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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李观慌乱中抓起长琴挡在身前, 又将杨汝玉拽到身后。杨汝玉惊吓之余踩在滚落的棋子上打滑险些摔倒,李观踉跄着抱住她,被飞箭擦过的衣袖渗出暗红血迹。

    阎文山的衣袍下摆被雨水浸透, 他虽为文官, 但这些年被贬至各种偏僻乡镇早就练出几分武力, 否则可镇压不了那些刁蛮民众。

    “郡主, 小心。”阎文山顾不得散乱的棋子,拿棋盘当做盾牌挡着飞来的利箭。

    “哪里来的狂徒,也敢在朝廷命官前造次?”霍衡说话间已经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 飞身刺去, 衣袍甩开雨点,溅在裴朔脸上。

    “阎大人, 你们先走。”裴朔手指已经抵上袖子的火枪。

    “裴朔,他们是冲我来的。”谢蔺脸色一沉,难道又是武兴帝?这么多年时不时就要来一出, 可偏偏又杀不死他,只故意叫他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裴朔握紧了火枪,眼看着有利剑来, 他一把拉过谢蔺火枪砰地一声直接将人当场射杀。

    火枪的声音顿时吸引了在场多少人的注意, 阎文山和霍衡都是懂些兵器的, 看着裴朔手中的火枪瞬间陷入了疑惑。

    “裴朔……”谢蔺将裴朔握枪的手按下,他不愿意裴朔多用火枪,他害怕火枪引发的事会越来越多。

    谢蔺转身一脚抵上刺客的长剑,将人踹翻在地, 反手夺了他的剑,与裴朔背靠背而战。

    “人太多,走为上策。”谢蔺一剑刺入刺客腹中, 又挡掉一只飞来的利箭。

    因着上次刺杀裴朔中箭的事,谢蔺格外害怕,心思一直挂在裴朔身上,生怕他又如上次那般中箭倒地。

    隔着雨幕,谢蔺手中的剑调转方向朝着那人而去,俩人很快就缠斗起来,只见那黑衣人身形似魅,手中长剑被谢蔺斩断之后,却又迅速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公主!”眼看着匕首就要刺入谢蔺腰腹,而他自己正被刺客团团包围不得上前。

    噗嗤一声,血迹滴落在草叶子上,谢蔺伸手捂着腰腹的伤口,鲜血却从他指缝流出,混合着雨水弥漫出漫天的血腥。

    “公主……”

    裴朔大喊一声,一脚踢开身边的人,眼看着那刺客又要一刀刺向谢蔺胸口,裴朔从后一剑刺入他的腹中,结果了对方性命。

    “快走。”裴朔扶起谢蔺,俩人踉踉跄跄躲避着其余刺客。

    霍衡不愧是能斩杀夏侯云的新星大将,他咬着扯下来的布条缠在手上,再次挥动长剑冲入刺客之间,犹入无人之境。

    多亏有霍衡在,那刺客见伤不了谢蔺,只得先行撤走。霍衡只有一人,身后伤的伤,倒的倒,他不方便追击。

    “怀英,公主,你们怎么样?”霍衡将手中带血的长刃丢下,飞速奔去。

    裴朔正将谢蔺腰间的伤口紧紧缠住,但仍有血迹不断渗出,谢蔺气息微弱,但尚有一息精神,整个人靠在裴朔身上脸色苍白。

    裴朔扶着他坐下,手上忙乱地帮他包扎。

    “我无大碍。”谢蔺按住裴朔的手,然而裴朔却还是慌乱地不断扯下衣带将他的伤口绑好。

    “雨停了,我先带你回去。”

    裴朔扶着他,托阎文山将李观等人送回,自己则借了李观和杨汝玉的马车。

    谢蔺靠在马车内,面色苍白,腰腹上的伤口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外面裴朔驾着马车跑得飞快。

    裴朔抱着他入府,横冲直撞,又吩咐府中人唤了府医检查了伤势,好在匕首上无毒,伤势也并不深重,上好的金疮药撒下去,很快便止住了血。

    琼楼内侍候的人很快散了下去,谢蔺腰间缠着纱布,赤着上身,外头披了件红色外袍躺在床上,青丝散落,脸色苍白中带着几分病态。

    “这些人是麒麟阁的,自尽吞的毒也是他们麒麟阁特有的。”

    裴朔讶然,“郭相仪不是死了吗?”

    谢蔺嗤笑一声,“郭相仪死了,可有人却接手了麒麟阁。”

    对上他的眼神,裴朔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

    “不会的,他平白无故的他杀你做什么?除了他,又或许是陛下呢?”裴朔这般说的,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如果真的是他,你打算怎么处理他?”谢蔺忽然淡淡开口。

    裴朔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握着他的手指尖不断地摩挲,半晌才道:“我会给你一个结果的。”

    他没有直接回复。

    “如果我一定要他死呢?”谢蔺问道。

    裴朔动了动嘴唇,终于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就不能、留他一命吗?”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要我留他一命,他可曾想过要留我一命?难道只由得他杀我,我杀不得他?”谢蔺盯着他,似乎想从裴朔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

    裴朔神色恍惚,只垂头重复着一句,“我会解决的。”

    谢蔺啪地甩开他的手,偏过头不去看他,“如果那柄剑再重一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

    眼看着裴朔还是不说话,他终于急了,“裴朔!”

    他一着急,下腹的血液再次浸染了刚换好的纱布,晕出一朵血花来,裴朔也终于着急了,吓得急忙哄道:“你别着急,别着急。”

    “我想想,我想想。”裴朔握住他的手,抬眸时眼睛通红,俨然情绪已经紧绷到极致了。

    谢蔺被他这副样子看得心里一揪,蓦然泛起一阵酸意,他动了动嘴唇,却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是再次甩开了裴朔的手。

    “他心思不正,杀戒难消,裴朔,现在不杀了他早晚长成祸害,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知道。”裴朔嘴里不断念叨着。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背着你做过什么?柳家叔嫂若非有我相护,早就死在他短刃之下,牌楼同你斗嘴的泼皮不过口舌逞凶被他割了舌头流血而亡,郭琮也并非生死不明,祝大夫和小童同样葬身他手……除此之外,你要我一桩一桩讲给你听吗?”

    白泽做下的事没有百件也有十件,他素来担心裴朔知道这些事情心里会不好过,现在看来心软的人不止裴朔,还有他。

    “怎么会?”

    裴朔一时有些错愕,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小白他很乖的,他很听话的……”

    “他确实听话,但只听你的话,除你之外,人皆草芥。那日你不过随口提起忧心祝大夫是否会多言的话,被他听进耳朵里,当晚祝大夫便死于非命。”

    “祝大夫他不是遭了盗贼?”裴朔只觉得脑中嗡鸣,曾经的一桩桩一件件在此刻脑中好似都串成了线。

    “你现在还觉得他很乖巧吗?他的确很会为你解忧,但是否太过于视人命为草芥。我常以为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和他比起来,我可谓是功德无量。祝大夫何辜?”

    “怎么会这样……”裴朔低声喃喃,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找他,我去找他。”

    “裴朔……”谢蔺想抓他的手,却突然抓了空,裴朔已经踉跄几步跑着离开了。

    谢蔺看着他心里何尝不难受,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总是瞒着裴朔,他需要让裴朔知道身边的人是狼是虎,否则哪日反主,裴朔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珠打落檐前的清铃,青石板上积起了水坑,裴朔脚步飞快,鞋面湿了大半,他知道谢明昭没必要骗他,可还是不愿意相信。

    那个孩子明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遇到他的时候,他才只到裴朔腰间一点的位置,骨瘦嶙峋,现在个头已经渐渐超过他了,身量高大宽厚,逐渐长成少年郎。

    三年之久,他怎么愿意相信近身的人会是谢明昭口中的恶人。况且曾经他身中剧毒,又是小白不顾性命求来的解药,就算是被打成那样也要拖着身体给他送药。

    可桃水村旧故、两次刺杀,他亲眼看在眼里,上次是为了帮他寻解药被郭相仪逼迫为之,那今日其中是否又另有缘故?

    裴朔推开屋门,里头哗啦啦地泛着水声,热气氤氲,屋内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浴桶,有人正坐在里头往自己身上浇热水。

    “二爷?”似是听到声响,白泽一扭头便笑出了声,露出两颗小虎牙,欢喜道:“二爷怎么突然过来了。”

    裴朔见他未着寸缕猛地转身,背对着白泽坐下,“把衣服穿上,我有话问你,你今日可去过郊外。”

    白泽笑道:“我一直在院中,不曾去过郊外。”

    裴朔嗤笑一声,走到一旁捡起他的鞋子扔过去,“那你鞋子上沾着的碎黄杏是从哪里来的?”

    白泽从浴桶中站起来,身上水珠汇聚凝落而下,相较于三年前的稚嫩青涩,他如今个头已经超过裴朔,身材也早就不似曾经羸弱,反而经过多年的练武,双肩宽厚,腰腹线条紧致,有时单薄的衣衫下都隐约可见背部肌肉的起伏。

    “那是我今日在院子里吃了黄杏,不小心踩了上去。”

    “你还撒谎!”裴朔怒斥一声,“你的鞋子上根本没有黄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学会了对着他撒谎而面不改色。

    白泽心里一咯噔,反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道:“二爷喜欢吃黄杏吗?我回头去摘来,保管又大又甜。”

    裴朔终于生气了,“你有没有去过郊外?”

    “没去过。”

    裴朔闭了闭眼,还是不甘心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他并没有得罪过你。”

    “二爷在说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做。”白泽终于从屏风处走出来。

    “你的衣裳被树枝刮破了吧,巧的是我捡到了同样的布料,要我拿出来比对吗?衣裳的针脚还是雪盈绣的,要不要我叫她来问话?!”

    裴朔被他气得胸腔一起一伏。

    “是我动的手又如何?我只恨没杀了那狐狸精。”背后传来白泽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

    裴朔背对着他,直到感觉有人靠近,他才终于转身怒目而视,然而还不等他起身说什么,一道炽热的身躯就靠近他坐在了他腿上。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整个人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白泽还没坐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摔了下去。

    “你……”裴朔看清他后顿时又吓得背过身去,“穿上衣服!像什么样子。”

    白泽不动,他只穿着条裤子,上身赤裸,霜发垂落,反直接跪在地上拉着裴朔衣角,委屈道:“二爷看看我,我不比那个狐狸精差的,我身材也很好的,长相也不丑,二爷不是夸我头发颜色好看吗?我今日特意把头发放了下来。”

    裴朔拂袖甩开他,再次呵斥道:“把衣服穿上。”

    “我不要!”白泽仰头眼巴巴看着他,祈求道:“二爷都没好好看过我,你摸摸我,看看我,二爷会喜欢我的。”

    霜发散落直至腰间,额前几缕泛着湿气留落胸前,他试探性地去抓裴朔的手,只是在指尖温热刚触碰上时,裴朔便避如蛇蝎般地将垂落的手指抽走。

    裴朔环视四周瞧见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快走几步上前将衣服取下,直接扔着罩住白泽,“把衣服穿上。”

    裴朔被他气得难受,情绪本就紧绷,这会儿似又得知什么隐秘的事,手指都不自觉地在抖动。

    “二爷……”白泽膝行几步,却见他依旧不理自己,只好将衣裳穿上,但却学着那狐狸精的样子不好好系着带子,胸前松松垮垮的露着半片春色。

    “二爷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一定是那狐狸精善妒,自打他搬来之后,二爷好久没同我和哥哥说话了,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二爷……”白泽手指抓着裴朔的一片衣角,睫毛轻轻颤动,眼眶微红,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裴朔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来,心脏都在一抽一抽地疼,他素来觉得身边的两个孩子乖巧,只是有时候耍着小性子吃醋,但从来没想过他对自己竟存着这样的心思。到现在甚至还学了坏,不穿衣服来勾引自己。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心思?”裴朔手指都揪在了一起蜷缩着,指甲掐着自己带来些许痛感,好像这样才能保持一丝清醒,不至于被他气晕过去。

    白泽垂着头,良久才道:“二爷从梧州回来那日,我看见了。”

    “你……”裴朔原想问看见什么了,陡然想起了他和谢明昭在琼楼里胡闹的事,脸颊腾地一下烧红起来了。

    “我日日做梦,梦见和二爷痴缠的人换成了我,我可以抱你、吻你、我会用手指勾缠你的头发,听你在我怀里喘息,甚至还……”

    啪——

    一巴掌甩在白泽脸上。

    “别说了。”裴朔气得心肝疼,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揪紧桌布,双目通红。

    “你怎么能……”

    “你……”

    “下作!”

    白泽被他打了却并不恼,反而捂着自己脸颊咧嘴笑,他并未有机会牵住二爷的手,如今他的脸却是有这个福气。

    “为什么不能说?”

    白泽苦笑一声,他知道二爷今日找过来是为了什么,他做的事情败露,今日不说,往后再也没有机会。

    “我要疯了,日夜陷入这样的梦魇,睁眼又看着你对他笑,我快嫉妒死了。”

    “这怎么算下作呢?我喜欢二爷,公主也喜欢二爷,难道他的感情金贵,我的感情就算是下作吗?”

    “你……”裴朔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和公主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拜过天地,祭过祖先。”

    “那又如何?他是个男人!”白泽瞪红了眼,对上裴朔的眼神时气焰却又瞬间弱了下来,“我也是男人,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我对你没兴趣,在我心里也一直拿你和元宵当弟弟看。”裴朔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造成今日的局面。

    白泽苦笑一声,“为什么呢?我哪里比不过他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得膝行两步抱住裴朔的腿将自己埋过去开始哭,“二爷,我会学着和他好好相处,世间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我可以做妾,我做妾……”

    第102章

    裴朔的手指突然抚上他的头发, 白泽眼前一亮心底顿时生出一抹希望,却听见裴朔淡淡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天底下也会有比我更好的人, 我此生……也绝不纳妾。”

    白泽刚升起了希望顿时湮灭, “就算是做妾也不行吗?那通房……我都可以的, 我保证再也不嫉妒公主, 我发誓如果我再行今日之事就叫我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裴朔起身并未说话,只是出门将外头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丢给白泽, “以后行走他乡, 照顾好自己。”

    白泽茫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包袱,拆开来看, 里面放着几件他常换的衣裳和几张银票和他常用的物件。

    “二爷……”他终于感觉到有些慌了。

    他想过裴朔会杀了他,他愿意死在二爷手里,但是从来没想过裴朔会不杀他而是赶他走。

    “二爷,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要赶我走。二爷, 外面还在下雨, 要不等雨停了。”白泽膝行两步试图拉扯裴朔的衣角。

    裴朔却是依旧冷着脸, “你想要等雨停,那你手下的亡魂可还能再看一场秋雨?”

    白泽要杀他的妻子,杀他的救命恩人,更因为他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他怎么还敢留他在身边?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又无法狠下心真的杀了他。

    屋门打开,外头几个侍卫进来,直接拖拽起白泽便将他抬走关在公主府外。外头白泽一直在哭喊着, 裴朔背对他,整个人几乎俯伏在桌案像是在哭,情绪俨然压抑到了极致。

    “二爷!”白泽跪在公主府外,大雨冲刷着地面,他怀中的包袱也已经湿透,霜发沾湿在脸颊上,整个人狼狈不堪。

    突然头顶多出一把雨伞,眼前多了一道身影,他抬起头,眼泪越发绷不住,“哥哥……”

    他抓住元宵的衣角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哥哥,我求求你,你帮我说说好话,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早就提醒过你。”元宵蹲下身来撑着雨伞,将怀中抱着一只红色的锦盒递给白泽。

    “霍将军回京那日,二爷便带我寻了最好的铁匠,他说你的双刃有些旧了,而且用的材料太次,配不上未来的大将军,还叫我先不告诉你,等着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先给了我和二爷一个惊喜。”

    元宵神情淡淡,俨然也没想到白泽会干出刺杀公主的事来。若是不涉及公主,他尚可还能求情,可涉及公主性命,就算是他也不敢再和二爷说好话。

    白泽打开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两把崭新的六棱双刃,阴雨天气都泛着阵阵寒意,握柄的位置还用红绸缠绕着,他顿时抱着锦盒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一时被嫉恨蒙了眼……我不甘心,明明我才是最早出现在二爷跟前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元宵叹了口气,“你犯下大错,公主要杀你,二爷赶你出府也是为了保你一命,我也帮不了你,以后自己一个人不能再耍小性子了。”

    “嫣夫人的生意已经开至全国,我写了手信,请掌柜的照拂一二,你可以拿着信离开京城,到任何一个地方去,都会有人接应你的。”

    “哥哥……”白泽抱着锦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元宵陪他待了许久,直到雨已经停了,天边射出一束金光,元宵送走了白泽,瞧着他的背影渐行渐小,他才抬脚回府,正碰上门口的裴朔。

    “二爷?”元宵惊呼一声,难道二爷一直在吗?

