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兴十六年七月
国丧期过, 帝欲狩猎,邀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及公主驸马同往。
裴朔携琼华公主先一步进入东郊猎场,所带者不过百人, 皆为公主府扈从。项肃在前开路, 彩云驾车, 马车内气氛有些低沉。
裴朔抱住他吻了吻他的额头, 眼眶也不自觉通红,他和公主成亲四年,第一次夫妻分离。
很快, 车子到了东郊园林。
俩人在园林内简单安顿, 另有皇城司护卫千人守卫。裴桓没来,为了少生事端, 裴朔让他在家称病。
谢蔺换了一身女式的骑射劲装,红衣片片,背后弓箭凌厉, 裴朔则只换了件简单的黄紫色的棉布素衣,这样身上沾到血时会更显得触目惊心。
眼看着琼华公主要去围猎,猎场的守卫一个个犯了难, 为首的名唤秦礼, 跪在公主面前道:“公主, 猎场还未加防护,现在去恐伤及公主。”
帝王围猎,且不提多少护卫在侧,猎场内也要有诸多兵士把守, 防止遇到大型猛兽伤及人命。如今武兴帝的轿撵未至,猎场只有些看门的守卫,兵力不足, 难以保证琼华公主的安全。
她若是在里面遇到什么豺狼虎豹,周围又无兵士守护,恐出现什么意外。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也在本宫面前叫嚣,本宫偏要去。”谢蔺眼皮都没抬一下。
“公主,既然秦将军说不能去,我们还是等等吧。”裴朔在后面劝道。
“贱人!本宫今日就要进去你待如何?”公主的声音惊破树上的鸟儿,长鞭一打,树干上都落下一道鞭痕,园林的守卫不自觉看过来,很快意识到什么后又低下了头。
“不可呀,公主,皇伯父命我们为先锋,陛下没来,我们怎么能先行进去?”
“滚开!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谢蔺说着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驾地一声窜了出去。
“公主……”
“公主,万万不可啊。”裴朔也翻身上马追了出去,另有护卫数人也跟着裴朔追了去。
“公主,猎场尚未围护,若有豺狼虎豹可怎么是好?”裴朔端出来一副苦口婆心的劝告。
“贱人!”
只见琼华公主的长鞭一甩,啪地一下打在裴朔的马上,那马儿受了惊吓,长鸣一声,裴朔一个没抓稳直接摔了下去。
谢蔺见状动作有一瞬间的犹豫,眼底闪过一抹心疼,旋即一咬牙头也不回地驾马进了猎场。
身后裴朔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身上沾满了草叶子,头险些磕在一旁的石子上,有守卫将他扶起,他盯着谢蔺纵马的身影,急道:“快!快去追公主殿下。”
“是!”
直等到身边的人都跑进去追谢蔺,他才慢悠悠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碰了碰额头的伤,倒吸一口冷气。
他翻身上马,也进了猎场。
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已经甩开守卫的谢蔺,裴朔立在原地,朝他招了招手,做出一个口型,谢蔺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说:我爱你。
“快走吧。”裴朔招了招手。
谢蔺也回之以招手,身旁跟着彩云项肃二人,几人正欲调回离开,忽然林中有响声,裴朔翻身下马,警惕地看着四周。
霎那间林中窜出来数十人,黑衣遮面,手持利刃,裴朔倒退一步,眼神微眯,果然武兴帝担心自己下不了手,居然亲自派人前来。
“公主先走,我来断后。”裴朔垂在袖间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冷风瑟瑟,吹动他的衣袍。
“裴朔。”
“先走!”
裴朔回头,视线和谢蔺对上的那一瞬间,谢蔺立刻明白了裴朔的意思,他嗯了一声,旋即调转马头。
裴朔心有玲珑,他应该相信裴朔早已有万全之策。早在出发前,他们就猜到老皇帝会不放心地亲自派人来,果不出预料。
“驸马爷。”刺客为首的将领上前一步,凑近裴朔耳边,压低声音,“陛下要我来助你。”
裴朔勾唇一笑,“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随着最后几个字落下,霎那间,裴朔手伸进宽袖,藏于袖子的利刃泛着寒芒,噗呲一声便刺入来人腹部。那人似乎没想到般瞪大了眼睛随着裴朔将匕首拔出,鲜血迸溅,那人不甘地倒在地上,裴朔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血迹。
裴朔惊骇一声,将手里沾血的匕首扔在地上,满脸惊恐,大叫几声,“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那些刺客原想追谢蔺而去,可裴朔这么一嗓子,直接将猎场的守卫全部喊了出来,那些守卫一见裴朔浑身是血般呆滞,刀剑瞬间亮出,与刺客决斗起来。
裴朔退至一侧,等刺客被杀的一干二净,他才侧身而出,“多谢各位将军,还请速速去寻公主殿下,这围场内目前还未防护起来,若是殿下遇到豺狼虎豹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在脸上抹了抹眼泪,原本干净的素袍沾满灰尘草叶子,血点几乎浸染衣袍,他脸上几点血色衬得人越发凄惨起来。
弱小、可怜、无助。
“驸马爷,请先回围场休息吧,我等速去寻公主殿下。”
“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着公主没事才安心……”裴朔说着坐在地上开始哭。
那围场的守卫没办法只能留下一小队的人守着裴朔,其余人等全部去寻琼华公主,裴朔等他们走后又开始发疯。
“公主……”
“臣无公主无以至今日,你们快去找公主。”
“可首领命我等守着驸马爷。”那人有些犹豫。
“我现在就回去,你们快去找公主。”裴朔拍拍身上的土,做出要回园林的动作。
“这……好吧。”
时天色已经昏暗,地上尸野遍地,血腥味浓重,估计很快就会引来野兽,裴朔从脖间取出一枚碧玉哨子,放在嘴边一吹。
林中风动,紧接着数人人单膝跪在裴朔面前,为首的人戴着一张丑面具,背着包袱。
裴朔找了块石头坐下,面色冷峻,“韩韬,找和公主等人身材相仿之辈,换上衣服。”
“是。”
这群人曾隶属于麒麟阁,白泽临走前将麒麟阁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联合谢蔺又扩充了些,以108位死士重组麒麟阁,由韩韬统领。
很快就有人抬出来三具尸体,又给他们换上谢蔺等人今日穿的衣物,就连发髻和饰物也做了一样,韩韬又寻了附近的野兽窝,将三具尸体扔进去。
不多时裴朔抬起手来,韩韬一把抱住裴朔的腰旋即足尖一点轻轻跃起,最后稳稳地将裴朔放在附近的树干上。
裴朔抱紧大树,随着韩韬手势一动,下面的人全部隐匿于黑暗之中,他往地上的尸体上撒了些药粉。
很快黑暗中冒出几道绿光,随即伴有野狼的吼叫声,只见有数只野狼扑过来,闻到血腥味后一拥而上开始撕扯地上的尸体。
裴朔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野狼将尸体啃食的差不多时,他才朝韩韬点头,对方一个跃起,消失在黑夜间。裴朔则趁机抄小路回了园林。
不多时,只见远方有火把亮起,伴随着“公主”的喊声,围场的守卫终于闻着血腥气找来。
“有狼!”
“遭了。”
“好重的血腥气。”
“那地上的该不会是……”
忽然有人忍不住当场开始呕吐,结果在地上摸出了琼华公主的簪子,当即瞪大了双眼。
等火光将野狼驱散,地上只剩一摊烂肉,浑身上下被啃食的面目全非,只剩下散乱的金簪和身上残留的布料可以依稀辨别。
“公主。”秦礼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手指颤抖,双目通红,几乎不敢去看眼前的那一堆烂肉,“臣救驾来迟。”
裴朔在园林内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猎场的守卫们将琼华公主的[尸身]收敛干净,外头火光四起,裴朔掀开帘子,元宵扶着他。
外面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各个面露悲恸,身后则是担架,用白布蒙盖着全身,裴朔一看到白布的那一刻双腿就软了,整个人摔坐在地上。
“公主——”
裴朔悲恸出声。
倘若琼华公主和谢蔺不是一个人,那他的公主岂不是真的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幸好……幸好他是个男人,幸好他是谢蔺。
武兴十六年八月
史书记载:琼华公主,死于东郊猎场,野狼分食。
武兴帝闻言大怒,责骂猎场的守卫,甚至扬言要全部处死以谢大罪,裴朔劝了半天,不仅将这些人的命全部保下,甚至还以收敛尸身为名赏赐有功。
御书房内,武兴帝眼神微眯,他派出去的人一个活口都没回来。
“裴朔,朕派去保护你的人呢?”
裴朔一愣,旋即想到什么似的,“这……他们竟是来保护臣的,他们一出来,就被秦将军等人当做了刺客。”
“臣实在不知啊,实在不知啊。”裴朔哭得双眼通红,弱小可怜又无助,看得武兴帝也不忍再责备于他。
“罢了,你去吧。”武兴帝摆摆手。
琼华公主的葬礼可谓是奢靡至极,公主府内灵幡如林,白幔似雪,进进出出的尽是达官显贵,和尚道士吟唱诵经之声空灵幽幽,便连棺板都是皇帝亲赐的。
素绢白幡上约有三丈之高,三十六盏琉璃长明灯环绕棺椁,金丝楠木棺椁泛着温润的琥珀光泽,角落里金元宝不要钱似得堆积着,纸人扎得几辆车都装不下,一串串的铜钱洒了一地,可谓真的是金山银山。
因着琼华公主的尸身被撕毁严重,如今又是天气炎热,一滩烂肉没隔一天就已是臭气熏天,所以那些碎肉已经被安葬,棺木内只有衣冠。
裴朔一身素衣白布,头发散在肩后,额前孝巾白布绑着,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木然地拿着手中的黄色纸钱往盆子里烧。
他知道里面的人不是他的公主,可莫来由的,心里头还是被针扎了似得难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公主……”他哭喊一声,眼泪一直流到嘴边。
外头漫天的白色飘落着,时不时传来前来吊唁的人的名号,裴朔都无心理会,一并交给了元宵遣人去招待。
“镇国公夫人到。”
“淮阳侯及夫人到。”
“怀远将军到。”
“礼部尚书夫人到。”
……
琼华公主虽生前作恶多端,名声败坏,但如今人已归黄土,恩怨尽消,又是陛下的嫡亲侄女儿,京中人家少不得要来吊唁一二。
“礼部侍郎裴大人携家眷到。”
随着门板外头一声高喊,裴朔终于转了转眼珠,随着裴政大步流星地进来,裴朔起身本来要迎接,结果跪久了腿一麻,扑通一声跪在裴政面前。
裴政一愣,连忙要去扶他。
裴朔也愣住了,干脆抱住裴政的大腿就开始嚎哭,“父亲……”
“好了,好了。”裴朔抚摸着他的头,将他扶起来。
裴朔知道对方有话要和他说,他一张嘴,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一旁的裴桓眼疾眼快接住了他。
“驸马爷。”
“驸马爷哭晕过去了。”
灵堂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裴朔被扶着去内堂休息,等到四下无人他才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见裴政坐在床前,他才扶着床坐起来。
“咳咳……”裴朔咳嗽了两声。
“怎么了?”
“昨个儿吹了风,偶感风寒,不碍事。公主那边已经出了猎场,传信来说和雍州的人顺利汇合,估摸着出殡那日他能趁乱出城。”
“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裴朔又咳嗽两声。
裴政皱了皱眉,见他咳嗽不止,朝裴凌道:“给你二哥倒碗水来。”
裴凌从茶壶里取了茶水,端给裴朔,裴朔润了润嗓子又将茶碗递给裴凌,他擦了擦嘴角,眼神逐渐冷冽起来,“我有一计,可杀二王。”
“你要怎么做?”
“等。”
“等?”
“等皇帝召见太子,国师大人会在此时求见,帝星黯淡,荧惑守心,将有反王逆臣横空出世,陛下只有两个儿子,他肯定要挨个试探。我们只需抓紧机会……”
裴朔将他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顿。
裴政听着皱起眉头,“你和国师真有交情?”
国师足不出户,寻常王孙都难以见到她的真容,便是陛下召见,有时都难以得见国师,如今竟真能向他们倒戈?
裴朔笑笑,“这就要多亏裴桓哥哥和凌儿弟弟了。”
裴政:?
裴桓脸色通红。
裴凌忽然想到了那日的事,猛地反应过来,“所以她是……”
裴朔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三人间的小动作看得裴政眉头紧紧皱起,他们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吗?
裴朔笑笑。
虽然裴家兄弟和柳如烟没发生什么,那日之后也没再见过面,但他把裴大人儿子卖了这事也确实不地道。
“你放心,国师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人,有她在,则大事可成。”
如果没有柳如烟,他们会麻烦一点但也另有他法,柳如烟的存在,让事情简单很多。
裴政点头道:“陛下宠信国师,若是国师与你有交情,确实好办。”
裴朔继续道:“之后我会先见太子,再见永王,最后面见陛下,裴桓哥哥作为副指挥使,当随我铲除叛党。”
“哥哥的顶头上司庞楷和东宫的禁军统领庞平可是堂兄弟,那庞楷生性好饮酒,哥哥你寻个由头找他喝酒,将神弩的位置泄露于他。”
“那我呢?”裴凌坐在一旁,眼底还泛着清澈的光芒。
裴朔笑道:“你当然有更重要的任务,帮我仿一份郭相仪的书信,再帮我查查崔怀。”
“你是说新科状元崔怀?”
“对!这个人或许可以收为己用。”
虽然崔怀忠诚度不详,但他对于那位裴相可谓是忠心耿耿,如果裴相真的是裴政的话,崔怀可以算是半个自己人。
“好。”裴政等人聊完,眼看着裴朔还在咳嗽,甚至面色红润,似有发热迹象,裴政不由道:“反正外头都传你哭晕了,干脆在此休息一会儿吧。”
裴朔点点头,重新躺下,他这几日忙着公主府的事,公主过世,各方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府里的宫女太监丫鬟婆子都要安排,整个人累得够呛,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
裴政帮他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眼看着他睡着,手背碰了碰裴朔额头,“桓儿,到门外守着,别叫乱七八糟的人进来扰了他睡梦,凌儿将府医请来再给你二哥搭脉。”
等屋内只剩下他和裴朔,空气一瞬间沉寂,直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裴政看着他,“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河东裴氏当得四世三公,百年兴旺。
裴政蹑手蹑脚出了房门,正好碰见元宵进来送茶水点心,元宵见他急忙跪下:“老爷。”
裴政颔首嗯了一声,“你跟在他身边也有许多年,瞧着是有些不一样了。”
“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元宵早不似从前裴府时的怯懦,便是对上裴政也不再畏畏缩缩,反而腰杆挺直。
“嗯,照顾好他。”
“是。”
元宵起身,将茶水和点心送了进去,等裴朔醒了可以垫巴一下。
晚上,灵堂的烛火忽明忽暗,吊唁的人也早早散了,门房的人窝在地上打瞌睡,白绸摇曳透着几分阴森,忽然门前多了一人。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门,灵堂内的白蜡烛火摇曳,风一吹,火苗瞬间灭了,守灵的小太监从梦中惊醒,吓得急忙去点蜡。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白衣男人忽然站在了他的面前,男人戴着面具,差点儿把小太监吓得尿了裤子。
“您,您是……”
“来吊唁的。”男人开口,嗓音浑厚磁性。
男人走到一旁取了几炷香在棺木前拜了拜,最后将香插入香炉,然而他做完这一切并没有打算走,反而绕着灵堂转了几圈瞧了瞧布置嘴角轻笑,最后绕进了内堂。
“贵人,这儿是内堂您不能进。”那小太监张臂拦住了他。
“我找你们驸马爷。”
“我们爷休息呢,不见客。”
谢蔺轻笑一声。
不过几日的光景,他现在已经是公主府的客人了。
俩人正说着,元宵从旁边经过,那小太监朝他一弯腰,“元总管。”
元宵微微颔首,再见谢蔺时,虽有些惊讶,但面色还是镇静,朝内堂伸出一只手,“您跟我来。”
裴朔睡得昏沉,浑身发热,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摸他的脸颊,那人刚从外面进来一身秋风,手指冰凉,裴朔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
“谢明昭……”裴朔忽然呢喃一声。
“我在。”谢蔺躺在他身侧将人搂在怀里,裴朔依旧睡着,却下意识在他怀里拱了半天,只是人还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裴朔嘴张了半天说了许多梦话,谢蔺没能听清他在呢喃什么,但是人却被裴朔抱住,怀里的人又一张嘴直接咬在了他的肩头。
谢蔺倒吸一口冷气。
“驸马……”他哭笑不得,从前怎么不见裴朔睡觉这么不老实。
“嗯,驸马在。”
裴朔松了口,却没打算放过谢蔺,迷迷糊糊中手指已经摸上了谢蔺的腰,那根滚烫的指尖像是故意在惹火,他的手还被人抓着在裴朔脸颊上摩挲了许久寻找清凉。
“裴朔……唔……”
最后在谢蔺实在忍不住要骂人时,嘴唇已被人堵了个严实,谢蔺瞳孔骤缩,正要翻身,已经有人压坐在他身上。
“我发烧了。”裴朔眼底迷离,人还有些昏沉,但似乎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
“我听说了,所以赶来看看你。”谢蔺伸手摸在裴朔额头,幸好没有很烫。
“所以……你想试试这个温度下的我吗?”
谢蔺瞬间瞪大了眼。
而他身上的裴朔已经开始脱衣服。
“唔……”
第112章
“裴朔, 你还烧着。”谢蔺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扒了个干净,他有些哭笑不得,从前怎么没觉得裴朔这么勇猛?
“出一身汗, 我就好了。”裴朔说着咬住了他的喉结。
“唔……你……”谢蔺仰面看着头顶的鹅黄帐, 双手抱住裴朔的腰一个用力将人压下, 吻了上去。
裴朔忽然问道:“你怎么过来了?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还魂了, 会被人当成鬼的,别把府里的人吓着了。”
“我来吊唁一下我自己,以前参加过丧葬礼, 但还从来没参加过自己的丧葬礼, 有些惊奇,想来看看。”
裴朔笑笑, “什么感觉?”
“很奇妙,白天我躲在暗处,有真哭的, 有假哭的,还有唠嗑打牌的,甚至有趁乱蹭吃果子的, 他们给我画的像太丑了, 我不喜欢。”
裴朔实在忍不住想笑。
古人的画只有皮相, 缺少西方的透视骨相,厉害些的画师或许能画出五分像,但根据画师对此人的褒贬还另有出入。
“我给你画一幅怎么样?”
“画像可以,但要先做完。驸马, 我们三日不见,好像过了三年。”谢蔺吻了吻他的眼角,动作加快, 听着身下人稀碎的呜咽声,又抱紧了他。
“驸马,三日不见尚且如此,三年你要我如何度过?”
“驸马,你里面好像更暖和了,更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裴朔咬着下唇,原本就因为烧热没几分力气,现在更是酸软无力,早知道他就不该招惹谢明昭。
裴朔忽然腾出一只胳膊,翻入枕下,掏出来两个物件,张开手心,是两只针线钩织的娃娃,一个像裴朔,另一个则像琼华公主。
“雪盈见我……思你,勾了、两个娃娃陪、陪我。你带去一只,我就说……嗯……随你下葬了。”
裴朔喘着气,谢蔺将那只肖似裴朔的娃娃窝在掌心,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脸越发觉得可爱起来。
“驸马……”
“唔……你别乱动。”裴朔被他一惊一乍地险些喊出声来,外头全是守夜的人。
要是叫人知道公主刚死,驸马就私会情人,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啦?!
