傲,他还给裴朔做了一把小弓供他练习,于是裴朔转头就做了一把火枪,吓得贺仓惊叫连连,又赞叹连连。
贺仓好酒,每每喝多了就会跟他讲宫里的隐秘故事,讲几个娘娘扯头花,又讲七王争乱。
裴朔就捧着脑袋静静地听,听他从前朝贪官污吏讲到后主无道,他还吹嘘说自己做过先帝的伴读,有时也教他吹埙,将所有的衣钵传授给裴朔,收他为学生,倾囊相授。
裴朔放心不下贺仓,便每日跟着去县城里卖菜的村民往来于沅陵书院和桃水村,白日书院听课,晚上贺仓会给他开小灶,虽然奔波,但有贺仓在,他也算是有家。
“十五岁时村子里生了瘟疫,传播速度很快,官府无能为力最后下了封村令,大火之下,除我与柳家哥哥外全部丧生,贺仓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他原以为他就会在村子里和其他读书人一样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或者参加科举步入仕途做个小县令,或者就在县城里做个教书先生,然而事不遂人愿,他被迫卷进了历史这场浩劫。
山洞内的火光映在裴朔眼里逐渐演变成了桃水村的那场大火,七年前桃水村瘟疫横行,官府召集全州郡的大夫全部束手无策,最后不得已下达了封村之令。
那时柳家老太太已因瘟疫病逝,柳家太爷也是瘟疫缠身,柳家三郎和四妹年岁尚小无人照料,柳家大哥大嫂便搬回了村子居住,柳二郎也跟着回来居住。
那夜村子外头火光冲天,裴朔只听到无数铁骑踏花而来,军官甲胄,威严无限,各个手持火把,还有的手上拎着油桶,蓄势待发。
为首的是一个白衣青年,锦袍上镶制着珍珠宝石,腰间有白玉之环,他瞧着像极了话本里说的那些世家公子,他骑在高头马上睥睨众生,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在一只蚂蚁。
仅剩的还能活动的村民们聚集在村口望着黑压压的官兵,普通劳作的村民哪里见过这般景象,有的吓破了胆,有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裴朔站在其中,为首的是桃水村的村长。
村长已年过半百,鬓发胡须已经全部花白,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立着,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各位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那白衣青年抬着下巴冷哼一声,“桃水村瘟疫难消,为防传染到其他城镇,特此封村。”
随着他一声令下,立马有官兵前来黑压压将他们堵回村子里,整个村子被团团包围,村民顿时被吓得挣扎起来。
村长急得大叫,“不能封村,不能封村啊。”
村长的年纪恐怕能当那白衣青年的太爷,却扑通一声给那白衣青年跪下磕头祈求着,连带着周围的村民也全部跪下磕头。
一旦桃水村被封村,便再无生路。外面的药材进不来,再加上病情传染,他们只能被困死在村子里。
而那上位者却只是懒洋洋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像是看闹戏一样瞧着这些蝼蚁的跪地求饶,最后毫无感情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
“烧村……”
油桶泼向村子里的房屋,大量的火把被扔了过去,沾在茅草屋顶顿时就燃了起来,很快荒草连天,整个村子火光冲天。
村长闻之气急攻心,当即就昏了过去,村子里的几个青壮男人护住村长当即就和那些人拼杀起来,然而普通的村民怎么杀得过身穿甲胄手持长矛的官兵,只有血光冲天。
裴朔扶住倒下的村长,目光锐利,直指那白衣青年,气势昂扬道:“你说官府下诏封村,可有文书凭证?”
“村子里的根本就不是瘟疫,只是普通的病症上吐下泻罢了,你凭何封村断了人的生路?”少年裴朔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不过粗布麻衣也敢和世家叫嚣。
少年的一番话引起了白衣青年的注意,那青年指了指他,很快就有士兵上前将裴朔架起来丢到白衣人面前,压得他脊背不直,被迫跪在青年面前。
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只微微弯身,唇角噙着一抹笑意,靠近裴朔的瞬间一巴掌就打在他的脸上,当即嘴角便出了血,耳中嗡鸣之后便是火辣辣的疼。
“跟我要文书,你算什么东西?我站在这儿,我就是文书凭证!”白衣青年阴狠的表情落在裴朔眼里好像那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要恐怖三分。
裴朔被压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村子烧了起来,火光之下那些卧床动弹不得的人根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惨叫声顿时席卷了整个村子。
有数十黑衣人趁夜进了村子,见人就杀,不管男女老少,无论老弱妇幼,全部死在钢枪长矛短刃之下。
一时间裴朔分不清,这里是山清水秀的桃水村,还是人间炼狱。
惨叫声、杀戮声、火烧茅草连营,火光映着白衣青年狰狞的面孔,烧焦的茅草味和作呕的血腥气,全部混杂在一起,裴朔瞪大了眼,第一次感受到了古代的人命草芥。
“把他也丢进去。”
“贱种!”
裴朔被扔进着火的村子,身后一个黑衣少年朝着他追杀而来,却似乎并不打算很快结果了他,猫戏老鼠般故意追杀。
临了,他听见那白衣人嗤笑一声,满眼的漠视与轻蔑,“区区蝼蚁,也敢和天家叫嚣。”
裴朔被扔进火堆里的瞬间衣裳就燃了起来,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将火扑灭就冲了家里,只见房梁早已倒塌,贺仓被压在重木之下。
“先生,先生!”
