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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巧合?

    李溪之抬起衣袖勉强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他前脚派人去了桃水村,后脚母亲病重刚好就差那一味药,刚好郭家派人送来一味药。

    他抬脚出了内堂, 外头白衣青年风度翩翩, 儒雅有礼, 见他出来连忙起身, 端的是世家风范。

    “郭祈见过李大人。”

    “郭大公子。”李溪之也朝他拱手作揖。

    “学生回京,正巧路过青州,学生的老师郎大人曾为大人故交, 此番托学生前来探望一二。”

    李溪之闻言扯出一抹笑, “原来是郎大人的学生,大公子有礼了。”

    郭祈见状很快就道明来意, “我听闻老太太病重,岂不正是巧了,学生手中有一丸凤首延年神寿丸, 乃是前朝祝太医耗尽毕生心力炼得,不知可救得老太太?”

    郭祈手中端着四四方方一只锦盒,而那锦盒之内便是李老太太的救命神药, 得此药可活, 不得此药, 三日之内他便可准备白事了。

    李溪之端坐上首,嘴唇抖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学生还闻有几个泼皮无赖跑到青州来告状,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郭祈面上还在笑着,端的是温和有礼, 只是这笑落在李溪之眼里却如同索命的厉鬼。

    他就站在绳索之上,一侧是桃水村和荒山之内几千几万条人命,一侧是养他育他含辛茹苦的老母。稍不留神, 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他端着茶盏的手都在抖动。

    正说着,里头急匆匆又跑来个丫鬟,也顾不得贵客在侧,凑到李溪之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溪之手中的茶盏几乎滚落,两只眼瞳孔骤缩。

    那丫鬟哭得眼眶通红。

    李溪之攥紧了衣袍。

    郭祈见他难以抉择,却并不打算逼问到底,“看来大人家中有要事在身,恕学生失礼了,不敢叨扰,学生告退。”

    郭祈拱手作揖,缓步离开李府。

    他一走,李溪之再也绷不住情绪,年逾四十的人一个不稳从椅子上摔下来又急匆匆爬起踉踉跄跄地往内堂跑去。

    “娘!娘!”

    李夫人见他去而复返,却两手空空,哭诉道:“老爷?神药可有啊?”

    李溪之沉默不语。

    李夫人见状:“那郭家不是给老爷送药来了吗?快些伺候娘服下,否则怕是……”

    她说着又拿着帕子哭了起来,屋里头气压低得吓人,丫鬟小厮跪了一地,浓厚的药味儿熏得人眼睛疼,李溪之静静站在老太太床前。

    “娘……”他哽咽出声。

    李老太太似是听到儿子呼声,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在李溪之的手背上拍了拍他,张了张嘴半响才发出声音来,声若蚊蝇,断断续续。

    “娘这辈子、最、最大的……荣耀、就是、你、你是个、好官,娘死、而瞑目。”

    李溪之凑近她耳边听了半响才听出她的话来,当即涕泪横流,死死握紧了老太太的手。

    “娘,儿子不孝,儿子无能啊。”

    他说完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随即朝外面道:“备轿,本官要和郭大公子详谈。”

    原以为李溪之派人去了桃水村查证,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很快就能得到传唤,然而左等右等,直到官兵介入。

    裴朔等人被带到公堂之上,李溪之眼底乌青,两眼无神,全然不似那日堂上的神采,而他的左侧站着一人,正是那夜的白衣青年郭祈。

    郭祈朝裴朔挑了挑眉,做出一个口型,裴朔认出来了,他在说:贱种!

    看到郭祈的那一刻,裴朔就知道了,他们已经机会了,他和两位大哥也没有活路了。

    “是你!是你!”崔舟看见郭祈的瞬间激动起来,“大人,就是此人诓骗我们卖身进了矿洞,矿山死伤无数,求大人做主。”

    柳大郎也神情激动起来。

    这些日子他一闭眼就是母亲病重而亡,父亲被大火活活烧死,三弟被人一剑斩断头颅,四妹被贼人**而死,妻儿险些一尸两命。

    柳大郎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郭祈,而对方却挑衅似地,依旧是那般气势从容。

    “大胆刁民,无辜攀咬朝廷命官,本官留你们不得,来人,赶出城去。”李溪之一反先前的态度,差了人就要将他们赶走。

    然而崔舟却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只见他仓促起身,双眼猩红,抽出前来催赶的官差腰间的佩刀,朝着郭祈而去。

    李溪之叛变。

    此生无望。

    他不如拼此一搏,和那恶贼同归于尽。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刻。

    就连李溪之都被他吓得站起身来。

    官差大惊,连忙阻拦,柳大郎和裴朔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然而郭祈却依旧气定神闲,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见刀光一闪,崔舟还未近身,便见血光冲天——

    崔舟脚步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手中的官刀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他嘴里呜咽不成声,僵硬地转头看向裴朔和柳大郎。

    裴朔和柳大郎被眼前的一幕已经吓呆了。

    随着崔舟身躯倒去,裴朔看到了郭祈身前的侍卫。

    郭祈撂下手中的茶碗,“李大人,这三个人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啊?”

    李溪之双目死死盯着倒地的崔舟的尸体,最后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嘴唇都在颤抖,“此乃崔舟一人所为,柳大郎、裴怀英你二人诬告朝廷命官,各打五十大板,赶出城去。”

    他说完这些好似所有的心气儿都被浇灭,为官二十载,他还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判决。

    柳大郎和裴朔被拖出去的那一刻,裴朔还死死盯着崔舟的尸体。

    二人被架在木板之上,第一下就打得裴朔浑身一颤,他死死抓着木板的边缘,旁边柳大郎更惨,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几个仅剩的铜板递给衙役。

    “官爷,我弟弟还小,能不能饶他一命。”柳大郎自知死命难逃,可裴朔天资聪颖、年岁尚小,他还不该死。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嗤笑一声,那几枚铜板滚落在地,裴朔一抬眼看见的就是那件精致的苏绣白袍,那人一抬手,语调轻扬,“没吃饭吗?用点力气。”

    啪——

    官差得了令,手下力道更重了几分,柳大郎当即便是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重板打在身上,裴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他只能凭着本能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唇都被咬破。

    十板子下去,他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衣襟滴落,经年浸染鲜血的木板又多了几道猩红的血色。

    裴朔额前大珠大珠的冷汗往下掉,两侧的衙役似是不忍,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但挥舞起来依旧生风没叫那郭祈看出门道来。

    然而裴朔已经感知不到痛觉了,后背早已麻木,就连意识都变得有些模糊,两眼生黑,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二十板子时,裴朔抬眼,看见大堂内李溪之背对着他们,双手垂落两侧紧紧攥成拳,堂内崔舟的尸体被人盖上白布匆匆抬了出去,身侧柳大郎的呼喊声逐渐轻了下去。

    视线中最后只剩下那双白靴。

    裴朔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嘴边大口大口的鲜血往外吐着,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飘在府衙上空,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人打着。

    三十大板的时候裴朔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只剩下两摊烂肉在木板上趴着。

    等五十大板过后,天边下起雨来,郭祈站在檐下,有人替他撑着伞。

    官差行色匆匆,有人分别在柳大郎和裴朔鼻前探了呼吸,最后朝郭祈摇了摇头,郭祈摆了摆手,一卷草席将人卷起,拖出去的时候地上血水雨水混合,衙役们扫了许久都没散去血腥味儿。

    更深露重,乱葬岗内蚁虫横行,突然,一只手从众多尸体间伸了出来,裴朔搬开压在自己上面的尸体爬了出来。

    “咳咳——”

    他的身体如同一块破布一般,稍有动弹便是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他脸色惨白,面目狰狞。

    “大哥。”

    “大哥……”

    他强撑着身体在乱葬岗翻找了许久,等他找到柳大郎的时候,对方一只手已经被野狗咬断。

    天不收他的命,让他尚存一息。

    只是柳大郎就没了这种运气。

    “大哥——”

    裴朔扑通摔在地上哭喊出声,草席内的尸体面色灰白如土,血污被雨水冲刷干净,浑身冰凉不含任何温度,他死死抱住对方的身体,已经再也感受不到对方任何一点生息。

    *

    柳大嫂一早得到消息后整个人险些晕过去,外头下着雨,他们又不能抱着孩子出去,只能想法子将孩子放在摇篮里,俩人急匆匆地出了城。

    雨丝倾斜,柳二郎瞧见一人浑身破烂,赤足踩在石子地上,肩上用绳子扛着拖拽着身后的草席,泥泞血水淌了一地,路过之人吓得纷纷避让。

    “怀英……”柳二郎喃喃一声。

    雨水顺着裴朔的脸颊滑落,混合着血水,在地上留下暗红的痕迹。他拖着草席,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草席里的柳大郎已经僵硬,雨水打湿了草席,让本就沉重的尸体变得更加难以拖动。

    裴朔的双手被草席磨出了血泡,但他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柳大郎的尸体会滑落在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同行尸走肉般走着,全凭一口精神气吊着。

    “怀英!”柳二郎大喊一声,上前扑倒在地。

    裴朔被他扑了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在地上,衣上沾满泥水,他也不动,就这么呆坐着,仿若三魂失了七魄。

    柳大嫂颤抖着手指掀开草席,映出一张清灰的脸,整个人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嫂!”柳二郎大喊一声。

    裴朔已经记不清他们后来是怎么回去的,那日的记忆沉重又模糊,他只记得他昏死了一个月,险些跟着柳大郎一块入了土,好在凭着一口气又救了回来,他们埋葬了柳大郎的尸首,不知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

    似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官官相护,即便是李溪之,都无法逃离这个怪圈。

    *

    月明星稀。

    山洞篝火已经灭了。

    裴朔靠在石壁上,谢蔺环臂抱着他,手腕上的白玉镯子碰在一起。

    “夜深了,睡一会儿吧。”谢蔺让他埋在自己脖颈间,以外袍搭在两个人身上。

    “睡醒了,本宫替你报仇。”

    谢蔺搂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溪之清名在外,谢蔺身在京中也是略有耳闻,只是武兴九年,李溪之母亲亡故,李溪之递了辞呈返乡,随后音信全无,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谢蔺瞧着怀中的人,眼底温和几分,从他对裴朔有所怀疑那一刻,他就派人调查过裴朔,他已知晓裴朔来自桃水村,他也知晓柳大郎葬身青州府衙,只是这般听他讲出来,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好似有什么针在一下一下往心脏里扎。

    “驸马,我要心疼死了。”他抱紧裴朔,语调轻轻,裴朔已经睡着听不见了。

    谢蔺恨不得即刻取了郭祈的项上人头回来。

    而柳家后面的故事,谢蔺大致知晓一些。

    武兴八年,柳大郎被冠上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活活打死。

    武兴九年,李溪之辞官,临走前使用最后的职权给裴朔等人做了新的身份牙牌。

    同年,裴怀英于青州参加院试。为[院案首],称[秀才]。

    武兴十年,裴怀英再参加乡试,为[乡试解元]。

    武兴十一年,裴怀英等人前往京城参加会试,欲考取功名,敲击登闻鼓。

    只是这件事在遇到一个人后,所有的计划被打乱了,一个新的计划诞生了。

    是以,武兴十二年,裴怀英更名裴朔,迎娶琼华公主,为当朝驸马。

    第82章

    天光大亮。

    一缕金光照进山洞。

    谢蔺动了动筋骨, 正要叫裴朔时却见对方双目紧闭,脸颊微红,就连靠在他身上的皮肤都滚烫。

    “裴朔?”他拍了拍对方的脸, 然而裴朔的脸也是滚烫无比。

    “糟了。”谢蔺心底一沉。

    裴朔原本身上余毒未清, 身子还没养好, 为了找他又大动干戈, 昨日淋了雨受了寒风,这一下子便病倒了。

    谢蔺让他靠在石壁上,他一起身, 左小腿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掀开衣裙,原先肿胀的那一块此刻更是不堪入目, 伤口处虽然被裴朔简单包扎了一番,但没有伤药,伤口难以愈合。

    他抓起墙角那把裴朔带来的剑当做拐杖, 一瘸一拐站起身来,待适应了疼痛,他才缓缓蹲在裴朔面前将裴朔背了起来。

    “我带你下山看大夫。”

    昨夜他也睡得深沉, 不知裴朔高烧, 这般烧了一夜, 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心下着急,步伐不免快了几分,然而每走一步, 小腿之处都是钻心之痛。

    “裴朔,醒醒!”

    “等你醒了,我送你一箱金子怎么样?”

    “裴朔!你醒醒好不好?”

    他试图将人唤醒, 然而背上的人双目紧闭,仅余微弱的呼吸和滚烫的温度,谢蔺的一颗心也逐渐往下沉。

    山路陡峭,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他心中忧心裴朔,而出山的路越发难走,忽地脚下一空,松动的石子瞬间让他失去了平衡。

    谢蔺努力想要稳住身形,但受伤的小腿完全使不上力。他下意识地护住背上的裴朔,整个人向前仰倒,顺着陡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他死死抱住裴朔,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抵挡撞击。

    不知何时山坡平缓,他的头重重撞在野树上,眼睛被树枝划伤,当即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眼前糊上一层血色。

    他挣扎着爬起来去看同样倒在地上的裴朔,他用力拍打对方的脸颊,声调都快要哭出来了,“裴朔。”

    眼看孤立无援,他用了半天力没能爬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好似有空灵的山歌传来,随着声音渐行渐近。

    谢蔺循着声音来源,血色朦胧间见一樵夫背着竹筐走来,那樵夫也瞧见了他们,朝他们走来。

    “这是……”樵夫朝他们看了又看,这两个人打眼一瞧就是非富即贵,却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他脚步有些退缩,并不想沾惹上是非。

    “救救他!”谢蔺跌在地上浑身狼狈,从袖子取出昨夜裴朔替他拆下来的金钗,双手捧着。

    “你救救他,这些全部给你。”谢蔺眼前糊着血痕,都顾不得擦去,只一脸期待的看着这樵夫。

    荒山野岭,难得见人。

    谢蔺下意识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樵夫最后看在金钗的份上终于松口答应背裴朔下山,并替他们寻了镇上的一间医馆药堂。

    安善堂——

    裴朔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似浑身的浊气都被排了出去,他刚动了动手指,就被一人紧紧握住。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让裴朔心上一喜,他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的环境,率先看到床榻前坐着的男人,青丝垂落,眼蒙白布,裴朔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

    “你的眼睛怎么了?”裴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谢蔺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摩挲着去摸裴朔的脸,直到裴朔身上传来正常的温度他才舒了一口气。

    “谢明昭……”裴朔打量着他。

    谢明昭此刻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用一根布条简单将头发绑着,眼睛前缠着一圈纱布。

    “我的眼睛被划伤,目前看不见了。”

    轰地一声,裴朔脑子里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只一心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结结巴巴问道:“什么叫……看不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了?

    分明他们昨夜还相拥而眠。

    谢明昭的眼睛清亮如水,倒映着山间篝火与明月。

    此时裴朔才发觉他们不是在山洞里依偎,反而换成了明亮宽敞的堂屋,鼻尖传来浓厚的药香,外头有小童在碾磨药材,裴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势已经被人包扎好,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

    再看向谢蔺,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朔垂眸眼底不知何时蓄满泪水,说话时不自觉哽咽出声,“怎么会这样?”

    “祝大夫正在施针,或许一个月后就能再看见了。”谢蔺说得轻松,只是蜷缩的手指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紧张。

    裴朔的手指抚上谢蔺眼前包裹的纱布,用力将人抱进自己的怀里,在纱布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声音几近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我是想来救你的。”

    他昏昏沉沉能来到药堂,想必谢明昭出了不少力气,他跌落山崖、身负重伤、小腿未愈,又要带着他下山,难免……

    他想来救人的,可谢明昭却因他而盲。难掩的愧疚瞬间包裹裴朔。

    谢蔺眼前一片黑暗,却不自觉因为这个吻而颤动,他几乎能感受到对面人皮肉下跳动的心脏,紧切的呼吸落在耳边,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抓住了裴朔的衣角。

    似乎是察觉到怀中人的不安,裴朔试图安慰他,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其实……眼睛看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还不能走路呢。”

    “嗯?”