谢蔺吻了下娃娃的眉眼,“有它陪我,我当无忧矣。”
月色下谢蔺的眉眼变得温柔起来,裴朔扶着腰,伸手去捡地上的衣裳,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
“你不可以对它做奇怪的事。”
谢蔺闻言从后背环住裴朔的腰,像只艳鬼般缠着他笑道:“驸马说的是什么奇怪的事?像我们刚刚那样吗?”
裴朔把谢蔺藏在衣柜里,又叫人送了些热水把自己洗干净,这么一折腾出了一身汗,他的头疼好似真的好了些,额头也没那么热了。
谢蔺一直陪他待到后半夜,待裴朔终于沉沉睡去,他才戴上面具出了房门,摸着夜色离开。
停灵三日,隔日便是琼华公主送葬的日子,满城纸钱轻送,哀乐之声传遍全城,城中老少挤在街上看热闹。
有人叹她该死,有人骂她跋扈,也有人为她痛苦,街角巷子里卖羊肉汤角儿的杨老汉携女儿在队伍间抹了半天眼泪,当年若非琼华公主治那泼皮,他的女儿早已含恨归天,他知道琼华公主绝非世人传得那样恶毒。
裴朔坐在轿子里,刚出了城,掀开帘子的瞬间就和人群中的一人对上了眼,那人戴着斗笠,一袭红衣,骑在红棕马上,腰间挂着一只线勾的娃娃,正朝他扬眉。
裴朔笑笑,谢蔺已安然出城。
往后便如游鱼入水,青鸟上头,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制衡他。而裴朔在京城,也当有新的天地。
旋即裴朔放下轿帘,谢蔺也策马掉头,尘埃扬起,直奔雍州。
*
武兴十六年,八月。
裴朔进献神弩,可箭发十支,威力巨大,且其制造简易度大大高于火枪。
武兴帝大为嘉奖,亲授裴朔六品兵部员外郎一职,掌管兵器、兵籍等。朝中虽有异议,但看在神弩的份上,也没人出声反对。
为感念裴朔对琼华公主一片痴心,特以加赐,没有收回公主府,仍将公主府赐给裴朔居住,只收回了府中的禁军侍卫、宫女、太监等。
公主府的匾额也没有摘下,仍叫公主府。
在裴朔的特求之下,原来近身伺候他和公主的人诸如雪盈、福瑞等仍留在裴朔身边。
很快,京中有传言:荧惑守心,紫微将落。
传言闹得人心惶惶,月刊小报甚至将此异象和古往今来的王朝变动联系,文章沸沸扬扬大肆传扬,但很快就被官府封禁。
月底皇帝病重,却在病重期间发现太子府中仍歌舞升平,奢靡无度,当即大骂太子无孝,降废太子诏,幽禁于冷宫。
武兴帝被气得病情再次加重。
太子被幽禁的第七天,东宫来了一位客人。
随着门锁被人打开,封条被撕毁,一种腐朽的气息瞬间涌入裴朔鼻中,只见杂草丛生,砖墙破败,废太子正坐在角落里双目无神,直至一双红色的云纹靴出现在他面前。
此刻的废太子面色沧桑,胡子拉碴,只穿着一件灰青色的锦袍,上面沾满了泥土饭渣,旁边的馊水搜饭扔在一旁被人吃掉了一半。
看来不过七日的幽禁已经磨灭了他的气势,谢鸿终于抬了抬眼皮,在看到裴朔的那一刻瞬间跳了起来,拿着盘子砸向裴朔。
“你是来看孤笑话的。”
“贱人!你想看孤的笑话,哈哈哈哈,孤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他似乎有些疯狂。
也对,任谁被关在这里,也会疯掉的。皇帝已经放弃了他,转而培养永王。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裴朔蹲下身,将带来的食盒提去。
废太子只看了一眼就将那食盒砸了出去,扑上去就要掐住裴朔的脖子,“孤要杀了你。”
然而一柄匕首抵在他的脖间,废太子终于冷静下来,看着那柄匕首,嘴唇发颤,“你要做什么?你要杀孤?裴朔,你好大的胆子,孤是太子,孤是太子!”
“我说了,我不是来看您笑话的。”裴朔的匕首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那你要做什么?”废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反正他杀不了裴朔,有本事裴朔在这里杀了他,裴朔也活不了。
“我是来帮您的。”
裴朔低头弯腰收起了手中的匕首,凑近废太子那种颓废的脸,“陛下已经放弃了您,他想要永王来做太子。”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啊……永王这个贱人……”
“您再骂,难道能骂死永王?陛下在一日,您就只是废太子。殿下,不如我帮你选一条路如何?”
“你?”废太子斜眼瞧着他,冷哼一声,“你能帮孤?”
“我既然能到这里,就能放你出去,殿下的东宫禁军统领庞平还在外面等着您呢。只要您能走出去,重整旧部,杀进孔雀门,陛下又病重在榻,这天下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废太子被他说的心神动荡,然而很快理智涌上心头,他嗤笑一声,“裴朔,你会这么好心帮我?孤才不听你的,孤留在这里就死不了,要是被你诓出去那才是小命不保。”
裴朔一挑眉。
这废太子居然还有点智商?只可惜不多。
“殿下,可认得此物?”
裴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抛给他,旋即单膝跪地,“这是相爷给我的。”
“舅舅……”废太子一眼就认出了郭相仪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另有相爷书信一封。”裴朔将书信递出。多亏了裴凌模仿字迹的超绝天赋,他只稍翻出几封郭相仪生前的信笺,裴凌就能仿出一份真假难辨的书信。
“当年相爷早就预知陛下会对郭家下手,他心中无惧,只是唯独放心不下殿下,于是便亲自设计了十罪论,以身入局,将计就计,将我推到陛下面前以图日后助您一臂之力,他则谢罪退幕以减轻陛下对您的猜忌。”
“否则单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撼动相爷这棵大树,这都是相爷为了您而设计的,他是甘愿赴死的。”
“真的是舅舅的字迹……”废太子的手都在抖动,短短的几年之内,相爷腰斩,皇后病逝,他从风光无限的太子一落成为被囚禁的庶民。
“殿下可知前朝北魏拓跋嗣,他身为长子,父亲废长立幼,于是他连通旧部潜入京城,发动政变,处死拓跋绍母子,荣登帝位。”
“殿下再看汉朝太子刘据,武帝晚年年老昏庸,皇后自缢太子自尽,难道殿下就不怀疑皇后娘娘是如何病逝的吗?”
“殿下心慈手软,念及兄弟之情,不愿对永王动手,可他朝若是永王登基,焉知不会对您动手?”
废太子一下子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朔,“不可能,不可能……母后是病逝的。”
“殿下,您的舅舅为了您不惜夷三族之罪,您的母后被人暗害而贼人逍遥法外,您是要跟我一并杀出去,还是要留在冷宫被宫人欺负而死?”
“如今陛下病重,永王不在京中,这是您唯一的机会,杀进皇城,这天下就是您的了。”
裴朔循循善诱。
“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废太子像是失了神志,一想到前朝历代废太子的惨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抓住裴朔的肩膀,“你真能帮我?”
“当然,殿下,若您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庞将军吗?他就在宣华门外等您决断。今有一批神弩,若殿下得之,大事可成。”
“我只要事成之后,拜我为相,文武百官之上,陛下您一人之下。”
“好!好!若孤真能成事,孤必封你为丞相。”
“谢陛下。”
裴朔朝他深深一鞠躬。
“陛下且在此等候,会有人来接您出去。”裴朔说完便要离开。
废太子见他要走,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会有人来救孤吗?”
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千秋宴时的嚣张,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遗弃的落水狗,裴朔将他的手拽下,微微一笑。
“一定会的。”
“孤等你。”
“你一定要来啊。”
直到裴朔走出宫门,废太子仍站在门内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身影,甚至从门缝里扒着看,直到被守卫呵斥一声,他才如炸了的猫跑开。
或许太子并不会相信他,但现在自己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他只能拼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裴朔离开皇宫后,坐着轿子,一路出了皇城,京郊客栈外,另有一位贵客等着他。
裴朔解下披风,留元宵在外头守着,只身一人便推开了房门,刚一进屋,脖子上就被人搭上了一柄剑。
裴朔不由笑道:“殿下,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姐夫。”
“姐夫?皇姐不是你杀的吗?”谢昶嗤笑一声。
谢昶手一抬,裴朔肩上的剑被人收起,他往前走了两步,“殿下,私自回京,不知陛下知否?”
“裴朔,你要干什么?”谢昶眼神微眯,他确实是听闻太子被幽禁后私自回的京,只有亲卫跟随,裴朔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我自然是来助您一臂之力。如今陛下病重,太子幽禁,殿下难道就没有想法吗?”
“大胆裴朔,本宫只是忧心父皇病情,故而未来及请圣旨,你安敢挑拨我和父皇皇兄的关系。”
“难道殿下真的以为陛下病重在榻吗?”
谢昶一僵,“你什么意思?”
“荧惑守心,紫微黯淡,这是国师给出的预言,那日陛下和废太子谈论蝗虫过境之事,恰好国师拜见,一眼便认出了废太子新生的反骨。”
“陛下为测太子是否真有反骨,故而装病在榻,结果废太子果真表里不一,明面上侍疾悲恸,私下却歌舞升平、贪色享乐、夜夜笙歌,故而陛下降下圣旨,废太子。”
裴朔话只说了一半。
武兴帝此举,一测太子,二测永王。他想看看他病重期间,是否会有人生异心。
当年先帝便是重病在榻时,恭王谢敬发动政变,坐稳了皇位。
如今轮到他自己,却希望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而人心更是经不起测试的。
谢昶仍是不信道:“你怎么知道的?”
“殿下有所不知,我与国师乃是同门的师姐弟,国师看得出太子的反骨,难道我就看不出吗?”
“什么?”谢昶大惊。
国师之能,遍誉全国。
她曾有十次预言,无一例外应验成真,朝野上下,包括国君,无人敢对国师不敬。
裴朔笑道:“若是殿下信得过我们姐弟,我与国师愿追随殿下。”
谢昶忽然笑了,“所以国师是算出了什么,才会让她愿意追随于我?”
“殿下圣明!”裴朔高呼一声,“我与国师推演十次,有九次为殿下主宰天下,所以……我和师姐愿追随殿下,但……”
裴朔欲言又止。
“但什么?”
“但,我也说了,十次推演,殿下只有九次机会,剩余的一次则是废太子。”
谢昶蹭地站起身来,“废太子,他还能翻身?”
“当然,太子虽被废,但其旧部仍在,况且陛下念父子之情,若不能一网打尽,后患无穷,坊间有句俗语叫做[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难道殿下不想十拿十稳吗?哪日废太子翻身,您就翻不了身了。”
“您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废太子已经走到绝路,他不会什么都不做,您难道要坐以待毙吗?今时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殿下。殿下以勤王救驾之名不仅可除废太子,更**登九五之位。”
“你真能助我?”谢昶终于对裴朔增加了一点信任,只是仍半信半疑。
毕竟裴朔这个人,原以为他只是一个被裴政推出来的弃子,可这弃子做了状元,杀了丞相,如今又在丧妻之后,献神弩,一跃做了六品官,甚至开了北祈驸马不得做官的先例。
不仅深得武兴帝重用,甚至还能制作出神弩那样的武器,今日一番谈话下来,此人头脑清醒,句句在理,甚至和国师同出一门。
“当然,我早就说了,我是来帮您的。事成之后,请陛下赐我丞相之职。”
谢昶嗤笑道:“你好大的口气。”
裴朔不过是裴家从乡野之地带回来的一介村夫,虽有几分才能,却也有胆量敢想丞相之位。
“我如果没有帮殿下登基的能力,如何敢开口为相呢?当今陛下只封我六品官职,我心不甘。”裴朔冷笑一声。
有所图谋,对方才会更容易相信他。
“好!本王答应你。你当如何助我?”
裴朔唇角轻勾,腰身半弯,“首先,请殿下将废太子放出来。”
第113章
“如果废太子一直在笼中, 则有牢笼护他,只有把他放出来,您才能合理地杀了他。废太子若出冷宫, 一定会重整旧部, 待他发动政变, 殿下就可以以平叛的由头, 将其杀死于乱军之下。”
当年武兴帝就是这样将贤明在外的荣王诬为叛军,最后将荣王杀于乱军中,他则摇身一变, 以平叛有功的身份登基称帝。
“东宫禁军统领名唤庞平, 此人有一堂兄,乃皇城司指挥使庞楷, 庞楷对于神弩颇有研究,我笃定他一定会去抢占刚做出来的一批神弩。”
谢昶道:“那我将先他一步抢夺。”
“不可!殿下试想,如果您先一步抢了神弩, 那叛军就是您了,而如果是废太子抢了神弩,即便他没有叛乱之心, 在陛下心里也已经谋反之徒。”
“可……”谢昶犹豫道:“我无神弩, 废太子有神弩, 我将如何胜他?此次回京我所带亲卫不多,神弩又能以一当十。”
“殿下不必忧心,我还有一物,可助你打破庞平。”
裴朔从袖中取出一物, 沉重的铁块重重地落在桌上,发出沉重的闷声。此物形状奇特,闻所未闻, 谢昶很快就发出疑问。
“这是何物?”
裴朔轻笑,上膛装弹,手握火枪,忽然对准手边的木桌,“殿下往后移动,小心伤了你。”
谢昶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裴朔的往后走了走,然而裴朔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走,直到他站在角落。
裴朔终于扣紧火枪,只听得砰地一声,齑粉四散,木桌分裂成碎末,木屑险些飞溅到谢昶脸上。
等尘烟散尽,谢昶再看到桌面时,早已瞪大了眼,然而他走近再看,那桌面一个明晃晃的烧焦黑洞,瞬间惊骇。
“木桌不过尔尔,若是人的脑袋,可以穿透而亡。此物,威力可满意否?”
谢昶点点头,整个人还沉浸在裴朔手中火枪的威力之中,他怔怔地看着裴朔手中的物件,开始思考若是他拥有火枪,甚至可以打穿整个中原。
“我只有一把,可陛下有一百把,殿下何不先借?”
“恐怕父皇不会借给我。”谢昶笑笑,这样的好东西,谁会轻易示人?
“废太子如何借神弩,殿下就可以如何借火枪。”
“那我岂不是也成了叛军?”
“是叛军,还是正统,不是它说了算吗?谁输了,谁才是叛军。”裴朔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待殿下入主朝堂,自会有人为您辩经。”
“我不知道火枪的位置,但我可引陛下去查看火枪,殿下可趁机探得位置,务必遣人前去借枪,再派人将废太子救出。”
“这世间只有三十年的皇帝,哪有三十年的太子?等沈昭仪肚子里的孩子出来,难保殿下不会成为第二个废太子。倒不如一举成事,又师出有名,我在大明宫恭迎殿下。”
他就不信谢昶拿到了火枪,心里不会生出反意。
而谢昶也有一句话说对了,只要他去拿火枪,他在武兴帝心里就已经是叛军了,武兴帝看中火枪,消息紧密,没有人可以动他的火枪,就连他的儿子都不可能。
裴朔说完将火枪揣进袖子里,大步流星般的离开了客栈,独留谢昶及其护卫对裴朔手中的火枪仍是心惊肉跳。
谢昶看着满屋子的碎屑,突然笑了。裴朔有几句话说的对,其一他不杀废太子早成祸患,其二欲杀之必先引其出洞,其三这世间的确没有三十年的太子。
皇帝正值壮年,若是再活个二三十年,难道他要做二三十年的太子吗?而且看似现在皇帝只有他一个儿子,难保以后会再添子嗣。
*
裴朔的轿子回到京城。
裴家兄弟已经在府中等他许久。
“我按你说的将神弩的位置透露给了庞楷,又派人暗中跟踪,果然见他又去和庞平接头,恐怕要对那批神弩下手了。”
“二哥,我也按你说的查了崔怀,你猜怎样?他在梧州时和你在同一所书院读书,后来你到了青州他依旧和你在同一家书院。”
“哦?”裴朔撂下手中的茶杯。
他在梧州读书时,心中常挂念贺仓,上课听课,下课回家,根本没有注意过同学。
后来他在青州读书时,事态紧急,他又急于科考入京,更没有心情关注过书院的其他同学。这崔怀竟然是一路从梧州跟着他进了青州?
“你看,这是当年梧州书院的名次,你第一,崔怀第二,一连两年每次小测皆是如此。之后到了青州依旧是你第一他第二。”
“我还查过,梧州书院时,你入书院以前,崔怀是第一,你入学后直接抢了他的名次。”
“而且二哥参加乡试那年,崔怀原本是要下场的,但不知何种原因,他没下场,等到了第三年他才下场,我猜他是为了避你锋芒,若是二哥在,乡试魁首肯定不会是他,只有二哥考完,他才有机会做乡试魁首。”
“他如今缠着二哥,一定是想再和你较量。”
裴朔忽然对崔怀这个人更感兴趣了。
裴桓忽然道:“你今日见了太子和永王,如何?他们能信你?”
裴朔笑笑,“当然。”
“废太子已至绝路,无人帮他,不管我是真心假意,他只能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而永王刚愎自用,他以为陛下只有两个儿子,废太子已废,我只能投靠他,故而也会信我。”
“宫中沈昭仪应该快生了吧。”
谢明昭给他的暗桩中有一人在太医院当值,他说沈昭仪腹中的孩子十有八九是个男孩。而史书上武兴帝还有一子,根据柳如烟的推算,就是此子。
隔日,裴朔就听说废太子逃走的消息,与此同时,那一批神弩不翼而飞,武兴帝大怒,下旨彻查。
“陛下,其实您更应该担忧的是那批火枪,工匠已做出70把,皆是可用之物。若是废太子先得神弩,再得火枪,陛下危矣。”
武兴帝被裴朔这么一提醒,吓得急忙亲自前往火枪的藏匿地点查看,幸好火枪仍在,他才舒了一口气。
“陛下,如今太子殿下虎视眈眈,就连皇城司指挥使庞楷也已投靠了太子,恐怕陛下会有危险,还请速速加以防护。”
“逆子!”武兴帝险些真的被太子气出病来。
“速传朕旨,撤了庞楷的指挥使一职,由……副指挥使裴桓顶上。”
“陛下,不如将计就计?先留庞楷之职,太子等必定会放松警惕。”
“今夜,臣愿留在宫中护卫陛下,其实臣更好奇的是废太子他是如何从冷宫逃出去的?如果没有人帮他,怎么会这么顺利和旧部汇合呢?”
裴朔在旁边煽动小火炙烤茶饼,嘴上也在煽风点火。
武兴帝脸色阴冷。
他似乎是想到了一个人,疑心逐渐加重。
茶饼的香气很快就散发出来,裴朔用工具将茶饼碾碎,只是余光观察到武兴帝的神色后唇角微勾,他掀开茶壶,在里面加了盐。
等水三沸之后,将筛选出的茶末倒入用力搅拌,除去浮沫,将煮成的茶汤分入茶盏,奉到武兴帝面前。
“陛下尝尝臣新做的茶。”
武兴帝抿了一口,只觉茶香四溢,唇齿留香,茶叶的味道完美和山泉之水相融合,口感不涩,只有醇厚的茶香。
“好茶。”
“怀英果然是深知朕心。”
“昭仪娘娘。”裴朔将第二碗茶递到沈昭仪面前,她穿着件藕粉色的缎子,绣着淡雅的梅花或竹叶,整个人温顺柔美。
“多谢小裴大人。”沈昭仪接过茶盏,朝他一笑。
“娘娘客气了。”
裴朔微微一笑,后宫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抬眼间他又和沈昭仪身边的宫女对上了视线。
“国师大人。”
裴朔将第三盏茶递给柳如烟,对方朝他一礼,并未言语,裴朔将茶盏放在她身侧。
“秦将军。”
“不敢,不敢。”秦礼是先前围场狩猎的守卫首领,也是为琼华公主收殓尸身的人,因其忠勇,被武兴帝调进皇宫。
直至天黑,外面忽然火光四起,很快便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传来,而武兴帝则依旧淡然喝茶,看来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他毕竟也临帝位十几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自己的儿子夺了帝位?
