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园子项肃还倒在树上吃鸡, 刚啃完鸡骨头,随口一吐,正巧滚到白泽前头。
白泽抬头一瞧, 又一滴鸡油落在他脸上, 脸色当场一黑, 从袖子取出短刃就杀上前去。
项肃见状抱着鸡就跑, “你追我做什么?怎么?你也想吃鸡?大不了我分你一只鸡腿?不行的话,两只?”
白泽脚步生飞,吓得项肃在前头嗷嗷大叫, 短刃一扫险些给项肃剃个光头。
白泽气道:“我杀了你这黄鼠狼精, 都怪你,废物……”
“我怎么废物了?”项肃被他骂了个莫名其妙, 他好好地在树上吃鸡,他招谁惹谁了?
“废物……连个女……连个男人都留不住。”白泽恨不得送到公主床上的人是项肃,若不是项肃这个废物留不住公主的心, 怎么会落到他二爷头上。
项肃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止住步子,左闪右避, “你把话说清楚?你非要打一架?要不我请你吃鸡?今晚宵禁了, 明天我请你去月桂楼, 反而是记在你家二爷的账上。”
“哎哎哎……别打了,请你喝酒怎么样?”项肃将腰间的酒葫芦丢了出去。
白泽抬手稳稳接住,拔开塞子就往嘴里灌,倒把项肃都吓了一跳, 这到底是谁招惹他了?
“这个也给我。”
项肃茫然地把手里的烧鸡递给他,看着他大吃大喝像是在发泄什么似得,“你吃也吃了, 喝也喝了,不能再砍我了吧?”
白泽瞪了他一眼。
项肃在他旁边席地坐下,“这是谁惹你了?把你气成这样?不能是我吧,我整天什么也没干。”
“就因为你什么也没干。”
项肃挠挠头,觉得莫名其妙。
白泽气道:“你也是公主纳回来的男宠,你就不能多往公主面前凑凑,让他宠宠你。”
项肃不解,“公主他挺烦我的,不让我往他跟前凑。”
白泽道:“你除了吃就是睡,他肯定烦你,你要学会争宠。实在不行,我教你两招。”
项肃纳闷:“我为什么要争宠?我有吃有喝多自在,要不是你们家二爷,我还吃不着这么好吃的烧鸡。”
白泽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话不投机半句多。
项肃越发莫名其妙。
等他再晃晃酒葫芦,酒空了,鸡也没了,他摸摸肚子扁了扁嘴,“饿了……”
白泽回到琼楼,元宵正在收拾裴朔的衣裳,瞧见他回来,立马道:“正好,你把二爷秋天的衣裳收起来,已经穿不着了,我把冬天的棉衣熨一熨,明天天气好,拿出去晒晒,二爷再穿时暖洋洋的正好。”
白泽一屁股坐下,打了个酒嗝,“我不去,二爷都不要我们了,他眼里只有那个狐狸精,他被狐狸精勾走魂了。”
元宵气得在他脑袋上锤了一下,“瞎说什么呢,那是公主殿下。”
“什么公主殿下,他一个男人,天天穿女人的裙子,偏还长着张勾人的脸,日日迷得二爷找不着北。”
“就算是男人也是公主殿下,你以后小心说话,叫人知道了,整个公主府都要掉脑袋的。”
元宵忙活着手里的活,对于白泽爆出来的雷没有丝毫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哥哥!我不甘心,他要是个女人也就罢了,可他是男人,那我也是男人,凭什么我……”
白泽说着说着对上了元宵审视的目光。
元宵叹了口气,“我告诫你多次了,不要想些有的没的,做好自己的事,快去干活。”
白泽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过去。
——
第二日晚,裴朔难得准备睡个早觉,熟悉的闹声再次响起,裴朔吓得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
为首的大太监一瞧见他就笑没了眼,“恭喜驸马,贺喜驸马,公主院前又点灯了。”
裴朔面色惊恐,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把他从床上拽下去,虽然在他的强烈要求上减掉了花瓣浴这一项服务,但是雪盈等人在打扮他上面心思越来越出奇。
第三天。
“哎呦驸马爷,公主院前又又又点灯了,您真是好福气啊。”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裴朔捶了捶腰,他死也不去。谢明昭食髓知味折腾死人不偿命的。
第四天。
裴朔气得把公主院前的灯砸了,彩云看了两眼着人换了新灯,紧接着轿子又坏了,不知道是谁在底下戳了个大洞。
谢蔺在屋内听着彩云说的这些事忍不住阵阵发笑,他的驸马真可爱。
“彩云,收拾东西。”
“本宫今日起搬到琼楼与驸马同住。”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于是,裴朔刚要熄灯,就瞧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几大口箱子朝着他的院子过来了。
重重的红木箱子落地,宫女太监们便开始着手收拾,先把殿下的东西全部搬进驸马爷的房内。
裴朔盘腿坐在床边,嘴巴张得老大,眼珠随着这些小厮转来转去,眼睛都看花了。
小太监把他的衣柜打开,他的衣服往边上一堆,公主殿下的衣裙就挂了上来。
他的铜镜桌前高高堆满了公主殿下的首饰,什么金钗玉镯蝴蝶钏,看得裴朔眼花缭乱。
裴朔还要再看下去,就有人将他抬了出来,床铺上原来的东西全部被撤了下去,软枕被褥全部算成了上好的皇室贡品。
等这边收拾完后,外头耳房也开始收拾,东西厢房又折腾了许久,原本空荡荡的琼楼一下子就被填满似的。
裴朔扶额,一字一顿地往外蹦,“你、要、干、啥?”
大傻春,你要干什么?
他的腰不是腰吗?!
甚至谢蔺今日穿的还是男装,他是觉得这个府里真就是铜墙铁壁了吗?居然这么大胆。
谢蔺笑眯眯地看着他,“当然是干……你。”
最后那个“你”字刚发出音,就被裴朔吓得捂住了他的嘴。
谢蔺笑笑,顺势在他的掌心舔了下,裴朔顿时一个激灵松开了他,再看自己的手,伸着爪子在谢蔺衣服上蹭了蹭。
变态啊!
谢蔺依旧笑眯眯地托着脑袋看着他,“你要的工匠百人,我找好了。”
裴朔面上一喜,瞬间挪到谢蔺身侧狗腿地帮他捶了捶腿,“殿下,你还有什么没搬完的吗?我帮你一起搬呀~”
谢蔺嗤笑不语。
“我这有几张图纸和做出来的模型,各做一万件,半年之期,或可完成。”
谢蔺结过图纸看了半天,每一张图纸的零件极为精巧,一般工匠恐怕难以完成,而且这里只是各自零件的图纸,这些图纸加起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拼接成那样威力十足的火枪。
谢蔺好奇道:“这些东西真能做出火枪?”
裴朔笑笑,“当然不能,它们只能做出来一个模型,根本开不了枪,我会做出几把真枪混淆耳目交给老贼验货。”
“好,这件事交给我,人在京郊外的庄子上,青雀庄,你知道位置的。”
隔日裴朔和谢蔺往庄子上走了一遭,里面工匠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人按照不同的零件、组合被划分在不同的院子里,各院子互不相通,这些人也互不相通,为的就是防止泄密。
铁料和火药也早在几日前就有人送了过来,事情做的隐蔽,几乎没有人知道小小的一个青雀山庄,竟造得这等谋反大事。
而后裴朔几乎天天待在庄子上守着,有时天色过晚他干脆就睡在庄子上,气得谢蔺差点把青雀庄砸了,他好不容易搬到琼楼,结果裴朔又跑了。
等他一咬牙也要搬到青雀庄上时,裴朔一扭头住进了裴大人家里。
冬去春来,辗转而过。
半年之期将至。
青雀山庄的仓库早就堆积了一箱箱的火枪和火弹,裴朔除了晚上偶尔回去,其余时间都在山庄监督,眼看着工期终于完成。
为了防止发生交叉工匠是一批一批放回去的,每个人都是随机传送回城的,确保他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仓库贴满封条的箱子,裴朔亲自看着他们押送上车,旋即朝着郭相仪指定的位置送上去。
风起,衣袂翩然。
谢蔺立在身后,“他一定会转移地点的。”
裴朔笑道:“那不正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裴大人已派人跟进。”
谢蔺眯起了眼。
郭相仪死期将至矣。
公主府,春光正好。
镜花园子又开了些新的好花。
听闻边关大捷,霍衡力破鸣水之战,以四万军师对上南梁十一万兵马,亲斩敌将头颅,一战成名,大获全胜,不日将班师回朝。
李观寄回信来,言雍州景美人好,多谢公主殿下借他的府医三人,杨汝玉病情好转,他已说服岳父大人履行婚事,将于一个月后携杨家父女启程返京筹备婚事。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裴朔看着手中的信笺,不免笑出了声。
杨汝玉病情好转,李家老太太就不会嫌弃她再是个病秧子,两家重修于好,他就能亲眼看着李观成亲。
谢蔺也忍不住笑了。
外头白泽正好进来,“阎大人进京了。”
裴朔放下信,“等他许久,终于到了。”
今日阎文山返京,多年谋划,只等今朝,裴朔下意识攥紧了拳,直至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他的手背,裴朔才终于放松一刻。
听闻阎文山于守阳破获陈留王郡主嫁妆遗失案,而后又助陈留王剿灭匪徒,名声大噪,陈留王对他甚为欣赏,又将自己的郡主嫁他为妻,甚至保举他进京再任大理寺卿。
有陈留王作靠山,阎文山此番回京,小鬼蛇鼠不敢冒头。
而阎文山虽听命于谢蔺,但说到底他和裴政不同,裴政是为君,而阎文山则是为民,只是为报荣王知遇之恩,加之贼寇猖狂,阎文山才会多番出手相助。
历史上郭氏一党虽亡于阎文山之手,但其中掺杂甚广,太子、永王、皇帝、朝臣、藩王……无数只手在其中搅和,到底是如何扳倒了郭相仪,史书并无详细记载。
况且有李溪之在前,他还不能完全相信阎文山。
“放心做你想做的事。”
“我能保你。”
短短四字,裴朔喉间瞬间泛起无限酸涩,心跳不受控地加快,曾经火夜逃亡、官官相护时的孤立无援,此刻尽数被击得个粉碎。
他垂下了眸子,从旁取出一个匣子交给谢蔺,上面还有一封信。
待看清信上的字后谢蔺瞬间站起身来,错愕地看着他,“休书是什么意思?你要休了我?”
“裴朔,你敢!”
裴朔滚了滚喉结,遏制住身体的轻颤,“若此计不成,就请公主休了我。”
谢蔺嗤笑一声,看也没看便将那休书撕了个粉碎,往天上一嚷,好似淅淅沥沥的纸钱飘洒。
“若此计不成,我将入主京师。”哪怕是背负篡位的千古骂名,他也要保下裴朔。
裴朔无奈笑了。
公主真可爱。
—
宣德门外金锣喧天,早已聚集百姓无数,随着车辆行进,百姓纷纷跪地呼应,若说先前只是小有名气,此刻的阎文山才是真正的声名大噪。
北祈上下谁不知阎文山之名,南梁西陵亦有耳闻,茶楼酒馆编书,月刊小报日日颂其清名。
十二面杏黄旗在艳阳下猎猎翻飞,阎文山的朱漆官轿碾过新铺的黄沙,百姓夹道欢迎。
月桂楼旁,二楼雅间,杏花枝头比之前年开得更旺盛了些,裴朔和谢蔺对面而坐,瞧着外头的盛况。
忽然,人群中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窜出来一个妇人,妇人抱着孩子,手持血书状纸,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衫破旧的青年,几人不顾侍卫阻拦扑通跪倒在地。
妇人荆钗布裙,双手布满老茧,脸生黄斑,双目通红,眼眶含泪,高举血书的手臂在烈日下剧烈颤抖,“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官轿落地,有人掀开轿帘,来人形如山岳般巍然,宽阔的肩背撑起暗纹蟒袍,浓眉似墨,一双虎目沉如深潭,鬓角几缕白发混在乌发间。
“何人拦轿?”阎文山出口便带着浓厚的威压。
柳大嫂跪在地上依旧呈着状纸,“民妇青州柳心柔,状告当朝驸马裴朔贪图富贵、抛妻弃子,只恋京师温柔乡,不顾青州糟糠妻,他停妻再娶、贬妻为妾,又上瞒皇恩,欺君犯上,罪行凿凿,上负皇天后土,下欺乡亲邻里。”
阎文山当即瞪大了眼,叫人将状纸呈上,只看了一眼,当即怒斥,“好个无知妇人,你可知攀咬皇亲是何等大罪。”
“民妇所言,句句存实。”
阎文山浓眉皱起,他曾与驸马裴朔有过多面之缘,此人相貌堂堂、风姿卓然,于危难之间面不改色,利剑破局能救妇孺数百,更于朝堂上目光如炬、慷慨陈词,毫不畏惧。
那裴朔如青松立雪,心有道义,临危不乱,德才兼备,岂会是这妇人口中的抛妻弃子之徒?
“柳心柔,你且随本官回府衙,即刻受审。”
柳心柔字字句句如刀,振振有词,字词落地。
消息不足半日便插翅似得传遍京都,裴朔本就名气颇盛,瞬间便炸开了锅。
第92章
东风吹落杏花, 月桂楼的雕花窗前早已不见了裴朔和谢蔺的身影。
月刊小报王嫣派人请示过裴朔的意思,裴朔回了信儿,没出两个时辰, 今日最新一刊的月刊小报横空出世, 插画画的更是栩栩如生。
【柳氏女状告驸马抛妻弃子
阎文山于大理寺开堂问审】
一时间, 裴朔的名字风头无两。
街头小巷议论纷纷。
楼管茶楼得了月刊小报, 连楼里的说书人都顾不上,纷纷念叨起这一闹事。
“怎么回事?”
“驸马爷不是侍郎大人的儿子?怎么会娶一乡野村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驸马爷母亲生产时同人抱错了孩子, 所以在外长大, 后来才找回来,娶了公主。”
“这么说, 驸马爷真有可能停妻再娶?抛弃了那村妇?”
“我倒不这么觉得。”
“两年前上元节,驸马攀灯楼,作下名诗数首, 才华当世第一人也,他后又亲入匪营,救下女人孩童数百人, 此等德才兼备之人怎会犯下停妻再娶大错?”
“你说的这些, 纵然是真的, 和他停妻再娶又有何关系?古往今来,贪图富贵、抛弃妻子的可在少数?”
众人议论纷纷。
此刻,公主府内,裴朔几乎刚到家门口, 阎文山的兵便同时到了,二人正好在公主府外撞了个对面。
为首的红袍捕快乃是阎文山的近身护卫,当初迎娶公主前夕, 也是此人把他和郭琮等人抓进了大牢。
“下官楚曜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驸马爷。”来人窄袖佩刀,脊背挺直,瞧着有几分江湖气息,但更多的还是为官者的凌凌正气。
“适才游街之时,有妇人状告驸马,阎大人命我等请驸马爷过堂一见。”
裴朔却是嗤笑一声,甩袖就要入府,楚曜连忙上前一拦,“请驸马爷过堂一见。”
“放肆!本宫乃当朝驸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路?这里是公主府,可不是你的大理寺。”
楚曜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拒绝,也并不恼怒,反而笑道:“驸马爷,既然这里是公主府,闹起事来,若是被公主听见了,怕是你我都要问责。”
裴朔眼神微眯,将楚曜上下打量了个遍,此人武艺超凡、胆识过人,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他还是挺想让楚曜给他签个名的。
裴朔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楚曜微微一笑,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身后护卫队瞬间跟在裴朔身后,生怕他跑了。
大理寺内阎文山正堂高座,正在看柳大嫂带来的状纸,柳大嫂抱着柳小满,携柳二郎跪在下首,堂内肃穆沉寂,叫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些。
不多时,便见堂外进来一人。
金光如柱恰好照在他身上,来人一身锦绣华袍,宝石珍珠流光溢彩,袖口处的牡丹花更是以金线绣制,抬手投足见腕口的血玉手镯若隐若现。
裴朔手持一柄折扇,步伐稳健,从容不迫,仪容端正,姿态张狂,却难掩贵气风流。
阎文山曾与裴朔有过一面之缘,对裴朔印象极好,这样的人怎会是停妻再娶的恶人?阎文山不免有些先入为主,不过很快他就让自己抛弃了这些想法。
为官者,公正为先。
切忌私心乱判。
裴朔穿过大堂,视线从柳大嫂身上略过便很快收回。而那柳小满却直接抱住了裴朔的腿,又哭又喊的,“爹!”