裴朔大叫几声,不顾坍塌的房梁,冲进火海便要搬那压在贺仓身上的梁木。
“我还未报先生授业大恩。”
几百斤的梁木根本不是一个15岁的少年可以搬起来的,眼看着房梁再度坍塌,贺仓抬了抬眼皮只余半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朝他吐出来一个“跑”字,之后便没了生息。
火光之中裴朔和一双眼睛对上,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瞧着只有八九岁的少年,全身都包裹在黑衣间,只有额间一缕白色的碎发露出。
裴朔心底一沉,倒退几步。
少年使双刃,裴朔被他一刺,整个人滚在地上,趁乱拾起一根木棍和他打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裴朔惊吓过度一夜之间经历太多,还是少年武艺高超,裴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没几下就被他打倒在地。
眼看着双刃便要刺入裴朔心脏,他终于摸出袖子的一柄火枪,在那少年即将杀死他之际,一枪打出,那少年反应很快身形一闪,最终子弹只打中他的一条腿。
少年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摔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他的小腿被那[暗器]穿透只留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
裴朔趁少年不备跑了出来,耳边传来刺客的杀声,等他赶到柳家的时候柳家太爷已葬身火海,柳家三弟已是头颅分身,柳家四妹不足十二岁,衣裙破碎,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倒在地上双目无神,正被那群畜生奸污。
“混蛋。”裴朔扣紧了手中的火枪,砰地一声结果了一个黑衣人,然而他手中火枪子弹终有穷尽,而刺客却无穷无尽。
“怀英哥哥……”柳四妹朝裴朔递出一只手来,然而裴朔被人缠住,那只递出来的手又被人拖了回去。
她已经连惨叫都发不出声了。
柳家四妹在纷乱之中没了生息。
“四妹!”裴朔抽出身来时,只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早没了呼吸,他掉出两颗泪来,脱下衣袍给她盖上。
裴朔没能救下她,只来得及护住即将临盆的柳大嫂。
柳大嫂身上的衣裙沾着血迹,整个人被吓得傻在原地,肚子高高隆起,她的手下意识护着肚子。
原来被裴朔断腿的杀手少年又追了上来,他正欲扬起短刃,啪地一下被柳二郎一榔头砸在脑袋上,当即晕了过去。
整个村子里活下来的柳家大哥大嫂、柳二郎、裴朔四个人。
他们趁乱逃出了村子。
裴朔记得很清楚。
那夜,下起了雪,像是满天的纸钱祭奠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
第79章
追兵发现了他们。
裴朔等人一路逃向沅陵。
山野村地, 路边的枯草杂生,被风吹得吱呀乱响,天边的雪只下了一小会儿便停了, 徒留满地白霜打滑。
裴朔和柳家两位哥哥护送着柳大嫂, 柳大嫂受了惊吓, 此刻捂着肚子面色惨白, 步履艰难,然而他们却半刻都不敢停留,一旦身后的追兵追了上来, 莫说孩子, 他们几个都要丧身野山之中。
“啊,啊……”柳大嫂突然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她脚步顿在原地捂着肚子惊叫起来。
“羊水、我的羊水破了。”腹中的疼痛让她管不了那么多,整个人脸色煞白,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地往外冒着。
柳大哥原是做惯了木工活计的魁梧汉子, 这会儿荒山野地也被吓得六神无主,他们几个男人自然不会接生,况且这里土地杂乱根本不适合生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 “这样, 二郎、怀英你们往前走走看看是否有人家所在?”
柳大嫂原本是要在家待产的, 产婆稳婆都已经请好了,奈何村中生变,莫说待产,存活都成了问题, 产婆早已丧生火海。
裴朔和柳二郎按他说的,脚步加快了几分,二人分头跑了两个方向去找人接应, 然而荒郊野地并不好搜寻,裴朔一连跑了三里地好不容易瞧见一处灯火。
他丝毫不敢停留只稍稍喘息片刻便敲响了对面的人,见开门的是位老婆婆,他扑通一下便跪下了,涕泪横流。
“救命!求您救救我嫂嫂,她要生了,求您救救她。”
那老婆婆见深夜一个孩子衣裳被烧得不成样子,衣襟上沾着血,满脸灰烬,身上还有刀剑伤痕,心下不免有些犹豫。
“求您了。”裴朔一个头接着一个磕了下去,直到磕得脑袋都破了。
那老婆婆终究是心软,不忍心他这么磕下去,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将他扶了起来,“你嫂嫂现在何处?”