    裴朔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他知道元宵会安排妥善,所以用不着他做什么。

    “二爷,小白留下一个牌子。”元宵追上前把东西交给裴朔。

    裴朔看着手中之物,这牌子是麒麟阁的信物,郭相仪死后,麒麟阁就落到了白泽手中,如今竟归于他手。

    琼楼内谢明昭的物件又被他搬了回去,白泽也不在了,下雨天宫人们偷懒的偷懒,躲雨的躲雨,没有人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琼楼好像一下子空了。

    裴朔茫然无措地坐在椅子上,不远处元宵静静站着,他突然抬头看着元宵端来一碗姜汤。

    他说:“你们都长大了。”

    元宵手一顿,回道:“二爷和公主成婚已有三年了。”

    裴朔盯着他看,好像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突然裴朔起身脚步逼近元宵,元宵退了一步,下巴却被人用手指捏住端详。

    “人也长开了。”裴朔瞧着他,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总是一天一个模样,相貌逐渐长开,身量也在拔高。

    “二爷……”元宵垂落两侧的手不免揪紧了衣角。

    “我第一次发现你长得也是清秀。”裴朔的手牵制着他的下巴,人也逐渐凑近。

    元宵连呼吸都停住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猜测裴朔到底要做什么?

    “要不,你也跟了我吧?”裴朔凑近他,言语间似有魅惑,滚热的呼吸落在元宵耳畔,他一下子就瞪大了眼,心脏跳得猛快。

    眼看着裴朔唇瓣凑近,就在要落在他脸颊一侧时,元宵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爷饶了我吧,我喜欢女人。”

    裴朔见他垂着头浑身颤抖,似是真的被自己吓得不轻,这才转为笑意,将他拉起来,“爷逗你玩呢。今儿下雨,外头冷,你回去也喝碗姜汤驱驱寒。”

    元宵应了一声往回退,临出门前,亲眼见裴朔喝了他送的那碗姜汤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大概是白泽在前,让二爷心里有了芥蒂,才故意闹了那一出来试探他。

    白泽被赶走的事,谢蔺那边也早就得了信儿,他喝了药披着外衣坐在床边,脸色阴沉,“他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彩云道:“驸马爷是个心软的,那人跟在他身边许久,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到底是舍不得的。”

    谢蔺正好要说什么,外头有人传话来,“殿下,驸马爷来了。”

    谢蔺正在气头上,“不见!就说我睡了。”

    外头裴朔在门前站了许久,才等到宫人出来,“公主说他睡了,不见您。”

    裴朔:“……”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有人过去禀告一次,这些宫人简直是比裴朔还盼着他们和好。

    直到第五次宫人回道:“公主说还是不见。”

    裴朔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里面谢蔺听说裴朔转身就走,当即双眼瞪圆,连鞋也没顾上穿,光着脚小跑出来,立在门口正好看见裴朔离开的背影,突然裴朔脚步一顿,他心上窃喜。

    然而裴朔却只是驻足了一下,转身出了院门,谢蔺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气道:“彩云,我不会再理他了。”

    彩云笑道:“殿下分明想见他的,何苦故意不见?”

    谢蔺不语。

    他还在生气。

    他气裴朔,更气自己。

    裴朔这边刚到琼楼,换了身衣裳往小厨房去了,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谢明昭爱吃的菜,又叫元宵去取了谢明昭喜欢的酒,正准备再去公主院子里讨他开心,却见窗前多了一朵红花。

    大舅哥?

    这是先前谢明昭扮鬼时常用的伎俩,他若是见红花,就要去后山供大舅哥差遣。

    裴朔将酒菜放在篮子里,眼看着正巧天色昏暗,便往后山去了。

    自从他和谢明昭互相表明心迹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后山,谢明昭除偶尔祭祀皇妹外,也未再去后山。

    裴朔脚刚踏进后山地界,忽然一阵阴涔涔的冷风吹来,身后有人影忽至,一双冰凉的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摩挲着他颈间的肉,并未用力,只是冰冷异常。

    裴朔提了提手中的食盒,“我带了你喜欢的酒菜。”

    “驸马,许久不来探望本宫了。”

    身后的红衣男鬼翩然而出,额间一点朱砂明晃晃点在了裴朔心尖上,他冷哼一声拂袖踏进小亭,像从前那样坐在台阶上。

    裴朔叹气道:“我惹了公主不快,近日忙着讨公主殿下欢心,还请大舅哥救我。”

    他说着将美酒小菜摆下,又放了碗筷,挽袖夹了一片莲藕递到谢蔺嘴边,“盛夏之日,莲藕养得极好,清脆爽口。”

    谢蔺不理他。

    “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特意来给你赔罪。”

    裴朔筷子往前一伸,直接怼到谢蔺嘴里塞进去,谢蔺这才启唇咬下藕片,顿觉眼前一亮。在做饭这方面,裴朔可谓是个天才。

    裴朔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他又倒了酒,“先前阎大人给我带过裴大人酿的酒,我尝着不错,又托凌儿给我偷了两坛出来,他这会儿正挨骂呢。多亏了他,你我才能尝到这美酒。”

    “不尝尝吗?”裴朔举杯递到他手边。

    谢蔺没好气地喝了酒,却还是故意恶狠狠道:“你别想这样我就能轻易原谅了你。”

    裴朔道:“我知道。所以……”

    “我在酒里下了春。药。”

    谢蔺:?

    他猛地回头,看看裴朔,再看看自己手里清澈见底的酒水,香气扑鼻,这里面有春。药?

    裴朔又道:“这里还有一坛酒,我没有下药,你想喝哪个?”

    裴朔说着打开那坛没有被下过药的酒,要往空碗里倒,只是酒刚过碗底,手就被人按住了。

    对面的人眼神清亮,唇角笑意浅浅不怀好意,抓着裴朔的手强行让他将手中的酒坛放下,然后自己又拿了那坛被裴朔称为[已下药的酒]缓缓给裴朔倒出一碗。

    随即用自己的酒碗碰了碰裴朔的碗,眉梢一挑,示意他喝下。

    裴朔无奈,端碗饮了一口,然而酒碗还没放下,就见对面的人余光瞧着他,单手捏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个干净。

    裴朔:“……”

    “驸马。”谢蔺将身后的酒菜推了推,自己朝着裴朔挪了两步,身体贴近他。

    “你从哪里找来的好药,药效发挥的这么快。”

    他一只手拂过裴朔的脸,眼神逐渐沾染了情。欲,拇指把玩着那只因喝酒而浸得红润的唇瓣,另一只手已经环在裴朔后脑勺垫在木桩上,鼻息越发滚烫。

    “我好热。”

    裴朔:“……”

    “其实我根本没下药。”

    他就是故意拿了两坛酒想逗谢明昭开心,谁知道谢明昭天生就是演戏的料,一碗酒下肚就开始演。

    “是吗?可是我好难受,驸马,你放了多少好东西?”

    他根本不给裴朔解释的机会,启唇含住裴朔的唇瓣扯咬了半天,随即灼热的鼻息扑面而来,交缠碾摩,肆意掠夺,凶猛的攻势让裴朔几乎难以招架。

    裴朔不禁抓紧了衣袍,睫毛微颤,掌纹的命运线交织重叠,两颗心脏亦是狂乱地跳动着。

    似乎是觉得这个姿势裴朔会不舒服,他单手抱起裴朔的腰帮他挪了一下换了个新姿势,整个人将裴朔逼到角落,身前是他,身后只有一颗圆滚红木柱作为支撑。

    “我的好驸马。”

    谢蔺难得松开他片刻,笑眼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裴朔稍抬眼帘,就撞了一双含笑的凤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吻再次落了下来。

    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谢蔺衣袖间滚落一只玉瓶,他单手去拿玉瓶,倒出来一粒小药,放在裴朔唇边摩擦。

    “既然驸马没有下药,我来下如何?”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唇边不足一寸的距离,喉结滚动,“你……为什么带这个?”

    咕咚——

    他说话的间隙,唇瓣一张,谢蔺瞬间就将小药塞了进去,入口即化,裴朔下意识吞咽,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但口中之物已经入了肚,霎那间便觉得浑身的热气翻涌了上来,血液逆流,他的掌心撑在青石板上,难得的清凉却散不尽指尖的燥热,连脖间裸露出来的肌肤都开始泛着粉色,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谢蔺又捏了一粒递到裴朔唇边,然而裴朔这次说什么不肯张嘴,他才不吃这种东西,谁家好人会带这种东西出来约会?

    谢蔺见他不张嘴,眼底的笑意却是更明显了,“谁叫驸马不理我,我只能想些别的法子好叫驸马理理我。”

    “哪是我不理你?”裴朔一说话,只觉得声音都变得绵软无力,原是想怼谢蔺的话,却好似听着像是撒娇。

    “解药给我。”

    “驸马,这种东西是没有解药的,你唯一的解药只有我。”谢蔺指尖摩挲着裴朔的脸,却像是带来难得的阵阵清凉,裴朔下意识眯起了眼。

    “我今日带了三粒药,还有两粒,是你吃,还是我吃?”

    裴朔摇了摇头。

    他不吃!

    仅一粒他现在就觉得快要炸了似得,浑身上下都透着燥热,他难受得扯了扯衣领,原本柔软的料子被他撕扯得皱皱巴巴,只觉得呼吸沉闷,难以释解。

    “好!那我吃。”

    谢蔺笑眯了眼,将那两粒药捻在掌心,正要一口吞下时,裴朔却伸手制止了他。平时不吃药都能折腾死他,要是被他吃了这种药,自己不死也得脱半身皮。

    “那你吃?”谢蔺笑眯眯地又将药放在裴朔嘴边。

    裴朔闭紧了嘴摇头。

    “你不吃,也不许我吃,那岂不是浪费,要不我们一人一粒?”

    裴朔继续摇头。

    “不浪费,你扔……”

    咕咚——

    裴朔说话的间隙又被人塞进来一颗,他瞬间瞪大了眼,捂着嗓子,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皮肤都透着红。

    “你……”

    “无耻!”

    “我无耻的还在后面呢,谁叫驸马先勾引我的。”

    “我何时勾引你了?”

    “驸马单是坐在这里,就是在勾引我了。”谢蔺抱住他,自己则吞了最后一粒药,很快他就感觉体内的药效发生了作用。

    “驸马,现在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裴朔已经被那两粒药搞得神志不清,只觉得浑身的热度都在上涌,而那只冰凉的手在他身上逐渐游走,激起一阵战栗,像是被困在冰火交织的漩涡中,他不免闷哼出声。

    然而这道闷哼却像是更击起了谢蔺的心思,犹如这满山的荒草,一点火星即可燎原。

    荒草柔软,滚在上面也并不觉得扎人,谢蔺早就叫人打扫干净的,此刻还铺了一层外衣,裴朔原先还存的一丝理智尽数被撞了个破碎。

    他仰脖张着嘴,细碎的声音从齿间溢出,衣裳被人撕得碎裂,他甚至都没办法思考自己该如何从后山走出去,只能被动地承受。

    “驸马,我不是要与你置气,我是怕你被他所累。”谢蔺动作不停,吻过裴朔眼睫上的泪珠。

    “他心术不正,早晚酿成大祸,又对你别有所图,我怕你被他害死。所以我总想叫你不要那么心软。”

    “我不在意他是不是伤了我,我只怕有朝一日这把刀伤了你。”

    “我的驸马。”

    谢蔺看着他蜷缩在自己怀里,整个人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吻过他锁骨上的一颗小痣,又往下落去。

    “驸马,放松些,别夹我,否则我会更舍不得你的。”

    不知何时裴朔双目有些涣散,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等药效散去,意识也终于逐渐回笼,谢蔺还埋在他脖间亲吻。

    月明星稀,不知过了多久,谢蔺才帮他拢了衣裳躺在草地上。裴朔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低头看着自己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抬手在谢蔺腰间拧了一把。

    “嗯——”

    谢蔺闷哼一声却是言笑晏晏,回过头来又吻了吻裴朔,“驸马还想继续?”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

    他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脸皮比他还厚?

    第103章

    九月底, 李观和杨汝玉的婚事也终于提上日程。

    裴朔和谢蔺收到了他们的请帖。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如炸雷般撕开晨雾,轿帘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颠簸泛起涟漪。

    李观端坐在枣红大马之上,玄色喜袍上金线绣的祥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胸前系着大朵的红花, 官帽上也插满红黄相间的小花, 整个人比中榜那日还要意气风发。

    裴朔和谢蔺、霍衡挤在人群中堵着耳朵听着鞭炮声围看, 裴朔还是第一次见到李观脸上露出那么明显的笑容。

    历史上的故事不会重演。

    雍州路远,杨汝玉病弱,所以才会病死途中, 现在杨汝玉就在京城, 病情转好,昨日他们还一起去池边摘荷花, 说要为她添红妆。

    今日他们就会成为夫妻。

    杨汝玉不死,李观就不会抑郁被贬,更不会辞官归隐, 不知道历史的走向会不会因此而改变。

    裴朔欢喜地看着李观从马上翻身而下,队伍已经迎到了杨家门前,红绸高高挂起, 双喜之字贴满整个房梁, 只是大门紧闭, 李观甚至整了整衣衫,确保冠帽端正。

    他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杨府的大门,随后弯腰行礼,“岳父大人, 小婿来接娘子回府。”

    然而大门一动不动。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按照惯例,新郎进门迎亲时都要被新娘子刁难一番, 看来今日也不例外。

    “不知道杨姑娘会出什么题目?会不会把咱们满贯京城的大才子难住?”裴朔嬉笑道。

    霍衡啧啧几声,“那可不好说,杨姑娘才学可不在文德之下,他要是被难住可怎么办呢?”

    谢蔺轻笑一声,“文有驸马,武有将军,还怕新郎官被难住吗?”

    霍衡一拍手,“对啊,李观你大胆敲,要是有比武的环节,看我替你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裴朔拿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李观是要娶妻,不是比武招亲,你把新娘的亲眷们打个落花流水还怎么成亲?”

    “有道理,那我只浅浅打一下。”霍衡难得没跟他斗嘴。

    李观笑得很开心,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娶到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母亲也终于愿意接纳她,思及此,他又敲响了杨家的大门。

    “岳父大人,小婿前来迎娘子回府。”

    然而杨家的大门还是紧闭,甚至没有一个人出门来接应,更无试题,李观又敲了几次,依旧没有动静。

    人群中终于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裴朔和霍衡对视了一眼,俩人趁着人群哄闹,悄悄挤了出去,找了棵大树,裴朔准备抱着树准备往上爬。

    然而他已经多年没有爬过树,技艺有些生疏,抱着大树攀了许久,好不容易踩着霍衡爬上去,终于看清了杨府内的情形。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

    似是不敢相信般,脚一滑,整个人从树上摔了下来,久久不能动弹。

    “怎么了?”霍衡拉起他,见裴朔这般表情,心里也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开门了!开门了!”

    人群中终于爆发出一丝呼声。

    裴朔顾不上和霍衡说里面的情形,猫腰就往人群中跑去,等他终于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好看到杨府的大门敞开。

    满目白绸悬挂。

    哭声不止。

    李观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消散,裴朔也终于愣在当场,他刚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象,身后的霍衡好不容易追上裴朔,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也骤然怔住。

    “怎么回事?”