裴朔眉头微蹙,抬脚就想踹他,“哪里来的小子,乱认谁爹呢?”
“爹,我是小满啊,我是裴小满,你不认识我了吗?爹!娘说我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滚开!”
阎文山眼神示意,有官差将柳小满从裴朔身上拽下,阎文山起身从堂上走出,“下官阎文山,见过驸马爷。”
裴朔下巴一抬,“阎大人许久不见,威风了好些,你要审本宫就审得快些,公主还在府中等本宫回去吃饭。”
楚曜搬来了椅子放在堂上,裴朔顺势坐下,浑身吊儿郎当的,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连个眼神都没给阎文山。
阎文山只好转身重新坐回官椅,惊堂木一拍,吓得柳小满哇哇大哭,柳大嫂见状连忙把他抱在怀里哄了哄。
“柳心柔,本官问你,你口中抛妻弃子之人可是此人?”
柳大嫂见状立马指着裴朔情绪激动起来,“是他,还望阎大人为民妇做主。”
阎文山又朝裴朔拱手道:“敢问驸马爷,可识得此妇人?”
裴朔这时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随口敷衍道:“不认识。”
阎文山却轻笑一声,“武兴十三年上元佳节后,有妇人报官称幼童走失,而后驸马爷邀本官于月桂楼相见,并提供妖道线索,敢问驸马,还记得此事否?”
“不记得了。”
“你……”阎文山俨然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没见,这人竟变得这般无赖模样。
“驸马不记得,但本官却是记得清楚,想必柳心柔所住居所的邻里也都记得。”
“来人,请柳心柔的左邻前来问话。”
很快,有官差带着几名妇人、男人等进了大堂,这些全是柳大嫂所住的巷子里的人,早就被阎文山带了回来。
“堂下乡亲,可在柳心柔家中见过此人?开口之前,本官要提醒你们,公堂之上,不可胡乱咬言。”
这些人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架势,心里头害怕的很,嘴上更是不敢乱说话。
“大人,草民见过他,两年前,他带着好些贵重东西来柳娘子家里,我还偷偷见着他朝柳娘子下跪。”
“是啊,我也见着的,巷子里好些人都瞧见的,那些人都穿着宫里头的衣服,我们也不敢多看,就听见里面砸东西的声音。”
“大人,小人更早的时候还见过,是二郎带他回来的,就他一个人,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什么吵起来,这人就被二郎赶出来了。”
阎文山见状将这些人的口供录了下来,挨个签字画押,以免翻供。
“驸马爷,还有什么话要说?”
裴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应该是认识吧,认识又怎样?那日阎大人回京,本宫出去凑热闹,却被人挤压,是二郎救了我,本宫为表感谢,拿了些物品给他们,难道这也有错?”
“驸马!”
“公堂之上,岂容你胡乱改口,你到底认不认得他们?”
阎文山见他这副态度不免有些奇怪,他曾见过的裴朔心胸坦荡,绝非这等无赖之人。难道涉及富贵,人人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认得。”
“好!我再问你,你为裴侍郎次子,但自幼不在京中长大,你从何而来?”
“青州。”
“可曾婚配?”
“不曾。”裴朔的态度越发嚣张,气得阎文山胸腔一起一伏的。
“柳心柔,你说你和驸马为原配夫妻,可有证据?”
柳大嫂低头痛哭,“裴朔,你我少年夫妻,到如今竟攀了富贵翻脸不认人,你读书的银子从何而来?是我一针一线熬瞎了眼睛,白日洗衣种田,晚上绣帕补衣,家中杂物你未染分毫,如果不是我,怎么会有你的今日?你说你要进京寻亲,如今你寻了京城里的大官做爹,却一去不回,若非我进京来寻,还不知你已经娶了公主,忘了我们孤儿寡母。”
“阎大人,我有证人,有媒人为证,名唤王婆,就住在青州镜花坊成贤街上的鸢尾巷子里,东头数第二户人家就是她。”
“我还知道,裴朔他后腰上有个方形红色胎记,是他出生时就有的。”
柳大嫂声嘶力竭地指出,平日里柔和的双目也变得狰狞起来,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夜郭祈的身影,随后又是柳大郎青灰色的尸体,多年的冤屈悲愤,此刻倾囊而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然而她的声嘶力竭落在裴朔眼底如跳梁小丑,他只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衣袍,“阎大人,本宫的时间很值钱的,你若是没审问完,本宫就不奉陪了,再晚一会儿,公主怕是要等急了。”
阎文山冷笑道:“驸马何必着急,公主那里下官已派人回禀。”
长刀交叉,拦住了裴朔的去路,裴朔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扇子一合指着阎文山的鼻子就开骂,“阎文山!我乃皇亲国戚,我妻可是当今琼华公主,你也敢拦我的路?”
阎文山被他骂了也不恼,毕竟骂过他的高官王侯没有百个也有十个,裴朔虽然是驸马,他却并不怕他。
“阎文山,难道这妇人口中的王婆一日不到,本官就不能回府吗?本宫可不是你的犯人!你尚未定罪,胆敢扣留本宫?”
“证人未到,但本宫可先验明证据,来人,请驸马到后室更衣。”
裴朔面色恼怒,楚曜却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大有一副他自己不脱就亲自帮他脱的道理。
“好!若是本宫后腰并无胎记,阎文山,我要告你,我要陛下治你死罪。”
“大人,他后腰的胎记自小就有,民妇绝无半点虚言。”
裴朔一脚踹了过去,柳二郎去拦,胸口顿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奸妇,你胆敢攀咬朝廷命官,本宫饶你不得,你和这野种都不得好死。”
“爹……”柳小满开腔就哭喊起来。
柳大嫂抱着他也止不住的哭。
柳二郎气道:“裴朔,我姐姐嫁给你多年,辛苦操劳,还为你育有一子,你当真这般狠心,不愿认下他们母子?”
“本宫不过是好心报答,谁知你们贪恋权贵,竟污蔑本宫清名,本宫定要奏明陛下,治你们的诬告之罪。”
“阎文山,你好不容易重返京师,就不怕再被贬出京吗?”
“本官无惧,驸马请脱吧。”
当着满堂众人的面,裴朔面露愠色,盯着阎文山,而后缓缓解开自己的腰带,一把扯开云锦绣袍脱下,整个后背瞬间落入所有人眼里。
裸露的脊背在烈日下白里透着粉色,背部肌肉随着呼吸起伏,斜方肌与背阔肌交织出流畅的倒三角轮廓。
阎文山定睛看去,却见他后腰处一块硕大的疤痕。“你腰上的疤痕从何而来?”
“这是我与公主闺房之时,烛火滴落留下的,阎大人若不信,大可传唤公主,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胆子。”
说罢他收拢了衣襟,正欲将衣袍穿戴整齐之时,突听外头一道太监的嗓音喊道:“公主驾到。”
“阎文山,你好大的胆子!”
裴朔抬眼看去,有宫娥手持孔雀羽扇开道,女人轻抚云髻,凤凰步摇在光线下闪着耀眼的金光,额头花钿宝石流光溢彩,鹅黄织金衣裙曳地,飘逸若仙,紫色披帛映衬鹅黄,绣满紫藤花。
“下官叩见公主。”
阎文山下堂参拜,众人也纷纷跪地拜见。
裴朔见状立马变得委屈起来,拢好衣衫,整理好衣袍,快速走到琼华公主身侧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她的腿哭诉道:“公主,他们胡乱攀咬我,公主定要为我做主啊。我一心只有公主,哪来的原配幼儿?”
谢蔺见状冷哼一声,转身坐在阎文山的位置上,“阎文山,你可知他是本宫的驸马?”
“下官知道。”
“你既然知道,怎么敢差人请他过堂?”琼华公主啪地一声拍下惊堂木,“阎文山,看在本宫父王的面子上,此事就此作罢,休要再提,柳心柔母子,本宫也会妥善安置。”
阎文山正要说话,柳大嫂却突然站起来,怒指公主,“公主,你是君我是民,按理我要跪你,但我是原配,你是妾,是否也该由你跪我?”
柳二郎也站起来道:“就是,我姐姐身为裴家儿媳,她在前,你在后,你还要敬我姐姐一碗茶,跪在她面前给他每日请安。”
谢蔺抓起桌上什么东西就丢了过去,怒喝一声,“放肆!”
那东西擦过柳二郎的衣袍没伤着他半点儿,啪地碎在地上,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
第93章
“阎大人, 民妇此行绝不会罢休的,我要那负心汉依罪处置,我的儿子不能被人家叫没有爹的孩子。”
柳大嫂不愿罢休, 阎文山也只能无奈道:“殿下, 既然原告不愿罢休, 案子只能由臣再查下去。”
谢蔺怒道:“阎文山!你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殿下, 微臣食君禄,享民俸,自当为君解忧, 为民做主, 天下事在天下人,即便您贵为公主, 也不该胡作非为。”
“如果本宫一定要把驸马带走呢?”
“殿下请便,不过案子若有进展,臣会随时请驸马前来, 若驸马不愿,就勿怪微臣不敬。”
谢蔺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裴朔跟在他后面, 临走前还回头朝阎文山和柳大嫂微微一笑, 那样子做足了小人得志的神情。
公主府院中。
谢蔺刚换了身男装,正与裴朔品茗,不出意外,管家来报, “殿下,阎大人求见。”
谢蔺无奈道:“请阎大人进来,阎大人这次恐怕要把我好一顿骂。”
阎文山那张嘴本就得理不饶人, 现在被他抓住这么大的把柄,他肯定要把自己骂个昏天黑地,然后再提荣王当年之事,以此对比,好教他真心悔过。
裴朔嬉笑道:“你好好道歉,我去厨房给你做樱桃毕罗。”
“不行,你要留下来一起挨骂。”他一个人扛不住阎文山的火力,他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的。
“拜拜!”
裴朔闪身躲在屏风之后,没过一会儿就看见阎文山进来,先是行了一礼,随后他一落座,茶没喝上一口就开始了。
“殿下今日在公堂之上实在糊涂,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驸马?再者他又并非真的驸马,殿下何必徇私?”
“是是是,本宫知道,但他毕竟是我的驸马,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本宫的脸面也不好看,不是吗?”
“殿下!”阎文山有些急了,“殿下脸面事大,难道柳心柔母子就活该被人抢了夫婿,孤苦无依吗?殿下又非真正的女子,怎么懂她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的苦?殿下何不一纸和离书,成全了他们?”
“本宫岂会不懂失去父亲的痛苦?可是驸马真的是柳心柔的丈夫吗?你又怎么确定她不是索财不成,反来诬告?”
阎文山道:“柳心柔所言虽尚未证实,可我看她从容不迫、成竹在胸,又有媒人乡亲为证,驸马现在认罪尚可从轻发落,若是楚曜从青州回来,带回媒人人证,一切悔将晚矣。”
“昔日荣王在时,常道民为贵君为轻,柳心柔也是殿下的子民,难道殿下就忍心她受此漂泊?”
“殿下若为一国之君,更不该偏袒任何人。纣王宠信妲己,幽王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殿下也要做哪纣王幽王一流吗?”
谢蔺心里暗自嘀咕,他就知道阎文山每次劝他的时候都要把父王搬出来比对一番,但是阎文山一片苦心他又岂会不知,阎文山受荣王之恩以报于他,他更不愿阎文山寒心。
“阎大人,本宫知道,可如果本宫一定要保他呢?”
阎文山被他说的一愣。
他素来以为谢蔺肖似其父荣王,可如今谢蔺为美色所迷。
难道人遇到美色也会变得丧失理智?
他正想着,裴朔从里头端着一盘樱桃毕罗出来,穿得花花绿绿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一张好皮囊活像个惑君的妖精,“哟,阎大人好啊,要留下来吃饭吗?”
阎文山一看见他就头疼,哼了一声,直接告退,难怪裴政对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裴朔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他是在哼我吗?”
谢蔺笑笑,“他把你比做妲己褒姒之流,怕我步纣王幽王后尘,为美人而失江山。”
裴朔:“……”
阎文山从公主府出去后,径直又去了裴府,他同裴政算是故交,裴朔是裴政从外边找回来的儿子,其中章程或许裴政清楚。
“文山,听闻你进京,我正要派人请你来呢,尝尝我亲酿的蔷薇落。”裴政拎着一壶酒亲自给阎文山斟上,桌上摆着小菜,二人对坐而饮。
“我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喝你的酒,大理寺有人告你的儿子停妻再娶,欺瞒皇恩。”
“哦?可是桓儿和凌儿尚未娶亲,何来的停妻再娶?”
“你少在这里嬉皮笑脸的……我说的是你的次子裴朔,如今的驸马爷。”
阎文山再看裴政,突然觉得裴朔真该是他的亲生儿子,两个人如出一辙的气质,一问三不知,嘴上没有一句真话。
裴政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是他啊,我不知他是否已经娶妻,当时只是随意从路上拉了一个人回来,你也知道,我舍不得凌儿,只能从外面找了个替死鬼。”
阎文山狐疑地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清楚?”
裴朔好歹明面上也是裴政的儿子,其中缘由他怎会不知?
“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京中人尽皆知。”
这件事倒是真的,听说裴朔刚回京时便因为裴政苛待他闹得很不愉快,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文山,你我受荣王大恩,如今裴朔是殿下的驸马,此事闹大了,他该如何自处?”
阎文山气道:“可这事若不处置,柳心柔母子又该如何自处?”
“柳心柔难道比天还大?”
“天下人难道不比天大?”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不欢而散,阎文山负气离开,他本想找裴政聊上两句,可裴政比谢蔺还要气人呢。
眼看着一桌子酒菜无人下腹,裴政有些无奈,阎文山这个脾气难怪他三贬三迁。
外头裴桓进来,抱拳道:“父亲,您唤我。”
“挑些精明的暗卫保护阎大人,再加派人手护阎大人家眷。”
“是。”
裴政瞧着窗外一轮明月,依稀记得他和阎文山在荣王府初始便是这样一轮明月下把酒言欢,只是明月犹在,故人分崩离析。
不肖数日,楚曜从青州归来,带回柳心柔口中的王婆及裴家乡邻若干,裴朔再次被阎文山传唤。
公主府朱漆大门轰然打开,数百金甲侍卫倾巢而出,长枪上猩红的缨穗在风中猎猎作响,直指大理寺捕快,为首的金甲参领将鎏金长戈重重杵在青石板上,“这里是公主府!”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下。”楚曜取出令牌,丝毫不惧,腰间佩刀甚至已经出鞘三分,就等对方先动手,他直接杀进公主府把驸马抢出来。
阎文山从身后的轿子下来,“就算是公主府,也要配合大理寺办案。”
“阎文山,你放肆!”