裴朔见她询问这才脸上拂过一丝欣喜,忙道:“从此处走约莫三里地,嫂嫂羊水已经破了。”
老婆婆点了点头,“来得及来得及,我烧些热水,备上毛巾,你速速将她接来此处。”
裴朔点点头,一掉头又往回跑去,直跑得身上喘不过气来,路上碰上无功折返的柳二郎,再往前柳大郎将妻子抱在怀里艰难地行走着。
见着他们如遇浮萍稻草,急忙问道:“怎么样?可有人家。”
“有,在三里地外,路途尚远,我们得尽快过去。”裴朔瞧着怀中的柳大嫂只见她即将脱力,面色痛苦,身下不断有羊水流出。
“好,好,好。”
柳大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抱着妻子,步伐也加快了许多,“柔儿,你且再忍忍,我们马上就到了。”
柳大嫂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叫喊出声,怕惹来追兵,只是用手抚着肚子,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再多坚持几刻钟。
茅草屋外老婆婆用火将剪刀烧了消毒,昏黄的烛火映在纸糊的窗户上,裴朔和柳二郎待在外头急得到处乱走,只听得里面时不时有压抑的惨叫声。
古人常说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门关,裴朔听着里面的惨叫声只觉得一阵后怕,倘若他们不幸没有找到人家,恐怕柳大嫂和孩子都要死于非命。
他脑海中再次出现白衣青年那张脸,“贱种”两个字像是烙印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知道古代平民没有人权,却从未想过整整一个村子的性命只由一个人说了算。
“哇——哇——”
屋里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是老婆婆的喜声,“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裴朔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等屋里头收拾好,裴朔和柳二郎才得以进去,只见柳大嫂虚弱地躺在床上,头发汗水粘在脸上,嘴唇发白,整个人弱不禁风。
柳大哥抱着孩子,那刚出生的娃娃软得好似一根手指就能将他捏碎,柳二郎趴过去看,“这就是小侄子……他好小一只。”
柳大哥坐在床边陪着柳大嫂,柳二郎试图逗着刚出生的婴儿,裴朔瞧着也笑了起来。
柳大郎憨笑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名字,可惜我没读过几年书,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名字来,二郎,怀英,你们来给孩子起个名吧。”
柳二郎摸着下巴看了许久,“叫我来起名,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怀英你说呢?”
裴朔屈指用指背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婴儿的小脚丫,软软糯糯的,他一抬头瞧见外头满月,忽地道:“人生小满胜万全,小名就叫小满吧,至于大名还是要大哥来起。”
“小满,小满……”众人嘴角不断摩挲着这个名字,最后柳大哥笑得合不拢嘴握住柳大嫂的手,“柔儿,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孩子叫小满,这个名字真好听。”
柳大嫂还有些虚弱,但闻言也是笑着点了点头,她看向孩子,只可惜现在她没有多少力气抱他。
“小满……”柳二郎也欢喜地搓了搓婴儿的小手,屋子里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然而事不可万全,老婆婆从屋里头进来急忙忙道:“哎呦外头我瞧着有火光,该不是来抓你们的吧?”
她瞧着这些人衣衫狼狈也能猜到他们是逃命出来的,她不知道这些人是善是恶,只是那少年求到她门口,孩子无过,这才施以援手。
几人齐齐跪在地上,“多谢婆婆相救。”
“哎呀你们快走吧,可别连累了我老婆子。”
老婆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眼里忍不住泛起泪花。
老婆婆送了他们一方小棉被将孩子包裹,柳二郎抱着孩子,柳大哥背着柳大嫂趁夜又出了木门,果然瞧见远远的有火光来。
裴朔临走前不放心道:“多谢婆婆搭救,请婆婆速速熄了屋内烛火,等血腥气散了,再关上窗子上床睡觉,若有人进来你只当睡得沉。”
从柳大嫂生孩子开始,裴朔就担心有追兵追到这里来,为防血腥气解释不清,一直开着窗户让血腥味散出去。
裴朔担心他们一行人连累这婆婆,千万叮嘱了她不要说出他们几个,否则这婆婆可能也会被那些不是人的东西灭口。
老婆婆记下了,他们一走立马开收拾起来,幸好今夜有风过,寒霜冷气很快就将屋子里的血腥气冲散,老婆婆又将屋子里的暖气升起来,熄了烛火翻身上了床。
果然如裴朔所料,那追兵数十人见这有小院,当即闯了进去,大肆搜刮着,老婆婆在床上睡着,门被啪啪地敲响,她隔了一会儿才佯装睡醒开门。
“谁啊?”
砰砰砰——
门打开的瞬间,老婆婆就被吓醒了,外头凶神恶煞地站了一院子人,“可见过三个男人和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老婆婆吓得摇了摇头,“没见过。”
那人眼神寒冷,一招手就进了屋子,大肆搜寻了许久,见真的没有人躲藏这才罢休。
而此刻的裴朔等人正在逃向沅陵,沅陵县挨着桃水村,也是柳二郎和裴朔读书的地方,沅陵县人口多,他们必不敢封县烧人,便能躲藏一二。
柳二郎气道:“他们胡作非为,还有没有王法了?”
柳大哥也沉默了片刻,“我欲告官如何?”