    “不是成亲吗?怎么挂白?”

    “是啊,这新郎官莫不是走错了地儿?”

    人群瞬间议论开。

    穿过人群,李观眼神呆滞扶着门框,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往里跑,像是猜到了什么事。

    杨府的下人管事全部换上了白衣白布,有小厮正踩着高凳摘房梁上的红绸,转而换上了白绸,窗户上的喜字被人撕掉,换成了白字。

    大堂正中央,杨伯父岣偻着脊背摔坐在地,周围的管事婆子们围着他说着些什么,白绸之下,黑木棺材的颜色醒目刺眼。

    “玉儿。”

    李观张了张嘴,来往的管事婆子们脚步匆匆甚至都顾不得搀扶他一下,他踉跄着下了台阶,只觉得脚步虚浮,身体一歪,险些摔了下去,好在被人扶着。

    “姑爷。”那扶住他的小厮红着眼睛,看向他的眼神欲言又止,他心疼自家小姐,又心疼姑爷。

    “姑爷,快去吧。”

    “小姐她……”

    李观脑子嗡地一声便听不得任何动静了,眼前只剩下满目的苍白,他半跑半摔着,整个人终于扑倒在棺木前。

    棺木还没上盖,里头躺着一个女子,鬓发金钗还未拆卸,脸上的妆容都是干干净净新擦的胭脂,指尖还染着豆蔻,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安静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她还穿着今日的喜袍,那是杨汝玉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上面的鸳鸯还有李观亲自动手绣出来的几针,只是歪歪扭扭,一瞧就同别的针脚不一样。

    李观看着那衣袖上歪扭的两针突然笑出了声,他这一声顿时吸引了杨伯父的注意,他怔愣得看着李观,李观还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汝玉……”

    他伸进棺材里想去牵她的手。

    “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马上就要成亲了,我马上就要接你入府,我们很快就能厮守一生,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他眼睛通红,整个人伏在棺木前痛哭不止,恨不得当场随她而去,杨伯父老来丧女,一夜之间鬓发半白,像是老了十几岁,眼睛哭肿得像个核桃。

    “她早上还好好的,妆娘替她上了新妆,丫头婆子们还在嬉笑打闹,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

    “她心疾突发,甚至都没等来大夫,人便没了生息。”

    裴朔僵立在门槛处,瞧着院子里李观的玄色喜袍与满院素白刺目地冲撞着,他整个人也有些站不稳似得。

    “怎么会这样?”

    “还是改变不了吗?”

    裴朔嘴里不断说着什么。

    明明杨汝玉已经从雍州来了京城,她的病情明明已经转好,为什么还会突发恶疾?到底是为什么?

    “驸马,驸马。”谢蔺在旁边扶着他,眼里尽是担忧。

    院中白绸刺目,门外喜轿停靠,轿夫们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儿,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杨府内发生的一切。

    “文德。”有李家同来迎亲的长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劝道:“先将喜轿抬回吧,我们回去准备一下再来吊唁。”

    李家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少说也有百年底蕴,虽有没落,但如今李观高中榜眼,又入翰林院,这种事传出来容易惹来流言。

    “叔父说的对。”李观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岳父大人,还请您允我迎娘子回府,汝玉虽死,可她是我下过聘换过定的妻子,她是我李家的主母,我要迎她回李家。”

    杨伯父愕然地看着他,“你还愿意迎玉儿入府?”

    按照规矩,未出阁的女子就算是意外亡故,也不能葬在祖坟,灵魂无处安息,条件好些的人家找个庙宇供奉,差些的就只能找个荒地埋了,甚至有的人家为了女儿能有个安息之地不惜配备冥婚。

    如李观这样的,别说迎一个死人入府,就算是亲事定礼也是可以退回的,可李观竟还愿意迎她入李家门。

    “文德!”杨家叔父呵斥一声,“今日是大事,你不可胡闹。”

    李观面如死灰,如行尸走肉,双目空洞无神,好似一下子所有的精神气儿都被人拔光了,“叔父觉得我在胡闹?我只是想娶她而已,我只想要一个杨汝玉,为什么你们都不肯?”

    “母亲嫌她病弱之躯不愿履行婚事,你们嫌她门楣过低不能给我仕途助力,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她,我只要杨汝玉。”

    “我只要杨汝玉!”

    “抬棺!”

    随着李观大喝一声,有小厮来为杨汝玉盖上棺盖,跟来的李府中人也只得凑足了人将大堂的那口棺材抬起,所有人跟在李观身后。

    “我的儿……”

    “你找了个好夫婿啊。”

    杨伯父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抹眼泪,看着漫天的纸钱,眼泪横流。为什么苍天不能允许这两个孩子好好在一起?为什么历经磨难偏还要再横插一刀?

    杨府外面的人围堵了里三层外三层,霍衡扛着枪连同李府的人开出一条路来,李观重新翻上高头大马,只是脸上再无喜色。

    “今日是我李家迎新妇,继续敲锣、继续打鼓。”

    李观高喊一声。

    迎亲队伍再次吹吹打打响亮起来,只是原来抬着喜轿的位置换成了一口棺材,那棺材上,红绸白绸交错,醒目非常。

    街道上人群拥挤,众人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怪异之事。

    “这是怎么回事?”

    “这新郎官怎么抬了一口棺材?”

    “我还是第一次棺材上挂红绸的。”

    “唉,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今日李家迎新妇,谁料……这新婚当日新妇恶疾突发故去了,新郎官执意要抬棺木回去拜堂。”

    “竟还有这样的事,是哪个李家,竟能生得出这样重情重义之子。”

    “是南巷铜锣的李家,他太祖曾官至尚书,曾祖又任过一方太守,他就是满贯京华无人可敌的第一才子李文德。”

    “为子才名盖世,为夫情深义重,真是生子当如李文德,嫁夫当嫁李文德。”

    裴朔这一刻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他已经做足了准备,甚至还让太医守在杨府以备不时之需,可偏偏杨汝玉还是在新婚之日病故。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104章

    武兴十五年, 十月中。

    李观在翰林院得罪了人,被贬至地方小县任县尉。

    李观遂携家眷同往。

    临行前,裴朔和霍衡去送行, 李观整个人再无少年心气, 胡子都没刮, 发丝凌乱, 眼底无光。

    “李观,我……”裴朔想说些什么,他最终还是没办法改变李观孤独终老的结局。他不敢面对李观。

    李观抱了抱他, 扯出一抹笑, “不是你的错,反而多亏有你, 我才能和玉儿有过一些短暂的时光,否则将抱憾终生。”

    “此行山高路远,恐怕此生难以相见。”李观苦笑一声。

    “怀英、霍衡, 不知何日还能花下饮酒,泛舟湖上?”

    裴朔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

    古代车马慢,地方遥远, 恐怕真的会如李观所说, 此生再难相见。

    直到谢蔺登基数年后, 李观才会重出茅庐,那时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了。他和霍衡是否还能存活于世?

    霍衡的眼圈都红了,他们本来是高高兴兴地参加兄弟婚宴,结果发生了那种事, 如今李观被贬偏远小县,他不日也要南下操练兵马以防南梁,独留裴朔一人在京师。

    *

    十月末, 南梁有使者来说和,要求公主和亲,而当今武兴帝膝下仅有一位婉玉公主。

    消息很快便插着翅膀似得传遍京师,霍衡被派遣南下镇守襄阳,以防南梁席卷重来。

    裴朔送他走时只送了五个字[小心夏侯起],霍衡虽然不解此人为谁,但还是收下了裴朔的提醒。

    夏侯起和霍衡是天生的克星。

    有霍衡在,夏侯起不得靠近北祈半步,霍衡一死,夏侯起当月便举兵北上破了长平。

    历史上也有谢婉玉和亲的故事,南梁虽被打退,但兵强马壮,逐鹿中原之心路人皆知,未必不会卷土重来,且北祈战争损耗太大,国力低微,一时很难缓和过来,和亲对于北祈来说是能苟延残喘最好的办法。

    “可怜的婉玉公主。”裴朔挽袖捏着一颗黑子落入棋盘。

    谢蔺瞧着他忍不住想笑,“出嫁的人不会是谢婉玉。”

    “为什么?陛下可只有这一位公主,总不能把你嫁过去吧?”

    谢蔺无奈道:“从宗室中选取女子,代替出嫁。”

    裴朔一愣,“这样南梁会同意吗?”

    “会的,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公主作为战利品,并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公主,毕竟他们把她娶回去可不是当祖奶奶供奉的。”

    裴朔怔在当场。

    如果历史上出使的不是谢婉玉,那会是谁?

    谢蔺见状当即再落一子,浅笑倩兮,“驸马,要赌一把吗?”

    裴朔手中折扇一合哼道:“赌就赌,谁怕谁?”

    谢蔺反笑道:“既然要赌,就该有赌注,驸马要拿什么下注?”

    裴朔想了想,自己身上穿的戴的全是出自谢蔺之手,就连手上的玉镯子也是当年用谢蔺赐的赏钱买下来的,他好像没什么能做赌注的。

    “你想要什么?”

    谢蔺眼底闪过一道精光,越发不怀好意起来,裴朔双手抱胸,惊道:“不许再给我下药。”

    上次之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是腰酸腿疼的,元宵给他打水擦脸时有几次都瞧见了他脖间的红痕,让他丢人的很。

    谢蔺笑道:“我可是正人君子,上次是因为驸马惹我生气,我才出此下策。这一次嘛……”

    他指尖虚空一点。

    裴朔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件漂亮的华裳,那是谢明昭新做的粉色纱裙,光线底下流光溢彩,褶裙掀起细密涟漪,银丝绣就的缠枝牡丹在裙身绽放,每片花瓣都缀着细碎的珍珠,折射出点点柔芒。

    “什么意思?”裴朔不解。

    谢蔺托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驸马输了,就请穿上这件华裙,我要亲自为驸马点红妆。”

    裴朔:“……”

    救命!

    他不想穿女装!

    但是历史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的故事,和亲的公主就是谢婉玉,总不会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谢婉玉?他就不信他一个看过剧本的人还能赌输了?

    “好!赌就赌。”

    “不过我要是赢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国师大人被人常年看守,心中难免抑郁,我要你帮我想个办法解她之困,而且我要见她。”

    谢蔺笑笑,“这有何难?”

    “等一下。”

    “怎么了?”

    裴朔捏着一子,看着棋盘的局势,指尖一弹把谢蔺刚落的白子摊开,将自己刚落的黑子换了个位置。

    “我要悔棋。”

    谢蔺:“……”

    小人心态。

    谢蔺又执那一子换了个位置,裴朔的黑子被包围得明明白白,他轻笑一声,“驸马,你要输了。”

    “等等,我还要悔棋。”

    谢蔺任由他继续改了位置,等裴朔思索后,他又落一子,“驸马,你逃无可逃。”

    裴朔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手中的棋子不丢,翻身就走,“我不玩了。”

    十一月中,武兴帝答应将自己膝下的独女谢婉玉嫁给南梁。裴朔和谢蔺作为宗亲,同时还是婉玉公主的皇姐和姐夫,自然要参加送亲仪式。

    武兴帝没有出席,甚至太子也没有出席,只有几位皇室宗亲和几位官员,裴朔混迹在人群中,瞧着河岸前那位身着喜服的女子,金色流苏珠帘遮面,他看不清她的脸。

    忽然南平郡王上前双手正欲伸出,却被一妇人打断,南平郡王只好收回了双手躲在人群中偷偷抹眼泪。

    该不会……

    裴朔往前动了动。

    那女子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跪,声音朗如清风,“女儿拜别父皇,此去愿我北祈风调雨顺、黎民万安。”

    这个声音,裴朔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绝对不是谢婉玉的声音。

    难道真的被谢蔺说中,和亲的人根本就不是谢婉玉?

    南平郡王哭得更凶了,那打断南平郡王手的妇人此时也开始偷偷抹眼泪,和南平郡王哭作一团。

    “那位美妇人是谁?”裴朔朝旁边一位青年官员问道。

    那人见裴朔和他讲话顿时受宠若惊般道:“是南平郡王的母亲。”

    裴朔瞬间便知道了那珠帘下的女子是谁了。

    武兴十二年,他落水后记忆全失,尚在裴家时,曾受南平郡王邀请参加杏花宴,杏花宴的主人就是那位南平郡主谢鸢。

    谢鸢灵动活泼,满腹诗书,南平郡王常以妹为傲,而后南平郡主及笄,却一直未能寻到与之相配的夫婿,如今和亲的事竟落到了她的头上。

    裴朔瞪大了眼。

    那女子被侍女搀扶着转过身来,一颗晶莹的泪珠随风落下,最终竟是她上了去南梁的船。

    忽然,裴朔只觉得好像有什么视线盯着自己,他环顾四周看了一圈,却觉得船上一位穿着白袍戴着鬼面具的小将军有些眼熟。

    “那位小将军是谁?”

    方才那位青年官员接着解释道:“听说是南梁夏侯家的公子,叫……夏侯起。”

    裴朔脑子嗡地一下。

    夏侯起终于出现了吗?

    “南梁怎么派夏侯家的来?”

    “霍小将军斩了他爹的脑袋,夏侯家自然不甘心,这次来北祈就是来找霍小将军的,幸好小将军早已南下。”

    裴朔也舒了一口气,霍衡和夏侯起的初次交锋不在北祈,这两个人要是在北祈打起来,谁也拉不住架。

    不多时,通往南梁的船只动身,遥远的江面起了一层雾,几百辆船只护送公主远行,渐渐地只剩下江面上摇曳的几个小黑点。

    “女儿,我的女儿。”南平郡王的母亲在岸边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冲进江去,幸好有宫人拦住。

    裴朔第一次对历史产生了怀疑。

    和亲的人确实是谢婉玉,但不是真正的谢婉玉,真正的谢婉玉被武兴帝改了个封号,以自幼在外为国祈福为由,又将其接回了宫。

    往后,和亲的是谢婉玉,留在宫里的则是在外祈福多年回宫的谢珠玉。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快得没能抓住。

    直至江面再也看不清任何船只,众人才散去,裴朔叹了口气,见旁边那人还没走,又好奇问道:“还没来得及问大人名讳是?”

    那人见裴朔终于问起他的名字,唇角终于上扬,后退一步,双手作揖,深深朝裴朔一拜。

    “学生崔怀拜见驸马爷。”

    崔怀?!

    卧槽!

    裴朔这才终于打量起眼前这个人,他穿着翰林院的服饰,想必是作为颁布和亲诏书的随行官而来。

    青色团鹤纹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恰到好处,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眉若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漆黑如浸了墨的琉璃,笑起来时弯成两泓月牙,却掩不住眼底流转的精光,唇角常年噙着三分笑意。

    他看向裴朔时眼尾都含着笑意,方才恭敬一拜更看得出诚意。

    “你就是崔怀?”裴朔对他多有好奇。

    “正是学生。”

    裴朔皱了皱眉,虽然他名义上的老爹裴政算的上是崔怀的恩师,但崔怀也不该在他的面前自称学生,这样看起来反倒自己才像是他的恩师。

    裴朔简单寒暄道:“久仰崔大人高名。”

    崔怀见他说敬辞,吓得又退了一步,再次弯腰拜道:“不敢!学生仰慕驸马爷才名许久,早在青州便闻乡试头名之盛,若非驸马爷击登闻鼓请斩奸相,我等寒门更无出头之日。学生早就有登门拜访之意,只是苦于位卑言轻,恐不入驸马爷之眼。”

    原来崔怀还算是他的半个青州同乡,只是这崔怀说起话来真是藏着说不尽的七窍玲珑心,难怪后面青云直上,又得那裴丞相信任。

    裴朔心里腹议一声。

    谁敢说崔怀位卑言轻?他到时候跟着奸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面投降谢蔺,更是位极人臣,官至宰相。

    “崔大人言重了,那要多亏阎大人为民请命,我不过区区驸马,不敢居功。”裴朔不想同这个七窍玲珑的人多说话,他怕自己被绕进去。

    “公主在车上已久候多时,本宫先走一步,改日再同崔大人叙同乡之谊。”

    “什么时候?”