    “在我刚出生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没办法走路,甚至无法说话,连个苦字都说不出来。你知道吗?这种日子我过了好几年……”

    “我小时候特别可怜,我刚出生,甚至没有一刻钟,就有个男人啪地给了我一巴掌,当场我就被打哭了。”

    “我从小就瘫痪在床,家里人甚至都不让我吃饭,直到把我饿得嗷嗷哭,才给我喝点稀的米汤,那里边儿一粒米都没有。”

    “我每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都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我,就算这样,我也在坚持活着。”

    “而你……”

    “只不过是没了一双眼睛。”

    谢蔺满脸震惊,他从不知道裴朔居然还经历过这种事情,嘴唇颤颤。

    “那你……”

    “真的很坚强。”

    “对吧,所以你也要坚强地活着,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裴朔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蔺点了点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他终于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可浑身紧张的情绪却一扫而空。

    “裴朔,你是真的很会安慰人,我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鬼话。”

    裴朔讪笑一声,“来,抱抱你,马上就好了。”

    他用力抱了抱对方,把头垫在谢蔺肩上时眼神却瞬间黯淡了下来。

    俩人正缠抱着,外头突然进来一人,那人瞧见此番情景,连连道歉,吓得急忙要退出门去,“对不住,对不住,我打扰了。”

    裴朔这才轻咳一声,松开谢蔺,只是十指依旧相扣,藏在被子里。

    裴朔拱手行礼道:“多谢小大夫。”

    少年憨笑道:“你还是谢他吧,要不是他带着你,我和师父也没办法救下你们。”

    裴朔朝谢蔺看了一眼,浮现出一抹笑意,在被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

    “他背着你来的时候可吓人了,一个腿断眼盲,一个高烧不退余毒攻心。幸好他手里有解药的药引子,师父才能把你从鬼门关带回来。先把药喝了吧,一会儿师父还要替这位谢先生施针。”

    这少年是个碎嘴子。

    他从进来开始就絮叨个没完。

    也是多亏这碎嘴子,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小半个月,十几天来谢明昭日日守在他的榻前,直到他的高烧慢慢退了下来。

    裴朔喝了药下床换了衣裳。

    这位少年的师父不愧是名医,他只觉得身轻如燕,所有的病气一扫而空。

    “你的腿怎么样了?”

    “已经消肿了,伤口也在结痂。”

    裴朔蹲下身掀开他的裤腿,果然见原来肿胀的小腿已经消退下去,石子划破的皮肉结了痂,那些青青紫紫的淤血印子也下去不少。

    “怕什么?你小时候连路都不会走,不也没叫一声苦吗?”谢蔺轻笑出声。

    “对啊。”裴朔咧开嘴笑出了声,带着温度的指肚拂过那道伤痕,引起一阵战栗,谢蔺下意识回缩,裴朔帮他将裤子放好,抬眸看着他,“我们晚些回京吧。”

    一来谢蔺的眼睛还要靠祝大夫医治,二来现在京城多事之秋,他们不如在外面躲避。

    “好。”谢蔺朝他递出一只手去,裴朔拉过用力往自己跟前一带,谢蔺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脖子,下一刻整个人腾空而起。

    “裴朔!”谢蔺惊呼一声。

    裴朔却低低笑出声来。

    他在手上掂了两下才把谢蔺放下。

    “瘦了,等我做些好吃的,把你养回来。”

    晚些的时候裴朔出了药堂,他们现在是在京城外的一处小镇上,临近京城镇上也格外繁华热闹,王嫣的月刊小报已经渗透进来。

    裴朔到报社的时候,指背敲了敲桌面,拿出一两银子放在柜台,“要一份看月小报。”

    掌柜笑笑,“客官,您说错了,咱家是月刊小报。”

    他嘴上说着错了,却弯腰从柜台下取出来两份小报,又数了银子,将剩下的铜板找给了裴朔。

    这是他和王嫣的暗号。

    月刊小报的发展势头过猛。

    他自然不能只写些娱乐版头,反倒平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情报大网。

    王嫣是个有胆量的女子。

    只要能赚钱,裴朔甚至怀疑她都敢擒龙弑帝。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这世间只有银子是真的,银子不会可有可无,银子不会虚情假意。

    真正的月刊小报下卷着一份特殊的看月小报,笼聚皇族新闻,不得不说王嫣这个人很有涉黑前途。

    翻开小报——

    以密文藏首藏尾写着最近的事。

    阎文山又又又被贬了。

    琼华公主失踪,下落不明。

    郭皇后病重,太子终于被解了禁足。

    永王赐了封地,日夜笙歌作秀,却暗中勾结当地权贵。

    南梁边境集结大量军队,蠢蠢欲动,意图中原。

    看来武兴帝要忍不住对郭家下手了,郭济物的死不止是裴朔给武兴帝递出去的一把刀,更是这位正值盛年的皇帝对外戚势力削弱的开始。

    如今京内外忧内患,他和公主躲在外面更合适。

    裴朔出了报社,用剩余的银钱找了牙人把安善堂后面的宅子租了下来,他格外多拿了些钱,牙人得了银钱当即将那宅子收拾得干净妥帖。

    裴朔简单添置了些东西,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回了药堂,谢蔺就坐在那儿乖乖等着他。

    裴朔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裴朔?”谢蔺惊呼一声。

    “我是眼瞎,不是腿断了。”

    “那我放你下来?”

    “不要。”

    谢蔺这般说着,又往他怀里拱了拱,整张脸埋在他脖颈间。

    “公主,你知道我们这像什么吗?”

    “像什么?”

    裴朔笑出了声。

    他抱着对方,步伐稳健,笑得越发得意,“你头上再多个红盖头,像是新人入洞房。”

    在21世纪,新郎把新娘接出来自然是要抱着他上车、再抱着他下车,抱着他进入他们的婚房。

    谢蔺闻言张嘴在裴朔脖子上轻咬了一口,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身体微微一僵,他才满意地收起獠牙。

    踏进新租的院子里头,裴朔才把他放在床榻上乖乖坐好,裴朔倒了碗水。再看榻上的人,恍惚经年,新婚之夜,他的妻子隔着孔雀羽扇端坐新床之上,人影重叠,他一时怔住了心神。

    裴朔滚了滚喉结,又饮了两口凉水,收回了视线。

    “驸马……”

    裴朔回神,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要转移话题,“我买了两份羊肉汤角儿,不知你是不是爱吃?来尝尝吧。”

    他说着上前牵着谢蔺的手将他扶到座位上,又将勺子塞进他手里,牵着他的手让他触碰到桌面的碗。

    “你哪来的银钱?”谢蔺问道。

    “我把你袖子里的金簪卖了。”

    谢蔺:“你……”

    他摸了摸袖子,果然他最后一根金簪也被这奸贼偷走了。

    裴朔呲牙一笑,“幸好你头上叮叮当当地戴了不少首饰。”

    那支金簪可值不少钱。

    足够他们俩在这好吃好喝待上十年都不是问题。

    裴朔喝了热汤,整个人瞬间暖和起来,马上要入冬的天气,逐渐变得凉了,他瞧着自己和谢蔺身上的衣服,想着明日要不要去买两身厚实的衣裳,顺便通过报社给公主府递个信儿。

    “裴朔。”

    “你会丢下我吗?”

    沉寂的空气陡然响起一道声音。

    裴朔一下子怔住,顺着声音看去,那人捧着汤碗,坐得端正,发丝飘逸,却难以掩盖慌乱的内心。

    谢明昭幼年与母亲、皇妹相依为命,囚于宫室,后来荣王妃一去不回,真正的琼华公主病逝,他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人逐渐越行越远,他怕极了再次被人丢弃,又做回那后山的孤魂野鬼。

    不等他要再问,整个人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胸口的心脏剧烈跳动,裴朔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做人挺好的,不想投胎成猪……”

    “什么?”谢蔺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提到猪。

    “你忘了,我发过誓的。”

    “无论……国破家亡、生离死别、无论公主是男是女,我都将永远追随公主。”

    裴朔说着将袖中怀里的银子全部掏了出来,叮叮当当放在桌上,最后又拉着谢蔺的手往他怀里掏、又摸了袖中的口袋、腰间的荷包,不剩一枚铜板。

    “给你给你,都给你。男人的钱在哪,爱就在哪。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还请公主接济赏我口饭吃。”

    谢明昭毫不客气地收走了那些银子,转身便走,却是唇角弯弯,“谁是你的公主?”

    裴朔笑眼弯弯,跟了上前,“男公主也是公主嘛。”

    第83章

    时间好似慢了下来。

    小小的城镇车马悠悠。

    裴朔从外头削了一根翠绿竹子回来, 坐在院子里头量了尺寸用镰刀砍断,削出形状来,随后又拿砂纸开始细细打磨。

    谢蔺坐在他身侧乖乖坐着, 他虽眼睛看不见, 耳朵却更加灵敏, 砂纸打磨竹节的声音不断传来, 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裴朔将竹子头尾打磨光滑,连根倒刺都没有,又细细磨光了竹节粗糙的位置, 最后找了红布将竹子某一节的位置裹了起来。

    “来, 试试怎么样?”裴朔将竹杖塞进谢蔺手中。

    谢蔺伸手握住,正好握在红布包裹的位置, 布料柔软的触感传来,谢蔺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来, 抓着竹杖在院中敲敲打打寻路。

    这竹杖长短粗细都刚刚好,竹头一点红绸恰似万绿丛中一点红。

    “以后我就可以出门了。”谢蔺的声音隐隐透着一点欢喜。

    他眼睛不方便,难以适应黑暗, 走路总要摸索着墙壁和桌椅, 容易被绊倒, 有了竹杖,他就可以确认前面的路是否平坦,是否有障碍物。

    裴朔怕他整日待在屋子里无聊,便做了一根手杖, 他可以来院子里走动,甚至可以去巷子里简单摸索一下新的事物,听一听外面的风土人情, 感受一下东风拂面和桂花落在头上的香气。

    “裴朔。”

    “谢谢你。”

    谢蔺忽而回头,唇角弯弯,他抬起一只手,有东风过,有桂花落在掌心,徒留一地飘香。

    裴朔静静站在原地,眼中倒映着那个茫然抬头的人影,忽而也笑了,像是冰消雪融中透出那么些许的风流和温柔。

    青丝如墨,岁月迢迢。

    风月无边,佳期如梦。

    武兴十二年,初遇吾妻,便胜却人间无数。

    裴朔唇角笑意不减,“要吃些我新学的桂花糕吗?”

    “好。”谢蔺听到声响,将掌心的桂花往他的方向抬了抬。

    虽然有了新的竹杖,但谢蔺只是偶尔会出门在巷口坐一坐,更多的还是围在裴朔身边打转,他最喜欢唤裴朔的名字,紧接着便是对方无奈而又宠溺般的回应。

    “裴朔。”屋内传来谢蔺的声音,他正在屋内翻动着桌上的竹筛子,凭借手指的触感挑选好的桂花将其挑拣出来。

    “我在厨房,给你做第二版桂花糕吃。”裴朔系着围裙,双手还沾着面粉,锅内蒸汽袅袅,他将刚做好的桂花糕放了进去。

    听了他的答话,里头才噤了声,但是很快有人拄着拐杖往前探路,谢蔺摸索着扶住门框,动了动鼻子,“好香。”

    “我想试试能不能做出王妃娘娘的味道,但是显然,有点难吃。”

    裴朔叉着腰,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秘方,裴朔虽然问过荣王妃桂花糕的做法,但终究还是做不出她的味道。

    谢蔺摸索着门框,竹杖触碰到旁边的一个矮脚凳,他扶着墙坐了下来,面色柔和,乖乖坐好,等着开饭。

    “要蒸多长时间?”

    谢蔺出声问道。

    然而耳边久久没有传来对方的回应,他下意识揪紧了手边的衣袖,“裴朔?”

    依旧是无人应答。

    只有耳边蒸汽的声音和鼻尖香甜的桂花糕传来。

    “裴朔!”他不免慌了神,站起身,急匆匆就要出门。

    “我在呢。”裴朔从外面进来。

    “刚出去倒了泔水。”

    “你快好生坐着,马上就蒸好了。”

    “嗯。”谢蔺露出一个微笑。

    谢明昭似乎安下心来。

    但又好像还是不能安心,总是要时不时唤一下裴朔的名字,得了对方的回应才放心。

    裴朔片刻不敢离开他身侧,生怕稍过一会儿他的妻子便慌了神。

    “裴朔。”

    “我在茅房。”

    “嗯。”

    “……”

    “茅房你就不用跟来了吧?”

    “我在外面等你。”

    “裴朔?”

    “我在杀鸡。”

    “晚上给你炖鸡汤补补身体”

    “这鸡也太难杀了。哎哎哎……它啄我,救命救命……”

    紧接着是一阵扑通扑通的鸡飞狗跳的声音,一根鸡毛落在了谢蔺的发间,他默默地握紧了竹杖,将鸡毛捡了下来。

    “裴朔!”

    “我在补衣服。”

    “凭什么裴桓能绣出个花,我连衣服都缝不好。”

    “为什么针会断呢……质量不好,奸商!”

    “裴朔……”

    裴朔手里团着一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绳,站在谢蔺面前,牵过他的手,“来,伸爪爪。”

    谢蔺原本拢在一起的拳头瞬间乖乖地张开五指。

    裴朔噗嗤一下就笑了,“你怎么跟个小猫似的,隔壁巷子里的小猫爪子就这么张的。”

    裴朔将红绳一头缠在谢蔺的食指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多了一圈红绳,像是一枚红色的戒指一样,随后裴朔又把红绳绕到手背在他的手腕上也缠了一圈。

    做完这些裴朔倒退了两步,红绳渐渐伸展,裴朔露出同样缠着红绳的一只手勾了勾手指。

    谢蔺顿时动了动坐直了身子。

    他的手指也随着裴朔的动作而被轻轻地勾了一下。

    “以前看仙剑奇侠传的时候还挺羡慕阿奴和唐钰小宝的一线牵的。”裴朔将多余的红绳缠在手上,坐在谢蔺旁边。

    “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就动一动你的手指,我就会回应你,就像这样。”

    “如果我没回应你,你就拽一拽手腕上的红绳,也可以顺着绳子来找我。”

    谢蔺歪头,“仙剑奇侠传是什么?”

    “嗯……一个电视剧。”

    “电视剧又是什么?”谢蔺好奇他嘴里蹦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新鲜的词。

    “电视剧呢,就是有人把写好的故事现场表演出来,放到电视上,我们作为观众就可以看到了。”

    “电视是什么?把人关进去吗?”

    裴朔被他逗笑了,伸手揽过他的肩膀,“电视啊,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他可以把发生过的东西录下来,再重现一遍。”

    谢蔺思考了很久,“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这世上有这样的物件吗?”

    “有啊,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就能看到了,你需要活很长很长的时间,至少需要一千年吧。”

    “我想看电视。”

    谢蔺说得很认真。

    裴朔哈哈大笑,“电视你是看不到了,不过你可以尝尝我改良的最终死也不改版的桂花糕。”

    他起身将锅盖掀开。

    香甜的桂花糕瞬间飘满了整个院子。

    桂花糕切得很大一块,谢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捧着一块热腾腾的桂花糕慢慢吃,突然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裴朔,我想看电视。”

    “……”

    “我看你像个电视,吃你的桂花糕去,我去给你煎药。”

    谢蔺咧开嘴笑了半天。

    “你说的电视还有一千年后的世界,都是你算出来吗?”

    “我做梦梦见的,有个神仙说我是天纵奇才,要我去跟他修仙,那我怎能乐意,我刚娶了个美娇娘,正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于是我一口回绝了他,他大手一挥就给我看了一千年后的世界。”

    “是什么样的?”

    “那是一个没有奴隶和战争的世界。”

    谢蔺吃着桂花糕,听着他一边煎药扇火,一边给他讲述一千年后的世界,听得他好似真的看到了人间仙境,连嘴边的桂花糕都忘了。

    “那如果没有皇帝的话,北祈还是会灭亡是吗?”

    “用不了多久就灭亡了,有个经天纬地的男人将要横空出世……”他说到这里突然道:“谢明昭,你别造反了,还不如跟着那个男人混个从龙之功,以后封侯拜相,也无不可。”

    凭谢明昭的才智武功,堪得当世第一。可历史注定谢明昭做不了皇帝,倒不如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能得一个好结局。

    谢蔺:“……谁?”