沈昭仪却是有些慌乱道:“陛下,外面好像出事了。莫非是有刺客?”
“啊——”
“啊,陛下,陛下,臣妾好像要生了。”
沈昭仪到底是个久居深宫的女子,没有见过这等血腥的事,外头的惨叫声和血光将她一惊,肚子瞬间便有了发动的迹象。
“爱妃。”武兴帝扶住她。
“太医,传太医。”
幸好稳婆丫鬟们一直在殿外头候着,这会儿听见沈昭仪惨叫,立马冲进来,手脚麻利地支起一个简易的待产环境。
有宫人急匆匆跑了出去找太医,但还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惨叫一声首身分离。
裴朔起身道:“臣愿冒死去为娘娘请太医。”
裴朔推开大明宫的门,外面俨然已经厮杀进了热潮,庞氏兄弟的铠甲沾满污垢,庞平肩上中了一箭,却仍握紧了刀柄。
谢昶那边自然是不甘示弱,厮杀声不断传来,火光映出了皇宫的半边天色,烧红的光影落在殿宇墙上,一抹血色溅了上去。
“怎么回事?火枪不能用?”
“什么?”谢昶大惊,急忙推开身边的人去查看箱子里封存的火枪,然而那枪把根本按不动,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
再放下翻,所有的枪支全部生了锈迹无法使用,他咬牙切齿骂了句老皇帝,旋即高呼一声。
“今夜随本王杀进去者,赏千金,赐万户侯。”
裴朔抄小路将自己隐匿起来,脚步匆匆进了太医署请了一直为沈昭仪看诊的大夫,裴朔拉着老大夫一路越过尸山火海,瞧着一地的尸体。
“唉,造孽啊。”老大夫感叹一声,看着那些尸体实在不忍心。
裴朔道:“废太子发动政变,永王无诏进京,恐怕都不要好了。”
俩人说着正好碰上废太子和永王的队伍厮杀场面,裴朔连忙拉着老大夫找了块石狮子躲了起来,眼看着二王对峙。
“皇兄别来无恙。”谢昶依旧是那副小人得志的面孔。
废太子倒是比之前裴朔见到的模样多了几分斗志,手上的剑还在滴血,直指永王,“谢昶!你少在那假惺惺的。”
谢昶毫不客气嘲讽道:“皇兄,你舅舅死了,我舅舅可还活着呢。”
“你……”
俩人互相冷嘲热讽了几句,很快就打起来了,身后的兵士也互相拼杀,裴朔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头滚落在他脚边,吓得他一脚踢飞出去。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李太医,我好害怕。”
为什么人头都往他这里飞啊!
能不能看着点儿!
李太医已年旬七十,见识过大风大浪,旋即拍了拍裴朔的肩膀,语重深长道:“别怕,等他们都死了就好了。”
果不出李太医所料,废太子最终死于谢昶之手,浑身衣袍被血染透,整个人不甘地倒在地上,瞪大双眼。废太子一死,他手下的将士瞬间瓦解,军心涣散,四下逃窜。
废太子手握神弩,手下军士以一当十。谢昶火枪被废,原本毫无胜算,但他有一个大将军舅舅,兵力远超废太子。
裴朔嘿嘿一笑。
他早就用一锅热盐水把那些火枪全毁了,他不会让谢昶用,更不会让武兴帝用,等谢蔺登基,他就把所有的火枪全部销毁。
裴朔趁机抓着李太医,俩人飞奔进了大明宫,此刻大明宫外也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秦礼擦着剑,朝裴朔一拜,很快招呼手下将士将身形隐匿。
裴朔微微颔首,领着李太医进去,沈昭仪还在生产。
“陛下,出事了,永王不知怎得偷了那批火枪,已杀死太子殿下,陈将军叛变,直奔大明宫来了,您尽快离开吧。”裴朔扑通一声哭得稀里哗啦的,好似真的是个担心皇帝安危的好臣子。
“这个逆子,他是如何知晓朕的火枪何在的?罢了,怀英不必多虑,朕早有打算。”武兴帝只简单安慰了他两句,视线又落在屏风后生产的沈昭仪身上。
武兴帝脚步踱来踱去。
国师闭着眼睛不理他。
武兴帝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国师,昭仪可安?”
国师道:“安!”
武兴帝又开始踱来踱去,最后又凑到国师面前问道:“国师,那胎儿可安?是男是女?”
国师终于被他烦得不行,但还是耐着脾气道:“陛下,龙子即将出世。”
武兴帝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很快他又想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动静,紧接着火把的光芒照在大殿上,砰地一声大殿的门被人踢开,谢昶一身铠甲,手持利剑。
然而殿内的景象却让他有些惊呆,武兴帝立于中央微微侧身,国师席地而坐衣裙清冷,裴朔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擦拭火枪,长腿屈起,眼尾微微上挑,瞧着刚进殿的他。
“逆子!你要做什么?”武兴帝一声呵斥,让谢昶有一瞬间的退缩。
然而身后的陈将军却朝他点了点头,大明宫已被包围,谢昶又手握神弩,很快他就给自己壮起胆气,步步紧逼,血迹也顺着进了大明宫。
“父皇,儿臣自然是来救驾的。”
“逆子!大明宫内铠甲利刃不得入内,你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
“怎么会呢?父皇,儿臣一直对您敬爱有加,让儿臣替您分忧可好?”谢昶握紧了手上的剑,脸上得意的笑不加掩饰。
裴朔说的对,这世间从来没有三十年的太子,与其再等待受制于人,不如今夜他就登基称帝。
如今他已胜券在握,今夜杀死皇帝,栽给废太子,明朝他则为新帝。
裴朔看着他,几乎已经猜到谢昶是怎么想的。他想学当年的武兴帝,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但……武兴帝可不是傻子。
武兴帝坐在宝座之上,身后帐子里时不时传来沈昭仪喊叫的声音,血腥气蔓延至整个大明宫,裴朔将火枪擦得锃亮。
武兴帝当年威逼自己的亲弟弟时,是否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走上他的老路。
父子相残,兄弟相残。
真是一出好戏。
可惜不能直播给谢明昭看。
“放肆!”武兴帝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数百甲胄兵卫于殿内倾巢而出,很快就包围了谢昶,谢昶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大明宫殿门紧闭,陈将军脖颈间被人搭上一只剑。
“父皇……”
谢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父皇,儿臣真的是来救驾的,儿臣只是一时糊涂,忘了收起利剑。”
他说着将手中的剑丢了出去,膝行几步,爬着过去想要抱住武兴帝的脚痛哭。
裴朔抽了抽嘴角。
这谢昶真是能屈能伸。
“滚!”武兴帝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父皇,皇兄谋反已经死了,您现在就只有儿臣一个儿子了,儿臣一定会痛改前非,儿臣再也不敢了。”
“陛下正值盛年,永王为何谋反?”裴朔突然开口。
谢昶瞬间瞪大了眼睛,“你……小人!”
他中了裴朔的圈套了。
武兴帝也被裴朔这一番话点醒,他正值盛年,以后还会有儿子,留着此子以后终成祸害。
随着帐内一声婴儿的啼哭,裴朔快速起身移动到武兴帝面前,将手中准备好的火枪塞到武兴帝手里。
国师也缓缓起身:“恭贺陛下,天降紫微。”
里头内侍来报:“陛下,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
武兴帝有新的儿子了。
谢昶终为弃子。
“陛下不是一直想试试火枪的威力吗?”裴朔循循善诱。
很快武兴帝手中的火枪便对准了眼前的谢昶,谢昶吓得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跌在地上,手已经摸到了方才丢弃的剑,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握紧长剑,对准了武兴帝。
“父皇,这是您逼儿臣的。”
“这是您逼的。”
谢昶握着剑,心想只要他够快,他就能在武兴帝扣动火枪之前将其杀死,谢昶突然大喊一声,朝着武兴帝冲去。
砰——
扳机扣动,谢昶还保持举剑的动作,子弹已经嵌入他的身体。武兴帝第一次用枪,难免打偏,谢昶还活着。
帐内有宫女将刚生下来的小皇子抱给武兴帝,他单手抱着孩子,眼底多了一抹慈爱,再看谢昶时厌恶居多。
“臣恭祝陛下喜得麟儿。”裴朔率先跪下来,旋即殿内齐刷刷跪了一地,全部恭贺皇帝喜得麟儿。
谢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眼,视线落在了陈将军的尸体上,最后看了看裴朔,一气之下血液喷涌而出,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裴朔冷笑一声。
欺负他的公主者,都该下地狱。
武兴帝一抬手,立马有宫人清理殿内的血腥和尸体,洗刷墙体,又点上了熏香,很快大明宫便恢复了往日的氛围。
武兴帝将孩子抱给国师,“国师看此子如何?还请国师为他赐名。”
国师看着襁褓中刚生出来的孩子,神色淡淡,“此子有福命,赐璟字如何?”
当然有福命啦。
他可太能活了,封了个闲散王,都把谢蔺熬走了。
“好!好名字”武兴帝陷入在新生儿的喜悦中。
这个孩子不会觊觎他的皇位。
这个孩子也没有强大到意图控制朝纲的舅族。
国师的视线和裴朔对上。
裴朔朝她得意的挑了挑眉。
国师给了他一个眼神。
妈的,吓死宝宝了,第一次当奸臣没经验。
裴朔耸耸肩。
习惯就好。
第114章
武兴十六年八月
废太子谢鸿发动宣华门政变, 永王谢昶救驾来迟,于宫变中双双殒命。
当日,皇宫诞下一位新的皇子璟, 深得陛下宠信。
皇城司指挥使庞楷、东宫禁军统领庞平等人皆死于战乱, 裴桓升任皇城司副指挥使。
随后不出半月, 豫州蝗虫过境, 寸草不生,饿殍遍野,朝廷几番赈灾, 仍死伤无数。
裴朔提出“以工代赈”方法协助赈灾, 一篇牧鸭治蝗的策论瞬间名声大噪震惊朝野,武兴帝派他为钦差大臣亲往豫州治理蝗虫, 崔怀主动请缨同行。
马车走了半个月才到豫州,还未入境就能看到黄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面黄肌瘦, 枯瘦如柴,孩子躺在母亲怀里饿得哇哇大哭,年迈的老父亲将口粮省下来想留给孙儿, 青年想杀子以养父……
“大人, 明日便到州郡, 您打算怎么做?”
遇上对面的崔怀探究的目光,裴朔放下车帘,“先前我派人往其他州郡送信,借有万只鸭子, 应该已经到了。”
崔怀道:“可是大人,百姓饥饿,这些鸭子或许到不了豫州城镇就会被洗劫一空。”
裴朔笑笑, “不会……”
崔怀一愣,“大人早有打算?”
马车车轮碾过干裂的黄土路,很快便进了豫州之境,刚过豫州城门,崔怀撩开马车帘子,却见蜿蜒如长蛇的队伍自城门延展,看不见头。
灾民们或拄着树枝,或背着孩童,怀中破碗磕出层层豁口,却都攥得死紧,有妇人将襁褓中的婴儿裹在褪色的粗布里,眼神木然,所有灾民都在安静排队。
旁边有官兵手持长矛看守,玄铁甲胄上凝结着干涸的泥浆,他们中间有的也饿的面黄肌瘦,却依旧眼神凌冽,目光不断扫视着人群中央,防止暴。乱。
崔怀放下帘子,不解道:“大人用的是武力镇压?”
裴朔摇头不语。
“官逼民反,若是武力镇压反得其害。”
很快路过公示墙,崔怀趴在马车口特意叫车夫停车,他则看清了墙上新贴的告示。
字体写得很大,两侧也有官兵看守,告示旁边溢出来的浆糊刚刚干涸,一看就知道是才贴的,崔怀看了日期,是从昨天开始的。
“为解蝗灾饥馑,本府谨遵圣谕,行赈济之策,即日起,凡灾民须持牙牌至各坊厢署衙登记造册,每户按丁口配发米粮,每户得牧鸭一只,并登记领取人和牧鸭编号,严令如下……”
“其一,凡辖内灾民,无论原籍流徙,均须携官府所颁牙牌,赴指定衙署核验登记。无牙牌者出示其他身份证明,不得瞒报、虚报,杖责五十。”
“其二,所领牧鸭是为啄食蝗虫,乃生计之根本,须妥善豢养,次日领取米粥时由官府检验,养护得当者赏麸饼,杀之食者,立斩于市。”
“其三,持鸭者当随官府之令下地除虫,从者赏米粮一斛,不从者杖责三十,收回牧鸭,领取米粮减半……”
“其四,牧鸭所得鸭蛋,归百姓所有,不需上交官府。”
整体告示就一句话,官府发粮食发鸭子,你好好对待鸭子并跟随官府牧鸭除虫,官府自有奖赏,不听话的或者损害鸭子的众惩不赦。而且每只鸭子都有编号和对应领取人,专人专鸭,不怕他胡搅蛮缠。
崔怀瞧着告示,一字一句念出,整篇告示简洁易懂,奖罚分明,没想到裴朔人还没到豫州,竟已将豫州之事处理干净,赏罚得当。
崔怀回头看着车内闭目沉思的人,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敬意。等马车路过施粥处,看着领取了米粥的灾民一个个脸上终于浮现喜色,甚至怀中抱着的鸭子恨不得就地供奉起来。
有裴朔的法子在前,恐怕没有灾民舍得手里的鸭子出事,这鸭子就相当于他们的财神爷。原本吃不起饭的灾民只要好好养鸭子,不仅能得米粮还赏麸饼,听话干活又能再得米粮。这样好的事,他们何必杀鸡取卵非要去吃这一顿的鸭肉,还会累及性命。
“大人,真乃神人。”崔怀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对裴朔的敬意更如春水翻涌。
“灾民养鸭,不仅解了官府人手不足之困,还防了灾民杀鸭吃肉,实在妙计。”
裴朔等人马车直入豫州太守府衙,太守刘彰早已久候多时,等裴朔一下车立马就迎了上去,笑容在脸上堆积成一团。
“哎呀,裴大人!早就闻裴大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我豫州十万人口得大人才有命活啊。”刘彰年逾半百,看着裴朔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没走两步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如果没有大人那篇牧鸭治蝗和以工代赈的法子,豫州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百姓,官府即便有粮也只能坐吃山空。”
裴朔吓得急忙扶起他,“刘大人客气了,本官也是奉陛下之名前来治灾,不知现在豫州灾情如何?”
“这位是崔怀崔大人,此番与我同来赈灾。”
“见过崔大人。”
几人说着便往屋里去,裴朔看了近日的卷宗,蝗虫大批量过境,地里的庄稼被他吃了个干净,只有少部分田地暂存。
鸭子一日可食三百只蝗虫,但仅靠鸭子还是效果太慢,他还需要再想个办法来杀灭蝗虫,否则依照蝗虫蚕食的速度,等到十月中下旬收割粮食时,已是残枝败叶。
晚上,裴朔点灯翻看历朝的卷宗,蝗虫灾害自古就有,一旦发生蝗灾就是长时间的饥荒,朝廷拨款无数不见成效,饿死的人数不胜数。
“大人,夜深了。”崔怀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给裴朔披了件外衣。
“崔大人……”
“您唤我子义就好。”崔怀将裴朔翻过的书卷简单整理了一下。
子义是崔怀的表字。
“大人早些歇息吧,不必过于忧虑,按照大人的法子恐怕用不了几个月蝗虫就能被杀得一干二净。”
裴朔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十月中下旬秋收,再不把蝗虫杀干净,会影响收成,百姓全指着地里的收成过活。子义,你有什么想法吗?”
崔怀被他唤了表字有些高兴,“我曾看书上说蝗虫聚火,或许可以在夜间点火烧杀,但此法耗费人力,且效果不好。”
裴朔打了个哈欠,他的油灯被人强行熄灭,无奈只能先去睡觉。
没过几日,州府粮食告罄。
临近的州县也有蝗虫,自己尚且不够吃,更别说借给他们。
“这可怎么办啊?”刘彰急得额头直冒汗,脚步不断踱来踱去,时不时往裴朔屋子里看一眼。
这裴大人从来了豫州第二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管灾情,也不见人,这叫什么事?
元宵拦在外面,“刘大人,我们大人不见客,请回吧。”
“这……唉……”刘彰拂袖要走,可想到外面的粮食只能维持几天,又转了回去。
“大人何时出门?大人再不出来,外头闹起来,我生怕他们把手里的鸭子吃了。”
元宵道:“刘大人请放心,我们大人早有预料,请务必将粮食不足的消息瞒下,我们大人自有法子。”
刘彰没办法,只能先行告退。
等到了晚上,刘彰又来了。
“裴大人还没出来吗?”刘彰探头看了看屋里灯火通明,窗子上映着烛影,裴朔手里好像在编织什么东西。
“这都什么时候了,裴大人还有心情编席子?”刘彰简直哭笑不得。
元宵扯了扯嘴角,他们二爷可不是在编席子。
刘彰急得团团转,正巧外头崔怀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
“崔大人,您快看看吧,这小裴大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了,我们也进不去,老夫担忧啊。”
崔怀看着屋内的裴朔也有些不解,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裴朔了。
正说着,里头的屋门终于被人打开,裴朔只简单披了件外衣穿着潦草,手里拿着一张大网,鞋子都没好好穿当拖鞋似得往外走。
刘彰急忙拦住他,“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裴朔笑道:“去抓蝗虫。”
“你速点兵十人,随我往地里走一趟。我先去更衣,你在门口等我。”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务必穿护严实,防止蝗虫咬人。”
“哎?”刘彰见他匆匆出来,又匆匆进去,他只得先去按裴朔说的去调人。
夜晚,田地里的庄稼都被蝗虫啃食得只剩下光杆,刘彰看着眼前的情形直抹眼泪,“唉,等到秋收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呢?”
裴朔没穿官袍,只换了件黄紫色的便衣,一根玉簪简单将发丝挽起,他手中折扇合着,朝某处一点。
“这里再挖出一个坑来,你们几个站在一旁,此三面围网,等蝗虫飞来,立即扑杀。”
“再立一木,将此物涂抹。”
裴朔从车上取出一个陶罐子,打开盖子的瞬间,便有一股粮食的甜腻之气袭来,裴朔令人把陶罐里制作出的粘液涂在一侧。
“起火!”
随着他扇子所指,火光亮起,几人守在一旁,没一会儿地功夫,便见黑压压的蝗虫铺天盖地的袭来。
“打!”