琼华公主从人群走出,耳边东珠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语气凌厉,手持长鞭,“今日谁也不能带走驸马。”
“殿下!”
阎文山痛喊一声,当即掀袍跪地,脱下官帽,字字铿锵有力,“那请殿下治臣死罪。”
谢蔺不语。
阎文山瞬间给了楚曜一个眼神,楚曜一个翻身,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抓住裴朔的手腕,裴朔人还懵着,已经被楚曜抓着飞了出去。
“卧槽!”
“我恐高的。”
“救命!”
裴朔看着下面比邻的房檐,一撮一撮闪过,楚曜扛着他快步飞走,他眼前一阵头晕眼花。
“啊啊啊——”
“我不喜欢玩过山车。”
“我要吐了。”
“我可吐你一身了昂。”
裴朔灌了一肚子冷风。
在王嫣的刻意运作下,月刊小报专门给裴朔印了一刊,讲述了裴朔龙虎墙跳河、迎娶公主、调戏府里丫鬟、逛牌楼逛青楼,上元夜攀灯楼、窦氏别院救妇孺、状元游街、东郊猎场救公主等诸多波澜壮阔的传奇事迹。
柳二郎用极其华丽且夸张的文笔将裴朔描述得淋漓尽致,给人物加上了丰富的传奇色彩。
月刊小报裴朔篇,当日便传遍全城,甚至运送全国各大报社据点,一时之间卖的火热。
驸马停妻再娶一事,瞬间成了酒楼茶馆饭后谈资,甚至还有戏院编排了一出戏来唱得热闹。
裴朔的事顿时成了京中首要关注对象,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月刊小报第一时间发行新的故事。
柳心柔口中的媒婆是个嘴角带着个大痦子的中年胖女人,人称王婆,楚曜找到她时,她刚说成一桩亲事,为了把她带回来,楚曜使了不少法子最后还拿了几两银子。
“见过阎大人。”王婆穿着身大红花夹衫,手里拿着个帕子,身材形象很符合裴朔对于媒婆的刻板印象。
“你可识得旁边这人?”
王婆只看了一眼就笑盈盈道:“认得认得,这不是心柔吗?当初她的婚事还是我牵的媒呢,听说她那相公认了京城的大官当爹,怎么样,找着你相公了吗?”
楚曜并没有把事情的原委以及告官一事说与王婆听,王婆这会儿还不知道柳心柔因何告官,只当是犯了什么事儿。
“王婆,本官再问你,你可还记得柳心柔的丈夫是何样貌?这公堂之可有与他相似者?”
王婆不解,但还是环顾了一圈,将两侧的官差仔细地看了个遍,又往上看去,这才终于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阎文山身侧端坐太师椅的男人可不正是当日她牵线搭桥配成的姻缘,可这裴朔此刻穿着富贵,端得一副天潢贵胄的模样,再看柳心柔哭哭啼啼抱着孩子,她瞬间就明白了。
王婆扯了扯嘴角,一时不敢搭腔,只垂着头不语。
“王婆,本官问话,你要据实回答,不用顾忌任何人,本官可保你平安。”
王婆这才讪笑一声,“大人,民妇若说了,您可真的要保民妇一家老小啊,柳心柔的丈夫正是这个人。”
她手一指,正指向堂前的裴朔,裴朔手中折扇哗啦张开挡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微眯,眸光如淬了毒的寒刃,如刀似剑般落在王婆身上,顿时吓得她瑟缩一下垂下了头。
折扇轻叩掌心发出的脆响,裴朔薄唇微启,突然笑了起来,“阎大人从哪里弄来的乡野村妇,她说她是媒人便是了吗?”
“既然你不认,我还有婚书为证,这婚书上有你的亲笔字迹和手印为凭,本官已着人比对过,你还想抵赖?”
“如今青州乡邻也皆在此处,还要本官一一审问吗?”
阎文山惊堂木一拍。
“将驸马押入大牢,本官要奏请陛下,治你大罪。”
裴朔忽而笑了。
楚曜已站在他身侧,佩刀出鞘。
“阎文山,你岂敢!”
随着一道清丽的女声落下,琼华公主身后数百护卫顷刻间已包围了大理寺,谢蔺气势不减,手提长剑,一剑便搭在阎文山脖子上。
“本宫若要保他,你当如何?”
阎文山眼底闪过一抹哀伤,旋即闭上了眼,“请先斩我头。”
“你……”谢蔺手中的剑又紧了紧。
裴朔立马大喊道:“公主救我啊,公主,我对公主之心日月可昭,我乃皇亲,阎文山你岂敢动我?”
“公主,速速进宫求见陛下,皇伯父一定会救我的。”
谢蔺了然,当即道:“裴朔乃陛下赐给本宫的驸马,你今日要关他下狱,便是置陛下于不顾。你的官位不要了吗?”
阎文山睁眼,脱下官帽,“那就请公主代臣将官帽还给陛下。楚护卫,还等什么,立刻押驸马入牢,退堂!”
“阎文山!”谢蔺气急还要说什么。
裴朔已经被挟持着押走,边走边哭喊着要谢蔺救他,甚至还怒骂了柳心柔母子半天,然而众人已经听不到了。
念在他身为驸马,他身上的衣裳没有被人剥去,甚至还寻了间干净的牢房将他关了进去。
裴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大理寺的牢房,甚至轻车熟路地抱着稻草给自己整理搭出一个暖和干净的窝。
晚上,月明星稀,他躺在稻草堆里,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嘴里还叼着一根稻草,仰着头看外头的月亮。
好饿。
他摸了摸肚子。
早知道偷偷带点糕点过来。
狗谢明昭,也不说来看他!
一阵脚步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啪嗒一声锁头落下,有人搬进来一个矮脚桌,紧接着便是酒菜,阎文山换下了官袍,只穿着件藏青色的便服。
“见过驸马爷。”
裴朔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很快浓烈的肉香让他蹭地一下坐起来,盯着那桌上一大盘肉唾液都分泌出来了。
“这不会是断头饭吧。”
不至于吧……
他才刚进来一下午,不至于这么快就处死他。
但阎文山这大晚上的确实莫名其妙,是想和他深夜交谈,通过[话疗]来使他认罪?
阎文山屏退了护卫,牢门再次上锁,阎文山坐在桌边一侧,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这酒是你父亲亲手酿的,我想你没有喝过。”
裴朔半信半疑地盘腿坐在对面,看着阎文山倒出来的一碗清酒,映着牢外一轮明月。
“柳心柔不是你的发妻,对吗?”
第94章
阎文山这话一出, 裴朔瞬间惊愕,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阎文山向权贵低头要和他狼狈为奸的托词。
“阎大人什么意思?你不是认定我是那柳心柔的丈夫,我抛妻弃子, 停妻再娶?”裴朔脸上挂着微笑, 手指已经攥紧衣袍一角, 余光打量着阎文山的动作。
阎文山摇了摇头, “我不过是配合你罢了。”
“我和你父亲相交多年,他那个人心思慧极,绝不会看走眼, 他把你找来嫁给公主, 我也相信你绝非凡人。”
“殿下乃荣王之子,聪慧果决, 有敏锐洞察先机之能,手段不俗,心存仁善, 断不会闹出这样的动静。”
“我查过你的身份,也询问过柳心柔,漏洞百出, 我问她成亲之日为何?又问宾客如何?几时拜堂?你的生辰又是几何?她一一作答。”
“但是怀英, 拜堂的时辰常以新人八字测算, 她口中拜堂的夫婿应该年长你八岁才对,与你的年纪并不符合。”
柳大嫂应该是按着她和柳大郎成婚之日的场景说的,也偏偏在此出了漏洞。
裴朔唇角带笑。
捏紧了瓷碗,一饮而尽。
见阎文山并不制止, 他又开始夹菜,狼吞虎咽开始扒饭。
“还有,青州平原迎亲时要求在女方门前摆下五谷粮关, 新郎需得说出这些粮食的十八种做法才算入关,而梧州多山脉,所以迎亲时要放山炮驱赶邪祟,新娘还要躲亲,并穿婆母亲手缝制的虎头鞋。”
裴朔嘴里嚼啊嚼的,毫不客气地拿着一只鸡腿啃,“阎大人,你这个鸡腿炖的不够烂,还差点儿火候,让厨娘再炖一刻钟最佳。”
“柳心柔口中的成亲仪式大多是梧州地界的风俗,我向她询问青州风俗,她三句有两句错答。”
“猪头肉切得个头太大,再小一分,加些青椒、香油、醋拌一拌,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记得金銮殿上你怒斥郭琮时,曾言考卷中有一物名唤雪美人,此物长于梧州沅陵县,我又令楚曜翻看过青州户籍,你和柳心柔姐弟如同平地冒笋,是平白多出的一户人家,所以……”
“米饭蒸的有点软了,下次少加水,我喜欢吃粒粒分明的,我牙口好。”他说罢又添了一勺米饭。
阎文山额头青筋突突的跳,耐着脾气道:“怀英,你是梧州人,柳心柔也是梧州人,我说的对吗?”
他现在终于知道裴政为什么烦这个儿子了。
“你心思缜密,至于柳心柔口中的漏洞,恐怕也是你故意教她泄露于我的吧?”
裴朔真的很想站起来给他鼓个掌,阎文山不愧是阎文山,他以为楚曜去青州短短数日,真的只是去找王婆,没想到他还探查了这么多东西。
等他终于吃饱喝足,桌上的酒菜几乎一扫而空,而阎文山说得嘴干,筷子都没顾上动两下。
裴朔又捏了颗花生米入口,浅浅一笑,仿佛阎文山说得只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呢,阎大人还查到了什么?”
“我还查到,你们在青州住的宅子是从武兴八年开始租赁,租赁之人姓李,付了整整两年的赁钱。”
“武兴九年,青州太守李溪之辞官,临走前又托手下师爷照拂你们三人,甚至你们的户籍恐怕也是他做的。”
“李溪之和你们并无亲属关系,他为什么要帮你们?是否因他心中有愧?武兴八年,李溪之办下一桩案,此三人自称是梧州人,状告郭相子侄郭祈烧村灭口强占田地,后因诬告,一人行刺命官被当堂斩杀,两人被杖杀。”
“若你信得过我,就将你心中之事,细细告知。”
裴朔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阎文山说得动容,他差一点就要倾盘托出,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再一次步李溪之的后尘,也正因如此,他才特意闹出这桩[陈世美]的事来,若阎文山连公主都敢得罪,他才敢相信阎文山是真的敢管桃水村和矿山的事。
“阎大人……”裴朔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去查吧,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查个水落石出不是问题,到时候如果你还愿意管这件事再来找我吧。”
裴朔盯着他,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来。当年的李溪之初闻大案义愤填膺,但最终还是屈于郭氏淫威之下,致使崔舟血溅当场险些丧命,柳大哥被活活打死,他也丢了半条命。
他害怕阎文山会是另一个李溪之,他不敢再赌,更害怕他们多年筹划付之一炬。他谁也不敢信。
阎文山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裴朔和柳心柔并非真正的夫妻,但他们是一伙的,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假借【停妻再娶】的罪名闹事,他目前还猜不到。
阎文山走后,桌上的酒菜也被撤了下来,裴朔躺在稻草堆里。
还记得从前谷收的季节,他们在地里割麦,那会儿田野宽阔,月亮又大又亮,漫天星辰灿烂,他干活累了,就会躺在草堆里歇一会儿。
晚上天气凉爽,趁着明月干活,耳中虫鸣乱叫,虽然辛苦些,但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
他迷迷糊糊间似乎睡觉,好像又听到有锁头打开的声音,他抬了抬眼皮,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裴朔瞬间惊喜。
“你……”
睁眼看去,来人却是谢蔺。
“走,带你玩点有趣的。”
谢蔺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也不管牢门大门,直接出了地牢,外头彩云望风,门口守卫全被她药倒了,见他接了裴朔,三人鬼鬼祟祟地从大理寺的狗洞钻了出去。
说来也怪,这大理寺的看守也不该这般严谨,裴朔忍不住扶额,估计是阎文山的手笔。阎文山应该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有趣的事儿值得我越狱出来陪你玩?”
谢蔺不说话,只拉着他拐过昌平大街,这会儿已经是宵禁,有巡逻队伍经过,谢蔺拉着他躲在墙角。
过了一会儿拐到巷子里,就瞧见巷尾有个麻袋,里面还有活物在动弹,项肃一只脚踩着那麻袋,旁边还有一人举着火把。
那人回首,裴朔歪头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裴桓哥哥?”
这仨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裴桓朝他点了头,刻意压低声音,“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担心,现在看来你还挺好的。”
“这麻袋里是……”
谢蔺朝他做了个口型,裴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郭祈——
裴朔转动了一下腕骨,又活动了活动脖子,这么有趣的事确实值得他越狱出来玩。
谢蔺低声道:“项肃晚上遛弯儿正好碰到郭祈,直接把他打晕套了麻袋,我和彩云赶过来时,不小心被裴将军发现,裴将军帮我们引开了守卫。”
“公主……”裴桓朝他拱手抱拳,瞧着谢蔺的模样,越发觉得这公主生得真是高大,不似寻常女子。
裴朔上前,接过项肃手里的棒子,一棍子就打了下去,他知道里面的郭祈便揍得更起劲了,不多时谢蔺等人也加入了裴朔。
郭祈被塞进袋子里,堵住口耳,听不见外面的说话声,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直到裴朔打累了,坐在一旁歇了歇,谢蔺几人收着劲儿也不敢把郭祈打死了,狠揍了一顿,直接把他扔在这巷子里扬长而去。
裴朔再次从大理寺的狗洞钻回来时,谢蔺给他递了一个包袱,里面吃的喝的都有,甚至还有一把九连环让他拿着玩打发时间,一时间裴朔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度假的,还是过来坐牢的。
而此时,相府却闹出了乱子。
郭祈好不容易被人找回去,被揍得是个鼻青脸肿,鼻梁都断了,身上肋骨也断了两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连子孙根都险些给他废了。
“伯父!”
“呜呜呜……您一定要给侄儿做主啊。”
郭祈躺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缠着绷带,郭相仪看着他简直被他蠢疯了。
“好生在家养着吧。”
郭相仪拂袖离开。
他大步穿过九曲回廊,青石砖上的脚步声愈发急促,穿过三道垂花门,雕花木门在身后重重合拢。
屋内只剩下他一人,他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桌底的匣子,里面赫然是裴朔留下的那柄火枪。
只可惜他遍寻工匠,将此物拆解再三,研究数月,都看不出裴朔到底是如何做得这般威力的武器。
如今他已得万数火枪。
裴朔对他来说再无用途。
他拿着帕子不断地擦拭火枪,突然瞄准了窗外值夜的丫鬟,一只眼睛眯起,突然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
丫鬟惨叫出声。
郭相仪收回手枪,甩了甩震得发麻的手臂,他已经练习数日,还是难以适应这火枪的后劲。
外头急匆匆有脚步声传来,郭盛在门外喊道:“老爷,有刺客行刺,您安好否?”
郭相仪拉开房门,门口青石板上倒着个小丫鬟,杂七杂八围了不少人,还有另一个已经吓傻的丫鬟。
“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还说着话,突然砰地一声。”
“翠环。”
“翠环?”