    说到这个裴朔可就不困了。

    坐在凳子前,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故事。

    “他是我此生最敬仰的男人,据传他身长八尺,迥然独秀,仪表瑰杰,音容兼美,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他年少初登王座,锋芒显露平定长平之战,退夏侯定襄阳,攻靖州取丰和,一路杀进京城,捉佞臣擒奸相、平叛军废皇帝,高歌猛进,终登九五之位。”

    “而后数年,开疆拓土,歼灭蒙古重创吐谷,南征末梁,西攻陵国,平诸侯叛乱,定天下乾坤,大儒赞其[千载第一人],至此天下大同……”

    裴朔双目迸发出迥然的光芒,甚至都忘记眼前的人也同为谢氏皇族,一心只想和别人分享他的偶像,他只是一个安利爱豆的脑残粉而已。

    “他和赵皇后更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只可惜赵皇后身体不好,芳魂早逝,他为了赵皇后更是终身不娶、空置后宫,二人还育有一子,这个孩子被他宠得无法无天……”

    他的嘴叭叭地说了半天。

    谢蔺已经沉默了。

    他在想能得裴朔青眼的人该是何等神仙?而听他叙述,此人更是文韬武略、无所不能,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你说的这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当然!”裴朔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历史功底,历史上所有关于谢蔺的生平记载、包括野史,他都熟记于心。

    “他现在就在雍州,此时应该是文宣王府的世子爷。”

    谢蔺:“……”

    他托着脑袋歪头,“可是驸马,文宣王府并没有什么世子?”

    裴朔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眼底光芒闪烁,声音不免有些拔高,“怎么可能?是雍州的文宣王府?你是不是记错了。”

    谢蔺淡淡道:“文宣王年逾六十,膝下无子。”

    “怎么会……”裴朔第一次动摇了他的信念,他低声喃喃了几句,仔细回忆曾经的史书,可书书卷卷都记载:谢蔺出自文宣王府。

    “按照时间推算,他现在应该有十八岁,未及弱冠,会不会是文宣王遗落在民间的孩子?”

    裴朔突发奇想,就像还珠格格那样?

    谢蔺再次摇了摇头,“文宣王年轻时打仗伤了根基,此生难有子嗣。”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裴朔狐疑道。

    谢蔺笑笑,“当然,我的父亲荣王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之子,荀贵妃和文宣王的发妻乃是嫡亲的姐妹。算起来,文宣王算得上是我的姨公。”

    裴朔沉默了,难道史书记载有误?若是谢蔺非出自文宣王府,难道是其他的王府?

    “那陈留王,文襄王,武惠王……这些王爷膝下可有年纪相仿的世子?”

    谢蔺沉思片刻,“陈留王年近五十,膝下有五子三女,长子和次子已过而立,三子和四子应该和你大哥年岁相仿,均已及冠,五子幼童今年十岁。”

    “文襄王刚刚继位,今年三十有二,膝下仅有二女。”

    “武惠王膝下三子,他的幼儿似乎刚及弱冠,同你说的年岁差不多,但……”

    “但什么?”裴朔激动起来。

    “但此子……”谢蔺神色古怪起来,“此子相貌丑陋,和你说的实在不配。”

    裴朔神色又黯淡下来。

    “好像周慈王膝下唯一的一子和你说的接近,此子聪慧,样貌英俊,文学武功均超出同辈,但我觉得也没有你说的那般神人。”

    裴朔沉默了。

    他的谢蔺到底在哪?

    谢蔺又道:“周慈王世子名唤谢程,表字为伯康,可是你说的神人?”

    “不是他。”

    “那我便不知道了。”

    “或许此人只是冒领文宣王府的名头,毕竟按照你所说,他要挥师入京,不可师出无名,他需要一个皇室宗亲的身份。”

    “文宣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届时此子就按照你说的,随便编出一个文宣王遗落血脉的名头,也无人能拆穿。”

    “你别说了。”

    “我伤心了。”

    裴朔苦哈哈地捧着脸。

    谢蔺身世不明,他现在连去哪投奔都不知道了。

    或许他应该回京后再和柳如烟见一面,柳如烟身为历史系学生,应该会对谢蔺有所深入研究。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裴朔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神神秘秘道:“他跟你一样,为了自保,不得不以女装示人。你刚说的这些王爷膝下可有年满十八的郡主?”

    谢蔺:“……”

    裴朔的想象力还是很惊人的。

    裴朔道:“我觉得极有可能,你说陈留王有三女,这些郡王年芳几何?”

    “你别想了,陈留王的两位郡主已结婚生子,另一位郡主也年过双十。文襄王的二位郡主也绝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谢蔺顿了顿才吞吞吐吐道:“矮。”

    裴朔:“……”

    他的偶像不可能矮。

    似乎是感受到裴朔情绪实在低落,谢蔺忽然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84章

    “我的药!”

    裴朔突然惊叫一声, 也没顾上回答谢蔺的问题,吓得他连忙灭了火,掀开药罐的盖子。

    “好像熬过头了, 应该没事吧。都怪我提到他太激动了, 我这辈子要是能远远看他一眼都不白活了, 哪天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估计要被吓死嘞。”

    “算了,反正过两年他就自己出现了,我也不用刻意去找他。”

    裴朔倒是看得开。

    初来这个时代, 他想过去找谢蔺, 甚至还想和谢蔺混成好哥们儿,但随着时间过去, 他想或许有缘自会相见,他贸然前去打搅对方的生活,若是不小心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 他万死难辞其咎。

    “你刚说什么?”裴朔自说自话完,才意识到谢明昭刚好像问了什么。

    “没事。”谢蔺闻着鼻尖传来的苦臭的药味儿,又咬了咬手里的桂花糕, “你说的那个人真有那么厉害?”

    “对啊, 他超厉害。”

    “你很敬仰他?”

    “超敬仰的好吧。”裴朔将煎好的药盛出来用布巾裹着碗边端过来, 放下药碗的瞬间他就跳起来开始摸耳朵,“好烫好烫。”

    “我对他的崇拜简直比这碗药还烫。”他说着用勺子将药汁搅拌晾凉。

    谢蔺抿着唇,“那如果你见到他,你打算做什么?”

    裴朔思索半天, “什么都不做吧,我看着他完成他的丰功伟绩就好,我是一个理智的粉丝。”

    “他对我来说, 更像是菩萨佛祖那样的存在,只可远观。”

    裴朔说的是真心话,那可是千古一帝,他看见对方估计就要腿脚发软了,哪敢造次。

    “以他的残暴程度,我若是露出不正常的举动,恐怕就要把我赐死了。”

    谢蔺噗嗤一笑,“他这么可怕吗?”

    “他超恐怖的。”裴朔摇了摇头,“等晚年他还会变成昏君,动不动就诛九族,天天追求长生不老,吃那个破丹药,把自己作死了。”

    谢蔺:“……”

    那属实是昏君了。

    —

    时间转瞬即至,按照祝大夫说的七七四十九天不间断施针,转眼到了前一天,裴朔比谢蔺还要紧张,整整一天他都没出门。

    恰逢是个十五月圆,裴朔瞧着头顶的月亮,将床榻铺好,扶着谢蔺躺好,正要转身之际,衣袖却被人抓紧。

    “裴朔。”谢蔺的声音听着有些颤抖,明日傍晚祝大夫就要过来拆布,他的眼睛是否能正常恢复就看明日了。

    裴朔知道他今晚估计是睡不好的,但祝大夫特意交代过他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累到眼睛。

    裴朔坐在床边,反握住他的手,“宽心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我睡不着。”谢蔺坐直身子,整个人倚在裴朔身上,耳畔是跳动的心脏,背后是裴朔滚烫的胸膛,他才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安心。

    “倘若……明日我的眼睛还是不能恢复……”

    “那我陪你回京,太医院刘汉刘太医擅治眼睛。”

    “他们也治不好呢?”

    “那就遍访天下名医,总有人能治好你的,若是一直治不好,你正好多体验一下当瞎子的感觉,一般人还没有这种体验呢。”

    谢蔺抓紧被角,“那你的计划怎么办?你筹谋了那么久。”

    空气有了一瞬间的凝滞,裴朔将头靠在他青丝发间,嗅着淡淡的桂花香,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听到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响在黑暗中。

    “不要了。”

    “你计划了很久的。”

    “嗯。反正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郭氏自取灭亡,天不容它。在我眼里相较于为死人报仇而言,活人更重要。”

    “裴朔,你唱个歌吧。”

    “你想听什么歌?”

    “什么都好。”

    月华如练,月光穿过雕花窗子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

    窗外的树影婆娑,偶尔传来几声风声,却更衬得室内愈发静谧。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看看星光看月亮]

    [看看我的心]

    [月亮代表我的心]

    [梦想是甜蜜蜜]

    裴朔唱的语调轻缓,像是那种哄孩子的歌,他唱得低缓幽幽,好似从天边而来,落在这片土地上,哄着他那还未睡着的心上人。

    ……

    不知何时,谢蔺似乎睡着了,裴朔将他放下,掖好被角,他蹑手蹑脚的走到自己的小榻前。

    他们租的这个宅子只有一间屋子,谢明昭眼睛看不见,他便将小榻收拾了起来,晚上谢明昭有事起夜,也方便将他叫起来。

    裴朔钻进被窝里,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又扭头朝床边的人看去,唇角略过一抹微笑,缓缓闭上眼睛。

    夜色如墨,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一阵细小的铃声,谢蔺吓得急忙握住床前的小铃铛,这是他们刚搬来时裴朔系上的,为的是听到动作方便他及时醒来。

    谢蔺蹑手蹑脚下了床,没有拿竹杖,小心翼翼在屋内摸索了半天,最后摸到裴朔床边坐下。

    掀被、躺下、盖被。

    一气呵成。

    迷迷糊糊间裴朔只觉得怀里多的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甚至还带着幽幽香气,他下意识将人搂过。

    “公主……”

    “不是公主。”怀里的人声音闷闷的,听着还带着撒娇的气性。

    裴朔闭着眼睛却是轻笑一声,“大舅哥。”

    谢蔺也弯了弯唇角。

    *

    傍晚,裴朔刚吃了晚饭,祝大夫就来了,随着眼前的纱布一圈一圈被揭下来,裴朔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直到纱布落地,谢蔺颤了颤睫毛,慢慢睁开眼睛。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怎么样?你看到了吗?”裴朔的声音传入耳边,可他却看不到他在哪个方向。

    “裴朔……”谢蔺抬手想要去寻找他的方位,指尖在空中轻轻颤抖。

    裴朔就站在他的身侧,握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在谢蔺眼前又晃了晃,而对方却依旧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神,毫无反应。

    失败了。

    “祝大夫。”裴朔求助般地看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然而对方也只是摇了摇头,“老夫学艺不精,看来你们只能另寻名医了。”

    “要不再施针四十九天,或许有希望呢?我们等的起。只要能治好他的眼睛,不管是名贵药材还是什么,我都可以寻来。您再试试呢?”

    裴朔抓住对方的衣袖,希望老大夫不要彻底放弃。这位祝大夫乃是前朝太医祝由之的后人,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那他即便走寻天下,也是希望渺茫。

    老大夫摇了摇头,提着药箱,“唉,我回去再翻翻医书罢。”

    裴朔眼睛终于亮起一道光,“好,我送先生回去。”

    裴朔将老大夫送至门口,等他再回来时谢蔺依旧静静坐着,双目无神地盯着某地,听到裴朔进屋的声响才终于有所松动。

    “裴朔。”他薄唇轻启。

    话还没出口,声音已多了几分哽咽,裴朔上前抱住他,轻轻拍过他的背,抚慰道:“一定会好起来的,祝大夫回家翻阅医书,或许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谢蔺苦笑一声,“你不用安慰我,恐怕我的眼睛此生再无痊愈之可能,更不要肖想那九五之位。”

    “裴朔,我虽眼盲,可手上还有些人,我帮你报仇,你陪我渡过余生可好?”

    他攥紧了衣角,他相信此刻的裴朔一定愿意陪着他千千万万年,可真心瞬息万变,或许某年某月他朱颜不在,而裴朔厌烦了他,想要丢弃他……

    “郭氏灭族之后,我会带你回雍州文宣王府,虽然比不过皇宫铜墙铁壁,可你要逃是逃不掉的。届时我会承继文宣王一位,封你为王妃,除了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做不了。”

    “裴朔,我既然喜欢你,就不会放手,就算是孤魂野鬼,也会缠着你的。”

    谢蔺这般说着,心里却没底气,他希望裴朔答应跟他回文宣王府,可若是裴朔拒绝,他却是会真的松一口气,这样他就可以说服自己用些别的强硬手段。

    裴朔笑笑,“我可以带元宵和小白一起吗?”

    “可以。”

    “可以吃公主府那样的珍馐美肴吗?”

    “可以。”

    “可以喝美酒佳酿吗?”

    “可以。”

    “可以打牌赌博吗?”

    “可以。”

    “可以去红玉楼吗?”

    谢蔺:“……不可以!”

    “除了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去勾栏瓦舍之外,其他都可以。”

    “还有这好事儿?”

    这种好事儿落到他身上,他做梦都得笑醒。

    “那你算是答应了?”谢蔺喜色中还夹杂着一丝疑惑。

    “为什么不?我的梦想就是小人得志、不劳而获、无功受禄、坐享其成。一下子你全帮我实现了。”

    谢蔺:“……”

    可能他和裴朔待的时间久了,大概都忘了,他最初遇到的裴朔就是这么一个贪财好色的人。

    若论[财],文宣王府虽谈不上富可敌国,但绝对能让裴朔富贵无忧。若论[色],他这张脸应该称得[国色]二字。

    “你真的愿意?”谢蔺还是怀疑,谁会想和一个瞎子过一辈子,更何况这个瞎子还是个男人。

    “一旦你答应,我不会再放你走的,就算你以后厌弃了我……”

    谢蔺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双温热的手捧住了他的脸,旋即唇上落入一个轻柔的吻,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唇角厮磨,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谢蔺瞬间瞪大了眼睛,裴朔的手还在他后颈间抚蹭,他一颗心完全被点了起来,唇瓣被人小心翼翼地吻着,从唇边一路落到脖颈间的锁骨。

    茫茫黑暗之中他听到了裴朔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僵坐着,喉结上下滚动,被触碰的地方如有烈火燃烧,酥酥痒痒。

    “你既不信我。”

    “不如今晚我们做一回真夫妻?”

    裴朔又抬起头来,不给他回复的机会再次吻上了他的唇,他的手落在谢蔺腰间,指尖轻轻擦过,将那腰间的绳结勾掉的瞬间,冷风穿透衣裳略过藏在衣裳下的皮肤。

    “驸马……”

    裴朔拉过他的手来解自己腰间的带子,随着帷幔落下,谢蔺好似反应了过来,抱紧裴朔加深了那个吻,突如其来的回应叫裴朔一时落了下风,反应过来已被人压在下面。

    “你喜欢在上面?”

    “你眼睛不方便,要不还是我来……”

    裴朔被那只漂亮的手捏住了嘴,不许他再继续说下去,他抬眼瞧着上面那人,却觉得谢明昭好似恢复了视力一般,眼中带着满是侵占的癫狂之色。

    “你……”裴朔一下子愣住,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明昭。

    “裴朔……”

    “驸马。”

    他一会儿是[裴朔]一会儿是[驸马]不断地唤着,手指钳住了裴朔的下巴摩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蔓延,紧接着气息铺天盖地再次侵袭着感官,像是失控般带着不容拒绝的疯狂。

    裴朔只能被迫张着嘴,手指指缝也被人一点点挤进来被迫与他十指紧扣,随着血玉镯子叮当一声轻碰,裴朔像是要窒息,整个人瘫软在榻上,被动地承受着肆虐的亲吻。

    一直到裴朔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的,才终于从唇齿间获得一丝空气,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头搭在软枕上,眼底多了几分迷离和情愫。

    “你……”

    “不是看不见吗?”

    他几乎难以喘息,手指慢慢拂过谢蔺的眉骨,对方因为他的触碰而眨了眨眼。

    然而头顶只是传来一声轻笑,旋即裴朔的头被人轻轻一抬,那条红色发带被扯了下来,墨发铺满床边。

    “对,我看不见。”

    “所以……驸马也要看不见才公平。”

    谢蔺说着将那条红带遮住裴朔眼睛绑在脑后,随即扯下手腕上的红绳将裴朔双手高举过头绑上,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裴朔下意识挣扎。

    然而下一瞬他的锁骨上便落下一个滚烫的吻,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

    第85章

    天边云彩飘散。

    屋内旖旎, 裴朔被他吻得两眼发蒙,脑子都不听使唤了,衣裳扔了一地, 吻如雨点般落下遍及全身。

    他颤了颤睫毛, 隔着红绸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又和那双饱含情。欲的眼睛对视上了, 他又伸手想要去摸一下对方的眉眼, 却在半空中被人抓住。

    “驸马……”谢蔺吻了吻他的手背,凑近他的耳边,“我们这样, 被公主知道了怎么办?”