“不行!”裴朔张口道:“那白衣人身后的官兵是从县衙出来的人,有沅陵县的标志,想来他们已经勾结一起了。我们上前告官,等同于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柳二郎看着裴朔。他们中间只有裴朔脑子最好使,他家里藏着的贺先生明眼人一瞧就能看出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们先回家去,大嫂气弱,不能折腾。”
柳家兄弟点了点头。
柳大郎虽痴长几岁,但并没有读过书,只有一身蛮力能挣些活计,柳二郎认了字上了学,但书上教得多为之乎者也的迂腐文学,柳大嫂是宅家妇人更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几人下意识开始听裴朔的。
眼看沅陵县近在眼前,身后却是火光冲天,那伙人追了上来。
“不好!”裴朔暗道一声,他们几个人目标太明显,不好逃脱。一旦被追上来,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大哥,二哥你们先往沅陵县去,我把他们引开。”裴朔握紧了从老婆婆家顺走的一杆榔头。
“不行,怀英,要走一起走。”柳大哥不愿意抛下他,这一路上若不是裴朔他们早就死了。
“是啊,我们怎么能扔下你走,你大哥如何心安?”柳大嫂虽然虚弱,但也勉强能下地走路。
裴朔摇了摇头,“你们先走,马上天亮了,城门一开你们就进城回家去,我跑得快等甩开他们就回家找你们。”
他说完朝着那片火光冲去,远远的那追兵瞧见裴朔这个人影,裴朔便开始跑,追兵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他在那。”
“抓住他。”
“公子说了,一个人头五十两。”
裴朔跑得飞快。
他的脑袋五十两银子,真值钱。柳大哥在工坊做工一年才能赚十五两,全家吃喝剩下能攒一两银子就不错了。
眼看着便再也逃不出去,裴朔将袖子一卷,立于草丛间,目光锐利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桃水村。”
那些人不答,只道:“小子,你跑不掉了,留下你的命吧。”
裴朔手中榔头扬起和他们打了起来,眼看着天色将亮,只要他能再撑一刻钟,大哥他们就能进城,进了沅陵县就不再怕这些追兵。
然而贼寇人多,裴朔本就逃亡多时体力耗尽,眼看着那贼人大刀就要取他性命,他跌在地上双眼一闭,想着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死了是否能穿越回去,还是要重新投胎。
料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裴朔睁眼一看,柳大哥举着一棍子将那贼人打死在地,柳二郎不知道捡起了谁落的刀,随意挥舞着,直至这队贼寇尽数倒地。
“大哥,二哥。”裴朔脸上一喜,要不是他们赶过来,他真要交代了。
柳大哥见他身上有伤,干脆蹲下身将他背了起来,“我们快走,你大嫂抱着孩子在城门等着,我们先进城。”
“嗯。”
三人和城门处的柳大嫂汇合进了城。柳大哥买的小院在偏远地方,窄小的胡同里他们只能暂且落了脚。
只是一想到那夜那场浩劫,众人心有余悸,谁也睡不着觉。
柳大哥一拍桌子,“也不知道我们村子到底是得罪什么神仙,先是瘟疫,又是灭村……”
八尺大汉想到瘟疫病死的母亲、活活烧死的父亲,以及惨死的幼弟幼妹,眼睛都红了。
裴朔握着拳,他好不容易和母亲在桃水村落脚,母亲病故后便和贺仓先生、柳家伯伯兄长相依为命,如今便是要连这点仅剩的亲人也要将他们夺走。
柳大嫂生产不顺,连夜疲惫,又吹了冷风,担惊受怕之下很快就发起了烧,家中仅剩的一些铜板全被拿出去买药。
沅陵日夜有人巡逻翻找桃水村流亡出来的几人,柳大哥不敢再去工坊做工,几人没了生计,只能勒紧裤腰带盼着那些追兵尽快放弃。
这日,裴朔和柳大哥从药铺花走了最后一点银钱买了三副药,正要出门,柳大哥一个用力就将裴朔拉了回去。
“怀英,你看那人。”
裴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上一队人马经过,那坐在轿子里的赫然是那夜的白衣青年,他依旧如那晚般张扬跋扈,手里持着一根鞭子,带着对众生的漠视。
他的身后用绳子绑着串了一长串的奴隶,大冬天的各个衣不蔽体,光着脚在冰凉的地上走着,每一个都麻木得像是行尸走肉,只有被抽打时会动一动,路过的人均指指点点。
“听说这些人是开罪了贵人,原本是要满门抄斩的,后来改判成了奴隶,估计是要卖掉的。”
“可怜了那么一大家子,那府中的小姐可是貌若天仙呐。”
“听说是京里来的贵人,和那位相爷还有点关系呢。”
普通的沅陵县哪里见过什么贵人,州郡的府君已经是贵人,更别提郭相仪那等的人物,已是井底望不见的月。
裴朔和柳大哥对视一眼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跟上了队伍,却见他们出了城,而方向却正是桃水村,此刻的桃水村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片焦土,木质的房屋框架被烧得漆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混合着木材燃烧后的余烬,村口那棵桃树被烧得只剩下主干,树枝早已化为灰烬。
裴朔手指不自觉抚上那棵桃树,眼眶一红,从前春天的时候桃花能飘满了整个村子,到处笼罩着粉色,夏天时不等结满桃子就被村子里的小伙伴偷偷摘了去,而如今现在只剩下死亡的气息。
“马上就要开春,这棵树却等不到春天了,以前我和二郎常在树下写字,桃花会飘进墨里,东头的孙大娘、李老头喜欢在树下乘凉下棋,卖西瓜的王婆家孙子喜欢爬树,王婆就会在树底下拿棍子抽他,大家都会趴着墙头看……”
裴朔说得眼眶涌出一阵酸涩,马上就要开春了啊,大家都等着开春树上结了桃子吃呢。
每年到了结桃子的时候,还不等桃子成熟,村子里的那些皮孩子们就先爬树把桃子们都摘光了,气得大人们好一顿训斥,然而皮孩子们屡教不改,甚至爬上了树朝人吐吐舌头。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干净漂亮的桃水村,桃花树下众人乘凉,突然听得一阵孩童的闹声,众人闻声看去,却见一个五岁孩童正环抱着桃花树要爬,他的身下却是一条大黄狗扯咬着他的夹花新衣。
“大黄,你不许咬我……”
“啊,大黄咬我,你再咬我,我就把你送给村长家的大白。”
众人看着热闹纷纷笑起来了,笑声传遍了半条小道,白胡子的爷爷捋着胡子,东头的孙大娘拿着蒲扇。
“四宝,你这可冤枉大黄了,你回头瞧瞧是谁来了?”