    “嗯?”裴朔要走的脚步一顿。

    崔怀紧忙问道:“驸马爷说改日再叙,是哪一日?学生好沐浴更衣,递上拜帖,再闻驸马爷教诲。”

    “额……”裴朔没想到他还不依不饶的,只能推脱道:“有空我叫你。”

    “学生恭候。”

    崔怀对着裴朔离开的背影又是狠狠一拜。

    裴朔上车时险些被他吓摔着,待钻进车里他才拍着胸脯,“吓死我了,这个崔怀像鬼一样缠着我。”

    他话音刚落,旁侧的男鬼就缠上了他,双臂环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似得,手指把玩绕着裴朔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

    “怎么?崔大人也看上了我们家驸马爷?”

    “去去去,你少打趣我,我们都要离他远点儿,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崔大人可要伤心了,他还等着驸马爷约他叙同乡之情呢。”谢蔺笑笑。

    裴朔挎着脸色,“你听见了?”

    “那你说他为什么扒着我不放?他想巴结我?那他去巴结裴大人呐,巴结我有什么用,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驸马,我又不能帮衬他?”

    裴朔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臣服于我的个人魅力?同为青州学子,他也说早就闻我大名,一定是这样!可……”

    “可他是崔怀哎?我是乡试第一,他也是乡试第一,我是状元,他也是状元,他有什么可崇拜的?”

    谢蔺伏在他肩头笑容不止。

    驸马啊驸马,你是真的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大的魅力。

    “驸马。”

    “嗯?”裴朔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他实在想不明白忠诚度不详的崔怀缠着他到底为什么?

    “你输了赌约。”

    裴朔对上他浅笑的凤眼,心里一咯噔,他怎么把这茬忘了?那条粉粉嫩嫩的裙子是谢蔺前几天新做的,一直挂在架子上。

    该不会……

    他就是故意在这等着自己呢?

    第105章

    “我不穿!”

    马车一到, 裴朔留下一句话瞬间就跳了下去,连谢蔺也没能抓到他一片衣角。

    谢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神色从容,甚至在镜花园子里绕路堵他, 言笑晏晏, 活像一只恶鬼缠身。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是小人, 小人毁约理不直气也壮。”裴朔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君子还是小人, 毕竟他天天做些小人行径。

    “驸马,你逃不掉的。”谢蔺没去抓他,而是朝身后彩云轻语几句, 彩云立马着手去办。

    是故裴朔刚躲进琼楼, 屋里头的雪盈等人就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在裴朔还没反应过来时, 福瑞笑嘻嘻道:“驸马爷,对不住您了,公主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你们叛主!”

    裴朔被五花大绑成螃蟹的模样, 用的还是红绸,福瑞特意发挥了他这辈子的聪明才智给裴朔绑了一个漂亮的花样,甚至给他嘴里塞了红布, 几人大摇大摆地将裴朔给卖了。

    甚至于他们把裴朔的行李都打包完毕, 一并送进了公主院子。琼楼一下子空了。

    “呜呜呜……”

    裴朔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身后是他的几十口大箱子行李。

    谢蔺把玩着之前从裴朔那里诓骗来的白雪红梅折扇,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将裴朔嘴里堵的布拔下来。

    裴朔气道:“你无耻,你早就知道和亲的是谢鸢, 故意和我打赌。”

    谢蔺笑道:“驸马,本宫此举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裴朔咬牙切齿道:“你……反正我落到你手里, 你随便吧。”

    裴朔说罢双眼一闭,整个人往小榻上一栽,摆出来个[任君宰割]的态度,随便谢蔺要给他穿裙子还是要上红妆,反正他已经跑不掉了。

    谢蔺的手指绕过红绳,在他背后勾了勾,裴朔眼皮颤了颤但依旧紧闭双眼,可谢蔺的手并不老实,他像是在解绳子,可时不时略过什么地方泛着丝丝的痒意,反倒叫裴朔咬紧了要关。

    “你的手能老实一点吗?”裴朔终于是忍不住,睁开双眼看着那只在他身上不断点火的手。

    “驸马冤枉我了,我是一个老实人。”谢蔺笑笑。单看他那种风情万种的脸就和[老实]两个字沾不了什么关系。

    “狐狸精。”裴朔暗骂了一句。

    谢蔺浅笑,解开了红绳,开始扒他的衣裳,先前只是隔着衣裳点火裴朔暂且能忍,这次连衣裳都没了,他的手时而故意剐蹭,时而轻重,时而玉镯略过皮肤,时而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地方。

    “你……要不我自己穿吧?”裴朔已经放弃挣扎了,反正都要穿那件粉裙子,还不如他自己穿进去来个痛快。

    “不行哦。”谢蔺笑眯眯的,指尖已经抓住了裴朔。

    裴朔顿时脸色大变。

    “松手。”

    “可是驸马,它好像不想我松手呢?”谢蔺手指缠绕在掌心把玩片刻。

    “你……”裴朔脸色涨红。

    双手交叠高举过头,被谢蔺紧紧牵制住,双腿也被人骑上来压住,他难以动弹,命脉还被人把持在手里。

    “谢明昭。”

    “我在。”谢蔺玩得开心,故意逗弄他,看着裴朔因为隐忍而不得不发颤,又俯身压在裴朔身上,吻了吻他的唇,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驸马,我的手艺如何?”

    裴朔闭着眼睛不语。

    谢蔺见状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气,裴朔闭紧的眼皮终于颤了颤,只是仍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谢蔺不高兴,越发卖力。

    裴朔终于受不了了,睁开眼睛,抖着嘴唇道:“你厉害,你最厉害,你是大祈第一手艺人。”

    谢蔺闻言哈哈大笑。

    “驸马这么夸我,我肯定要再努力些。”

    裴朔:“……”

    裴朔最后还是被迫换上了那件粉色的裙子,他坐在镜子前额头已经起了一层密汗,面色红润,身体还有些酸软,铜镜中映着身后的谢蔺在水盆中净手。

    余光撇去谢蔺正好看见他在镜中偷看自己,唇角一勾,“驸马要来一次吗?我甘愿伺候。”

    裴朔啪地将镜子合上,恼怒道:“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

    谢蔺擦完手,又低头用带子给裴朔的裙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蔺笑道:“驸马,虽然你赌注输给了我,但是国师之困,我可解之。”

    裴朔一听,顿时又有了精神,“哦?你打算怎么做?”

    谢蔺却不顺着他的话说,反而转移了话题,将扣倒的镜子扶起,“驸马,该上妆了,你喜欢哪件金钗?今日凡是簪在驸马头上的,全都归你怎样?”

    裴朔眼前一亮,当即开始翻找他的首饰盒,看了这件蝴蝶簪、又瞧上那副凤凰钗,“务必全**头上,我天生就喜欢穿女装。”

    “我看京中有贵女贴珍珠面,务必把我脸上贴满,还有你额头那块蓝宝石的小花我也要贴,那个头发上的小门帘我也要,再给我拿一对金色小梳子插上去,这个布灵布灵的小链子多来几条。”

    “好好好,都给你。”

    谢蔺帮他净了脸,捧过裴朔的脸,重瞳中映着裴朔的倒影,这般近距离端看,他的驸马长得真是白里透红,根本用不着那些白粉。

    “在想什么?”裴朔见他只盯着自己却不动手。

    那人微微一笑,“想亲你。”

    裴朔脸色一滞,将身躯后仰脱离他,翻了个白眼,“我就不该问你。”

    谢蔺轻笑一声,仰面吻了吻裴朔脸颊,这才取了妆品,给他简单画了一个京中最流行的样式,又在额头加了花钿,发髻间流苏金钗垂落,裴朔的嘴越张越大,镜中他的脸已经不再是他的脸。

    京城硬汉爆改江南美女。

    他托着自己的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他觉得自己脑袋要重死了,全是沉甸甸的黄金宝石。

    痛并快乐着。

    “你不做个美妆博主可惜了。”

    裴朔来这个时代见过最应该做美妆博主的两个人,偏都是男人,一个是裴政,一个是谢明昭。这两个人对时尚的眼光简直无可挑剔。

    裴政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孔雀开屏,人至中年风韵犹存,他的审美简直是京城第一流。而谢明昭一手化妆术竟能把他的脸化柔三分,可敬可叹鬼斧神工,放到现代至少要是个百万粉丝的博主。

    “美妆博主是什么?”

    “就是教别人怎么化妆打扮自己,还可以帮不会打扮的人爆改。”

    谢蔺笑笑。

    “走吧,驸马,我们该出门了。”

    “去哪?”

    “皇后病重,国师大人自请万寿寺祈福,你不是想见她吗?”

    裴朔一愣,“你早就安排好了?”

    “驸马之托,我岂敢不应?”

    谢蔺笑而不语。

    早在裴朔提出要他帮忙那刻起,他就已经安排好一切。

    那位国师大人被传得神乎其技,他也有几分拉拢之意,既然裴朔和女国师有交情在,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你不会想要我穿成这样去吧?”裴朔看着自己浑身粉粉嫩嫩的裙子,柳如烟一定会笑死他的。

    “当然。”

    “不行不行,我不出门。”

    谢蔺笑道:“你献火枪图纸后,皇帝一直派人盯着你,国师前脚去了万寿寺,你后脚便过去的话,恐惹他多思。”

    “所以你是故意……”裴朔瞧着他,难不成谢蔺从自己和他做赌开始他就已经算到这一步?

    “现在还要出门吗?”

    “走!”

    裴朔又翻出来一件白纱帷帽将自己完好地罩住,直至镜子里照不出他的脸来才罢休,他誓死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公主府外,早有马车等候,谢蔺扶着他上车,府内的守门小厮还在纳闷,公主府中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贵小姐来做客?

    裴朔弯腰进了马车,刚摘下帷帽要收起来,下一秒就在手里打了个弯儿又丝滑地给自己戴好,整个人如遭雷击,谢蔺也没说马车内还有别人啊?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城外,谢蔺坐在中间,对面的美妇人隔着帷帽盯着裴朔看了许久,终于在裴朔坐卧难安时一把掀开了裴朔的帷帽。

    “裴朔。”裴夫人肯定地念出他的名字。

    裴朔一边捂着脸一边掐着嗓子连连摆手将帷帽夺回来,“不是裴朔,不是裴朔,裴朔是谁?”

    “我是你娘。”美妇人满脸无语,她今日穿了件墨绿色裙装,满头珠翠,娴静淑雅,只是看见裴朔的那一刻,莫名多了几分火气。

    裴朔衣袖下的手在谢蔺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谢蔺原本都快要憋笑憋出内伤了,被他这一手掐得差点叫出声来。

    “母亲,别逗他了。”谢蔺莞尔一笑。

    裴朔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你把裴夫人弄过来干什么?

    谢蔺接收到他的眼神笑道:“我和母亲同去万寿寺祈福,当然是为了替裴桓哥哥求个好姻缘。”

    他俩现在倒真像是一对正经的婆媳。只是苦了裴朔,满面红妆,这要是叫裴大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裴朔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裴夫人是过来帮忙打掩护的,但是……就不能换个人吗?

    他时不时朝裴夫人瞥一眼。

    裴夫人只静静坐着,偶尔品茗,谢蔺会给她介绍今年新上的茶叶,俩人聊得一片热闹。

    忽然,马车猛地一拉。

    裴朔整个人差点栽下去。

    裴夫人和谢蔺也扶着马车好不容易稳住。

    “出什么事了?”

    “啊——”

    只听得外面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是兵刃相接的声音,伴随着浓厚的血腥气。

    裴朔正要撂开帘子查看,刹那间却是一柄长剑闪着寒光穿过帘子直朝着里面的人刺来,裴朔身体后仰要躲,面色惊恐。

    “救救……救命……”

    “废物!让开!”裴夫人突然一把拽过裴朔,一脚踩上了那柄长剑将其踩弯打飞出去,旋即整个人飞身出去。

    裴朔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她她她……”

    裴夫人不是一个安静的美少女吗?

    裴朔掀开帘子出去,外面早已打到热潮,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刺客,正缠着中央的两个公子哥杀去,那二人有几分狼狈仓皇逃窜,他们的马车应该是正好撞上了刺杀现场。

    “杀!今日现场的都不能留。”刺客头子一声令下,立马有几个刺客朝着他们杀来。

    裴朔捡了一把长剑,还没来得及和那人缠斗,就有一道绿色身影飞来一剑抹了刺客的脖子,旋即加入战斗中心。

    裴夫人势不可挡,利剑在手,横眉怒对,又是一剑直刺刺客腹部,穿透拔出,甚至一滴鲜血都没溅在她的衣袍上。

    直至刺客很快被歼灭完,裴夫人掐住一人脖子咔嚓一声便捏断了刺客的脖子,她干净利落地解决完最后一人才丢下手中的剑,又拿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再度恢复了那副端庄娴雅的模样。

    裴朔看看满地的尸体,再看看风轻云淡、衣袂翩翩的裴夫人,恨不得给她磕一个,“您、您……”

    裴夫人剜了他一眼,如刀似剑,裴朔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她面前,“娘!我错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之前在裴府时对着裴夫人各种捣乱,他真该死啊!

    裴夫人没捏断他的脖子真是宅心仁厚、菩萨心肠。

    他现在终于知道裴桓和裴凌的武学天赋是遗传的谁了。

    裴夫人冷哼一声。

    “我乃将门虎女。”

    “今日的事你要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裴朔把头点成小鸡啄米,随后狗腿地上前给她捶肩,“您这么骁勇,裴大人他知道吗?”

    裴夫人道:“我可是上京最端庄娴雅的小姐。”

    这意思就是裴大人不知道。

    裴夫人为爱遮掩锋芒。

    裴朔连连钦佩。

    没想到啊!裴夫人深藏不露。

    谢蔺笑道:“夫人年轻时可是边关数一数二的将门虎女,司空将军更是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只是成亲后方才收敛锋芒。”

    几人正说话时,方才被刺客围困的两个公子哥已经上前来,其中一人锦衣华袍面色温和,只是鬓发有些凌乱,另一人则像是随从打扮,黑色劲装束手挽袖,身上还有刀伤,面色严峻冷冽。

    锦袍公子拱手谢道:“在下裴钰,多谢几位搭救。”

    姓裴?

    谢蔺和裴朔对视一眼。

    谢蔺上前道:“先生不必客气,我们也只是路过而已。”

    裴钰笑道:“不知几位如何称呼?改日定要登门答谢救命之恩。”

    谢蔺摆手道:“萍水相逢,不必言谢。”

    说罢他们三人又重新上了马车,然而那裴钰还是不依不饶着,“几位可是要去万寿寺,我们同路,可否捎上一成?”

    谢蔺道:“车内都是女子,阁下多有不便,就此告辞。”

    他说罢便吩咐马夫尽快驾马,很快就将裴钰等人甩在后面。车内谢蔺脸色阴沉,“那两个人是西陵人。”

    裴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发卷,符合西陵人的特征,杀他们的刺客也是自西陵而来。”

    裴朔撩开车帘,往后看了半天,他倒是没看出对方是西陵人,除了冠帽漏出来的一缕头发是卷的,其他的和北祈人并无差异。

    “他们找万寿寺做什么?”裴朔好奇道,“该不会也是得知了国师所在?想来抢人?”

    谢蔺摇摇头,“不会,国师是在三日前出行到万寿寺的,而西陵据此远不止三日的车程,他们应该另有目的。”

    裴朔凑在裴夫人跟前狗腿地帮她锤了锤肩,“娘您这么骁勇,当年是怎么看上了裴大人?是他学识过人,金科探花?”

    “不是。”

    “那是他彬彬有礼,为人宽厚?”

    “不是。”

    “他河东裴氏,簪缨世家,家世渊源,出身显贵?”

    “不是。”

    “那是什么?”裴朔疑惑。

    裴夫人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长得好看。”

    裴朔忽然想起来裴大人那张风韵犹存的脸,难怪……裴大人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把年纪还那么得[俏丽]。

    “那你说裴大人真的不知道你舞刀弄枪的吗?”

