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比外头冷,还有两座香薰烧着,唐柏菲凑近闻,一股淡淡的檀香。
就像上午路过雍和宫时,从车窗缝隙里飘进来的一样。
她想起来了,是傅程铭身上的味道,是那种悠远沉静的香。
站在空荡荡的浴室里,她不免发散思维。
例如,上次借用这儿还是初春,她缩在浴缸里不敢出去。
还同时在想,自己能不能做第一个调动他情绪的人。
或许她要去伦敦的那天已经实现了。
一面想,一面脱下衣服,她懒得蓄水,直接站在花洒下了。
水打湿全身,唐小姐才猛然想起没拿睡衣,内衣也不在这儿。
看了一圈,只有架子上放着几件一次性白浴袍和毛巾。
这时候人是最“脆弱”的。
她被困在这里了。
目前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叫傅程铭拿齐了送进来,第二,穿浴袍勉强出去,凑乎一晚上。
唐小姐木讷地站在水中,狼狈的姿态里,略显绝望。
心里纠结得天人交战,她犹豫后选择了planB。
傅程铭在另一个洗手间洗漱了没去睡觉,主要是两侧太阳穴一阵阵的酸痛,疼得躺不住。
干脆等她出来这空隙里,他坐圈椅上喝水。生病以来嗓子也经常不舒服。
半途接到唐永清的睡前电话,那端人说,明天中午来看女儿一趟。
他双腿交叠,手机贴着侧脸,“大概什么时候。我提前通知她。”
“具体看情况吧,”说完后,唐永清觉着不对劲,“通知?菲菲不在家?”
“她在,就是十二点前不一定能睡醒,我说个时间让她定闹钟早起。”傅程铭想起她应承要晨跑,某天还让成姨去叫,那时早上八点半,他刻意晚起了两小时。
结果成姨进去整整十分钟,他在门外都能听见“起床吧”三个字,她愣是眼都不带睁。
唐永清默默感叹他对自己女儿作息之了解,思忖着,“那就暂定十二点半吧。”
“好。我和她说。”
通话快结束,浴室门打开了,傅程铭抬眼看去。
在他的目光下,她带着水汽亦步亦趋走出来,眼神还不太自在。晦涩难懂的。
后又站到他面前,大喇喇盯着他。
傅程铭没明白她什么意思,继续和唐永清说几句没营养的话,互道晚安后,挂了。
将手机放了,他视线再次挪上去,“你爸爸明天来看你。大概十二点半来。”
她点点头,表情仍是那样。
他疑惑,面带笑意的皱眉看她。
女孩子没有穿睡衣,这很罕见,只套了白浴袍,交错的领口裹得紧,腰带也系得扎实,结都快打死了。只露出两截纤细停匀的小腿,皮肤上还留着未擦干的水渍。
她潮湿的黑发浓浓密密铺在肩后,剩几缕发丝黏着鬓角,简单勾勒出小巧的脸,白里透粉。
两厢安静下,他探身握住她的手,引她横坐自己腿上。
傅程铭抱着她,空出的那只手揽在她腰间。
唐小姐更加局促,离得近,眼神不知道该放那儿。
她低头的同时抬起小腿,不想弄湿他的睡裤。
他问,“怎么了。”
她沉默着,暗讽自己又怂又窘,不是连更进一步都准备好了?怎么没内衣穿都能紧张成这样。
“现在几点了。”她问。
傅程铭看一眼挂钟,“十点多。”
“成姨是不是下班了。”
他点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找她有事?”
“嗯。”唐小姐轻声应和,措辞后话。
“很着急?”
是的,很急,但说出口很难。
唐小姐嗫嚅半天,“我睡衣和内衣都没拿,想让她帮忙送一下来着。既然这样就算了。只是怕你,那什么,”
他眼神在问,什么。
“我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复又支支吾吾,“怕你和那天一样有反应,但是你在生病呀,不忍的话你有心无力,忍的话,对身体不好,你烧更退不了了。”
声音越来越小,一副为他着想的为难样。
傅程铭安静地笑着,“你考虑得很周到。”
“那让我下去。”她推了他一下,却被抱得更紧,根本难以挣脱。
像是踏上贼船,就此被困住了。
她有些震惊,看他的眼睛,“我是不是把你想的太没克制力了。”
“说你没克制力你会生气吗?生气就生气吧,反正我已经说出来了。”
“说实话,你能控制住吗?”
“是轻轻松松,还是很痛苦。”
唐小姐沉浸式自言自语,“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克制的。”
像他这样传统的男人,会克制得更轻松点?
还是老天一视同仁,让禁欲这件事都很辛苦?
傅程铭笑意始终没褪去,一直认真看她说话,眼在她五官中游弋,从双眉看到下颌。
她还想说什么,却感到他的异样,由此看向他。
脸一点点变红了,她咬住嘴唇,人霎时间安安静静的。
两双眼睛互相看着,他明白她这是察觉了,佯作若无其事地说,“看来我控制不住,那你先下去好了。”
唐小姐得到赦免,撑住他的腿跳下去,呆愣愣站着,不言不语。
他略自嘲的笑,“要把你吓到了。”刚才真是一点不敢动。
她摇头,无声地坐另一把椅子上。
两人隔着一张月牙桌的距离。
她没那么胆小,只是设想,如果不发生什么,那往后得这样僵持多少次。
他手肘撑着桌面,她则姿态拘束。
卧室没贴壁纸,在这片方寸之间,光洁的墙面浮现出两个虚影。
他倒一杯水,放在她眼下,突然说起:“你好像还不了解我爸妈的事儿。”
确实。好像连爸爸都不清楚,只知道傅立华意外离世,紧接着他母亲又离家出走。
她端着杯,摆出认真听的架势。
他话少,能和别人闲聊很难,尤其是那些陈年旧事。
今夜,傅程铭有谈兴,其实也为了转移注意力,“据我奶奶所说,我妈是被迫嫁给我爸的。她当时和你差不多大,刚出学校的年纪。没什么社会经验。”
“他们对婚姻都没太多自主权,如果婚后和谐那最好,否则只能凑乎过。”
唐小姐接话,“所以他们,”
“是后者。”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从来没听你说过。”
他轻飘飘地,“不记得了。”连最基本的都没印象,就别提什么美好回忆了。
“她后来走得很决绝吗?”
“算是。走前卖了房产和车。”
“她很缺钱?”
傅程铭静静地想,“她是和男朋友私奔的,和家长背道而驰,所以需要之后过日子的钱。”
她继续问,“为什么和你爸爸过不下去。”
“性格,”他也不太确定,“可能是,我爸不爱说话,她也话少。”
两个话少的过一块儿了,那得有多无趣、多冷清。性格相似的人,就好比同级磁铁,是互斥的。
“你讨厌过她吗?”
傅程铭目光短暂停滞。
唐小姐始终好奇他的态度,可到末了,他也只是反问,四两拨千斤,“你什么看法。”
他这个人似乎从不表达过分的情绪,譬如失望、憎恨、埋怨、激动。
一切五味杂陈内化于心,很克制,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她与他恰恰相反,想了片刻就说出真心话,“如果我是她,我只会比她跑得更快。”
傅程铭轻搭着扶手,交叠起腿,在等后文。
“如果我被逼嫁给不喜欢还没见过的男人,我会比她闹得还厉害,很可能第二天就跑了,而且我不会离婚的。这样的话,那男人一辈子没法和别人结婚。”唐小姐答完,对上他带调侃意味的眼神,才发现不对劲。
嘴又比脑子快了,他们不就没感情基础?这些话,对方但凡计较点都要生气。
好在他不会。他只是用戏谑的目光困着她。
也够难熬的了。
唐小姐抱歉的笑着,将水一饮而尽,放了茶杯,默默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
今天是双人被,傅程铭撩被角睡下时,她在那边也有感应。
可惜她不能往边缘睡,如果扯被子他会盖不上的,所以只能背对着他,一点点调整两人的间距。
傅程铭躺好就没再动,睡姿安稳,只有她小动作不断,往前挪,又往后挪。
寂静的夜里响声窸窸窣窣。
他一手放在腿边,一手搭着额头,闭目听她的动静,没过多久,她的腰直直压到他手上。
她精神一紧张,即刻往外挪得离他八丈远,连被子都丢下了。
无所谓,反正也不冷,凑乎几小时就好了。
唐小姐这么安慰自己。
他手没移开,指尖动了动,感受掌心那份转瞬即逝的热度。
她只挨一条边,侧脸贴着枕头,清晰地听见身后那道呼吸声,均匀起伏着。
前半夜她睡不着,听傅程铭呼吸愈发沉重,不太顺畅,应该还在不舒服。
到后半夜,窗帘缝隙透出一点朦胧的光,夏天亮得早,应该是五点左右。
按唐小姐的阴间作息,她刚迷糊着睡了会儿,就被床那头的声响弄醒。
傅程铭又在发热,脑仁疼,索性爬起来靠住床头,借混沌的晨光看向她。
女孩子大概被吵醒了,睫毛颤动着,睡得很拘谨,想动不敢动的样子。
他带着歉意,“我去书房睡。”
话落后,她听见那声低低的咳嗽,下意识想,把病人赶出去不太好。
她撑床坐起身,朦胧中,凑近去看他。
看不清他的侧脸,只可见那条弧度利落的下颌线,她抬手,贴在他额前,试试温度。
又在发烧。
唐小姐关切着,“温度计在不在。”
黑夜里,傅程铭转头看她,“忘了放哪儿了。”
她跪坐在他身边,“你想想,我去帮你拿。”
他摇摇头,温柔的声线扫过她耳朵,“不是怕一个人待着?”
“天都快亮了,怕什么,而且你在生病,我得照顾你呀。”
从未照顾过人的唐小姐,主动担起责任。
傅程铭无声地笑,端详着她。
那双眼眸很亮,碎光里是真挚虔诚,身后光线昏昏沉沉,勾勒出她的身形。
唐小姐手放他胳膊上,“热。”又试他的脖子,“还是热。”
“怎么你发烧往全身蔓延呢。”她觉得稀奇古怪,有意和他探讨。
他仍然不言语,静静地,看她动作间长发垂落,遮住微敞的衣襟。
刚才,她的声音连同鼻息,一阵远一阵近,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地,悉数落在他颈边。
“你怎么不说话。”
“烧傻了是不是。”
她晃晃手,“你现在有三十八度吗?自己感觉一下。”
傅程铭不说话。
“给你叫个救护车?”
他笑着,握住女孩子的手,凑近唇边吻着,“我又不是纸做的,不可能一烧就没了。”
呼吸是烫的,唐小姐一怔,“怕你烧得失语了。”
“那倒不至于。小病而已。”
“就你命大,”她皱眉,“好多大病都是小病来的。”
傅程铭迁就地笑,“你教育的是。”
“我之前认识一个朋友,她就是发烧以后失聪的,”离得近,她能看清他的眉眼,“《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看过吗?她就是发烧失明的。”
“好,以后注意。”
还是一副闲散态度,她生气,“不说了,懒得管你,松手,我要睡觉,你去睡书柜顶上。”
“松手呀。”
他力道依旧。
手被他抓着不放,她有意向后抽,却始终挣不开。一个病人怎么生龙活虎的。
半晌后,她暂且放弃了。
四周白光黯淡,光亮极少,两人不声不响地,看着对方的眼。
唐小姐克制着呼吸,但尽管如此,前身也在伴随衣襟起伏。
傅程铭手臂一拽,把人拉过来,看她扑进怀里,腾出的那只手放在她腰间。
双手在他身前抵着,她好像也开始发烧,心脏捶打着胸腔。
天渐渐变亮。
凌晨,呼吸和眼神同时交错。
他声线沉,更加好听了,“你小名叫什么。”
唐小姐缓了好久,才告诉他,“就是,最后一个字读两遍。”
“哪个菲字。”
她怔忪,不太明白。
“是从哪儿取的这个字。”
她回答时过分紧张了,声在抖,“米菲兔的菲。我妈妈胎教给我听的动画片。”
“别人都叫你小名?”
“对呀,熟一点的就这样叫。”
傅程铭笑意渐浓,“我这样叫你行不行。”
尾调上扬,征求她的意见。
她思考,也平复着心情。
每分每秒天都在变亮。
此刻能看得更清,“好。”这两个答案隔了好长时间。
唐小姐本以为,天变亮,他也问完,就该结束了。
可傅程铭没松开手,反而扯她的腰带,结果不是死结,他一拽就敞开了。
一股冷空气袭来,像电流涌过,她红着脸却咬住唇,不吭声,随他去看着。
“菲菲,”他眼里有笑,拍拍腿,“坐上来。”她懵懵懂懂的,傻乎乎照做。
足足过去半小时,大概六点了,天彻底变亮,布谷鸟在叫。
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她竖起耳朵,听得很模棱。
因为被卷进旋涡里,思绪在飘曳,混沌着,只有感知是清醒的。
过一会儿,又渐渐安静了。
卧室也变得静。
唐小姐后背汗涔涔,无力地伏在他肩头,极力克制着呼吸。
傅程铭替她穿好,拍拍肩头,哄着她,半晌后,也将人放走。
她系好带子,还沉浸在刚刚的不知所措里,怔愣地目送他去洗手间。
水声响起。肯定在洗手。
他出来,手也擦过了,看女孩子双颊烟红,凌乱地坐着,望着他。
“是不是累了。”
“那个,我,”她清清嗓子,“我要喝水。”
“好。”
等水端来时,她低头看床单,有过于可疑的痕迹和褶皱。她伸手,尽可能去抚平。
傅程铭倒一杯,递给她,看她喝完再接回来,“中午十二点,你爸爸来了让成姨叫你。”
“那你呢。”她仰着头,满面不舍,“你怎么不留下?”
“我中午再回来。”
他笑着,看她眼眶还在发红,眼角有没干的泪,于是伸手,用指腹左右抹干净。
唐小姐皱眉,“病着去工作啊。那晚上别回来了。”
她一身汗干了,现在又冷,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住,像个粽子,只有头露在外面。
傅程铭将茶杯放在床头,一边戴手表,一边评价着,“怎么越来越像女主人了。很上道。”
被调侃的唐小姐恼羞成怒,伸出一只脚踢他,又急忙缩回去。
傅程铭喝了退烧药,换好装束准备走。
时值早上八点。
临别之际,他又嘱咐她,“我让成姨给你拿衣服,十一点送来,你先睡。”
唐小姐睁圆眼睛,挣脱被子爬过去,扒住他的手臂,“不行。你送,你回来的时候拿给我。”
他垂眸,看女孩子央求姿态,大致明白那种羞怯的心理,“我知道,但她和你一样。”
“不一样。”她斩钉截铁。
“性别一样,是不是,而且床单也得换洗了,顺便给你送衣服,”傅程铭拍拍她的头,“她什么没见过,不会因为这个让你难堪。”
唐柏菲心想你说得轻松,不用别人介入,我会自动难堪。
早晨狼狈的又不是他,他洗手间三分钟出来,光风霁月的立在那儿,丝毫不收影响。
她目光里充斥怨恨。
他笑着,“听话。”
她张大嘴,咬傅程铭手腕,怎么狠怎么来。
确实挺疼的,他眉稍微微皱了下,拿她没办法,“那等我回来。十二点左右,我给你送。”
一句话,唐小姐松了口,重新钻回被窝里,侧躺好,背对着他。
傅程铭注视良久,带着眼中残存的笑,匆匆离开。走出去恰好碰上成姨,他叮嘱,“让她多睡一会儿。”
成姨点点头,又觉得不妥,“可中午唐先生回来啊。”
“不碍事儿,”他说,“来了也不要进去,等我回来去叫她。”
“哦,好。”
傅程铭就此出门,成姨莫名其妙地目送他背影。
第32章 北京北京
唐永清到院前没过十二点,他怕菲菲没睡醒,对曲令仪说,再等等。
夏天太阳毒,两人将就坐进车里等,年纪大了也不敢开空调,一直受热待了半小时。
成姨将他们引进前厅时,看二位脸色都不太好,像是中暑了。她请人坐,赶紧端上两杯冰镇酸梅汤,借以消暑。
厅内门敞着,虽然有热气涌入,但四角装了空调,刚好中和了室温。
唐永清端起茶杯牛饮,一口气喝完了,连带里面的冰块也咬碎咽下去。
曲令仪嫌他在外人家吃相不雅观,瞪了唐永清一眼,后者感受到,悻悻地放下杯子。
唐永清眼神躲闪,“中暑了,不喝我怕血压一高晕过去。”
曲令仪抬高声,“你怎么和猪一样,这又不是自己家,别给菲菲丢脸得唔得。”
“那也和自己家没差啦,”唐永清狡辩着,“我和他认识多少年了。”
“那也不能这么粗鲁。”曲令仪瞟他。
“太太,言重了,”成姨在一旁笑说,“就是自己家,咱们怎么舒服怎么来。”
空调凉风往左侧吹,唐永清身体朝那边一倒,“刚才在车里坐了三十几分钟,我们也不敢开空调对着吹,你说能不中暑么。”
成姨诧异,“您怎么不进来呀。”
曲令仪解释,“怕我宝贝没睡醒,她作息一向很乱的,要她十一点就起床会有起床气,会发很大的脾气,谁也拦不住,跟火山爆发一样。”
成姨说,“你们对唐小姐是真的好。”
“就生了一个女仔,当然要惯着。”曲令仪察觉成姨的若有所思,便问,“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成姨顾虑的是傅程铭,先生十一点回的家,二十分进去叫的。
人现在没出来,不会是太太发火,吵起来了吧。
她越猜测越心慌,想过去瞧瞧,但又记起先生早晨的嘱咐,几经纠结下到底是没去。
三人等到十二点半,还不见唐小姐影子,成姨怕他们着急,又给端了几份点心。
唐永清饿了,吃起绿豆糕,一口一块儿。
他吃一口,曲令仪骂一句。
到最后全吃光了,曲令仪伸手指他,“不光给菲菲丢人还给我丢人。”
“告诉你,下次别向我抱怨别人背地骂你暴发户、没涵养,因为你就是那个样子。”
成姨很为难,不知道该从哪边劝起,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叫先生太太来。
几个人坐一块聊开,这架就不会再吵了。
她见缝插针挑个时机,微微欠身,“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久了,我现在去看看唐小姐,叫他们到这边儿。”
成姨离开前厅,加快步调走向最后一进院。
门都是紫檀或者老红木,冬天会隔一层皮马棉门帘,虽然贵重,但不怎么隔音,尤其是夏天。
她刚进去,离卧室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声音。
声色闷,只能听出是太太,但不知道在说什么,同时还伴随着床被翻滚。
成姨嘴张开,难得大惊失色。于是赶紧顿步,小跑出去-
唐柏菲早晨精神亢奋,十点多洗了澡才睡着,头发都没吹。
傅程铭中午去叫她,手往发丝里探,弄了一手水。
她迟迟不肯起,他坐在床头一遍遍地叫,她头往被子里一闷,继续睡。
傅程铭耐心等到十二点半。
最后抬手一看表,又垂眼看她埋进枕头里的脸,“该起床了,衣服在你手边放着。”
她眉心动动,睡得很踏实。
“你爸爸妈妈应该到了,我怕他们等太久,”傅程铭指节蹭她的脸,“听话,不要迟到。”
因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触碰,唐小姐瞬间清醒,眼睛闭着,脑中却想早晨的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皮肤不粗糙,右手中指还有常年握笔写字留下的薄茧。
刚开始,触碰到那里会让她一机灵,后来她习惯了这微不足道的粗粝。
她坐在怀里浑身发颤,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嗓子发出断续的,不成腔调的音。
双肩露出,动作间,浴袍不停在坠。
她有意克制地压低呼吸,分开的双膝不时和他小臂磨着。
人快缩成一个团,手全凭本能去攥他的手腕。
哪怕关系没真的发生,也有好多种方法让她卷进混沌之中。
唐小姐迷离惝恍的,喊他的称谓也脱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譬如傅程铭、老公之类的。
接着,头顶一道声音落下,呼吸喷薄着她的发梢,“很好听。”
傅程铭俯首,啄吻她的后颈,“再说一遍,菲菲。”
她反而摇摇头,清醒起来。
这是早晨六点发生的,她反复回忆着,画面、声音、感觉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十二点三十五分。
窗外刺眼的光穿透帘子照亮整间卧室。
傅程铭察觉她已经醒了,只是赖床,不想起。
他手往被子里探,顺势去褪她的浴袍,她猛地睁眼,眸中是无法遮掩的震惊。
她打走那只手,拽扯着被子起身,往后退缩,一直缩到角落。
反观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把一袋内衣递给她,“换吧。”
唐小姐满眼怒火望着他,“装得真好。”
傅程铭不解,笑看她。
“你不要动不动就脱我衣服。”她挑两件,双手把被子抖开,一撑,盖住全身。
这么的在里面就能换好。
他疑惑“动不动”这三字,“是怕咱们迟到,你爸妈该生气了。”
与他隔着半张床的距离,互相看着,她躲在被子里不动声色地穿。
一会儿双手朝后伸,一会儿又蜷起腿。
“不用怕,他们等习惯了,就算等很久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唐小姐有恃无恐,“他们不敢说我。”
傅程铭注视她,开玩笑,“我怕,不对你说狠话,怕对我说。”
“那你活该,我才不管你。”
她推开被子,拿起床头的吊带裙穿。没纽扣和拉锁,只套头,很方便。
他默默受着这句训,抬眼欣赏她,只是随手拿的一件,没成想穿上也好看。
唐小姐走下床,眼波追随他站起身,朝她面前靠近。
他抬手,作势往前伸。
她以为又要摸脸,头往侧扭,向后退了半步。
傅程铭轻笑,仍旧抬着胳膊,以指作梳给她整理长发。
她低着头等手放下。
“你今天还算走运。”
“怎么说。”他问。
“一般叫我起床的都会被我骂走,再严重点会被我打,更别说像你这样,”
唐小姐不往后说了。
傅程铭问,“我什么样。”
像你这样上来就脱我衣服的人。她刻意不说,眼神躲闪的绕开他走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唐永清看见女儿即刻张开双臂,笑得滑稽谄媚。
唐小姐忽略爸爸,都懒得给眼神,直接坐到曲令仪旁边。
曲令仪握住她的手,仔仔细细一番看,“妈妈好久没见你了。你想不想妈妈。”
她喝一口酸梅汤,使劲点头,又摇头,“那你们也就今天来了。”
唐永清插话,“都在北京,你想我们随时回家就好,再说,前段时间要来看你,”
“是呀,我们到门口了,成姨说你在伦敦,所以你一回来,妈妈就来了。”
曲令仪摸摸她的脸,捋鬓角的发丝,手又按在她肩头,“怎么看你气色不太好,啊?”