    裴朔被那热气吹得一个激灵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这个时候谢明昭居然还有心情玩闹。

    “你……”

    “别胡说八道了。”

    感觉越发强烈。

    也不知他按到了什么地方, 裴朔猛地惊叫一声,胸腔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

    谢蔺将他抱在怀里, 轻声哄着,“我的好驸马……”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裴朔才筋疲力尽地睡着,谢蔺挑起他的一缕头发放在鼻前嗅了许久, 这几日裴朔忙着做桂花糕, 身上全是桂花的香。

    他抓住裴朔的手指不断摩挲着, 把玩着那缕青丝在指尖缠绕,“驸马,此生都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已是此生不换。我如果不用力抓住这根稻草, 那就是我罪该万死。

    清早,裴朔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像被碾过一样,刚抬起手臂遮挡眼前的阳光, 就瞧见他的胳膊上满目的红痕,再低头看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皮肤。

    他这是被狗啃了吗?

    还是被鬼压床了?

    他尝试着起身,感觉腰都快断了,好不容易快要坐起来,一只手臂环住他又将他带了回去。

    “驸马……”

    谢蔺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将人紧紧收住,脸埋在裴朔脖颈间贪恋地用唇瓣碰了碰他的耳朵尖。

    裴朔抓住他不安分的手,轻笑出声,“你这样,一会儿公主过来捉奸在床怎么办?”

    谢蔺低低地笑出了声,反倒故意吻了吻他的手背,做足了小三姿态,似是挑衅,“那驸马可要把我藏好了,别叫公主知道了我们的事。”

    裴朔无奈道:“祝大夫马上要过来复诊,真的要捉奸在床了。”

    谢蔺这才翻了个身放开了他,裴朔捡起地上的衣服,努力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是脖子上的痕迹怎么都遮不住。

    “不需要他来复诊。”

    “什么?”裴朔扭头。

    正好看见那人言笑晏晏,坐在床前,青丝垂落,下面穿着条白色亵裤,上身未着寸缕,肩头的位置还有几道浅红色的抓痕,活像是个刚偷完情的狂徒,裴朔脸上蹭地一下染上一抹绯色。

    从前只在晚上见过,看得不真切,现在是白天,他瞧了个仔细。

    大舅哥果真风韵犹存。

    谢明昭习武,常在院中练剑,故而身材极好,腹间肌**壑分明,明显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裴朔不由得骂了声“狐狸精”,他的阳气都要被吸干了。

    谢蔺见他盯着自己看,反而笑得更欢了,“驸马要再摸摸吗?”

    他拉起裴朔的手放在自己胸膛,裴朔下意识捏了捏,软软的,很有手感,整块皮肤白里透红,再配上这张美艳又楚楚动人的脸,连眼睛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谢蔺环臂抱住裴朔的腰,可怜巴巴地将自己埋在他腰间抬头看着他,“驸马,你抱抱我。”

    裴朔一只手环住了他。

    “你再亲亲我。”

    裴朔低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不行。”

    “亲这里。”他点了下自己唇瓣的位置。

    裴朔按他的要求在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

    “驸马,你真是……”

    谢蔺哭笑不得,“这种事情是不能太温柔的。”

    他正欲做个示范,头顶却被人扔上来一件衣裳将他的视线全部盖住,等他掀开衣裳,裴朔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眼睛好了就出来干活,把床单洗了,再把柴劈了,以防万一我去找祝大夫再看看你的眼睛。”

    裴朔转过身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临出门之际回头瞧了一眼,正好对上谢蔺似笑非笑的视线,他脚下险些一绊,扶着门框匆匆出了屋。

    难怪聊斋里的书生都抵挡不了鬼怪和狐狸精的诱惑,真的会吸人精气。

    谢蔺:“……”

    祝大夫到的时候已是晌午,他后面跟着的小童提着一个巨大的药箱,里面放着各种检查工具。

    “竟真的恢复了?”祝大夫翻看了许久,见他的眼睛恢复正常,不由得捋着胡子发出一丝笑意。

    “可……”

    祝大夫突然惊愕一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手指掰着谢蔺的左眼眼眶将其放大,怔怔地看着他的瞳仁喃喃一声,“怎么会这样?”

    祝大夫被吓得倒退一步险些跌在桌子上,好在有小童扶住了他,“怎么了,师父?”

    “他的眼睛……”祝大夫抖着手指,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小童似是好奇也上前瞧了瞧谢蔺的左眼,在看到什么时旋即也是大惊失色,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骇。

    “是有什么问题吗?”裴朔心里一咯噔,该不会是什么回光返照?

    可看这师徒二人面露惊骇,祝大夫取着银针的手都在抖动,裴朔觉得似乎不是失而复明,倒像是谢明昭的眼睛里出现了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年过半百、见惯风浪的老大夫吓成这样?

    “老夫从未见过这种怪异之事,不管怎样,眼睛确实是没问题了,只是……”他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说出这个消息。

    裴朔见对方似是难以表达,他也凑上前去,学着祝大夫的样子用手指托开谢蔺的左眼眼皮,露出里面的眼球。

    裴朔只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只见他的左眼的瞳仁中赫然变成了两个瞳孔,一深一浅,浅色的瞳孔若非仔细看否则根本看不清,是以他们从昨日到现在也没发现。

    “重瞳。”裴朔喃喃一声。

    怎么会是重瞳?

    祝大夫摇了摇头,“医书并未见过这种怪异的事,或许是他的眼睛受损,身体愈合时意外又长出了一个瞳孔。”

    重瞳在这个时代乃是妖异之昭,预示着不祥,戏文里常喻为乱臣贼子。难怪祝大夫和小童吓成那个样子。

    “老夫学艺不精,你们还是再访名医吧。”大概是重瞳的震撼过于强大,祝大夫和小童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了院子。

    裴朔紧跟追了出去。

    “祝大夫。”

    裴朔叫住马上要出门的祝大夫,看着对方惨白的脸,从袖子取出一枚白玉簪子,这是他出府那日头上戴的。

    “这玉簪乃是上好的羊脂玉,我知晓重瞳不详,还请老先生和小先生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这……”祝大夫看着那白玉簪,在阳光下光泽温润,不免有些心动。

    还是他身边的小童瞧着那白玉簪都看直了眼,率先接过裴朔手中的白玉簪子,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吧,我和师父根本就没见过什么重瞳。”

    裴朔这才微微一笑,“多谢两位,既然我妻子的眼睛已经治好,我们也该回王府了。”

    “哦……不是,我说错了,我们主家姓王。”裴朔只当是口误。

    但祝大夫和小童显然并不这样想,他们出现那日,那个男扮女装的男人穿的是流丝锦绣凤尾裙,而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布料更是富贵人家都用不起的,单手里这根白玉簪子足够他们几辈子衣食无忧。

    而这二人的气度谈吐更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所以他口中的[王府]恐怕是真的王爷府。

    祝大夫又瞧了裴朔一眼,对方笑容浅浅,笑意却不达眼底,他顿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是故意说漏了嘴,好来警告他们。

    “我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也瞧不清什么东西了,我这小童年岁尚小经常说些梦话也没人信他的。”

    祝大夫叹了口气。

    他们是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

    不过对方给了这白玉簪,说明并没有动他们的打算,只要他们守口如瓶。毕竟这重瞳之事非小,谁也不想惹出什么意外来。

    送走了祝大夫,裴朔才抬脚进了屋内,谢蔺还在那里静静坐着,敛眉垂眸,青丝滑落肩头,瞧着有几分孤寂。

    “裴朔。”谢蔺攥紧了衣角。

    他自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话。

    怎么会是重瞳呢?

    历史上凡重瞳者皆是乱臣贼子,如果他的重瞳传扬出去,恐怕会引起上位者的注意。

    裴朔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上前再度仔细地看了谢明昭的眼睛,确确实实是史书上所记载的重瞳,他后退两步,再看谢蔺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裴朔。”谢蔺又唤了他一声,起身朝他走了两步。

    然而裴朔却因着他这动作退了两步,身后是土墙,他被迫抓住了身侧的桌子,“等等。”

    “裴朔……”谢蔺却因为他后退的那半步顿在原地,眼中夹杂着可怜和委屈,连裴朔也畏惧自己的重瞳吗?

    裴朔垂着头。

    怎么会这样?

    史书记载:谢蔺亦重瞳子。

    历史上的谢蔺就拥有一双重瞳。

    只是并未说明这重瞳是天生,还是后天意外形成。

    “谢明昭,你姓谢,你要承继文宣王一位,谢蔺、文宣王府……”裴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嘴中喃喃自语了半天。

    “你就是谢蔺?”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似是不敢置信般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是谢蔺?”

    那个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传奇帝王,那个他自小就憧憬的男人,那个他从穿进这个时代就试图寻找的人……居然就一直在他身边?还同他成了亲拜了堂,昨夜更是……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是母亲同你说的吗?”谢蔺忽然有些欢喜,开始解释,“谢明昭是我记在宗室族谱里的名字,已经被谢敬除去,谢蔺是我记在文宣王膝下的名字。”

    “你真的是谢蔺?”裴朔又问了一遍。

    在他浓重的注视下,对面的人终于点了点头。

    裴朔如遭雷击。

    “我他妈的……”裴朔抓了抓头发,他都干了什么啊?他昨天晚上还和这个人颠龙倒凤的,现在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谢蔺?

    谢明昭怎么可以是谢蔺呢?

    脑中闪过他做的那个梦,乘龙的谢蔺邀请他一同乘龙,他还没递上那只手,对方就消失不见,梦中的男人逐渐幻化成此刻谢明昭的脸,是那么的合适,合适到他就该是谢蔺。

    裴朔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甚至有几分哭笑不得。

    偶像变老婆?

    老婆变偶像?

    老天爷,你在玩我。

    第86章

    然而裴朔这番纠结落在谢蔺眼里却成了和那老大夫一般的畏惧之色, 他害怕自己,不敢靠近。

    “你也害怕我这双眼睛?”谢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好,你不喜欢它, 那我留它做什么?”

    说着他快速几步冲到床榻边, 掀开枕头, 取出那柄匕首, 高高举起,没有半分犹豫地对准自己的左眼刺了下去。

    “不要……”裴朔冲上去,双手下意识握住匕首, 滚烫的鲜血滴在谢蔺的脸上, 吓得他急忙松开匕首。

    “裴朔!”

    沾满鲜血的匕首摔在地上,谢蔺的眼泪滚了出来, 他低头找了剩下的纱布,帮他清理血迹整理伤口。

    “你发什么疯?”裴朔忍不住出口,“你的眼睛好不容易能恢复。”

    “我才要问你发什么疯?昨夜还与我缠绵, 今日就要拒我千里之外,就因为重瞳?”眼泪滚落在地上,看得裴朔心里一揪。

    “我……我只是一时没想到你就是谢蔺。”

    他被吓住了而已。

    枕边人变成史书里记载的千古一帝, 任谁都难以反应过来。

    谢蔺无奈道:“前几日你说的未来天下之主, 是我?”

    他何其聪明, 裴朔这般反常,断然不会是因为他这双重瞳是什么妖异之昭,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裴朔点了点头。

    “那不好吗?你不是说你敬仰我,你喜欢我, 现在你就在我身边,你不愿意吗?”

    谢蔺脚步逐渐逼近,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 配上那双重瞳,裴朔几乎已经想象到谢蔺持剑立于大殿逼宫篡位的场景了,只是现在被逼的人换成了他。

    “愿意是愿意,只是……”裴朔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脚步也被他逼得后退,一直到他退无可退,谢蔺挤身不再给他留下任何逃避的空间。

    “你不想和我近距离接触吗?”谢蔺凑得更近了些,近在咫尺的美艳面容让裴朔不免屏住了呼吸。

    “我是想近距离接触,可……我没想负距离接触!”

    这叫什么事啊?

    他是事业粉,又不是老婆粉。

    “我才不管我是谁,什么千古一帝,什么文治武功,我只要你!我是和你拜过天地的夫妻,你不能负我!你若是想不通我就帮你想通。”谢蔺说罢张口便咬上了裴朔的脖颈,像是一头饿狼盯上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嘶……我想通了,想通了,真的……疼死了。”裴朔被他咬的倒吸一口冷气,“你是狗吗?”

    那一块皮肤被他咬出来一个印子,幸好谢蔺收着力气没有渗出血迹,裴朔看着铜镜里的[新伤旧伤]简直哭笑不得。

    “你真的是谢蔺吗?”

    “谢蔺可不是你这样的。”

    历史上的谢蔺可是狠得能诛九族的人,开疆拓土,不从者可灭一国,八年连歼数国,一统中原,要不是晚年发疯真的能打穿地球。

    “我什么样子?”谢蔺抱着裴朔的腰越搂越紧。

    裴朔伸出食指正好点在谢蔺额头的朱砂痣上,强行将他逼退,“不许撒娇。”

    “我不……”谢蔺又将自己埋在他脖颈间,声音闷闷的。

    “好了,好了,给我拿点钱。”裴朔摊开一只手掌。

    “你要钱做什么?”谢蔺狐疑地看着他。

    “我去街上买条鱼给你炖鱼汤喝,再买些羊肝对眼睛好,你还想吃什么菜?我一并买回来。”

    “我想吃你说的栗子糕。”谢蔺抠抠搜搜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些闲散的铜板来,按照市价挨个数清楚交给裴朔。

    裴朔看着这些铜板,不由得摇头无奈道:“你是真的一点私房钱都不让我藏啊,其实我还是更怀念那个挥金如土的你。”

    想当年,初次见面,谢明昭直接送他好几箱金银珠宝,现在多一枚铜板都不给他。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谢蔺冷哼一声反问:“那根白玉簪子呢?”

    “我突然想起来我得早点去,不然一会儿鱼就不新鲜了。”裴朔打了个哈哈将事情糊弄过去,两三步跑出了门。

    等他走后,谢蔺才终于弯了弯唇角。

    原来裴朔那日夸得天花乱坠的人竟然是他。原本的醋意在此刻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没来由的快意。

    他甚至哼着小曲儿,按着裴朔说的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洗了弄脏的床单,随后开始劈柴,半点儿都不觉得累,甚至干着干着活还笑出了声。

    小镇的街道上依旧热热闹闹的,裴朔蹲在鱼贩子前耐着腥味儿,指着筐里正活蹦乱跳的鲫鱼。

    “刚捞上来的?”

    “那可不?前脚捞上来后脚就拿过来了。怎么样?来一条?给你家娘子补补身子。”

    “行,帮我杀好。”裴朔蹲在街口看着鱼贩子干净利落地把鱼处理干净,扭头又敲了敲旁边羊肉摊子上的羊肝。

    羊肉铺子的大娘戴着围裙,切了一小块羊肝给裴朔装好,忍不住调笑道:“裴郎君,你家娘子什么时候领出来给我们看看,你这三天两头地上街给她买东西,我们连个面都没见着。”

    “是啊,谁不知道他家娘子美得跟天仙一样,舍不得叫人瞧见。”

    “听说比那天宫的公主还好看呢。”

    “哈哈哈哈……你小心这话叫琼华公主听见了,把你舌头割了。”

    裴朔常来这条街买菜,故而同这些菜贩子们都聊熟了,众人也都知道他家有个有眼疾的漂亮娘子,但是谁也没见着过。

    裴朔提好手里的鱼,冷哼道:“才不叫你们看,我家娘子那自然神仙都不能比的人物。”

    他忍不住摇头笑笑,这要是叫他们知道他们口中打趣的人正是当今臭名昭著的琼华公主,那可真是了不得。

    “夸他两句,他要上天了。”

    裴朔上街左瞧瞧右转转,盘算着什么东西最能补眼睛……

    而此刻,宅院之中谢蔺正惬意地坐在石凳上挑选桂花,这几日桂花马上就要谢了,他想再攒些桂花,好让裴朔改良他的[最终终极版死也不改版]的桂花糕。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一道剑风劈来,他一个后仰抱着桂花盆子闪身滚在地上,旋即剑风劈在石桌上,摘掉的桂花被劈得满院子飘香。

    “什么人?”谢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将护下来的桂花盆子放在一边,瞧到对面的黑衣人时不由得眯了眯眼。

    “取你命的人。”来人手持两把短刃,架势十足,凌厉生风。

    谢蔺微微一笑,伸手抓起身旁的扫帚,拧断帚柄,握在手中,“想取我命,怕是没那么容易。”

    对面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双脚猛地在地上一蹬,如离弦之箭向谢蔺扑来。左手短刃斜斩,直取谢蔺咽喉,右手短刃则从下而上,欲刺其小腹。招式凌厉,毫不留情。

    谢蔺侧身避过颈间刀锋,同时帚柄也精准击向对方脖颈,就在他即将击中对方时,对方轻轻闪过要害。

    而谢蔺却认出了那双眼睛,眉头微蹙,不解道:“是你?”