爬树的四宝一扭头,却见一个妇人如座大山般立在身后,妇人穿着围裙,衣裳洗得发白但极为干净,手里还提着一把菜刀,脸色阴沉。
四宝预感大事不妙,刺溜一下从树下滑下来,拔腿就要跑,然而他的小短腿下一刻就腾空被人提留起来。
“你还敢爬树?”
“娘亲!我再也不敢了,娘亲我错了,娘亲。”四宝一阵撒娇卖乖,最后还是被提着回了家。
再往东走,林家婶子家中收留了位进京赶考无处可住的秀才,那秀才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还夹杂着地方的口音,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甚至还有小姑娘悄悄从墙头探头来看他。
他一袭长衫背着书笼,对林家婶子的热情款待忍不住红了脸,他再三拜谢,“多谢婶子收留,待我考中金科定谢婶子大恩。”
他说话时,眼神和林家婶子家的姑娘对上视线,不由得又红了脸。
过了林家婶子家,麦田里叔伯们牵着牛耕地,柳二郎和柳三郎正因为一块栗子糕打了起来,旁边腼腆的柳四妹见状哇得一下哭起来了。
裴朔无奈将她抱起来,“乖乖四妹,哥哥这里还有栗子糕。”
最后忽见得村落袅袅炊烟升起,落日圆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开饭了”。
一只大手落在裴朔肩头,裴朔猛地回过神来,祥和美丽的村庄瞬间化作灰烬,入眼的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和树桩。
柳大郎朝他摇了摇头,二人躲在树后,眼见着白衣青年的队伍穿过焦黑的村庄,他似是欣赏得意作品般唇角还挂着笑。
有随行的军士兴许是口渴极了,瞧见一口井,急忙上前去舀水,啪地一下另一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里头下着病药,你也敢喝?”
话音一落,裴朔瞬间呆滞原地。
什么叫井里有病药?
桃水村世世代代都靠着这口井喝水的。
第80章
裴朔脑中嗡地一下, 他虽有前生记忆,却终究年岁尚小,还没有见过险恶的人心, 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
“大哥, 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大哥一拳砸在桃树上, 脸色阴沉, “娘的,那群畜生。”
他几乎已经猜到村子里所谓的[瘟疫]到底是怎么来了?难怪除了他们村子,没有其他的村子再得瘟疫, 难怪他们村子看了许久大夫也不见好, 原来是因为这口井。
裴朔红着眼眶,他想不明白, 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村子,到底是为什么会遭此浩劫?
他们一直跟着白衣青年出了村子到了田庄,田庄已经被官兵占领, 进出都要凭证,那白衣人行走间旁人只管低头问安,他身后的那一长串的奴仆被交给了管事的人。
管事的一鞭子就抽了上去, “来了咱们这儿就好好干活, 干得慢了干得少了, 耽误了大公子的事,别怪我狠心。”
裴朔和柳大郎为了防止暴露没敢再跟下去,只能悄悄折返沅陵县,等晚上熬了药, 柳大嫂服药睡下,孩子也睡着了。
柳大郎才一脸凝重,“现在村子后面的山被严加看管起来了, 一座荒山能有什么呢?”
裴朔道:“想必里面的东西价值连城,贵到比人命还重要。”
柳二郎怒道:“什么东西值得烧毁我们一村,何况那本就是荒山,他要荒山拿去便去,何苦害我们性命。”
裴朔摇了摇头,“恐怕是里面的东西不敢叫人知晓,他们烧村是为了防止被我们发现。”
柳大郎点了点头,“怀英说的对,这几日城中频繁有桃水村闹鬼的传闻,道路也封了,无人敢近。”
“胡说八道,根本就是他们往井水里下药,又找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朔找了个葫芦,他和柳大郎又偷摸回了一趟桃水村,装了一葫芦的水回来倒出来一碗,那水清澈见底,可却是害人的毒水。
一连数月,沅陵县的搜捕似乎是停了,那白衣人也再未见过他的身影,柳大郎和裴朔在桃水村外潜伏了许久,那里面严防死守,根本探查不到。
里头时常有逃出来的奴隶,但不出意外的全被当场打死,最后血淋淋地拖着扔进了山里喂狗。
直到这天他们又蹲到了一个逃出来的奴隶,那人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用骨瘦如柴来形容都有些牵强了,头发乱糟糟的蓬着,皮包着骨头,浑身血污。
“你是什么人?”那人看见裴朔的瞬间如惊了弓的兔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眼看着就要惊动那些看守的人,裴朔和柳大郎对视一眼,柳大郎力气大,上前直接将那人的嘴捂住,把他扛在肩上,俩人抄近路回了沅陵。
那人直到坐在凳子前,手里捧了一碗热水,一颗心才落回了实处,“你们真的不是来抓我的?”