唐小姐不明所以。
“妈妈看你黑眼圈挺重的。”
“没有。”
“有,你去看看那个镜子呀,”曲令仪一指,“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她勉强笑笑,“挺好呀。”
“你要不习惯,就搬回去,和妈妈一起住。”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我不要。”
女儿大转变的态度让曲令仪心口酸涩,“你以前最喜欢和妈妈睡呀,你从出生开始到六岁,妈妈一直给你讲故事,”
“你今天也没守时。”
唐永清一句话打断了曲令仪。
几人齐齐看去,傅程铭礼节性颔首,附赠克制的笑。他跨过门口三寸高的坎,缓步进了厅堂,和唐永清坐一排。
唐小姐视线始终在他身上,看他精力充沛、姿态挺拔又一本正经的,完全不像病人,也和今早不一样。
他落座时,眼神滑过她,女孩子像心里有鬼,匆匆睨下眼。
曲令仪心思敏锐,察觉出他们的眼神交流,隐隐分析这关系不同往日,已经不一般了。惊喜有之,更多的还是吃醋。
这丈母娘她做不好,以后要和女婿抢女儿了。
唐永清慰问,“病好了吧。”
“还没有。”
“这都几天了。”唐永清热络着,“叫我们那边的厨师,给你熬凉茶,很管用。”
成姨站在旁边,半晌没插话。
她意外听了墙角,听了不该入耳的声音,此刻面对先生太太,尴尬得难以开口。
倒有句嘱托,肯定不能说。
先生一连病那么多天,就节制一下吧,也不喝药、不休息,天天在床上闹谁都治不好。
华佗在世也没辙。
闲聊半刻钟后,唐永清把傅程铭叫出去,站在墙角阴凉下,说一周前的事故。
整座院落曝晒在金灿灿的光里,文冠树横着长,郁郁葱葱的遮住半堵墙。
长形锯齿状的叶片被风吹动,光从间隙筛出,树影斑驳交错,落在傅程铭西装面料上。
唐小姐眼睛长在他身上似的,追着望了一路。
曲令仪双手捧起女儿的脸,强行让她看自己,“别看啦,魂都要钓走了。”
她极力反驳,“没看他。”
“不聊他,趁现在,妈妈有话告诉你。”
她皱眉,“什么话要背着他说。”
“你不要眼和嘴巴都不离他,行不行,”曲令仪往墙角瞪了眼,“我们这次来,是打算回香港的。”
唐小姐啊一声。
“来和你说个再见。”
“你奶奶病了,要做血管的大手术,前后得六七个月,你老爸老妈必须陪着。她和你爸一样心血管都不好。”
“这一走,很可能过年也没法来北京。”
“所以妈妈想征求你的意见,宝贝,年底你也去香港好不好,咱们在老家过年,陪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曲令仪恳求她,“妈妈不想看你过年孤身在外。”
“我们都回香港了,就你被丢在北京,多可怜,妈妈不放心。”
“你从小到大,都有我们看着,就算去留学也有保镖,现在你结婚了,住进别人家,我们不好再管太多。”
她反驳,“不是有他在吗?”
“他和你非亲非故,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吗?”曲令仪揉她的脸,唐小姐嘴巴嘟起来,“假如今年冬天让你去料理他爸的事情,答应妈妈,推掉,马上回香港。”
“回香港,回家,不要和那些牛鬼蛇神多待半天。离他们远远的。”
唐小姐没在意,也不怕妈妈口中的人,毕竟他有分寸,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们只待了半小时不到,中午成姨要留吃饭,唐永清摆手说不麻烦。
临行前,曲令仪再三嘱咐她,年底回香港的事务必上心、好好考虑。唐小姐只点头随意应付,知道了知道了。
记得给你奶奶打电话,她想你了!曲令仪刚坐车里,又探出头说。
唐柏菲站在院门口,答应下,身后是红漆广亮门,她目送爸妈的车启动,从胡同驶离。
在北京无亲无故、独立生活的日子,就从这天开始了。
当夜,唐小姐在傅程铭书房给奶奶回电。
无非一些互诉想念的话。
奶奶设立了信托,她是唯一受益人,从二十五岁那年开始,每年有五千万入账,直到她八十岁。
挂断后,她放下手机,双臂交叠趴在桌面,望向窗外的月亮。
傅程铭进去时,成姨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四平八稳地端着药。
她背对着门,听见声响才坐直身,和他对上视线。成姨被挡得结实,她没看见。
发觉女孩子表情不对,他走到桌边,用眼神问,怎么了。
唐小姐在椅子上,就此从前面环抱他的腰,低声说,“想睡觉。”
这么毫无间隙的抱在一起,成姨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傅程铭掌心抚着她后脑,笑了下,“不是中午十二点半才起床?”
她侧脸贴着他的衬衫,耳垂刚好碰住纽扣,有些凉,“我十点才睡,时差没倒过来。”
“你自己算算,也就睡了两个小时。”话里有埋怨的意思。
他听出来了,拇指摩挲着她眼下的淡青,“怪我,早上应该放你去休息。”
一双清棱棱的杏眼望着他,直勾勾地,他手一顿,陷入她眼中的情绪里。
并且读出一点“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她回北京前,他们确实很多天没见。傅程铭眼神渐浓,沉重地落在她唇瓣上,指腹也顺势下滑,按着唇珠。
这眼神绝不清明。
明晃晃的占有欲裹挟住她,纵使她经历浅薄也能看出来,下一秒是接吻,也可能是拥抱。
正想着,唐小姐余光发现成姨的存在,急忙推开他,视线转到门边。
傅程铭没有跟着看过去,始终在注视她。
成姨这才敢进,把药放在离门不远的矮几上,叮嘱他,“一定记得喝啊,不能再热了,您中午就没喝,早晨也没有。”
“中药不能断顿,也不敢放凉,一这么着就没效果了。”
她苦口婆心,又想起中午的事情,“您有什么安排都放在喝药后面。”
他回身应了句,好。
成姨留下话就匆匆出去。不过看刚才那个眼神,大概率又不喝了。
书房里恢复安静,两人一坐一站,挨得近,无言地待了几分钟。
眼前是他板正清贵的墨黑衬衫,唐小姐仰头,发现他还在看自己,仿佛从没离开过。
这俯首垂眸的神情,像要压脸吻下来。
她得让他喝药,但想起早晨,又问,“你走之前是不是喝了退烧药。”
他不在乎自己的病,表情也无所谓,“应该是。”
“应该?”唐小姐气他,“你晚上喝了中药,第二天早上又喝西药,还是退烧的。”
“这两种加一起不怕喝出问题呀,没进icu算你命大。”
“如果我告诉成姨,看她怎么教育你。”
“你以后半年再也不能喝退烧药了,”她一面警告,一面低头翻抽屉,小声喃喃,“是藏在里面了吗。”
左侧第四层,她抓起盒子往旁边的垃圾桶扔,丝毫不留情。
唐小姐站起来,和他的眼神擦过,傅程铭却抱住她,不让人动。
她被一双手臂圈在立锥之地,腰靠着桌沿,看他不断靠近,横冲直撞地吻上。
身体后仰,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合拢眼睛,但嗓子里发出了呜咽断续的声。
那些声不成句读,是她有话没讲完。
可惜吻得很猛,不由她松口,让他先喝药的话一遍遍涌上喉间,再一次次咽进肚子里。
傅程铭让她坐自己手上,托她去前面卧室,她身体腾空,自觉抱得更紧,双膝卡住他的胯。
一路上,他没有停,她也没说话的机会。
门虚掩着,没关严,轻推一下就开了。傅程铭带着她跌在新换的被单上,暂时退出舌尖,给她呼吸的时间。
心脏混乱地敲着胸腔,唐小姐双手摊开,睡着的姿态略显凌乱。
大脑一片空白,想说什么已经忘了。
她努力弥补刚刚失去的空气,发现耷在耳边的手腕,被他一左一右攥得紧。
帘子拉着,没开灯,但她正上方是他的眼睛,含着难以抑制的情绪。
傅程铭像不计后果的人,俯下身,齿间轻磕她的锁-骨,鼻息细密地扑着。
她拽住他齐整的领口,手指蹭着喉-结。
过于轻的触碰,让他继续去吻,刹车失灵,速度越来越急,也吻得愈发深重。
唐小姐嘴唇张合,类似一座城池,任由兵临城下的将军入侵。
昏沉的房间里,只有单薄细微的声音,其中之一,是两道压抑的呼吸。
她脸颊慢慢浮现潮汐的红,眼角濡着泪,握在他领边的手力道加大,几欲扯下扣子来。
傅程铭腾出手拉抽屉,自然是什么也没有,他失算了。
没算清会发生什么,也低估了那阵紧绷感和冲动,因为这次,比往常哪次都更厉害。
他的分寸向来大过原始情感。
所以,只能勒令自己缓缓停下,最后离开之际轻吻她的眼尾。
朦胧中,唐小姐终于敢睁眼,静静躺着平缓。
她脑子正乱,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结束,傅程铭也没解释。
只是看他将台灯打开了。
侧脸的剪影落在墙面,他义正言辞地,“不能这样没准备的乱来。”
这么堂而皇之,好似挑头的不是他,主动进卧室的也不是他,倒塑造成了正人君子。
唐小姐盘着腿,坐在原地,脑子像花屏的电视机,什么信号也连不上。
也包括他这几句。
她没琢磨什么意思,只沉浸在刚才,又用手背碰碰脸。手凉,脸热。
不过,她还记着提醒他,“记得把药喝了。”话似是刻进心里,说得很机械。
她每次紧张都走两个极端,要么不说话,裹起被子,要么什么话都说,但语调苍白,话与话之间没太多逻辑。
现在是后者,显然为了掩饰慌乱。傅程铭笑出声,迁就地回应个好字。
他去喝药,好在药是温的,不必麻烦成姨再热。
她一个人坐了很久,还去洗手间照镜子,脸红透了。
接几抔冷水往脸上扑,洗了三分钟才好一些。
今晚又是分床,傅程铭给的借口是:怕她被传染。
第33章 北京北京
几天后,北京入了小暑,一切正如书里描写的那样,世界像笼屉,太阳是个火炉,万物被蒸着烤着,表面渗出水,慢慢变得膨胀起来。
退休的廖警官攒了熟人局,叫上那些从小在大院儿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包括傅程铭在内。
其实这顿饭专为傅程铭而设,是敲打前段时间的事故。
当然,廖佑均也仅仅是敲打,不会说重话。一来,他不是严厉大家长,有时遇事儿还能叫上帮衬,譬如今年冬天的五道口酒吧事件;二来,傅家这小子挺可怜,暑假没人管,硬是跟他在部队呆着受苦,拢共有十年。
饭吃一半,廖佑均让傅程铭陪跟烟。
他手头没有,转身问季崇严要,咬住,手护着点燃了。
廖佑均苦口婆心地,“你也三十好几了嘛,怎么能因为感情出这种差错。”
“因小失大。”
“不相干的人耽误你的正经事儿。”
“今天是时本常姑娘,明天又该是谁家的。”
左左右右的几句,廖佑均反复说。
尤其他喝了半瓶茅台,脸红得不行,话也不甚中听。
冯圣法不乐意了,他一直把傅程铭当大哥的,“您能怪他么?谁惹事儿谁担责,该骂的另有其人。”
季崇严给老廖要来湿毛巾。
廖佑均擦擦脸,勉强清醒些,“前几天你奶奶把她叫到家里,训了一顿,还断绝了师生关系,以后再不往来了。”
“我不在场,听楼里的人说,那姑娘哭着来哭着走,还在防盗门前下跪呐。”
“瞧这样是想让你奶奶留情面,念念旧情,”廖佑均谈及林婉珍,眼中情绪开始不清不白,“婉珍是有原则的人,一旦犯了原则性的错,跪几天也没用。”
“女中豪杰,她不吃苦肉计。”
“人么哪里都好,就是出口伤人,刀子嘴豆腐心。”
傅程铭默默听,没搭话,把烟头往烟灰缸里磕几下。
顺便笑着听廖佑均忆往昔,“我追了你奶奶二十年,她愣是没正眼看过我。”
“你爷爷有什么好的。”
“我为了你奶奶一辈子没娶。你得庆幸,长得没像你爷爷,要不然我能带你那么些年,还管你吃喝?”
每次喝醉都念叨。桌上几人憋着笑听了半晌。
冯圣法还接茬,他是像婉珍了吧。廖佑均说对呀,一样的周正五官。
傅程铭时听时走神,去平台找个跑腿,让帮忙买点日用品,他今天安排紧,没空亲自挑。
下单的语气公事公办,那边回:[好,需要什么,列个清单(微笑)(鲜花)]
他一手敲字,[避-孕-套。]
消息发出却迟迟没回音,可能在感叹这单多奇葩,工作日,大白天,还买得很敏感。
无所谓,他表情平平。
脸皮都是经年累月磨炼的,等消息中间,傅程铭把手机撂一旁,拢拢筷子,吃起眼前的菜。
届时,廖佑均在讲那代人的故事。
冯圣法坐在他身边,看那屏幕亮着,他倒是垂眼,目不斜视优哉悠哉,双唇紧闭,下颌不急不缓地动,慢条斯理咀嚼着。
小冯少爷没多想,斜眼去看,结果“我艹”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了。
头挨着季崇严,季总蛮嫌他的,皱眉扶冯圣法起来。
廖佑均骂小冯莽撞。被骂的人拍拍屁股,重新坐好。
傅程铭眼里带笑,和冯圣法震惊的视线擦过,恰逢手机震动,他冷静地去看。
人已经到店,零零总总拍了不少照片,品牌、款式、尺寸,还委婉说,[您选好发消息就行(微笑)]
他在这个东西上很豪迈,[都买。]
不知道买什么,不如都买。那端又一阵安静,[再缩小一下范围?(微笑)]
尺寸他没试过。
现在也来不及了,索性就到时候挨个戴,理论上可行。
最后,给出理论大于实践的回复,[暂时不需要,都买。]
这一通对话,冯圣法可是全程观摩,他压低声音,“不是,怎么还找跑腿儿啊。”
傅程铭答得正经,“日用品而已,没什么不可以。”好一个伟光正的理由。
说罢,看老廖彻底醉了,烟也不必陪着。他将烟蒂按灭,拧开自带的保温杯,喝了几口热水。
他病刚好,女孩子便警告,如果再不喝水反复烧起来,我就跟爸爸妈妈回香港!
说话时她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面容严肃,态度冷淡。
傅程铭看着她,笑不达唇角,是笑她还处在以“爸爸妈妈”为推脱的年纪,倒能把他管束住了。
他听下应下。
这句比什么医嘱都管用。
饭吃完,廖佑均给傅程铭两座盆栽,中等个头的长寿花和富贵竹。
老廖把他单独拉到小屏风后,神色凝重,“你奶奶身体又差劲儿了,昨天我听见,上楼喘得厉害。”
傅程铭也随之敛紧眉梢。
“我看你不知道,那她应该是对你报喜不报忧了。带她去医院看看。”
这盆栽是一片好心,为了给林婉珍的屋子换换空气,把那老家具的霉味儿散散,会对肺好些。
他接过,左右托在臂弯里,“她精神怎么样。”
“精神状态么,”廖佑均思忖片刻,“从断绝来往那天后就不行了。”
傅程铭回忆,半个月前状态还是不错的。他口头应承,说下午去一趟。
廖佑均说,“几十年的学生,肯定会难受。你去了,主要是找找症结,最好是心病。”
林婉珍八十多了,有点异常都得重视。
傅程铭虽然做好了唯一亲人去世的准备,但真要有点儿苗头,他不可能八风不动。
奶奶对他的好,渗透在日常点滴,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一把年纪亲自教养他二十年。
他端着两盆花坐进车里,看今天是张绍经来接,有意问一句,“手术做完了?”
张绍经点头,“在康复阶段了。”
“在哪儿做的。”
“刚开始在北京,后来到了霍普金斯。”
这种病,治起来是无底洞,他疑惑,“手头的钱够用?”
张绍经没即刻回答,在犹豫。
这一问一答还未结束,冯圣法突然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大喇喇坐他旁边。
傅程铭侧眼看去,冯少爷笑嘻嘻的,“我宾利保养去了,借你的一用。”
他收回视线,手机有新消息来,是骑手说,东西已经打包送进院子里了。
冯圣法偷瞄得过分显眼,还一副活久见的表情。
活久了能看傅程铭拿保温杯不间断地喝水,还研究避-孕-套,关键是代购的,并一本正经告他:计生用品罢了。
这语气,仿佛在买矿泉水。
傅程铭不理他,兀自揪掉泛黄的枯叶,扔塑料袋里。
这个事情不能让女孩子操心,他需要事无巨细、准备到位,不能像那晚一样,莽撞过后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
不妥当,也不负责。
他经验匮乏,准备的手段难以掩拙。
可惜唐小姐并不知情。
箱子寄来时她刚好在家,以为是傅程铭破天荒网购了,签收了,随手给他扔地上。
那晚之后,她暗暗计较,默默生他的气。气他不闻不问就走,留她莫名其妙呆坐着,等了他好久。
这份火气很隐约,藏在平常生活里,属于能察觉不对劲,但抓不到证据的一种。
比如,不动声色地回避他,碰面时,对他态度敷衍。
傅程铭去看林婉珍,把挑拣好的盆栽放客厅窗台上,又劝她去医院。老太太固执,不肯去,说如果真得癌症了,别化疗,好早解脱去找你爷爷。
他不应这话,以后还会再劝的。陪奶奶坐了会儿,就往集团走。
这头忙得像赶场,唐柏菲那边清闲。
下午一点多换好衣服,应邀吃饭。唐小姐应刑亦合的邀,去王府井周围胡同里的米其林餐厅。
刑亦合联系她时,姿态压得极低。
说要道歉,还给她带了那天在秀场内外的他拍照,都打印出来了,其中三张是ccd。
唐小姐为照片而去,其次还想审问,傅程铭电话是不是他故意挂的。
餐厅散座稀疏,光线昏沉,安静,冷气充足。中央的钢琴手正弹奏六月船歌。
她肚子很空,拿起刀叉看侍者上菜,只有一盘,菜必须一道道的上。
白手套端着圆盘,安稳放在面前,说了句,马粪海胆请您慢用。
盘沿就占四分之三,中间下沉式的丁点儿空间盛着菜,除去装饰,能进嘴的不够塞牙缝。
唐小姐瞬间没了食欲,把刀叉一搁,冷眼看刑亦合。
对方一口吃完,侍者上了下一道:抹茶鲆鱼。周围是一圈干炸海棠,貌似不能吃。
“喂,你成心的吧。”她生气。
刑亦合放下刀叉,“怎么了。”
“说要道歉,进门开始你一句没提,还请我吃这个东西,我不爱吃。”
他喝口柠檬水,抱歉笑笑,“我以为你喜欢米其林的氛围。”
她回答得很有哲思,“和特殊的人在一起才吃氛围。和普通人就是纯粹吃饭。”
他抬眉,“那我是普通人喽?”
“电话是你专门挂的吗?”直入主题,懒得废话,“那天我在后台彩排,手机好像是你在管。”
“我确信,你肯定挂了,现在要确认你是不是有意的。”
“你已经对我这个态度了,有意无意,好像不重要了。”
唐小姐气笑了,“是你先这样的。怎么反过来怪我?”
“刑亦合,你很有才,也很有趣,我想和你一直做朋友,但你因为感情的事和我计较,还在电梯口冷脸撞我。”
“我选择他、不喜欢你,是我的自由,你没资格给我脸色看。”
刑亦合瞧她满脸倔强,迟迟不回复。
沉寂中,她垂下眼,不时偷偷抬眸看他。
一眼复一眼地。
他笑着摇摇头,拿出礼盒,推到她手边,“照片。免费送你了。”
粉色小方盒,四周还束着蝴蝶结,唐小姐不想要这个,扯下来扔给他。
她又把盒子一倒,照片全散在桌上,一张张仔细检查。
聚精会神看照片时,对面的刑亦合靠着椅背,手肘架起,指节撑住太阳穴,视线越过她,看向后桌的女人。
女人独自来吃饭,面朝他而坐。
她打扮神秘,黑裙、白色宽边帽,帽沿折痕如波浪般起伏,又衔接细密的黑网。网遮盖半张脸,只露出正咀嚼的嘴唇。
刑亦合看了会儿。
女人撩起帽檐,带笑的眼和他对视。
他表情却有埋怨。
女人不以为然,捂嘴笑着,戴好帽子。
唐小姐看照片没失焦、破损,全整好,款款放回盒子里,“检查完了,现在和我道歉。”
同样骄矜的语态,刑亦合半点没生气,“好,对不起,不该擅自挂你电话。”
“还没完呢,向他道歉。”
这下,刑少爷皱眉,“谁?”