那个被吓傻的丫鬟看着旁边嘴巴张张合合地说话,耳中嗡鸣,全是刚才砰地震裂声,她已经听不见了。
郭相仪只看了一眼,“妥善安置吧。”
郭盛捂着鼻子,嫌恶地叫人用草席将尸体拖走,那个聋掉的丫鬟也一并拖了下去。
“裴朔那边怎么回事?”
郭盛递上最新的月刊小报,恭敬道:“说是阎文山找到了媒人和婚书,已经抓了他下狱,正准备上奏陛下呢。”
郭相仪嗤笑一声,“他哪来的原配发妻?搭台子唱戏,意在老夫。”
“有时间把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干净,拖了这么些年,屁股都没擦干净。”
第95章
一周后, 月刊小报上裴朔风头不减,但凡期刊,裴朔必居首位。
京中对驸马抛妻弃子的传闻纷纷, 有人说裴朔必死无疑, 也有人说琼华公主力保裴朔。民间热度很高, 甚至还有赌坊押注者。茶余饭后全是对于裴朔的愤恨和对柳心柔的可怜。
阎文山再来探监, 仍是带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桌上的鸡腿按裴朔所说炖的更烂了些,猪头肉也拌了新的料汁,米饭煮的粒粒分明。
裴朔拿起筷子率先尝了一口, 眼睛瞬间一亮, 依旧没心没肺般的,“阎大人, 你家厨娘手艺有所精进。”
阎文山不语,静静看着他吃饭。
眼看着他吃得差不多时,他才低声出口, “桃水村金矿竣工,荒山坍塌,近万人被活埋。”
如平地一声雷, 裴朔吃饭的动作瞬间顿住, 喉间未咽下的食物如鲠在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阎文山,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着,连手里的筷子都拿不住似得,哗啦一声滚落在地上。
“楚护卫卧底金矿, 昨日金矿竣工,军队撤离,临走前将工人全部活埋, 数万工人命丧金山。”
饶是阎文山一生破案无数,神鬼牛蛇滔天冤案,桩桩件件也不曾见过这等大案。
那可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当牲口似得劳作数年,好不容易要熬出头,最后被生生活埋。
刹那间,裴朔只觉脑中嗡鸣作响,只循环着[数万人命丧金山]这几个字如同诅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循环。他踉跄着想要起身,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身子一晃,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阎文山要去扶他,却被裴朔死死抓住衣袖,那力道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朔嘴唇剧烈颤抖,许久才哽咽出声,眼圈通红般盯着阎文山,“数万人命,他们怎么敢的啊?”
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几乎要将阎文山的衣袖抓烂。
阎文山叹息一声,“楚护卫只来得及护送部分工人逃离金山,如今身负重伤流落在外,音信全无,郭祈为销毁罪证,竟犯下此等滔天大罪,我定饶他不得。”
说到这里,阎文山也是愤愤不平,历朝历代,纵有作奸犯科者,却也没有活埋数万工人的先例,郭祈之罪,万死难尝。
“阎大人……”裴朔终于哭出了声,整个人俯伏在地,脸埋在稻草堆前,“你救救他们,你救救他们啊……你不是在世青天吗?你救救他们……”他绝望地哽咽着,想要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阎文山身上。
“阎大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心存猜忌非要试你一二,是我做事拖泥带水直至今日。”
“崔先生……我对不起你,我有负先生所托。”
他哭着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浸湿了稻草,他以为金矿那么大还要再挖几年才能竣工,他以为郭祈顶多是撤兵丢下那些人不管,他以为他来得及救下金矿数万工人……
如果他早日将事实相告是否能救下他们,可他又实在害怕阎文山会是下一个李溪之。
阎文山看着眼前因为自责到崩溃的裴朔,拳头紧紧攥起,指节泛白,忍不住安慰一番,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口生百辩,只会怼人,却不会安慰人。
“今日我将亲往梧州,动身之前,我想着先来见你一面。”
“崔舟和李溪之长子已动身进京,公主殿下派人贴身护卫,姚心柔母子和柳二郎现在府衙被我重兵守卫,你不必担心。”
“我欲先送你回公主府暂避风头,有殿下保你,当无恙矣。”
裴朔却终于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指尖沾满稻草,他似是已经收敛了情绪,双手交叉朝阎文山一拜,“我向大人赔罪,我需留在牢中,否则大人危矣。”
阎文山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如果贸然把裴朔放出去,定然会引人惊觉,到时候郭氏定会发觉阎文山在查桃水村一案,阎文山可能会步李溪之后尘。
“请大人为万民请命,诛杀郭党。”
阎文山动了动嘴,抬手将他扶起,“我食民禄,自当为民请命,更要救黎明于水火之间。”
阎文山说罢拂袖要走。
“那如果大树腐朽呢?”裴朔突然喊道。
阎文山半只脚已踏出牢房,听闻此话,微微回头,“那便换一棵能庇护天下的树吧。”
裴朔忽而笑了。
至此,他们和阎文山才终于算是站在一条路上。
桃水村金矿一事,武兴帝未必不知。否则东郊猎场别院的银子从何而来?他要修建别院,他要春赏花夏游湖秋狩猎冬看雪,他要大权在握,他要退兵求和,唯独不顾黎民死活。
“阎大人,再帮我个忙吧,帮我去一趟国师府,就说替您夫人腹中之子求一名字,她会明白的。”
阎文山应下。
牢门再次落锁。
阎文山当日离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一顶小轿及随扈几人,直接进了梧州境界。
直至两日后,郭相仪终于得到了消息,且信上说阎文山出了京城直奔梧州沅陵,郭相仪大怒,在府中骂了阎文山半日。
管家郭盛缩着脖子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郭祈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缠着绷带跪在堂前,郭相仪突然抓起案头的青瓷笔洗,狠狠砸向了出去。
“阎文山这老贼专和我作对,他害我胞弟子侄,我还没找他算账,如今又查到了金矿头上。”
“伯父。”郭祈膝行两步,“伯父莫恼,那阎文山不过是个文臣,待侄儿找人在路上……”
他以手做刀在脖间一横,眼底狠辣之色毕露。
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郭相仪气得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撂倒在地,“你以为阎文山是谁?他娶的是郡主,半个皇亲,他无故死在路上,你是要挑起诸侯纷争吗?”
郭相仪气得转身坐下喝了两口茶顺心,“你确定金矿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郭祈立马道:“伯父放心,侄儿已全部处理干净,只是……”
“只是什么?”
“有一只老鼠逃出去了,侄儿正加派人手寻找,一定不会让那楚曜活着进京。”
郭相仪嗤笑一声,“你还是尽快把几年前的老鼠解决干净吧,省得再过几年,老鼠变老虎,将你我吃得个干干净净。”
郭祈垂着头,“我本以为他就是个乡野村夫……”
郭相仪声调突然拔高,气道:“那乡野村夫现在做了驸马,拿了我三分金矿,他还联合阎文山,害死你父,如今又要将我也拉下马来,要不是你当日做得不干净,岂会落到这个地步?”
郭祈垂下头有些委屈。
他哪里想到一个普通的村野竖子,不仅从乱葬岗活了下来,还走到这个地步?
“侄儿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谁知他又活了过来,还改了身份,都怪那裴政,随便找个人当替死鬼,结果把他找了回来。”
郭相仪气得胸腔一起一伏,看着郭祈越发觉得他同他那父亲一般的愚蠢,要不是他自己无子,怎么会培养这样狠辣有余脑子不足的蠢东西。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阎文山离京,只要裴朔一死,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你速速传信给你姑姑……”
当日下午,谢蔺正在公主府研究裴朔留下的火枪图纸,突然接到了皇后懿旨,皇后病重,特传琼华公主进宫侍疾。
“侍疾?”谢蔺眉头微蹙,他和郭皇后向来不对付,怎么可能会召他侍疾?
幼年时,在武兴帝和郭皇后的刻意放纵下,他和琼华没少被太子欺负,住在冷宫的那段时间馊掉的馒头剩饭、剪坏的衣服、放了死老鼠的食盒……全部出自那位太子殿下的手。
“彩云,你叫项肃时刻盯着大理寺的动静,阎文山离京,恐怕他们那边要有所动作了。”
皇后有诏,谢蔺不得不启程进宫,即便是调虎离山,那他就只好将计就计。
隔日,郭相仪以京官不得随意离京为由递折子参阎文山私自离京且逗留五日未返京。
武兴帝本就和陈留王有所不合,现在阎文山是陈留王的女婿,又是陈留王保举进京,他也想故意敲打一二,干脆推波助澜。
当即武兴帝下旨派遣官兵押送阎文山即刻返京,大理寺卿一职暂且空缺。
郭祈因私下进献金矿有功,武兴帝龙颜大悦,特赐他为大理寺少卿,即日上任。
牢门再次被人打开时,裴朔抬了抬眼皮,果不其然来人不是阎文山,郭祈一身官袍,迈着四方步,站在裴朔面前缓缓蹲下。
天气入寒,裴朔在牢里吹了风,又惊觉金矿一事,昨夜就发起了热,现在半点儿力气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在胸口踹了两脚,蜷缩两下眉头紧紧皱起。
“还真的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郭祈突然捏住裴朔的脸,好好将他打量了一遍,相较于几年前的稚嫩青涩,如今的裴朔添了几分成熟沉稳,但郭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命真大,从大火中逃走,又躲过杖刑,装疯卖傻竟还娶了公主。”
郭祈突然嗤笑一声,“不过贱种就是贱种,你现在不还是落到了我手里?你的好命到头了。”
裴朔任由他用力将脸都掐出了血痕,郭祈会来大理寺,在他意料之中。阎文山离京,顶多瞒上一两日,届时他的命就又落到了郭相仪手中。
只要自己死了,其他的不足为虑。郭相仪肯定会对他下手了。
“来人,把他拷上,进了大理寺的大牢怎么能叫他舒坦呢?”
郭祈起身。
很快就有狱卒将裴朔提起来,给他脚上带了镣铐,又将他挂在大刑的架子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险些叫裴朔吐出来。
裴朔垂着头,没几分精神。
脸颊滚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郭祈却是兴致勃勃故意将所有的刑具都展示在裴朔面前,“听说没有人能熬过大理寺的十八道酷刑,你这么多次死里逃生,我倒好奇这大理寺的刑具你能熬过几个?”
“先上拶指。”
随着郭祈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抬着木夹棍将裴朔十指全部夹住……
与此同时,女国师进了宫。
她依旧是白纱遮眼,身后只跟着一个小童,步步生莲,端的就是装神弄鬼。
对于她的到来,武兴帝自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她常住皇宫,日夜帮他测算国运。
“陛下,臣观天象,天佑我北祈,有相星已至,可旺紫微。”
“哦?国师可知此人在哪?”武兴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此人就在京城东南方位。”
“只是……”
“只是什么?国师快快请讲。”
“只是今日我发现相星黯淡,似有陨落之昭,此人恐怕命不久矣。”她说罢叹息一声。
就在武兴帝还要问什么时,外头李德宝突然出声,“陛下,琼华公主求见。”
武兴帝正在兴头上,直接甩袖,“不见。”
任何人也不能耽误他和国师畅谈。
李德宝又道:“陛下,公主言她有要事禀报。”
武兴帝怒道:“不见,让她走。”
裴朔停妻再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自然也是有所耳闻,虽然弹劾裴朔的折子还没递上来,但他几乎已经能猜到琼华公主是为了什么而来。
柳如烟轻笑一声,“陛下,还是见一见吧,或许事有转机呢?微臣告退。”
她拱手作揖,旋即转身便走。
出了御书房的门,正巧看见琼华公主手中捧着一个盒子站在外头,里面武兴帝已传他觐见。
二人视线交汇一刹那,很快便背道相过。
“参见皇伯父。”
“儿臣此次前来,是驸马托儿臣来送一样东西。”
“哦?驸马不是被阎文山关起来了吗?送的什么东西?”
谢蔺莞尔一笑,“东西是驸马入大理寺前交托给儿臣的,儿臣不过妇道人家,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说着双手高举过头,将手中的盒子呈上。
武兴帝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物件的瞬间便腾地一下站直身子,眼底多了几抹痴热,捧着盒子的手都在颤抖,连带看琼华公主都多了几分顺眼。
“这当真是驸马交给你的?”
“里面的物件也是驸马的?”
“是!儿臣不敢欺瞒陛下。”
得了琼华公主的认可,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手中捧着匣子爱不释手,脚步踱来踱去,嘴中还在喃喃自语,“东南方位,岂不正是大理寺?”
“李德宝,速昭驸马裴朔觐见。”
第96章
地牢深处弥漫着腐肉与铁锈混杂的腥气, 裴朔被铁链锁在架上,冰凉的铁环将他的手腕磨得通红,他垂着头几乎是短气进长气出。
被夹板碾轧过的手指已几乎脱离了原本的模样, 十指青青紫紫地耷拉着, 指甲边缘翘起, 裂缝里洇出暗红的血线, 指节处的骨头突兀地凸起。
身上原本富贵艳丽的衣裳浸着血迹已被染得殷红,密密麻麻蛛网似得鞭痕布满全身,裴朔额头出了很多的汗,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 在青砖上积成暗红的水洼。
“昏过去了?泼醒他。”
郭祈狞笑一声,眼看着手下人抬来一桶冰水, 外面寒天冻地的,单是抬着冰桶就能感觉到里头的寒气。
哗啦啦一整桶冰水朝着裴朔泼了过去,冷水裹挟着冰渣倾泻而下, 瞬间寒气席卷全身,鲜血混着冰水顺锁骨滑入胸腹,裴朔因剧痛下意识弓起了脊背, 闷哼出声。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突然嗤笑一声, “郭祈……你死期将至。”
郭祈一听,眼睛瞬间瞪大,揪住裴朔的衣领,一巴掌扇了下去, “我看你是还没清醒,死期将至的人是你。”
他手中举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在煤炭中翻搅几下, “你说我毁了你这张脸,公主殿下可还会对你有所青睐?”
就在他要将烙铁比划着烫在裴朔哪里时,外头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人,“大公子,宫里头传旨要见驸马爷。”
“什么?”郭祈眉头紧紧皱起,丢下手里的烙铁。
“李公公亲自来传的旨,现在就在外头等着呢。”
郭祈余光瞥见裴朔,对方却忽然笑出了声,他一摆手,立马就有人将裴朔从架子上拖了下来,拽着他丢进了原先的大牢里。
郭祈手中举着桌案上的油灯,看着半死不活的裴朔,阴涔涔笑着,“上次没烧死你,这次你可就没那么好命了。”
他说罢,手上一歪,一盏油灯瞬间摔了下去,啪地碎裂,油溅在稻草上,大火瞬间吞噬稻草蔓延至整个牢房。
裴朔瘫倒在稻草堆上,眼看着火势就要烧过来,他挣扎着扶着墙爬起来,最后腿上力气一松,整个人又摔了下去。
他将衣袖上破烂的布料撕扯下来绑在口鼻前,又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往外爬,然后一阵热浪又将他逼了回去。他现在应该谢谢郭祈泼了他一身冷水,衣裳全是湿的,不至于这么快被火烧死。
大牢内已经是一片惨叫声,不止是裴朔逃不出去,其他的犯人同样逃不出去,房梁坍塌砸在脚边,将门堵死。
裴朔昏昏沉沉的,后颈被倒塌的木头砸了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眼看着又一桩被烧焦的圆滚木头带着火星子掉了下来,直接将他压在下面,裴朔吐出一口血来,人便昏死过去。
“裴朔!”