蝗虫冲向火光,蚕食粘液,一部分被烧得翅膀断裂,一部分被人用木板狠狠打落,一旦被打落在地立即就地烧杀,没一会儿的功夫方才挖的大坑就被蝗虫尸体填补。
刘彰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裴大人,竟有此法,实乃神策。”
大批的蝗虫源源不断地寻着火光而来,裴朔制作的粘液又是以新鲜粮食制作,蝗虫最爱食之,双向诱捕之下,再以三面围网将蝗虫赶到一个地方,集中捕杀。
刘彰几乎老泪纵横,看着地上的蝗虫尸体嘴唇都在颤抖,“若用此法,不出半个月,蝗虫恐怕就能消杀干净。”
崔怀在旁也是同样不可置信,他翻阅古书,有人提出用火,但效果远不及裴朔今日来的厉害。
他站在裴朔身后,瞧着此人长身玉立,衣袂翩然,手中折扇不断敲打着掌心,唇角微勾,贵气天成,似乎是满怀策论、成竹于胸,颇有一副运筹帷幄的气势。
忽然一阵风吹来,似有火星粘在网上,很快便烧出一个洞来,有蝗虫从洞中钻出,朝着裴朔等人飞来。
“快!保护大人!”
“保护大人!”
千钧一发之际,崔怀来不及躲避只觉眼前黑影闪烁,嗡嗡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一只蝗虫朝他面门飞来,他瞳孔骤缩,尚未反应,便见裴朔已经挡在他面前,手中折扇唰地一张直接将蝗虫挡在扇外,直接将其拍死。
“快走!”
裴朔拉起惊魂未定的崔怀往车里钻去,很快外头的蝗虫被扑杀个干净,崔怀一颗心脏仍未落回实处。
“多谢大人救我。”
“方才若不是大人……恐崔怀危矣。”差一点儿他的眼睛就要被蝗虫害死,仕途不保!
“崔大人言重了,你我乃是同僚,我岂会眼睁睁看你受伤。”
“不过……现下看来大网要用铁制的才能防卫,刘大人劳烦你找工匠制网,再做一些面罩发给百姓,别叫他们被虫子咬了去。”
隔日他们换成铁网之后,蝗虫烧杀的速度更快了,铁网遇火烫得烧红,蝗虫飞扑上去当场就熟了。
眼看着官兵扑杀蝗虫越发熟练,裴朔才让刘彰贴出告示,鼓动百姓以火杀虫,又叫官兵在旁协助。
“大人!大人!”崔怀从外面跑进来,满脸的喜色。
裴朔从厨房里探个头,崔怀钻进厨房,顿时被一股油炸的诱人香气所吸引,裴朔正系着围裙在锅里翻炒什么,见他进来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刚出锅的好菜。”
崔怀上前一看,差点吐了,只见满锅的蝗虫,此刻被他炸的金黄酥脆,但崔怀还是不能接受,他一双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眼睁睁看着裴朔将那盘蝗虫盛进铁盆里端出。
“尝尝?”裴朔好客地端去。
崔怀面露难色倒退两步,“大人,您还是饶了我吧,这我可不敢吃。”
裴朔又逼近两步,自己随手拿了一只咔嚓一声酥脆的声音传来,裴朔将那只蝗虫吃了个干净。
此刻崔怀内心的世界终于崩塌了,他对于裴朔的敬意越发崇拜,裴朔实乃神人,他连虫子也敢吃。
崔怀整个人靠在墙上,眼睁睁看着裴朔又端出来一盆蝗虫,只不过这一盆不是用蝗虫炸的,而是用炭火烤香的,辅之以酱汁佐料,还带着香料的香气,然而密密麻麻的虫子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大人!”崔怀简直想跪。
大人真乃神人!
他连虫子都敢吃,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真的很香的,你尝尝。”裴朔又推销了一下他的蝗虫。
崔怀战战兢兢。
“刘太守说城中粮食不足,我就想了这个法子,蝗虫也可暂未充饥。”
崔怀:“……”
救命啊!
“你尝尝!”
崔怀被他步步紧逼,一直逼到角落,裴朔眼疾手快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一只,崔怀瞬间就瞪大了眼,张嘴就想吐。
“不许吐。”
崔怀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样难受,但苦于裴朔在前,他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在嘴里嚼了嚼。
嚼啊嚼的。
嗯?什么东西这么香?
崔怀再看那盆蝗虫时,已经不再是单单看害虫的眼神,而是看一盘美味的食物,“我现在就去贴出告示,要全城百姓捕杀蝗虫食之。”
“等等!把这些带去,宴请百姓品尝。城中粮少,百姓恐无油水,这些是以烧火碳灰炙烤成的,味道也很不错。”
“算了,我跟你同去。”
裴朔将围裙摘下,正要走,身后崔怀扑通一下朝他跪下来了。
“嗯?”
“大人!我愿拜大人为师,求大人收我,我愿终身侍候老师。”
裴朔头一歪,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满脸茫然,这又是哪门子情况?
“大人。”
崔怀膝行两步,抓住裴朔衣角,仰面含泪,“崔怀自幼自命不凡,直到遇见大人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桃水村出事后崔怀有心救大人,奈何身为寒门实在力薄,我追随大人入青州,又追随大人进京城。”
“实乃天命不济,大人竟做了当朝驸马不能实现内心壮志,幸好上苍垂怜,大人又得官职。”
“自入豫州,所见所闻,大人神思妙计,崔怀心向往之,愿拜大人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终身侍奉大人,万死不辞,求大人收我!”
裴朔被他抓着衣角,表情越发莫名。不是,兄弟,你有病啊?我年纪比你还小,你认我当爹?
第115章
裴朔扯了扯自己被抱住的腿, 然而没扯动,崔怀就像一只八爪鱼死死抓着他,除非自己点头, 否则绝不松手。
“崔大人, 你我同朝为官, 我怎么敢做大人的老师?”裴朔又使劲拽了拽自己的衣袍, 他的新衣服要被这厮拽烂了。
“我不管,大人今日不收我,我就不起。”
“我教不了你什么, 况且崔大人比我年长许多, 阅历丰富,又在翰林院历练两年……”
“吾师道也, 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 师之所存也。孔子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恩师,求恩师收我。”
裴朔:“……”
“我爹才是你恩师。”
“不!裴侍郎乃学生师祖,大人才是学生的恩师。”
裴朔:“……”
“你起来!”
“不起!”
“起来!”
“不!”崔怀越抱越紧。
“我真服了。”裴朔拖着他抱住的那条腿挪了两步, 崔怀在地上划出一道拖痕, 但依旧死死不放。
俩人争执片刻, 裴朔不松口,崔怀也不松手,犹如鹬蚌相争。最后还是刘彰等了崔怀许久没见到他的影子,急匆匆赶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刘彰瞧着崔怀坐在地上死死抱着裴朔的腿, 裴朔抱着一盆蝗虫,无语地看着苍天。
“刘大人来得正好,快把他拉开。”
“不!刘大人, 我欲拜恩师为师,奈何恩师不愿收我,请刘大人做个见证,我今日一定要拜恩师为师。”
恩师、拜师、恩师、拜师……
裴朔耳朵都快被他循环成魔音。
刘彰憨厚一笑,乐呵呵道:“裴大人身负才学,崔大人也是仰慕您已久,依我看不如就从了崔大人。”
裴朔瞪了他一眼,刘彰笑容戛然而止,抿唇闭嘴。
崔怀则是猛地点头,“我能洗衣叠被、洗脚按摩,我还可以为恩师点灯研墨、红袖添香……”
裴朔瞪大了眼,“你是个男的。”
“男的也可以红袖添香,只要恩师愿意,我可以着女装伺候恩师。”
裴朔表情比崔怀吃了蝗虫还要难看,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崔怀着女装在旁为他研墨的场景,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可不必。”
“你起来。”
“我不起。”
“我收你行不行?我的脚麻了。”裴朔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我来帮恩师捶腿。”
“滚!”
“我有言在先,我教不了你,你自己随意。”
“恩师在上,受弟子一拜。”
崔怀终于放开了裴朔的腿,后退几步,朝着裴朔三叩九拜地行了一个大礼。裴朔还没来得及无语,就见一旁的刘彰感动得热泪盈眶,一直拿衣袖擦眼泪。
“你感动个屁啊?”裴朔的脾气都快被这两个人点暴躁了。
“你别跪了。”
“你别哭了。”
“我真服了。”
一个是八爪鱼转世,一个是眼泪做的天天哭。
刘彰吸吸鼻子,“二位大人师生之情实乃感天动地,刘某此生能有所见识,实属天幸。”
裴朔:“……”
裴朔拂袖而去,抱着他的两盆子蝗虫,崔怀见状连忙屁颠屁颠跟上去,“恩师,我来拿着,不能劳恩师辛苦。”
裴朔想骂街。
但他现在是一个拥有良好教养的古代公务员,他不能骂街。
豫州城府衙边上,告示旁。
有官兵贴出了告示,百姓围堵一通。
“让我们抓蝗虫吃?这虫子怎么吃嘛?”
“就是啊,这虫子哪能吃?是不是你们把粮食贪污了,反叫我们吃虫子。”
“把粮食交出来。”
砰——
一阵打锣声瞬间冲破叫嚷声。
眼看着裴朔为首,身后刘彰、崔怀穿着官袍上前,有人自发让开了路,裴朔站在告示前,踩着凳子。
“本官裴朔,师从大理寺阎文山,阎大人乃青天在世,本官也绝不会拿群众一针一线。”
“是阎大人的学生?”
“真的是阎大人的学生?”
“他是裴朔!是钦差大人!让鸭子吃蝗虫的法子就是他想出来的,他还给我们发粮食。”
“他是好官!”
裴朔三言两语的破解了当前困局,崔怀拉了拉裴朔衣角,“恩师,您何时师从阎大人了?”
裴朔压低声音,笑道:“我骗他们的。”
崔怀哦了一声,掏出一个随身的小本本就开始记录,裴朔吓得忙捂住他的小本本,“这个不用记。”
一天天的乱记些什么鬼东西。
阎文山在民间声望很高。
借用阎文山的名气,能更好的帮他们推进工作。
“本官发现蝗虫可食,故亲自下厨做了炸烤蝗虫,皆在此处,若诸位乡亲不信,本官先食之。”
他说着有官兵在前面架了一个简易的桌子,将那两大盆炸烤蝗虫摆在百姓面前,百姓对于蝗虫可谓是又畏又惧,瞧着就心生恐惧,哪还敢吃呢?
裴朔笑笑,拿筷子夹起一只蝗虫,“以油炸烹之,入口酥脆醇香,这蝗虫如此残害我们的粮食,若不食之岂能泄愤?”
他说着直接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随后又将筷子依次递给崔怀、刘彰。
崔怀已经受过摧残,这会儿对于蝗虫已经没有那么抵触,但刘彰却是表情哭唧唧的半天没敢入口,可如今全城的百姓都围堵在这儿,他若是不吃,岂不是直接打了裴朔的脸。
刘彰一闭眼一张嘴,把那只蝗虫塞了进去,舌头牙齿都不敢碰蝗虫尸体,但直接吞咽恐把自己噎死,他直接尝试着快速嚼动。
但越嚼越觉得,这玩意儿好像还真能吃,甚至还有点好吃。他眼前一亮。
“他吃了。”
“他竟然真的吃了?难道蝗虫真的能吃?”
“裴大人说的对,蝗虫残害庄稼,不食之不足以泄愤。”
“几位大人都吃了,我们还等什么?”
裴朔说着将筷子递了过去,“可有民众要尝之?”
队伍中有个胆大的汉子被人推了出来,众人笑笑,“王大胆,你不是自诩胆大,你先尝尝。”
“我尝就我尝。”被喊做王大胆的汉子率先夹起蝗虫,入口前五官便已经皱在了一起。一只蝗虫入腹,只觉得口齿生香,对于已经饿了几日,每天只能喝米粥的灾民来说,这简直是天物。
“好吃!”王大胆眼前一亮,又夹了一只,眼看着他吃了一只又一只,其他人便坐不住了,一拥而上,分别拿了那蝗虫尝试。
入口前每一个都是带着英勇就义的气势,等入口之后各个好似飘然若仙。蝗虫之美,对于嘴里早淡出鸟来的灾民来说,实在上上佳品。
“本官尝试了蝗虫的几种做法,已全部贴在告示之中,大家可自行抓捕蝗虫食之。”
“城中虽米粮无多,但本官已托人运粮,不肖十日便能送来,运粮的乃是当今的威武大将军霍成!”
“霍将军?难道是那位杀了夏侯云的霍将军?”
此地临近南梁,夏侯云屡次三番挑衅边境,豫州百姓对其也是恨得牙痒痒,霍成一战成名,天下赞之。没有人可以抵抗霍成的魅力。
“正是。”裴朔笑笑。
他已经写信给霍衡,从他那里借粮,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了。
“所以这几日就请诸位以蝗虫为食,等待粮食运来,再发给各位。另外,官府已贴出告示,可于夜间以火光和粮食粘液诱捕杀虫,齐心协力,等到秋收,或许我们的粮食还能有所收成。”
“好!”
“听裴大人的!”
自从裴朔那日喊话后,城中居民捕虫热情空前高涨,白日牧鸭吃虫,养鸭子吃鸭蛋,晚上捕虫杀虫,还可以用炭火炙烤食之。
不出十日,蝗虫已被消杀大半。
“子义,今日霍将军来送粮,我叫元宵随你出城迎接。我要将这几日的事整理成册以送往其他州郡,联合灭虫。”
“是,恩师。”
裴朔将牧鸭治蝗、夜间火光诱捕、粮食粘液制作、蝗虫食论全部整理在册,交给刘彰抄写数份,挨个往各州郡发去。
裴朔左等右等没等到霍衡,想着干脆睡一觉,他刚眯着。
“裴怀英!”
一道熟悉的喊声将裴朔惊起。
“你小子都不说来接我,哦~我知道了,你当了大官做了什么狗屁钦差,都不见小爷了。”
霍衡进来一把掀开裴朔的被子,把他从睡梦中强制开机,“快醒醒。”
“醒了醒了醒了。”裴朔快被他摇散架了,一只手怎么还这么大劲儿呢?
“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出的这好主意,你教我出奇兵,断了夏侯起的粮道,那么一大批的粮食,我军今年终于不会再饿肚子了。”
“我可是给你送来了一半,够你豫州百姓吃到明年了。夏侯起这下子是完蛋了,丢了粮食败兵而归,我看他怎么交代,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这个夏侯起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人,不仅熟悉我武功路数,跟我打起来不相上下,还擅近身战,一旦我近他身必死无疑。差点儿把小爷我百战百胜的胜率给打破了。”
“你说句话呀。”
裴朔怕他说得口干,默默地给他递了碗水,霍衡一饮而尽,“狗娘养的李娄,我跟他要粮食跟我说什么朝廷蝗虫灾害严重,各地都没有粮食,要不是你那一手,用不了跟夏侯起打仗,我就饿死了。”
裴朔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霍衡一口干了,把碗一扔,“你们这没有酒吗?我远道而来你就给我吃这个?”
裴朔循循善诱道:“我们这还有点儿特产,配酒最好。要尝尝吗?”
“必须尝尝,顺便给我打包一些,我带回去给军中的兄弟们也尝尝。”
很快元宵端上来两壶酒外加两盘炸蝗虫,霍衡看看蝗虫,再看看裴朔,又看了看蝗虫,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这?特产?”
“当年我被困在岭山,也吃过虫子,但是我现在是客人,你请我吃虫子不太合适吧?”
“你尝尝,特好吃。”裴朔说着给他夹了一块,自己也咯嘣一声咬了下去。
霍衡被他看得一激灵,大手拍了拍裴朔肩膀,“你连虫子都敢吃,好样的,不愧是我兄弟。”
霍衡为了表示自己不甘落后,张嘴就把那蝗虫吞了进去,嚼啊嚼的,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起来了,甚至对裴朔的厨艺表示大为震撼。
“你说我们那岭山上的虫子能做成这种味道的吗?”
“当年我生吃虫子的时候,一口下去开始爆浆,我还能感受到它在我的舌头里翻滚,它的身体还在抽动,我直接就给它咽了,然后我喉咙里那个汁液特难吃,还是你的虫子好吃。”
“呕……”裴朔差点儿被他说吐了,现在看来霍衡才是真男人。
旁边元宵站着看他俩吃饭,也差点儿被霍衡说吐了,甚至连带看着霍衡都觉得恶心起来了。
裴朔看着眼前的蝗虫实在是有些吃不下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霍衡说的一**浆。
“对了,你家公主呢?她真死了?我不信,你俩跟个人精似得,你指定是把她藏哪儿了,还玩起来金屋藏娇这一套了。”
霍衡看着他,带着不可明说的意味儿,凭着裴朔和公主的感情,要是公主真出了事儿,他早发疯了,怎么可能在这悠哉悠哉地治理蝗虫。
“你话真多啊。”裴朔拿起一个馒头塞他嘴里。
霍衡把馒头拿下来,“你现在在兵部,是不是经常跟关晁打交道,我得提醒你,他这个人贼抠门。”
裴朔疯狂点头。
关晁,兵部尚书,算是裴朔的上司。
“还有那个叫宋鲜的,说起话来山路十八弯,一个不注意就能被他绕进去,之前他给我回信,洋洋洒洒三页纸,我都没看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你可要小心他。”
裴朔再次疯狂点头。
“我先前跟他要兵书文册,说了一大堆,跟和尚念咒似的,最后耗了我半个时辰,跟我说他不行,我差点儿一碗水泼他脸上。”
“泼!我早就想泼他了,叽叽歪歪的,不知道的以为兵部是他家开的。”
裴朔接着道:“两个月前给你们送粮食的晚了半个月,你猜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运粮官病了,叫他儿子替他运粮,结果运粮官的儿子不认路,他把地图拿反了,差点儿把粮食送到北戎部落,幸亏是叫人给救出来了。”
霍衡笑得直拍大腿,扬言下次见着运粮官一定要好好笑话他。
元宵站在旁边,听他俩从兵部骂到户部,再从户部骂到礼部,实在是不敢听下去了,扭头往外走。
“你跑什么?”霍衡一眼就看见他的小动作。
元宵讪笑一声,“我去外面看门。”
这些话可别叫人听去了。
“去吧去吧,你们家小孩还是这么乖巧听话,真不像是你们裴家的人,我听说裴大人现在天天在家给司空夫人洗脚?”
裴夫人复姓司空。
所以都唤一声司空夫人。
裴朔一愣,“还有这事儿?我竟不知道。”
霍衡笑道:“他是你老子,他肯定瞒着你。”
外头元宵蹲在门口,两只手堵着耳朵,听着他俩把裴政的家事也拿出来絮叨了一遍,最后又开始骂工部那边偷工减料,满朝文武没一个逃过他俩的嘴。
求求你们别骂了。
第116章
隔日, 粮食清点完毕,霍衡也该走了,临走前还顺走了一大包特产蝗虫, 扬言要给他们军中的兄弟们尝尝。
裴朔想了想, 又给他塞了两包, 反正他们这的蝗虫数不胜数, 等过了这个季节再想吃可就没有了。
于是,裴朔趁此东风在月刊小报上发表:蝗虫,又名蚂蚱, 油炸炙烤可食之, 口齿留香,大将军霍成深爱之, 日食三斤,配以美酒,可斩敌军万人。
他甚至还请了豫州最有名的画师给他的油炸蝗虫画了像, 在他的《蝗虫食论》下做了插图,作为月刊小报的东家,他的食论瞬间占据头版。
因其新奇, 加之裴朔妙笔生花, 再加上霍成这个代言人, 油炸蝗虫一时间席卷北祈,就连身在京城的王嫣也写信来托他带一批蝗虫去,想在月桂楼加一道新菜。
裴朔干脆又在豫州贴出告示,正式采购蝗虫, 再由官府卖往其他州郡酒楼,以此盈利,豫州百姓捕捉蝗虫热度再次高涨, 甚至腰间荷包都鼓了起来。
有戏言称:蝗虫闻裴大人而丧胆,连夜逃之,裴大人折扇轻点,诛蝗虫九族。
崔怀站在街头,依稀记起裴朔刚来时的豫州,整个街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百姓饿得没有力气说话,横尸遍野,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豫州恢复了活人的活气儿。
街头酒楼饭店新盖,孩童吃饱了有力气在街上跑着玩儿,姑娘们也有心气儿戴着花裁了漂亮的裙子,蝗虫被消杀干净。
十月初,正是秋收的季节。
虽然蝗虫过境,蚕食庄稼,但好在消杀及时,还留存部分粮食,再加上霍衡带来的粮食,足够豫州等到下一次的春收。
裴朔走的那天,豫州百姓自发相送,原本他是叫刘彰瞒住的,结果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万人空巷来送裴朔。
老者拄着拐杖握住裴朔的手,老泪纵横,“裴大人,多亏了裴大人,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入了土。”
裴朔笑笑,反握住他,“您啊,得活一百岁呢。”
“裴大人!”