她一拍桌子,挺直脊背,“傅程铭。和他道歉,如果你说了咱们日后好相见。”
刑亦合的手捏着桌布,指尖发白但不动声色,半晌后,挤出一个笑,“对不起。我对不起他。”
她不爱为难人,看他态度诚恳,不想计较,“放你一马,以后还做朋友。但——得先冷战几天。这是流程。”直球单纯的孩子才这样解决问题,唐柏菲就像孩子,家境优渥,涉世不深。
刑亦合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全餐厅都投来目光,“不是有意撞你的。”
她不愿承受眼神的分量,收拾背包,作势要离开。
“那天刚接了我妈的电话,她问我,是不是私自把模特换了。”
“实不相瞒,我带着新品牌初出茅庐,秀场也是第一次去,她很看重,亲自为我挑了专业的维密超模。”
“但我瞒着她,私下换成你了。”他摊手耸肩,“她嫌我拿前途当儿戏,骂了我一顿。”
唐小姐站起身,手拎着包包,“所以你要把气撒到我身上。”
“所以我今天向你道歉了。”
“你可没和我说这些弯弯绕,假如我知道,肯定不会和你去伦敦的。我不稀罕。”
“我知道,”他很坦诚,举起香槟碰了下她的高脚杯,“所以我错了。”
刑亦合年轻气盛,情绪不稳定,容易迁怒他人。比某个人差远了,她心中暗暗比较,转身离开。
唐小姐并未直接出门,而走向洗手间。
座位上的刑亦合与女人互看一眼,女人也站起来,优雅的整整裙摆,跟在唐柏菲身后。
隔得间距适中,不会被发现。他回身,看两人一前一后拐进角落,消失在视线中。
上了厕所,她去半身镜前探手感应水龙头,柔和的水柱涌出。
洗手时,身边站着一个人,唐小姐没多在意。
简单洗完了,她直起腰,余光通过镜面看到右侧的女人。
好像是坐他们后边的那位,此刻,女人摘下宽边帽,随便放台面上,正对镜补口红。
是以,整张脸暴露在橘色的光下。
能看得很清楚。
刚开始,她只平淡扫了一眼,但那张脸短暂停在脑海后,又觉得不对劲,于是眉梢紧缩,再次对镜看回去。
因为内心的波澜,眼神也忘了回避,看得大胆直接。
女人眼角和唇边有皱纹,估摸五十多岁了,化着淡妆,短发齐在耳后,总体保养得宜,气质不普通。
尤其是眉眼,浓眉,眼窝深邃,十分周正。
像,和傅程铭特别像。
神态更像,唐小姐都恍惚了。
怎么能这么像。
第六感使然,这个女人或许是他妈妈。
这推测让她涌起一身冷意,汗毛竖起。脚底生根似的,她木讷地站着,一动不动。
发觉盯得太久,她匆匆收回眼,直视镜面,看见自己眼中那难以遮掩的震惊。
唐小姐低头,翻出纸巾假装擦手,试图掩盖此次行径。
沉默中,女人合住口红的磁吸盖,看向她,“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猛地攥紧拳,措辞许久才敢抬头,和女人同时在镜中对视,“你是,”
“我是?”
女人的表情奇怪,貌似知道她要问什么。
且,对她不礼貌的直视没表现丝毫的恼怒,像早猜到她的反应。
你是傅程铭的妈妈么?
到底没问出口。
唐小姐憋回去了,或许是错觉,但愿是错觉,希望是错觉。
那份侥幸心理在说,这肯定是误会。
“没什么。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说完,唐小姐便快步离去-
蒋净芳等人走后,把口红扔包里,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今天她没叫司机来,纯属私人行程。
刑亦合开着布加迪跑车,停在胡同口,看蒋净芳踩着高跟鞋越来越近,拉车门坐在副驾。
工作日,二环内不是很堵。
敞篷放下,刑亦合烧包的摇下车窗,手搭在窗边,发丝被风吹得飘逸。
“你今天怎么搞突袭,”刑少爷不满,猛踩油门,有意带着她飙车,“要监视我?”
蒋净芳撩开扒在脸侧的头发,对这速度并不怕,“看看你要见什么人。”
刑少爷冷脸,“你不要这么八卦。”
“不要这么说话,”蒋净芳教育他,“你二十岁要叛逆期了?”
“那姑娘和我很有缘啊,我当然得看看长成什么样,”她竖起两根指头,“要我的两个儿子都那么喜欢。”
“真是比小说都狗血。”
刑亦合吃醋了,将车拐进死胡同,急刹车,“现在承认傅程铭是你亲生的了?”
“不承认要怎么办,没血缘关系能靠法律争股份吗?当年老秘书宣遗嘱的时候,我不在场,他空口无凭,可信度很低,万一有我的一份被林婉珍遮掩起来呢。”
“放长远去想,过段时间我认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也算好事一桩。”
“诶呦,”蒋净芳摸他的脸,“他的醋也吃啊。与其这样,不如在平时多陪妈妈一些。比什么都强。”
刑亦合把蒋净芳的手打掉,用力解安全扣,安全带迅速回弹。
蒋净芳觉得自己儿子还是不争气,抬高声音,“是让你来北京抢家业的,不是抢老婆。拎不清,真以为让你吃喝玩乐风花雪月?没女人会死啊。”
“一个二个都这么废,离了女人不能活呀。”
母亲训斥,他却笑着调侃,“我遗传的是你们,两个自称为爱私奔的勇士。”
爸妈都这德行,别骂儿子如何如何了。蒋净芳闭了嘴,推刑亦合,“开车,送妈妈回家。”
另一边。
唐小姐急不可待想见傅程铭一面,可后脚进院子,被成姨告知,先生前脚走了。
她问去哪儿了?成姨说,西平斜街那家有名的会所。
成姨怕太太听见后俩字多想,还补充半句,放心,先生只是赴庆功宴,和集团那些人一起。
彼时的她顾不上思虑,满脑子都被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所占据,只点头,即刻出发去西平。
天色已黯淡,月亮高悬,黄橙橙的,像墨黑穹顶的弯钩。
唐小姐打了车,在后座魂不守舍,眼睛无神,在想该不该告诉他。
怎么说?什么时候说?真的要说吗?他听了后会难受吗?还是开心?
她摸不准,就是这样才很难办,才心不安。
万一她坦诚相告,他心情反而不好。可知情不报,又过意不去。
她手指攥紧,扣得生疼。
两下纠结里,车停在胡同口,司机折身说,“你好,到了。”
她没应。
“你好?到了。”
这次她一机灵,跟回魂儿似的,“哦。”
付过钱,下了车。
整条胡同都高挂着红灯笼,红影落在青石砖上,风吹灯动,影也动。
一路走着,左右两侧都没店铺、住户,只有隐秘古朴的院子坐落于尽头。
觥筹交错声隐约从红砖墙溢出来,引她站在门口,顺着大开的红漆门进去。
院里几颗海棠开了花,密密麻麻的白点子落地,显眼得像下了七月雪。
回廊曲折幽深,唐小姐听声辨位,靠知觉找路,活像无头苍蝇。
深深庭院,月光满地,她没空赏景,步伐越迈越大,从垂花门绕到东厢房。
又是被改成饭店的四合院。
她在一道三关六扇门前停下,听着里面清晰的人声,确定是这间。
手压住门,用力,将门正正推开。
酬酢场的气息瞬间扑面,她视野有限,只知道是圆桌坐着一堆人,一半被门框挡住。
傅程铭坐正前方,侧对她,鼻梁高挺,更显得面容深沉,也覆盖一层肉眼可见的倦意。
听着响动后,他朝门口睨眼,眸中闪过惊讶,片刻又恢复如常,带了点笑,向她伸手。
唐小姐纵观这些神态,他们似乎在聊什么严肃的事儿。
她进退两难。
还是被那只手驱使着上前。
方才在门边时,屋子里就一阵躁动,她亦步亦趋走进,全须全尾露面后,愈发哗然。
她低头,与他握上手,另一只手扶着椅背。
傅程铭一双眼自始至终看她,耐心问她有什么事儿。
她支支吾吾,“我有事和你说。”
第34章 北京北京
说完这句,唐柏菲用余光偷偷瞥了眼在座的人,有季总和那次戴眼镜的黄总,其余全是生面孔。
那些人七零八碎儿的聊着,配上女孩子的声若蚊吟、和她那不明显的口型,傅程铭没听清。
他笑着摇头,脸微侧,欲将人往近拽,示意她贴在耳边说。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正与他僵持,听那位黄总突然拍手,“估计是咱们不能听的,都回避,回避,让他俩聊。”
黄庆良喝醉了,脸红着就要往桌底钻。
幸亏旁边人扶他起来,不然叫她更无措。
傅程铭懒得搭理,仰视她,拇指指腹磨着她的虎口,“刚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唐小姐知道,周围人虽然在讲各自的事情,话语嘈杂,但那十几双眼可是落在他们身上的。
目光都很结实,飘来飘去带着八卦心。
她心一横,抽出手,左右拢在嘴边贴近他,“你和你妈妈关系怎么样。你讨厌过她吗。”
相似的问题。
上次傅程铭没正面答,用一套模棱的官话应付。没关系,打直球的唐小姐会继续问。
她直起腰,看他轻声笑了,不明所以。
专门跑来就为了这句,有些荒诞,放她身上倒也不奇怪。
傅程铭看她求知欲满满,“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还有好几个问题要问呢。”
“都是针对我的?”
她点头,“嗯。”
“好。”
他极有耐心,笑着应下,向端菜的侍者递眼神。
侍者即刻会意,搬来椅子轻放在唐小姐身边,伸手说一个请字。
“先坐,有什么话慢慢说,”傅程铭也由此松手,看她坐了,“饿不饿。”
这一桌半新不旧的菜,她撇嘴,“你们都快吃完了呀。”
“不让你吃剩的,想吃什么叫厨房现做。”
有人热络地问,“唐小姐吃不吃炸酱面啊,这儿的配方是季总家的。”
“炸酱面还是自家做得好吃。”
“外边儿的酱发苦。咸菜也不脆。”
“傅董也吃过,是吧。”
她正准备要菜单,现在收回手,转头问他,“好吃吗?”一双黑眸子亮晶晶望去,等他回答。
似乎只听他一人之词,信任得满心满眼。
傅程铭点头,“我小时候经常吃。”
“你们住一起啊。”她睁大眼睛,多新鲜。
“差不多,”他倒杯水,放在她手旁,“被赶出家门就往他那儿跑,他家在楼上。”
“是你奶奶经常赶你走,我知道。她把你一个小孩子扔出去。”
瞧她表情,仿佛事态极为严峻,眼里流淌出怜悯,傅程铭笑,“在心疼我?”
唐小姐先是回避他,对侍者招手,“炸酱面。”再是不动声色地点头。
是在说,嗯,我心疼你。
“要怎么心疼。”
傅程铭语调未变,可眼神忽然暧昧,她发现了。
两人离得近,他抬手,顺势抚着女孩子后背。
她不安分,肩头顶他的手臂。
他不仅不放手,还往下移,掌心贴住她的侧腰。
唐小姐埋怨地嗔他一眼,小幅度扭腰,见他笑得不及唇角,但暧昧加倍。
傅程铭倾身而来,“你这么动,和我摸你有什么区别。”沉稳好听的声,扫着她耳朵。
她不动了,坐姿端正堪比小学生,默默等炸酱面。
他有意逗她,“怎么和雕塑一样了。”
“不敢动,怕你摸我。”
面对生硬的语气,他四两拨千斤,“又不是没有过。”
唐小姐抬手要打他,却反被握住放在他大腿上,不时地揉着她手腕。
九点多,炸酱面上来,傅程铭不再逗她,放人去吃饭。
碗是典型的正德式青花纹样,两个拳头那么大,面盛得满,中间堆着没搅开的炸酱,她调面,听人介绍,肉沫是肥肉相间的上等五花,翻炒过程加了葱白和姜末,一点儿葱叶不能有。
方形小碟子齐齐码了一排,白玉黄瓜丝,象牙萝卜丝,泡发一夜的豌豆、黄豆和豆芽。泡也是加了盐水,单吃都不寡淡。
另有一个圆盘,放自制咸菜,芥丝,酱三宝,甜姜芽、港椒。拿罐子腌的,比六必居好吃。
她搅匀了,每碟各倒一些。
挑一筷子往嘴里送,是比中午的马粪海胆好吃。
唐小姐吃饭,席间又开始聊回之前的话题。她嘴动,耳朵也不闲着,仔细听。
席间有两三位不是集团的人,傅程铭今夜要欠他们人情,先赊账,日后再还。
那些像是医院的老主任,问了好多关于林教授的情况,有没有过往病史。
傅程铭不太了解,打了通电话,让那人和他们聊。
主任们分析,林教授可能不太乐观,下礼拜前务必去医院,不能再推脱了。
“毕竟八十多岁了,身体素质,脏器功能都会下降,”其中一位说,“不过您也别太担心,我们要事无巨细,往最坏去考虑确保万无一失。”
傅程铭说理解,但是,“我下午去了,劝不动。”
季崇严说他能劝,让他爸妈跑一趟。实在不行绑也绑去,总不能拖着病吧。
一行人聊到十点,唐小姐把面吃完了。
主任们要走,傅程铭起身点头,算是目送。
复又落座,他捏捏鼻梁的穴位,一副头疼模样。
唐小姐将筷子搁在碗上,擦擦嘴,“还以为今天是庆功宴呢。”
“借个由头而已,”他解释,“没几个集团的人。刚才送走的是院长,剩下的这些,医疗资源不在国内。”
他声音压低,还有心情开玩笑,“请吃饭,欠人情。我今天这是低头求人来了。”
倒也没有吧,她心里喃喃。
他求人,也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得让老院长尊称“您”。
不过一想也对哈,他通常身居高位,今天也算低头了。
“奶奶身体不好?”她问。
“一直不怎么样。药就没断过。”
她哦一声,不再追问。
心里也在纠结,到底说不说中午的事情。
奶奶生病他已经够乱了,不需要她再用亦真亦假的事来添堵。
可以先试探试探。
人走得差不多,侍者收整盘子。
傅程铭对那年轻男人说,“和你们冯先生说一下,我今天在这儿睡。”
男人点头,应承了。
唐小姐思绪赫然断开,惊讶地看他。表情在说,怎么不回家。
女孩子有些慌乱。
傅程铭搭着扶手,欣赏了会儿她这鲜活的小表情,很灵动,“冯先生,冯圣法的爹,我和他挺熟,这儿又是他家,咱们想睡一觉还是可以的。”
“不是会所吗?”她声音弱下来,“我走的时候听成姨说的。”
“算是,他自己开的。”
她疑惑,为什么拿自家开会所。
傅程铭告诉她,这院落民国中期就建成了,祖上传的老宅,冯父手中有五六套,皆是二环内的风水宝地。
之所以把这套单辟出去给外人享受,是解放前地段不好,后座房的半角屋宇,被地图划分进了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潭。
冯老爷子不喜风月,沾一点儿都不行,屋空着浪费索性开家饭店,还能赚些零花。
冯先生穿着睡衣踏进门,笑对他说,“楼上去吧,叫人收拾出来了。”
傅程铭道谢,冯父嫌他客套。
唐小姐的手被他握着,一并放进口袋里,以这样亲昵的姿态跨门而出了。
与冯先生擦肩时,仅仅一瞬,她发现自己正被那双好奇的眼注视着。
冯父并没恶意,只是平常总听冯圣法吆喝,说傅程铭对她多双标,今日一看,不像吹嘘。
砖瓦水泥砌的小二楼,一层吃饭,二层有客房能睡觉。
家不大,洗手间只有一个,双人床后是露天阳台,半圆形,围着栏杆,只够站一人。
屋子半尘不染,没人气,且一切家具都陈旧了,小红木博古架内,错落的隔间摆着古董。
木头有沉香。
古董一半是真品,千金不换,其余是仿制。
傅程铭说,“原本全是真的,后来交给博物院了。”
唐小姐俯下身,摸那副玛瑙挂环。
他垂眼,话里有笑,“不是有好多问题?我现在听着。”
她动作停顿,还不知道怎么说呢。于是以洗漱为推辞,进洗手间,关上门。
两手撑住台面,看了半晌镜子,上午的事历历在目。
她呼口气,用一次性牙刷和毛巾凑乎洗完,又磨蹭了半晌才出去。
门外,恰逢窗外起了风,帘子被吸出去。
傅程铭将阳台那道推拉门合拢。
侍者敲门进来,拿了两身新睡衣,洗过晒过后放进密封袋里的。
他替她撕开袋子,把衣服扔在床边,一副将就的态度,“我就不换了。”
傅程铭撩起一角床单,坐床垫上,半倚靠着床头看女孩子脱衣服。
她挨边儿坐了,和他一左一右隔些距离,手伸到后背拽拉锁。
这裙子难穿难脱,纯粹穿好看的。唐小姐双手并用,不消片刻已经出了汗。
终于拉开一点。
她发觉那道眼神,侧目看,他的视线像聚光灯,困圄她好久了。
被人直直盯着换衣服,她不习惯,捂住领口用力推搡他。
后者不知悔改,反而戏谑地笑,他拍拍床,“我帮你,坐过来。”
她往后挪,傅程铭拨开她肩后的碎发,握住拉锁一拽到底。
他箍住她的双臂,把人囚在怀里,嘴唇贴着她耳垂。
只轻轻一碰,他鼻息喷薄,唐小姐的骨头发酥,难以克制。
裙子被他褪到腰上,整个人光秃秃的剥离出来,她眼睫低垂,看小腹上那只手。
傅程铭轻声问她,“说吧,针对我的问题。”他抱得紧,两人前身后背挨在一起。
她沉吟须臾,“如果,我说如果,你突然碰上一个女人,和你妈妈很像,年龄相仿,你会是什么心情。”
他一手压在她锁骨下,“基本没可能遇上。”
“为什么。”
唐小姐疑惑,身体一挺,肩带滑落了。
傅程铭食指屈起,指腹帮她挑上去,骨节轻滑过皮肤,引起一阵阵的痒。
“因为我不记得她什么样。何谈长得像。”
“那,你妈妈结婚很早,你说过,她几岁生的你啊。”
他已察觉今夜问题不简单,却不动声色地回,“好像是二十二岁。”
她心算,“你妈妈今年五十五岁了。”
“嗯,对。”
“我再问,假如你某一天遇上一个女人,五十左右,气质不错,和你长得很像,注意哦,是和你像,尤其是眉眼,你第六感都想认她当妈的那种。”
“你会怎么想?开心?难过?生气?”唐小姐不会旁敲侧击,试探的问题也极其直白。
所以,想骗过他达成目的,可能性为负。
傅程铭眯起眼,深沉思虑的情绪一闪而过,怀里的直球孩子仍在问,“你希望见到她吗?你原谅她了吗?”
他低哑地笑,嘴唇凑近,一下下吻她侧脸和脖颈。
她全身瘫软的靠着他,本能歪头,为他留出更多皮肤。
她声音变得模糊,拖拽他的领口,让他停,“我在问你呢。”
傅程铭听她话,唇瓣缓缓顿在她耳边,“晚上是不是饿了,一碗面全吃了。”
唐小姐急吼吼地,“你不是说我瘦了吗,现在又嫌我吃得多。”
“没有这个意思,是在想你中午没吃饱?”
“嗯,”他身体的温度从昂贵面料里透出,气息将她包围,她感官被占据,昏昏沉沉的,主动进入新话题,“中午被别人请去吃饭了,超级难吃,我一口没动。”
“哪个饭店,把菲菲饿成这样,”他叫得肉麻,“有多难吃。”
“是王府井那个米其林法餐厅,”她皱眉,专注的吐槽,“特别特别难吃,第一道是马粪海胆。”
“马粪,和海胆。”
“我听见名字就吐了,服务生还说请享用,我享受什么,享受马粪?还是海胆。”
“嗷,还有抹茶鲆鱼,我不喜欢抹茶。抹茶蛋糕我也不吃,我只吃桃子的。你那天买的就不错,我偷偷吃完了。”
“其实今天中午是刑亦合叫我去的,我为了拿照片,你别多想,我还让他给你道歉了。”
“他说,他对不起你。希望你消气。”
昏黄的壁灯下,傅程铭看女孩子嘴唇一张一合,说得很起劲儿,完全忘了此行来的目的,话头轻易被带走了。
他没忍住笑,提醒她,“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怎么只顾说自己了。”
“对,我最想问的是你和你妈妈,关系怎么样。不许回避,很好,一般,不好,三选一。”
她手抬起来比个三,他握住,把指头压回去,“不怎么样。”
她坦诚,他没必要绕圈子。对别人真假相掺,对她不行。
“那你当我没问,”她气势减弱,“把我的话全忘了吧。”
“好。”傅程铭答得迁就,“没其他要说的?”