裴朔道:“我们是桃水村的原住民,他们烧了我们的村子,我们被迫蜗居于此,那荒山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那人上下将他们仔细打量了一遍,见屋内几人全部身着朴素,柳大郎手上还有常年干活的茧子,床榻上帘子隔着一个重病的妇人,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这一家子过得这样艰苦,那人终于也信了裴朔的一番话,他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起柳大嫂缝补衣裳用的剪刀用烛火消了毒,随后将腿肚子搭在一旁的凳子上,掀开本就破烂不堪的裤腿。
小腿肚子上血淋淋的,还有缝合的伤口,他找准某个位置,拿着剪刀一剪子下去将伤口拆开,用力掰开血肉,这血淋淋的场景,裴朔看得头皮发麻,好似掰开的是自己的皮肉。
柳二郎早已经抱着孩子背过身去,柳大郎坐在一旁,双拳紧握,眉头紧锁,对于眼前这一幕也不敢细看。
随着浓厚的血流出来,那人又伸着手指头去血肉里搅和了一通,最后满手鲜血的掏出来一块石子状的东西,他将那东西丢在桌上。
他扯过衣裳将东西仔细擦了干净,那[石子]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一抹耀眼的金光突然在众人眼前闪现,柳二郎抱着孩子,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柳大郎的手都在发抖,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静静地看着那一颗浸满鲜血的金子。
“我趁乱藏起了一块,你觉得那不过是荒山,可那荒山里全是这样的金子,目测能有这个数。”
他伸着手指在桌面以鲜血开始画0,裴朔眼看着他画完一个又一个却还是没有停下,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裴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一万万两?”柳二郎叫了起来。他们世代生活在桃水村,那真的不过是一座荒山,幼年时也曾在山上戏耍,现在告诉他那里面能出一万万两的金子。难怪他们不惜灭村。
“是一万万斤。”
“况且荒山刚刚开发,这个数目只是目前的保守估算。”
那人道:“我原名崔舟,是从黄河水患逃难来的人,为了果腹只能托人找活计做工,最后落进了那白衣狗贼的手里,将我骗至这荒山,签下了卖身契,从此再也没能出去,白天黑夜的做工,稍有怠慢就是打骂,把人当牲口用。”
他说这话时双眼隐有怒火跳动,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人。
“这样大批量的金子按理说该由官府上报朝廷,再由朝廷派遣官员前来开采,但他们这样遮遮掩掩,分明是私自开采!”
裴朔试探的问道:“你们山上有多少人?反抗不得吗?”
崔舟摇了摇头,“且不说大家整日做活,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没有力气,那官兵人数众多,又整日好酒好肉的吃着,自然对那恶贼毕恭毕敬,”
“而且你们可知那白衣男人出身何处?据说京城那位丞相是他的嫡亲伯父,他是礼部尚书郭济物的大公子郭祈。”
啪嗒——
瓷碗滚落在地上,发出咕噜的声音。
他们想过那人来头不少,却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的世家,小小的一个沅陵县,七品县太爷都足以只手遮天,五品的州郡太守更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莫说井底观月,郭家出去一个奴仆都能在沅陵县呼风唤雨,更何况那可是郭相仪亲侄儿。
“完了。”柳大郎整个人如丧考妣,若是普通的世家他们还有资格和他搏上一搏,大不了告到州郡里去,可若是郭家,别说州郡,就算告到京城都不一定敢管。
“怎么办,怎么办啊,怀英?”柳大郎下意识将视线望向裴朔。
可裴朔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难怪那郭祈目中无人,将他们看得如那田地里的污泥一般任意踩在脚下,甚至连正眼瞧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若就此罢休,他们实在不甘心,桃水村平白遭受大灾,他们为了一座金矿杀了一座村子,那全是活生生的人命。而仇人却逍遥法外,甚至坐拥金矿,涂炭生灵。
裴朔询问道:“崔舟先生,我看你说话嚼字颇有水平,你读过书?”
崔舟点头颇有几分感叹,“是,我曾中过秀才,只可惜家乡蒙难,我连生计都成了问题,又何谈中举?他朝我若是中举,定不会放过他们郭氏兄弟。”
突然崔舟想到了什么似得,“我听闻青州有一位清官名唤李溪之,若是能得他相助,或许能救同胞于水火之中,你故乡冤魂也能得以平反。”
“我此番逃出来就是身负所有人的希望,出来求救的,我一定要把他们都救出来。”
武兴年间确实有一位清官名唤李溪之,此人为民平反,不畏权贵,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后世的史书上都颇有些名气,但裴朔皱了皱眉,提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人。
阎文山!
阎文山才是真的不畏权贵,而且历史上郭家就是倒在了阎文山手上,可现在阎文山不过籍籍无名之辈,根本扳不倒郭家这棵大树。
距离阎文山成名,至少还要有很多年,他们真的能等到那个时候吗?等到那个时候不知道矿山还要死多少人。
柳二郎道:“青州路远,我们为何不直接进京告御状,反而要舍本逐末南下去青州呢?”