    裴政多精明的一个人,从自己假冒乔宣、尚公主做驸马、戳穿郭济物科场受贿、再到请斩奸相,裴政从来没有露过一次面。

    他成,则和裴大人无关,裴大人坐收渔翁利,他败,更和裴大人无关,满京城都知道他和裴大人关系紧张。

    裴政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他又岂会不知道日夜枕边人乃是将门虎女?一剑可斩贼寇,素手能断人头。她不仅能拧开瓶盖,她还能打开敌人的天灵盖。

    “这……”裴夫人略带犹豫。“河东裴氏以娶贵女为荣,自当娴雅。”

    裴朔勾唇一笑,凑近裴夫人耳边,“我有一计,可试深浅?”

    谢蔺坐在原来裴朔的位置看着裴朔脸上挂着的狐狸笑,他都不肖问就能看出裴朔的心眼子,他纯粹是想在裴大人身上找点乐子,所以故意出鬼主意。

    万寿寺是京郊香火最鼎盛的寺庙之一,多以祈福健康、祈祷姻缘最为著名。

    谢蔺和裴朔等人装模作样地上了两柱香,随后便跟着主持往斋饭方向去,裴朔也趁机换上了自己的衣袍,他死也不会让柳如烟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

    柳如烟为皇后祈福的地方在后面园林,有官兵看守巡逻,不过早已经被谢蔺安插了眼线,他们只需要找准时机混进去就行。

    “师姐!”

    “师姐!!”

    裴朔扯着嗓子喊了半天。

    屋内摆满七星灯阵,微风拂过灯阵忽闪,柳如烟在榻上蒙着被子呼呼大睡,直到裴朔在外面把门拍地啪啪响。

    “师姐,别睡了,你看我带谁来了。”

    “谁啊?”

    “我在家里睡觉怎么还会被人打扰呢?”

    柳如烟小声嘟囔了半天,揉了揉眼,翻身下床,戴好白纱,理好裙衫,又端起那副国师的架子,“进!”

    裴朔推门而入,“师姐!”

    柳如烟刚端起来的架子在看到裴朔的瞬间便已卸下,整个人往后仰去又倒在榻上。

    “师姐,别睡了。”裴朔把她摇起来。

    “快看!”

    柳如烟摘下白纱,往裴朔身后一看,瞬间眼前一亮,“帅哥!是给我的吗?”

    裴朔吓得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视线挪了回来,咬牙切齿道:“不是,他是我的。”

    “你不是有老婆吗?”

    “他就是我老婆。”

    “他是谢蔺!”裴朔又补充了一句。

    柳如烟一脸懵逼,“谢蔺是女的?野史再野,他也不能是女的啊?”

    “等等,谢蔺跟你成亲,但他却有儿子,所以……他的太子其实是他自己生的吗,难怪那么宠。”柳如烟恍然大悟。

    卧槽!谢蔺是女人?!

    柳如烟一下子来了兴致。

    “扶我起来,我要著书传世。”

    第106章

    “你睡糊涂了吧。”

    “他是男人。”裴朔无语。

    “琼华公主是男人?那我更要著书传世, 研墨研墨,我要著书写。”柳如烟还沉浸在这苍天野史里,等她突然反应过来。

    裴朔气道:“著什么书?你写论文写疯了。”

    柳如烟终于反应过来, “等等, 你说谢蔺?”

    她面色大惊, 老天爷, 千古一帝怎么来她房间了?不应该是孔雀门之变后,谢蔺继承皇位,顺便继承北祈的国师吗?

    柳如烟忽而敛了平日的散漫, 脊背挺直终于端起了她国师的做派, 认认真真地眼前的红衣男人打量了一番,指尖轻轻拂过袖间的龟甲纹路, 又绕着他走了一圈,檀木鞋底与青石板相击,叩出细碎的声响。

    她每走三步便驻足颔首, 在指尖掐算片刻,看不清深浅的眸子将谢蔺上下打量一遍,时不时颔首点头。

    “帝王之相, 龙气初显。”

    她驻足站立, 终于确认下来, 朝谢蔺肯定道:“你真的是谢蔺。”

    “昨夜我观星相,帝星黯淡,却有紫微渐亮,相星相伴, 早上又掐算出今日有贵客临门,原来是你们?”

    “天下将乱,我终于要自由了。”

    柳如烟喜入眉梢, 她自来到这个时代就被武兴帝困于行宫数十年,还未来得及见到这个时代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

    “公主,哦不,是主公。”

    她笑完转身朝谢蔺弯膝一跪,双臂高举俯首磕头,“臣柳如烟愿追随主公。”

    她熟读北祈历史,知道几年后登基大宝的会是眼前这个男人,更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将会是这个男人的国师。她要做的就是顺天而为。

    谢蔺却是屈身将她扶起笑道:“国师大人礼重了,我今天来也是想得见国师尊荣,终于如愿以偿。”

    柳如烟被他扶起。

    “师姐!”

    “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外面都是自己人,我猜你这么久肯定没有出去玩过。”

    柳如烟有些犹豫。

    她现在毕竟是以祈福的名义留在的万寿寺,如果被武兴帝发现不见了。

    “我给你介绍一个富可敌国的闺蜜。”

    柳如烟眼前一亮。

    裴朔朝她挑眉,“王嫣。”

    柳如烟眼前又一亮。

    嫣夫人财产不可计数。

    “再给你点两个男模。”

    柳如烟眼前再一亮。

    红豆生南国,我爱点男模。

    “还是亲兄弟,一文一武,哥哥稳重温柔,弟弟活泼灵动。”

    柳如烟又又又一亮。

    妙啊。

    “还有这好事儿?你早说我早投降了,等我换件衣服!”

    裴朔和谢蔺在门外等着,谢蔺哼笑一声,斜眼看着裴朔笑容不减,表情带着几分戏谑。“你说的亲兄弟该不会是……”

    裴朔朝他挑挑眉。

    俩人相视而笑,俱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奸诈。

    很快,柳如烟换下了国师的衣袍,只穿了件寻常女子的服饰,又改了发髻,走在路上若非亲近之人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是谁。

    谢蔺走在前面。

    身后裴朔故意落后半段,拉住柳如烟,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师姐,北祈末年的裴相你有印象吗?他是不是叫裴政?”

    柳如烟摇了摇头,“此人很有玄幻色彩,史料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记载,只留下一姓氏。”

    “这就怪了。”

    裴朔实在不解,除了裴政他目前想不出还有哪个姓裴的能坐上那个位置。难道是今天遇到的那个裴钰?他也姓裴,可他是西陵人。难道裴相是西陵人的卧底?

    *

    啪嗒——

    一颗石子滚落在脚边,正在读书的青年抬头看去,正好瞧见有人坐在墙头之上朝他一笑,他顿时脸色一喜。

    “二哥!”裴凌急忙扔下书本,小跑过来,欢喜道:“二哥,你怎么坐在墙上?怎么不从门外进来?”

    墙头之上裴朔笑笑,手中还有一颗石子被他抛来抛去接着玩,忽悠道:“弟弟,出来玩啊。”

    裴凌有些低落,“父亲罚我禁闭,不许我出门。”

    “这个简单,我偷偷把你带走,晚上再偷偷把你送回来,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裴政这会儿估计正被裴夫人牵制着,哪有功夫管这兄弟俩?

    裴朔眼前一亮,“好,我听二哥的。”他说着便搬了梯子准备爬墙同裴朔翻出去。

    “裴桓哥哥呢?叫上一起啊。”

    裴凌道:“大哥今日休沐,正巧在院子里练武呢,我去叫他。”

    说罢裴凌小跑着出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强行拽着裴桓过来,俩人顺着梯子爬出去,同裴朔一块从墙上跳了下去。

    裴桓裴凌刚站稳,就见一女子盯着他们俩看。

    柳如烟眼睛都看直了。

    果然如裴朔所说,简直绝世佳品。

    哥哥一身湛蓝色长袍,额头抹额上还嵌着一颗宝石,肤色偏小麦色,身量藏在衣袍间被能看得出起伏的肌肉,瞧着端正温和。

    弟弟则是一袭月白色长衫,唇红齿白,文质彬彬,温润如玉,说话间还能看到眼底的清澈灵动。

    这俩兄弟外貌隐隐有所相似,但细看之下也有细微的不同。

    柳如烟朝谢蔺低声问道:“主公,这两个都是给我的吗?”

    谢蔺微笑地点了点头。

    毫不客气地跟着裴朔一块将裴家兄弟卖了。

    “这两位是……”

    裴桓和裴凌同时发出疑惑。

    “女扮男装的公主和我师姐。”

    裴凌惊奇道:“二哥何时有一位师姐了?”

    “这个说来话长,下次再说,我请你们吃饭去。”

    月桂楼中,裴朔直接把柳如烟安排在裴桓和裴凌中间坐着,对面则坐着大眼瞪小眼的王嫣。

    裴朔趁柳如烟不备,压低声音凑近裴凌耳边,“弟弟,二哥有一件特别重要的大事需要你帮忙,你干吗?”

    “二哥请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裴凌眼里写着真诚。

    谢蔺在旁边笑容都快憋不住了。

    可怜的裴大人聪明一世,两个儿子被裴朔忽悠懵了。

    “不用赴汤蹈火,你牺牲一下美色就行。”裴朔说着直接把衣领扯了扯,吓得裴凌急忙捂住自己胸口,颤颤巍巍地唤着,“二哥……”

    “二哥知道,相信二哥。”裴朔又用力扯了一把。

    泄露的小片春光甚至连王嫣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是柳姑娘,是我嫡亲的师姐,凌儿,叫姐姐。”

    “姐姐。”

    裴凌笑起来甜甜的,看得柳如烟心花怒放。

    “快给姐姐剥个虾。”

    裴凌愣愣地哦了一声,开始剥虾。

    “裴桓哥哥,她比你年纪小,你叫宝宝。”

    裴桓不明所以,“宝宝是什么意思?”

    “你别管,叫就是了。”

    “宝……”裴桓不知怎得总觉得叫不出口,让人有些羞耻。

    “那你快给宝宝夹个菜。”

    裴桓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但裴朔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裴桓逐渐把自己说服,挽袖给柳如烟夹了个菜。

    裴朔又晃悠到王嫣旁边,“我劝你跟她做个好朋友,以后她能救你小命。”

    王嫣早就对裴朔的算命之术钦佩于心,再加上商业版图各处都在裴朔的指点火爆赚钱,她心里裴朔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当即端着酒杯笑呵呵地过去,声音甜得能腻死人,“柳姐姐~我敬你一杯。”

    柳如烟被众星簇拥,她这才知道裴朔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回想往日,她一个人枯坐在大殿中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苦啊!

    特么的狗皇帝。

    她和狗皇帝势不两立。

    裴朔坐回自己座位。

    谢蔺笑道:“驸马,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青楼的老鸨。”

    裴朔道:“放心,我是懂怎么陪女客户的,一会儿带她打马吊,再拿几块金砖给她。”

    谢蔺笑得前合后仰,“你们师门的人都这样的……不拘小节吗?”

    他其实想说的是[贪财好色],论这方面裴朔和柳如烟简直是如出一辙。幸好他有几分姿色,又颇有财力,才能把裴朔拿下。

    几人正热闹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

    “驸马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裴朔一抬头,正好看到崔怀笑眯眯地抬脚进来,裴朔甚至怀疑他是故意在月桂楼蹲点守着他。

    “方才有算命先生说我今日能遇贵人,没想到刚说要来吃饭就在此偶遇驸马爷。”

    崔怀是个自来熟,毫不客气地坐在裴朔旁边的空位上。

    柳如烟拉了拉谢蔺,低声问道:“主公,这个也是给我的吗?”

    谢蔺一惊,忙道:“这个不是,这是崔怀。”

    柳如烟哦了一声,“崔怀啊,那我不要了。”

    裴朔和崔怀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很快就看见崔怀扭头出去了,再进来时欢欢喜喜地抱着一把古琴,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随着琴音阵阵入耳,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柳如烟玩得更高兴了。裴朔也喝着小酒越发美起来。

    谢蔺忍不住赞叹:“驸马,你真的是当世豪杰。”

    所有能利用的资源全部被他压榨个遍,裴家兄弟被他当小倌儿,新科状元被他当成琴师用。

    裴朔一摊手,“我正愁无以为乐,他就进来了。”

    他其实更奇怪的是崔怀作为裴政的门生,他对于裴桓和裴凌这两个亲儿子没有什么兴趣,反倒一直粘着自己,究竟意欲何为?

    他和谢蔺正说着话,又瞧见下面两个熟人,正是今日在万寿寺路上遇到的那两个西陵人。

    裴朔皱了皱眉,难道这个裴钰真是裴相?

    谢蔺也有些不解,看这二人穿着富贵,但气质不似商贾,他们来北祈有何贵干?

    俩人对视一眼,似乎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疑惑,裴朔趴在栏杆前向下望去,越看越觉得那西陵人有几分眼熟。

    “谢明昭。”

    “你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谢蔺也抬眼往下看去,看了半天也没瞧出眼熟之处。其中西陵人和北祈人的长相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细看下能发现西陵人的长相五官偏立体,鼻梁高挺,浓眉大眼。

    “并无眼熟。”谢蔺视线落回在裴朔身上,裴朔还在专心盯着楼下的西陵人,侧面看去鼻梁高挺,眼波流转。

    谢蔺心里突然咯噔一跳,开始盯着裴朔的五官看,细看之下裴朔的五官并无特殊,可有那两个西陵人在前,他先入为主,越看越觉得……

    “你看什么?”裴朔注意到他的视线。

    “没什么。”

    谢蔺收回了视线,像是不经意似得说道:“我记得你先前提过亲生母亲,她的头发卷卷的?”

    “对啊。”裴朔应道。

    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旋即便是捧腹大笑,“你不会觉得我娘是西陵人吧?她头发卷是因为她臭美,觉得西陵商客的卷发好看,自己拿着烫红的铁棍卷的,桃水村的人都知道。”

    谢蔺恍然大笑。

    疑虑顿消。

    裴朔的母亲也是一个可爱的人。

    难怪会有这样可爱的儿子。

    第107章

    武兴十六年, 一月。

    南梁得了公主,却又故意在边境寻衅滋事,霍衡不得不出战。

    二月, 霍成火烧南梁七军, 声名大噪, 威震数国。

    三月, 霍成单枪匹马杀入敌营,断粮草,切后路, 以独臂之身连杀三名敌将, 再次逼退南梁。

    四月。

    恰逢武兴帝千秋宴,万国来朝, 庆北祈皇帝寿诞。

    朱雀大街的石板已被千余盏灯笼映成流霞,丹凤门上九丈红绸猎猎作响,檐角悬着的鎏金编钟随着夜风轻晃, 叮叮咚咚的清音混着丝竹乐声,万盏明灯高亮,将巍峨宫阙勾勒出金色轮廓。

    这个时代除周围匈奴、南越、北戎等诸多不计其数的小国外, 中原以南梁、西陵、北祈三国鼎立, 其中北祈最弱, 即便是几位先祖皇帝在时,也从未有过如此轰动。

    而今霍衡以一己之力直接把北祈打出了名号,堪称北祈守护神的存在,只可惜北祈国力低微, 兵力财力均有欠缺,纵然是霍衡将星转世,依旧不能一统中原。

    各国来朝, 恐怕也是想看看北祈到底是什么水平,每个人心里都悬着一杆秤,以此衡量是依附、攻打、还是友好和平共处。

    裴朔和谢蔺的马车在午门外停下,俩人刚走两步,正好碰上迎面过来的太子谢鸿。

    “见过皇兄。”谢蔺不得不行一礼。

    谢鸿仰头看了他一眼倒退几步,眼底多出一抹厌恶之色,“恶心,女人当以娇美为荣,哪有女人长你这么壮的?”

    谢蔺:“……”

    裴朔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反将谢蔺护在身后,低头看着身高只到他嘴巴的谢鸿,“男人当以高大为荣,哪有男人长这么矮的?”