唐小姐摇摇头,折身去看,离得更近了,鼻尖差点碰上他的。
她向后靠,想拉开距离,傅程铭却单手扶着她后脑,把人往过拢,直到两唇紧贴。
她动作轻微,配合他嘴唇翕动,由他含着自己的上下唇瓣。
也不同之前会躲,她主动打开牙关,让他舌尖探入,在口腔里搅着。
他轻重交错,轻少重多,轻时,给她喘息的机会,重时,开合吞咽的节奏明显加快。
好似没够,永远不会停,要受不住他的吻,唐小姐抓紧他领边,使不上力的双臂推他。
傅程铭放开她,在她眼尾落下吻。
她双手支住床面,和他离远了,平缓半晌,“这么凶。”语气尽数是埋怨。
他探身手去哄,却被她躲开,抓了个空,手僵在半空许久,“可能是你很多天没理我。”
“说起这个我还有话问你,”唐柏菲气势又涌上,“你那天为什么把我扔下就走。”
“我是什么人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猜到了,很是抱歉,“怕你被传染。”
“什么破理由我才不信,要是真怕的话你第一天就该分家了。”
“别以为你很聪明我傻得不行,”她眼里冒火,“你说什么我都信就见鬼了。”
傅程铭在措辞,笑着注视她。
她想起来衣服脱了一半,再脱不是,穿上也不是,干脆拿睡衣挡住前身。
他严肃地,“怕你意外怀孕,这是其一,其次什么措施都没有,也怕对你身体不好,你今年才几岁。”
唐小姐怔愣住,面颊后知后觉的发烫,说得断断续续,“你怎么不早说呀。”
“不是光彩的事儿,何况我那么狼狈,不想挂在嘴边。”
她收起下巴,“我已经到法定结婚年龄了,你怎么比我还怕。”
“你是女孩子,真要出什么差错,你比我承受得要多,”他像急于开导的家长,“你觉得意外怀孕,只是去打胎这么简单?”
“还是说,怀孕的过程,和这两个字一样简单。”
她被傅程铭耳提面命,张了张唇,“没有自制力的是你啊,还反过来教育我。”
脾气依然这么大,傅程铭失笑地拽她手腕,扳她的双肩,她又跌回原位,挣脱不开。
“可能是听谁说了一句,记到现在了。”
她睁着大眼睛,“谁啊。”
“忘了,反正那人说,”傅程铭鼻梁划过她太阳穴,脸埋进发丝里,嗅着淡香,“谁要给他生孩子,还两个。”
“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傅程铭,滚出来,我要和你离婚。”
“前半句我没在场,听小冯转述的,也不知道记错没有。”
唐小姐震惊的同时,哭笑不得,被那呼吸弄得脖子痒,抬肩去赶他。他顺势咬在肩头,齿间不轻不重的磕着。
“还有。我迟早离婚,和他在一起图什么,图他又老又刻板还是性-无能。”
那些大言不惭的黑历史,都被他翻出来,她尴尬地挣开他,往床那边逃。
傅程铭不拦着,看她红着脸扯被子,衣服将脱未脱的往里钻。
他没再逗她,掀开一半床单,穿着外衣躺在一侧,与她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不盖被子。就这么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看了眼身边人,还大字型睡着,呼吸沉重,占据多半的床。
傅程铭简单洗漱了,戴好手表下楼,院里晨光正盛,在满地海棠上铺得洋洋洒洒。
跨过小天井,院东的厢房内,冯父正坐着吃早饭,见他来了,又叫人端上一份。
冯父右手握勺,左手压着晨报,前边儿收音机里还听戏,天线不稳,声音不时嘈杂,外头还有鸟叫。
这一大早挺热闹。
早餐简单,一碗白米粥,昨晚准备炸酱面剩的咸菜,他坐下一道吃。
冯父问,“诶?你太太呢?不吃饭。”
“她不吃早饭。”他答。
冯父笑笑,“香港人还有这习惯。”
傅程铭也笑,“只是她单纯起不来,一天两顿,午饭是第一顿。”
冯父说,年轻人都这样,如此,把他也划进老年人行列。
喝了几勺,他瞧见对面的亮格柜第二层有日历,起身走去看,日历被撕到最新一月,旁边搁着碳素笔,大概是方便标注重要事项。
“您记得昨天几号么。”
是以,他拔掉笔帽,听冯父说日期后,在13上画了几圈。
“你有事儿。”
“嗯,麻烦您找个人。”笔尖点了点,又盖住。
冯父关了收音机,“什么人。”
“我妈。她叫什么来着。”
傅程铭转过身,看冯父愣了几分钟,“蒋净芳。”
“对,找蒋净芳。去王府井那家米其林法餐厅,排查出入的人,要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这个区间的。五十岁、保养不错的女人。”
“您当年开饭店的时候,和那边儿老板熟吧。”
冯父摆手,“不熟也能给你找见。看我面子上会调监控的。”
“小傅,”冯父语调沉沉,“你找她干什么。她又回北京和你碰上了?”
傅程铭把袖箍拉上去,挽袖子,袖边往里塞,“我要和她碰上倒不用麻烦您了。”
“你找她算当年的账?听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
女孩子突然那么问,想必是蒋净芳故意被发现。
袖子挽好了,傅程铭演得母慈子孝,“我妈来北京也不知会我。我这个做儿子的必须得找她。把我妈请过来。”
“请来之后呢,”冯父放心不下,刺他一句,“堂前尽孝?”
他笑笑,不说话,回房间去。
傅程铭叫醒她,唐小姐拖着起床气,在床上隔被子踢他。
他承受怒火,摸摸她的头,“叫早了,我的错。得早点儿送你回家。”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话囫囵着,“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想去看看奶奶。”
林婉珍不喜欢她,傅程铭始终刻意把两人分开。
她看出他的若有所思,坦白了,“我知道你想什么,怕她骂我,我再和她吵起来,其实已经发生过了。”
“什么时候。”
“就是,今年三月份下暴雨,奶奶家房子漏水成姨去看她,我也跟着去了。出来以后还碰上饭局,时小姐喝醉那次。”
傅程铭问,“那你还要去?”
“单纯探望呀,和老人计较什么,而且我奶奶也病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没时间,那我替你去。奶奶有什么情况我就能和你汇报了。”
他沉默地,看她嘴抿成一条线,眼神似乎问,可以吗。
“那我陪着你就是了。”
“嗯?你不是忙吗。”
他唇边有笑意,“先这么定下,你想去的时候和我说。”
唐小姐口型噘成o字,没发声。
和他一同下楼梯,迎面碰着冯圣法从院里走来,途径那片海棠。
冯少爷手拢在嘴边,大声叫,“嫂子怎么在这儿。”
她被这称呼吓到,迈门槛时险些绊倒,傅程铭扶稳她,“你今天抽什么风,忽然改口了。”
三人站在树荫底下。
冯圣法说,“诶,早该这么叫了。我认他当表哥,你以后就是我表嫂了。巴结嫂子,唯表嫂是尊,对我只有好处。”
她哼哼一笑,“为什么啊。”
“表嫂能管住他,我和你统一战线了,岂不是能和他平起平坐?”
没等傅程铭训,唐小姐蹲下,抓起一抔海棠花往冯少爷身上扔,“你把我叫老了!”
第35章 北京北京
唐柏菲隔天起床往林婉珍家里赶,时值中午十二点半,成姨让她吃完饭再走,或者,等先生回来啊。唐小姐说不太好,原因是怕一两点去了奶奶午休,把人吵醒就好心办坏事了。
中午不堵车,到小区刚好一点。
毒太阳往下砸,地面不断地反热气,院里阴凉处少,人们也不会在这时候出门,所以格外安静。
凭着记忆找到单元,按响门铃。
可能是傅程铭提前打点过,奶奶没问是谁,直接给开了。
爬上陡且窄的楼梯,唐小姐抑制着喘气,看那门也是轻掩的。
拉门进去小心环视一圈,客厅没人,家里和上次一样收拾得干净整洁。
电视柜两侧还多了两盆绿植。就是空气不流通,鼻端一股老房子才有的味道。
她将门反锁,俯身换拖鞋,此刻,耳边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林婉珍从卧室走出来,看她慌乱直起腰,拖鞋也穿反了。
“反了。”
唐小姐愣一秒,左右换回去。
林婉珍视线不咸不淡地扫过,坐沙发上,拍拍垫子示意她别站着,“不是讨厌我吗,怎么还要一个人来。”语气平平,没有责难的意思。
“您又不是坏人,我为什么要讨厌。”来北京一年了,她说“您”仍然生疏,因此念到这个字气势会减弱,仅剩个口型。
孩子心性,人只有好坏之分,林婉珍笑了,“他今早就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中午留下等你,特意嘱托,不能和你吵架。”
果然。她慢慢朝沙发踱步,拘谨端正地坐下,“我来也有一半原因是为他。”
林婉珍不甚理解。
“因为我喜欢他,所以他在乎的人我也在乎,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空气安静片刻,她觉着尴尬,又补充,“嗯,就这么简单。”
听者在感叹这孩子的直截了当,毕竟上下里外几十年家风都推崇:情绪内销,话不说满。
许多内敛的中式家庭,一辈子都难宣于口的感情,被她轻而易举说出了。
经历那次事故后,林婉珍愿意放下偏见,今天才发现,她性格不是刁蛮,而是初入社会的稚嫩,顶多算娇气。
相较时菁背后算计,肯定是这姑娘更好些,起码没恶意,单纯得像白纸,一眼能看透。
两人相安无事坐了会儿,唐小姐抿着唇瓣,视线聚焦在茶几上左看右看。
不能干坐着,得找事情做。
秉持这条纪律,她拔开暖壶塞子,艰难地倒水,一杯自己的,一杯推给奶奶。
她手垂下悄悄甩,太重了,手腕在抖。
林婉珍喝口水,瞥见这幕,“你从小到大是不是没给人倒过水。”
“嗯,”大方承认了,唐小姐说,“我只能端小茶壶,而且,您这个真的太重了。”
“会做饭吗。”
她摇头。
“家务,做过吗。”
依旧摇头。
林婉珍端着玻璃杯,笑出声。
“您是在,嫌我娇气?”
以为又是一场拌嘴,结果奶奶却说,“是笑你说话太白,一点沓樰團隊儿东西不带藏的,和我孙子两模两样。不过时代变了,你家钱多,你养尊处优也没错。”
她松口气,跟着笑了,“我以为又得和你吵架了。”
“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什么,我心眼儿可没那么小。”
她没听太懂,掌心遮住手机屏幕,偷偷去搜:丫头片子是骂人的话吗?
百度说,是一种口头用语,代指姑娘、女孩子。唐小姐眉梢舒展了,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
“和长辈说话不要玩儿手机,切记,在我这儿不行,别人家更不行,”林婉珍终究没忍住教育,“会让人觉得你没礼貌。”
“哦。”
她乖乖回应,把手机扔包里。
又进入一段沉默。
林婉珍仔细算,也就几月前见过她一次,可惜闹得不欢而散。
其余的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比如掀麻将桌,都不知道转了几嘴,自己倒先入为主的站在批判角度。
可能背后另有隐情,毕竟她看着不像惹是生非的。
何况人与人之间哪来什么深仇大恨,难不成要记一辈子。
和林婉珍共事过的教授曾评价,林教授严厉、刻板,还有三个不——不近人情、不懂变通、不接地气。
实打实的缺点摆着,唯独没说她人品不好。
甚至,崇拜她的学生把缺点当优点看,说她公平公正,从未偏袒任何人。
遇到矛盾先了解来龙去脉,不会拿刻板印象随意审判。
林婉珍问她,“你把今年冬天的事儿和我说说。”
唐柏菲回神儿,看着奶奶。
“就是你和谭太太吵架,把麻将桌掀了那次。”
她哦一声,“是谭太太一直说让我不舒服的话,话里话外,感觉她看不起我,我生气就把桌子掀了。”
“什么话。”
她没心没肺的,“我忘了。”
“那你怎么不反驳,反而先动粗。”
“因为我没听出来能反驳的地方,她们每句都在关心我,但就是让人难受。”
林婉珍摘下老花镜,笑笑,全部了然,“排挤你,是这样?”
“可能吧。”
“你啊,被人当枪使了。下次不能这么冲动,她们怎样对你,你也不动声色反击回去。”
阴阳怪气太难学,她也不想学此类说话的“艺术”,“我不会啊。”
眼镜儿一搁,林婉珍说,“不会就学。”
“不想学,”聊了半天她放松下来,靠着沙发,反向奶奶摆大道理,“人长嘴说话就是为了传递信息。”
“所以说话都直白点多好,大家都能听懂,不用麻烦不用心累。”
“人和人嘛真诚一点,喜欢,讨厌,这几个字也不难说啊。”
她还想继续辩驳,但及时刹住了。
林婉珍侧身笑看她,转头搬出茶几抽屉里的饼干桶,盖子一开,指节敲了敲,“吃点东西,赶快把嘴堵上吧。哪儿来这一套套的大道理。”
正好唐小姐饿得肚子疼,猫眼往里看,伸手抓了一把小包装的点心,咧着嘴笑,“谢谢奶奶。”
“以前吃过吗?你们香港有没有。”
她说,都很少见到。林婉珍把各样翻出两袋,摆给她看,艾窝窝,驴打滚,茯苓饼,豌豆黄,翻毛月饼,自来红、自来白,糖火烧和蜜三刀。
“过年学生送的,我牙不行,血糖也高,吃不了甜的,你爱吃哪个就拿回去好了。”
这举动很像她亲奶奶,又或许每个奶奶都那样,小辈去家里总要拿一堆吃的投喂。
她双手将点心全拢回桶里,直接抱着桶吃。
人优哉游哉靠住沙发背,一口一块儿,和林婉珍安安静静待了一下午。
吃太甜了嗓子不舒服就喝水,水喝寡淡了就吃,反反复复,最后实在撑得不行。
半途奶奶咳嗽挺厉害,她想发消息和傅程铭汇报情况,毕竟不能只顾吃。
林婉珍拦下她,“把手机放了,不要天天盯着看。”
她迫于威严只好听话,小声喃喃着,“他好像晚上才来,那,不看手机怎么熬时间。”
奶奶一指,“去书房拿本书看都比抱着手机强,或者临帖子写硬笔软笔,你选。”
几经纠结后,“还是看书吧。”
看书比写字轻松,不用动笔,万一有不枯燥的小说呢。
结果进书房找了半天,全是什么原版四大名著,三言二拍,资治通鉴全本,甚至没外国名著的影子。
后来将近三小时,唐小姐生无可恋地捧着资治通鉴,在无法克制的哈欠中勉强翻完了。
只是翻,根本没过脑子,也仅仅是翻译文。
窗外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晚霞的光铺在地面,院里的说笑声传上来。
她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字逐渐模糊,这么僵持了好久没翻页。
傅程铭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她俨然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了。
现在拿不上手机,没法联系,索性偷偷闭眼,开始用意念召唤。
林婉珍发现她偷懒,“读着读着睡着了?”
她猛地坐直,狡辩一句,“没有。”
“那你怎么闭着眼睛。”
“我是想,想给您倒杯水,”她尽量找补,但一端暖壶,轻飘飘的,“呀,没了,我去烧一壶。”
“你不会吧。”
奶奶正审视着,她嘴硬的梗脖子,“我会。”
唐小姐扔下砖头似的书,踩着拖鞋匆匆逃离。在厨房找了半天没看见电热水壶。
眼前只有光秃秃的、用旧了的燃气灶。
瓷砖墙面贴着塑料膜,上头还残留着多年的油烟痕迹,大概难以洗去了。
她从来没进过厨房,有点不知所措。
原地站了几分钟,到最后还是靠手机搜教程,乱中有序的接水,把壶架在灶头上。
这一串动作下来她揉揉手腕,再学怎么打火。
按住,朝右拧,火苗瞬间燃起,舔舐着不锈钢底。
指尖有热浪,她吓到了,急匆匆抬起手。
等了十几分钟,暖壶开始叫,声音尖锐。她空手去提,被实打实烫了下。
垫个毛巾就可以了,对,她随便找一块儿放水下冲。
水管出水掺杂着暖壶放气,客厅开关门的声音她没听见,只一心拧住水龙头,叠毛巾。
把毛巾盖到掌心上,感觉身后有人。
都没来得及回头,斜里伸出一只熟悉的手,绕过她身前把煤气一扭,响声戛然而止。
是右手,没腕表和无名指那枚婚戒,中指有不明显的薄茧。
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冷色调皮肤的手背上血管根根排布。
他接毛巾时专门摸她的手,从脉搏到指尖,慢慢地、不轻不重地相互摩擦一阵,干燥的温热也滞留片刻,还带着痒。
在眼神交流前先完成了肢体接触,静悄悄的,是不动声色的暧昧。
唐小姐左手摸右手,摸他摸过的地方,无声地笑着看他把水壶提起,稳稳放在垫了抹布的台面上。
家很小,隔音也不好,她想说话但不敢,只能眼巴巴盯着傅程铭。
他顺手擦干灶台,把抹布挂回墙上,半点不生疏,好像经常做家务。
一切收拾完,傅程铭垂眸,瞧那双眼亮晶晶的仰视自己,跟看救星似的。
他不禁笑笑,女孩子热情地往前扑,紧紧环住他的腰。
依旧是久旱逢甘霖的夸张表情,唐小姐在他怀里仰起头,做个哭脸。
傅程铭配合她演戏,克制住笑意,拇指按在她眼尾一左一右假装擦泪。
他想问问今天怎么了,热情得反常,又假哭着撒娇。
正要开口,她瞪大眼睛,垫脚抬手捂他的嘴。口型提醒他,奶奶在外面能听见,别说话呀。
唇边是女孩子细腻的手心,护手霜的淡香涌入鼻端,傅程铭用视线困着她。
他抬眉,在问为什么?
她无声地回,不知道,反正让长辈听见我和你说话,我会不好意思。
接着要说一大堆,她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懂嘴型,只好换成最低的音量,沙沙的,“还有还有,今天奶奶请我吃点心了,很甜很好吃,我都撑了,只是她不让我玩手机。”
她细密的呼吸和声音一般高,“你猜,她让我干什么。”
“她让我去书柜找书看,要么就练字,我拿的还是资治通鉴,太太太枯燥了。我就在心里召唤你回来。”
分贝近乎零的声,倒能表达这么多情绪,他眼中笑意更深。
“啊对了,奶奶下午有一阵咳嗽很厉害。要带她去医院。”
傅程铭沉默半晌,闭眼的时限稍长些,算是会意。
大半的太阳躲在山后,夕阳微弱,再者厨房位置偏采光不好,有前面的高层挡着,让这个几块瓷砖面积的狭小空间陷入昏暗。
唐小姐讲完了,一旦安静,微弱的呼吸声便入了耳。
他们抱得毫无间距,都挤在一块儿瓷砖里。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正贴着他唇瓣,特殊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开,他一股股有规律的鼻息喷薄在她指边。
四目相对中,她发现他们呼吸频率不同,他呼气,她吸气,他平稳,她却逐渐加快。
她眼神飘忽着,无措地放下手,到半空又被他抓住。
想挣脱,傅程铭却攥得更紧,一副要接吻的样子。
她不停摇头,他仍是俯下身做了个即将亲吻的姿态,分不清在逗她还是动真格。
但嘴唇很快要挨上了,她朝后仰,又伸手推他。
傅程铭即刻顿住,嘴唇悬停在她的唇瓣前,她松了口气。
不过没想到他直起腰时,两人的嘴唇有一瞬的磨擦。
唐小姐抿唇成一条线,低头看地面。
林婉珍在客厅喊他,傅程铭回应得若无其事,一手提上水壶出去了。
她刻意晚他几步,有欲盖弥彰之嫌。
入夜了,不好多待,临走前傅程铭和林婉珍说了时间安排,几号查这项,几号再去医院一趟,语气听着像通知,不商量。林婉珍板着脸,失去了下午的平和。
“轮不到你来安排我。”林婉珍气他没大没小的语调。
反观傅程铭,不紧不慢披好外套,一副整肃的西装革履姿态,“这次由不得您。”
“马上入土的年纪了,还要去医院受罪,做那些有失尊严的检查。”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关心?林婉珍高声道,我不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我活够了。”
奶奶没之前那样好相处了,唐小姐害怕,悄悄躲在他身后。
傅程铭习惯了这脾性,从容地笑,“就这么定下,您先休息。”
他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在脉搏上摸了摸,带她推门而出。
林婉珍不送他,目不斜视,之后又独自坐了好一阵,等季母敲门进来。
季母放下包,神色焦急,“刚上楼和小傅碰着了。要带你去医院?”
“是,也看好你儿子,还有那个小冯,都不不是省心的。”
“我是帮你瞒着了,”季母叹息,“但你时日一长谁也瞒不住。最近不就被廖佑均发现了么,他又搬回来住了,老盯着你。”
“我现在动摇了,为了你多活几年不想再瞒,你查出这个病的时候大夫就让化疗了。当时我也劝过你呀,不就是剃头发么,比起活命谁还顾这个。”
“你倒好,啊,喝点瓶瓶罐罐,顶多输液去,也不复查,不看看癌细胞扩散到哪种程度了。”
“为什么不治呢。咱都不是缺钱的人,指头缝里掉点儿就能把国外那些院长们使唤过来,命都没了要哪门子尊严。”
季母的关心演变成责备,都快说哭了,林婉珍笑对她,“没得治。”
这类癌症殊途同归,干嘛要折腾,还不如享受生活呢。
“怎么就没得治。”
“毫无尊严的在病床上苟活几年罢了。”
其实,两年前就已经确诊,她对治疗的态度始终消极抵触,既然这样,正好都瞒着,别互相拖累。
尤其是不能拖累傅程铭。
结果出来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左支右绌的时候,倘或说了,只会多一条令他身心俱疲的负担。
“他只有我一个亲人。”林婉珍没说下去。
后半句是,孩子挺不容易的,叫他天天处在亲人的生命倒计时中渡过,想着就残忍。
“你也知道,那你不好好治疗丢下他一个人,让他突然接受不是更过分?”季母又说她固执。
“就当我固执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你不在了,他有多难受。”
“要我说几回,”林婉珍不耐,“晚知道一天少难受一天。”
季母辩不过,“你身体垮了,今年冬天时家作妖怎么办,闹你儿子的周年又怎么办。”
林婉珍把药拿出来,吃一颗顺水咽了,“我坚持活到冬天。再护着他最后一次。”
“他都三十多岁也成家了,没我能活得下去。”
她承认,自己对傅程铭一直太严苛,没表达过隔代的爱,权当死前弥补一次。
季母说她很后悔陪林婉珍拿报告,宁愿不知情也不想瞒着小辈。
跟做恶人似的,心理压力很大,几次碰见傅程铭都像老鼠躲猫,不敢正眼看。见自己儿子、小冯亦是。
这么说,是季母想打动她,让她主动坦白,可惜林婉珍不吃这套-
晚上交通不畅,将近十点才到院子。
唐小姐下车一伸懒腰,疲惫全化成瞌睡虫,往脑子里钻。南池子这边和三里河老小区太不一样,灰砖青瓦,隐匿在夜色里,显出隐约的庄严和贵气。
成姨问吃不吃夜宵,两人皆是拒绝。
傅程铭迎着夜风,领带前后飘着,摸摸她的头说,“你先去休息,不要熬夜。”
她乖乖地说,“哦。”去哪儿休息,还分床吗?