崔舟叹道:“京城水深,我等根本不可能见到陛下,再者京官常年活于郭相仪淫威之下,更不敢得罪他,我们进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柳大郎和柳二郎也听过李溪之的大名,听他这么说也想明白了,当下便拍板道:“好!就按你说的,怀英,你说呢?李大人是个好官,他肯定能为我们做主。”
裴朔沉默片刻。
牵扯甚广,他不敢轻易下定论。
李溪之他只听说过起名,但他更信任阎文山,可大家等不了那么久,依照崔舟所言,那山里每天都有不少人或饿死、累死、被打死,还有不少新被骗进来的人。再等下去,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那我们试试吧。”裴朔道。
崔舟闻言大悦,“太好了,原本我还担心,只有我一人难以成事,若是加上诸位,定能成功。你们可有人会写状纸?”
裴朔道:“我来写吧。”
他和柳二郎读书时常在此暂住,家中有留下来的笔墨纸砚,他挽起袖子,柳二郎帮他研墨,崔舟就坐在一旁,裴朔一咬牙,他们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崔舟了。
只见他很快就组织好语言,笔下生风,依着本朝状纸的格式将桃水村灭村和荒山金矿之事详细说了个清楚。
“妙啊。”崔舟在旁端坐,“我看令弟下笔生花,这字妙,这状纸更妙,令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崔舟此时才终于开始观察起裴朔,先前只顾着荒山金矿的事,不曾仔细打量,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惊住了。
“哎呀呀,这个小兄弟龙章凤姿,有状元之相啊。”
却见这少年眉眼如画,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英气,鼻梁高挺,唇若涂朱,虽是粗布衣裳,却难掩光华,他如今正直年少,料是青竹略输他一二。
他执笔之间可见的腕骨白皙如玉,拿笔的手上有读书人写字的茧子,更多的还是干粗活留下痕迹,可见他虽为读书之人,但平日里也是勤俭持家,吃得下苦。
抛开这端正的相貌再看,此人举止有礼,进退有度,谈吐之间不卑不亢,这通身的气度放在京城都算得是数一数二的,只可惜生于乡野民间。
他再瞧柳家兄弟,只觉得柳家兄弟和这位少年相貌可谓是丝毫不同,“这位小兄弟莫非不是同胞兄弟?”
柳大郎疑惑道:“咦?你看出来啦?这是我邻家的兄弟,和我弟弟年岁相当,我一直拿他当我亲弟弟看的。”
裴朔笑笑。
母亲病逝后,他常得柳家照拂,柳家大哥大嫂也的确拿他当亲弟弟一般照顾。
“难怪呢,我看这位小兄弟相貌与你们并不相同。”崔舟哈哈大笑,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这不是变相说人家长得不如裴小兄弟,急忙解释道:“柳家大哥,我并非此意。”
柳大郎摆摆手,“无碍无碍,怀英长得周正,又会读书,我们十里八乡的媒婆都上赶着找他说亲呢,里头不乏还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崔舟笑道:“不急不急,小兄弟你读过几年书?可曾参加乡试?”
裴朔道:“我自幼识字,还不曾有功名在身。”
崔舟道:“当今朝廷看重文人,将来你若上榜,功名在身,再以你之貌,京内世家小姐定任你挑选,往后可谓是飞黄腾达。”
裴朔被他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姿色平平,不敢劳崔先生大誉。”
崔舟道:“非也非也,这古来称才貌双全,便是说这[才]与[貌]密不可分,你若能榜上有名,这[才]便是有了,同辈之中剩下的就是个[貌]字。试想朝廷可会取贼眉鼠眼者为官?据传先帝建元年间有位状元,可谓是奇丑无比,此人才学不差,但相貌实在称不上周正,远远一瞧像个土匪,百姓也不敢信之,后来被贬如今还只是个县令,而同科的榜眼,可是春风得意,如今已经做了宰相了。”
“可叹,我无小兄弟之才中不了金榜,更无小兄弟之貌,此生是无缘富贵,但是小兄弟你飞黄腾达之日可待。”
柳大郎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一番夸赞让他很是高兴,“崔兄弟,我们家怀英这么厉害?”
崔舟点了点头。
柳大郎不参加科考,不知道这[才貌双全]者的威力。
古人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自然是有所依据。
“那我们家怀英岂不是都可以娶公主了?”柳大郎笑得憨厚。
崔舟却摇头道:“万万不可,我朝有律,驸马不做官,若是小兄弟娶了公主,可谓是前途尽毁啊。”
柳大郎讪讪噤声。
裴朔笑而不语。
公主千金之躯哪里看得上他?
也就柳家大哥觉得他处处都好。
“那先生再看看我家二郎如何啊?”柳大郎又将柳二郎拉了过来,他心里知道柳二郎比不上怀英,但俩人一同上学,肯定也有可取之处。
崔舟瞧了柳二郎半天,对方称不上丑,但和[美]确实无缘,“你读了几年书?我出题考考你如何?”