一道喊声又将他唤醒。
迷迷糊糊间,热浪群袭,他好像又回到了桃水村,耳边的哭喊声和烧焦的黑烟宛若人间炼狱,他躺在地上,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闭眼之际,有人劈开了牢门,来人赤羽红裙,鬓间的凤凰步摇金光闪烁,他好像在喊些什么,裴朔已经听不见了,只见他蹲在自己身边不顾滚烫将那大房梁搬了起来,随后将自己抱起。
“裴朔!”
裴朔慢慢闭上眼睛,外头寒风冷雪裹挟着双颊的瞬间,又好似漫天的纸钱,他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昏沉过去。
*
“瞧一瞧,看一看哟。”
“大理寺失火,驸马爷命丧火海,琼华公主身怀六甲。”
街上人头攒动,卖报的小郎君高声呼喊着最新的大事,大理寺火光冲天,不少人都看见了那一幕。
*
裴朔再醒来时,鼻尖已不再是腐烂的血腥味,沉香檀香丁香调和的名贵香料将屋内熏得满室生香,他动了动手指,模糊间看见自己浑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试图发出声音,然而嗓子被黑烟熏坏,一时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裴朔。”
谢蔺见他醒来,猛地朝他扑了过去,但碍于裴朔身上的伤他又不敢动作太大,只能轻轻环住他,将他抱住。
“裴朔……”
“裴朔。”
他只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他害怕裴朔就这样一睡不醒,害怕裴朔也离他而去。
裴朔发不出声音,只啊啊了半天,最后拿着自己包裹成粽子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你说什么?”
“啊啊——”裴朔比划了半天。
谢蔺立马了然,“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公主府?”
裴朔点点头。
谢蔺道:“我怀孕了,陛下特赦,让你在公主府养伤。”
裴朔整个人怔在当场,如遭雷劈,他刚才说谁怀孕了?顺着谢蔺那种艳美的脸上慢慢往下去,甚至还伸着自己的粽子手在谢蔺小腹上戳了戳。
他是男人。
他怎么怀孕的?
而且就算是男人能怀孕,也不该是谢明昭怀孕??
谢蔺道:“郭相仪上书弹劾你停妻再娶,翻出了大理寺的供案,要杀你保全皇室名声。我迫不得已就说自己怀孕了,陛下感念腹中胎儿,将你的案子容后审理。”
裴朔点点头。
又朝谢蔺的肚子看了半天。
他还是蛮喜欢小孩子的。
谢蔺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双手握住裴朔的粽子手放在自己小腹的位置,笑盈盈问道:“驸马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说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好?”
裴朔又用粽子手比划了半天,脸上也缠着绷带,谢蔺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总觉得他在骂人。
“你的意思是生出来再取名字?”
裴朔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生!他倒要看看能生出来个什么东西来。
“公主,宫里传旨,陛下听说驸马爷醒了,召他入宫。”
谢蔺皱了皱眉,视线扫过裴朔,他这个样子怎么进宫。
然而裴朔却是点了点头。
我能进宫!
我要开始表演了!
“好吧,我同你前去。”
谢蔺叫人收拾了轿撵,特意布置得豪华奢靡,有宫人举着公主府的牌子开路,身后轿撵富丽堂皇,金灿灿的晃瞎众人的眼,众人也看到了轿撵上的人。
“是驸马爷,他没死。”
“驸马爷没死!”
“他不是死在大火中了吗?”
裴朔浑身缠着绷带,只露着两只眼睛,衣裳依旧穿得花花绿绿的,努力伸着脖子朝众人招了招手,又刷了一波存在感。
谢蔺无奈地将他拉回来,“你好生歇着,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进了皇宫,武兴帝知道裴朔身上重伤未愈,特意又赐了轿撵,叫人抬着他进了御书房,谢蔺也跟着进去。
御书房内除了武兴帝,还有一人,柳如烟瞧见裴朔被缠成那个样子,差点不厚道的笑出了声,只是碍于武兴帝在她只能使劲憋着,她听闻大理寺大火,吓得急忙进了宫,幸好这家伙命大。
“陛下。”柳如烟朝武兴帝行礼作揖,“恭喜陛下,天佑我大祈。”
她这话一出,武兴帝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裴朔果真就是他的相星,幸好他安然无恙。
柳如烟此行就是专门帮武兴帝确认他心中的想法,只要武兴帝坚定裴朔就是他北祈的救星,裴朔自当无恙。
这就是神棍的妙处!
“驸马,伤势可好否?”
武兴帝免了谢蔺和裴朔的跪拜之礼,甚至叫人搬了椅子让裴朔坐好。
“啊啊啊……”
裴朔嘴里呜咽着,粽子手不断地比划,看着武兴帝眉头不断皱起。
“他说什么?”
谢蔺笑道:“驸马说多谢陛下允他在府中修养,他伤势已好了大半。”
武兴帝点点头,“驸马半月前送来的匣子是何种意思?”
裴朔再次啊啊地开始瞎比划。
武兴帝看不懂他的比划,谢蔺只好又道:“驸马说那是他特意献给陛下的礼物。”
武兴帝本想屏退琼华公主,但奈何现在裴朔说不出话来,手指也无法写字,他又看不懂裴朔的瞎比划,他实在需要琼华公主这个翻译。
“驸马说,此物威力巨大,他愿献此宝物,以护我北祈千秋万代。”
“驸马说,这样的好东西,他还有一万把,只是……”
“只是这些东西被相爷夺去,囤积于京郊,以亲眷威逼于他,又想害他性命求陛下做主。”
武兴帝闻言大怒。
“郭相仪安敢?”
他只一瞬间就信了裴朔的话。
郭相仪势大,他早想除之,此番就算是假的他也会让这件事变成真的。
裴朔又是一通瞎比划,最后跳下椅子,小跑两步,扑通一下抱住武兴帝的腿就开始哭,泪水打湿龙袍。
武兴帝想将他弹开,但是几次都没成功,只好向琼华公主示意,“驸马这又是怎么了?”
谢蔺道:“驸马在为陛下哭,驸马说相爷专横,他深受皇恩多年,如今囤积兵器,却又不献于陛下,可怜了陛下对相爷的一片爱臣之心。”
裴朔猛地点了点头。
知他者,谢明昭也。
裴朔继续哭。
干脆拿龙袍擦了擦眼泪。
武兴帝又问:“驸马还在哭什么?”
谢蔺道:“驸马说,他深受陛下爱重,不仅将公主嫁给他,甚至还替他翻清真假状元一案,他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不能替陛下铲除毒瘤,他万死难安。”
武兴帝大受感动。
“驸马竟有此志?”
联想到国师所言相星将至。
他再看裴朔的眼神竟多了一抹慈爱。
裴朔算数精妙,又有状元之才,文能连中三元,武又能得做火枪这等武器,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驸马欲如何助朕铲除毒瘤?”
裴朔拍了拍身上的土,嘴里阿巴阿巴半天,手上指了指皇帝,又指了指自己,最后站在窗子前做了一个敲鼓的动作,然后又朝武兴帝一拜,嘴里开始念叨些听不清的东西。
武兴帝一阵头疼。
裴朔这嗓子应当还能好转吧?
他可不想天天跟一个哑巴说话。
谢蔺道:“驸马说,请陛下放了阎文山,阎大人手中有相爷谋反罪证,他愿意当街敲击登闻鼓,请天下人观之,以天下人口舌诛之。”
裴朔假借[停妻再娶]一事将故事闹得沸沸扬扬,除了试探阎文山外,为的还有[流量]和[舆论],如果当年他们找到李溪之时,有百姓围观,那李溪之就不能轻易翻案,更不能逼死柳大郎。
—
[驸马停妻再娶被释放,柳心柔怒击登闻鼓]
月刊小报再次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与此同时,裴朔的嗓子也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他啊了半天,整个人发出惊喜的声音,只是嗓音还有些沙哑。
“我能说话了?”
“我能说话了!啊~啊~”
他甚至想唱首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午门之外烈日炎炎,难得是一个艳阳天,柳大嫂额头都出了一脑门的汗,手持双锤,重重击打在那一面大鼓上。
她的身侧柳二郎牵着柳小满,身后百姓驻足围观,很快就有人认出她来。
“她是柳心柔。”
“她就是驸马爷的原配发妻。”
“驸马被释放,阎大人被抓,案件停审,她竟然敢到这里击登闻鼓来,实在也是一奇女子。”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敲过登闻鼓了,这下驸马爷要死定了。”
因着驸马停妻再娶一事,柳心柔名声大噪,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内心为她鸣不平。所有人也都在等这个故事一个最终的结局。
听说柳心柔怒击登闻鼓,不少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要去凑这个热闹,一时间京城人人奔走相告,势必要为此女子站队鼓气。
肉铺的老板挂出了歇业的牌子,茶馆的伙计借着洒扫的名头在门口驻足观望,卖菜的阿婆早早收了摊位,走街串巷的阿公直接扛着糖葫芦串子挤到了午门。
午门之外裴桓率领皇城司的人围堵半天也难以抵抗热情的百姓,最后还是真枪长矛拿出来来勉强围出来一个地方。
“柳心柔好样的。”
“告死他个王八蛋。”
北祈民风开放,女人生性彪悍,琼华公主并非特例,这会儿不少妇人挎着菜篮子,就等裴朔出来就扔他一脸的臭鸡蛋。
“可我觉得驸马爷并非这样的人,当初要不是他救了我们,我们早就死在窦家宅院里了。”
“是啊,驸马爷救了妇孺孩童,还有状元之才,更是出自河东裴氏大族,不像那等狼心狗肺之徒。”
“你别忘了,琼华公主就不是个好东西,她的驸马又能是什么好人?”
“河东裴氏摊上他才倒了大霉,他自小又不在裴家长大,直接坏了一族名声。”
还不等裴朔出场,外头围观的百姓已经互相对骂起来,几乎分成了三种,一种是和柳心柔同仇敌忾等着扔裴朔臭鸡蛋的,一种则是挂念裴朔救命之恩心忧裴朔的,还有另一种则纯粹的看热闹的。
登闻鼓一击,无论帝王在做什么,都必须亲自开堂受审此案。
柳大嫂等人跪在午门之外,烈日炎炎,身上的衣衫都有些湿透了,青石板跪得膝盖都快要麻木。
不多时,终于见有帝王轿撵从午门内出,身后跟的是文武百官,宫女太监鱼贯而出,抬着桌椅笔墨,很快就在帝王轿撵落地前搭成了一个简易的公堂,文武百官位列两侧。
巨大的珠帘华盖遮阳,武兴帝龙袍落地,朝着下首跪着的柳心柔瞧去,“柳心柔,朕知道你,你可是要状告驸马停妻再娶,贬妻为妾?”
“不是!”
“民妇姚心柔,要状告丞相子侄郭祈,为图金山之矿,灭杀我桃水村三百八十二人,求陛下明断。”
她跪地双手捧着状纸。
外头百姓一片哗然。
她不是叫柳心柔吗?怎么变成姚心柔了?
她不是要告驸马爷停妻再娶吗?怎么突然又变成告郭相子侄了?
“陛下,驸马裴朔求见。”
“宣!”
很快众人让开一条道路,却见一青年身着素衣,宛如一只折翼破碎的白蝶,身形单薄,脸上的伤势未愈,捧着状纸的双手颤颤巍巍,残留着青紫刑痕。
“臣裴朔,求陛下做主。”
“今相国有十罪,恳请陛下为黎民而请斩奸相。”
裴朔掀袍跪地,双手捧上状纸。
他那状纸厚的几乎要写成一本书,李德宝呈给武兴帝的瞬间,他就皱起了眉头。
“相国繁仪多礼、重士轻寒,此不道罪也。”
“相国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此不度罪也。”
“相国不教子侄、唆使犯罪,此不明罪也。”
“相国在其尊位、不谋其职,此不治罪也。”
“相国贪图金矿、私囤灾粮,此不廉罪也。”
“相国为己私欲、残害同僚,此不德罪也。”
“相国放火烧村、坑杀万人,此不仁罪也。”
“相国囤积兵器、通敌叛国,此不忠罪也。”
“相国上蒙皇恩、不思百姓,此不义罪也。”
“相国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此不文罪也。”
第97章
武兴十五年, 春。
有妇人击登闻鼓,帝亲审。
有臣列十宗罪请斩奸相。
“不道者不合自然,孟子曰民贵君轻, 相国怎可视世家清高如贵, 多讲繁文缛节, 而忽视寒门百姓, 殊不知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度者心胸狭窄,不公不允, 古人云宰相肚里能撑船, 相国划分党羽,挑动朝堂派争, 岂非包藏祸心?”
“不明者昏庸无能,治国不能安其内攘其外,治家不能教化宗亲、束其德行, 令其铸下大错无知无悔。”
“不治者碌碌无为,黄河水患难治、兴州瘟疫横行、边境粮草缺失,难道不是相国的失职?”
“不廉者贪婪无休, 你为一座金山, 杀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命, 又贪图赈灾之粮,买粮卖粮、赃银数亿,却不见流民数十万人居无定所、饿殍遍野。”
“不德者品行败坏,李溪之老母病重你以丹药逼其忠孝难以两全, 阎文山出京查案又遭你弹劾,罔顾同僚之谊。”
“不仁者残暴凶狠,视人命如草芥, 金矿之下数万冤魂夜夜啼哭,相爷酣睡安稳否?”
“不忠者愧对国家,不义者愧对国君,你私吞兵器却并未登记造册纳入兵部,敢问相爷意欲何为?”
“不文者知法犯法,不守祖宗律法,你罪该万死不赦!”
正午的烈日似要将大地烤化,官道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炎炎烈日,裴朔字字如刀,眼神犀利,一字一句没有任何磕绊,气势越发激烈起来。
“请陛下传阎文山、崔舟、李晋等人。”
“准!”
额头上的汗凝聚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裴朔连汗也顾不得擦,唇枪舌剑,似是要将心头怨恨全部说个干净。
武兴帝听完他的十罪论眉头重重拧起,目光紧锁盯着裴朔,只见这青年似青竹站立,面对文臣武将丝毫不惧,口舌流利,言语间逻辑不减,隐有大家风范,眼中欣赏越发浓厚。
两侧的文臣武将在裴朔说出那句[请斩奸相]后一个个的面如灰色,惊愕不减,数百道目光齐齐落在裴朔,却依旧压不垮青年的脊梁。
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
那可是郭相仪!
他怎么敢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列出郭相仪的十宗罪?
裴朔的声音铿锵有力,午门外的百姓听得一字不落,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噤声,听他叙述桃水村的故事。
更有甚者,折返回家,又拖家带口地全部聚集在午门之外,就为了听裴朔口中的十罪论。
午门一时间万人云集,水泄不通。
原本冲着公主驸马原配三者纠纷热闹来的吃瓜群众,如今逐渐被裴朔的故事带入其中,不由得各个双拳紧握,面露惊色。
月刊小报内最精良的画师、写手全部蹲守在人群之间,手下速度飞快,势必要将此情此景全部记载入册,要让这桩震动天下的大案流传于世。
“草民崔舟,豫州人氏,黄河水患,朝廷赈灾之粮迟迟不能下发,府衙之内粮草堆积到生虫发霉,发到百姓手中只剩糠皮。”
“后流落梧州沅陵地界,本欲做工养活自己,却被人一纸契书骗进了桃水村后山的金矿之内,每日天色不亮便要做工,动辄打骂,饮食不见粒米,若有逃者,当即射杀,每日矿中死伤者不下百人。草民拼死逃出,连同柳家兄弟状告郭祈,奈何官官相护,我险些丧命,柳家大郎被活活打死,裴兄弟命悬一线。”
“草民李晋,家父李溪之曾任青州知府,当年祖母病危,原是要好转的,是那郭祈买通大夫致使我祖母病情加重,他又故意以神丹妙药逼迫我父,为全孝义我父迫不得已向郭祈屈服。”
“不足半年,祖母得知父亲犯下大错后气急攻心驾鹤西去,父亲深觉恶罪难消,自请辞官回乡,乡路之上我等多次遭受伏击,父亲重伤不治而亡,临死前留下血书要我有生之年务必替他偿还。”
李晋是一个二十多的青年,相貌肖似李溪之,说起话来也像极了李溪之,他跪在那里,从袖中取出一卷白帛,白帛之上血字刺眼。
“草民李晋代父请罪,有血书一封,及当年柳大郎冤案卷宗一份。”
卷宗和白帛血书被呈上之后,武兴帝阅过,当即怒斥。
“相国,你有何话说?”