没等张口,他便转身离开,颀长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了。
嘴上答应得好,她腿脚却不老实的跟上去,一路小跑。
唐小姐比他稍稍慢些,进去时,傅程铭正坐在书房转椅上,靠着椅背看手机。
不知道是什么重要消息,有必要回书房看,还那么严肃专注,都没发现她。
她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拍他的桌子,“看什么呢,给我看看。”
被她这样一吓,傅程铭依旧波澜不惊,抬眼看她时,平淡的眼底有笑。
屏幕里是蒋净芳的监控截图,他退出界面,随意点了个聊天框,是和某位下属的。
傅程铭把手机调转,放桌上,“几个文件。”
她双手背后,弯腰看半天,字太小了根本看不清。
女孩子眯着眼,复又审视他。
他笑笑,牵住她撑在桌面的手,将人拉到膝前坐下。
在他怀里坐了无数次,唐小姐轻车熟路的靠着他肩膀,拿过手机看。
她没有审查的意思,只是想试探地问问,今晚他睡哪儿。
与其在沙发上凑乎,不如和她凑乎。
但不能太主动,显得她很不矜持,他反倒像大姑娘出嫁得八个轿子请。
真矫情,她想想就气。自己可从不求人,今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随便划划屏幕,眼睛出神,双腿晃悠着,踢到了桌底下的纸箱。
好像他上次网购的那个。
傅程铭观察她表情,刚开始心情不错,后来又皱眉,看着不高兴,此刻是盯着箱子疑惑。
还是那句话——变脸比变天还快。
握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变紧了,“这么好奇,可以打开看看。”
第36章 北京北京
书房顶灯没开着,只留一盏磨砂玻璃罩住的台灯,玻璃上刻有菱格子纹样,昏黄色光缓和地散出来,傅程铭侧目,看她脸上映着的光,还夹杂着细碎模糊的纹样痕迹。
光下,她白净光洁的耳边近乎透明。
他的手往下移,搭在她腿上,想谈谈关于进一步的事情。
傅程铭郑重其事,却没想到她把盒子一踢,手机扔桌上,“不要。对你买什么我没兴趣。”
被她打断,他起先是诧异,后又笑着看箱子滑出去,一直顶到书柜角。
算了,是他太急,再等等。
两人挨得近,沉默地坐了会儿,各自心猿意马地想自己的事。
唐柏菲视线扫过他的脸,只一瞬,又低下头,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开口不尴尬。
她抿唇沉吟,支支吾吾地,“箱子挺轻的,你又买药了?病还没好吗?还会传染人吗。”
女孩子旁敲侧击,但表情不自然,属于很拙劣的试探。
傅程铭往后靠,故意逗她,“是病得又严重了。所以今天晚上我还在书房凑乎。”
她猛地坐直,一脸不可置信。
“不用太担心,书房凉快还有沙发床,我这几天住得都挺好。医生说我这么待上半年肯定痊愈。”
她不说话,只是觉得太过离谱。
唐小姐仔细打量他,审视他,看不出他在撒谎,但他气色不错,和病这个字不搭边。
就连傅程铭发烧那两天人都生龙活虎的,第二天七点多还出去工作呢。
一夜之间,身体素质差成这样,怎么想都不对劲,她摆出假笑,“你是不是要变异了。”
她气得作势从腿上跳,他掌心拦住。
“喜欢这里是吗?凉快,沙发比床舒服,没人和你抢被子,”左右挣脱不开,她索性放弃了,彻底板着脸,“这么好的地方你应该让给我,我睡书房。”
傅程铭手指蜷起,蹭着她的侧脸,语调温和,“那我呢。睡床?”
“想多了,”她抬手指向门口,“你睡外面。后墙有个喜鹊窝你睡底下去,”这样鸟屎就不会掉砖头上,而是,掉你脸上。
她没说出口。
咬住唇,脸颊气鼓鼓地盯着他,顺带打走他的手。
还真有点儿疼,傅程铭失笑地看她赌气,手在半空顿了良久才放下。
她暗戳戳地想留他一起睡,却不好表示。
就像几天前她态度冷落,也是怨他,让她独自留在卧室。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往上扑,眼睛里是纯粹的想念,而此刻却是气恼和失落。
那样少见的纯粹他不想辜负,于是去牵她的手,哄她,“不生气好不好,在和你开玩笑。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唐小姐及时抽手,与他掌心滑过,她想撑桌面下去,半途又被傅程铭拦腰抱住,像昨晚一样倒在他身上。
他嘴唇贴她的鬓发,她抬肩抵他下巴,“你是看我生气了才骗我开玩笑的,不想留就直说,正好我还嫌你占地方呢。”
“怎么会不想留下。”
“你看着可不像开玩笑的人。”手在他腿上来回动,她整个人陷进去,找不见支点。
只能软趴趴地靠着,听他声音沉笃,“是不和别人玩笑。和你也不行了?”
“反正这样的不行,”察觉他嘴唇离开了,她缓缓放下肩,“只有我嫌弃你的份。”
一贯的骄纵态度,配合她这样直白纯粹的个性倒是可爱,反正很吸引他。
傅程铭眼神中的感情浓烈又克制,两厢交战,不分伯仲的朝她身上涌。
如果几年前能预测到今天,他一定,会在她成人礼上多看她几眼,而不是转身就走。
或者在他们拍证件照时,他不必端着一张脸,拒她千里之外。但尘埃落定,遗憾有之,结果是好的。
时光无法回溯,不如着眼当下。
他这么想,松开她腰间紧握的手,轻轻推她的肩。
唐小姐借力坐起来,没下去,却偏头看他。
她疑惑,怎么突然放她走了。
掌心挨着手背,他搭在她手上,拍了拍,“再坐会儿,让我看看你。”
傅程铭仔细瞧她的五官,好像又胖回来了。脸型线条流畅,中间鼓出一点脸颊肉,往下再收紧,下巴尖尖,尤其颧骨那块儿,一旦和他亲密接触就泛红,越来越红,像即将崩断的弦。
以至于,他不敢再更进一步,怕太莽撞。
她容易羞怯,说明她稚嫩,也不断提醒他年龄的差距。
他把女孩子当作易碎的鸾尾,捧在手心,等花成熟前不敢轻举妄动。
是被那眼神烫到了,唐柏菲瞪他,“要说就说,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
傅程铭从思绪中抽离,说了句割裂的话,“菲菲,我什么时候都行。”
她挂问号。
“主要在你有没有准备好。”
怪怪的。
她蹙眉等着后话,但须臾,眼睁睁看他握住自己的手,挪到他胸前。
都来不及反应,又被他用力揽住后背,整个人止不住地向前倾。
一只手横亘在两人之间。
傅程铭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十分和缓地吻她,类似羽毛扫过她的眼尾,颧骨,与下颌。
小心翼翼,像教徒圣洁的顶礼。
她静静坐着不动,由他去亲。
可能是一阵阵的痒,让唐小姐更受不了他这样,心脏比从前哪次跳得都快。
傅程铭将人搂紧,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难耐。一团火燃起,火势加大,纸包不住。
他停下动作,注视女孩子的眼,往下牵引她的手,“人的身体可开不了玩笑。”
她被电到似的,赫然往回缩。
及时离开了依然有电,电流从头皮蹿到脚心。
以前遇上这种情况他会迁就地放她走,但今天不仅没走,还摸到了。
唐柏菲呼吸加快,还有意调整,所以一呼一吸参差不齐。
气息丝丝缕缕细细密密地,顺着他这件黑衬衫的领口溜进去,凉沁沁,却灭不了火。
反倒是引得傅程铭安静了,表情庄重严肃,与她互相看着。
眼神交流,眼神官司,在和她商量重要的事。
从没被他这么看过,她有些无措,怯怯地收下巴,翻抽屉找事情做。
翻出一把小刀,划开,“你不是让我开箱子吗,我现在去。”
本来想缓缓情绪的,刀一刮,结果一箱子应景的东西,她惊得把刀掉地上。
她一直主动,真要面对了又像个胆小的猫科动物。
傅程铭去抱她,打横抱起,在书房,在卧室,最后在床上,她都没半点不愿的意思,乖乖地没说一句话。
他关掉两盏壁灯,屋里一瞬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如此,听觉会更突出更明显,他轻轻褪她的衣裤,还征询,“怎么不说话。”
脉搏杂乱,她侧脸贴住枕头借此降温,否则比发烧还厉害。
怎么回事呢,冷气是足够的,汗却一身身的出。
又恍惚听他说了几句,都没进耳朵,只感觉干燥的床单被打湿了。
傅程铭怕她因为初次经历而过度紧张,耐心地,轻声同她聊天。
“那个箱子什么时候到的。”
女孩子懵了,不回应。
“是你签收的?还是成姨,当时看见没想问问我买的什么?”
“我倒没那么着急让你看见。”
“不知道买什么,索性都买了。”
“别吓着你,可能只有一部分能用。”他解释,全是为了她石化的表情。
她始终安静得可怕。
只说话不成效果,傅程铭温吞地啄吻她脖颈和侧脸。
这么着她还有所回应,牙齿轻磕他的指尖。
他耐心逐渐消失了,慢慢地在边缘突破阻碍,不敢粗鲁一点儿。
是以换来她清晰压抑的调,两个人,都变得失控,坠入深渊。
她很朦胧,只觉得被火烧似的,自己又浸在水里,听着水声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冯父昨夜发来的短信说,会安排他与蒋净芳见一面,早晨八点左右,地点在集团。
这是专挑人少的时候。蒋净芳的消息被掘地三尺,包括现居住所,她没必要藏下去,自然同意了见面。
到天快亮了,傅程铭去洗澡。
室内的光昏昏沉沉,他侧眼看女孩子枕在自己臂弯上,脸颊和嘴唇嘟起,睡得很熟。
他谨慎地抽出手,揿亮台灯,一束浅淡的光照着她。
让他得以看清,她碎发和后颈皆被濡湿,皮肤白皙,脸上有仍未褪去的潮汐红。
唐小姐半梦半醒察觉他不在身边了,但四肢发软,累得不想动,只是将怀里被子一团,权当枕头睡上去。
意识还残存着,她声音轻柔,说梦话似的叫他,念了两遍名字又再次入梦。
梦见她和傅程铭爬山,山高而陡,一趟下来她全身酸疼气息不匀,腿像绑了铅一样。
傅程铭洗了澡坐回床沿,一手托起她的脸,一手将枕头拽来,让她枕着。
她眼睛半睁,下意识抓他的手,攥住他的拇指。
他没再睡,只靠在床头看她,也听着平缓沉重的气息。或是俯身去吻她,徘徊在她颈间和湿润的鬓边。
睡眠由深至浅,她睁开眼,语气略微埋怨,“你别动了。”
傅程铭的嘴唇停在她耳边,极度耐心地,“是在让你起床,先洗个澡再睡。”
她艰难地睁了会儿眼,又闭上,轻轻摇头,“不去。”
他一再迁就,“那待会儿我走的时候抱你进去。”
她急慌慌地皱眉,“我自己会洗。”
“我知道,”她手渐渐松开,傅程铭用指节刮刮她的脸,“只是抱。没其他想法。”
傅程铭留她休息,自己去书房看手机,开了台灯,双腿交叠坐椅子上。
他发梢没全然擦干,有些湿漉漉的耷在眉梢。
老年人觉少,这个点儿又发来不少照片。
他眯起眼,审视着蒋净芳的装束,眸中带着冷谑。
几十年,亲生母亲变化如此大,也可能他本来就与她不熟,根本记不得母亲的样子。倘或蒋净芳只要钱,他陪着她演母慈子孝,而要权的话,也别怪他翻脸。
随别人怎么怀疑他不守孝道,权当是六亲缘浅好了。
等天完全亮起,傅程铭回卧室换上外衣,衬衫西裤,随手打个休闲领带。
北京的早晨干燥清凉,菱花窗外响起脚步声,人声隐约,应该在忙活早饭。
只剩一位小姐还在睡着,他垂眼,掀开她被子打横去抱。
唐小姐即将被抱起,大惊失色地看他,一把夺回被子盖到身上。
“该去洗了,这样会难受。”
她打他的手,“那我得披点东西呀。”
“菲菲,就几步远,”他不禁笑,“水已经放好了,进去就能洗。”
她使劲儿摇头,“不行。”
傅程铭不强迫她,也由此放开,从衣柜里拿一件白衬衫递给她,“披上这个。”
她缩在被窝里,警惕地抢过衣服草草穿好,衣摆刚巧能遮住大腿。
穿衣时响动窸窣,与他隔了层被子上下望着,两人安安静静,半个字没有。
静得她心慌,但还是钻出来,主动朝他伸手。
是要他抱。
他一手勾起她双腿,一手搭在腰间。
她身体很快悬空,本能地环抱他脖颈,脸埋进去。
鼻端是那阵清淡的木质香,她心脏仍然快速地跳动着,提示她昨晚木已成舟,什么都发生了。
傅程铭步伐迈得大,怀里低低的声传上来,“你走慢点行不行。还疼呢。”
已经到门口了,他空只手推开门,把人慢慢放进池子里。
水位一涨,她靠住边缘半躺着,看白衬衫随水浮上去,又赶紧将它按下。
浴室顶灯亮如白昼。
傅程铭看她一直掖着衣摆,低哑地笑,“一个人可以吗?”
“嗯。”
“你洗完先别睡觉,我叫成姨把床上的东西全换了。”
她是有难为情的,却也只得点头。
他垂手,伸进水里撩撩,试试温度,“你慢慢来,我先走了。”
唐小姐看他转身,都顾不得掖衣角,趴在浴缸沿上目送他离开。
有想把人留下的企图,可话到嘴边最终只张了张口-
早饭摆一桌,成姨拉开椅子,傅程铭只站着拿个小笼包塞嘴里,喝豆浆往下顺。
“头发还有点儿湿啊,不能就这么出去,给您拿个电吹风。”
成姨要走,傅程铭拦下她说不碍事,“外面太阳大,一会儿就干了。”
“哦,那行。”
临行之际他嘱托,看好她,不要躺在脏床单上睡。
“知道了先生,”成姨不多过问,“那我先换批新的。”
他想起今早她说的,还疼,“如果您看出来她不舒服,但她没说,也要告诉我。”
是早晨急着出门,他步调快了,导致她腿磨擦着又疼起来。
愧疚有之,细细回顾昨天,他没做得太过分。甚至不敢、也不舍得用力,只带她跟上节奏,慢慢地填。
问题可能是在她身体里他被紧紧裹挟着,偶尔控不住力道,进得深了。
傅程铭一路走一路分析,已经把蒋净芳的威胁抛诸脑后,她成了最重要的事。
早上七点出头,车停在院外来接他,傅程铭一拉车门,看冯圣法心安理得地坐着。
他斜身坐冯圣法旁边,拉上门,“你怎么要跟着我。”
“是我爸他怕你们吵架,你会落下不好的名声,非要叫我来看着。”
一个不稳重的子弟,去管一位久经世事的男人,也算挺荒唐。
傅程铭摇下车窗,整理袖扣和腕表,“我不至于那么蠢。”
“呵呵。”冯圣法冷笑。
“你笑什么。”
“不要低估蒋净芳气你的能力,你们俩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她是你亲妈。”
冯圣法划重点,“几十年没见的亲妈。”
傅程铭姿态轻松,“不会有问题。”他的阅历,足以支撑这点情感波动。
车飞速前行,一片光照进来,他低眸看右手的虎口破了皮,是她咬的。
后半夜她扯枕头垫在身后,腰向他去,那感知瞬间发生变化,剥夺他最后的清醒,分不出轻重缓急。
像端着易碎品似的,傅程铭一直小心抱着她,吻她眼尾流连的泪,同时,也听自己的名字。
从前他的名字刻板严肃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办公室、会议厅、公务车内。
还是头一次,被女孩子一遍遍地唤,在床上,绵绵的,没其他话要说。
——只是名字。
他经历了持续恍惚的眩晕感,抽离片刻的清醒后,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又扣她的手腕,带着她重坠云端。
傅程铭揉揉鼻梁,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困意渐涌上来,他一夜没怎么合眼,于是枕着靠背勉强憩一会儿。
睡到车停,冯圣法看他状态反常,推了推,“怎么了你今天,是血压高得晕过去了?”
“那正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我也觉得挺麻烦呢,起这一大早的。”
傅程铭皱眉看他,意在认为他聒噪,可后者理解成了起床气。
“真是活久见,你还有睡不醒的时候。”
被指摘的人不辩驳,随冯圣法一道下了车。
秘书小跑来接,说蒋女士已经在等了,并向前伸手,引他们去见面。
傅程铭快冯圣法几步,走过楼底广阔的空地。
大楼一层距地面有四段台阶,共九十九阶,他拾阶而上,衣摆在干燥的微风里扬起。
到第二段时,他看见最上面站了位女人,只露出半截小腿和高跟鞋,其余被楼梯堵住了。
直觉告诉他这是蒋净芳。
随着不断往上走,她慢慢浮现在眼前,黑高跟,肉色丝袜,黑包臀裙,上身是白衬衫,款式正经,没一点儿花边,外面套着女士西装,舒一条简单的领带。
傅程铭迈过最后一阶,彻底看清了蒋净芳的脸。
确实如女孩子说的那样,保养得宜,妆容得体皮肤细腻,皱纹只在眼角和嘴边,完全不像将近六十岁的女人。
唐柏菲遇见她,只是感叹长得年轻。
傅程铭习惯审视推测,蒋净芳私奔后生活不错,基本没辛苦过,离柴米油盐很远。
很多次,他都在想这辈子还会不会见面,如何见,哪里见,以什么目的去见,见面了作何表现。
三十年后,真重逢了竟然这么平静,两人仅是互相看了会儿,没半分情绪起伏。
都冷静得像局外人。
几人停在最顶层台面的挑檐下。
蒋净芳对他客气得笑,弧度标准,“外面儿多热啊,进去说话吧。”
他也回应一个笑,眼神滑到她身后的男人身上。西装革履,戴着工作证,双手交握提着公文包。
蒋净芳解释,“哦,是我的律师朋友,今天刚打完官司,陪我来一趟。”
见亲儿子还随身带律师。
秘书诧异,冯圣法更是差点儿嗤一声。
男人比傅程铭矮一头,他垂眼,看男人的衣领被风掀起,只一瞬,露出别着的微型录音机,闪了下红光。
他并不想即刻揭穿,选择亲切地叫,“妈,您确定,这是您的朋友?他是律师?”
蒋净芳笑笑,“当然,不信去看工作牌。”
傅程铭的手靠近工作牌,没有去看,反而向上移,一把揪住录音机,大力地扯下来。
律师踉跄站稳了,看向蒋净芳,后者从容地笑,目不斜视。
东西在掌心里,他左右看看,摆弄着关了,“带设备来的时候,了解过里面是什么地方?”
男人哑然,只一味上前抢,傅程铭随手一甩,录音机不知道掉哪儿了。
他一手揽住蒋净芳的肩,带她进大门,笑着解释,“如果您真带进去要追责的。”
蒋净芳对他道谢。
秘书引两人到休息室,端上茶具,新沏了壶明前。
傅程铭与蒋净芳面对面,冯圣法也要坐,蒋净芳却说,“诶,公平一点,我的朋友没让进,那我儿子的朋友也不方便在吧。”
冯圣法提一口气,话将说未说地,又咽下去。
蒋净芳说,“我只想和我儿子,两个人,一对一地谈。麻烦你了小伙子。”
他使个眼色,冯少爷闷着气拉门离开。
相对坐了很久,傅程铭表情和煦,问她,“您最近刚来北京吧。来往路费,酒店费,待会给您报销了。”
“妈妈的行程你不是最了解?你什么都知道,住址,电话,最近七天去过哪些地方,”蒋净芳抿嘴笑,“既然都知道,干嘛还要问呢。”
“你好像非常恨我,当年的事情妈妈有苦衷。原谅妈妈。”
“而且,妈妈对你也很上心,很了解你。我走之后你有奶奶照顾啊,还有老廖,常院长。去年,你结婚成家了,太太是香港地产商的女儿,唐柏菲,今年二十一岁,来北京一年多。”
“目前,”蒋净芳竖起一根指头,“是一家mcn的签约模特。正经模特,不是什么内衣秀的,这点我很放心。”
“你这些年活得很出色,妈妈也一样呀,现在是一家企业的股东,资产百亿。”
傅程铭恭喜她,“那可能不需要我报销了。”
“是啊,但钱太多了也很麻烦,钱多也没意思。”
他抬眉,在听她说原因。
“资产过亿,就想要其他的了。有钱,和一直有钱区别可大了。相当于我和你比,你们那些人会骂我臭商人、无权无势的小贩。所以你看,只有钱可不顶用。”
他摸摸婚戒,“所以你要调查我太太?”