“裴大人这是我们自家种的菜。”
“这是我们家的鸭子下的鸭蛋。”
“还有我家姑娘绣的荷包。”
裴朔的马车被人塞了满满一车的东西,直到再也塞不下,全是乡亲们的心意,如今豫州也不差这几口吃的,他干脆来者不拒。
裴朔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猛地回头,“荷包就不必了吧,在下已有家室,我娘子要打死我的。”
众人哄堂大笑。
目送裴朔的马车离开,等崔怀再掀开帘子看时,却见豫州老小以刘彰为首,在城门口跪了许久。
于是,崔怀在小本本上写道:恩师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乃仙人也。
只有裴朔双眸紧闭。
呜呜呜,眼睛要尿尿了。
憋住!
武兴十六年,十月
裴朔治蝗有功,特迁四品兵部尚书左丞兼户部郎中。
武兴十七年,三月
裴朔进献的神**,第一批制造完毕,发往边疆,破获南梁十万大军,帝大为赞赏,连升两级。
随后一年里,大抵是武兴帝年老脑子不够用,身边又多是早年间被他宠信的贪官佞臣,小事叽叽歪歪,大事屁都不放一个,朝中犹如大厦将倾无可用之人,而裴朔大包大揽地替他解决了所有的难题,连晋三级,一跃为天子宠臣。
武兴十七年,八月
皇帝病重卧榻。
同时,因黄河水患久治难消,裴朔上书请求调李观来治水,然而李观病重难行,只递上了请辞的折子和一封治水之论,自此辞官归隐。
武兴十八年,二月
裴朔迁任户部尚书,掌管天下财政,公主府门庭若市,不拘一格广纳天下寒士揽为门客。
武兴十八年,三月
杏榜再揭,金科录取三十人,一半出自裴朔门下。
裴朔给谢蔺寄了一封信。
[宝贝儿,你再不打进来,我就要当丞相了。]
远在雍州的谢蔺看着时不时传来的消息,再看看裴朔寄来的信,简直是哭笑不得,“再过两年,我看他都能当皇帝了。”
彩云笑笑,“驸马爷德才兼备,能力超出常人,早晚可成大事。”
谢蔺提笔回信。
[粮草已备,兵马已足,不日挥师北上。]
他坐镇雍州,暗中筹备两年,结交十八路诸侯,招揽天下名士将才,也是时候该有所动作了。
武兴十八年,六月
谢鸢病逝于南梁,南平郡王上书请奏讨伐南梁,帝不允,朝中大臣多主张议和。
南平郡王亲自发檄文指责南梁要接谢鸢尸体回国,南梁一口回绝,又一纸文书反责问武兴帝逼其交出南平郡王。
“醒醒,霍衡,起床了。”
“霍——衡——”
裴朔进入长平城第一件事,把睡着的霍衡摇了起来,霍衡还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整个人差点儿被摇散架,一睁眼看见裴朔那张脸,咕噜一下滚下床去。
“今夕何年?”霍衡还以为又是梦中他同怀英、文德花下醉酒。
“武兴十八年。”
反应过来的霍衡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惊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婉玉公主病逝南梁,南平郡王请奏发兵,陛下不允,南平郡王发檄文质问南梁,南梁皇帝得知此事反咬一口,要求陛下将南平郡王交出去,陛下犹豫再三,应允。”
霍衡听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几次欲开口,又怕自己骂的太难听,走出屋门看看外头没人。
他才终于试探性地问道:“咱们陛下是老糊涂了吗?”
裴朔一摊手,“文武百官跪了一天,终于求得陛下收回成命,于是南梁要求我朝赔长平、菀城、景州三地,陛下答应了。”
霍衡:“他……”
霍衡张了张嘴,虽然没有骂出口,但是通过他的口型,裴朔能看出来骂得很脏。
“我是死的吗?我在长平和夏侯起打了两年,现在说割地就割地,说出去我这个大将军还要不要做了?”
裴朔接着道:“自从夏侯起横空出世,你和他打得几欲平手,四胜三败三平,陛下已经不相信你了。”
霍衡愤愤不平道:“要不是老子只有一条胳膊,我早擒夏侯起小贼了。”
“所以,陛下让我来处理割让事宜,我还带来了割让圣旨。”
霍衡问:“你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当然是……干死他们,我密诏不发,你弄死夏侯起,班师回朝,把夏侯起的脑袋扔皇帝脸上。”
这番话可算是说到霍衡心坎上了,他捶了捶自己胸口,又拍拍裴朔,“我就知道你不是孬种。”
霍衡又问:“李观怎么回事?听说他病了辞官?”
裴朔笑道:“他壮得跟头牛一样,命比咱俩加起来都长,我托人去看了,他纯粹是不想上班。”
“上班?”
“纯粹不想当官,现在辞官后天天在家种菜浇水呢,地里的杂草比豆苗都多。”
霍衡哈哈大笑,虽然因为杨汝玉的事李观不得不做了官,但如今杨汝玉病逝,世间再无能牵制李观的人。
俩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小兵来报,“将军,夏侯仪领军十万正往金光岘赶来并发文说要来取长平,这是文书。”
霍衡打开文书一看,当场气得把那文书扔到了地上,“长平属北祈,长平百姓更是我北祈百姓,若是落到南梁那群蛮子手里焉有活路?”
不过很快他又疑惑道:“你说领兵的是夏侯仪,不是夏侯起?”
“是夏侯仪。”
“我知道了,再探。”
霍衡笑道:“若只是夏侯仪,不足为虑。”
裴朔却道:“你怎知夏侯起不在?”
“你是说他故意降低我们防备?”
“不无可能。”
裴朔起身,他来长平之前已经研究过长平的地势,他站在霍衡床前放大的地图上又看了半天,指着上面某条蜿蜒的曲线。
“金光岘,地势低洼,左侧有山,右侧有林,你先在山上埋伏一军,等南梁军队到时,以滚石击之,南梁必定逃窜至林中,山林隐蔽,你于林中伏击一军,可灭梁军。”
霍衡摸着下巴,“不如用火?大火烧山,烧他个干净。”
“不可!”裴朔急忙凑到他跟前,双手撑着桌子看他,“死杀人数太多,会损你寿命。”
他这次来除了帮霍衡抗击南梁,最重要的是他要再试一次,挑战天命,他要救下霍衡。
霍衡被他盯了许久,这才作罢。
“你再看这里,除金光岘外还有一条小路,此路险峻难行,夏侯起一定在这条路上,他想以夏侯仪做饵将你诱出,再趁虚偷取长平。”
“你先率队人马击退夏侯仪,我于小路伏击夏侯起,等你击退夏侯仪,再来接应我,前后夹击,必生擒夏侯起。”
他对于长平之战并不熟悉,只能凭借对这个时代的研究做出猜想。
但历史上的霍衡就是死于长平之战,他必须小心谨慎。
而且长平之战,夏侯起一怒而坑杀一城百姓,他不能让历史重演,长平百姓何辜。
“好!此计甚妙。”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我必活捉夏侯起。”
“等等,我来时带了肉干,做成衣裳,你穿在身上,如有不测,可食肉干。”
霍衡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不过被裴朔瞪了一眼还是将那件肉干做的衣裳穿在铠甲里面。
“霍衡,如果可以的话,先将长平百姓撤出,若是出事,不至于牵连百姓。”
“好,我请外祖安排此事。”
随即霍衡点兵出战对上夏侯仪,裴朔则亲自绕到小路上,准备伏击夏侯起。
小路上林荫茂密,最适合埋伏伏击,裴朔藏在林中,“魏将军,等夏侯起现身,劳烦听我号令再杀出。”
魏凉躲在一旁,冷哼一声,丝毫不把裴朔放在眼里,“尚书大人多虑了,我等皆身经百战之徒,还轮不到你一个文官在这指指点点的,你要是害怕就自己回去。”
裴朔:“……”
果然每一个队伍都有二愣子。
很快日头正晒,果然见有一小队人马佯作商户朝他们前行,魏凉当即就要动手,裴朔一把拉住他,“等等。”
“还等什么?这个时候是杀夏侯起的最好时机。”魏凉横眉怒怼,甩开裴朔衣袖就要杀出去。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霍将军还没来。”
“霍成不过小子,毛都没长齐,我等皆是大将,难道还要等他来才能战否?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魏凉此话一出,瞬间得了其他两位将军的附和,眼看着夏侯起商队赶来,魏凉刀刃一举,众将士跟着魏凉杀出去,那夏侯起见自己计谋被破,当即抽出兵刃和魏凉厮杀。
“草,傻逼。”
裴朔低声骂了一句。
这世上除了霍衡没人能打得过夏侯起,他这么冲上去是送人头吗?妈了个巴子,裴朔内心都快把魏凉骂死了。
他请缨来长平,要是魏凉把人头送了,那他真是要被赶回去了。
裴朔见状只得随即应变,捡了手下小兵一只弓箭搭上,对准了夏侯起,咻地一声箭矢飞去,当即射在夏侯启的胳膊上。
“椰丝。”裴朔正要加把劲再射箭时,却见那魏凉跟夏侯起打着打着,夏侯起往后退几步,扭头纵马就跑。
“草你大爷的。”裴朔又骂了一句,谁他妈的打仗把敌人往出口赶啊?
“怀英!怀英!我来也。”
突地一声叫嚣,裴朔面色一喜,远远地看着霍衡纵马踏水而来,长枪直接拦住了夏侯起的退路。
那夏侯起却突然扭头看向了裴朔,裴朔心里一咯噔,对方戴着一只丑面具,但他却能感觉到对方是在看他。
霍衡和夏侯起打了将近半个时辰,魏凉在旁帮倒忙,最后还是让夏侯起跑了,霍衡气得一枪将魏凉挑下马去,随后按在地上就开始打,“你怕不是南梁的奸细?要不是你,我早抓住夏侯起了。”
魏凉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却也不恼,冷哼一声,“霍将军,我是在帮你,谁知道那夏侯起狡猾无比?你自己无能,还来怪别人。”
“你等着。”霍衡收起长枪,驾马而来,路过裴朔一把将他拉上马扬长而去。
魏凉在后面啐了一口血沫,身后又一小将凑上来,“这霍衡自来长平,屡建奇功,黄老将军又护着他外孙,视我等如草芥,有他霍衡在,你我再也别想立功封侯。”
魏凉也气地将手中的大刀往地上一插怒道:“霍衡竖子,我誓杀此子。”
回了长平,裴朔道:“你不该当众打他,魏凉虽说坏了大事,但他是老将,又久居长平,你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的脸,损他颜面,恐怕他要给你找事。”
霍衡嗤笑道:“我还怕他?”
裴朔叹了口气:“小鬼难缠。”
魏凉贪功冒进,又对霍衡心怀怨怼,恐生事端,他要早做准备。
第117章
晚上, 黄老将军在城中设宴,一来招待裴朔,二来为霍衡庆功, 今日虽没能拿住夏侯起, 但阻止了南梁大军, 也算是大功一件, 值得庆贺。
黄光乃霍衡嫡亲外祖,年逾六十,胡子花白, 但依旧是精神奕奕, 得知霍衡退了夏侯仪又差点儿生擒夏侯起,大笑声几乎能震破房梁。
“你小子, 今日可是威风,一把火烧得夏侯仪胆破心惊。”夏光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霍衡也笑道:“夏侯仪不足为惧,只可惜夏侯起放虎归山。”
黄光笑道:“夏侯起今朝被你打败, 又中了一箭,恐怕他三五日内都不敢来。”
裴朔皱了皱眉。
霍衡最后选的还是用火?
用火虽然能更多的耗损敌军,但杀伤过大, 肯定会损害霍衡阳寿。
“外祖, 外祖, 这可是我在京中最好的兄弟。”霍衡酒气上头,拉着裴朔就往黄老将军面前凑。
“见过尚书大人,霍成,你不可无礼, 尚书大人少年英杰,我早在长平就听闻大人于豫州治理蝗虫,天下称颂, 真乃绝世英才。”
“坊间传闻大人官位不正,连晋十一级,依我看来,无非是鼠辈忌惮,听说截杀夏侯起也是尚书的主意?”
黄光有几个儿子均已战死,膝下仅有一个独女,独女早亡,霍衡是她唯一的血脉,夏光很疼爱这个外孙,连带着看裴朔也顺眼起来,更何况裴朔治蝗、治水功绩在册,天下称颂,他对于裴朔也是有几分欣赏。
“不敢当。”裴朔心里想着霍衡的事,没敢多喝。
“外祖,你是不知道,那魏凉小人,要不是他故意放走夏侯起,我早拿下他,魏凉定是担心又被我抢了军功。”
“还有这事?”黄光哼了一声,怒道:“魏凉,你怎么说?”
魏凉跪地道:“末将是想助霍将军一臂之力,共擒夏侯起,何来故意放走一说?”
裴朔也劝道:“或许魏将军是真的想助霍将军,没想到夏侯起狡诈。”
霍衡将他拉至一旁,“你怎得为魏凉说话?”
裴朔叹道:“此事没有证据,若是老将军打他军棍容人心不服,说你祖孙联合起来排斥外人,况魏凉脑后生反骨,你屡建功勋,他却至今无功,此人又急功近利,我担心他会走歪路,到时候做小人行径。你先稳住他,待他日若真发现他有不轨之心,立即……”
裴朔在脖子上抹了一下,霍衡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行,我听你的。”
有裴朔求情,魏凉免去了一顿军罚,但黄光还是叫人打了他十个军棍以作惩戒。
裴朔不胜酒力,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昏昏欲睡,只得先行离去,整个人一头栽在榻上,元宵给他脱了鞋子,又煮了醒酒汤和茶水,自己守在床边眯一会儿。
另一侧酒席还未散场,魏凉被打了军棍,两个人扶着他敷了伤药,魏凉气地拍桌子道:“霍成此子若在,我等永无出头之路。”
副将窦伦道:“倒不如我们开城门投夏侯起,我听说陛下原本就是要割让长平的,那裴朔怀揣圣旨却不宣诏,定是和霍成串通一气想抢功勋。他二人本就有旧,狼狈为奸,若这一仗胜,往后天下人只知霍成,再不知魏将军。”
另一个名唤高胜的倒有些犹豫,“开城投降,岂不成了叛国卖国之贼,岂能做此行径?”
窦伦又劝,“这怎么算是卖国?陛下本就要割让长平,我们是顺应陛下旨意,而且我看霍成早晚要败于夏侯起,不如早降,也可让百姓免于战火啊。”
高胜闻言也终于狠下心来,“皇帝无道,未战先降,只顾自己享乐,不顾边境安危,与其等城池被破,不如投降保全百姓。”
魏凉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先杀黄光,再杀霍成裴朔。”
那人摇头道:“霍成难杀,我有一计,可先杀黄光,再以追贼为由将霍成骗至城外,叫他死于夏侯起之手,我们再开城门正是大功一件。”
魏凉重重地点了下头。
几人商定,连夜给南梁去了书信。
魏凉当即抱着一坛酒去找了霍衡和黄光,酒宴还未散,他单膝跪地,“黄老将军,霍将军,先前真是我脑袋糊涂了,我一心想着建立功勋眯了眼睛,今番特意带了好酒给二位赔罪。”
黄光叫人将他扶起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怪我只顾着霍成用着顺手,便忽略了尔等。”
霍成年少、武艺高强、又听话,百战百胜,尤其是专克夏侯起,黄光自然愿意用他,魏凉为首的几个老将心思多,急功近利,容易冒失,久而久之黄光也对他们有所忽略。
霍成也抱着一坛子酒和他碰杯,搂着魏凉肩膀大笑道:“魏将军说的哪里话,我们同朝为官,今日我火气大驳了将军颜面,还请将军不要怪罪我才是。”
“哈哈哈。”黄光大笑,“是啊,我这外孙年轻气傲,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这几日裴朔巡城加固了防守,俩人训练了一批神弩队,将朝廷送来的一批神弩发下,日日训练,就等着一举歼灭夏侯起。
半夜,外头突然亮起火光,元宵迷迷糊糊醒过来,窗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溅起一道血光,他吓得连忙去叫裴朔。
“二爷,出事了,外头打起来了。”
裴朔被他晃醒,瞧见外面的火光暗道一声不好,立即披上衣裳就往外走,刚推开屋门就有一具尸体倒了下来。
“魏将军,你要谋反吗?”
他这几日忙着布置神弩军,有心提防魏凉,没想到还是被他钻了空子。
来人正是魏凉,他狞笑一声,“陛下早有圣旨,割让长平,尚书大人却私藏圣旨,我看尚书大人才是谋反的那个人?来人,将他押走。”
“魏凉!霍衡在哪?”
魏凉嗤笑一声,“他死定了。”
“黄光偏爱外孙,轻视我等,霍成抢占军功,不给他人活路,皇帝无道、未战先降、听信贪官奸佞,我等还不如趁早投敌。”
“黄光已经被我杀了,霍衡出城迎战,马上就要死在夏侯起手里,哈哈哈哈……尚书大人,你也死期将至矣。”
裴朔自知不是魏凉的对手,手已经按在了袖中的火枪,但火枪只有6颗子弹,眼前却是有数百人,双拳难敌四手,火枪再强,也没办法用6颗子弹杀数百人,如果火枪落入魏凉手中那才更可怕。
“魏将军!南梁蛮人奸诈不通礼数,你弃城投降绝无活路,夏侯起不会接受你这等反复无常之人,况且夏侯起嗜杀,他若是进城,我北祈百姓危矣。”
“魏将军你驻扎长平十年,怎么忍心长平被人夺去?长平百姓若死于夏侯起刀下,你可睡得安稳?”