    黑衣人也不再伪装,露出了原本的声线,“是我又如何?”

    他再次欺身向前,剩余的短刃舞出一片寒光,逼得谢蔺连连后退,看似落了下风,却次次避开要害。

    “你为何三番两次要杀我?”

    谢蔺的后背抵上了墙壁,退无可退,黑衣人见状短刃直刺向谢蔺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谢蔺猛地一个侧身,短刃刺入墙壁,他同时抓住对方手腕,借力一个翻身,帚柄狠狠击打在黑衣人后颈。

    “为了裴朔?”

    “呵——”谢蔺冷笑一声,“你果然对他别有所图。”

    黑衣人闷哼一声,身形晃动,谢蔺步步紧逼,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对方关节处。

    黑衣人后仰翻身,手中短刃飞出,眼看着就要刺入谢蔺手臂,他本要闪身躲过,忽然听到墙外似有动静,于是只微微侧身,任由那短刃擦过他的肩膀刺入对面木桩,谢蔺摔在地上。

    裴朔刚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嘴角的笑意还没落下,直接扔下刚买了菜,随后抓起门口放着用来刮鱼鳞的剑朝黑衣人丢了去。

    剑身刺空飞去,裴朔快走几步,反手抓住剑柄,一剑丢去,剑身穿透黑衣人肩膀的衣衫将他钉入墙壁。

    “谢明昭!”裴朔惊喊一声忙上前将他扶起。

    “好疼。”谢蔺捂着受伤的位置虚弱地跌在地上,那一块虽衣衫被刺破,却只堪堪划破一丝血迹。

    “我扶你坐下。”裴朔小心扶他坐在凳子上检查他的伤势,“哪里受伤了?除了这里,还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有,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肩、浑身都好疼。”谢蔺顺势趴在裴朔肩上,将脸埋起来。

    裴朔帮他把血痕包裹起来,又轻轻吹了吹,视线落在对面墙壁的黑衣人时脸色顿时一沉,语气都带了几分怒意,“还不滚过来?”

    那黑衣人拔出刺入墙壁的剑,踉跄几步,走到裴朔前面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将剑呈了上去。

    裴朔握住剑,剑尖对准黑衣人,寒光闪烁,黑衣人不免动了动喉结,那剑映着他的一双眼,裴朔轻轻一挑,黑衣人顿时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瞬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传来,反而是头上和脸上蒙的布巾被人挑断,满头霜发倾斜而出,同时露出来的还有那张清秀而不失凌厉的脸。

    “二爷……”白泽膝行两步。

    裴朔还在顾着替谢蔺包扎手臂上的伤,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去把鱼处理了,半条切片,半条熬汤。羊肝……”

    裴朔顿了顿朝谢蔺问道:“你喜欢怎么吃?红烧还是爆炒、清蒸、做粥?”

    “爆炒。”

    “好,那就羊肝爆炒。”

    白泽应了一声,垂着头,将短刃随意丢弃在桌角,快速几步到门口将裴朔今日买回来的菜,默默钻进了厨房开始杀鱼。

    裴朔收拾桌上飘落的桂花,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我听说祝大夫准备关了药铺回乡去,原先我还一直担心是否会泄露,这下或许可以放心了。”

    谢蔺笑笑,“我叫人再盯一段时间。”

    “也好。”

    重瞳的事非同小可,但祝大夫又是他们二人的救命恩人,他们不能胡来。

    厨房内磨刀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像是威胁人似得。

    谢蔺突然靠在裴朔身上开始哭天喊地的矫揉造作,“驸马……我肩疼你帮我揉揉。”

    里头剁鱼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驸马,伤口也好疼,那剑险些杀我。”

    那剑分明离他的心脏有黄河宽那么远,裴朔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哄道:“好好好,我帮你吹吹,这么严重的伤,一会儿就快愈合了……”

    厨房内鱼头被剁得稀烂。

    等三碗鱼汤端上桌,裴朔瞧了一眼自己的碗,默默的将自己的碗和谢蔺对换了一下。

    白泽见状顿时炸毛,“二爷!你拿错了,这碗才是你的。”

    他说着要阻止裴朔的动作,却被裴朔按住手腕,“你在汤里下毒了?”

    白泽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没有,二爷在这,我怎么敢造次?”

    裴朔试探性地将谢蔺的那碗汤端到自己面前,张口要喝,却见白泽欲言又止,他唇瓣刚触碰到鱼汤的瞬间就呛了出来。

    “你把一罐子盐都扔进去了?”

    白泽戳着手指,“我一不小心手一抖……”

    谢蔺搅了下他面前那碗汤,里面是大片的已经剔完刺的鱼肉,轻尝一口,鱼汤鲜美,甜咸正合适。

    “你是说,其他两碗都没事,就这一碗,你不小心把放在高架上的盐罐子拿了下来,又不小心把盐罐子里的盐都倒了进去?还不小心把锅里的姜片、鱼眼珠子、鱼尾巴都捞进了这碗?”

    “对。”

    裴朔扯了扯嘴角。

    “再去盛一碗。”

    “哦。”白泽不情不愿地将裴朔那碗汤倒掉,给他换了一碗新的,走的时候还愤愤不平地看了谢蔺一眼,低声骂了句“狐狸精”。

    谢蔺朝他挑了挑眉当场告状,顺势往裴朔身上凑了凑,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身上,小声啜泣,“驸马,他骂我。”

    “他夸你漂亮呢。”

    “你独立坐好!”

    “你是眼睛不好,不是软骨病,你是天下霸主,不是撒娇怪。”

    鬼知道谢蔺年轻的时候是这副德行?他现在终于塌房了。

    第87章

    饭后, 白泽刚把桌子和厨房收拾干净,一扭头,裴朔正取了自己那两把短刃观察, 顿时吓得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二爷。”

    裴朔将短刃擦拭干净, 挥舞了两下, “为什么要杀他?”

    谢蔺的眼睛刚好不能使用太频繁, 这会儿已经被裴朔哄着睡觉去了,屋内点着安神的熏香。

    裴朔坐在院子里,气氛冷凝。

    裴朔见他不答, 又问了一遍, “是谁指使你的?麒麟阁?郭相仪?”

    白泽猛地抬头,眼底错愕, “二爷知道麒麟阁?”

    “你觉得呢?别忘了你的腿原来是被谁所伤?”

    裴朔眉梢一挑,手中耍起了那柄短刃,而他耍的那两下正是几年前桃水村白泽刺杀他时所用的那招。

    白泽心里咯噔一下。

    “二爷……”

    “我知道错了, 我那会儿年纪小,我不懂,我只知道他们说什么, 我就做什么, 不然我就要死的。”

    “二爷, 我愿意赎罪,我可以帮你,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抓着裴朔的裤脚,生怕裴朔下一刻便开口将他赶了出去。

    “还是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对他动手?”

    白泽垂着头,从袖中取出一幅画轴,乖乖呈上, “那日二爷中毒危在旦夕,相爷赐了我半枚解药,要我一月为期,活捉画上之人,我是迫不得已的,他还给我吃了孔雀散。”

    “孔雀散是什么?”

    “一种毒药,三个月内拿不到解药我就会死。”

    裴朔摊开画卷,只见那上面赫然是一位红衣男子。男人以鎏金面具遮面看不到面容,青丝如墨垂落身后,墨金玫瑰做簪,手中拿着一柄踏雪红梅折扇。

    “谢明昭?”裴朔皱起了眉头,难道郭相仪已经识破谢明昭是男扮女装的身份,所以才会要白泽来动手?

    可是……

    不对劲。

    这画上的男人戴着面具,很难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如果他们知晓谢明昭的身份,完全没必要画这幅戴着面具的模样,看样子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只是要找到他!

    而且郭相仪要的是活捉。

    如果确认了身份,应该是不顾一切要他的命才对。

    就在裴朔思索之时,身后忽然环上来一个人,淡淡的安神香气息涌入鼻尖,神情懒散,身后那人瞧着画卷,提醒道:“这扇子是你遗失后,我才拿着的,平日不常示人。”

    裴朔闻言,心头猛地一跳,“窦家别院。”

    画卷上的红衣男人逐渐和大火滔天的窦家别院里的男人重合,男人手持一把折扇,眼神凌厉,对面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全是火枪下的亡魂。

    “难道他们要的是……”

    裴朔没有再接着说下去,眼神逐渐冷了下来,窦台腿上的枪伤他们特意没有处理,他等了这么久,郭相仪才终于查到他这里。

    只不过那夜窦家别院内除了裴朔就只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而裴朔的脑子不好使是全京城公认的,所以郭相仪自然就把火枪的主人当成了红衣男人。

    “你打算怎么办?”谢蔺问道。

    “我打算……自投罗网。”裴朔的指尖不断地在桌面上轻扣,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

    等了这么久,郭相仪终于上钩了,他这个姜太公也该收杆了。

    “二爷……”白泽见许久没人理他,又拉了拉裴朔的衣角。

    “起来吧,你身上的毒我会有办法解决的,今晚你就先在这里住着,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隔日一大早,裴朔就收拾了东西,白泽从外头买了辆马车,兴高采烈道:“二爷,你昨日说的那个祝大夫死了,说是家里遭了贼,抢了财物,害了人命。”

    “什么?”裴朔还在收拾行囊,闻言皱了皱眉,难道是谢明昭找人杀的?可谢明昭不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何况祝大夫还是他们俩的救命恩人。

    外面官府贴出了告示说是小偷夜潜药铺盗取财物,结果被祝大夫发现,小偷为了自保只能痛下杀手。

    裴朔临走前还去上了两炷香,有些惋惜祝大夫就此殒命。

    随后白泽驾着车出了小镇,一路南下,快马赶了数日的路程才抵达沅陵地界。

    出了沅陵,再行一个时辰,便是桃水村,多年不见,桃水村依旧如故,裴朔带着他们绕到荒无人烟之地,三人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行,裴朔走在最前面,谢蔺和白泽紧随其后。

    阴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连空气变得愈发清冷诡异起来,似乎坐实了[桃水村闹鬼]的传闻。

    突然,裴朔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谢蔺和裴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头如同雨后春笋般林立,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座坟前都插着一根简陋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逝者的名字。有些木牌已经腐朽,字迹模糊不清。

    裴朔的嘴唇微微颤抖,“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俱在此处。”

    桃水村大火后,官兵派人处理村内的尸首,全部抛到了乱葬岗,是他和柳家兄弟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将尸体背出来挨个埋葬的,没有办法背出来的,他们就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裴朔的双瞳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芒,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他缓步走向最近的一座老坟,轻轻抚摸着木牌上的字迹,这座木牌是桃水村的村碑,用的是百年桃木。

    “你还记得他们吗?”裴朔看向白泽。

    白泽的只觉得双目一阵眩晕,瞧着那些坟头各个都像是地狱间扭曲的恶鬼,像是要来向他索命,他踉跄倒退几步,随即扑通一声跪在裴朔面前。

    “我没有动手。”

    “真的,二爷,我发誓我没有杀任何人,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废了我的腿,当时我晕死在院子里。”

    裴朔知道那晚白泽没有动手,否则他早就亲自动手报仇了。

    那日郭祈把他丢进村子里后,为了羞辱他,特意指了一个小孩儿追杀他,这个小孩儿就是白泽,而在被他废去一条腿后,又被柳二郎砸晕,彻底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裴朔突然掀袍跪在村碑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头,余光瞥向白泽,白泽注意到他的眼神,也恭恭敬敬地对着村碑磕了三个头。

    “我本应该当着众位乡亲的面杀了你。”

    白泽一怔。

    “但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不能杀你,况且接下来还有需要用到你的地方。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白泽连忙一喜,“我都答应,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都答应,只要二爷别赶我走。”

    “第一,我要你挨个向他们磕头道歉忏悔。”

    “是,我愿意。”

    裴朔抿着唇。

    白泽来桃水村那年不过八九岁,是最容易走上歪路的,一切的罪责都在郭祈。

    “第二,我要你助我铲除郭党。”

    “第三,我要你发誓,从今以后,手上不可以再沾惹任何无辜之人的血。”

    “我发誓。”

    “我当着他们的面发誓。”

    白泽眼泪断线似得往下掉,手指死死抓着地上的黄土,头重重地磕在每一个墓碑前。

    山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更添几分凄凉。

    “裴朔……”

    谢蔺蹲下身抱住他,试图想安慰他,可搜刮尽所有安慰的词都觉得太过于苍白,以至于他只能用肢体语言来表达。

    裴朔眼底噙着泪水,一颗眼泪忽然落下,落在谢蔺后颈,顺着滑进了他的衣衫。

    裴朔抬眸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贺仓,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这儿,你帮我扳倒郭家,我把它给你。”

    谢蔺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裴朔抱得更紧了些,“裴朔,我想帮你,绝不是为了你手里的什么东西。”

    “我的本名不叫裴朔,怀英才是我的名,是裴大人帮我改了名字……”

    “你和裴大人是怎么回事?”

    裴政这个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曾为荣王门客,却在武兴帝登基后一朝叛变,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助其遮掩篡位之事,甚至不惜将亲生的儿子送到边关苦寒之地为质,只为了打消皇帝的猜忌。

    他弄出来裴朔这么一个人,送到他的公主府做了他的驸马,可偏生裴朔稀奇古怪。

    谢蔺着人查了许久,都查不出裴政的任何把柄,裴政做事不留任何痕迹,心思极重。

    “柳大哥死后,我考取乡试解元,本欲举家进京,待考取状元后,敲登闻鼓,直达天听,求陛下做主,但进京路上,我遇到了一个人……”

    “原本该是他做你的驸马,是我冒了他的身份。”

    武兴十一年,郊外。

    青州离京遥远,裴朔等人寻了一条商队,花了些银子,准备跟着商队进京。

    夜晚,商队在郊外休整。

    篝火烤得人暖洋洋的,裴朔几人就坐在不远处,他将自己带的饼子在火上烤得稍微软些,又和商队借了些热水。

    大饼撕碎放在碗里,浇上些热水,等泡得软和些便能吃了。

    “大嫂,吃些饼子吧,我来照看小满。”说罢他转头将柳小满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小满,来,小叔叔陪你玩,昨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会写了么?”

    柳小满双手抱胸抬着下巴傲娇地哼了一声,说话还带着孩童的音量,“那么简单的字,我早就会写了。”

    柳二郎闻言哈哈大笑,“我们小满这么厉害啊,那你的三字经背得怎么样了?”

    柳小满一听直接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裴朔怀里,闷闷道:“二叔你等着,我马上就会背了,小叔叔说我是神童呢。”

    柳大嫂笑道:“你小叔叔是打趣你呢,不知羞,学两个字都把你尾巴都夸上天了。”

    “娘……”柳小满哼哼唧唧的,屁股一撅,拿着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几人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苦难的时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是难得的调节剂。

    柳小满从生下来就跟着他们颠沛流离,如今不过四岁,心智却超出同龄人许多,他有时撒娇卖乖,有时候却跟个小大人似得。

    柳小满这般憨态很快就引起了商队里另一个年轻人的注意,甚至还将手中的一小包绿豆糕分给了柳小满。

    柳小满犹豫再三,最后看向裴朔,只见裴朔摇了摇头,他只好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谢谢叔叔,但是我娘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年轻人笑道:“放心吃,我不是什么坏人。”

    说着他将绿豆糕掰成两块,自己吃下一半证明里面没东西,另一半则递给柳小满。

    裴朔见状终于点了点头,柳小满这才欢欢喜喜接过糕点,“谢谢叔叔。”

    “娘,娘,有叔叔请我吃了绿豆糕。”他一把扑进柳大嫂怀里,献宝似得,掰了一小块塞进柳大嫂口中,又跑过去给柳二郎和裴朔也各塞了一口,最后才自己吃下最后一小块。

    年轻人一身儒生打扮,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因着柳小满的撒娇卖乖,他坐到裴朔身侧,“这位兄台难道也是进京赶考的?怎么称呼?”