“没你了解的多,我连住址和电话都查不到呢。还是我儿子厉害。”
傅程铭没应和,但仍是有笑。
他打电话给冯圣法,让送来一张支票。
冯圣法没敲门直接进,把一沓子按桌上,傅程铭扯一张推给蒋净芳,“这是为您来北京的一点儿心意,数字随便填,权当这趟行程的报销,您趁清闲,好好逛逛。”
如果填了数,代表今天这事就此了结,他不计较,当她来闹着要钱的。
但蒋净芳无动于衷,又推回去,“都讲过了,妈妈不缺钱。”
冯圣法伶俐地注意到,傅程铭嘴角扬起,眼里却变得冷淡了。
统共没谈几分钟,但事已至此,都不顾亲缘和血缘,无需再谈。
到半上午,他才有空看手机,竟然显示十几条未接来电,全是她打来的。
傅程铭拨回去,被果断挂了三次。
她不接,他就一直打,不是刻意纠缠,是怕她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终于接通了,那端迟迟不说话,傅程铭先开口哄她,“我手机没办法开声音,以后尽量多看几眼,给你回消息。”
唐小姐在床上躺了大半天,脚搭在床架上,对他冷言冷语,“不麻烦,我以后不给你打就行了。”
她正赌气,他倒是问早晨的事儿,“你那时候说还疼,现在呢,有没有好点儿。”
“没什么感觉了,但是,”
“怎么。”
“但是腿很疼,”她牙齿在唇瓣上磕了磕,“大腿侧面抽筋了一样。”
不算很严重,唐小姐也不娇气,但她就想让他回来。
毕竟哪有人第二天早晨七点不到就走的,好歹陪陪她呢。
所以,专门把情况描述得很严重,她摆出病入膏肓的语调,“一动就疼,全身疼,现在动都动不了,感觉要瘫痪了。”
“怎么办,要不你回来看一下?”
第37章 北京北京
有人说唐柏菲被爸妈宠坏了,导致脾气特别大,想怼谁就怼谁,不分场合轻重。
她承认,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和爸爸参加晚宴,有个大佬想抽雪茄,于是客套地问:不介意我抽半支吧。其余的富商、阔太、小姐少爷纷纷点头,只有唐小姐反对:我介意。话是捏着鼻子说的,听上去更轻细,也更有攻击性。
人们面面相觑,大佬尴尬得脸红颈粗,但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回嘴。
其二,有嫉妒的男仔骂她花瓶、什么都不会全靠脸,并且挑衅她,有本事弹首钢琴曲听听。
她接下战书,借酒店的钢琴弹了首李斯特的《“西班牙走私犯”幻想回旋曲》。
弹罢后甩手走回去,不顾那人震惊的表情,直接把一瓶子红酒全扣他头上。
唐小姐边倒边说:记得洗洗你那聊胜于无的眼睛。自此名声远扬,难以摆脱骄蛮的标签。
当然之后还有太多例子,她渐渐淡忘了。
她身上那些罕见的温柔与耐心,都悉数交付给了傅程铭,主动贴他,完完全全信任他。
比如刚才那通电话,他说会尽快回来,言外之意是不确定时间,得等着。
她不仅不生气,还带着失落大喇喇平躺在床上,盯着吊灯开始等待。
片刻后困意上涌,进入浅睡眠。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身时侧腰会酸痛,她眉一皱,只能平躺。
躺到后来腰背难受,脖颈浸了层薄汗。
傅程铭驱车进院子已经十二点多,骄阳似火,成姨见他突然回家很是诧异。
他平淡地说,“来看看她。”
成姨如实汇报,“太太没有不舒服,就是太累了,什么时候去看都闭着眼睛呢。”
“好,知道了。”
点头应下,傅程铭往里走。
卧室的门半开,他甫一踏入便看见她正躺着,一手耷拉出床沿,蜷缩的手指动了两下。
屋内帘子拉得严实,只开了壁灯,台面的香薰还是昨夜那个。
看一眼,回身将门合拢,他刻意放缓步调,皮鞋磕着木地板的声音轻而闷。
傅程铭慢慢坐在床上,看她黑发如瀑地四散平铺开,一身清凉的睡裙松松垮垮勾勒着身体轮廓,也露出纤细白皙的四肢。
裙子边缘刚好遮住大腿,他看不到,又撑住床观察一会儿,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
电话里说得多么要紧,傅程铭听之信之,此刻还在着急,于是伸手撩她的裙摆。
径直掀到前胸。他只用眼看,不再上手。
空调冷气直直吹着,这阵突然的凉意让唐小姐眉心微动,恢复意识,随之睁开眼。
视线朦朦胧胧,发现他正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看。
她双腿猛地屈起,把衣服拉下去,带着埋怨的眼神瞪他,挪着身子坐起来。
他疑惑,问怎么了。
“你回来怎么不和我说,第一时间就盯着我腿看。”话落,她朝他扔枕头。
傅程铭不躲,被实打实砸了一下,又调笑她,“不是说要瘫痪了?”
对于真实目的她缄口不提,嘴硬说,“我那是,夸张,但确实行动困难呀。”
“所以更要看了。”
她左右挪动身子往后退,手支在身侧,摇摇头。
他拍拍床,“听话,离我近点。”
左右僵持几分钟,傅程铭探身,想把人拉过来,后者一缩腿,脚尖划过他的袖扣。
面对她的倔强,他无奈地笑,“昨天能看,现在就不行了。”
“昨天没灯。”
“是你闭着眼,不知道能看清。”
唐小姐的脸僵了又僵,她依稀记得自己被他撞,力气在一次次后消失殆尽。
他或轻或重地吻她,吻一切能停驻的地方,以此给她喘息的时间。
而她被巨大的情浪驱使着,选择了配合,腰向他去。
脑子里这些断续的画面让她脸红,傅程铭暂且放过她,站起来脱了外套,摘下腕表,一并放在床头柜上。
握住领带左右扯松了,他复又坐下,伸手抓她的胳膊。
女孩子放松警惕,轻易被带去,双膝顺势跪坐在他腿边。
一本正经地,傅程铭低头扬裙子,她两手压死死住往前拽,与他作对。
他不再动,手扣在她膝前,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拨开她脸侧的头发,从浓密的发间绕到后脑,搂着她,轻轻含她的唇瓣。
她环抱他的脖子,放缓呼吸,下意识张开嘴。
可傅程铭没深入地吻,将亲未亲的问她,“现在连我也不能动了。”
唐柏菲嗯一声,“也不是,因为,已经没感觉了。”
“那你在电话里说,”
她打断他,怪不好意思的,“骗你了,我故意瞎说的,怎么严重怎么来。”
如此,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一副撒谎后主动承认的坦诚。
“猜到了。”他笑笑,继续含着的同时垂眼看她。
接吻不闭眼的,她受不了,将眼紧闭上,默默跟着张合嘴唇。
他舌尖进来,呼吸交错着,吞咽幅度明显加剧,和她的纠缠在一起。
几分钟后,是她先离开了,抑制着喘息脱力般躺回去。
傅程铭伏低身体,扣住她在耳边的手腕,与她胸腔离得近,“你现在动动腿,看怎么样。”
她皱眉,“都说没事了。”
他没有吻,只擦过她的双唇,啄吻了下脸颊,手抚着她的膝盖,“我看一下就放心了。”
视线中,他挡住了天花板的灯。
她清清嗓子,有些难耐,却仍在傅程铭的注视下照做。
腿屈起时膝盖左右动,恰好碰着他敏感的地方,唐小姐觉察到,红着脸,慢慢将腿放平了。
她眼神示意他,看见了吗?一点事儿没有。
傅程铭像没明白似的,只笑着看她,笑意浓得可怕,用目光困着她。
“好了吗,我要坐起来,”她推搡他,“就是在骗你的。”
他半点不动,温温柔柔地,“嗯,为什么要骗人。”
因为——因为——她一直在打腹稿。
他拇指划着她的眼尾,“你不是一向直言直语?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对我说。”
“因为,你早晨走得太早,”她屈腿,膝盖打他的腰,“只是想让你回来而已,我白天还没在家见过你呢。”
“前两天不是在。”
“那是你病了,你但凡能动都走得很早,是谁之前说地球离了你也能转。”
她眼风怨怼地扫他,看向斜上方的墙。
傅程铭一再压低身体,亲亲她唇角,“那我再休息几天。”
淡淡的烟味扑面,她又凑近仔细闻垂下的领带,丝丝缕缕的,“有烟味。”
“嗯,上午有人抽烟,”他低语,“沾到我衣服上了。”
几小时前,蒋净芳走后冯圣法回家和冯父汇报,冯父急吼吼地告诉林婉珍,这些人一通气,把他人叫回三里河。
送奶奶去医院的事儿按下不表,先分析蒋净芳要干什么。
不需要分析,傅程铭说,无非想靠血缘打官司,目的是官商相护,先去查查近二十年的产业,涉及哪些方面,她丈夫之前是做什么的,现在又是什么职级。她名下的风远集团有什么灰色产业,假如有蛛丝马迹,那就是准备和他挂钩的,一旦被查,他必须保她,否则所有人都受牵连。
这浑水,蒋净芳要别人蹚。冯父记起,“她现任丈夫不是在南京?”
冯圣法说,“诶,谭部长就在南京啊。”
傅程铭敲定了,让谭连庆去查。
全程,林婉珍气色不佳,没多说。傅程铭有意慰问,奶奶摆手,说自己瞌睡了。
一行人下楼,冯家父子搭他的车回家,冯父抽了一路的烟。
人家是替他操心,所以不好说什么,他只得将窗子打开。
原定四点多有几十人的会,幸亏不是要紧事情,他便随意找个借口往后延了两天半。
消息让秘书一发,他拔腿就走,借车回这儿找她。
身下的女孩子侧转,想从他双臂间钻出去,左边的睡裙带子一滑,肩膀露出来。
该想的想完了,眼下又得空逗她,他拦着不让人走,扳正她的肩。
她愤愤的不仅如此,前襟的两颗扣子还被他解开,一直敞到内衣半中间。
“你衣服没换还有烟味,”她再扣住,“成姨刚洗的床单被你弄脏了。”
傅程铭再解,“下午重新换就行。”
“不讲道理,给别人增加工作量呢,有本事你去洗。”
他低眸,看领带正被她攥着,皱得不像话,“好。”
唐小姐“诶”一声,“你会不会啊。”
傅程铭扯掉领带,随意丢一边,“会,上学那会儿都是自己洗。”
“那现在就去吧,手洗啊,反正你也不觉得累。”
“心疼我一下,好不好,”他笑着叫她小名,问得很轻,“已经忙多半天了,连翻消息的时间也没有,跑了三个地方,要不是你打电话,下午还得开个会。我临时推掉跑回来的。”
她以为那场会很重要,眉梢一紧,思考后到底还是劝他,“那你下午走吧。”
“不能因为我骗人就把会给推掉。”
语气恹恹地,好像要忍痛割爱了,“你不能不分主次。”
傅程铭任凭她教育,忽然问,“是吗。”
她诧异,“什么。”
“万一没在骗我呢。”
唐柏菲不明所以,却发现他在笑,眼里的暧昧源源不断往外溢。
她嘴唇翕动,“真的没事。”
“就是在骗你。”
“刚才不是看了吗,腿能动。”
“你别听我夸大其词。”
“那是在让我走的意思了,”傅程铭坐直身,手肘搭着床尾栏杆,斜靠住,对她玩笑,“原来我赶回家的结果就是,被太太催着去开会。”
他搬出一套“眼见为实”的理论,探手去剥她内衣,“看看才知道。”
从前他的刻板、正经和分寸,在发生关系后渐渐淡化了,领证当天的冷肃更是不再见。
大概这样才算一段婚姻的开始。
都来不及感慨,腿中间一凉,眼睁睁看他俯身,朝那里去,她紧张得心脏快跳出来,齿间咬着唇瓣,又本能地屈膝,手扯过裙边,仓皇换它咬在嘴里。
她躺着,看不见,只能感受。好像是他高挺的鼻梁划过,她不禁哆嗦一下,脸颊被火烧了似的,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有多红。
对面墙上挂着钟表,她想看时间,可惜整个人被他弄得昏昏沉沉,瘫软着呼吸,眼前模糊,精神恍然。
最后,唐柏菲看得清楚,表盘时针指到一。跨开的腿也放平了。
他去放水洗澡,拿出睡衣。
门关上那刻,看她大热天捂在被子里,面颊红得不行,像高烧不退。
对于女孩子的羞怯界限,傅程铭大致能摸清楚了,他这么一闹,又要换她躺好久。
“下床走走,不然要生病了。”
她摇摇头,转身背对他。
先由她睡会儿,傅程铭简单冲个澡又走到床头叫她,看她睁着大眼睛,亮晶晶的。
他一身墨黑色长浴袍,垂到脚腕上,领口和普通款式不同,是系扣子的,所以看起来裹得格外严,只有脖子露着。
唐小姐穿好衣服,以指作梳理头发,他指节蹭蹭她的颧骨,“这么容易脸红。”
“不是因为你吗?都怪你。”
她斜眼看他,像动画片里的一条线,末端一个加深加粗的黑点。
“是谁叫我回来的。”他问。
她一怔,强词夺理地,“那也怪你。”
还补充:“我说怪谁就怪谁。”
他笑出声。
“你笑什么。”
你很可爱。他没说,笑意慢慢敛去。
果然应验了那句:喜欢一个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傅程铭把头发吹个半干,晾晾卧室。
窗户打开通风,帘子刺啦一下也拉到两侧,冷气暂时关了。
下午两点的太阳最烈。
她一天憋闷在屋里,需要泡泡这种强度的阳光。
唐柏菲就站傅程铭身边,看他清清爽爽,一绺头发遮住眉尾,耷在眼皮上,缓和了平时过分的持重。
他垂眼点香薰,没注意被她注视了。
其实他不像三十多岁,很年轻,一点皱纹没有,冷色调的皮肤里血管隐约可见,倘或没刻意保养,那就是天生的。
结合浴室里功效简单的瓶瓶罐罐,她推测是后者。
她像没见过他一样,从上到下地看。
傅程铭把香薰推到窗口,侧眼看她,“怎么了。”
她收回眼,做贼似的。
刚才的目光像是落在了手上,傅程铭检查指甲,“划伤你了?”
一本正经地问她昨夜细节,她含混着说没有,绕过他去书房。
傅程铭之前没家庭,不需要把时间浪费在谁身上,而今时不同往日,他答应她,多陪她几天。
陪自己的太太不算虚度光阴。
唐小姐一下午霸占着他的书房、电脑,要么看小说、追剧、追番,要么随便找张纸画画,她闲着无聊就开始设计,没灵感的撕掉,有灵感的留下,还展示给他看,一副炫耀姿态。
傅程铭搬来椅子,坐在窗边陪她,有时用手机办公,因为电子设备全给她用了;有时聚精会神地看,不如说是欣赏,看女孩子坐姿多变,腿窝卡在扶手上,后背依着另一只扶手,或是盘腿坐,手机横着,像在打游戏。
阳光透过百叶窗,一条条地照着她。
她中途还抽空画了简笔,两个半圆一横线,兴冲冲告诉他,“这个是你。”
傅程铭端详好一会儿,“眼睛不该是圆的?怎么我不是。”
“因为这么画显得你很冷。和你很贴。这是我对你的初印象~”
而且她反驳,我的眼睛才是圆的。说话时,她嘴角眉梢的小骄傲要满溢出去。
在平淡的午后,他和她探讨圆、半圆的卡通眼睛。
天真,纯粹,一个他结婚前私以为不可能接触的问题。
时间推移,她面颊的光由浅至深,位置渐渐移到腿上。
成姨说晚餐好了,她想和他在这儿吃,傅程铭由着她,把电脑画纸推开,碟子碗筷摆好。
唐柏菲边吃边回忆,“我从小到大都喜欢在不是吃饭的地方吃。”
过于拗口了,她笑笑,“我在客厅吃过,电脑前,喷泉前的大理石上,还喜欢在床上吃。”
“要不咱们去床上吃吧。”
他又在笑着皱眉,摇摇头,拒绝她。
她眼皮瞬间耷下来,眼睛变成“半圆”,“那如果我去的话你能把我怎么样。”
傅程铭夹菜,被她逗得笑出声,“这话我只在小学听过。”
“谁和你说的。”
“忘了,一个同学。他说了以后我没再接话。”
她嘿嘿地笑,“那你也吵不过我了。”
他语速慢,是无限地纵容,“不是吵不过,是拿你没办法。”
她将筷子搁置在箸置上,托着脸,指尖一点一点,“傅程铭,你这个人会发脾气吗?”
“会。”
“没见过诶,我觉得你打架那次也没生气,就是单纯教育他。”
吃完饭,她再问,“那,你会和我发脾气吗?”
傅程铭直截了当否认,“没可能。”
“我说的是脸很冷,嗯,也不说话那样子。”
“不会的。”平白无故的,这猜疑太孩子气了,傅程铭忽然笑着把她抱怀里,“菲菲,是昨天梦到什么了,梦里我什么样子。无论什么样,梦都是反的。”
唐小姐靠在他肩上,觉察他垂眼看,死劲儿低头,藏住皱起的眉,“可能是患得患失。一个特别开心的事情人们总害怕失去,于是不停地假设幸福中断的可能性。”
“像你现在这样?”
“可能和你在一起特别特别开心,傅程铭,因为我太太太太喜欢你了,那天我和奶奶说,为什么去看她呢,因为我喜欢你到,你关心的人也是我在乎的。”
结婚第一年的夏天,傅程铭连着请假陪了她几天,不到一礼拜。
院子里那把秋千派上用场,有次她要站着荡,被他严厉地叫停了。
她怄气好几分钟,你凶我干嘛呀,原话是这么说的。
惹得傅程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去哄,被冷眼相待了一上午。
吃喝在一起,睡也仅是字面意思,她初次经历,需要修养几天。
唐柏菲去了三趟奶奶家,拿回一袋子豌豆黄,分一块儿给喜鹊窝。
距傅立华周年还剩不到四个月。
八月中旬,北京仍旧很热,很闷。
傅程铭早早离开,她起床后接了通陌生电话。
人还困倦着,一手摸在他睡的位置,语气惺忪地问,“谁啊。”
“咱们应该见过,就是有点儿小磨擦。我是万兴蕙啊,最近刚从南京回来。”
“万兴蕙?”
“谭连庆的太太。”
第38章 北京北京
原来谭连庆的太太叫万兴蕙,正如时小姐所说的,我有名有姓,怎么就成谁的太太了。唐柏菲差不多清醒了,深深哦一声,“那,你找我什么事。”
万兴蕙干笑着,“是傅老先生周年呐。咱们经常走动的几家得帮忙呢,我和时小姐前几天把纸钱清点了,剩下的主要靠你。”
唐小姐掀开被子,一头雾水地,没回话。
两人沉默良久,万兴蕙解释,“你是傅董太太,关系最近,其他人管太多不合理法啊,顶多搭把手。我来南京也是为这个。”
她一想也对,如果傅立华没去世,现在得叫他一声爸。
万兴蕙说,她午饭后会带人来南池子。
唐小姐没参与过这种事情,但一定很辛苦的,爸爸每次去吊唁都得走上半个月时间。
而且,万兴蕙说今年要效仿首年忌日来办。她不明白,几十年前的事了,不该一应从简吗?
谭太太一通电话让她懵懵懂懂,不了解的地方太多。
到下午四点左右,万兴蕙赴约,身后零零散散地跟着几个人,男女都有。
成姨带客人进前厅堂屋里,门半敞,端冷萃茶和点心。
她双手交握站在过道上,看左右两边的人,共七位,六位不认识,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唯一认识的万兴蕙她也不知该如何相处,电话可以,面对面就难了。
人情不练达的唐小姐只剩尴尬,眉眼弯弯,客套的笑僵在唇角。
反观万兴蕙成熟得多,转头张罗今天的活计,把金元宝的物事搬来。
一部分人不愿碰这些的,觉着不吉利,脸色愈发难看。
“今天是不叠五百个不用走了。”
“都是有正事儿的人,还得抽空被拽过来。”
“可不呢,谁会叠,费力费心的事儿雇人办不好吗?”
这几句唐柏菲不想怼,懒得再吵架,反正自己也挺赞同的。
她和万兴蕙坐一起,两人胳膊支在桌面左右,中间是茶盏。
一沓子黄纸,分光涩面,她随意折了半天都没成型,最后还是照着视频一步步地来。
没想到万兴蕙却驳他们,“时老先生要办的,你们以为傅太太想这么麻烦。”
唐小姐差异,和她交换了眼神。
大概应了那句话,人性复杂,没有永远的敌对,万兴蕙是在帮她,“你们没功夫舞到时本常面前,就上下嘴皮子一磨破坏气氛,让别人难堪。”
有人不乐意听,白眼相待。
万兴蕙只当没看见,“我开玩笑嘛。与其和我们这些没话语权的抱怨,不如多折几个回家。”
那些人不言语了。
她扬眉,感慨谭太太会帮自己说话。
年轻女孩子的表情写在脸上,万兴蕙扫一眼但没解释。
什么人该得罪,什么人该结交,她学了将近半辈子。
随时间推移,太阳慢慢隐匿,接近秋天的缘故,傍晚不热,天高云淡。
门外一片茵绿的树开始掉叶子,麻雀跳上去就碎了,叶片变得很脆。
今天差不多完工了,人陆续散去,成姨帮她挨个送出院外。
唐小姐叠得手酸,数了数,统共二百只。倒也不白累,几个小时里她听了好多八卦。
比如谁和谁私下奸情,谁的孩子不是亲生的,谁插手影视圈包明星。
这些还好,在接受范围内。
唯一炸裂的是,某个人说时本常身上背着刑法,只不过花钱找人顶替了。
在去北戴河巡视的前夜,他的属下枉死途中。话讲得真,表情更真,关键没人反驳。
成姨收拾茶盏,扔了吃剩的点心,“太太想什么呢。”
她伸个懒腰,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时菁的爸爸时本常害死过人?”