裴朔一番话说得魏凉几乎是动摇,然而很快他身旁的副将窦伦便提醒道:“将军,我们没有回头路了,黄光已死,霍成被你骗出城,恐怕这会儿已经死在夏侯起埋伏下了,你若是放了裴朔,我等危矣。”
魏凉被他说得原本动摇的心再次坚硬起来,手中的长刀往前一递,“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尚书大人,请死吧。”
裴朔几乎已经看见黑白无常拿着链子蹦跶过来,他急忙出声:“等等。”
魏凉手上一顿,同时裴朔手指背在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暗中隐藏的暗卫重新将身形隐去。
“霍衡武功盖世,就算被你算计,也不一定会丢了性命,你兄弟占领长平,若是霍衡得胜归来,恐怕就是你们兄弟命丧之时。”
“你留我一命,若霍衡胜,则可以我作为交换,若夏侯起胜,你可当场杀我,以示忠心。”
“好!就听你的。”
魏凉大手一推,直接将他推入屋内,裴朔眼前一黑踉跄几步险些摔在地上,正好被元宵接住。
“二爷?!”元宵晃晃他,抬头瞪着魏凉,余光却在看周围是否有趁手的物件,若是今日二爷出事,他就算拼了命也要杀魏凉给二爷报仇。
“你瞪我做什么?他还没死呢。”魏凉冷哼一声,令手下人严防死守,又在屋门上加了大锁。
“二爷。”元宵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生死就在一瞬,外面的尸体吓得他腿都要软了。
裴朔抱着元宵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别怕。”
他想过边关不易,也想过魏凉会做小人行径,但根本没想过魏凉会叛国。妈的,通关难度飙升五颗星。
元宵看着蹭在自己身上的血迹,再看裴朔的脖子,周遭的血液干涸凝固,但仍有血迹渗出。他从地上爬起来翻找着布条给他包扎,紧紧缠了好几圈才不见血迹渗出。
“元宵,替我研墨。”
裴朔穿好衣袍在桌案前写了信,又盖着自己户部尚书的大印。
“韩韬!”裴朔坐在椅子上,从房梁上翻下来一人,单膝跪于裴朔面前。
他这次来只带了二十暗卫随身隐于暗处,这二十人虽是精英,但若是对上魏凉的数百兵士,恐怕只能白白送死,所以他才会制止韩韬的动作。
除了暗卫二十,还有兵将八百,藏于城中,他来长平之时曾传信给谢明昭借兵,但这厮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大军迟迟不到。好在谢明昭早有预料,兵分两路,有八百先锋先至,已跟随裴朔入城。
八百就八百!
“此信你派人速速传于雍州文宣王,看看他那里是不是被什么人拦住大军难以前行。”
他就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出意外的。
“这封信派人送往景州,请景州刺史火速派兵救援。”
“是!”
韩韬走后,裴朔从袖中取出那封割让土地的圣旨,裴朔看了又看确认是真迹,直接点火将圣旨烧毁。
随着圣旨化作灰烬,他的脸色也逐渐阴沉下来,圣旨一直被他随身携带不会泄露,而长平之内知晓割让的人不过他、黄光、霍衡三人。魏凉是如何知道的?
长平之内无人知晓割让,不代表长平之外没有,夏侯仪以取长平为由发兵,难道说城中有夏侯氏的内鬼?这内鬼知晓割让一事,故意撺掇魏凉造反?
他脑中忽然想起魏凉身后一人,灵光一现。
裴朔打了一个响指,随着声音落下又窜出来一人跪地,“你潜入窦伦府中,探查他是否和夏侯氏有过往来信笺,尤其是否有不明财帛。”
“是。”
霍衡是个大嘴巴,从他来长平第一天开始就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很多话,其中就包括窦伦有谋、但视财如命、反复小人,魏凉高武、却急功近利、夸夸其谈,高胜心怀百姓、可易听谗言、胆小怕事。
前几日他还听说窦伦新得了一颗大东珠,而南梁盛产珍珠……
两日后,见裴朔没有任何动作,而霍衡也生死不明,长平几乎尽在掌控之中,魏凉等人逐渐放松警惕,韩韬暗中集结城中八百人。
趁夜,韩韬推开窗户,一刀就抹了守门士兵的脖子,随着他手势一起,十几暗卫倾巢而出,各个动作轻快,出手利索,在士兵倒下的瞬间就将尸体揽住轻声放在地上,防止闹出动静来,直至一小片被他清理干净。
裴朔踩着窗台,韩韬递出一只手扶着裴朔衣袖将他带出来。
太守府,屋内昏暗,未点烛火。
太守吉腾刚从将军府回来,正要叫来下人点灯,忽然瞧见一角坐着一人。
“什么人?”吉腾惊叫出声,手已经抓到了旁边的剑,只是还没握住,脖子上就被人挟制住。
裴朔坐在阴影处,手指轻叩桌面,眼眸微抬,声音懒懒,“吉腾,叛国是何罪名?”
吉腾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身上的官袍都还没脱,爬着朝裴朔扑过来,“尚书大人,尚书大人,都是魏凉威逼我等啊。微臣镇守长平十余年久,岂会因贼子叛国啊?”
吉腾本就是长平人,他的家族也都在长平,他又是长平太守,可以说他和长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为什么他找上了吉腾。
“南梁进城后,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可都系于长平一身,难道你愿将性命挂在他人身上吗?”
吉腾哭道:“南梁野蛮,定会伤我百姓,请大人救我全家啊。”
裴朔俯身将他扶起来,“吉腾,你被迫降于魏凉,实属无奈,我心了然,今可将功折罪,若能收复长平,我定会上奏陛下,表你功勋。”
“明日正值你寿辰,不妨宴请魏凉、窦伦、高胜三人?届时……”
裴朔凑近他耳语几句。
隔日,吉腾以寿辰为由,宴请长平城中大小官员,酒到酣处,吉腾手一歪,酒杯落地碎裂,众人一滞,却见屏风后瞬间窜出来数百兵甲。
吉腾已起身站在一侧,有红衣男子迈步而出,掀袍坐在吉腾原来的位置,手中折扇轻摇,轻笑道:“诸位好久不见,怎么都不说话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魏凉眼眸微眯,“裴朔,是你!吉腾,你这小人,竟敢设鸿门宴害我。”
裴朔笑笑。
鸿门宴虽土,但确实好用。
吉腾冷哼一声,“我是助尚书大人剿灭叛党。魏凉,你杀害黄光,又害霍成,如今还要致我等于不义之地,难道千百年后我等都要和你这叛贼一同遗臭万年吗?”
“正是!”
“魏凉,你贼子祸心。”
“诛杀叛贼。”
裴朔折扇轻摇,无论文臣武将,谁都不会想遗臭万年,他们兢兢业业在长平镇守数十年,怎么甘心一朝被毁清名。不过都是碍于魏凉势大。只要他一招手,一呼百应,可杀魏凉。
魏凉握紧了腰间的剑,正欲叫人,门外又窜出来数百兵胄,只不过来的却不是魏凉的人,魏凉见状拔剑直逼裴朔。
裴朔袖中火枪抬出,砰地一声,魏凉口中的话还没说完额头已开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随即不甘地倒下。
如果他早知道魏凉要谋反,他早就该劝霍衡杀了魏凉。
高胜吓得腿都软了,“尚书大人饶命,我、我也是被魏凉威逼,这才不得不……”
砰——
裴朔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他吹了吹枪管的烟雾,又一抬手。
很快就有人抬着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异宝进来,哗啦啦地全是没见过的好宝贝,看得人眼前红热。
窦伦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
裴朔微微一笑,犹如魔鬼在世,“充公,用作军费。”
“拉下去,斩首。”
这等嗜财如命的小人杀他浪费子弹。
窦伦被斩后,韩韬带人提着一箱子信笺哗啦啦地全部倒在大堂之内,众人脸色一白,有些双腿发软,额头冷汗四起,甚至还有直接晕倒当场的。
“尚书大人,这些都是城中人连通夏侯氏的信笺。”
裴朔扫视众人一圈,冷笑一声,这城中还真的卧虎藏龙。他接过元宵递来的火折子,吹开火焰,直接扔进信笺中,随着火苗吞噬信笺,所有人的心也都提了起来。
“魏凉已死,我相信诸位大人都是被贼首威逼至此,昔日楚庄王宠姬被人趁蜡烛熄灭冒犯,宠姬折下那人帽缨请求治罪,然而楚庄王却令所有人都折下帽缨,再点燃蜡烛,不予追究,今日本官愿效仿楚庄王,往事付之一炬,但若有下次,当如逆贼。”
他身在长平,缺少可用之人,更无根基,万事还要依靠这些人。
“众将听令!”他缓缓起身,目光锐利。
众人纷纷俯首拜倒,跪成几列,“谨听大人令。”
“吉腾,霍将军战况如何?”
吉腾道:“霍将军于三日前追踪杀害黄老将军的凶手出城,至今不知踪迹,探子来报说夏侯起至今也并未回营,恐怕还在厮杀。”
裴朔沉声道:“张亨、邹留、王夷、纪会,你四人各领五十人马从南门出,沿四个方向寻找,若有霍将军踪迹,烟花为号。”
“是。”
“吉腾守城,巡守各门,若霍将军归来,速速迎其入城,准备膳食。”
“秦农,你派人前往夏侯营中造谣,就说霍将军得胜归来,长平城中大摆宴席。”
“王罡率三千人马,今夜夏侯仪必然出兵,待他离开,夜袭夏侯营帐,烧其粮草。曹元、胡贤、王环,随我截其后路,火起为号,我必生擒夏侯仪。”
此为围魏救赵。
若是夏侯起知道营帐被毁,一定会撤兵回来救夏侯仪,那霍衡可得救。
“出兵。”
随着他手中折扇一指,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元宵在旁眉毛都拧在一起了,“二爷,战场上刀剑无眼,要不你还是坐守长平吧。”
裴朔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我也有事安排给你,你在城中摆庆功流水宴,协助秦农造谣,顺便给我煮一杯奶茶,多加冰块,加芋圆,我要提提神。”
杳无音信的不止是霍衡,夏侯起同样毫无踪迹可查,是故夏侯仪听说霍衡回营,着急忙慌地就往外跑。霍衡回来了,那夏侯起岂不是死定了?
夜半,随着夏侯仪出兵,营帐空虚,大火连营,等夏侯仪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他已经被裴朔的军队包围。
“夏侯仪将军,等你多时了。”裴朔穿着铠甲骑在马上,唇角挂着笑意,拔出手中长剑,剑指苍天。
“生擒夏侯仪者,记首功。”
随着他一声令下,手下将领一拥而上,他坐在马上神色淡淡,眼睁睁看着夏侯仪被人五花大绑塞在马上。
夏侯仪怒目而视,“奸贼,你设计害我出城。”
“将军岂不闻兵不厌诈?”
裴朔用剑鞘拍了拍夏侯仪的脸,这家伙以后可是要跟着谢蔺南征北战的,他可不能就这么弄死了。
“回城!”
将军府内,裴朔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城中原本做戏用的庆功宴正好用来庆祝生擒夏侯仪。不过现在霍衡还没有找到,众人还需时刻提心吊胆,也没人真心享乐,不过是先燃军心罢了。
“将夏侯仪被擒的消息放出去。”
他们找不到夏侯起,但夏侯起未必不知道夏侯仪的消息,只要他收手往回赶,霍衡就有生路。
“城中将领分为十六队,昼夜轮换,八方探查,务必要找到霍将军。”
然而裴朔派人围着长平找了数日,莫说霍衡,连夏侯起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打着打着打到哪里去了。
裴朔在城中指挥,他不断地加派人手,可荒山野岭一点消息都收不到,终于裴朔忍不住了,他把主意打到了夏侯仪身上。
元宵端来一碗他的加冰奶茶,裴朔喝了两口,眼神盯着对面被绑成螃蟹的夏侯仪,笑道:“小子,不如投降我北祈如何?”
“呸!你不就是要拿我换霍成吗?你有本事弄死我。”夏侯仪直接摆烂躺在地上,反正裴朔不敢弄死他。
裴朔一脚将其踹倒,踩在他心口上,笑盈盈道:“将军,喝酸梅汤吗?还是喜欢喝冰奶茶?”
“你不是要毒死我吧?”夏侯仪狐疑地看着那两碗不知是什么汤的。
“你不是说我要拿你换霍成吗?我怎么会毒死你呢?”
夏侯仪又狐疑地看着他,但现在天气炎热,他到现在滴水未进,那两碗加着冰块冒着凉气的什么汤实在是惹人垂涎。
裴朔直接将碗口对准他,给他喝了两口,夏侯仪顿时眼前一亮。什么玩意儿,这么好喝?
“再尝尝这个吗?”南方人喜甜,他就猜夏侯仪一定会喜欢。
夏侯仪大口大口地喝着碗中的冰奶茶,干完一碗,又被裴朔喂了一口酸梅汤,酸甜可口,冰凉沁人,一瞬间夏侯仪投降的心都快有了。
“你别想用区区两碗汤就让我投降。”
裴朔哈哈大笑,又问:“你读过书吗?”
“那是自然,我读春秋的。”
“那怎么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都能中?”
“你……”夏侯仪气得脸色涨红,他那是一时担忧兄长。
“听说你兄长自幼流落在外,他这般突然回去,却抢了你的主帅之位,你不怨他?”
听说夏侯家亲缘浅薄,那夏侯起被找回去,恐怕也是被人看中了能力,否则夏侯家也不会在意一个流落在外的子嗣。
“奸贼,你少挑拨我和兄长,兄长胜我良多,我心甘情愿。”
“那你兄长读过书吗?他写的字很丑的。”裴朔将夏侯起当初给他签过字的小本本拿出来,将那一页展示出来。
“你怎么……”夏侯仪一惊。
兄长那般鬼神莫测的字是不会有人能模仿出来的。
“当初你兄长在北祈时,曾和我有数面之缘,他还说他喜欢我,想娶我为妻,这字便是定情之物,当初我要是答应了他,你现在应该管我叫嫂子。”
夏侯仪双目猛地睁大,“你胡说八道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猛地看向裴朔,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所以画像上的人是你!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也是你送的!”
“是啊,我原来姓白。”裴朔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并不影响他一口认下。
他记得史书上写夏侯起是个断袖,因一美人而失一城,此人名唤白夫人。他如果能从夏侯仪口中将这个白夫人的信息骗出来,或许能趁早除了夏侯起这个祸患。
“你兄长可有跟你说过我的坏话?”
夏侯仪狐疑地看着他,很快他又一笑,“你想从我口中套话,你不是那个人。”
“怎么不是呢?”裴朔忽然凑近夏侯仪耳边,吐气如兰,“他屁。股上有颗痣,你见过吗?”
夏侯仪脸色猛地爆红,“你你你……你们……”
裴朔微微一笑。
夏侯起那个人性情倨傲,他肯定不会让别人见到他的屁。股,所以随便他胡乱说什么,有本事夏侯仪亲自去求证啊!
裴朔毫不犹豫地承认:“是的,我们做过夫妻。”
他和这些古人相比较,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不要脸。
夏侯仪脸色涨红,“那你为什么抛弃他?”
哦~原来夏侯起是被人抛弃了。
啧啧啧,南梁战神也会爱而不得啊。
“因为爱。”
“啊?什么?”夏侯仪懵了。
“因为我太爱他了,父亲不同意我和他的婚事,为了他的性命,我不得不断情绝爱。没想到他竟然是南梁人,还是你们夏侯家的公子。”
夏侯仪被感动了,“要不你归降南梁,我一定禀明父亲,让兄长娶你为妻,我们南梁人不在乎这个的。”
裴朔吸吸鼻子,眸中有泪光闪烁,“他一定恨毒了我,这次捉你来,实则也是想逼他来见我。”
他说到情浓时,更是背过夏侯仪俯身失声痛哭,肩膀一抖一抖的抽搐不止,裴朔嚎声渐渐,他沾了点唾沫往自己眼下面抹,又故意拿袖子佯作擦泪,揉得双眼通红。
夏侯仪一看他这副样子,瞬间又信了半分,反而开始劝慰裴朔,“兄长追击霍成将军而去,他恐怕并不知道你在城中。”
“不!那日山路我曾远远见他一面,他也见到了我,可他还是不愿意见我,策马远去,我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暗自伤神。”
夏侯仪开始义愤填膺,“兄长怎能这样?他一定是不知道内情,待我跟他详说,他一定愿意见你的。”
裴朔却突然握住他的手臂哭道:“好弟弟,你当真愿意帮我?”
“我愿意!”
裴朔当即把他的绳子解开,“弟弟,你将如何帮我?”
“我有一烟信,即刻放之,兄长见空中烟信,定会速速赶来,届时我会为你们二人说和。”
“好弟弟。”裴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抱头痛哭。
史书说夏侯仪好看话本,每每读到深处,伏案痛哭,叫人捉来著书人,当面改之。
想必他也一定喜欢自己刚编的故事。
一旁的元宵都看傻了。
什么情况?
第118章
另一头的霍衡和夏侯起厮杀了五天五夜, 霍衡单枪匹马从重围之中杀出,所带人马全部死于陷阱之中,身上的铠甲已染成血色, 枪身血迹干涸。
夏侯起也好不到那里去, 他伏击霍衡, 却不料霍衡果真是将星转世, 一个人折了他们三千人马,如今只剩下二百人跟着他追击霍衡。
双方均是粒米未尽,滴水未沾, 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一旦有人先倒下,另一个就会扑上去撕咬。
霍衡从铠甲中掏出裴朔给他的肉干衣, 只可惜过河时被水冲走半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小块被他全部丢进了嘴里,若非裴朔有先见之明, 他真的要饿死在岭山之上。
身后夏侯起仍追着,俩人在无妄坡上再次对峙,霍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体力不支, 但手中的寒枪依旧紧握, 对面的人手持双刃。
“夏侯起。”
“你真的很像一位故人。”
连日的厮杀夏侯起暴露出来很多熟悉的招式,让霍衡好像回到了曾经的那个秋天,他收到裴朔和李观送的一柄寒月枪,和裴朔手下的一个少年打了一场。
酣畅淋漓, 未决胜负。
双方难逢敌手。
或许那天的结果就注定了未来的结局,他和那个少年至今平局。
只是后来他再未见过那个少年,听说是犯了些事被赶了出去, 他有些惋惜,那样好的苗子,他还想跟裴朔要来。
“我像谁?”夏侯起缓缓开口。
“林红秋日,白发少年,桂子月落,双刃银枪。”霍衡念出几句,双目紧盯着眼前的人。
夏侯起轻笑一声,突然摘下了那张丑面具,霜发轻动,露出一张熟悉而清冷的脸来,“小侯爷,许久不见。”
霍衡手中长枪直指,冷声道:“果然是你,你为何会到南梁去?又缘何成了夏侯起?为何叛国?”
夏侯起笑道:“说来话长,我本就是南梁人,何谈叛国?我父我兄皆是白发,在南梁白发不会被人当作妖怪,反而是护国神将的象征,我也是世家子弟、侯爵名门。”
他现在和霍衡一样了。
霍衡出身侯府,他亦出身侯府。
霍衡是北祈名将,他是南梁名将。不知道那双眼睛会不会再落在他身上?
“七天七夜,我又有先机,人马也多你数倍,可还是不能打败你,再打下去也只能同归于尽。我不杀你,你走吧。”夏侯起说着又戴上那张丑面具。
他知道霍衡对于裴朔的意义,他不会杀霍衡,也不能杀霍衡。
但他会打败霍衡,他要破了霍衡的传说,他会成为第一神将,他要他的名字传进裴朔耳中。这样裴朔一定会多看他几眼的。
两个人打了三天三夜,夏侯起又追了霍衡两天两夜,人困马乏,霍衡的肉干衣也已吃完,腹中空空,精力耗尽,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
霍衡哈哈大笑,“好小子,要杀我,再练二十年吧。”
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现在还能说话不过是硬撑,而夏侯起还有二百人,如果真要杀他,他是逃不掉了,然而夏侯起却一声令下,所有人给霍衡让开了一条路。
霍衡有气无力地坐在马上,全靠一口气支撑着喊道:“喂!他就在我长平,你不去见他吗?”
夏侯起没说活。
二爷应当是不会想见到他的。
他会把长平,乃至整个北祈打下来,然后把裴朔绑回南梁。
霍衡从无妄坡逃出,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断裂,他解开盔甲减轻重量,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腰腹紧紧压着马背,原本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头晕恶心,他有些想吐,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滴答地落在地上。
好冷!
好热!
闷热的天气,却是刺骨的寒。
好累!
好饿!
好难受!
头好晕!