    裴朔笑道:“我姓裴,阁下也是赶考的儒生?”

    年轻人闻言瞬间大喜:“这么巧,我本也该姓裴?”

    “本?”裴朔抓住了一个关键的字眼。

    那人解释道:“是啊,我本该是姓裴的,不过出生时,两个母亲同时生产,将孩子抱错了,于是我便不姓裴了,我叫乔宣。”

    “裴怀英。”裴朔也报出自己的名号。

    俩人年纪相同,经乔宣介绍他这才得知,乔宣竟也是青州人,此番是要进京寻亲,于是也寻了个商队同行,而他得知裴朔竟然是青州乡试解元后,顿时心生钦佩。

    “裴兄,原来你竟是乡试解元,实在钦佩,实不相瞒,我也有参加乡试,虽然过了,但名次平平,比不过裴兄学识过人。”

    乔宣也是读书人,和裴朔聊起天来,二人引经据典,说话没有任何障碍,甚至乔宣话里话外对于当今天子还隐有指责。

    二人可谓是一见如故,谈天论地,一直聊至深夜,大概是世间缘分就是这样没来由的,裴朔在经历桃水村后交到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从那天起,乔宣就和他们三人聊成了朋友,乔宣喜欢小孩子,经常拿糕点送给小满,甚至还和裴朔一起教他读书写字。

    一直到临进京前夕。

    同样是篝火夜,裴朔靠在树前,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面前河水波光粼粼,一轮明月倒悬。

    “你进京寻到亲人后,还会参加科举吗?”

    乔宣摇了摇头,“应当是不会,即便是榜上有名,我大概也不会做官了。”

    “为何?”裴朔不解。

    在这个时代,做官入仕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乔宣虽说乡试没有发挥好,但会试未必不会上榜。

    乔宣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其实我要寻的亲人乃是如今的礼部侍郎裴政,他欲将我献于陛下,与公主结为秦晋。”

    “公主?是哪位公主?该不会是……”裴朔扯了扯嘴角,当今是陛下就只有两位公主,亲生的那位公主还未及笄,“琼华公主?”

    乔宣点了点头。

    裴朔顿时朝他生起一抹钦佩,“乔兄,你一番才华,若因娶公主而埋没实在可惜。”

    其实裴朔更想说的是:琼华公主恶性滔天,你娶了她,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乔宣苦笑一声,“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琼华公主名声不好,但我是自愿娶她为妻的。”

    “为什么?你不想活啦?”裴朔实在忍不住发问,实在是琼华公主此人在历史上都是臭名昭著的女人。裴朔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乔宣摇了摇头,“名为驸马,实则……”

    剩下的话他没继续说,裴朔也不好再追问。

    乔宣笑笑,“后天便能进京,往后裴兄可以来府中找我,我定扫榻相迎。”

    裴朔也笑道:“那定然不敢忘。只是乔宣兄,礼部侍郎的府邸我怕是不好进。”

    乔宣道:“你就报裴宣的名字,会有人帮你引荐的。”

    裴朔忽然问道:“礼部侍郎长什么样子?可像话本子那般威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呢,比之青州的太守如何?”

    乔宣思索了半天,“我也没见过他,只是裴家的老仆找了过来,说我是裴大人调换的儿子,他们原本是要和我一同进京的,只是家中有事先行一步,我只好收拾完旧物后独自进京。”

    “原来是这样。”

    俩人在河边正聊得开心,准备回去,走着走着突然漫天的血腥味儿冲天,裴朔暗道一声不好,拉着乔宣躲进了草丛间。

    俩人慢吞吞地挪到商队篝火旁边,却见原来喝酒吃肉的同伴们此刻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山里的土匪已经将此处包围,正和商队厮杀。

    有几个还活着的,但也只剩一口气,眼睁睁看着那些拿着砍刀的土匪正翻腾着货物,准备驾车离开。

    乔宣瞪大了眼。

    他似乎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整个人都吓呆在原地。

    他们早就听闻路上有劫道的,没想到临近京城,反倒土匪越来越多,他们一路躲避,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浩劫。

    裴朔僵硬着脖子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脑中传入柳二郎的声音,“放开我大嫂。”

    裴朔顿时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人举起砍刀,正要朝着柳大嫂砍下去,柳大嫂已经吓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柳二郎也被人挟持着。

    砰——

    柳大嫂吓得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睛,那土匪已经倒在地上瞪着眼珠子死不瞑目,而她的身前,裴朔像是一座大山死死将她护在后面。

    裴朔一剑斩断挟持柳二郎的土匪胳膊,柳二郎得了空朝柳大嫂扑来,裴朔护着他们和土匪厮杀起来。

    乔宣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捡起一把剑胡乱砍着,眼看一刀劈落头顶,乔宣躲闪不及,却见一剑直接刺穿了面前的土匪脑袋,乔宣脸上一喜,“怀英兄,多谢你。”

    裴朔朝他一笑点点头,随即护着柳大嫂和柳小满将她们藏起来,扭过头来手里又握住了那柄火枪,只可惜他这柄火枪做得轻巧,为了方便携带,只能容纳六枚火弹。

    “小娃娃,你手里的铁疙瘩是什么东西?”为首的土匪头子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他,这种感觉像极了那日的郭祈。

    分明是北祈盛世。

    可只有百姓生活在最底层。

    去他妈的北祈盛世……

    “是能送你下去见阎王的东西。”裴朔冷笑一声,一枪开出,那首领当即躲闪不及,从马上摔了下来,很快就没了生息。

    众人见首领被杀,很快便作鸟兽状散去,裴朔回过头来正要找乔宣的身影,却见对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乔宣,乔宣。”

    裴朔将他抱起,乔宣张大了嘴,身上的血迹不断流出,气息也逐渐微弱,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京……郊,青雀庄,传我、死讯,求你……”乔宣张大了嘴,断断续续已经说不上话来了,却还是用尽力气将那块玉佩塞到裴朔怀里。

    “好……我会帮你把信带到的。”裴朔说完这句话对方握住了他的手,便没了声息。

    裴朔收了玉佩,在附近寻了个风景好的地方将乔宣埋葬。

    好在柳大嫂、柳二郎和柳小满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几人一路逃亡,早已逃出经验来,看着状况不对,都学会了躲藏。

    裴朔看着手上沾满血迹的玉佩,心底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礼部侍郎的官虽然比不上郭相,但也算是不小的京官,既然京城官官相护,那他就成为官。

    裴朔将自己的想法和柳大嫂、柳二郎说了,“我欲取而代之,你们觉得如何?”

    第88章

    柳大嫂皱着眉头担忧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若是你的身份被那裴大人发现,恐怕你……”

    柳二郎也点了点头,“怀英, 我们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走科举吧, 到时候敲登闻鼓, 陛下会为我们做主的。”

    裴朔不敢苟同, “乔宣的意思是他和裴大人并未见过,而且他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迎娶琼华公主,能把儿子送进那等龙潭虎穴, 说明裴大人并不重视他这个儿子, 他只是想要一个能娶公主的人,至于这个儿子是裴宣还是我, 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算我的身份被裴大人发现,我也自有别的办法脱身。”

    裴政既然是为皇帝做事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做驸马,那他就一定想要郭相仪的把柄。河东裴氏也是一方望族, 他就不信裴政也甘愿沦为郭相仪同党。

    “况且这几日我同乔宣了解到很多,这科举并非公允,世家科场舞弊年皆有之, 万一我被人蒙害, 科举落榜, 又要再等三年,倒不如冒险一试。”

    “如果我能假冒身份成功,按照裴宣原本的计划和公主结为秦晋,到时候以驸马的身份更方便行事, 而且背靠礼部侍郎这棵大树,我们的胜算会更多些。”

    裴朔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说给他们二人,柳大嫂和柳二郎见他这么说, 也逐渐被他说动,但依旧有些担心。

    裴朔说话时,已经将所有的路线都想好了,这一次他一定要郭家覆灭。

    “大嫂二哥,你们进京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如果能在大理寺找个差事最好。我们还要再等一个人。”

    柳二郎问:“谁?”

    裴朔眯了眯眼,“阎文山。”

    柳二郎道:“阎文山是谁?我并没有听过这个人。”

    裴朔道:“阎文山比李溪之更加清正,但已经有了李溪之的事在前,这一次我们必须先试探清楚,他若是连琼华公主都敢得罪,我们不妨再相信于他,此事我已有谋划。”

    山间的风吹得有些清冷,裴朔衣袍翩然,眼底却逐渐暗了下去。他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是没有底气的。

    京郊,青雀山庄。

    裴朔理了理衣袍,将那枚玉佩系在腰间,背好身后的书,努力让自己的气质和乔宣靠边。

    “对不住了,乔宣兄。”

    “来世必向你赔罪。”

    裴朔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敲响了山庄的门,然而敲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回应,裴朔试探性的推了一下生锈的大门,吱呀一声大门自己打开。

    “有人吗?”裴朔抬脚进了山庄,这庄子里人烟罕迹,地面却是干净,说明肯定有人时常打扫。

    裴朔转了许久,终于绕到后院时瞧见一个老仆正在扫地。

    “老先生……”裴朔喊了一声。

    对方没有回应。

    裴朔上前两步,那老仆终于发现了他的身影,茫然地抬起头来,裴朔正要张口,却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边又摆了摆手。

    他是聋哑人?

    裴朔只好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接下来递给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啊啊啊——”老仆见着玉佩情绪明显激动,但是他说不出话,最后还是里屋跑出来一个小厮。

    那小厮瞧见老仆手里的玉佩当即大惊,“你是二公子?”

    “是我。”裴朔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几个人也没见过他。

    只是不知道见过裴宣的那几个仆人到底是谁?他和裴宣年岁相仿,他又刻意模仿裴宣的言谈举止、穿衣打扮,希望能蒙混过关。

    “二公子,快请进屋里,我这就通知主家请人来接您。”

    裴朔见自己第一关过了,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老仆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碗茶又比划了半天。

    裴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庄子上没有好茶,他让自己海涵。

    裴朔朝他颔首一笑。

    掀开茶盖,里头叶片扁平带毫、嫩黄似玉,茶香扑鼻,是裴朔前所未见过的好茶,原来对于裴府来说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庄子外头响起了马蹄声,急匆匆地进来几个丫鬟仆人,瞧见裴朔后视线立马落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小的们给二爷磕头。”

    说罢齐刷刷地朝裴朔跪了一地。

    裴朔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当即被吓了一跳,那个机灵的小厮磕完头便上前扶过裴朔。

    “二爷,快上车吧,老爷和太太都在家里等急了。”

    裴朔被簇拥着上了一辆黄花梨木的马车,车身的帘子都是柔软的丝绸做的,用料比他身上的衣裳还金贵,车内宽敞明亮,还备了茶水小食,丫鬟仆人在外跟着马车缓缓行驶。

    原来这就是京官的派头。

    连青州的太守都没有这样的繁华。

    马车进了京,裴朔第一次掀开帘子静静打量北祈的京城,车水马流,建筑高耸,街市繁华,地摊儿上摆着很多裴朔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史书上写北祈盛世繁华,从前的裴朔不屑于顾,如今他倒是有几分信了。

    只不过这所谓的盛世繁华只存在于京都,不存在于民间。

    马车从偏门进了裴府的院子,有小厮递了凳子,裴朔慢慢下来,院子里小厮丫鬟站了两排,各个低眉顺眼,裴朔走了两步就瞧见了屋里头端坐着的男人。

    那穿着赤色团鹤官袍的男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周身的气场便能吓得人大气不敢出。

    裴朔安安静静地上前去,甚至没能抬头瞧上对方一眼,旁边小厮戳了戳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二爷,快给老爷磕头啊。”

    裴朔这才慢吞吞跪在地上,简单地磕了一个头,脑子里想了许多称呼,但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他没敢多说一个字。

    “上前来。”上首的男人终于发话。

    裴朔起身上前几步,在裴政面前缓缓跪下,他的下巴被人牵制住强迫抬了起来,裴朔终于看清了这位京官的脸。

    他有一张好看的皮囊。

    难怪崔舟说好看的人最容易官运亨通。

    “长得倒是不错,只可惜……”

    裴朔下意识和他对上视线,好似自己马上就要被人看穿,那双浸淫官场多年的眼睛,不同于郭祈的盛气凌人,不同于李溪之的满腔正气,这是一双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的眼睛。

    老狐狸碰见小狐狸。

    小狐狸败下阵来。

    “你不是我要的人,赶出去吧,叫刘孝进来,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挑的人。”

    裴政松开他,戴着扳指的手已经端上茶盏,那双手是常年握笔杆子的手,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青葱玉白,举手投足间端的是世家姿态。

    裴朔没有料到,自己刚进裴府这么快就要被赶出去,可他的身份分明没有被拆穿,那句[你不是我要的人]是什么意思?

    “父亲。”裴朔在被拉下去前准备拼死再搏一把。

    然而这个称呼却叫裴政动作一顿,他挥手屏退了刚要上前的仆人,一双眼睛再次打量上裴朔,半晌终于问道:“你是谁?”

    “我是裴宣。”

    “你不是裴宣。”

    “我就是裴宣。”裴朔摆明了咬死不认,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裴宣。

    “裴宣不是我的儿子。”

    裴朔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乔宣对他有所隐瞒。

    也对,他和乔宣毕竟是萍水相逢。

    裴政双眸已经眯起,手指把玩着刚从裴朔身上扯下的玉佩,眸中泛起了杀意,“你杀了他,冒了他的身份。”

    “没有!我没有杀他,他是被土匪所害,玉佩也是他给我的,我只是一时起了心思才想要冒充他。”

    裴朔跪在地上。

    他太低估这些古代的大官,凭借他的小聪明根本不可能瞒过这个人的眼睛,还不如据实回答。

    “你想要钱?”

    “不,我不要钱,我知道裴宣是为了娶公主进京的,我愿意替他迎娶公主。”裴朔说得诚恳。

    裴政音调上扬,有些好笑,“哦?那你知道为什么选他娶公主吗?”

    “为什么?”

    “因为他的眼睛里透着蠢意,而你的眼里……”裴政再次掐住了他的下巴,看着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出了声。

    “年轻气盛,你的眼里写满了野心和仇恨,甚至不会掩饰,你经历过什么?”

    乔宣此人相貌过人,浑身儒家气息,说话温婉,给人一副书呆子的感觉,瞧着傻乎乎的,但言语间又若有智慧,他和裴朔不同,裴朔的眼中透着精明和算计。

    “这样的你,我没有办法放心交给陛下,陛下也不会选你这样的人。”

    裴朔突然就明白了。

    乔宣并非裴大人的儿子,他只是[李代桃僵]的[李]。

    或许不知何种原因裴大人需要交出一个儿子用来迎娶琼华公主,但裴大人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于是就编出了[破庙换子]的传闻。

    京城里的人谁不是人精,琼华公主名声不好,大家也都知道裴政不愿意把自己儿子送到虎口,甚至皇帝也知道裴政不愿意,但是他不在乎,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解决琼华公主的婚事。

    琼华公主身份特殊,她作为荣王之女,给她挑选的夫婿要慎之又慎,首先必定要相貌周正、家世渊博,才能彰显天家仁慈,否则武兴帝苛待侄女的传闻说出去可不好听。

    礼部侍郎的官职不大,但裴政出身于河东裴氏,也称得上是书香世家,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出身不俗。

    但最重要的还是这个人,既要聪明,但又不能太聪明。

    太聪明的人,放在公主身边,皇帝不放心,不聪明的人,放在公主身边,天下人口舌刀剑难全帝王仁义。所以,裴宣这样的书呆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会读书,但只会读书。

    “大人!”

    “我可以成为裴宣。”

    “论相貌我不输于他,论才学我是乡试魁首……”

    “你成不了裴宣,你的眼睛骗不了人。”裴政拒绝了他,他并不想再和这个人多费口舌,抬手就叫人把他拖走。

    裴朔有些急了。

    “大人!”