    谢鸿被他骂得脸色通红,“你……”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谢鸿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指点他的身高,因为郭皇后貌美却个不高,谢鸿遗传了她的身高,自幼便比同龄男子矮上一截,但他是太子,别人自然不敢说他,没想到碰上裴朔这么个硬茬子。

    “裴朔,你真的是胆大包天。”谢鸿几乎是咬牙切齿将几个字挤出来的,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眼前这个乡野村夫能害得他舅舅满门。

    裴朔不过是桃水村草芥,怎么敢做得驸马?又在午门外请斩丞相,偏父皇还听信了他的十罪论。可恨那段时间他被父皇禁足不得出门,否则绝不会让这小贼得逞。

    裴朔微微一笑,双手作揖,毫不怯退,“谢殿下夸赞。”

    “你……”谢鸿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牙尖嘴利之人。

    谢鸿正欲再说些什么,旁边忽有一少年远远走来,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紫色蟒袍裁剪合身,浑身上下透着志得意满,甚至于蟒袍若不是少了个爪子,规格已经逼近太子服饰。

    听闻最近永王甚得陛下青睐。

    谢昶笑道:“皇姐,多日不见皇姐,风姿依旧。驸马姐夫当日请斩奸相更是令人钦佩,依我看像丞相那样的罪臣蛀虫,早该斩了。姐夫乃是为民除害。”

    他笑的得意,而谢鸿的脸色已经黑得彻底,眼看着他嘴上占不了什么功夫,干脆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谢昶见他离开,忙上前拉住裴朔的手装作亲昵,“驸马姐夫有时间来我府上坐坐,我兄弟稀少,同姐夫却是一见如故。”

    “一定一定。”裴朔笑着反握住他的手。

    见裴朔没有抵触自己,谢昶甚至将裴朔拉至一边,低声道:“我府上美婢舞姬甚多,姐夫一定要多来坐坐。”

    裴朔语调上扬哦了一声,变得欢喜起来,“那我改日一定要去,皇弟深知我心啊。”

    谢昶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顿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俩人恍然大笑,彼此都看透了对方男人的心思。

    等谢昶走后,谢蔺才问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府内美婢舞姬甚多,叫我一定过去坐坐。”

    “驸马好色的名声真是满城皆知。”

    裴朔无奈笑道:“那我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声呢?”

    还不是因为谢蔺要清理府中的细作,让他把细作挨个调戏了一遍,导致他的名声一落千丈,甚至街头小儿都知道当今驸马爷是个色中饿鬼,连太监和侍卫都不放过。

    武兴帝的千秋宴声势浩大,凡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全部到场,后宫妃嫔穿得花枝招展,皇后不在,陈贵妃更是艳压众芳。

    裴朔和谢蔺落座,各国使臣也早已等候多时,礼品堆积如山,随着钟鼓齐鸣,武兴帝身着金丝黑缎龙袍,头戴十二旒冕旒缓缓步入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卿朝拜,只除了前来朝拜的他国使臣仍站在原地。

    “众卿平身。”

    “恰逢边关大捷,又值朕之寿辰,愿大赦天下以祈佑我朝千秋。”

    “陛下圣明。”

    君臣一番客套之后,便是献礼环节,裴朔坐在席间朝那些使臣看去,一眼就落在了南梁的白袍小将身上,此人虽戴着面具,也未穿铠甲,只是有一件常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那日船头前站着的夏侯起。

    不肖裴朔开口,已见有一魁梧汉子,身后跟着夏侯起,起身离座,“见过北祈皇帝,我朝陛下特以南海明珠为礼恭贺寿辰。”

    身后有数十人合力抬着一副红木架子,那架子内有圆滚之物,外罩红布,只见夏侯起大手一掀,灿若明月皎洁,白光瞬间照亮宴席,所有人都瞧着眼前这颗明珠。

    南海明珠素来珍贵,但像这种有成年人头大的明珠更是有价无市。南梁果真国力强盛。

    裴朔默默吃着盘子里的食物,视线再次盯上夏侯起。

    这个时候夏侯起初出茅庐,还没上过战场,所以霍衡打遍南梁无敌手,然而就在霍衡连斩三将导致南梁无将可用时,夏侯家终于把夏侯起推出来。

    夏侯起和霍衡双向制衡,势均力敌。

    “他有什么不对吗?”谢蔺压低声音,见裴朔一直盯着殿前的小将。

    “他是夏侯起?”

    “南梁使臣的名单确实有这个名字。”

    裴朔叹了口气。

    夏侯起不除,北祈难安。

    如果他在这里把夏侯起扼杀在摇篮中,是否霍衡不会被他杀死?是否长平之战就不会被他坑杀数万人?是否历史的走向会因此不一样?

    裴朔脑中突然想到了柳如烟的那句“顺势而为,顺应天意”。

    裴朔杀不了他。

    天意也不会让裴朔将夏侯起扼杀在这里。

    其实他还是挺喜欢夏侯起的,抛开他干的那些狠事来说,此人的军事头脑和武力值可以算是SSR卡的实力,算的上是半个奸雄,后来南梁灭国后跟了谢蔺一小段时间,也算一大助力。

    南梁之后,便是西陵国。

    西陵带来的礼物是一株九色宝石珊瑚树,整棵树约有七尺之高,以珊瑚、金丝及各种名贵珍稀的宝石玛瑙制作而成。

    “代我朝陛下向北祈皇帝问安,祝北祈风调雨顺,愿我两国永结相好。”

    裴朔和谢蔺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人不就是去年他们在万寿寺外意外救下的两个男人之一?

    那个叫裴钰的锦衣公子没有来到御前,反而是另一个黑衣护卫以使臣的身份向皇帝献贺。

    裴朔看向他们,显然对面的裴钰也在看他们,相隔较远,裴朔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对方好像有几分惊讶,旋即和身侧的人低语了什么。

    “他不会是认出你了吧?”

    那日谢蔺穿的是女装,今日穿的也是女装,很有可能被他认出来。

    “或许。”谢蔺眯了眯眼。

    使臣来访大多是提前几日到的,像裴钰这样提前三个月到的,恐怕另有目的。

    很快贵妃、太子、永王,每一个所献的寿礼,要么贵不可言,要么稀有难寻,接下来便轮到了裴朔和谢蔺,俩人对视一眼,似乎一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有些想笑。

    “拜见皇伯父。”

    “儿臣要献的礼物比较特殊。”

    裴朔说着拍了拍手,项肃穿着公主府下人的服饰提上来一个木桶。

    “这就是儿臣要献的寿礼。”裴朔说得诚恳。

    太子谢鸿伸着脖子瞧了那木桶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门道,不过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木桶罢了,难道木桶里另有玄机?

    “这桶里是何物?”

    “姜。”

    “姜?”武兴帝疑惑。

    甚至是众臣都在疑惑,这驸马爷怎么弄了一桶生姜过来,这算哪门子的寿礼?

    谢鸿嗤笑道:“莫非公主府已经穷到连寿礼都买不起了?居然弄一桶姜来混弄陛下。”

    裴朔摇头道:“太子殿下,此言诧异,您再仔细看桶里是什么?”

    谢鸿离席在那木桶里看了又看,甚至捡起一块姜高高举起,“不就是普通的姜吗?别说你摞成小山,就算是一仓库都值不了几个钱。”

    裴朔继续道:“殿下,不如您把他们连起来读呢?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木桶。

    “一只木桶。”

    “那木桶里是何物?”

    “姜。”

    “数百生姜呈何状?”

    “摞成小山。”

    “没错!”裴朔手中扇子哗啦一张,伸手夺下谢鸿手里的生姜放回桶里,“连起来读就是:一桶、姜、山。”

    “这姜是儿臣和公主亲手种下的,儿臣和公主祝皇伯父一统江山,福寿绵延!”

    众臣议论纷纷,无不赞叹裴朔是个奇才,他竟然能用生姜和木桶做出这种东西?虽算不得珍贵,却别有心裁。

    “这驸马爷果真奇才也。”

    “是啊,竟有此妙招。”

    “裴大人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裴政扯了扯嘴角。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他们笑话自己的时候了。

    而这一桶姜山瞬间吸引了武兴帝的注意,他已经起身走下台阶,亲自看着裴朔的一桶姜山,脸上笑意难消,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怀英甚得朕心。”

    没有哪个皇帝能拒绝一统江山。

    武兴帝一高兴,又给裴朔和谢蔺赐了些不值钱的金银珠宝,裴朔看着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眼睛都直了。

    那些生姜是他在早市花五文钱买的一大堆,木桶则是铺子里一文钱淘回来的。这六文钱花得值!太值了!

    接下来仍有百官献寿,不过有南梁的明珠和西陵的珊瑚树,以及裴朔出其不意的一桶姜山在前,其余的都不过平平无奇。

    宴会很快就达到了高潮。

    乐声乍起,舞姬鱼贯而入做鼓上舞,琵琶箜篌交织淌出清越之音,舞姬踏乐起舞,席间推杯换盏,众臣已是醉上三分。

    裴朔趁着夏侯起离开坐席,也偷偷跟了出去,那白袍小将身后未跟着人,只身进了御花园,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身形一闪,等裴朔靠近,瞬间便掐住裴朔的脖子。

    “唔……我是驸马。”

    夏侯起见来人是裴朔,当即一惊,手指松了下来,“你跟踪我做什么?”

    声音有些耳熟。

    裴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到后面空白的地方,又递出来一个碳条,“早闻将军大名,能不能留下一份墨宝?”

    夏侯起戴着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是他哼笑一声却是嘲讽,“我和驸马两国敌对,你要我的墨宝?”

    “是啊。”

    “我和将军一见如故,总觉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夏侯起接过小本本的手有了一瞬间的僵硬,“故人?”

    “没事。”裴朔转移开话题。

    夏侯起却嗤笑一声,“那看来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故人。”

    他将那小本本又甩给裴朔,大步离开,大有一副不想理他的态度。

    裴朔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还是嘟囔道:“是很重要的故人。”

    夏侯起脚步一顿,在花树前打了转儿丝滑地绕了回来,强行接过裴朔的小本本在那一页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塞给他,转身离开。

    裴朔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小本本,眉头紧紧皱起,有些嫌弃。

    好丑的字。

    堂堂夏侯起不会是个文盲吧?

    他只是想来试探一下夏侯起的性格,是否真如历史上那么嗜杀,但现在看来这家伙倒像个傲娇的呆瓜,难道是因为还没经历战场厮杀,所以性格依旧保持公子哥的状态吗?

    夏侯家出名将。

    夏侯起属于小辈,这会儿还没崭露头角。

    夏侯起走后,裴朔也准备回席,刚走两步,夜色如墨,灯火微弱,他正好撞到一个人身上,腰间的玉佩啪嗒掉了下来。

    裴朔正要弯腰去捡,那人却先他一步捡了起来。

    “多谢。”裴朔抬眼,正好看到裴钰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有一瞬间的错愕。

    “娘?”

    眼前的裴钰没有再掩饰自己的卷发,海藻般的长发散在肩后,昏弱烛火下面色也显得柔和起来,裴朔僵在原处。

    那人有些疑惑,但最终只是笑笑,将裴朔的玉佩归还,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一直到千秋宴席散去,裴朔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怎么了?”谢蔺察觉他有些不对劲。

    裴朔惊愕抬头。

    视线再次落在人群中的裴钰身上。

    “他长得……好像我娘啊。”

    第108章

    隔日, 公主府收到了裴钰的谢帖,上面竭尽表达了琼华公主那日的相救之情,但是因为某些特殊缘故他们不方便当面表达, 只叫人送来了礼品。

    谢蔺冷哼一声将那帖子烧了, “什么不方便当面拜谢?无非是本宫身份不妥。”

    裴朔正在用小火煎茶, 闻着不断散发出来的茶香, 不由得笑道:“由他去吧,便是北祈人也不敢见你,何况他国人?”

    西陵宫廷常年内乱, 皇帝也得夹紧尾巴生存, 前有南梁,后有北祈, 他们也只得谨小慎微生存。

    “我的茶好了。”裴朔倒出一小碗茶,瞧着那浅浅的茶汤便心生欢喜。他轻品了一口,“好香, 就是有点烫,茶汤配茶点,完美!我简直是一个天才!”

    恰在此时, 彩云从外面疾步走来, “殿下, 住持大师回来了。”

    谢蔺眼前一亮,也顾不得裴朔刚煮好的茶,一只手将他揪起来,在裴朔一脸懵逼的时候, “走,跟我去万寿寺。”

    “嗯?我?为什么?我刚煮的茶。”裴朔手里还拿着勺子,人已经被谢蔺揪走了。

    然而谢蔺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因为我要去万寿寺,你要陪我一同前去。”

    裴朔被人揪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刚煮好的茶汤,以及桌上那摆出来的茶点,嘴一撇,“彩云姐姐,记得帮我吃了,别浪费。”

    彩云俯身笑道:“驸马爷放心,奴婢帮您全部吃完。”

    裴朔嘴一张,又开始报菜名似得,“我的雪芽新茶,我的糖菓子、芝麻酥、鸭蛋饼,我的松子鹅油卷、藕粉桂花糕……”

    谢蔺手指一捏,把他的嘴夹成鸭子状。

    “别念了。”

    把他都说饿了。

    万寿寺,依旧香火鼎盛。

    谢蔺下了马车,直进住持院子。

    “文宣王病重,名医难治,本寺的住持大师也颇通医术,所以我托他往雍州走了一趟。”

    俩人抬脚进院,正好和出来的两个人擦肩而过,裴钰看见裴朔时脸上的惊讶不加掩饰,而裴朔也看着他直至一扇门隔断视线。

    “见过大师。”谢蔺双手合十。

    “施主请坐。”住持年旬六十,胡子还未花白,瞧着身强体健,面容温和淡然。

    “贫僧有负施主重托,老王爷旧伤难愈,恐时日无多。”

    “怎会这样?”谢蔺有些不敢相信,“去年有信来,说老王爷日进数米能食数斤肉,力壮无比。”

    住持叹息道:“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而后谢蔺和住持大师聊了许久,裴朔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到谢蔺起身告辞,俩人又因为诊金的事互相推脱了半天。

    裴朔从谢蔺手里抓起那一袋子金子,强行塞进住持手里,“拿着,给佛祖的,又不是给你的。”

    “我们走。”他拉起谢蔺就往外走,徒留住持大师看着手里的金子无奈低笑不止。既然是给佛祖的,那便多施粥广结善缘。

    万寿寺的姻缘和福禄是最出名的,每年都会有善男信女前来祈求姻缘,或者为家人祈福,或者为儿女求缘。

    寺庙后园有一颗巨大的福禄树,树干粗壮,恐怕三四个成年人都难以抱住,树冠如撑开的翡翠巨伞,枝叶层层叠叠,繁茂似林。

    树上挂满了用红绸飘带绑着的木制小牌,微风拂过,木牌相互碰撞,清脆悦耳。

    树旁还有求签的小僧,来往络绎不绝,趁着现下人少,谢蔺拉着裴朔站到一旁也学着那些人取了两个祁愿的木牌,分给裴朔一个。

    “裴朔,你有什么心愿吗?听说这棵树在建国之初便已存在,很是灵验。”

    裴朔想了半天,“我想当一只悠闲富贵的米虫,吃喝嫖……唔……”

    不等那个字发音,他的嘴就已经被人捂住了,谢蔺无奈道:“不许嫖,只许嫖我。”

    裴朔在他威胁的眼神下点了点头,谢蔺这才放开他。

    谢蔺在旁取了金墨,不许裴朔偷看,俩人各分在一角,挽袖在那木牌上写下一行小字以及自己的名姓。

    裴朔率先写完,拿着小牌牌去找谢蔺,对方似乎愿望太多无从下笔,见裴朔已经写完,强行夺了他的牌子,瞧着上面八个大字,随后灵感突来,提笔在自己的牌子也写下了八个大字。

    “驸、马……”裴朔跟着他的笔迹念了出来,然而只念了两个字,谢蔺就拿着他的小牌牌跑到一边去了。

    “不给你看。”谢蔺快速将木牌写好,用红绳挂住,开始在树上挑选绝佳的位置。

    “小气鬼。”裴朔哼了一声。

    “你都看我的了。”

    “谢明昭,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驸马怎样?你不会写的是驸马不许嫖。娼赌博吧?正好八个字。”

    裴朔要去夺,然而谢蔺已经爬着梯子,将自己的木牌挂了上前,裴朔哼了一声,又将自己的木牌交给他。

    “往右再挪一点。”

    “再左边一点。”

    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裴朔的发丝都透着金光,他在下面仰着脖子指挥,看着谢蔺将两枚木牌紧紧系在一处,他往上蹦了蹦,只可惜树叶繁茂,他还是没看到谢明昭写的什么东西。

    “哎呀。”

    裴朔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捂着脑袋,正好看到地上啪嗒掉下来一个木牌。

    他捡起木牌一看,不知道是谁的木牌没有系紧,居然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木牌掉下来,这人的愿望还灵不灵。

    “上苍垂怜,兄弟团聚。”裴朔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下面还有名字,赵钰。”

    谢蔺从梯子上爬下来,俩人正翻看木牌时,突然眼前被一道影子挡住,“多谢二位捡到我的小牌。”

    “裴钰?”裴朔抬眸。

    是他的木牌?