成姨脸色瞬间变了,压低声,“这种事儿不好乱说啊。”
“就咱们两个。不怕吧。”
她一直盯着成姨,想听听故事,后者酝酿半天,说得依然模棱两可。
“谁检举,谁包庇,谁顶罪,谁又权力大。可以这样概括,但具体的我肯定不清楚。”
“好吧。”她放空,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到晚上彻底入夜,墨黑的穹顶挂着月亮,唐柏菲吃饭时才知道傅程铭已经回来了。
成姨说在书房,她随便应付几口,去找他。
傅程铭最近比较清闲,前段时间,季崇严说奶奶同意检查。
今天上午季母拿结果给他看,各项都正常,气喘是累着了,也和肺炎后遗症有关。医生开的药林婉珍不喝,于是拜托老常写了中药方子。
他放下一颗疑神疑鬼的心,中午往三里河跑了趟,没坐五分钟奶奶就不留人了。
林婉珍嫌小辈们爱折腾,一天来一个的,到底让不让养病。
她甩一摞藏书,让他装订好。
原话是这样:既然你时间多得不行就帮我做点事儿。
几十年前的书了,能订就订,不行的扔。
这些书年纪比他都大,一直在最顶层放着,小时候从不让碰。
末页的标价还是几角钱,纸面泛黄发脆、字迹不清,修整也该是针线、或是叫专业的来。
他一筹莫展地,怕弄坏了,问秘书能不能找人去做。
年轻人连连答应,傅程铭淡声应下,挂断电话。
手机落在桌面,唐柏菲恰好推门冲进来,目不斜视,径直砸到他怀里。
她铆足劲了,跑得快出残影,整个人像火箭发射。
椅背朝后仰了片刻,他像是习惯这样一惊一乍,平静地把人接住,亲她额边的绒发。
近几天,唐小姐喜欢这么抱,要么冲上去,要么跳,反正每次都得助跑一段。
他次次都能八风不动、平稳接住,笑她像个小孩子。
傅程铭搂着她的腰,“看过动物世界的小鸵鸟没有,你再跑快点儿就像它。”
她忽略这调侃,正脸贴在他胸前,双手垂落,声音闷闷的,“累死我了手要断了。”
“累死我了手要断了”重复三次。
他笑了一息,“听成姨说了,下午家里来一批人,要叠什么东西。”
“叠那个元宝,给你爸爸过周年用的。二百个,我叠了二百个。”
女孩子抱怨着,傅程铭握住她的手,揉了揉,“以后不要让他们来做这些无用功。”
她抬眼,和他对视,“可是谭太太专门从南京回来帮我啊。”
“而且她说,这次是时小姐的爸爸替你办,自己家的事让外人插手不好。”
“不管他,”他的手在腰间拍拍,“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意思。”
傅程铭说,“时本常在乎的不是这个,准备、或者撂挑子不管都没区别。”
他捏她的指骨,一点点地揉着,“手还在疼?”
她点头,发丝在他衬衣上蹭出了静电。
揉了会儿,“好点儿了?”
她手指蟹钳似的张开,大拇指动动,让他揉虎口。
傅程铭迁就地看她,照做。
那天在伦敦aldric的办公室,冯圣法曾告诉他,老一辈办红白事最麻烦,需要操心得多,到时唐小姐跑前跑后肯定累。
他抛诸脑后,等着年底再考虑。
但没料到这么快,是某些老滑头等不及。
“对了,你妈妈打电话给我,”他语气平淡,“要我年底送你回香港。”
唐柏菲就没他淡定,猛一抬头,震惊又失落,“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怎么能私联你呢。她说让我自由决定啊。”
傅程铭被“私联”逗笑了,“她也想你,何况只是年底待一个多月。”
“你答应她了?”
她也忘了手的酸疼,推他,借力从他身上下去。
站在一旁,愤愤的眼注视他,“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啊。”
“还没有决定,这不是来问你的意见。”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会尽量劝你回去,”傅程铭看她怒气满溢脸,笑着哄,“是客套话。”
“但是菲菲,虽然只是客套,我和你妈妈一样,也想让你年底走。”
她唇角向下撇,“为什么。”
“多陪陪家人,到时候你奶奶就能出院了。”
唐小姐垂眼,发现他正转着无名指的婚戒,他们朝夕相处,她了解他的习惯。这动作代表傅程铭在思考,在打算。
果不其然,他说,“我联系了orion先生,让他准备好邮轮,等你今年冬天随时去坐。”
“航线他定,从渤海绕到香港。保证你除夕前能回家。”
她抬眸,倔强而固执地判断,“你还是替我做决定了。”
“你们私底下商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她气他云淡风轻的态度,香港可以回,但他不能说‘我也想让你年底走’。
更不能瞒着她定了几月后的邮轮,好像他多盼着她离开一样。
他那份理智的镇定从未消失,叫她没看出他一丝一毫的不舍和挽留。
可能区别在于,二十岁的她把每天当成恋爱日常,恨不得时刻贴着他。
谈恋爱是热烈的,可婚姻要平淡得多,他们不是在恋爱,是已经结婚了。
但她是陷入感情的女孩子,只一味地、不管不顾地扑向热烈。
他比她,像婚姻比恋爱更成熟,把分别看得不重,分开一月、两月都没什么。
又或许是他经历太多次分别,和父亲、母亲、朋友、其他亲人。
因此她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她那点恋恋不舍不会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他只当她是小孩子丢了玩具,哭一哭,闹一闹,这点小事儿哄哄就好。
唐柏菲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有两股情绪交错着,委屈、不可置信。
傅程铭怔了片刻,随即带着笑意开口,“你妈妈只占一部分原因。”
“我的打算是,不想让你参与我爸的周年。事前准备加上人情往来,会很多很杂。”
“比你下午叠东西更累。”
她抬起手,低头看,指尖蜷缩,“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呀。”
他收整桌面的书,没看她,“那是谁跑进我怀里,让我揉揉手。”
唐小姐沉默,不是认同这话,而是委屈一来听什么都刺耳。
像在嘲笑自己娇气。
狠狠掐了下虎口,她闷声,“一下午,我没向别人喊累,只是要你抱而已。”
“你抱也不行吗?和你说累也不行吗?”
他说,“可以,当然可以。”
女孩子不会藏匿情绪,明晃晃地摊开,委屈根本遮不住。
傅程铭探身拽她的手腕,被躲开,又去拽,最终紧紧攥着,“所以我不想让你再辛苦。”
“我们菲菲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累,不能在我这儿待一年就忙杂七杂八的白事。”
“你妈妈会怨我,我也要自责了。”
他和刚才似的,揉她的指骨,将人带到腿上,重新坐回来。
她板着脸,腰背脖颈蹦得很直,一副和他割席的姿态。
“傅程铭,你笑我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吗?”
“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可快呢,在奶奶家我一下就学会怎么烧开水了。”
他指节划过她脸颊,耐心地,“有些可以学,有些没必要。”
“我的太太可以学画画,可以学打游戏,但不能学怎么干活。”
唐小姐眼睛迅速眨两下,打他的手,脸一扭,“说得好听而已。”
“你敢说我不敢信。”
许久后,傅程铭看她唇角撇着,不知酝酿了什么问题,眼眶红红的。
她问:“那我问你,如果我要走两个月,我走的那天你会想我吗?”
毫不犹豫地,他答,“会。”
她语气在哽咽,傅程铭着急地哄,拇指指腹摩挲她的眼尾,看看流泪没有。
“那你要怎么想,光靠嘴吗?一个想字就够了吗?”
他的手还没放下,借以端详她,“我怎么会这样对你。”
“可你刚才,”
他打断,“好,不提了,是我表达有问题。”
“你刚才上来就说,”
他又一连串的好好好。
“像通知一样,着急赶我走呢。”
我不说了,菲菲自己做决定。傅程铭说一句,让她伏在他肩上。
唐柏菲用力扯他领口,擦擦发酸的眼睛,换来头顶低沉的笑。
想可不是嘴上一句,七岁那年,妈妈出国见朋友,她站门口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或许对他来说,想只是内化进心里吧。她太喜欢他了,喜欢到主动替他辩护。
甚至会为了他学着怎么烧水,怎么叠纸钱。
喜欢一个人容易多心,好在,唐小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傅程铭低眸看她呼吸渐渐平缓了,拨弄她的发丝,“你不用急,慢慢考虑。”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抵触这个事情。”
“怎么说。”
她沉吟,“嗯,因为会听到很多八卦。”
“应该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
她急匆匆地抢话,爬起来,跪坐,勾着他脖子,“不不不,我今天听的绝对不一样。”
他眼里笑着,“哪里不一样。”
“时小姐的爸爸杀过人。”女孩子声音低,不知道的以为讲鬼故事,“他的属下莫名其妙死在去北戴河的高速上了。”
“真的是他吗?”
说罢,她仔细观察傅程铭,想从他的微表情里看出端倪。
但他眉眼毫无波澜,让她一头雾水。
“真的假的。”
“而且时小姐爸爸有刑法在身,是让属下替罪了?最后调查,判定是意外死亡。”
“下午那些人都说是枉死。”
“你说话呀。”
傅程铭嘴角勾起,抽本旧书,力所能及地把书脊的线抽出来,重新捆好,“菲菲想得太简单了。”
她眉间一紧,“为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不了解的好,”一本书拽扯完,打个结,他放了,侧首去吻她那块儿脸颊肉,“就像你现在这样。”
唐小姐拖长音,“我想知道——”
他欲要离开,却停顿,鼻尖碰住她的鬓角,呼吸酥酥麻麻喷薄着。
这么一弄,她刨根问底的思路被打断了,心跳变得不稳。
她低声而频繁地喘气,下巴往里收,看傅程铭靠回椅背上,对自己笑。
入夜,帘子拉着,她在他腿上,两个人面对面。
刚刚为了看清他的表情,于是凑近,她左右伸展腿,从跪坐变成跨坐。
在这种氛围中,她全身一软,本能地往他身上贴。
傅程铭垂眸,看怀里的人闭着眼,是等待亲吻的样子。
他戏谑地,指尖扫过她纤长的睫毛。
唐柏菲眼睛一眨,大喇喇地看他。
他用手强行将她的眼合住,她不听话地睁开。
他又合。
她今天的睡衣是吊带加短裤,成套的,清凉的纯棉白布上有粉红色小印花。
傅程铭像回忆起什么,掀开她的衣摆看,腰侧有他留的痕迹。
已经不太明显了,浅浅淡淡的,他拇指重重地擦,仿佛要给她拭干净。
闭着眼,触觉占据全部。
她眼睫抖动着,怕暴露自己的羞怯,额头由此抵住他的肩。
“傅程铭,你干什么呢。”
声若蚊吟。他笑笑,一本正经地问,“哪里还有。”
“什么东西。”
“我不记得了,看看褪下去没有,你皮肤薄,容易留痕迹。”
唐小姐迟迟不吭声。
她微微睁眼,看他把自己的短裤边缘往上拉,指腹盖住那片淡红。
呼吸即刻僵住,她旋即坐直身,推他的手。
得以让傅程铭扶牢她的脖颈,脸一歪,鼻尖错开,先是含着,再直直深吻下去。
他的吻很凶,她觉得天旋地转,钟表的指针都坏了,无止境地倒退着。
唐柏菲“嗯”了几声,毫无喘息时间,只能轻轻咬他的舌尖,示意他停。
慢慢地,傅程铭放缓了,也放开她。
她埋在他的胸口一呼一吸。
他斜眼扫过日历,绷紧的全身搂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菲菲,先从我身上下来。”
傅程铭拍拍她。
女孩子抬眼,像看一个卸磨杀驴的人。
“今天不行。我记得你最近两三天要来生理期。”
她眼睛在说:是你先亲的。
他倒演得很禁欲,全程半推半就一样。
他声音清冷,像冬日里的雪松,又刻板地拿来日历,拨开笔帽在数字上画圈,“这些天要注意,不能吃冷的,不能用冷水洗手,”不能,不能,罗列了N多不能。
“乖,下来。”
唐小姐撑住他的肩,左右挪动着,双脚落到地面。
被一道埋怨的目光注视着,傅程铭不禁笑,如实说,“我比你更难熬。”
他是偏向传统的男人,古板、或怕她受伤,所以这些天一直忍着,不敢再和她过迷乱的一夜。
她垫上薄卫生巾,先去睡了。
傅程铭多留了会儿,一是平静,二来,把病历单烧掉。
打火机一按,从一角开始燎。
这意味着过往病史将消失,林婉珍会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两三天后,唐柏菲为了多听点八卦,答应万兴蕙(谭太太)在处暑时写名单册子。老地方,你家前院堂屋见。
是日,北京下起小雨。
*庭户有馀凉。
一场秋雨一场寒。
原来八个人,到场的只剩四个,其中就包括万兴蕙。
万兴蕙带的礼册,横着翻页的洒金纸,名字也得竖着填。
屋檐的雨细细密密,凉风刮进来,三关六扇门前后拍打着。
成姨怕他们冷,每人拿了毛毯,披在大腿上,又端上四盏热茶。
唐小姐握着粗墨水钢笔,听万兴蕙念名字,念一个写一个,每家要挨在一起。
“这个,写后面那页。”
她哦一声,往后翻,正要动笔,听万兴蕙提醒她,“笔画错了,鶵,这个字儿难写。”
对面圈椅上的两位太太正嗑瓜子,完全是换地方聊天。
话题又绕回时本常了,她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迟迟不动笔。
万兴蕙直接把册子拿来,盯对着替傅太太写。
其中一位说起,“实际呢,他才是恶贯满盈的那个。”
“手上间接的案子有多少。”
“现在摇身一变,清清廉廉的了。”
“真可笑。”
“在这儿说也没事,傅先生和他不对付。谁看不出来。”
她双手撑着脸颊,看万兴蕙写行楷,佯装得十分专注。
从前的万兴蕙最喜欢加入这种八卦阵,可世事变迁,谭连庆已经调任南京。
丈夫周围的人换了一批,她需要收敛自己,否则说多错多,牵累全家。
哪怕在傅太太面前也不行,隔墙有耳的。
二位太太背对大门,唐小姐和万兴蕙则低着头。
谁也没发现时菁在门口,跨过三寸高的门槛儿向里走。
成姨一句:“时小姐请。”惹得所有人纷纷抬眼。
第39章 北京北京
时小姐来得唐突,既没提前知会,本身又不在来帮忙的人员范围内。
气氛瞬间尴尬到极点。万兴蕙停下笔,对面的两位太太纷纷抿唇,假装什么也没说。
反观时菁表情平平,像是没听见任何,她略过几道目光,款款地在唐柏菲身边坐下。
时菁的短发长了些,齐在脖颈中间,依旧是浅色调职业装。
“你好,很久没见了。”
她打招呼时顺带点头,精致小巧的细线耳坠来回动着。
唐小姐怔忪片刻,坐直身,也回一个笑。
两盏茶空了,成姨重新添满,再上干果盘。
一来一走的几分钟内,所有人都沉默着。
安静得落针可闻,唐柏菲的耳边充斥着雨声。
时菁拿牙签扎了一小块绿豆糕,将吃不吃的样子,“谭太太也在这里啊。你不是去南京了么。”
万兴蕙笑笑,“是我先生调任南京,我相对自由的,回来帮帮周年的事儿。”
“高太太怎么来了呀,”对面那位说,“工作不是很忙?”
时菁厌恶“高太太”这个称谓,脸色一沉,“您很快就要改口了。”
“官司正在打,我马上会和高蒙因离婚。”
“那就好,”太太干笑几声,“我以为时老爷子不让。原来他是很开明的嘛。”
时菁嘴一抿,皮笑肉不笑地,“您当然不了解了,他一个离休多年的高级干部,不是什么人都能接近的。”
“无法接近,自然就很难了解。”
“以及,我们家老爷子不喜欢闲言碎语。啊,没怀疑你们的意思,我今天只是单纯来看看。都放松点,别防我跟什么似的。”
另一位的脸僵住,又强行辩驳,“对哦,高太太可能是为了某个男人来。”
“谁啊,”时菁冷冷地,“我怎么不知道。”
“你离婚为的是谁,今天也是为谁喽。”
她们明知道时菁喜欢傅先生,但苦思多年未果,事业顺畅,感情却多有挫折,嫁给不喜欢的人又难以摆脱。
两难的境地里,逼迫时小姐做出有悖道德的事情,去窥探、惦记有妇之夫。
这是在暗戳戳羞辱她。
如此不耻,也叫高级干部的女儿吗?教养呢,伦理纲常呢。
万兴蕙不语,只收敛地笑,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全程她可没参与,火势再大也不会烧到自己头上。
“我就是为老爷子来。您有问题?我爸爸是男人啊。”
时菁云淡风轻地,话里有话,“离婚为的是我自己。因为一个女人的自尊和耐心也有底线。”
六月初的那次事故,让她彻底看清了,她在傅程铭面前是没自尊的。
尤其是一贯平和的他对她厉声厉色,漠视她递上去的一杯杯温水和退烧药。
她固然有错在先,但傅程铭把事做得太绝,将她和冷血画了等号。
那群属下看她时的眼神,分明在审视一个卑劣的女人。于是,自尊和脸面彻底破碎了。
太卑微,太小心翼翼,时小姐不想这样下去。自此,她决心和傅程铭划清界限、专注事业,毕竟一个人过分钻营某个东西会走火入魔。
她本是骄傲的,她的幸福应该依托自身,而非指望感情。
何况这个圈子里没多少真心,父亲是,丈夫是,周围的男人比比皆是。
二十一世纪的一夫一妻制,那些人还叫什么大房二房。
时菁看向唐柏菲。
傅程铭在切切实实地爱着她,只此一份的,罕见的。
唐柏菲察觉出时菁转瞬即逝的落寞。
她以为时小姐生气了,此刻脑子里只装着俩字:道歉。
众目睽睽之下,她站起来拉住时菁的手,“时小姐,麻烦你和我来。”
时菁有些不明所以,刚准备开口,就被她执意拽出去了。
两人绕到堂屋后,她撑一把伞,双手举过时菁的头顶。
雨势渐大,凉风吹起唐小姐的裙摆,发丝也吃进嘴里,整个人略显狼狈,“对不起。”
“什么意思。”
“我是说,对不起时小姐,我替她们、也包括我自己向你道歉。”
时菁一皱眉。
“时老先生是你爸爸,你又是我朋友,我不该对朋友的爸爸八卦,也不能私下议论。”
“我知道你刚才在伤心,我真的做错了,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我们去评判。你是他女儿,你最清楚他了。”
时菁双手环抱胸前,眉梢舒展了,“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啊。”
她疑问,“当然了,这不重要吗?”
“好,我收下你的道歉,”时菁顿了会儿,“其实我没伤心。我的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强,要不然怎么能领导几千个属下呢。”
出乎意料地,唐柏菲说,“道歉就是道歉,和你什么心情没关系。”
时菁的小臂抬起,指腹磋磨着耳坠,“你还挺有原则的。”
因为在家,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只踩一双拖鞋站在雨水中。
裙摆有点滴的雨痕,脚也被淋湿了。
时菁垂眼一看,“行了,我不和你计较,雨越来越大了,你快点儿回去吧。”
“你不回吗?”
“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而且今天就是来敲打她们的。”
“那我把你送到门口。”
唐柏菲往近靠了靠,和时菁打伞走了一路。
时菁后知后觉,大概能明白傅程铭为什么会喜欢她。
比如某个人在乌烟瘴气的环境呆惯了,偶尔送进两缕清风,肯定要尽力地抓住,恨不得永远攥在手里才是-
因为生理期刚过,加上淋雨受冻,唐小姐困得不行,想早点睡觉。
九点不到就洗了澡,她清清爽爽地钻进被窝里,抱着平板选一部睡前电影。
这时候傅程铭还没回家。
早晨,他临走前凑近亲她,和她说今天会忙,叫她不要等,自己先睡。
她裹紧被子,撑着脸,自说自话道,“谁要等你了。”
事实上她哈欠连天,为了确保看电影中途不会睡着,专门选了恐怖片。
唐小姐永远自诩胆子大,两小时的电影闭眼一小时五十分。
刚来北京认识毛晚栗的时候,她们互相不太熟,有次约在电影院看泰恐。
你不是胆子大吗?闭眼了没?
怎么会啊,我恨不得扒到屏幕上看。
两个人话术差不多,都是闭着眼说的。
点进去看,前面还凑乎,十分钟后就不行了,她只能调低声音,用掌心捂住眼。
电影里细碎的尖叫声让她出了一身汗,剧情没看懂,几点了也不知道。
甚至没注意到傅程铭回来。
傍晚十一点左右,傅程铭一脚踏入卧室内,顺势将门合拢。
房间昏昏沉沉,一团被子堆在床上,他凝眉,往近走了几步。
原来是她屈腿趴着,上半身裹住被子,屁股撅起来,一动不动。
他无声地笑,古灵精怪的,不知道这又是干什么。
傅程铭拧着颈间领带,左右扯松了,连同西装外套一齐放在南官帽椅上。
洗净的睡衣在床尾叠着,他拎着走进浴室,执行每次回家的流程。
洗澡、擦头发。
他本来困,一洗漱又清醒了。
今天上午是巡视工作、安全检查,下午开那场被他推迟的会议。中午时,秘书说十几本书都交给一位老师傅,不出月余能修整好。他只顾听,忘了吃饭,傍晚回程时才垫了几块饼干。
小冯六七点打电话来,汇报一下调查蒋净芳的进展。好消息是,确实有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她们集团涉嫌灰黑产业,坏消息,也仅是推测,没实际证据,无法立案审查,认识廖处也不行。
冯圣法说,无所谓和产业有关,只要随便找一件足矣介入的事就行。
然后顺藤摸瓜,把她整个人查一遍。
想得简单,做起来难。三十年,三百亿,蒋净芳的缜密不是说说而已。
律师还随身跟着,言行举止根本挑不出错,他们暂且只能等、拖延时限。
傅程铭把毛巾搭好,推门出去,慢慢沿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
被猛地一动,唐小姐吓得睁开眼,恰好电影放到关键时刻,鬼脸赫然贴在屏幕前。
她叫一声,从被子里弹坐起来,大幅度喘着气,看见傅程铭就在身边。
屏幕露出来,屋里有了光源。
他垂眸睨一眼,按了暂停,合上电脑的同时旋开台灯,“这么害怕还要看。”
唐柏菲讶异,傅程铭实打实的看了,语气还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不怕呀。”
他笑笑,“不都是假的。”
“你就坚信世界上没阿飘吗?”