他是不是快死了。
裴怀英那家伙,算的真他娘的准啊。
即便是断臂那日他都没吭一声,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巨大的痛苦将他淹没。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失血过多让他浑浑噩噩,腹中饥饿难忍,他本想食草木充饥,可好不容易强撑着抬起眼皮,发现自己竟到了金光岘,那个被自己一把火烧得只剩渣的丛林。
他艰难地从土缝里扣出几根嫩芽,囫囵咽下去。
哈哈哈哈——
霍衡有些想笑,可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眼前一黑竟是一头栽进了水里,血迹染红了半条河。
河水灌进五脏六腑,即将淹死之际,身侧的马儿却拱了拱他,不断地用头撞击他。
饥饿、重伤、力竭……多重交织,他真的快要死了。
霍衡最终睁开眼睛,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摸了摸马儿,这匹马是他刚从军时,外祖送给他的,跟随他出生入死,历经大小战役,对他而言就像他的生死伙伴一样。
霍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身爬上了马背,马儿长鸣一声驮着他前行。
好马知途,他的坐骑托着他跨过溪水涧,又越过长野坡,终于快要看到长平的城门口,霍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早知道叫裴朔再多准备些肉干,可他也心知,再多的肉干恐怕都难以支撑那场恶战。
“怀英……”他呢喃一声。
他的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就算是进了城,恐怕也活不过来了,没想到竟是那家伙给他收尸。
意识逐渐消失,生命力也在他体内一点一点流失,心脏加速跳动,呼吸却在减弱,他靠在马背上好像睡着了似得。
眼前逐渐漆黑,直至再也看不清任何事,渐渐的又好像有了几分光亮,他想起了他初次见到裴朔时那厮鬼鬼祟祟从裴府溜出去要逃婚,后来又见裴朔时他在驸马大选上大放光芒。
画面一点一点跳动,最后又落到了他从军前夜,他和裴朔抱着两坛酒去找李观,花下饮酒,又撺掇李观离京,他们三个坐在墙头大笑。
转眼又见李观成了婚,李观和杨汝玉好生拜了堂,李家老太太从手上褪下那只家传的玉镯给了她,裴朔和他的公主也生了个孩儿,那小子一定和裴朔一样混球……
“霍衡!”
霍衡闭了闭眼。
好像又听到了裴朔的声音。
“封候拜将、名垂青史的代价是你会死在城门下,你也愿意吗?”
裴朔那日急切的声音再次响在他耳边,从前他年少轻狂只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怎么可能英年早逝,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才终于信了裴朔。
他命途将尽。
他当时说的是:我愿意。
时至今日,他依旧愿意。
我心如铁,不可催之。只恨未死于敌手,而败于内贼。
只可惜负了花下饮酒的诺言。
那坛桃花酒还没能喝上,已是故人分崩离析。
他抱着那杆枪,像是睡着了。
*
“将军,有烟信!”
另一侧夏侯起也正处于生死之间,耳边有人突然呐喊一声,他瞧见一只烟花从长平上空爆出。
夏侯仪被抓了。
夏侯起怒骂一声。
这个蠢货。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救夏侯仪了,让他自生自灭吧,夏侯起扭头倒在马背上,有士兵牵着他的马,出来时的三千人,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人。
好不容易走到营帐前,一百多号人傻眼了。只见灰头土脸的残兵剩将蹲在地上面如死灰,有的正在地上扒拉草叶子吃,见他们回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老泪纵横。
“将军,咱们的营帐被人烧了。”
夏侯起又艰难地看了一眼烧毁的营帐,内心又骂了一句,再次陷入黑暗中。
*
“大人,大人!”
“霍将军,是霍将军回来了!”
裴朔得到消息,只叫手底下人重兵看好夏侯仪,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耳边风呼呼地吹,等他跑到城门口,正好看到城门大开。
有人牵着霍衡的马入城,马背上驮着一个血衣男人,有人正要将霍衡从马背上放下,见裴朔过来立马单膝跪下。
“霍衡!”
裴朔心脏跳动的速度再次加快,浑身的血液都提了上来,他感觉到自己说出的话都在抖。
身侧的小兵见状单膝跪地道:“大人,霍将军他……”
即便是见惯了久经沙场的小兵们也不忍心去看,各个眼眶含泪,双眼通红。
嗡地一声,裴朔险些站不稳摔在地上,幸而被那小兵扶了一把,他将人甩开又往前跑去,“霍衡,霍衡。”
霍衡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衣袍被血浸染,往下滴答着血水,脸上的血污还没擦去,冷风吹动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霍衡……”
裴朔大喊一声,可还是唤不回自己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了。
他初来京城,是霍衡主动跟他说话,又请他喝酒,霍衡是他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如今李观新婚丧妻、辞官归隐,霍衡死于内贼、英年早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注定的结局,他一个也救不了。
“霍衡!”
“为什么会这样?”
“杨汝玉的病明明已经好了,我也给你带了肉干,可是杨姑娘恶疾突发,你肉干吃尽,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裴朔将他从马背上抱下来,眼前霍衡的脸已经变得有些青灰,他拿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还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霍衡。
他六击南梁,火烧七军,于峡谷斩杀南梁名将夏侯云,十战夏侯起,火烧金光岘,夺帅旗、断粮草、切后路、三次夜袭敌军吓得对方闻风丧胆。
民间传他的将星转世,裴朔总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如果霍衡及冠赐字那日他再多阻止一下,如果他早点察觉魏凉的狼子野心提前杀了他,如果他能多劝一劝霍衡收敛几分傲气,如果……
世间并没有如果。
即便有如果,即便他有万全之策,霍衡之死,实乃天命难违。
霍衡就像一个bug,他不死,天下不会乱,诸侯也不会蠢蠢欲动,更不会有后来的谢蔺一统中原。
裴朔收敛了霍衡的尸身,连同黄光老将军一并葬在城门处,又盖了庙宇,将魏凉等人立石像跪于庙后,生生世世赎罪。
霍衡死后,他的那匹马儿绝食而死,追随先主而去,裴朔将它也葬在霍衡身侧。
霍衡死,则天下乱。
北祈再无守护神。
“大人,夏侯仪跑了。”
“知道了。”
“准备退守景州。”
裴朔开始转移长平百姓,有一些人不愿意,裴朔只能一点一点劝,半个月足足转移了三分之一城池的人,将其送往景州、菀城。
“大人,南梁又发兵三万,已至城下。”
双方元气大伤,原本是该休养生息的,可霍衡战死的消息瞒不住,南梁国富民强,趁热打铁,挥师三万卷土重来。
长平无大将则难守,一场内乱把最能打的霍衡、黄光、魏凉等全部扼杀,剩下的不成气候。人非完人,裴政擅长内政,却不懂打仗,即便有带来的神弩,长平也只撑了五日,夏侯起用兵如神,直接破开了长平城门。
“退守景州。”
裴朔一声令下,其余将领携带百姓纷纷往景州撤退。
街道上百姓纷纷逃窜,敌军开始强占钱财、女人。
“快走!”
夏侯起于南门破开,裴朔在北门指挥百姓逃往景州,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谢蔺的军队就能来。
“啊——”
“快跑。”
走丢的孩童站在街道上茫然无助地看着一切被吓得哇哇大哭,腿脚不便的老人被挤压得摔倒在地,裴朔一边哄着谁家的小孩,一边又帮人捡起拐杖,督促他们快些离开长平。
夏侯起,实乃杀神。
突然迎面飘来一张画像,正好打到裴朔脸上,他捡起画像,瞬间怔住,上面的人正是自己,赏金百金。
裴朔:“……”
他还挺值钱。
突然一队兵马从南边袭来,为首的人手一招,瞬间就有人将要逃走的百姓拦住,随即封住城门,紧接着有拿着一张画像。
“谁也不许离开,若见此画像者,赏百金。”夏侯仪骑着马,满脸怒色。那个男人居然敢骗他,兄长屁股上根本没有痣!
裴朔将身形往人群中藏了藏,斗笠的帽檐压低,元宵看着手中的那两张画像,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托二爷的福,他的脑袋也很值钱,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值钱。
“三日之内,不见此二人,火烧长平,一个不留。”夏侯仪叫喊一声,将通缉令贴在墙上,众人纷纷围观。
裴朔心里一咯噔。
人群开始骚乱,他刚才指挥人群撤退,所以不少百姓都见过他的脸,但没有人把他交出来。
第一天,城东起火,直接烧毁了半个城池,裴朔和长平百姓躲在破庙之中,幸好城东的人已经转移了部分。
第二天,城西遭人抢掠,女人被带回军中,钱财全进了那群混账的口袋,南梁军士见人就杀,视人命如草芥,惨叫声。
破庙内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裴朔把最后的口粮让给老人和小孩,自己和元宵裹着袍子靠在稻草上小憩。
景州危急,拒绝了他的借兵请求,他只能再派韩韬趁夜潜出去,寄希望谢明昭的军队尽快赶过来。
晚上,裴朔睡着正迷糊。
外头又是一阵吵闹声,裴朔猛地惊醒,面前几个人正拿着绳子蹑手蹑脚地站在他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见裴朔醒来,那几个人扑通一下跪下,“大人,救救我们吧。那夏侯起烧杀抢掠,我们不想死。”
“大人,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求大人救我们性命啊。”
元宵气得站在他们面前骂道:“你们不想死,就推我们大人去死?当初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他要不是为了救你们早跑出城去,他把自己的口粮都分给你们,你们却反手要把他推出去受死?”
那几人被元宵说得脸红,裴朔站起身来,身体摇晃一下,他身上伤势未愈,急于守城,被夏侯起攻破后又忙着转移百姓,这会儿声音都带着几分虚弱。
“我知道了。”
“你们绑我去见夏侯起吧。”
他早晚也要和夏侯起见一面的。
“二爷。”元宵急道。
裴朔闭了闭眼,夏侯起此举就是为了逼他出来,他再不现身恐怕还要死更多的人,倒不如牺牲他一个,或许还能救长平。
裴朔笑笑,“你留在这里,该逃就逃吧。”
元宵摇摇头,“我死也要和二爷死在一起。”
裴朔叹气道:“何必呢,你还小。”
元宵道:“夏侯起要的是我们两个人,恐怕二爷一人不能止住他的怒火,我和二爷一起去,大不了一起死。”
“元宵……”
“二爷若三更死,不到五更我就自刎下去见你。”元宵眼神突然坚定起来。
裴朔叹了口气,“走吧。”
夏侯起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他,未必就会要他的性命,相反把元宵留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才有性命之忧。
破庙的百姓将二人五花大绑丢到了将军府门前。
“将军,你们要的人送来了,能不能打开城门放我们离开?”来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夏侯仪瞧见裴朔,嘴角噙着一抹冷意,“裴尚书,等你多时了。”
当日裴朔擒夏侯仪时的话,夏侯仪全封不对地还给了他。
裴朔扯了扯嘴角。
“大骗子!”夏侯仪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裴朔讪笑一声,“兵不厌诈嘛。”
“你还有脸说!因为你,我去偷看兄长的屁。股被他好一顿打!”
裴朔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夏侯仪他真敢……
“将军,能否……”
“还有上面说的赏金。”
夏侯仪手中的刀已出鞘,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刀砍了脑袋,头颅滚在地上,吓得人群一阵尖叫,双目不瞑。
夏侯仪大刀回鞘嗤笑道:“聒噪。”
“把他们两个带走。”
“剩下的全杀了。”
裴朔愕然,“夏侯将军,百姓无辜,你既然已经抓到我们,不如放了他们。”
夏侯仪冷哼道:“你们长平百姓无辜,那被你和霍成烧死的南梁军士就不无辜吗?”
身后惨叫声一片。
入目猩红,裴朔闭了闭眼。
裴朔和元宵被人五花大绑又送回了原来的住处,黄光、霍衡、裴朔是住在一座宅子里的,如今这座宅子已被夏侯起所占领。
裴朔被推了进去,屋内只站着一人,白衣青年未穿铠甲,霜发纷飞垂落腰间,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裴朔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夏侯起。
裴朔讪笑一声,“夏侯将军,可否放了我的仆人,他无官无职,不该受我牵累。”
然而对面的人却冷笑一声道:“听说我同你做过夫妻?”
造黄谣,被本人抓住了。
第119章
“那是因为我实在爱慕将军, 千秋宴之际,你我也有过一面之缘,我敬佩将军英勇, 对您一见钟情, 甚至还留有将军墨宝, 那日和夏侯仪所说虽有胡诌之语, 但也都是因为我太爱您了。”
裴朔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开始造谣。他不止能造夏侯起的谣,他狠起来连自己的谣都能造。
夏侯起静静地看着他胡说八道,表情愕然, 立在原地, 浑身僵硬。他已经听不见裴朔在说的什么甜言蜜语了,只能看到裴朔嘴皮子上下一碰。
他在骗他!
夏侯起不是傻子, 他一直戴着面具,可以说没有和裴朔见过面。
裴朔还在胡编乱造,下巴突然被人捏住了。那人凑近他耳边轻笑, 声音磁性极具诱惑,“你说爱我,不如我们现在就做一回夫妻?我倒不介意和裴尚书假戏真做。”
裴朔:“……”
夏侯起不是心里有挚爱吗?男人果然都是贪图美色的。
“好吧, 其实我爱的人是你的弟弟夏侯仪。”裴朔嘴风大转。
夏侯起:“……”
他轻笑一声, “喜欢我弟弟, 不就是喜欢我?我和他有什么区别?”
夏侯起说着手指挑起他散落了一缕青丝放在指尖把玩。
那可不是。
裴朔讪笑一声。
夏侯仪纯纯二愣子。
夏侯起纯纯大杀神,他胡编乱造那一通在夏侯起这里根本行不通。
眼看无计可施,裴朔只能叹道:“真戏假戏都和我的仆人无关,将军放了他吧, 我愿以死谢罪。”
“裴尚书,高官厚禄,心中竟还牵挂自己的仆人。”夏侯起的声音淡淡。
裴朔虽不知对方为何突然阴阳自己, 但为了保住小命又开始乱编一通,“今日落到将军手中,我无话可说。只是那个孩子他刚及弱冠,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还请将军饶过他。”
夏侯起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割裂,“他、他有孩子了?”
“对!那孩子生得可爱可怜,若是没了父亲,实在叫人心疼,还望将军高抬贵手。”
夏侯起却突然嗤笑一声,“裴尚书,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真是日渐增长。”
裴朔道:“将军已得长平,何苦累及普通百姓?”
霍衡火烧金光岘,损南梁万人,于是夏侯起火烧长平,以报血仇。
这是史书记载的故事,后世有人说恩怨相报,可他始终觉得军队相争,不该伤及无辜百姓。幸好他已及时转移不少百姓。
“好!我可以放过元宵,但我要你……跟我回南梁做我的小妾。”
裴朔:“……”
他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时隔多年,将军何必执着故人?”
直至现在他才终于确认了夏侯起给他的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而且他可没说他的仆人叫元宵,夏侯起如何得知的?
夏侯起动作一滞,扯出几分苦笑,终于摘下脸上的丑面具,露出那种熟悉的脸庞来,比之几年前面容多了几分坚毅和英朗。
他早不再是跟在裴朔屁股后面打转的小孩儿,而是久经沙场能和霍衡打成平手的大将军,是南梁人人称颂的战神,他额角多了一道疤,五官棱角分明,掩不住的冷峻。
“裴朔,你昔日赶我走时,可曾想过今日?”夏侯起唇角挂起一抹冷笑。
他长身玉立,锦袍玉带,站于高台,抬手间便可掌人生死,而裴朔发丝凌乱,衣衫上还沾有泥土血迹,被五花大绑立于下方,昔日主仆已调转身份。
“我赶你走,是因为你心术不正,性好杀戮。”
“我是为了帮你!”夏侯起有些急了,噔噔两步又跑到裴朔面前。
“可我并未想要他们的命,他们也罪不至死,况且你欲杀我妻,难道也是为了帮我?”裴朔声音淡淡。
夏侯起有些委屈,怒吼道:“他是男人,他不是你妻,他是骗你的。”
裴朔无奈道:“我知道,我愿意,我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夏侯起垂下了头,双手抱着裴朔的胳膊,声音低落,“那我呢?如今我也是世家王侯,世之名将,我与霍衡齐名,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看我呢?霍衡死时你哭成那样,赶我走时却心硬如石。”
他越说声音越小,他实在是不甘心,明明他是最早出现在二爷身边的人,可为什么二爷视霍衡、李观为友,视谢明昭为妻,他觉得是自己出身不好,身份不配。可现在他也是王侯名将,为什么还是不能看看他呢?
“小白……”
“住口!不许你叫这个名字。”
裴朔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夏侯起伸手解开他身上的绳子,眼圈红红,声音都带着哽咽,泪光闪闪,“我讨厌你。”
裴朔:“……”
突然撒什么小孩子脾气。
“我不杀元宵,但我就是要你跟我回南梁做我的小妾。”
裴朔:“……”
夏侯起气道:“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他。”
“我答应。”
夏侯起却突然愣住了。
可反应过来后,却蓄起了眼泪,愤愤不平地看着裴朔,“连元宵哥哥都很重要,你为了他甚至愿意给我做妾。”
“裴朔!”
夏侯起气得胸腔一起一伏,却又一时语塞,干脆拂袖而去,然而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什么似得,折返回来摸向裴朔的衣袖,果然摸到什么硬硬的东西。
裴朔一咯噔。
却见夏侯起拿着那柄火枪对准某个位置,砰砰几声将剩余的两颗子弹全部用光,随后两只手用力一掰,裴朔眼睁睁看着他青筋暴起像是撒气一样将那枪管掰弯。
夏侯起哼了一声,随后丢下火枪,扬长而去,独留裴朔待在殿中凌乱。
他有病啊?!
门口被人看管起来,他被夏侯起软禁了,他现在都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他不就是痛恨自己当年无情赶他离开,所以故意要来羞辱吗?是因为自己答应的太快,他没羞辱过瘾?还是因为他对自己余情未了,想和自己鸳鸯枕梦,不是都答应做小妾了吗?他还气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朔一直都很识时务。
夏侯起大权在握,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绝对不会和夏侯起硬碰硬。
而且显然,夏侯起并没有打算要他和元宵的命。
或许,他哄一哄夏侯起。
想到这里,裴朔拉开门,刚抬脚,就被人拦住了,“我们将军不许你出门。”
“我要去厨房。”
“你想吃什么,我叫人送来。”或许是夏侯起吩咐过什么,看守裴朔的人对他还算尊重,并不似那日被魏凉软禁时的情况。
“我要亲自下厨,做你们将军最喜欢吃的菜。”
“这……”那人有些犹豫。
“你可以派人盯着我,我还需要我的随从在旁打下手,他在哪儿?”
“跟我来。”
裴朔被引到小厨房里,很快元宵就被人押着带过来,他一见着裴朔就哭着扑了过去,上下将裴朔打量了个遍,直到确认他没事,这才放心。
“天杀的小白,他怎么成了南梁的将军?”
裴朔叹道:“他离开公主府后藏于京中四处漂泊,正好碰上夏侯家的人来接和亲公主,结果发现了流落在外的血脉。”
南梁的夏侯氏一族。
全是祖传的霜发、善战。
北祈人戏称“白毛怪”,所以白泽当初在北祈被人当成妖怪,除了白发确实罕见外,也有南梁的缘故。
夏侯氏试探其武学天赋,意外发现此子大有前程,于是特加培养,将其推入战场,改名夏侯起,成为继夏侯云后又一猛将。
“你帮我把香葱和辣椒洗一下,我做几道他爱吃的菜。”
元宵撇撇嘴,“二爷还给他做菜吃,美得他?”