郭相仪道:“请陛下治臣御下不严之罪,家中子侄顽劣,臣未及时管教,竟犯下这等滔天大案。”
旁边郭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双目瞳孔颤抖,他没想到郭相仪这么快就放弃他了,整个人跌坐在地。
“伯父,伯父。”
“您救救我,我是咱们家里最后一个血脉了,伯父。”
他挣扎着想要去抱郭相仪的腿,却被郭相仪一脚踹开,怒斥道:“你犯下这等罪过,我也留你不得。”
这样的滔天大案,在郭相仪口中便成了子侄顽劣。
武兴帝一声令下,“将郭祈押入天牢,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也是为了您的金矿……”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强行拖走。
阎文山道:“陛下,臣的护卫往梧州金矿卧底,亲眼见官差将工人活埋,所幸者不过十数,皆在此处。”
身后楚曜手臂上缠着绷带,旁边还跪着几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比裴朔初次见到的崔舟还惨,身体摇摇欲坠,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折在现场。
“臣在沅陵请县府衙开山挖尸,金矿之下白骨粼粼,冤魂不散,甚至还有人贴有黄符,要那些冤死之人甚至不能投胎转世。”
“臣找到了矿山工人名册,已通知家属派人领尸,荒山之上哀嚎遍野,痛哭声久久不息。”
阎文山言辞凿凿,他双眸之中含有泪花,饶是他断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等惨无人道的事,若是此案不能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他也没必要再做这个官了。
裴朔又紧接道:“陛下,臣被相国逼迫,为他监造火枪数万,恳求陛下派人寻找。”
说到火枪一事,武兴帝的眼睛都亮了,没有人能拒绝火枪的魅力,尤其是一代帝王。
武兴帝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维护秩序的裴桓身上,“裴桓,朕便将此事交给你,可应否?”
裴桓手中长枪咚地一声落地,旋即高声道:“臣领旨。”
裴桓走后,人群一下子又炸开了锅,阎文山是在世青天,裴朔又曾救妇孺百人,百姓下意识去相信他们。
有人握紧了手里的烂菜叶和臭鸡蛋,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反朝着郭相仪就扔了过去,随后无数的石子烂菜叶全部砸了过去。
“护驾!护驾!”
李德宝喊了半天,众人将武兴帝团团围住,而外面的文武百官就没有好运气了,官袍之上全是污秽,闻一下味道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请斩奸相!”有一人混迹人群高喊出声。
“请斩奸相!”有书生愤情激昂闹了起来。
“孔孟之道何在?天理良心何在?我等寒窗苦读,竟要与这等豺狼贪官同处朝堂?”
有了他们开头,人群中再次炸开了锅,一个个气愤填膺,怒骂出声,实在是裴朔等人证据充足又言词动人心,所有人的心此刻都偏向了裴朔。
“请斩奸相!”
“请斩奸相!”
此起彼伏的怒吼直冲云霄,无数手臂高高举起,如同起伏的黑色浪潮,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裴朔俯伏在地,唇角微微上扬。
流量为王。
诚不欺我。
武兴帝坐阵堂上,几乎控制不住这番场景,他几番欲将声音压下,最后都被浪潮淹没。
直到官差出动,百姓的激愤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武兴帝顺势道:“朕一定会还尔等一个公道。”
“谢陛下!”
武兴十五年,春二月。
裴桓于京郊外搜出火枪子弹数万,呈报上听,只可惜那些火枪全部浸水生锈报废,已经不能用了。
帝甚为惋惜。
武兴十五年,春二月末。
郭相仪私造火药、私开矿山等十罪并论,处腰斩之刑,夷三族。
金矿所得,除了被裴朔私下贪走的三成,其余万万两黄金,尽数充公,入了国库。
行刑那日,天降大雨。
裴朔去了。
柳家人也去看了,被金矿残害的诸多工人家属也畏惧在外,万人瞩目,所有人的眼神都透着悲凉木然,面如死灰,只静静地看着郭相仪被处以极刑。
只当他身躯扭动之时,内心却并无一丝畅快,只觉得悲凉油生,他们筹划了八年,死了无数人,才终于换来这个结局。
郭祈被凌迟处死后,裴朔和柳二郎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带回了桃水村坟场,当众烧毁。
那天漫天的纸钱,风声很大,像是有人痛哭,山坡上的桃树枯木逢春竟然又长了新芽,大雨倾盆而下。
被挖空的后山在这一刻也终于坍塌,滚石混合着大雨冲刷山路,泥水淹没田地,没过桃水村。
世上再无桃水村。
崔舟身残已再无科考入仕的可能,以家仆的身份随李晋回了故土。
柳二郎乡试高中,却会试屡次不第,干脆回沅陵开了一家私塾,柳大嫂和柳小满也回沅陵旧家重新安置。裴朔将他们安顿好,独自一人返京。
他说过,认得火枪之人,就是桃水村的幕后真凶。
当年桃水村一事,若无武兴帝的手笔,他怎么会得知火枪的威力?那双威目之中的贪婪,裴朔一眼就认了出来。
任何朝代[国库]和[内库]的账目都是分开的,武兴帝想要修建园林,他就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一般要从皇帝的[内库]所出,如果[内库]银钱不足,有时会向[国库]支借,而支借过多就会导致朝臣反对,容易留下劳民伤财、挤占军饷的骂名,而武兴帝是最重名声的帝王。
桃水村的金矿如果上报朝廷,所得金子入的是[国库],一笔一账当用于朝政,但如果他默许郭祈私自开矿,郭家上交供给的便只是臣子送给皇帝的礼物,走的是[内库],而[内库]钱财才是皇帝的私人所属,可用于修建园林,如东郊猎场。
区区桃水村不过几百民众,怎么比得过皇帝的园林重要呢?他为一己私欲,纵容郭祈放火烧村,最后一刀斩了郭祈,金矿他得了,清名他也得了。郭家虽恶名滔天,但也不过是个替皇帝背锅的。
如今郭相仪已伏法,武兴帝也高兴不了几时了。
“驾!”
京郊刚下过雨,空气都是潮湿的,带着泥水和花草的味道,马蹄踏过泥水,从城门穿梭而进,一路行至公主府。
裴朔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出去,立刻就有小童稳稳接过马鞭牵走马匹。
“公主,我回来了。”
“公主。”
琼楼内有红裙片片从楼阁飞出,裴朔还未回神,已经被人抱住了腰身,那人将脸埋在他肩上,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裴朔轻笑一声,手指抚上他的长发,最后又与他十指紧扣,掌心相对,“我怎么舍得?”
从他们第一次十指相扣时,掌心的命运线就已经交织重叠在一起了。
第98章
琼楼内布置一切如常, 博山炉内燃着生香,缕缕轻烟,裴朔将身上的外衣解了随手丢在架子上, 又换了件棉布白袍, 嘴里还在说这一路上的事。
“我前几日还收到李观的信说已经从雍州动身, 今儿信上就说已经到冀州境内, 估摸着过两天就能进京了。”
“他预备今年下场科考,以功名换得老太太同意亲事,不过他若是下场, 恐怕别人都要伤心了。”
“先前裴凌也同我说过想下场试水, 裴大人不同意,我和裴桓已经卷进来, 他不希望裴凌也掺和其中,俩人闹得很不愉快,裴大人想要我去劝一劝, 想着我说两句或许能叫裴凌听进去,我倒是赞同裴大人的说法,裴凌今年不宜下场。”
“我原还想着郭党覆灭后, 尚书职位空悬, 裴大人能再升一升, 但听裴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欲调庄常为尚书,恐怕是担心再出现下一个郭氏。”
有宫人奉了今年采摘的新茶,裴朔一饮而尽咂了咂嘴,“今年的雪芽送来得挺早。”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屋内掌了灯,外头东风吹过,烛火摇曳, 烛芯分叉噼里啪啦响了一阵,裴朔从旁边寻了剪刀正要剪掉冒起的火星子。
咔嚓一声,裴朔碰到谢蔺也去剪烛芯的手,俩人正好将分叉的烛芯剪掉,烛火却意外熄了。
裴朔错愕一下,收起了剪刀,准备拿火折子再将蜡烛点着。
一只手却按住了他,月色朦胧下,谢蔺笑笑,“驸马,月色正好,何必点灯?”
裴朔只好放下火折子,又问:“先前你进宫侍疾,皇后病情如何?”
谢蔺笑笑,“之前嘛,大抵是装的,现在,估计要真不行了。”
裴朔一惊。
武兴帝果然还是容不下这位发妻。
谢蔺继续道:“所以,裴凌弟弟还是再等三年吧。”
裴朔了然。
皇后若是病故,太子一党恐怕蠢蠢欲动,而后则是陈贵妃一家独大,永王虽年幼,却也雄心壮志,恐怕京中要不太平,裴凌容易被卷进去。
裴朔凑近他,“我有一计,可杀二王,就当是我的投名状。”
“什么计?”
“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头你就知道了。”
裴朔神秘一笑,嘴角还没咧开,衣领就被人揪住,用力将他往前一带,一张放大的俊脸露在眼前,谢蔺笑容减淡,目光微寒,厉声道:“裴朔,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搞大理寺那一套。”
裴朔讪笑一声。
他说的是自己在大理寺被郭祈用刑那次。
他早就知道阎文山一走,郭相仪肯定会想尽办法杀了他,所以他才会提前安排柳如烟进宫言明[相星]一事,又叫谢蔺带着火枪的匣子求见武兴帝。
目的就是要武兴帝保下他。
而郭祈那个人狠辣有余、智慧不足,他落到郭祈手里不会死的那么快,顶多是受些刑罚,他只要等到武兴帝宣召的圣旨自然无恙。
“不会……”裴朔笑着。
谢蔺盯着他,瞧着他瞳仁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看了许久似乎才真的相信裴朔。
裴朔牵过他的手摩挲了许久,又递到唇边轻吻,“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这个人命比王八。”
“呸!哪有人说自己是王八的。”谢蔺被他逗笑。
裴朔笑道:“我肯定死在你后面。”
历史上的谢蔺建立大业后日夜操劳,南征北战,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处理公务,晚上又要约见大臣谈到很晚。长期下来,身体早早地就熬不住了,后来又迷上仙丹求长生。
说到仙丹,他必须要再和柳如烟谈一谈,他绝对不允许柳如烟给谢蔺炼制所谓的仙丹。
“别生气了,我抱抱你。”裴朔张开双臂,想着他肯定凑过来。然而谢蔺只是白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哎?我这么快就没有魅力了吗?我难得主动投怀送抱哎?”
“小孩子脾气。”
裴朔有些无奈,他的发妻年幼,未及弱冠,而容貌绮丽,擅撒娇,难哄。
裴朔从青花折枝盘子里捏了颗樱桃递过去,“别生气了,吃颗樱桃?我好不容易从外面带回来,北方这个季节可没有的。”
那樱桃培育的又大又红,只有南方气候才种的出来,谢蔺微微启唇,裴朔顺势笑着将樱桃递了过去。
却见美人轻轻咬下,汁水成露,一小颗沾在唇边,正是风情万种不可言说,裴朔看着他笑容越发欢心。
“甜吗?”
“很甜。”
“有多甜?”
谢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樱桃有多甜,干脆捏了一颗递到裴朔嘴边,裴朔刚张嘴,整个人便被扑在榻上,嘴边那颗樱桃顺势入了他的口中。
硕红的汁水将唇瓣染得殷红,裴朔嘴边微动,吃着口中的樱桃,依旧看着他笑,喉结上下滚动,他微微起身想要将口中那颗樱桃仁吐出来,却见有掌心递到他面前。
裴朔迟疑了片刻,将那枚樱桃仁吐在了手里,谢蔺也忽然笑起来,拿帕子擦走樱桃仁的瞬间,裴朔再次被他按在下面,唇瓣也被人咬住不能动弹。
窗外的风吹过有些凉意,谢蔺双手撑起将裴朔死死圈在下面,手指缠绕过裴朔的发丝,拔掉了他头上的白玉簪子随手抛在一边。
随着青丝散乱,他的手指已经抓住了裴朔的手腕,逼迫他不能动弹分毫,另一只手按在裴朔腰间不断摩挲着往衣襟里探去。
裴朔浑身上下绷成一根弦,唇瓣被人一下一下地吻着,如同蜻蜓点水,动作轻柔,手上轻轻撩拨,却又故意磨磨蹭蹭地不到点上叫他难受。
裴朔被他折磨得实在难忍,只得仰头轻抬下巴做出一个索吻的动作,谢蔺这才轻笑一声,将吻加深。
彩灯照景,元宵从外头回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刚到镜花园子,白泽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从项肃手里抢过来的鸡腿。
“哥哥拿的什么?”
“霍家小侯爷来信,说是明日便进京了,叫咱们二爷务必过去一睹他的风采。”
白泽接了信,“我去送吧,鸡腿给你吃。”
元宵手里被强行塞了一只咬了半口的鸡腿,信封被白泽踹进怀里,脚尖一点就不见了身影。
琼楼已经熄了灯,白泽瞧着天色还早,心想二爷应该没这么早便睡下,直接推门而入,屋内昏暗,只有窗子外头月光照过来的微弱光线。
隔着屏风,白泽的脚步很轻,正要再往里走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他立定脚步,站在屏风前稍一探头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当即便瞪大了眼。
透过屏风他看到小榻上的人衣衫半褪,露着半个白皙的肩膀,那个狐狸精正压在他身上啃食着脖间的喉结,裴朔仰头嘴唇半张,青丝从小榻上垂落悬空。
白泽吓得猛地转过身不敢再去看,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可脚步却如灌了铅似得站在原地,最后又控制不住的朝屏风处望去。
透过月光,人影晃动,他甚至看清了裴朔脖间的红痕,而后裴朔一条腿搭在那狐狸精腰上,就当他还要继续看下去时,突然和一道目光对上。
谢蔺吻了吻裴朔的眉眼,将自己的发带扯下遮住了裴朔的双眼,长长的红色发带顺着青丝垂落。
“唔……”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裴朔下意识闷哼一声。
谢蔺偏过头吻过裴朔肩头裸露出来的锁骨,白泽却好似隔着屏风看到了他在笑,他在挑衅、炫耀、宣誓主权,他是故意的。
白泽脸色一白,再也看不下去,脚步匆匆逃离了现场,出了琼楼,脸颊被风一吹,仍是滚烫得好像刚从火炉子里出来似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使劲搓着通红的脸,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刚才那一幕,心脏狂跳不止,嫉妒如风滋长。
“你这是怎么了?”
突然的声音让白泽猛地一惊,回过头来,元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信送进去了吗?”