    裴钰,赵钰。

    他到底姓什么?

    “驸马爷?”裴钰显然也认出来裴朔,他的视线扫过旁边那个艳美的男人,男人虽戴着鎏金面具,却掩不住一身的好气度。

    “哦?裴使君,姓赵?”裴朔将小牌还给他,笑眯眯的,眼底还挂着看乐子的笑意。

    赵可是西陵的国姓。

    千秋宴上他又藏在那个黑衣男人身后拒绝上前拜见,怕不是哪个皇族吧?

    赵钰被他戳穿,也不再掩饰,“实不相瞒,我确实姓赵,这次来北祈也是另有目的,舍弟流落于北祈境内,我是来寻他的。”

    谢蔺盯着赵钰手上的扳指,嘴角轻笑,他手上的物件可不是普通的皇亲能用的,至少要是嫡系宗族。

    西陵皇室凋零,宗亲势力庞大,可有资格戴这枚扳指的,普天之下五指可数。

    赵钰将手上的木牌交给身后的黑衣护卫重新挂在树上。

    “请移步而坐。”

    赵钰说话温和,对于俩人的探究浑不在意。

    “听闻驸马爷和月刊小报的东家相交甚好,可否帮我寻人?我当以重金相谢。”

    裴朔轻笑一声,“赵使君说笑了,我哪里认识小报的东家,你要寻人,自己去报社登记便是,何苦找我呢?”

    这个赵钰果然不简单。

    居然连他和王嫣的关系也能打听出来。

    赵钰叹息一声,“月刊小报版位供不应求,号码已经排到明年去了,即便我以重金,也拍不下小报的位置。可我寻弟心切,好不容易有了他的消息。嫣夫人不在京都,我就只能来请驸马爷了。”

    “不瞒二位,二十四年前西陵皇室内乱,母亲身怀六甲,被宫人护送逃出,一路被追流落北祈境内,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

    谢蔺皱了皱眉。

    西陵皇室凋零,宗亲势力庞大,约莫二十四年前,西陵曾发生过一次史无前例的内乱,宗亲死伤无数四处逃亡,而西陵如今的皇帝也是在那时被推上位的,当初不过四岁的小皇帝,已在位二十四载。

    “直到去年听说,她曾流落万寿寺,并产下一名男婴,所以我才寻了住持确认,果然母亲和弟弟还尚存于世。”

    二十四年前?

    裴朔挠挠头,“那你弟弟岂不是和我差不多大?”

    “这便巧了。”赵钰笑笑。

    “我母曾为北祈人,幼年时因战乱流落西陵,嫁于我父,听闻外祖曾为北祈梧州人士,我往梧州走过一圈,可裴姓人家少之又少。”

    谢蔺已经听出来不对劲了。

    “你母亲姓裴?”

    “是,所以我才化名裴钰。”

    谢蔺记得裴朔曾经和他说过,他原是随母姓的,他的亲生母亲便是姓裴,所以后来跟随裴政也并不需要改姓。

    谢蔺看看裴朔,又问:“赵使君的母亲和弟弟可有什么特征?如果单凭你一面之词,很难找人。”

    赵钰摇头道:“可惜母亲和弟弟并无什么特征,对了,我母亲叫裴元君,可否登记上她姓名?”

    咣当——

    裴朔失手打翻了茶盏。

    滚烫的茶水浇在他手上,茶碗滚落在地,他慌忙低头去捡茶碗,抬头时又不小心碰到了石桌,咚地一声撞上。

    “裴朔!”谢蔺帮他揉了揉碰到了额头,又去看他被烫红的手,忙拉着他找寺庙里的小师父处理烫伤。

    “我没事。”裴朔扯了扯嘴角。

    “手都红了。”谢蔺吹了吹冷气,将他的手浸在冷水盆子里。

    等寺庙的小师父匆匆取来了烫伤膏,又小心帮他包裹上这才罢休。

    “你是怎么了?难道说……”

    裴朔敛眉,半晌才点了点头,“裴元君是我母亲的名讳。”

    谢蔺一惊,“果然……”

    早在见到赵钰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且不提赵钰和裴朔的眉眼过分相像,单是裴朔在千秋宴险些将赵钰认成母亲就更奇怪了。

    如今裴朔和赵钰的弟弟年岁相差不大,甚至母亲的名讳也一致,真相呼之欲出。

    “他真的是你……”

    裴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我看起来并不像西陵人。”

    “或许你是继承了你母亲北祈人的特征,而且西陵人和北祈人同属中原,相貌上差别并不大,西陵人中也有头发柔顺者,北祈边境也有发卷者,这不能说明什么。”

    裴朔处理好手上的伤,俩人回去时,赵钰和那个黑衣护卫还在原来的座位等着,见裴朔回来,赵钰往他的手上看了看。

    “驸马爷伤势如何?”

    裴朔笑道:“不碍事。”

    赵钰舒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其实我一见驸马爷就觉得亲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想同你讲。”

    裴朔看着他,这张脸逐渐和记忆中的母亲面容重叠。

    “你喜欢吃栗子糕吗?”裴朔突然问。

    赵钰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笑道:“喜欢,洒些糖霜更好吃,加之以红枣、蜂蜜……”

    裴朔攥紧衣角。

    母亲在时,她做的栗子糕常爱洒一层糖霜。赵钰的声音逐渐和记忆中母亲的声音重叠。

    “红枣、蜂蜜……”

    “儿子,帮娘买些红枣来。”

    “儿子,快来尝尝娘做的栗子糕。”

    “儿子,快过来夸夸,吹你那个什么彩虹屁,不然娘把你的栗子糕吃了。”

    裴朔垂着头不做声。

    赵钰却是淡淡一笑,“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要他过得开心就好。我尚有事,便告辞了。”

    赵钰说完便起身要走。

    裴朔也没有拦他。

    直至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后,谢蔺才突然问道:“你为何不同她相认?”

    裴朔摇了摇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她是女人,她手上的扳指是皇帝的物件。”

    “我分不清她是真心来找我的,还是想来杀我的。”

    “她是被西陵老臣扶持上位,女扮男装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倘若横空出现一个真正的皇子,那些老臣是否会生废帝之心?是否又会危及她的性命。”

    第109章

    在这个朝代, 女人不能做官,女人更不能当皇帝,倘若不是西陵皇室凋零, 宗室需要一个可以挟持以令诸侯的天子, 恐怕也轮不到赵钰登基。

    而即便是她已贵为皇帝, 也终身只能以男人的身份露于世人面前。即便她勤政爱民, 不输于男子,那些老臣依旧想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登基,即便那个男人懦弱无能在他们眼里也比一个强势勤政的女人好。

    谢蔺忽然笑了, “那不好吗?你回归西陵皇室, 不费吹灰之力,荣登九五之位, 我就可以做皇后了。”

    他托腮看着裴朔,笑眯眯道:“我要世界上最大的东珠绣在我的皇后袍上。”

    裴朔:“……”

    他还给自己想美了?

    “赵钰并非残暴无道,废立皇帝只会使西陵乱上加乱。再说, 我可没有做皇帝的野心。”

    做皇帝,要勤政爱民,比后世的996还要可怕, 他就不能再也一觉睡到中午, 更不能天天打马球斗蟋蟀, 哪有现在的富贵闲人日子舒爽。

    谢蔺被他逗笑了,他俯伏在裴朔肩上,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身子一颤一颤地发笑, “驸马,你真的……”

    “让我摸摸你的野心有没有?”谢蔺伸手故意在裴朔心口前捏了几下,最后发出一声感叹。

    “没有野心, 全是良心。”

    “驸马,你的心好软。”

    裴朔无语道:“那是我的胸。”

    “是吗?我再摸摸。”谢蔺缠上他的脖子故意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又咬了咬他的耳垂,压低声音道:“你的胸好软,好想咬一口。”

    裴朔眼睛瞬间瞪大,将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扶着他坐正,“这是寺庙,你不许胡来。”

    谢蔺笑得更开心了。

    “其实,驸马,你应该认她的,她如果想杀你,早就动手了,她身边那个男人武功不在我之下。”

    “兄弟姐妹的血脉亲缘是什么都比不了的,若我皇妹仍在世,便是举天下之力,我也要她平安顺遂。”

    裴朔一愣。

    他只想到了皇权斗争,却忽略了内心深处真正的血脉相连。

    从幼时起,他就羡慕柳家大哥兄弟姐妹很多,母亲曾告诉过他,他也有一位长姐,只是长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会儿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在骗小孩子,其实长姐已经死了。原来竟真的还有一位长姐。

    只是山高路远,异国他乡,母亲一个弱女子,又带着一个幼童,很难再回到西陵国土去,是以至死她都没能再见到她的女儿一面。

    而与此同时,赵钰早已走出万寿寺,临下山前,她又看了一眼万寿寺的匾额,嘴角恍然一笑。

    “万寿寺,果真名不虚传。”

    “阿离,我找到他了。”

    身后被称作阿离的黑衣男人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柔声道:“陛下,何不与他相认?”

    赵钰笑笑,“他过得很好,娶妻生子,又得皇帝信重,我何必打搅他呢?西陵内乱不止,我也不愿将他卷进来。他没有认我,恐怕也是不希望我打扰他的生活吧?”

    “那我们接下来要回国吗?”

    “走吧,我们离开的时间也太久了。”

    赵钰转身上了马车。

    身后护卫队伍跟随,眼看着广阔田野间马车渐行渐远。

    “长姐!”

    一道喊声突然惊起了赵钰的注意。

    他猛地撩开马车后面的帘子,只见一人一马朝着他追来,裴朔一袭红衣策马踏花,**马匹跑得飞快,生怕追不上前面的队伍。

    “停车!停车!”赵钰有些急了。

    吁地一声,裴朔从马上跳下,两三步跑到马车前,看着同样眼睛通红的赵钰,他几乎已经在赵钰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长姐!”

    “下次你来北祈,我请你吃栗子糕。”

    赵钰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一行清泪落下,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能哭出声来,半晌她才终于开口道:“好。”

    “跟我回去吧,这么多年我们姐弟不曾见面,我也想好好看看你。”

    裴朔却摇了摇头,“不了,我在北祈已有妻室,等过段时间天下安定,我去西陵看你,母亲的栗子糕,我也会做。”

    他去西陵,一定会给赵钰带来很多麻烦。如果真的出现他设想的废立之举,甚至会给赵钰带来杀身之祸。

    “好。”赵钰抓着他的手,她自幼被推上那个位置,注定孤苦,有人敬她有人畏她有人鄙夷她,但从未有人亲近她。

    她将手上的那枚扳指取下,给裴朔戴上,“戴着它,以后你就是西陵礼王。”

    裴朔看着那枚戒指,上面还残留着赵钰留下来的温度,扳指很重,却没有眼前这个人肩上的担子重。

    “皇姐,山高水远,小心珍重。”裴朔双手作揖,朝她重重一拜。

    马车继续行走。

    车帘一直没有落下,裴朔站在原地,衣袂翩然,那枚扳指被他握在掌心。

    直至马车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才转身重新上马。

    “驾——”

    这个时代,无论是女扮男装的女人,还是男扮女装的男人,都不过是活下去的手段罢了。

    *

    “宫里传来消息,皇后要不行了,估计过不了今日。”

    谢蔺看着眼前的棋盘有些哭笑不得,驸马走一步悔三步。

    果不其然,裴朔下一刻又把谢蔺刚落下的棋子弹开,左手捧着一本棋谱,翻了又翻,随后把自己被包围的棋子挪了出来,“好了,你接着下吧。”

    谢蔺无奈地又将棋子落下。

    “等等,我不下这里。”裴朔将那枚棋子再次弹走,开始狂翻手上的棋谱。

    妈的,这围棋怎么这么难学。

    他看了又看,终于抬头问道:“或许,你喜欢五子棋吗?”

    “五子棋?”谢蔺的嘴角有一瞬间的抽动,“那是什么东西?”

    裴朔把棋谱一扔,随即打乱棋盘上的局面,“非常简单。”

    “驸马,和我回雍州吧。留你一个人在京城,我不放心。”

    谢蔺看着眼前的人忙碌地捡着棋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裴朔头也没抬,“我又不是什么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你假死回雍州,我再跟你一起回去,难保有人不会猜疑。”

    “何况,我另有计划,我还没要他为我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性命偿命呢。”

    “好了,收拾干净,我们来下五子棋。”裴朔拍了拍手,开始讲五子棋的规则。

    谢蔺收拾好散乱的棋子,“皇后一死,天下国丧,我欲趁乱出京。”

    “不行。”

    “时机不到。”

    裴朔抬眸看着他,“再等等。”

    他已经摸清楚了历史的规则,就像柳如烟所说的顺势而为,历史上出嫁的是谢婉玉,但也可以不是谢婉玉。或许如果李观一直不娶亲,那杨汝玉就不会死,只要他们成亲,杨汝玉就会死于新婚之日。

    “等到什么时候?”

    “秋猎。”裴朔落下一子。

    “我来安排。”

    谢蔺噗嗤一笑。

    裴朔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棋盘,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下五子棋也会输的这么惨?

    “你笑什么?嫌我菜?我不和你下了。”裴朔气得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谢蔺将他拉住,“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贺仓,当年贺仓和先帝下棋,每每输得很惨,气得贺仓发誓终身不落一子。没想到作为贺仓的传人,你又继承了你老师的衣钵。”

    裴朔:“……”

    “你还是在骂我吧?你等着,今天起我发奋图强,来日一定杀得你片甲不留。”

    “好好好,驸马天资聪颖,当得第一国手。”

    裴朔嗤笑一声。

    毫无诚意,他就是在嘲笑自己。

    谢蔺笑意不减,“以后你留在京城,千万小心,我在朝中72处暗桩及宫中的36细作,尽归你所有。”

    谢蔺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一手漂亮的小字写得龙舞生风,“我将这些人名写下,以后听命于你。”

    裴朔看着他写下的人名,不免笑道:“要在纸上加上我的名字吗?”

    他现在也是谢明昭的细作了。

    谢蔺笔一顿,抬头看他,忽而笑道:“不用。”

    很快,谢蔺将108个暗桩的名字和职位交到裴朔手上,裴朔抬眼扫了一遍,随后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吹开火星,直接将那人名单烧了。

    大火很快吞噬了半张纸,谢蔺急道:“你烧它做什么?这些人于你有益。”

    “我的公主,你这不是暗桩名单,是阎王爷点卯的生死簿,要是哪天名单被暴露出去,上面的人全都要死。”

    “何况……”裴朔笑笑,他点了下自己的脑子,“我这里早已记下,何须纸张。”

    谢蔺眉梢轻挑,有些不信,“这么多人名,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记下?”

    裴朔分明只看了两遍吧。

    他写时,裴朔跟着看了一遍。

    他写完后,裴朔又看了一遍。

    “不然你以为我的状元之位是怎么来的?我自幼过目不忘,看过的东西,只稍一两遍,便能记下全部。”

    “且不说你这区区108个人名,就是你身后这些用小黄书的书皮包着的圣贤之书,我也早已熟记于心。”

    “哦?”谢蔺突然来了兴趣,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驸马竟有这样的能力。

    “那我可要考考你。”

    谢蔺说着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外面《玉春艳》的假书皮,里面是本《春秋》,他随意翻至某页,正欲查问,忽而笑道:“若是驸马答不上来,怎么罚?”