裴朔笑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些菜哄哄他,或许他高兴了长平能免于战火。”
“我知道了。”元宵这才不情不愿地帮裴朔打下手,洗菜摘菜,裴朔换上围裙,开始颠锅翻炒。
小厨房外面站了一圈人,除了最开始看守裴朔的人,还多了不少被香气吸引过来的。
南方湿气重,南方人喜辣,小白也喜欢他做的川菜,小厨房早就辣椒飘香,甚至整个将军府都听到了吞咽口水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他们北祈的厨娘做菜这么好吃?抢回去!
哦!不是厨娘,是他们将军抢回来的男美人,还要讨他做小妾。
当裴朔把那勺精心炼制的红油辣子浇淋在菜品上时,刹那间,一股浓郁醇厚的辣椒香气扑鼻而来,所有人的馋虫都被勾动了。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东坡肉、水煮鱼、鱼香肉丝、干煸牛肉、蚂蚁上树、白果炖鸡、麻椒桂鱼……
裴朔每出锅一道菜,就能听到一次咽口水的声音,那群在军营里连日苦战只能吃些水煮肉和米粥窝窝头的人哪儿经得起这种诱惑。
裴朔将菜摆上桌。
“各位将军,请用。”
最开始看守裴朔的那人率先愣住,“不是给我们夏侯将军的菜吗?”
裴朔笑道:“我做了两份,夏侯将军的菜还在厨房,这些是各位将军们的。只希望各位将军看在这些菜的份上,善待我北祈百姓。”
他被关在这里,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只能先讨好这些人,从中套话,再伺机逃离。
裴朔此言一出,各个面露羞愧,根本不敢上前,甚至担心裴朔的菜中有毒,直到裴朔亲自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又蒸了一大锅米饭,他们才敢落座。
“我不会跑的,我就在小厨房,我再做一些菜供大家享用。”
等第一个人动筷子后,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终于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米饭一连吃空了好几锅,连带着菜里的辣椒都被他们夹着吃掉。
裴朔笑笑,转而跑到厨房继续炒菜,直至整个将军府的人都被裴朔的菜香引来,裴朔将趁机偷取的一块令牌塞给元宵,又给了他一个食盒。
“你拿着食盒到门口送菜,每一道菜我都加了迷药,你只吃一口不碍事,把他们放倒后,拿着令牌从北门出去,等文宣王的大军到后叫他们伪装成南梁军队,打开城门。”
“你也见到他了,夏侯起就是小白,他不会杀我的,你且放心去。”
元宵点点头。
他提着食盒趁那群人胡吃海喝时悄咪咪溜走。
裴朔还在继续给他们加菜,用的全都是最火爆的辣椒,这些人常在军中有时饥一顿饱一顿,恐怕肠胃不会好,他做的全是辣菜,再加上冰块镇的酸梅汤,不闹肚子才怪。
“那个人呢?”突然有人发现元宵不见了。
裴朔笑笑,“他嘴馋偷吃,闹了肚子,跑茅厕去了。”
那人哈哈大笑,突然表情一变,捂着自己肚子,听着咕噜几声面目狰狞,“我好像也有些闹肚子。”
裴朔笑而不语,转而继续开始炒菜,然后疯狂在酸梅汤里加冰块,炎炎烈日+极品辣椒,没有人能抵抗一碗冰镇酸梅汤。
直至晚上,这些人吃得一直跑茅厕,夏侯起一直没回来,裴朔不免有些担忧,该不会是在憋什么大招吧?
第120章
裴朔随便抓了个人问道:“夏侯将军怎么还不回来?菜要凉了。”
那人急着跑茅厕, 根本顾不上裴朔,他干脆抬脚溜出了将军府,门口的人已经被元宵放倒,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跑到了街道。
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后, 整个人都愣住了。
漆黑的夜被火光照出一片天来, 浓烟滚滚, 到处都是人的喊叫声,房梁被烧得房梁被烧得噼啪炸裂,火星子如狂乱的流萤般窜上半空, 浓厚的黑烟漂浮在城池上空。
裴朔僵在原地, 瞳孔里映着城墙上喷涌的火舌,烧焦的残垣断壁摇摇欲坠。
他双腿一软, 跌坐在地。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
夏侯起,夏侯起呢?
他不是答应放过长平。
“夏侯起!夏侯起。”
“夏侯起,小白……”
裴朔嘶喊出声, 然后他一张嘴,漆黑的浓烟就往嗓子里钻,呛得他咳嗽出声, 他游荡在街上,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着, 有的已经被烧焦。
燃烧的房梁带着火星坠落,将青石板路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洼,滚烫的灰烬覆盖了往日繁华的街道。
母亲紧紧抱着啼哭的婴儿,被倒塌的墙体拦住去路, 只能绝望地默默流泪,老人拄着拐杖,被浓烟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 步履蹒跚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青年被坍塌的房梁压倒在地。
南梁军正在不断地厮杀,裴朔两眼发晕,好似又回到了桃水村被烧毁那日,昔日他没有能力救下桃水村,今日又没能救下长平。
眼泪夺眶而出。
“裴朔。”身后有熟悉的人叫他,夏侯起依旧是一身白袍,甚至没有沾染丁点血迹,看见裴朔站在街道中央,不免皱了皱眉。
“你怎么出来的?不过没关系,我本来打算晚点儿告诉你的。”夏侯起笑得有些开心。
裴朔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去抓住夏侯起的衣袖,“住手!叫你的人住手啊!他们有什么罪?”
“夏侯起,小白……我求求你,你放过他们吧。”浓烟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他不断地剧烈咳嗽起来。因为用力原来的伤口崩裂,衣衫晕染出一丝血迹来。
“二爷,你在说什么啊?”夏侯起匆忙用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泪,随即抓住他,脚尖一踩旁边的墙壁借着稻草堆站在屋顶上。
他终于放开裴朔,却一只手环着他的脖子搂着他笑道:“你看,他们为了自己活命把你交出来,他们该死,我是帮你报了仇,你不高兴吗?”
夏侯起想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帮他报了仇,他却反过来帮仇人求情?
“不!”裴朔摇着头,想要挣扎,但夏侯起却死死钳制着他,“不是,我不要,你放过他们。”
“为什么?他们把你推出去做替死鬼!你为什么替他们求情?他们不该死吗?”
“魏凉背叛霍衡,你不是把他斩首跪在城门外了吗?这些人背叛你,我替你杀了他们为什么你反倒不高兴?”
“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普通人,只是在绝境中想生存而已,乱世之下,蝼蚁尚且偷生,何况百姓?他们和魏凉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你就是讨厌我,我做什么你都不开心。”
夏侯起几乎是嘶吼出声,他钳制着裴朔逼迫他朝下看去,如今他们站在房檐下,下面的人间炼狱却看得越发清楚。
大火烧毁了城镇,房梁倒塌,南梁军举着火把不断地烧毁,大笑声、惨叫声和厮杀声交织,滚烫的热浪映在裴朔脸上,尸横遍野,裴朔第一次见识到史书上仅仅一句话的描述有多么的触目惊心。
[霍成死,则长平破,遂夏侯氏火屠一城。]
尸体和房屋的烧焦味混合,空气里弥漫的焦臭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肠胃被烧穿的酸腐气、血液遇热蒸发的铁锈味,以及某种类似烤全羊的油脂香,几种味道扭曲地纠缠在一起,他突然觉得一阵反胃,但他腹中空空,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二爷?”夏侯起看着他有些不对劲,终于急了。
裴朔挣开他的钳制,往前踉跄了几步,站在屋檐边上看着下面的惨相,心脏一起一伏地疼痛,捂着心脏的位置,一颗心都揪在了一起,是生理意义上的揪起。
“二爷!”夏侯起慌了。
“二爷,别乱动。”
裴朔站在屋檐边上,苦笑一声,他就应该听谢明昭的,早些杀了这个人,长平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多少人命,不过是历史的沧海一粟。
裴朔咳出一口血来,交杂的气味和热浪熏得他眼睛疼,眼前一阵模糊,他倒退两下,却一脚踩空,整个人跌了下去。
“二爷!”夏侯起飞奔赶去,还是没能抓住裴朔下坠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二爷!”
夏侯起吓得浑身都在抖,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搭在裴朔鼻息处,见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急忙喊道:“来人,来人啊!”
“救他!救不活他们,你们都要死。”夏侯起双目通红,目眦欲裂,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想讨他开心而已。
他赶自己走的事,他都不在乎了,他还愿意帮他报仇,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朔被人浑身是血的抬走,外头的火光已经灭了,取而代之的久久不灭的黑烟以及沉寂无声的长平城。
等夏侯起再看到府中给自己做好的满满一桌子的菜时,整颗心都在滴血。他到底做了什么?二爷给他做了菜,他却又把他害成这样。
将军府的大夫进进出出,所有的军医全部上阵,甚至还从外面请了名医,裴朔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满脸血污,气若游丝。
夏侯起在外面脚步踱来踱去,每出来一个大夫他都要抓着对方问话,然而每个人的结果都是摇了摇头。
“心死难医,夫人的病药石无医,只能自愈。”
夏侯起怒道:“他不过是从房檐上摔了下来,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老大夫道:“他腿骨已断,用木板固定修养可痊愈,内脏破损也可加以汤药痊愈,唯独心病无从可医致使难以苏醒,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夏侯起好看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他……他看见我杀人,可能是吓着了。”
老大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夏侯起凶名在外,老大夫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不管,你们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他要是死了,你们也死。”
地上跪着一圈人,擦了擦脑门的汗,几乎是用尽毕生所学来给裴朔续命,所有上好的药材,全被夏侯起不要钱似得送过来。
裴朔昏迷了三天,夏侯起便在旁边守了三天,每天擦脸喂药,活像个仆人,连夏侯仪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兄长,他就是个骗子,你何必……”
夏侯起瞪了他一眼。
夏侯仪心里一咯噔。
该不会不是骗子,真的是嫂子吧?
“二爷!”元宵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生死不明的裴朔。
他站在门口,看着夏侯起坐在床前胡子拉碴地给裴朔掖被角,整个人气得发抖。
啪——
元宵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二话没说给了夏侯起一巴掌。
“将军!”后面追着元宵进来的人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吓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天爷!谁敢惹这煞神啊?!
然而夏侯起却是没反应,也没有发怒,只摆摆手叫那些人下去。
元宵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做了什么?”
夏侯起任由他晃着,眼神空洞,脸色木然,喃喃道:“他从房上摔了下来,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没想的,哥哥……”
夏侯起突然哭出了声,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锦袍上。
元宵见他这样终于松开了他,只是依旧气愤难消,“二爷来长平为的就是护住霍衡和长平百姓,现在霍衡死了,长平被你烧杀,你让他怎么活?”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没想杀霍衡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我明明放走他了……我烧长平也是想替二爷报仇而已啊,为什么会这样?哥哥你教教我,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二爷醒过来,你杀了我都好,我以死谢罪。”
夏侯起攥紧元宵的衣袍痛哭不止,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琼楼,每次他闯祸后都是元宵帮他善后。
“让开!”
元宵把他拎到一边去,搭上了裴朔的脉,微弱的脉搏让他当即眼圈一红,再看到被木板固定的左腿时更是险些憋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见到长平大火后,从房檐上摔了下去把腿摔断了,内脏也有破裂,我叫大夫给他治伤,他们简直是一群庸医,说什么二爷心病难医时日无多,我才不信。”
元宵伸手,“拿二爷的药方给我看。”
夏侯起将药方给他,元宵看了几眼,最后又还给了他,“方子没问题,还按方子抓药吧。”
“哦……那、那我去熬药,你守着二爷。”夏侯起走路带风,像是有些逃避似得。
直到屋子里没人,元宵才凑近裴朔耳边,压低声音,“二爷,我回来了,文宣王殿下大军两日后便到城下。”
话毕,元宵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了两下,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是错觉,再抬头时,裴朔已经睁开眼睛,神色还有些虚弱,但仍用力抓紧元宵的胳膊,叮嘱道:“别叫他知道了。”
元宵点点头。
他一搭脉就知道了,裴朔虽有心病难医,但并不似那些老大夫说的什么没有多少时日。
裴朔一直不醒过来,应该是他不想看见某个人,故而一直装作沉睡。
裴朔见四下无人,这才支起身子朝元宵耳语几声,直至全部说完他才用尽力气似得倒下,“你且按我说的和他里应外合。”
“二爷放心。”
等夏侯起熬好药的时候元宵已经不在屋里了,他嘟囔了两声,吹了吹药碗,等稍微凉了些,又取了喂药器,倒入放凉的药,小心翼翼地给裴朔喂了下去。
喂药器是类似动物角形状的东西,在尖头凿一小口,在宽口上再凿一大口,由大口处倒入药,再以小口给人喂下。
喂完药,夏侯起给他擦了擦嘴角,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懊悔,他拧了毛巾给裴朔擦脸,目光落在裴朔胸前的一缕青丝,手指轻轻挑起在指尖绕过把玩。
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了那日,那个狐狸精就是这样在指尖把玩,他忽然又放下那缕头发,酸意翻涌。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回南梁,你打我骂我都好,我向你赔罪。”
末了,他看着裴朔露在外面那只手,骨节分明,像白玉似得漂亮,指腹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的手,他伸了伸手,最后还是没敢触碰。
“等回了南梁,你想离开是不可能的,只能日日和我在一起,就算你厌烦讨厌我,也没办法。”
“我到南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掠夺,凡是想要的,抢过来就好,土地、钱财、美人,都可以掠夺。”
趁着裴朔不清醒,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眼眶依旧红红的。
两日后的晌午,裴朔终于醒了。
夏侯起端着药碗进来时,就看到床前那人已坐起身来,他脸上豁然一喜,放下药碗就往里走。
“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来人,快叫大夫来。”
多亏夏侯起各种珍稀药材吊着,裴朔脸色红润了不少,连唇色都有了淡淡的粉,他抬头看向满脸喜色的霜发男人,露出一抹茫然。
“你是谁?”
夏侯起一愣,“你不认得我了?”
裴朔摇摇头。
旁边老大夫吓得急忙搭脉给裴朔查看,颤颤巍巍道:“许是磕到了脑袋,所以丢了些记忆。”
夏侯起忽然有些惊喜,“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裴朔再次摇摇头。
夏侯起笑道:“我是夏侯起,南梁的将军,你……你姓白,是我的白夫人。”
裴朔似是听懂般点了点头,朝他浅浅一笑。
夏侯起耳根却腾地烧红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叫那些老大夫们滚去熬药,自己又出去将所有人警告了一遍不许说漏嘴。
“我熬了些牛骨汤,要不要尝尝?”夏侯起端起一碗奶白色的汤,想着裴朔胳膊摔着不方便乱动,他用勺子吹凉递到裴朔唇边,对方却毫不抗拒地喝下。
夏侯起更高兴了,直到他喝了小半碗汤,声音也越发温柔,“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都叫人去做。”
裴朔摇摇头,躺在床上,手指却抓着夏侯起的衣角不放,眉宇微蹙,声音都带着淡淡的紧张,“我害怕,可以在这陪我吗?”
夏侯起一喜,当即应声,给他拉了拉被子,“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你。”
直至裴朔呼吸均匀,夏侯起已经在床前坐着,好似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琼华公主生病,他们陪二爷在外头守着,闲来无事,二爷开始给他染头发。那时起他的心就疯了,脱缰野马般一发不可收拾。
“将军。”外头突然急匆匆进来一人,步伐急切又沉重。
夏侯起眉头一皱,“轻声些。”
那人单膝跪地,急道:“有人打进来了。”
“哪的人?”
“旗子上写的是谢,不知道是谁的兵马。”
“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夏侯起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紧紧攥着,然而外面事态紧急,他只得用匕首将自己的袖子割断,手上一松,他正要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
“你不陪我吗?”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夏侯起声音又放轻了些,“外面出了些事,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他说着眼前人却突然扑了上来,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裴朔将脸埋在他颈后,青丝擦过夏侯起的脸颊,夏侯起整个人都僵住无法动弹,耳根烧红。
夏侯起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名字,可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外面有人攻城,我必须要去看看,很快就回来陪你。”
而此时颈后裴朔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坚毅起来,唇角微微扬起,从被子一侧摸出一把匕首来高高扬起。
“好啊。”
他猛地将匕首落下,眼看就要刺中夏侯起心脏时,手臂却被人死死握住,裴朔瞬间无法动弹。
夏侯起稍加用力,裴朔便使不上力气,手中匕首掉在床上,夏侯起一只手将其按倒在床榻上,忽然冷笑起来。
“我就知道。”
“你怎么可能会对我投怀送抱?温柔刀,刀刀致命。”
“只有你在有所图谋的情况下,才会这样温柔对我。”
裴朔瞪着他,胸腔一起一伏,手臂上的伤口裂开,血花晕染白衣,他也嗤笑一声,“你干脆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我说过,我要带你回南梁做我的小妾。”夏侯起表情也阴狠起来。
他松开裴朔,起身往外走,刚到门口,一支箭矢飞了过来,夏侯起扭头一看见情况不好,立马返回屋里去抱裴朔,只是他的手刚碰到裴朔的瞬间,一只剑挑起他的手。
来人一身寒叶嵌梅银甲,手持青锋,挡在裴朔床前,面容俊美异常,眼底宛若寒潭,冷笑一声,“原来你就是夏侯起。”
夏侯起瞳孔一缩,“是你?你果然没死。”
谢蔺嗤笑一声,“夏侯起,长平已破,该回归我北祈了。”
夏侯起还要去拉裴朔,可谢蔺死死拦着,不知何时夏侯仪闯了进来,看见夏侯起就吵道:“兄长,出事了,城池已破,我们快走吧。”
夏侯仪拽着夏侯起,夏侯起眼看带不走裴朔,只得作罢,转身和夏侯仪逃命去了,谢蔺原本想追击而去,可看了看床榻上的裴朔,手一抬,项肃和其余两个部将立即追踪而去。
谢蔺这才转身,看见病榻上的裴朔那刻眼圈都红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将人抱在怀里,银甲带着外面滚热的气息瞬间将裴朔包裹。
“你怎么这么晚?”裴朔的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霍衡死了,长平也没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元宵已经告诉我了,是我来晚了,我在路上被人伏击,耽搁了路程。”
谢蔺都快心疼死了。
前些时日他还在小报上看到裴朔意气风发荣登尚书,当日还和彩云戏言,区区数日的光景,那般的人物怎么变得苍白无力。
他的指尖拂过裴朔苍白的脸,替他轻轻拭下眼泪,又将人抱进怀里。
“谢明昭……”裴朔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等裴朔哭够了,他才终于想起正事,“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
谢蔺比了一个[八]。
“八万?”裴朔惊讶,“那我们赢定了。”
谢蔺笑而摇头。
“八千?未尝不可,如果都是精锐,再加上用兵之人神出妙计,也有胜算。”
谢蔺继续摇头。
裴朔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
“八十万?”他有这么多人马。
谢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笑道:“驸马,我只带了八百先锋,大军还在后面。”
他收到韩韬的信,又见到元宵,心中十万火急,然而大军被人绊住,他只能抛下大军,独自领了八百人火速前行,以巧计联合元宵攻破长平。
裴朔的表情裂开了。
夏侯起有三万兵,谢蔺八百人。
“取笔墨来。”
“做什么?”
“写遗书。”裴朔已经放弃挣扎了,怎么会有人只带八百人来救城?但是很快他一咬牙,“八百就八百,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谢蔺却突然打了个响指,笑道:“就算是三万大军,弹指间灰飞烟灭。”
“驸马安心,长平已落入我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