    “我同样可以成为大人手中的刀。郭党势强,我可以帮陛下和大人除去心腹大患。”

    裴朔眼看着就要失去最后的希望,不甘心地喊出最后一句,这是他爬进京都贵圈的最后一步。

    裴政手中的茶盏猛地落下,浓眉怒目,“竖子胡诌!”

    然而制衡裴朔的仆人却被他尽数挥手散去,裴朔知道这个人动摇了,他立马跪倒在地,“大人,我出身梧州沅陵桃水村,郭党为求金矿,烧村杀人,天理难容。”

    历史上郭党覆灭后,又出现裴氏,权臣裴相也出于河东裴氏,或许裴氏和郭氏本就视同水火。

    他必须赌一把。

    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倒不如据实相告。

    裴政眯起了眼。

    梧州距离京城不远,桃水村瘟疫之事也曾传进他的耳中。

    “大人,我和您拥有共同的敌人,更要同仇敌忾,我需要一个靠山,您需要一个暗桩。”

    郭党强势,皇帝正值盛年,焉会甘心?裴政既然为皇帝做事,那他和皇帝就拥有共同的敌人,他们都想要除掉郭氏。

    裴政忽然来了兴趣,“你欲何为?”

    裴朔沉了口气,“我有两计,一计时长,一计时短,大人想听哪个?”

    “时长为何?时短又为何?”

    “时短一计,便请大人护我登科,我只要我的卷子能正常送到陛下面前,待我高中,愿为大人驱使,我可击登闻鼓,请陛下为我做主,剿灭郭氏。”

    裴政嗤笑一声,“你以为草莽当真能出贵子?你以为区区一个桃水村,就能扳倒当今的郭相?”

    裴朔笑了。

    他本来也没打算使用第一个计策,他只是想抛砖引玉罢了,“那请大人听我第二计。大人可知钓鱼执法?”

    裴政问:“何为钓鱼执法?”

    “我知道草莽难出贵子,我的第二计便是以身入局。”

    “我会以青州魁首的身份参加科考,而后赴学子宴扬名,到时舞弊之人自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的文章会落入旁人手中,我愿落榜脱身,郭济物身为礼部尚书,舞弊一案翻出,我有办法可证实文章是我亲笔所写,他难逃其责。”

    “大人为礼部侍郎,想必顶头上司没了,您能破获科场舞弊,陛下也会嘉奖您。”

    青瓷盏沿的热气氤氲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眼,裴政这时才终于正眼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然后呢?”裴政问。

    “我愿与公主结为秦晋,以驸马的身份扬名天下,我有计策以天下人口舌诛杀郭氏……”

    郭党势大,皇帝很难撼动。

    但如果是万民请愿,那就不一样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算是郭相仪也难挡天下人的唾沫星子。

    他低头将自己的计策简单叙述,裴政的视线也终于从打量到多了一抹探究,甚至有些惊愕,他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能谋出这等计策,甚至愿以身入局。

    此等胆识,如果真是他的儿子,他裴氏一族何愁不能取代郭氏。

    “你叫什么名字?”

    “裴怀英。”

    裴政赞扬道:“倒是个好名字。”

    裴朔拜道:“我有一药,可使我记忆丧失,若我状若疯癫、行事诡异、口出狂言,还请大人提前见量。此药服下,我一定会成为陛下想要的人。”

    贺仓曾有一药,能使人忘记想忘记的事,他会忘记这个时代所有的故事,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想起来。只要他成功忘记,他就是21世纪的裴朔,那个时候的他一定会成为皇帝想要的[愚蠢]的人。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给自己留下了一封信,将火枪和信封全部放进去,如果他没能及时想起来,那封信或许会指引他,帮助他早日记起大事。

    裴朔准备了万全之策。

    那日的科举果真出现了意外,榜上并无他的姓名,裴朔站在龙虎墙外唇角却是微微扬起,手中捏碎了那丸药丢进口中,正准备跳河时,一只脚比他更快把他踹进了河里。

    “等我醒来时,你可以试探我是否还如今日般正常,请把府中最破旧的院落让我居住,如果我大闹起来,说明药效已成。”

    “如果我不愿迎娶公主,你可以准备一副公主的画像和一份我的嫁妆单子,金银定不可少。”

    “为何?”

    “嗯……”裴朔沉默片刻,“以财色利诱我会听你的,还有,我可能会想跑,一定要看好我。”

    裴政:“……”

    可能当时的裴政还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直到后面他才发现裴朔真的很了解他自己。

    *

    时间回到现在。

    裴朔淡淡道:“我原以为裴大人是为陛下效力,现在我才知道,我搞错了,他背后的主子是荣王妃,他是为你卖命。”

    “甚至我怀疑他早就知道你是男儿身份,你的母亲应当也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裴大人为你挑选的就不是驸马,而是一个谋士。”

    “或者应该说,是我的出现让他改变了想法,也许他最开始选中乔宣只是想要一个能接近你的理由,方便和你暗通款曲,但是因为我和他的交易,恰巧促成了这一石三鸟之计。”

    “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帮我扳倒郭家,我助你登九五之位。”

    “裴朔……”

    谢蔺看着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找一个人。”

    “谁?”

    “崔舟。”

    “崔舟不是死了吗?”

    “崔舟没有死。”

    “找到他,你就有了对抗郭相仪最有利的证据。”

    “然后呢?”谢蔺有心想要帮他,但看裴朔的意思是想要亲手报仇。那他就推波助澜好了。

    “然后,我放下的鱼饵就该愿者上钩了,君可闻二桃杀三士?”

    裴朔摸了摸手中的铁疙瘩块,这种武器没有人会不心动,郭相仪和皇帝也不例外。皇帝不会允许郭相仪拥有这样强悍的武器。

    他说了,他会做足万全之策。

    一举诛灭郭氏。

    第89章

    武兴十四年初冬

    琼华公主于东郊猎场归来, 毫发无伤,帝心甚慰,赐下许多财物。

    暮色染红朱雀大街时, 公主府门前已经围聚了一堆人, 全是等着谢蔺和裴朔归来的仆从们, 早在裴朔递了信儿说明归期后, 府里就开始收拾了。

    灶台上的酒肉早已经备好,洒扫的小厮都比平日里卖力了些,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屋子里也升起了火龙炉子, 保证他们一进门就暖洋洋的。

    “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列队,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了一路。

    公主走丢,驸马离府的那一刻,整个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好在彩云及时归来,稳住了公主府。现下得了他们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伸着脖子要看。

    “也不知道我们驸马爷有没有瘦了, 他本来就身子不好。”

    “是啊, 公主自小娇贵, 这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我已经在灶上炖了驸马爷爱吃的火腿。”

    “公主喜欢的樱桃毕罗也早就做好了,这会儿吃着正好。”

    眼瞧着远远的有人影纵马归来,裴朔和谢蔺同乘一匹,谢蔺已经换了裙装的打扮, 发间东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裴朔驾马,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

    “快快快。”

    随着裴朔和谢蔺入府, 府内又忙作一团。

    时隔两个月,裴朔终于再次躺在了他琼楼的藤木摇椅上,雪盈端着府中新进的葡萄,青烟端着刚做出来的玫瑰花露,捶腿捏肩的围坐一团,桌上有丫鬟正摆酒席好菜。

    “还是做驸马的日子比较爽。”

    裴朔整个人像条咸鱼瘫倒在藤木椅上开始享受他的美好生活。元宵在旁边眼圈红红,看看裴朔,再看看白泽,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别哭了。”白泽无奈地给他递了条帕子。

    “你少管我,你分明找着了二爷,也不说带二爷回来,仨人跑那么远的路干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元宵吸了吸鼻涕,眼看着又要哭出来。

    “我那是和二爷有事,不是已经往回递了消息吗?”

    “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元宵愤愤不平。

    提到这个,裴朔突然从藤木椅上坐直了身子,“确实有件要紧的事,你们两个,谁胆子大一点……挑衅一下相府的管家,最好打得他亲妈都不认。”

    元宵不解,“好好的同相府结仇做什么?”

    白泽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瞧着可爱中又带着点稚气,甚至藏着几分坏意,“我去吧,这种事情还是我比较熟。”

    不出三日的功夫。

    白泽在街上和相府管家为了一个花魁娘子打起来的事就传进了裴朔耳朵里。

    裴朔看着手里的风月小报,揉了揉眼,又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旁得意洋洋等着讨赏的白泽,又看了看小报上栩栩如生的插画。

    花魁娘子席地摔坐在地上,一个少年和一个老头当街打了起来。

    “你……看上那位花魁娘子了?”

    裴朔越看越觉得白泽也确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白泽皱眉不悦道:“二爷说的什么话,什么狗屁的花魁娘子,二爷不是要我寻个借口把那郭盛打一顿吗?我正好瞧见他买了花魁回去。”

    “然后你就和他争起了花魁?”

    “嗯。”白泽说得实诚,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花魁,就单纯是找了个借口,“我直接就跟他说我也看上了那花魁要他割爱,他不愿意,我就把他揍了一顿。”

    “那花魁呢?”

    “在门口呢。”

    裴朔:“……”

    “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

    白泽撇撇嘴,“她非要跟着我的,她说愿意为奴为婢伺候我,我想着茅厕那还缺个扫洒的,我就把她带回来干活了。”

    他说得极为骄傲一副求表扬的模样,一分钱没花就买回来一个婢女。

    裴朔脸上的表情过分精彩,就连元宵都没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你的意思是你要人家花魁娘子扫茅厕?”

    “嗯,她自己说的。”

    裴朔一扶额。

    他是怎么把这个孩子养成一个钢铁直男的?

    “你不喜欢她?这么漂亮的娘子,你真舍得?”

    白泽闻言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当场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喜欢她,是她说她什么都能干,非要跟着我。”

    一个暮年老头,一个清秀少年。

    那花魁只要不是傻子,都愿意选后者。

    裴朔叹了口气,叫人把那花魁娘子唤了进来,对方进来的一刻,整间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裴朔也是眼前一亮,“确实是我见犹怜。”

    “元宵,拿包银子给她,叫她归家吧。”

    公主府的人都是谢明昭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整个公主府如铜墙铁壁,如今多事之秋,他不能漏出一个破绽来。

    “我不走。”那花魁娘子朝白泽羞怯地看了一眼,“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他在哪我就在哪。”

    裴朔又叹了口气。

    英雄救美,可惜妾有意郎无情。

    白泽被她那一眼吓了一跳,“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我和你什么都没有。”

    “二爷……”白泽求助般的看向裴朔,似是没有料到这个女人死缠着他,不是说好愿意在府里为奴为婢的吗?

    “唉……”裴朔瞧着眼前这一幕朝那花魁娘子勾了勾手指,花魁娘子膝行两步跪到裴朔面前。

    裴朔凑近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只见花魁娘子的脸色从羞涩逐渐变为震惊,再看白泽时表情也变得丰富起来,甚至还看了裴朔身边的元宵一眼,这一眼饱含深意,看得元宵都有些莫名其妙的。

    “多谢大人提点,多谢大人的银子。”花魁娘子听他说完,一狠心接了元宵手中的荷包,最后朝白泽一拜,哭着跑了出去。

    元宵还是想不明白最后那一个眼神,摸着脑袋问道:“二爷,同她说了什么?”

    裴朔朝他勾勾手指,元宵附耳过来,裴朔压低了声音,“我告诉她,小白喜欢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你,叫她别拆散你们。”

    元宵无奈道:“……二爷,你怎么能造我的谣。”

    “我这不是为了干脆的解决问题嘛。”

    “小白喜欢的可不是我,是……”元宵说罢看了裴朔一眼,默默住了嘴。

    “是谁?”裴朔的八卦之心都燃烧起来了,这孩子也有过春心萌动?

    白泽站在一旁狐疑地看着他俩窃窃私语,双手抱胸默默打出一个问号,却见这俩人最后都偷偷笑了起来。

    最后,裴朔轻咳了一下,“你收拾下,晚些陪我去相府赔罪,顺便把你身上的毒解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和郭相仪来一次正面交锋,金矿之事也要尽早解决才能早日将那些工人救出。

    相府,郭盛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郭相仪哭诉,皱皱巴巴的脸上鼻青脸肿的,还挂着血痕。

    “老爷,那毛头小子是驸马爷身边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挑衅咱们相府的人。”

    “我看他就是没把您放进眼里,什么驸马爷,呸!一个乡野村夫,给咱们相爷提鞋都不配,他爹裴政都不是什么东西,他也敢来造次。”

    他说着见郭相仪不出声,又嚎了一嗓子,“老爷……他打的不是小人的脸,那可是咱们相府的颜面。”

    郭相仪端坐正堂,今日休沐,只穿着常服,行走间自有山岳般的沉肃,眉峰如削,瞳仁似浸在寒潭里的墨玉,颔下三缕银须修剪齐整,倒比鬓角的霜色更添几分不怒自威,右手拇指不断拂过手中的玉棋子。

    “郭盛,你是越老越活回去,还叫个孩子给欺负了。”

    不待郭盛再哭诉些什么,外头小厮跑进来,“老爷,外头驸马爷拎着个少年说来给老爷赔罪。”

    郭盛见状当即怒道:“现在知道过来赔罪了,他……”

    郭相仪忽然轻咳一声,郭盛当即闭上了嘴,捂着一脸的伤退了下去,正巧和裴朔擦肩而过。

    裴朔拧着白泽的耳朵将他提了进来,见着郭相仪的那刻他就将白泽用力推了过去。

    “过去,给相爷磕头赔罪。”

    白泽乖乖跪好。

    裴朔拱手笑道:“见过相爷,今日的事是我管教不严,手底下的小子不懂事,居然惊了相爷手下的人。”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小白,你怎么有胆子跟相爷的人动手呢?”

    裴朔嘴上骂着白泽,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听得郭相仪是一阵气血上涌,脸上却不得不挂着笑。

    “这点小事怎么劳驸马爷亲自过来赔罪,不就是孩子闹了点事,直接绑了送来不就是了。”

    裴朔暗骂了声老匹夫。

    他要是直接把白泽送过来,恐怕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裴朔毫不客气地坐在郭相仪棋局的对面,瞧了瞧他面前的棋局,微微一笑。“相爷说的哪里话,前些日子还要多亏相爷的半颗解药,才能救了晚辈的命。”

    郭相仪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裴朔,他比上元夜瘦了些,衣裳稍有宽松,但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病气。

    “不过这孩子却误食了另一枚毒药,不知相爷可否割爱赐下解药?”

    “驸马这是何意?老夫从未见过他,谈何毒药解药的?”

    裴朔见他这老匹夫咬死不认,干脆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东西见光的瞬间,郭相仪浑浊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我用此物作为交换呢?”

    郭相仪还在装,“驸马手中是何物?”

    “火枪。”

    裴朔握住枪把,填弹、持枪,瞬间对着郭相仪,动作快到几乎瞬间。

    郭相仪脸色瞬间就变了,扶着石桌的手都在颤抖,唇边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怒道:“驸马爷这要做什么?要杀了老夫吗?”

    显然他的情绪已经紧张到了极点,那张永远皮笑肉不笑的脸皮终于有所松动。而霎那间园子里的护院也全部包围了整个亭子,刀剑对准了裴朔。

    裴朔盯着他。

    郭相仪和郭祈这对伯侄长得真像啊。

    他一看到郭相仪,就会想到那夜郭祈在火把下的狞笑,恨不得就在此刻一枪打出,结果了郭相仪的命。

    但是,他不能。

    他在这里杀了郭相仪,他也没办法活着走出相府。他的命很值钱,他不打算和郭相仪同归于尽。

    裴朔忽然笑了,手上一松,对准石桌棋盘上的某颗黑子,砰地一声,只听得瞬间的声响,那石桌当场炸开一个小洞来。

    四处飞溅的石子划破郭相仪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裴朔用袖子遮面,毫发无伤,戴尘烟散去,只见那原来的位置已留下一道烧焦的黑洞。

    这石桌厚一寸,乃是上好的岩石制作而成,就这么被裴朔手中的铁疙瘩穿透击碎。

    那子弹壳落在地上,清脆一声。

    寸厚岩石都可击穿,何况是人的脑袋,郭相仪瞬间起身,眼里的狂热再也止不住地盯着裴朔手中的物件。

    从纸上或者口述听闻火枪的威力已经足以骇人,等到他亲眼见过,才终于知道此物乃世间绝妙。他若得之,何愁大事不成?