    “你想怎么罚?”这一次和谢婉玉不同,裴朔成竹于胸,或许他对历史可能有什么误解,但是对于书架子上的这些书他可谓是倒背如流。

    “你错一字,就脱一件。”

    裴朔双手抱胸,“行!脱就脱!”

    谢蔺言道:“桓公篇。”

    “元年春王正月……” 他的声音像是浸过雪水,清亮得没有一丝犹豫,不缓不慢地将本页内容背出,甚至还附带解释。

    谢蔺看着书上内容,却真的是丝毫不差,他合上书本,又重新换了一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出自《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谢蔺再次换了一本,“这篇是前朝太守沈为之的策论。”

    “莫说前朝,就是本朝的策论,我也倒背如流。”裴朔手中折扇一下一下点着掌心,脚步轻转,笑从心生,意气风发,成竹于胸。

    谢蔺听着他背下的策论,脸上的欣赏和惊喜之意越发的掩饰不住,仿佛日月无光,唯眼前人珍珠难掩,他看着侃侃而谈的裴朔,只觉心跳如雷,情愫难收。

    他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可自控地爱上裴朔的每一点光芒。他心软善良、他真诚坚定、他的谋略胆识、他的过目不忘,他的知恩图报……即便是他在棋桌上悔棋无数的小人作态,他也觉得甚为可爱。

    不知不觉谢蔺已合上书本,他自诩学贯古今,可若是和裴朔相比,他自叹不如,不愧是贺仓的学生。

    “怎么了?还有要问的吗?”

    “有。”谢蔺又捧起桌案上早上才读过的一篇策论,清了清嗓子,开始诵读起来。

    然而裴朔越听越不对劲,“我怎么没听过,是出自哪里?”

    “出自黄河水论。”

    “嗯?我从未听说过,何人所著。”

    “作者是李文德。”谢蔺忍着憋笑。

    “文德……李观?”裴朔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他今天早上发在月刊小报上的策论,对于黄河治水颇有见解,甚至实操之上也省人力物力,所以我便留下研读。”

    “驸马,你输了,脱吧!”

    “你犯规!怎么能拿今天早上的文章来考我?我还没来得及看。”

    谢蔺一摊手,“驸马,你只说是书架上的书,可没说是今日的还是去日的。”

    “你……”裴朔算是看明白了,论玩心眼,他略输一筹。谢明昭有八百个心眼子。

    裴朔眼珠一转,“你既然将手下暗桩交给我,那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见谢明昭果然被转移话题,他移步坐在谢蔺的椅子上,挽袖拿笔,看了眼砚台,下巴一抬,“研墨。”

    谢蔺笑而不语,拿了墨条替他细细研开。

    “雍州路远,恐消息有所延迟,月刊小报已经开到雍州,我将州郡的位置写给你,掌柜都是自己人,你拿着我的信物,消息、财帛,尽归你所有。”

    “我留在京城和你里应外合,我报我的仇,你夺你的江山,你我合力,天下唾手可得。”

    谢蔺看着他将小报的具体位置和掌柜的名姓挨个列出,没想到裴朔当初向他借钱和王嫣合力开的月刊小报竟有此妙用,他忽而笑了。

    “我要多谢皇帝。”

    “他送了我一个驸马,还送了我一个谋士。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他的。”

    “那我也要多谢皇帝。”

    “他送了我一个妻子,还送了我一位君主,我也会好好感谢他的。”

    俩人相视一笑。

    谢蔺道:“三年为期,问鼎天下。”

    裴朔将手中的信笺和写下的位置交给他,“九年相约,逐鹿中原。”

    他确实对当皇帝没什么兴趣,但是对于抢地盘他还是很喜欢的,到时候他再研究一下海外地图,把那什么大饼国、漂亮国全打下来。

    谢蔺收好信笺,长臂一捞,环住裴朔的腰顺势捏了捏,“所以……驸马现在可以脱了吗?”

    “你……”裴朔脸色蹭地一红。这哪里是千古一帝,他纯粹就是个流氓。

    就在这时,彩云匆匆从外头进来,掀开帘子,吓得裴朔急忙从他怀里挣脱,彩云满脸急色,“公主,宫里来消息,皇后崩逝。”

    谢蔺和裴朔对视一眼,俩人并肩出了屋门,外头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闷热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要变天了。”裴朔伸出手在屋檐下感知了一下,已经有倾密的雨丝落在掌心。

    第110章

    武兴十六年, 四月。

    宫里传来噩耗。

    皇后崩逝,天下大丧。

    按照规定,裴朔和谢蔺需进宫参加祭祀, 皇帝辍朝五日, 服缟素, 日行三奠。

    帝恸之, 抚棺哀呼数日不止,亲写祭文,又亲赞皇后贤德, 选定谥号。

    是日, 裴朔被唤去了御书房。

    谢蔺独自守在皇后灵前。

    裴朔一进去,就听见武兴帝怒斥一声, “大胆裴朔,竟敢给朕假的火枪图纸。”

    早在当初裴朔让公主拿着火枪进贡武兴帝时,他就交出了火枪的图纸, 然而直至今日,一年之久,武兴帝手下的工匠都没人能研究明白图纸。

    裴朔慢吞吞跪下, “陛下, 微臣冤枉啊!这图纸绝对是真的, 臣怎么敢给陛下假图纸呢?”

    武兴帝冷哼一声,“那朕派人督造的火枪为何只有哑炮却发挥不出半分威力?”

    图纸的确是真的。

    但后代的热武器图纸,在冷兵器流行的时代,是没有人能够研究明白的。而且……裴朔给的图纸确实是假的哈哈哈哈哈……

    裴朔笑道:“会不会是陛下的工匠没有尽心?”

    武兴帝眯了眯眼。

    莫名的威严蔓延开来。

    裴朔又道:“臣愿为工匠指点迷津, 如果陛下愿意让臣来插手兵器制造的话……”

    他俯首跪地,端的是恭恭敬敬。

    他心知武兴帝没有让他来染指兵器,主要担心自己负责督造会有藏私之心以供裴家之用, 毕竟裴朔作为火枪创始人,完全可以空口胡诌乱要材料银两。

    比如原本一千斤铁就能造出来的数量,若是裴朔张口要一万斤铁,只给他一千斤铁的成果,那剩余的九千斤便落入了裴朔的口袋。

    他最担心的还是裴朔将那九千斤的材料造成火枪,以供裴家之用。因着郭氏在前,他要提防任何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郭氏的世族。

    “你既然说图纸是真的,那朕要你在名工巧匠面前用你的图纸亲手打造一把火枪如何?”

    “臣遵旨。”

    随后裴朔在武兴帝的示意下,前往建造现场,他翻看着图纸,天下所有的名工巧匠都围在他身前,张着脖子想要观摩,此时再出名的匠人也瞪大了眼睛盯着裴朔手上的动作。

    只见他将华贵的衣袍挽起,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手指直接拿上了刚锻造好的零件,只看了一眼,随后丢进了炼器炉。

    有人急忙出声问道:“驸马爷,这是为何?”

    “不够精细,不能用。”

    裴朔亲自上手拿着铁锤等工具开始重新锻造。

    从日出到逐渐日落,裴朔被困在宫中七日,武兴帝都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在第七天见到裴朔从人群中穿出,手中举着一把举世神兵,快速将子弹安上,对准某个大瓮,砰地一声。

    武兴帝的瞌睡虫都被吓跑了,只见大瓮碎裂,身后的墙壁都多了一个烧焦的弹孔。

    裴朔嘴角一勾,将那枚火枪高举过头呈入武兴帝眼帘,“陛下,臣不辱使命。”

    “图纸是真的,工匠不能造出,实乃工匠才疏学浅,非臣图纸之过。”

    图纸确实是真的,只是数据不对,他将尺寸做了改动,只有他自己记得。

    武兴帝见他果真照着图纸做出了一份,当即皱眉,甚至将那柄火枪在自己手中试了又试,目光投向那些顶尖的名匠,开始疑惑。

    莫非真是他北祈无人?

    竟无一人能领略裴朔的火枪图纸,既然如此,他就不能放任裴朔。

    裴朔既然能做出一把火枪,或许日后又能做出其他的武器,他北祈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驸马,朕闻你想做官?”武兴帝眼神微眯,探究的眼神几乎将裴朔看了个遍。

    裴朔叹息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臣有心为陛下效力,奈何……”

    裴朔挤了挤眼泪道:“臣从前被人暗害撞了脑子,不得已父亲才将我送于公主,公主跋扈,日夜折磨于我,臣苦不堪言。若非当年郭氏舞弊,臣早已是陛下的臣子。”

    武兴帝终于满意,“可我朝自古有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

    “工匠对于火枪不熟,即便有图纸,恐怕也要造成诸多浪费,若有微臣相助,只肖三年,我便可为皇城司的护卫每人配上一把火枪。”

    “可……”武兴帝佯作犹豫。

    “臣自进京,便与父母兄弟关系紧张,京中人尽皆知父亲不喜欢我,臣孑然一身,唯有陛下可以做主,臣也只能仰仗陛下。”

    裴朔今日穿得还是孝服,素白的衣裳裴配上他通红的双目,像只乖顺的兔子,他跪在下面祈求,仿佛武兴帝是他唯一的依靠。

    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极大满足了武兴帝的心理。他多年受制于人,如今郭相伏诛,可陈贵妃的娘家仍蠢蠢欲动。

    所有人都想要把持朝政,挟持天子,只有裴朔是靠着自己的施舍,他可以完全拿捏裴朔,而裴朔也将为他所用。

    “陛下……”裴朔痛呼一声。

    “朕知道了,等你不是驸马那日,朕会亲自授你官职。”武兴帝说罢便起身离开。

    “谢陛下。”裴朔俯伏在地,素白的孝服沾了些许灰尘,黑色腰带勒得腰身劲瘦,整个人看过去像是一只折翼的白蝶,破碎而美丽。

    直至武兴帝消失在视野间,裴朔才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脸上早已不复先前的恭敬,他嗤笑一声。

    武兴帝故意提及,不就是想借他的手对公主下手吗?他容不下公主,可碍于自己的脸面不能让琼华公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早逝,如今公主成了亲,又离开皇宫居住,年岁也已过二十,就算是死了,也只能算是她的命不好。

    既然武兴帝想借刀杀人。

    他干脆将计就计。

    *

    晚上,谢蔺正在简单收拾准备去雍州的东西,他手上拿着一叠信纸,正不知该怎么藏,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他直接将那叠东西塞进了怀中。

    他做完这一切正要回头,突然一柄剑搭在他脖间。

    剑身映出他的脸,谢蔺笑笑,“驸马要玩什么?”

    “皇帝要我杀你,你选个死法吧。”身后裴朔语气冷冽,但隐隐能听出来冷冽中憋不住的笑声。

    谢蔺无奈转身,上前一步,双臂环住裴朔脖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盈盈道:“我选择……死在驸马床上。”

    “你……”裴朔握剑的手一抖,干脆将剑收回剑鞘,无语道:“不管青红皂白,你都能说成黄色。”

    谢蔺将自己的小包袱提了提,里面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路上换洗的衣物,“我只带了几百两,剩下的包括这偌大的公主府都归你了。”

    裴朔恨不得仰天大笑,“我终于可以继承你的遗产了。”

    谢蔺将匣子里的银票全部取出来,清点好,“公主府归你了,但是雍州州郡报社的账目,我就全笑纳了。”

    裴朔:“……”

    月刊小报如日中天,每日银钱进账如流水,而公主府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谢蔺置换银钱用来招兵买马,也就是说公主府不过是空壳子一具。

    他亏了!

    裴朔愤愤地接过他手里的一些票子,哼笑道:“那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落水而亡,尸体浮涨,必然认不出我来。”

    “不好,京城湖少,且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多,若是你落水而亡,那他们则脱不了干系。而且,彩云姐姐和项肃不好脱身。”

    总不能一个两个全部因救公主殿下而淹死吧?且不说适合的尸体难找,就是老皇帝那边也不好交代。

    “驸马的意思是?”

    “我今日见了国师,她被请到宫中为皇后安魂,国师只说了八个字:东郊猎场,野狼分食。”

    其实裴朔并未去见柳如烟,这八个字是史书上记载的琼华公主的结局,他们只要按照书上早已注定的故事书写,以后世上再无琼华公主,只有文宣王谢蔺。

    “我想把彩云留给你,否则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

    裴朔摇了摇头,“元宵的医术师从彩云姐姐,我听说彩云姐姐已经教无可教,我有元宵,另有裴家兄弟,裴大人也会暗中助我。”

    “雍州路远,难保会发生什么意外,彩云和项肃都跟着你,我才放心。”

    “还有两样宝物,我一直没有交给你。”裴朔蹲下身在床底下翻了半天,最后掏出来一个蒙尘的箱子,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拿帕子擦了许久。

    最后又跑到墙角,手指在上面摸来摸去,直到摸到什么东西,他拔下头上的簪子开始敲动那块土砖。

    谢蔺看得越发想笑,“什么样的宝贝东西,你藏得这么严实。”

    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块土砖被人撬了下来,裴朔伸手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把藏灰的钥匙。

    他又拿着钥匙去开箱子。

    直至箱子终于打开,里面铺着明黄色的绒布,一件被破旧的农村盐袋子包裹着的块状物体,一件则是像字画一样卷起来的长条状物体。

    谢蔺联想到那两件东西是什么后,手指都在不自觉地抖动,眼睛死死盯着它们。

    “昔日老师交予我时,托我务必转交荣王后人,今时今日,怀英不负老师所托。”

    谢明昭喉结上下滚动,先是取出了那长条的物体,拆开包裹的破布,一件明黄色的东西映入眼帘。他迫不及待地打开。

    “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荣王谢煜,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谢明昭念到后面时声音都在颤抖,眼眶内泪水打圈,声音不自觉哽咽。

    他的父王并未造反,是谢敬发动政变,毒害先皇,父王为保先帝却被谢敬冠以谋反的名号,逼死于大殿之中。

    荣王旧部多受迫害,先帝旧臣也被屠杀一空,当年贺仓冒死携带先帝遗诏及传国玉玺逃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真相可大白于天下。

    “裴朔……”谢明昭终于哭出声音,眼泪断线似得砸在地板上。

    裴朔上前将他抱住,谢蔺埋在他的颈窝,裴朔几乎能感受到滚烫的眼泪顺着自己的锁骨流下,直至涌入胸膛,他的哭声闷闷的,似是想哭,可又竭力克制着自己。

    裴朔手指拂过他的长发,“皇帝无道,天必谴之。”

    如今的时代已几乎满足于末年的所有条件,只差两件事,一是天灾,二是战争。

    用不了两年,天灾频繁而起,皇权交替,诸侯纷起,大乱将至。他要在此之前做好全部的准备。

    “不看看另一件宝物吗?”

    谢蔺这才想起还有另一件东西,他撑开布袋,将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倒进掌心,整块羊脂玉的温润质地,幽幽烛火下泛着寒光,螭龙纽盘踞其上,八条龙身交缠盘错,底座细密的纹理间则是足以令天下豪杰疯狂的大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谢蔺指尖拂过上面的龙身,“王朝更迭,风云变幻,为的就是这么一个物件。”

    谢蔺将这两件宝物塞到包袱里,重新将行李打包好,等他收拾好,忽然看到窗边阴影下的裴朔,“还有一个宝物,我该怎么办呢?”

    “什么宝物?”

    “我的驸马。”

    “嗯?”

    “驸马,我会想你怎么办?”谢蔺低头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贴近他的心脏,听着跳动如雷的声音,莫名的安心将他包裹。

    “想我的话,你就抬头看看月亮。”裴朔将窗子推开,只见外头明月高悬,花草摇曳。

    “天底下只有一个月亮,想我的时候,你就站在窗外,我会站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和你一起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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