“没……”白泽嘴唇都在发抖。
元宵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朝他摊开掌心,“拿来,我送进屋去。”
“哥哥。”白泽惊呼一声,“不能去。”
“为什么?”元宵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二爷他……”白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他刚才看到的事,最后只抖着嘴唇说:“二爷在忙。”
元宵瞧着他脸色通红、神态也不正常,再往琼楼一看屋内烛火不知何时熄了,忽然心头一跳,该不会……
他一下子就明白白泽这副神态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也跟着变得尴尬起来,“你……公主搬进琼楼,以后你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进出,要先请示过公主和二爷。”
“我知道了。”白泽闷闷地应了一声。
元宵抿着唇,他早也不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跟在裴朔身边这么多年也看懂了很多事。
他眼睁睁看着二爷从最初敬畏后山的艳鬼,到主动去和艳鬼攀谈,再到后面去的次数越来越勤、回来的越来越晚,直至最后眼底彻底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也能看得出来公主从最初的戏耍二爷,到主动接近,甚至孔雀开屏,再到后来明目张胆的勾引。
他知道二爷和公主互生爱慕,他也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是做大事的人,天生就该是一对。
他更看得出来白泽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在得知公主殿下也是男人后,越发不可收拾,但是他已经劝不动白泽了,只盼着他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第99章
武兴十五年, 三月。
南梁节节败退,北祈宣告胜利,大军班师回朝, 抵达京师。
晨光刺破薄雾, 朱雀大街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街道插着彩旗飘扬, 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欢呼雀跃,所有人驻足观望。
直至人群中终于爆发一阵呼声,一队身披玄铁战甲的将军身骑战马, 自城门缓缓而来。
裴朔混迹在人群中, 看着队队人马经过,终于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比之一年前壮实了许多,面孔也黝黑了些,但裴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霍衡!霍衡!”
裴朔跳着脚试图让自己在人群中看起来显眼一些, 但他为人本身就已经足够显眼,他站在人群中,不少将军都看了过来。
霍衡瞧见他后瞬间眼前一亮, 举起手中裴朔送的那杆长枪朝他示意, 兵刃在光线下泛着银色的光。
白泽站在裴朔旁边, 瞧着裴朔眼中神采奕奕的光,再看看霍衡,单论武艺他并不逊色于霍衡,或许有一天他也站在那个位置, 二爷眼里就有他了吧?
裴朔感受到白泽低落的神色,突然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样?下次霍衡走的时候,我叫他把你带上如何?也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白泽武艺不错, 近身战斗水平超群,未尝不能征战沙场,只跟在他身边做个护卫实在可惜了。
白泽却摇了摇头,“我才不去,我要一直跟着二爷。”
“你啊……”
“胸无大志。”
裴朔故意戳了戳他胸口。
白泽嘴角却浮起一抹笑,扶着胸口被裴朔戳的位置咯咯地笑,露出的两颗小虎牙还有些可爱。
裴朔瞧着白泽,再看看旁边的元宵,忽然觉得这两个孩子好像在冥冥之中已经悄然长大了。
元宵也早就不是他在裴府初遇时那个只会哭鼻涕的小屁孩,如今他手握琼楼内政大权,谁见了不得喊一声[元总管],账目精要打理得井井有条,往来人情也丝毫不落,广袖拂手间为人越发稳重老练起来。
白泽也比之几年前褪去了青涩稚嫩,虽然有时依旧朝他撒娇卖乖,但现在裴朔看他时都要微微仰头,自打他给白泽请了个教习老师后,武艺更是突飞猛进,时常能和项肃打个平手,逐渐有了几分英武之姿。
寻常人家17岁的年纪都已经能当爹了,他是不是也该给这两个孩子相看媳妇了?
紧接着一阵欢呼声又盖过,裴朔思绪回神,盯着队中的霍衡,看着他身骑高头大马,铠甲锃亮,意气风发,他好似真的看到了历史课本上说的那个少年名将。
然而裴朔很快就注意到了霍衡空荡荡的左侧衣袖,脸色陡然一僵,可霍衡却好似并未在意似得,还在和百姓欢呼。
“听闻襄河之战,霍衡于峡谷被人伏击险些中毒箭而亡,只得砍断臂膀以保生路。”
谢蔺戴着斗笠将自己的脸压下,他早就得了这些情报,只是不敢和裴朔说,怕惹他伤心。
“但若非他一路追击众创南梁,斩下敌将夏侯云首级,恐怕我军惨败,今年还要上贡南梁。”
谢蔺目光闪烁,霍衡的确称得上是一员猛将。
“霍衡……”
裴朔喃喃几声,再次对上霍衡的目光,他跳着朝霍衡招了招手,脸上扬起笑容,全当没看见那事。
大军归来后,武兴帝摆下三天三夜的宴席,犒赏三军将士,霍衡作为新兴小将,斩杀夏侯云一战成名,京中不少世族都忙着和他敬酒,裴朔都没能和他说上话。
李观那边得知霍衡回京的消息,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瞧一瞧霍衡的风采,但回京之日正好赶上春闱。
李文德下场参加会试之事,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月刊小报的画师甚至特意蹲点李观将他入考场的瞬间画了下来。
夏四月,龙虎榜揭榜。
李观却得会试第二。
第一名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寒门学子崔怀。
“啧啧啧。”
裴朔听说此事忍不住咂舌,没想到崔怀竟然和李观是同一科的进士,这两个人完全就是裴政和阎文山的翻版,一个圆滑,一个较真,但也不同。
月桂楼上,谢蔺挽袖舀了茶水,瞧着下面熙熙攘攘挤成一团看榜的学子,忍不住好奇道:“怎么?这个崔怀你认识?”
“这个人智力点满级,但忠诚度不祥,不过应该会效忠你。”
历史上的崔怀确实是一个能人,但为人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郭党倒台后,河东裴氏迅速崛起,这个人可是裴相手下第一号大走狗。
他先投皇帝,又投裴相,再投谢蔺,左右摇摆,直至孔雀门之变后,崔怀彻底投降谢蔺,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官至右相。
裴朔看着手中的名单,金科共取二十二人,元宵将人名抄录在册,裴朔越看越觉得惊奇,“这一科人才辈出,李观只得第二,不冤。”
谢蔺笑道:“这都要多亏了驸马。”
“怎么说?”
谢蔺道:“如果郭氏在,科举仍是世族的天下。”
裴朔笑了。
原来是这样。
郭相仪在时,科场舞弊严重,科举录的人多为世族、或是不学无术的小人。
如今郭相仪倒台,裴政兼内阁大学士,任本届主考官,考场一片清明,寒门如雨后春笋瞬间冒出一大片人。这一科的二十二人全是奇才,历来主考官被学生视为恩师,相当于这些人全是裴政的学生,难怪河东裴氏兴起。
他现在严重怀疑裴政就是下一个裴相。
李观被授予翰林院七品编修,负责修书撰史,诏书起草等。
夏六月,李观正式任职。
霍衡也终于清闲下来,陛下封他做了将军,又赐了宅子,他干脆从侯府搬了出来,只带走他母亲的嫁妆和部分家奴,彻底和侯府划清了界限。
“霍衡。”
“快出来,有好戏看。”
“霍衡?!”
裴朔进了将军府,一脚就迈进了后院假山,霍衡这会儿正在练枪,枪缨翻飞间,青石上的落叶被劲风卷上半空,劲风扫过,裴朔下意识后仰,枪头和他擦过。
裴朔再侧身而过,枪头追随而来,直至他的喉咙,仅余一寸。裴朔咽了咽口水,这霍衡战场历练一年,武功越发精进了。
“我的枪法如何?”霍衡干净利落地收了枪,交给两个小厮抬了回去,笑嘻嘻地瞧着裴朔。
“别管你的枪法了,快快快!我打听到李观和杨小姐在游湖约会,我们现在过去正好能偷看他们幽会。”
裴朔上前要抓他胳膊,结果抓了个空,他的视线落在霍衡空荡荡的衣袖处,那里被披风遮挡着,他下意识还以为霍衡双臂健全。
霍衡瞬间有些尴尬。
“我……”他面色发热,有些难堪,自己一腔孤勇要上前线,结果断了一臂,自归京来他一直没脸见裴朔,故而装作忙碌,有意没意躲着,谁料裴朔自己找上门来了。
说话间裴朔已经把他的披风掀起来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伤口处,“你这胳膊为什么还能震动?”
霍衡:?
霍衡的断臂是在手肘往上一小截,故而大臂还有一段,他把那块残留的大臂拿在手里,像玩具一样把玩了许久,感受到手里的震动,越发惊奇。
“真的能震动?”裴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霍衡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半晌才无语道:“……我是个病人,这是我的胳膊,你能不要玩它吗?”
裴朔眨了眨无辜的双眼。
霍衡无奈道:“大夫说是肌肉抽缩,所以会经常自己抽动。”
“天然的按摩仪……”裴朔摸着下巴,手中的扇子遮着半张脸,狡黠的双目闪出一点光芒。
霍衡心里咯噔一下。
裴朔脑子不正常,他露出这个眼神时,通常是有奇怪的想法冒出。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朔往石凳上一坐,指了指自己后颈的位置,“来,快用你的宝贝胳膊帮我捶一捶肩,你甚至不用自己发力。”
“我捶死你算了,裴怀英!”霍衡气得想给他一拳,“是狗你就别当人。快走!你不是说李观和杨小姐在游湖?”
“哦,对!”
裴朔这才终于想起这一茬,俩人翻身上马,急匆匆出了将军府,一路奔着京郊而去。
荷花新开,天光大好。
两匹骏马并行踏青,郊外刚下过雨,天气不似往日烦热,青草气味浓厚,裹挟着香风迎面拂击。
霍衡腰间别了一壶刚打来的桃花醉,瞧着稳健纵马的裴朔越发惊奇,“你何时会骑马了?”
裴朔摇头晃脑的秀了一把骑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一载。”
霍衡啧啧几声。
裴朔双臂张开,感受着自然之风,双目紧闭,任由晚风拂面,将头上几根碎落的青丝都吹得涌动。
“晚霞艳阳,待我回府唤公主来。”裴朔终于想起了府内的谢蔺,这么好的风景,真的适合约会。
“等等!”
霍衡骑着马,表情有些古怪,“你的意思是李观和杨姑娘幽会,你和公主幽会,我呢?”
他指了指自己,“我孤家寡人?不行!”
裴朔挠挠头,终于想起了什么似得,扇子合上在掌心一敲,“我去红玉楼寻你的红颜知己香香姑娘来陪你。”
霍衡眼睛一亮,转而催促,“快去快回。”
正当裴朔调转马头准备回去时,突然霍衡惊呼一声,指着某处,“快看,那是不是李观和杨姑娘?”
裴朔循声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凉亭李观携一女子正在品茗弹琴,吓得他俩蹭地一下从马背上跳下去,推推搡搡地将自己躲在草丛中。
霍衡低声道:“我们有必要这么做贼心虚吗?”
裴朔食指放在唇边,“嘘!别说话,他们隔得太远,我都听不到声音。”
这可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观哎,试问谁不想亲眼看课本里严肃端正的大诗人谈恋爱呢?
草丛距离凉亭有些距离,裴朔拿了两片树叶子,一片遮着自己,一片盖在霍衡脑袋上,从花丛缝隙中眺望,却只能看到李观挽袖调试琴音,那女子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
裴朔有些焦急,“李观说什么呢?我只能看到他嘴在动,哎呀,要不我们往前面挪一挪。”
霍衡拉住他,一把将裴朔从[狙击点]拽开,自己凑了过去,“我会读唇语,我来,李观说……”
他的腔调突然变成了李观的调调,就连神色也开始模仿李观,“杨姑娘,我今日新作一曲,可要听我琴音?”
“然后杨姑娘说……”
霍衡尖着嗓子道:“李郎,此曲可有名字?”
“李观又说,此亭上写潇湘二字,我想就叫它《潇湘引》如何?”
“杨姑娘又说:真是好名字,李郎学名满天下……”
就在霍衡沉浸在他的艺术中无法自拔时,身后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插入,“你们看什么呢?”
裴朔看也没看随口道:“看小情侣谈恋爱呢。”
“小情侣是什么意思?”
“小情侣的意思就是……”
裴朔猛地反应过来,一回头正好打在谢蔺的下巴上,俩人撞了个满怀,噗嗤一下双双坐在地上。
裴朔整个人都跌到花丛中去,头顶衣裳都沾了不少草叶子,两眼茫然,“公主?”
谢蔺正要说话,裴朔却率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往草丛里按了按不许他冒出头,他的视线又看向了对面的凉亭,李观和杨汝玉又有了新的动作。
霍衡继续他的操作,“李观说:今日荷花开得正艳,我们婚宴当日也要多放些荷花才好。”
“杨姑娘又说,不知表姑母喜不喜欢荷花?”
“李观说,我们的婚宴自当要以你为主,母亲那里我会去说。”
裴朔忍不住咂舌,“这个李观真是个木头,人家杨姑娘都唤他李郎,他还在那里杨姑娘来杨姑娘去的,难道成亲后也要叫人家杨姑娘吗?”
谢蔺赞同道:“是啊,有的人成亲前唤我公主,成亲后还是唤我公主,真是个木头。”
裴朔被他阴阳了一阵,默默把嘴闭上,他只是习惯喊公主,尤其是现在谢明昭身份不明朗,他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唤他[谢明昭]吧?
“嘘嘘嘘!重头戏来了。”
“李观又说话了,他说:我前日上街瞧见一支发簪很衬你。”
李观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裴朔等人远远地看不清楚,却见他取出要交给杨汝玉,然而杨汝玉却是圆扇遮面低头而笑并不接他手中的锦盒。
李观意识到什么似得脸色一下子就红了,抬手欲将发簪插入她发间。
就在此时,裴朔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人弹射起来,同时抓住霍衡,结果又下意识抓住他那空空的胳膊,他只抓住了披风,俩人一并从草丛间滚了出去。
裴朔急匆匆从地上爬起来,连头顶的草叶子也顾不上摘下,整个人又跳到霍衡身后,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蛇蛇蛇!”
“哪呢?哪呢?!”
“老天爷你别拽我,我现在只有一只胳膊,你再拽坏,我就没胳膊了。”
霍衡被他揪住胳膊无法活动,手中匕首寒光一现,两只眼睛全然像个出气的,只顾着跳脚,根本看不见那蛇来回乱窜。
谢蔺:“……”
他扯了扯嘴角,手中翻出一枚石子,啪地打中那菜花蛇的七寸,当场毙命。
裴朔终于止住了他的跳脚活动,连带着霍衡甩了甩他被掐住的胳膊,掀开袖子一看,已然被裴朔掐出红印子来。
“我唯一的胳膊哎……”霍衡看着自己可怜的胳膊痛哭。
“还是公主厉害。”裴朔朝他竖起两个大拇指。
霍衡愣了愣,“我怎么觉得一载不见,公主越发高大了呢?这个头已经比得过我了。”
裴朔瞪了他一眼,“公主雄姿勃发,我就喜欢这样的。”
霍衡讪讪闭嘴。
原来裴怀英喜欢高大威猛型的。
公主殿下确实雄姿勃发,人中豪杰。
“不对呀,我听说公主不是怀孕了吗?”霍衡视线下移盯着谢蔺平坦的肚子看了许久,又在自己肚子前画弧比划了一个大肚子的。
“孩子呢?”
谢蔺淡淡道:“流产了。”
霍衡:“……”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怎么不生出来?”
他还想当叔叔呢,裴朔的小孩一定很好玩。
谢蔺:“……”
裴朔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哈哈大笑,学着霍衡的样子,“对啊,怎么不生出来?”