    “相爷,我能做出一把,就能做出千千万万把火枪。”

    郭相仪努力平复了心情,只是垂落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你要什么?”

    “先给我家孩子解毒。”裴朔笑了。

    现在终于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不知郭祈见到他口中的[贱种]和他最敬重的伯父同席并坐会是何等模样?应该会发疯吧。

    裴朔笑中似有癫狂。

    郭相仪唤来了人取了小瓶交给裴朔,白泽确认过是解药无异后当即服下。

    “相爷想亲自试试它的威力吗?”裴朔按照约谈将这柄火枪放下,轻轻一推,乱了棋盘布局,这柄火枪便落在郭相仪眼中。

    郭相仪几乎难以克制眼中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这沉甸甸的铁疙瘩块,甚至还有些拿不稳。

    他学着裴朔的样子,对准了花园不远处一棵大树,想到裴朔的动作,手指僵硬着,等了许久才终于按下。

    只听得砰地一声,大树应声倒下,将周遭的仆人吓得全部扑通跪在地上。

    “好枪!”郭相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手中的宝物,虽然手臂被震得发麻,但只要勤加练习,一定能习惯这种力道。

    他甚至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即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到这把枪都能上阵杀敌。

    若是郭相仪没有试过它便罢了,他已经亲手见识过他的威力,又亲手使用过它,还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裴朔笑了。

    没有人能抵抗火枪的威力。

    如果有,一定是他没有见过。

    就算他和郭相仪之间隔着郭济物的一条人命,郭相仪都要乖乖把他想要的双手奉上。毕竟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弟弟而已。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出来,只要老夫办得到。”

    “我要做官。”

    郭相仪眉头紧锁,“我朝未有驸马做官的先例。”

    “那我要钱,金矿所得我要瓜分三成。”

    第90章

    桃水村后山金矿, 当年崔舟估计有一万万斤,而金矿开采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远远超过当初崔舟的估算, 便是历史上最著名的贪官查抄府邸都没有这么多。

    郭相仪早已恢复了那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面孔, 手底下人奉了热茶, 他轻抿一口, 眼皮未抬,“三成,驸马爷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

    郭相仪没有子嗣, 郭祈是郭相仪亲自教养在身边的, 行事作风都有他的影子,就连狠辣蔑视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是梧州不在京城, 沅陵和桃水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地界,没有必要在那些他们眼中的低贱之人面前演戏。

    “难道这些铁疙瘩不值得几两金子吗?相爷,我说过, 我能做一把,就能做出千千万万把。”

    “一万把火枪和六万发子弹,我要三成的金子, 不过分吧?”

    郭相仪眼皮一跳。

    他几乎不敢去想, 若是能拥有一万火枪, 该是什么样的场景。

    一万火枪,可敌百万雄师。

    “好!三成就三成。驸马爷可不要反悔,一万把火枪,你要多少时间?”

    “半年为期。”

    “好!但是铁和火药, 要由相爷提供,我不过区区驸马,弄不了这么多的材料。”

    送走裴朔, 郭相仪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广袖扫过桌前的棋子,哗啦哗啦散了一地,吓得周围仆人纷纷跪地。满目死寂中,唯有散落的棋子仍在青砖上骨碌碌打转,撞在仆人们颤抖的膝头发出闷响。

    “竖子!”

    “安敢与我谈交易?”

    “祈儿何时回来?”

    那鼻青脸肿的管家上前,“大公子前几日稍信来说已过了冀州地界,估摸着今儿就能进京了。”

    相府外,裴朔的表情也逐渐阴沉下来,朝着相府的牌匾翻了个白眼。

    老匹夫,等死吧。

    长安大街上,裴朔正想着下一步的计划,忽然不远处马蹄急促,一人策马长鞭,周围人纷纷避让。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裴朔只觉得无数刺骨寒意涌入,瞬间顺着后颈爬满脊椎,浑身的血液似要冻结。

    白泽吓得一把将裴朔拉到一侧,“二爷,你怎么了?”

    裴朔惊愕地回头,那人早已驾马离去,只留一个背影,但裴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郭祈。

    好久不见。

    “二爷?”白泽又唤了他一声。

    “没事。”

    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昏暗。

    裴朔吃了饭窝在书房研究他的火枪图纸,这里面零件繁琐,单凭他一人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做出一万把火枪,而他也不打算真的把火枪交给郭相仪。

    他铺开一张新的白纸,提笔重新画了一份图纸,隐去了里面的大部分零件,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只是外观神似,但并不能用。

    他把这份图纸收好,又准备写招募工匠的帖子,帖子还没写完,外头吵吵闹闹的便有人提着灯过来了。

    门被人敲响,“二爷,公主院前点灯了,奴才等人来侍奉您。”

    裴朔拉开朱门,“点灯便点灯了,怎么回事?”

    “二爷……”元宵拉了拉他的衣角,在裴朔耳中低语了几句,“公主点灯的意思是……召您侍寝。”

    “什么?”

    裴朔的脸色瞬间烧红起来。

    他恍然想起来第一次入府那日彩云在他面前说过些许公主府的规则,里头就包括点灯的规矩,他那会儿并未在意。

    为首的大太监提着灯,一招手瞬间几十个宫女鱼贯涌入,将裴朔整个人团团围住,看的他心里发慌。

    “干什么?干什么?”

    “不就是侍寝,有必要在这就扒我衣服吗?”

    “放手!救命!哎,我的衣服……”

    平日里他在公主府随意进出溜达也就罢了,这种侍寝的事是要由府官记录的,府中下人自然是要按规矩好生把裴朔打扮一番,再亲自抬着轿子把他送到公主院子里去。

    “驸马爷,伺候公主前要先沐浴更衣的,奴才们也是为了您好。”

    “洗就洗!”

    “不许扒我衣服。”

    “其实,我又有点饿了,要不我吃了饭再……”

    他被人簇拥着进了浴室,蒸笼似得冒着热气,不断有小太监进进出出地提着热水,侍女们托着托盘,上有丝绸、香料、花瓣、澡豆等密密麻麻站了两排。

    裴朔见状吓得掉头就走。

    “我可以洗,但我又不臭,我一个大男人,你们弄这么多花瓣,有病啊!”

    旁得太监宫女连忙拦。

    “驸马爷,时辰快到了,可不能闹脾气。”

    不止是公主院子里的那些人,就连他琼楼的太监宫女们也一个个铆足了劲头,生怕他失了圣宠。

    “是啊,二爷,这可是您第一回伺候公主……哦不第二回,上次洞房,肯定是公主不满意,否则怎么会这么久才第二次召您,我们这次一定要努力。”

    “对!一定要公主满意,再加些香料,一定要好好洗,我再去瞧瞧衣裳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要跑了,快,抓住他。”

    “大家抓住他!”

    裴朔被左右挟持着,强行将他按了回来,开始扒他身上的衣服。

    裴朔死死捍卫着最后一点遮羞布,死也没让他们扒下来,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久矣,但他还是不习惯这么一群人围着他沐浴洗澡。

    雪盈在旁边像个女巫制毒一样,开始往洗澡水里加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眼看着那洗澡水的颜色逐渐变幻,又漂浮着花瓣,她嘴里还在不断地絮絮叨叨。

    “二爷,这可是宫里头娘娘们用的好东西,里头有桃花、红莲花、樱桃花几十种花瓣,还有丁香、沉香、青木香、麝香几十种名贵香料,还混了珍珠粉和玉粉,保管二爷洗完又白又嫩又滑。”

    裴朔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也说是娘娘用的,我又不是娘娘,我要什么又白又嫩又滑,我又不滑滑梯。”

    “好雪盈,别再加了,我要腌入味了,我已经很香香了。”

    “我现在是香香公主~”

    眼看着这些人跟聋了瞎了似得,各个都沉浸在自家主子即将荣获圣宠的世界里,裴朔气得把人全赶出去。

    “滚,都滚,都滚。”

    “把元宵叫进来。”

    裴朔**躺在浴桶里,整个人生无可恋,伸手撩起一颗含苞待放的红莲花,气得他直接丢了出去,然后开始在水面上捞那些花瓣,挨个儿丢出去。

    不知道雪盈扔进去了多少花,眼看着青石板上已是一地的花瓣,他这浴桶里还是浮着一大层,最后累瘫的裴朔干脆放弃了挣扎。

    今天过后,他就是[香妃]。

    明天去花园招蝴蝶去。

    裴朔正无奈间,有人进来了,裴朔下意识以为是元宵,直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位置,“宵,快给爷按按肩膀,今儿那一枪震得我肩膀疼。”

    附上来那双手很有力道,按得裴朔很舒坦,但这和平日元宵的力道不同,裴朔回头瞧了瞧,身后的少年露出两颗小虎牙朝他笑笑。

    “哥哥有旁的事,叫我来伺候二爷。”

    裴朔指了指自己脑门,白泽瞬间得了令似得将手移了上来给他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

    “二爷要是不舒服,就辞了公主,以后再侍寝吧。”

    裴朔:“……”

    还能这样?

    “晚上我再给二爷多按按。”

    裴朔低头看了看这一盆子花瓣,苦着一张脸,“那我岂不是白泡了?”

    等他洗完,外头那些人再次鱼贯而入,捧着衣冠、玉带、璎珞等物件给他穿得流光溢彩的,走起路来丁零当啷,还携带阵阵香风。

    “大晚上的,真的有必要穿成这样吗?”

    裴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当年裴大人送他进宫选秀时就是这样把他打扮得像个漂亮的礼物,现在这群人再次把他打扮成了个礼物。

    “二爷……”

    福瑞低着头小声地唤了他一声,随后迅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物件塞到了裴朔手里。

    “这可是小的珍藏已久的。”

    “您一定要勤勉学习。”

    裴朔正坐在镜子前束发,得了这卷书,下意识翻看一看,只一眼他就看到了上面交缠的两具躯体,吓得他瞬间合上了书,生怕叫两边伺候的姑娘们瞧见了。

    那福瑞嘿嘿一笑。

    “小的还有好多。”

    “还有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

    裴朔一听,身体下意识前倾,嘴角浮起一抹奇怪的微笑,好奇问道:“女人和女人怎么说……”

    “那当然是……”

    福瑞正要低头和裴朔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听雪盈轻咳一声,剜了福瑞一眼,对方瞬间住了嘴。

    雪盈道:“二爷,时辰差不多了。”

    裴朔捏着手里那本书又塞回了福瑞手里,叹了口气,“爷用不上,你自己看吧。”

    最后临走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嘱托道:“要注意身体。”

    步辇抬着他穿过镜花园子,项肃正坐在树上吃鸡,看着下头忙忙碌碌的一群人忍不住大笑出来,烤鸡的香气飘进裴朔鼻尖,裴朔瞬间发现了树上的少年。

    “黄鼠狼!”

    他这一嗓子喊得所有人瞬间警觉,还以为真的有什么黄鼠狼呢,直到项肃衣摆飘飘从树上跳下来,众人才纷纷避让。

    “项使君。”

    明面上项肃是琼华公主的面首,是故众人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就像是宫里头的娘娘们争宠。

    裴朔朝他摊开一只手,项肃很懂事的扯下来一只鸡腿递到他手里,裴朔拿了鸡腿,拍了拍轿子前头抬脚的小太监的脑袋。

    好不容易进了公主院子,裴朔才被放下来,公主门前被人轻轻叩响,直到彩云推开房门瞧见裴朔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泛着些笑意。

    “别笑了。”裴朔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彩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将裴朔迎了进来,低声道:“驸马爷,这身衣裳真好看。”

    她说完便捂着上扬的嘴角退了出去。

    大殿之内瞬间静了下来,裴朔撩开帘子坐在圆桌前,瞧着里头帷幔落下,纱影帐内有人影正坐着拆卸头上的钗环。

    裴朔上前,接替过谢蔺手上的金钗帮他拆了下来,如瀑般的青丝逐渐垂落,他拿起桌角放着的玫瑰金簪替他简单挽起。

    铜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脸,谢蔺牵过裴朔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你今天去相府了?”

    “嗯。”

    “半年为期,他拿三分金矿换我一万火枪。”

    “你打算怎么做?”谢蔺是见识过裴朔手中火枪的厉害的,他不相信裴朔会真的做出一万把火枪给郭相仪。

    “给他做点模型玩玩算了。”

    “模型是什么?”谢蔺转过身,他这才瞧见裴朔身上穿得什么。

    乌发高束,金冠上嵌着半枚血色珊瑚,赤色流苏飘带垂落青丝间相映,漂亮的桃花眼波光粼粼,似有烛火相映,深褐色的瞳孔仿若浸在琥珀里的古玉。

    “模型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赤色凤凰羽衫外袍用的是上等云锦织就,金线绣着并蒂莲纹,花瓣边缘嵌着细碎的红宝石,烛光拂过时,宛如千万簇跳跃的火焰,腰带两侧边缘绣着两排圆润的明珠,与腰间九瓣白莲玉佩相击,叮咚如碎玉。

    裴朔见他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气道:“你看你好好的点什么灯,他们非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子。”

    “这件外袍是雪盈挑的,金冠是福瑞选的,腰带的软烟搭配的,硬是多绣了两串珍珠,还有这双鞋……”

    裴朔唇瓣一张一合的细数他身上的件件珍宝,全是琼楼的那些人折腾出来的,“就连这件璎珞他们都换了好几遍……”

    “还非要给我洗澡,用的什么名贵香料,我现在又白又嫩又滑都能去宫里当娘娘了……”

    谢蔺已经几乎听不清他在叽里呱啦说什么了,只默默盯着他看,唇上带着一点笑意,托着脑袋,瞧着他的驸马骂骂咧咧说了好久,又指着身上的衣服说叨了许久。

    他就这样静静听着,看着烛火在裴朔眼底跳动着,似有明光,犹如春水映桃花,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生动的裴朔。

    “喂!你在听吗?”裴朔在他面前挥手晃了晃。

    “当然。”谢蔺笑笑。

    他瞧着裴朔的脸,早不记得裴朔说了点什么,只觉得今夜月色甚美,驸马甚美。

    明日他就把裴朔念叨的这些人挨个赏一遍。

    裴朔见他没心思听自己说话,气得一屁股坐在案桌前,一股脑喝了他杯子里的茶。

    谢蔺缠了上来,哄道:“好了,驸马别气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怎样?”

    “我有崔舟的下落了。”

    裴朔这下终于来了兴致,“如何?”

    “李溪之辞官后,他以家仆的身份跟着李溪之回了故乡,两年前李溪之病故,他就随李溪之的妻儿回了南阳。”

    “你猜我调查李溪之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裴朔问:“什么?”

    谢蔺笑道:“裴大人此人不可小觑,早在你我成亲之前,裴大人就已经查到了李溪之和崔舟,否则他们早就死于郭党之手。”

    裴朔眼皮一跳。

    裴政和阎文山实在是两个极端,裴朔于官场如鱼得水,阎文山则处处碰壁,难为这两个人竟是故交。

    裴朔道:“我暴露在郭相仪面前,唯恐柳家和崔舟再出事,幸好裴大人心细如针,早就派人将他们保护起来。阎大人怎么样了?听说他先贬靖州,又贬青州,后去汝南?”

    “他心态极好,已经习惯了,一路上游山玩水还欲著书传世。”谢蔺有些无奈,他有心扶持阎文山,但阎文山实在是学不过官场弯弯绕绕,他要是有裴政一分心计,都不至于褒贬多次。

    “你再借我些人,打铁工匠什么的,嘴巴要紧,我信不过郭相仪的人……”

    “驸马……”谢蔺突然凑近他,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脸上挂着笑意。

    “怎么?”

    放大的脸突然凑近,稍一抬眼,对方额间那枚朱砂小痣顿时入眼,裴朔险些亲了上去。

    “良宵苦短。”

    “我们是不是该做些正经事?”

    微凉的小指轻轻缠进谢蔺指缝,似春藤攀附寒枝般辗转缱绻,腕间玉镯轻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根小指突然勾住他食指,带着羽毛扫过般的痒意,顺势将他的手按向那张明艳的面颊,指腹下传来的温热顺着血脉直冲心口。

    那人垂着头,眼尾被烛火映得发红,呼吸如兰,“驸马,别想他们了,你看看我……”

    忽而谢蔺拔下他头上的金簪,在油灯前拨弄两下,烛芯晃动,交缠的人影落在墙上忽明忽暗,直至烛芯被金簪熄灭,室内陷入昏暗。

    夜色如幕,满室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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