柳二郎将孩子交给柳大郎,拱手作揖道:“崔先生请说。”
崔舟一连抛出几个问题,柳二郎对答如流,身后的裴朔暗戳戳竖起一个大拇指,柳大郎听不懂,但他见柳二郎都答了上来也替他高兴。
“妙啊!妙啊!柳家大哥,你家二郎也是不俗,我看要一门双进士了。”
柳大郎脸上多了些笑意。
这大概是他们近几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柳二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自问文采相貌他是比不上裴朔的,但多亏裴朔天天给他补课,让他的水平也算是远超旁人。
崔舟暂且在柳家住了下来,几人商讨待崔舟伤势好些后便动身前往青州求告。
一葫芦的毒水、带血的金块,全是郭家的罪证。
开了春,柳大嫂身体可算是逐渐好转起来,但她在风雪夜产子又长途疲劳到底是留下了一身病根,白日里柳大哥会在家接些散活儿,裴朔在家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拿出去卖,柳二郎则替人抄书,几人也算是勉强度日。
眼看着崔舟身体养得差不多,几人动身前往青州,青州路远,他们跟着商队摸爬了一个多月才到,柳大哥当天便寻了牙人租了间窄小的房屋。
几人商定由柳二郎和柳大嫂在家守着孩子以防不测,柳大郎、裴朔、连同崔舟前往青州府衙击鼓鸣冤。
原本柳二郎是想同他们一起去的,但裴朔强行将他留下。
“二哥,如果我和大哥他们发生意外,以后就要靠你了,我们不能折损在一处。”
柳二郎咬了咬牙,“你既叫我一声二哥,这种危险的事还是我和大哥去吧。”
裴朔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二哥放心,我和大哥去去就回。”
且不说柳二郎性子有些执拗,在某些事情上不会转弯,而裴朔相对来说算是活了两辈子更通透些,再者柳大嫂是女性,他毕竟不是柳家亲兄弟,一个外男在家陪着柳大嫂容易惹来非议,瓜田李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第三,他说到底已无牵无挂,这个世上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就算去送死都无所谓了。
青州府衙外。
裴朔手持鼓槌,重重击打在鸣冤鼓上,咚咚的鼓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自李溪之接管青州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鼓声了,鼓声如雷震得府衙的屋檐都在微微颤动。
府衙内,桌案旁,男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他身着深青色官服,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玉带,衣冠整洁,一丝不苟,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两鬓微霜,双目温和之间却又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听闻鼓声,李溪之放下手中的公文,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人击鼓,升堂!”
不多时,衙役们分列两旁,水火棍重重敲击地面,李溪之端坐堂上,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裴朔等人听得一声传唤,便被指引跪在前方。
“堂下何人?”
“草民豫州广平县崔舟,梧州沅陵县柳伯靖、裴怀英,见过李大人。”
李溪之闻言皱眉,“尔等为豫州梧州人,何故来我青州告官?”
崔舟道:“李大人,我等素闻大人青天之名,梧州官场匪徒勾结,我等实在不敢告,只能千里迢迢来青州,求李大人为我等做主?”
“所告何事?状纸何在?”
裴朔将怀中的状纸双手高举过头举出,很快就有人呈上去,李溪之只看了一眼面色骤然一变,原本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眉头紧锁。
“你们要告的是朝廷命官?可有实证?若是平白诬告,本官饶尔不得!”
崔舟又道:“回禀大人,我等绝不敢攀咬命官,实在是有冤无处可申,草民乃黄河水患灾民,为保生计和人签下做工契约,谁料这一纸卖身契将草民卖进荒山之中,日夜鞭挞……”
他口齿清晰,很快就将自己的所遭所遇尽数讲了个清清楚楚。
裴朔也道:“草民乃桃水村村民,有证据证明桃水村并无瘟疫,乃是人祸所致,而那郭祈串通沅陵官府将我桃水村封村灭杀……”
裴朔将之前装毒水的葫芦呈了上去,很快李溪之派遣当地大夫一验便知那井水之中确有病药。
李溪之将状纸看了又看,当场盛怒,手中惊堂木一拍,“好一个郭祈,仗着他伯父之势,竟做出这等畜生行径,本官饶不得他!”
裴朔见他怒目圆睁,满是悲愤,终于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位李溪之清明非虚,桃水村冤魂可息。
而后裴朔等人在青州府衙住下,李溪之派遣官兵前往沅陵将此案审查了一番,结果也确如裴朔等人所说,郭祈烧村害命,占山采矿,拐骗工人,天理难容。
就在李溪之准备开堂再审郭祈之时,府中下人急急忙忙来报:“老爷,老太太快不行了。”
李溪之闻言大惊,脱了官袍便急急忙忙往回赶,李府之内已经哭声一片,气得李溪之大怒:“哭什么哭,老太太还活着呢。”
进了内堂,老太太躺在榻上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李溪之的夫人在旁偷偷抹眼泪,老大夫把完脉直摇头。
“大夫,我娘的病……”
“大人,请恕老朽无能为力,老太太的心悸之症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他捋着胡子,语气停顿。
“不过什么?”
“倒还有一丸药可救,只是此药难寻,便是宫里的天子恐怕都难得其一。”
“是什么药?”李溪之急道。
哪怕有一线生机他也要寻来。
“此药名为凤首延年神寿丸,千金难得,有价无市,乃前朝一位太医所作,共得三丸,一丸给那文宗皇帝续命三年,还存两丸。”
送走老大夫,李溪之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那凤首延年神寿丸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的神奇,即便是当今的皇帝都难寻得此药,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青州府尹。
“娘……”他痛哭出声。
“儿子无能啊!”
屋内又是一片哭声。
良久,外头急匆匆有脚步传来,扑通一声跪倒,“老爷,老爷,外头有位郭姓的公子指名道姓要见您,称他手中有一味凤首延年神寿丸。”
自古忠孝安得两全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