“你们……”
“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李观疑惑的声音,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正在偷窥小情侣约会,因着那条菜花蛇,三人齐齐当场暴露。
第100章
几人有些尴尬。
裴朔讪笑一声, “我们路过,真巧啊。”
霍衡看看天边的晚霞,也大笑道:“真巧, 真巧。”
谢蔺脸上也有些被抓包的尴尬, 他轻咳一声端着琼华公主的架子也吐出来两个字, “真巧。”
李观:“……”
他不信!
“这几位是……”杨汝玉抚了抚发髻间被李观手一抖插歪的簪子, 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裴朔这才终于看清了杨汝玉的长相。史书对杨汝玉的外貌并无撰写,他以为杨汝玉得李观多年痴心挂念,定然貌比天仙、色如春晓, 然而事实上的杨汝玉却是相貌平平。
李观连忙道:“这位是定远将军霍衡, 表字为成。”
“见过霍将军,还未恭贺将军得胜归来。”
“这位是当今的琼华公主, 以及她的驸马裴朔裴怀英。”
“见过公主,见过驸马爷,我与李郎进京途中曾读月刊小报, 闻驸马爷的十罪论,大名如雷贯耳。”
几人互相见过,裴朔等人也不好再藏, 只能一同入潇湘亭落座, 席间杨汝玉一直面色温和, 并未因为公主在场而面色惶惶,反而和他们聊起来也是侃侃而谈。
裴朔这才知自己以相貌取人才是最最肤浅的,杨汝玉满腹珠玑、博古通今,不论是什么话题她都能接的恰到好处。当今策论文章、边疆战事风云, 她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可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难怪得李观多年念念不忘。
席间几人又提到裴朔的十罪论, 王嫣的月刊小报已遍及全国各大州郡,李观和杨汝玉回京途中自然也有所听闻。
霍衡忙着打仗,回京途中又是养伤又要日夜兼程赶路,自然没有那等闲情雅致来一观月刊小报。
听到他们几次提到十罪论不禁好奇道:“什么十罪论?”
李观笑道:“你不知道,咱们驸马爷可是好生叫人钦佩的。”
他将一卷月刊小报送到霍衡手里,霍衡半信半疑看了半天,表情从一开始的疑惑到茫然、惊奇、大为震撼!
“你?十罪论?”
“郭相仪?”
“你干的?”
“我只听说有人弹劾郭相仪,郭党满门抄斩,是你?”
霍衡怎么都无法把眼前傻笑着美美偷吃点心的裴朔和月刊小报里描写的那个丰功伟岸、为民请命、面不改色、智斗奸相的裴朔联系起来。
他看看月刊小报上的插图,再看看裴朔,一时间只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虚幻。
“你都能力斩夏侯云,我为什么不能智斗郭相仪?”裴朔吊儿郎当的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
“我那是……”霍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差点儿忘了裴朔可是三年前的金科状元。
想当初他在边关得知裴朔是状元时,差点儿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他们不都是纨绔吗?怎么有人摇身一变成状元了?
“快!快给我讲讲那天你是如何智斗郭相仪的,可叹我不在现场。”霍衡有些惋惜,这种好戏错过他晚上真会睡不着觉。
裴朔轻咳一声,“那天,晴空万里,烈日残阳,只见那午门之下鼓声震天……”
他手持折扇学着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掐头去尾,该润色的润色,该删减的删减,该瞎编的瞎编,“却见六月飞雪,苍天哀嚎……”
“等等!那天没下雪吧。”霍衡挠挠头,裴朔说的怎么和小报上的不一样。
“你别打岔。”
“哦!”
“只见陛下独坐高台,我高呼一声……”
“算了,你别讲了,还是我来讲讲我是怎么力斩夏侯云的吧,当时,电闪雷鸣,大雨磅礴,那夏侯云宛若白发厉鬼,我只大喝一声……”
“不行!我先讲。”裴朔觉得自己应该在他的偶像李观面前表现一把。
“我先!”霍衡愤愤不平,为什么战场上没有月刊小报的画师,应该把他的英姿也画下来。
“我……”
俩人针对谁先讲述自己的英勇战绩,几乎就要当场打了起来,李观和杨汝玉笑而不语,俩人干脆携手游湖去了,谢蔺双手捧脸,静静地看着俩人肉搏、争得面红耳赤,有些无奈。
这两个人完全就是三岁顽童,哪里有小报上写的威风八面。
“驸马,他们走了。”谢蔺适时提醒。
裴朔和霍衡俩人这才回过神来,一看李观果真已经坐上了游湖的小船,俩人同时瞄准了另一艘小船,几乎同时快速迈动脚步跑了过去。
“你下去,我要和公主游湖。”
“不行!”霍衡一只手死死抓着船桨,“你们都成双成对的,不能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所以你就要拆散我们?”
“不!我是来加入你们的。”霍衡右手拉过裴朔,左脚缠住谢蔺,他站在中间,手朝前面的荷花深处一指,有如大将在前,意气风发,“出发!”
裴朔和谢蔺无奈地在后面划动木浆,霍衡立在船头,任由暖风拂面,仿若遗世独立的居士,随着船身划过荷叶重重,霍衡闭目凝神,越发得意起来。
“我觉得……”裴朔看向谢蔺。
谢蔺察觉他的意图点了点头。
俩人同时站起来,抓住霍衡将他从船头按到船尾,谢蔺将手中的船桨塞到霍衡右手,裴朔看了看霍衡空荡荡的袖子,最后拽下来霍衡的披风做绳子,将另一只船桨缠在霍衡的左腿上。
霍衡:??
“不是,你们夫妻俩是真不拿我当人啊?”
霍衡左腿被迫抬起,右臀苦苦支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催动小船行走,嘴里骂骂咧咧的,由于气得动作太大,水点子时不时溅在裴朔身上。
已是黄昏,仲夏的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在水面洒下细碎金斑。小船轻晃着驶入荷塘深处,两侧的荷花簌簌绽放,硕大的荷叶倒映连接成一片。
远处青山连绵,忽明忽暗,云彩朦胧恍若仙境雾中。
裴朔和谢蔺坐在船头悠然自得,两脚悬空蜻蜓一点擦过湖面,忽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清灵的琴声,裴朔不慌不忙却从袖中掏出一只陶埙。
“贺仓擅吹埙。”
“幼年时常见他坐在院中望月,怀念故土。”
那只陶埙通体成红棕色,放在裴朔嘴边,很快就和琴音应和上,忽远忽近,那琴音似乎听闻埙声,也逐渐与他应和。
谢蔺转身侧过,背靠在裴朔身上,腕间的玉镯泛着柔光,手指缓缓划开湖面,将平静的湖水勾勒出细密的涟漪,一圈圈向远处扩散,水流击中掌心,从指缝流过,泛着丝丝清爽的凉意。
他拨动湖面水光,唇角挂笑,一角衣裳划过小船边缘落入湖里,却浑不在意,难得怡然自乐。
穿过荷叶中央,莲蓬垂落,谢蔺随手折下支莲蓬,剥出鲜嫩莲子抛在半空中,又用嘴去接。
埙声不知何时停了,天边云卷云舒,裴朔双手交叉躺在船上,谢蔺偏头看他,裴朔笑笑,伸手将他揽下,让他继续靠在自己身上。
荷叶翻涌成浪,荷花摇曳生姿,花瓣雨般落在船板、肩头,裴朔捏起胸口的花瓣放在嘴边顶着,又伸手去牵过谢蔺十指紧扣。
俩人相视一笑。
然而气氛就在如此恰当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怨念,“你们两个,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存在?”
裴朔一抬头正好对上霍衡那张充满怨念的脸,他讪笑一声将身子支起笑道:“那你躺中间?”
霍衡白了他一眼,“前方有一片杏林,我要去摘黄杏吃,不知黄杏是否依旧?”
裴朔抬眼去看,果然见湖对面有一大片杏林,黄澄橙的杏子挂着叫人口舌生津,待船只停泊,霍衡将船拴住,又远远地唤上李观。
“李观……我们去摘杏子,你去吗?”
李观瞧着旁边坐的杨汝玉,对方点了点头,李观朝这边快走几步同他们钻进了林子里,将袍子扎起来,抱起树两三步就爬了上去。
“这儿!我在这接着。”
裴朔将衣袍掀起来充作口袋,李观挑着最大最软的杏子摘了下来,精准地扔进裴朔的袍中。
霍衡随手挑了一个在衣袖上擦了擦,一咬,汁水蔓延,瞬间眼前一亮,“好甜。”
他又挑了一个递给谢蔺,谢蔺瞅着他并不去接,声音淡淡,“你再吃一个,我就信你。”
“你疑心深重,我多么真诚的人,你居然怀疑我?”霍衡将那颗杏子放嘴里又吃了半个。
谢蔺终于半信半疑地张口咬下,顿时也眼前一亮,“真的好甜。”
裴朔被他俩说动了,趁着李观往下爬的瞬间捡了一个最软烂的杏子入口,汁水在舌尖散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三人互相瞅了瞅对方,憋出一抹笑意。
“如何?真的很甜?”
李观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裴朔点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杏子。”
李观满意地精心挑选几颗,嘴边一咬,酸涩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李观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后槽牙止不住地打颤,腮帮子瞬间向内收拢,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你们……”
霍衡哈哈大笑。
这种酸杏子自然要共享之。
李观将自己精心挑选的杏子扔回裴朔的衣袍,打量着这片杏林,突然意识到,“该不会是有人家种植的吧?”
霍衡摆摆手,“不可能,去年我来时就是无主的。”
他正说着,突然窜出来一伙人,手持利刃棍棒,为首的男人面露凶相盯着他们。
“好啊,去年偷我们杏子的也是你们,今年又偷摘许多。”
霍衡:??
李观道:“我们不知道这片杏林是有主之物,我愿意出些银钱把这些杏子买下。”
那为首的人冷笑道:“我们在这看守多日,终于等到你们这伙贼寇,看着人模狗样的,竟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来。”
霍衡这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们可就摘了这一次,去年我也只摘了一两个杏子尝作新鲜,你们这杏子种的这么酸涩,谁爱吃?”
“好啊!偷了我们的杏子还不承认,还要骂我们的杏子酸涩,看我不捉你们回村交给村长处置。”
裴朔道:“我们真就摘了这一次,按杏子的市价,这一袋子约莫十六文钱,我现在就拿给你。”
“呸!敢做不敢认的孬种。兄弟们,抓住他们。”为首的汉子也是个暴脾气的,当下就叫人抄家伙冲过来。
裴朔几人对视一眼,寻思着他们现在是有理说不清,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裴朔抱紧他的一兜子黄杏。
只见霍衡一声令下“跑”。
四个人齐刷刷地往岸上跑去,要是被这些村民抓住,谁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事。
谢蔺提着繁重的裙子,脚步跑得飞快,他就不该和裴朔他们三个草寇过来摘什么黄杏,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裴朔边跑边喊,突然瞧见岸边多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眼前一亮,当即高喊道:“阎大人,救命啊。”
霍衡等人也看见了阎文山,当即开始呼喊,像极了当年他们几个斗殴被关入狱时看着来捞人的裴政双眼发光。
“阎大人!”
“阎大人救命!”
阎文山刚扶着福安郡主上岸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一扭头瞧见裴朔抱着一兜子黄杏飞奔,身后谢蔺、霍衡、李观,四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救我们。”
裴朔当即躲在阎文山身后,喘着粗气,“这些刁民要杀我们。”
“你们做了什么?”阎文山看见裴朔,不知为何头疼起来,他每次碰见裴朔都没好事。
谢蔺无奈道:“偷人家杏子被抓住了。”
阎文山:“……”
干得什么好事!
几人有阎文山撑腰,宛如找到了主心骨,再对上那群莽汉刁民时,裴朔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三分。
“站住!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霍衡也哼了一声附和道:“就是!你知道他是谁吗?人称青天在世,大理寺卿阎文山阎大人。”
裴朔道:“没错,阎大人在此,你们休要造次。”
那群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阎文山一身正气、浓眉大眼,为首的人终于还是低下头来,“见过阎大人,不是我们造次,实在是这几个小贼太过嚣张,几次偷摘我们的黄杏。”
裴朔道:“我们就摘了这一次,按市价,顶多折十六文钱给你们,你少诬赖我们。”
阎文山道:“各位乡亲,我身后这几位均是世族王公,想必是不会偷摘你们黄杏,我愿写手信一封,你们可以告到地方官府,官府会帮你们抓住真正的偷杏贼。”
阎文山叫手下人取了纸笔,又盖上自己的印信,那几个人见果然是阎文山的私印,当即叩拜道:“原来真的是阎大人,多谢阎大人。”
阎文山名气旺盛,他们处于京城郊外自然也早有耳闻,只是先前总觉得眼前这人是假的,如今见印信才知竟真是阎文山。
“既然是阎大人说他们不是偷杏贼,那他们就不是,我们继续蹲守。”几人讪笑一声。
“但是刚才说的十六文……”
他们还有些不好意思讨要。
“他们偷摘的杏子自然该折现给你们。”阎文山说罢示意裴朔掏钱。
裴朔从袖子里掏了掏半天一个子儿都没有,谢蔺双手一摊,他没有出门带钱的习惯,几人看向霍衡,霍衡一咬牙,把靴子脱了,倒出来两枚铜板。
“我只有这两文钱。”
李观从荷包里倒了半天,只有一个铜板掉了出来。
裴朔的视线终于望向阎文山,“阎大人,借我十三枚钱,子债父偿,你可以找裴大人还你。”
阎文山看着这几个人真诚的眼神不由得抽了抽嘴角,一个公主、一个驸马、一个将军、一个榜眼,四个人加起来只有三文钱。
然而阎文山摸遍全身竟也只找出来五枚铜板,他也有些尴尬,看向旁边的美妇人,“夫人……”
裴朔这时才看到一旁的福安郡主,没想到这堂堂的阎文山居然还是个妻管严。
“皇姐!是皇姐吧!”
“皇姐长得真是国色天香。”
“皇姐,快救救我们。”
“姐夫,你说句话啊。”
阎文山被他喊姐夫,脸色差点绷不住。论亲缘,福安郡主和琼华公主是堂姐妹。论交情,他和裴朔父亲乃是至交,他应该算是裴朔的叔父。
福安郡主也是第一次见谢蔺和裴朔,只在传闻中说琼华公主嚣张跋扈、驸马爷才智超群,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真人和传闻实在是形似两人。
她替裴朔等人付了银子,这才笑道:“早在王府时便闻皇妹和驸马爷威名,今日终于得见。”
不多时,竟下起雨来,几人被迫躲在杏林亭间避雨。
李观同杨汝玉拨弄琴弦,安置一侧,阎文山在亭中摆了棋局,福安郡主坐在他身侧观摩,裴朔坐在对面跃跃欲试,霍衡无可奈何地亮出自己那只阴雨天就自动抽动的断臂搭在裴朔肩颈上给他来了个自动按摩。
“换一边。”裴朔指了指自己右肩,霍衡默默将胳膊又搭在了右肩上。
阎文山落下一子,表情有些奇怪,“驸马爷,你真的会下棋吗?”
裴朔摩拳擦掌:“当然。”
阎文山只得硬着头皮哄小孩玩。
谢蔺摊开画轴,向阎文山借了笔墨,欲将山景揽于眼前,然而山墨水画间着墨最多的还是眼前执棋的红色身影。
就在几人正怡然陶醉于山水间时,小雨淅沥,突然咻地一声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飞箭,直冲谢蔺而来。
他手中毛笔一挡,笔杆顺势而断,那支利箭直接钉入身后的柱子。与此同时,雨中也多出数百黑衣戴着斗笠的刺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