她表情在说,自以为是的唯物主义。傅程铭不与争辩,将电脑放了,“有可能存在。”
他单手撑住床,看她满目困倦,一本正经地,“看你,这么困也要熬夜。”
“不晚吧。”她狡辩。
“十二点还不算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那会儿吓得很投入,没注意开关门的动静。
“十一点多。”
唐小姐嘴唇翕动,哦一声,拽着被子躺下。
一躺一坐,她脸上有台灯的光,傅程铭由此注视着她。
女孩子察觉到,眼珠左右动了动,视线与他短暂相接。
“我知道了,”他俯身,替她拨开眼前的碎发,“菲菲在等我回来。”
“我没有。”她转头,欲要摆脱他的手。
“是吗。”
“嗯,我还打算五分钟以后就锁门呢。”
傅程铭低低地笑,顺着她问,“要把我关在外面了。”
“因为你超过门禁时间了。所以不能睡这里。”
他拇指摸着她的手腕,“宽限一下,好不好。”
她正要开口,傅程铭却压低身体,不断地贴向她,唇瓣将要碰上。
唐小姐克制着呼吸,脸扭到一边,露出发丝间的耳朵。
他一阵阵的鼻息细细密密,占据着她的耳膜。
她又往后颈新喷了香水,傅程铭闻出来了,唇绕过去,鼻梁抵在她耳后。
距离过近,呼吸滚烫,她全身瘫软,本能地伸长脖颈让他去闻。
她合拢双腿,潮意不停地往出涌,用肩头推他下颌,声音含混着叫他走。
他声音沙沙地,笑着问,“走去哪儿。”
“反正我要睡觉了。”
“那我呢。”
“你去外面。”
傅程铭难得不由着她,咬她的肩,“我是想知道这香水什么牌子的。”
“你不用给我买,多得都用不完了。”
“不是给你买。”
唐柏菲顿住,朝他投去满眼的问号。
“是我要自己用。”
“你?”因震惊,她嗓音清亮了,“你还喷这个啊。不是,你用这个干什么。”
女式香水,稍微多喷点儿就香得刺鼻。他什么时候有这癖好了。
傅程铭失笑,额头贴着她的锁骨,“不买,只用你身上的。”
“什么意思。”她起初还懵着,一反应,脸烧得厉害。
偏偏胸前的人要解释,“看看明天早晨我有没有这个味道。”
她大腿分跨开,恍惚地听窗外的声音,仔细辨认,似乎是喜鹊叫。
几天前,它们的窠臼被雨打穿了,树枝落在地上,散散碎碎。
秋天要筑巢,没有巢穴,几只鸟可能会冻死饿死,她买了个人工编织巢,还拉上成姨一起,用可伸缩的杆子挑起,卡在树杈间隙。自那以后,成鸟可能记住了她的味道,每天四五点飞去觅食,归来时,叼几十颗稻谷放在窗沿角落,以作答谢。
可惜此刻,她的感知大于听觉,耳边只有杂乱破碎的声音。
被顶出的水声,和傅程铭有意抑制的呼吸,她闷闷地“嗯”着,断断续续。
房间没冷气,她热得出汗,尤其是脖颈,起伏的经络在晨光下晶晶亮。
再醒来是早晨六点,屋内全亮了,窗帘外有小麻雀的影子。
每日,麻雀一家会偷偷抢走那片稻谷,由此果腹渡秋。
台灯还亮着,已经聊胜于无,她披着被子靠坐床头,灭了灯。
环顾四周,淅淅沥沥的水声从浴室传来,傅程铭在洗澡。
是一夜没合眼,还是勉强睡了会儿,她不清楚,只打个哈欠。
困倦的唐小姐就这么带着被子下了床,按开冷气,站在风口吹。
站了几秒钟开始腰疼,骨头缝里酸酸的,人又蹲下。
蹲下风小了,她又站起来。
左前方的浴室门一响动,伴随脚步声,傅程铭携水汽、穿着浴袍出来。
女孩子正不管不顾地吹凉风,他眉梢一紧,不容反驳地关了冷风。
她斜眼看着他,“我热。”
“我一会儿开窗户,”傅程铭把人重新抱回床上,“不能这么吹。”
被子变得松垮了,她赤条条地,露出肋骨以上的皮肤,“外面就没风。”
她声音干哑地抱怨着,他像严厉的家长,先是拒绝,再给她倒水。
傅程铭握着茶杯,在床尾坐了,向她递去水。
她双臂都在被子里,往前探身,要他喂。
他笑了下,把杯口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倾斜,直至她喝完。
“我和你说,出了汗不能吹冷风,”他又倒一杯,她又喝,“一旦吹着了能感冒半个月。”
她撇嘴,“你是你我是我,老年人怕吹,我们年轻人没讲究。”
“我什么时候成老年人了。”
“你不是吗?”
他笑意未散,迁就地,“好,我是。”
傅程铭去开窗户,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吹散原本充斥着的浑浊气息。
她坐的是床垫,一半床单被他叠起了,该扔的东西也扔了。
但仔细看,单子上还有可疑痕迹,水渍、两三处灰白的稠状物。
唐小姐咽了口唾沫,睨下眼,发现纵使他擦过,腿侧还是滴了点。
他去洗手间换新衬衫,没瞧见她呆愣愣坐着,脸颊又泛起潮汐的红。
像是白瓷碗上点缀的盛季荷花。
她带着睡衣进去,锁好门,自己放热水。
水位上移,水蒸气漂浮着,白蒙蒙。
放得差不多,她坐在里面,先把那些地方洗干净。
她不明白,是从修养那天起到生理期结束,他压得太久了?
所以才致使他昨天不知疲倦的索求?仿佛把忍的那些天尽数释放在一次。
在她困乏交加时,他一动,示意继续。
唐小姐不再想,往浴花里倒点精华和沐浴液,搓起沫子。
傅程铭原本不打算去集团,也不出门,只在家休息。
但成姨短信上说,外厅有客人来,说自己是时老先生的秘书。
他只得妥帖地束起领带,换了深灰色的衬衣,披上相同色系的外套。
脏衣服丢在床单上,他系领边的扣子,转身一瞬扫过那片混乱。
她昨夜专门咬住被角,不张口,声音只从嗓间发出来。
他把被子一扯,替她拭去眼尾的泪,“菲菲,今天不叫我名字了。”
疑问句,是想叫她念的意思。
但女孩子却不回应,胡乱地抓他的手,咬住掌心边缘。
“还是想从你嘴里听到。”
许久,许久,她松了口,声压得极低,“傅程铭。”
他几乎听不见。
“能不能再说一次。”
她不再妥协,脸朝他的手去。这回不是咬,是唇瓣贴着,像慌乱青涩地吻他的手。
傅程铭临出门前,顺便给成姨打电话,麻烦她换新的床单和睡衣。
在浴室磨蹭很久的唐柏菲竖起耳朵,立马从浴缸中出去,匆匆擦干水渍。
她像无头苍蝇一般,大手大脚地推门,门把磕着墙面,哐当一声。
傅程铭怔了怔,贴在耳边的手机缓缓放回裤子口袋,“怎么了。”
她满眼满心的小九九,把卧室的六面窗户都打开,散散味,又团起床单。
他垂眸,看她“清理现场”,团起来还不够,站远些又检查几次。
确保没问题了才看向他,“你要去哪儿啊。”
“前院儿,时本常秘书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唐小姐还是敏感,“有事吗?”
“不太清楚,”他后退两步,“要睡觉的话等成姨来收拾过再睡。”
她一时哑然。
忍着困跟他出门、和成姨碰面的尴尬,她果断选择前者,“我,我也和你去。”
傅程铭看破不说破,唇角勾起,说个好。
她匆匆换衣,他说,“不急。”
“不能让人家等。”
他无所谓的态度,“等得起。”
最终,经她几番催促,傅程铭先一步去了。
外面儿确实晒,夏末至秋初还要热十天半个月的,院里花草植被的叶子都蔫儿了。
堂屋前后共四扇门,贯通着,他几米远就从后门看见了时本常的秘书,覃湛生。
覃湛生和时本常工作了半辈子,如今年过五十。一身中山装,面朝他而坐。
既然时本常与他关系不好,那覃湛生也同样,表面是笑,背后是骂。
覃湛生早发现他了,只假意没看见,等傅程铭快进来了才堆出笑。
两人隔空点点头。
傅程铭缓缓踱步,跨过门槛,覃湛生坐得稳,丝毫没起身迎接的意思。
一个眼高于顶的老秘书,将年龄等价算成地位,在他眼前公然卖弄。
“傅董早上好。您精神不错。”
“您也一样。时先生怎么样,代我向他问好。”
“我今天就为了时先生来。”
他们的斗争是隐约的,藏在看似和谐的对话以及动作中。
比如,覃湛生不站,傅程铭就不坐,反而背起手,一副领导视察的姿态。
一道高高的黑影压下来,覃湛生气势即刻弱了,干咳两声。
他调整坐姿,后背离椅背远远的,双腿四平八稳、端端正正的。
傅程铭随意走几步,转身看墙上挂的古画,“覃先生不用急着开门见山。”
是时,唐柏菲也来了,和覃湛生对视一眼,上前拽他袖口,悄声问,“没来晚吧。”
他松开背后的手,笑说没有,又搭着她肩膀,和覃湛生介绍,“我太太。”
唐小姐坐下,覃湛生点头示意,“太太好。”
她回个笑,望着傅程铭的眼里有疑惑,他怎么不坐。
“咱们说回刚才的,”傅程铭睥睨着覃湛生,“您今天是从哪儿来的南池子。”
覃湛生拿出帕子,按擦额头的汗珠,“天坛那块儿。”
“加上堵车,还是比较远的,难怪覃先生这么累,先坐会儿再接着聊。”
覃湛生勉强一笑,帕子从按压改为不分轻重的擦,末了,草率揉在掌心里。
“我刚才看那副画想起来一句,*虽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未足比也。”
是在刺他倚老卖老,覃湛生扶着膝盖,颤颤巍巍站起身,“咱们说正事儿。”
“不再坐了?”傅程铭反问。
覃湛生笑着,摇摇头。
“休息够了?”再反问。
“嗯,再累也是坐车来,算不上累。”
傅程铭坐在覃湛生的位子上,“现在说吧。”
唐柏菲侧眼看他,说不清,只觉得氛围奇奇怪怪。
覃湛生颔首,保持着秘书该有的态度,“后天,时先生请先生太太去参加庆功宴。”
他眯着眼,“我怎么不知道最近谁立功了。”
“确切地说是时小姐‘立功’,我们老爷子爱女心切,愿意革新陈腐思想,专门庆祝小姐离婚成功,同时,靠自己顺利拿上了斯坦福建筑学院助教的职位。”
她听着很高兴,就快鼓掌了,傅程铭却说,“还请了几位向我们这样的无关人士。”
覃湛生笑容僵了一瞬,“诶呀,怎么能叫无关人士。除了您二位,还有不少互相认识的熟人呢。”
傅程铭不会信时本常的“好心”,他双腿交叠,啜一口茶,“你们考虑欠佳。”
“为什么呢。”
“我是有家室的人,为什么要庆祝其他女人离婚。”
覃湛生诡辩,“是带着您太太去啊。”
“大家都去。傅董,不要想得太复杂了。”
唐小姐回忆昨天中午,时菁那些落寞难受的表情历历在目。
他侧脸看她,“你说呢。”
她想祝贺时小姐,又打心底畏惧时本常,遂只好摇头,“我不知道。”
第40章 北京北京
农历八月立秋后出伏和处暑一过,温度稍降一些,早晚太阳下去不会热。
那日,覃湛生只待了十分钟不到就离开了,背影匆匆。
唐柏菲强撑着困倦,伏在他肩上问,你和时本常关系好不好。
傅程铭笑,“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我在想,如果我想去的话,但你和他不对付,反而给你添麻烦。”
他摇头,是表明关系不好的意思。
她郑重其事地,“那不去了。”傅程铭看女孩子皱着眉,皮肤素白,脸颊被晒得红润,边缘在晨光下有一排明显的汗毛,像刚长成的水蜜桃。
他拇指指腹摸她的脸,眼神宠溺,欣慰褒奖一句,“考虑得很周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唐小姐已经做好不去的准备了,对时菁的祝福用贺卡代替。
而翌日傍晚,也是时本常约定的日期,傅程铭却改了口。
她在床上趴着,他一身西装踱步进屋,系着领带,“我去一趟。”
“你先休息,早点儿睡。”
她猛地弹坐起来,看他整装以待,“不是说不去吗。”
“打听了一下,他女儿今晚不在场。”
领带束好,走到床头将台灯扭开,光照亮他笑着沉思的脸,“很荒唐,是不是。”
“所谓庆功宴的主人不在,倒叫秘书请我这个外人。几番劝请,说明什么。”
唐小姐思考片刻,“他不在乎时小姐离婚没有,他想请的是你。”
傅程铭唇角笑意未散,抚了下她的头顶,“是这样。”
“万一你想多了呢,时小姐只是没时间。而且,小道消息可靠吗?”
她心里替他着急,他却淡定从容,姿态闲散地戴手表,“季崇严和我说的。”
“季总。”唐柏菲认识。
“嗯,他消息一向不假。我得信他。”
“如果不是针对我也肯定有其他意图。”傅程铭向门口走,皮鞋声沉沉的。
“不是好事儿,也没安好心。我得顺他的意愿去参观参观。”
她十指指尖一抓床单,即刻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傅程铭已站在门口,“听话,你在家。”
她双脚落地,左右松垮垮地踩上拖鞋,趿拉着去拉衣柜的门。
搬来前成姨专门让人打了座新衣柜,黄杨木的,里面全是她的衣服。
“我不管,”她喃喃着,手拨开几件,挑出万兴蕙赔罪的旗袍,“就去。”
傅程铭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孩子的倔强,重新走回去,“怕我有去无回了?”
她冷声,“嗯。”
“吃个饭而已。”
唐柏菲连带衣架拿下来,剥出旗袍,放前面比划,长长一条垂到脚面。
“你都说是吃饭了,我有什么不能去的,他也请我了呀。”
他失笑,“结婚不到一年,菲菲已经可以替我独当一面了。”
“那当然。”她理直气壮的,“我怕他倚老卖老的欺负你。”
“然后呢,要怎么保护我。”
“我可以骂他们。”她一拨睡衣肩带,看他直直的眼神,“你先出去。”
“这么放心我,”他有心逗她,作势后退半步,“不怕我背着你走了。”
“诶——”她眉梢抬起,纠结僵持了半晌,“那你,就留在这吧。”
得了赦免,傅程铭一手斜插进裤子口袋,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
她避免和他对视,低着头,拨另一边的肩带,胳膊肘再往出钻。
睡裙顺势滑落,她双臂夹着,让领边停在胸前,去解旗袍的盘扣。
扣子精致,她还逆着光,解半天没解开。万兴蕙用心了,老裁缝做的很讲究,也漂亮。
平裁全开襟,鸡心领的中长袖墨蓝色曳地旗袍,面料光滑厚实,有金线缝的暗纹。
傅程铭给她开了大灯。
光瞬间往下洒,两人对视着,互相看得清清楚楚。他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等全解了,她当傅程铭是人形衣架,把旗袍丢给他,自己翻小抽屉找内衣。
她拿出一件来,又飞速看他一眼,在注视中,略显局促地脱了身上这件。
旧的隔空扔到床上,傅程铭视线随之一挪,又看她穿新的。
余光里,是他大喇喇地看着。
唐柏菲双手反绞到背后,边系边问,“你就这么喜欢看别人换衣服。”
听出其中的埋怨,他笑着收回眼,去了书房一趟,回来时,掌心握着首饰盒。
她差不多穿好。
他远远一看,腰是腰,跨是跨,修短合度地修饰着身体,很衬她。
傅程铭打开盒子,里面的黑丝绒软垫上是一串项链。天然的南洋浅金珍珠,一颗有指甲那么大,统共二十来个,每个都一致地圆润,大小相同,闪着细而亮的光泽。前半年定做旗袍那会儿他就买上了,但她一直没穿过,他也忘了这回事。到今天才想起来。
唐小姐眼睛眨了眨,“你什么时候买的。”
“年初,谭太太要给你买旗袍那次。”
她哦了声。
那时候他们还没确定关系,比陌生人还陌生呢。
“你还和我不熟就要给我买东西了。”她多有感慨。
他手往她脖颈前一绕,给她戴上,卡后面的窍口,“送自己太太首饰而已,不奇怪。”
她垂眸,指尖摸着珍珠,“我不信,总觉得是你现编的说辞。”
又小声补充,“当时怎么想的谁知道。”
戴好。傅程铭往远站站,端详了半晌,终于坦白,“其实是怕你再发顿脾气。”
她立马精神了,凝眉质问,“为什么。我又不是喜怒无常的人。”
“万一你觉得旗袍老气怎么办,我只好买个项链,搭一搭,可能会顺眼点儿。”
“万一我不喜欢珍珠项链呢,你买之前怎么不问问。”
“你不是说了,”傅程铭尾调上扬,“咱们还不太熟。”
她哑然。
归根结底,他怕她发骄纵的火气,唐小姐承认,刚结婚的她像个炮仗。
一点就炸难以相处,致使他问都不敢问,下意识地认为她会闹脾气。
她安静了会儿,眼睫低垂,“现在应该比之前好多了,我挺好说话的呀。”
“脾气还是要有的,”傅程铭眼里有笑,给她整整领口,“不然我怎么倚仗你。”
“啊?”
“是谁刚才说要保护我,替我去吵架。”
她脸一下变了,嘿嘿的笑,“你也觉得我吵架特别厉害。”
“所以你看,我得靠你挡在前面。”
傅程铭全身有种疏朗的温柔,哄着她,“菲菲脾气不大点儿可怎么办。”
这话说的,好像他只能靠她,她脾气稍好一点就天塌了,就没法保护他了。
合着以前没结婚的时候,他天天如履薄冰,夸大了吧,她说,“我不信。”
唐柏菲直勾勾地盯着他,在判断真假。
他笑,不再解释,手离开她领边,问她穿哪只鞋子。
她一指,“那个。”是一双凉鞋,大部分脚面皮肤都能露出来。
傅程铭俯首看了看,“不行。”
“为什么。”
“秋天晚上凉。”
“我就要穿。”
他没应,为她选了一双杏仁头的白色真皮矮高跟,“这个怎么样。”
只有脚背露着,她不悦,“你想热死我啊。”
他拎起来,摆手让她坐下。
唐小姐坐在床边,看他单膝跪地,一手握住她的脚腕垫在他大腿上。
他帮她穿鞋,她闷声来一句,“比我爸管得都多。”
傅程铭不反驳,只是唇角扬起,问她,“今天不化妆?”
穿好了,她双脚从他腿上滑下去,由此站起来,“就这样吧,我怕迟到了。”
时本常派车来接,暮色里,唐柏菲和他一并坐在迈巴赫后排。
一路上,轿厢内沉默着,司机也不苟言笑。
她侧眼看去,悄声问傅程铭,“还要走多久啊。”
他掌心抚着她手背,拍了拍,“快了。”
一道道光影在他脸上飞速划过,衬得他五官更深邃,眼睛也时明时昧。
行驶途中,车里忽然有一瞬变得亮如白昼。
唐小姐挣脱他的手,像好奇的小朋友扒着窗沿看外面。
他们正在路过天安门。
回想她初到北京那会儿,先是落地大兴机场,接机的司机也这么载着她,说依照唐先生的吩咐带您逛一圈儿北京,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大栅栏儿、故宫、雍和宫。彼时她怄着气,呛一句,我才不看,浪费时间。
好在司机健谈,说,您一定去天安门看看。这就走起。
她撇嘴,任性地闭上眼,半点余光不给留。
当时的她不愿嫁给傅程铭、讨厌他,连带着讨厌北京,但现在不同了。
她睁大眼睛,不带眨一下地望着。
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朱红色城台,开五座拱门,御道正中是伟人像,路灯也是仿古宫灯造型,严肃高耸着,往外散发暖色调的光。车向前走,灯朝后退,乍一眼如金浆漫涌。
确实壮观,夜景美,路面也尤其宽阔,笔直平坦。
不像美国有些州,路一块补一块,也没香港那样窄、拥挤。
驶离广场后,车开进一处僻静的胡同。
道路窄,只允许一辆车过。
两旁是高矮错落的院子,门口石狮的脖子上挂着led灯牌,写的饭店名字。
她双手拢在唇边,贴近他耳朵,“是上次的地方吗?”
话落后,又离远一些。
傅程铭垂眸,“不是,上次是西平。”
“我看都长得差不多啊。”
女孩子声音轻细,眼中笑意莹莹。
她下巴点着他的肩,他稍一低头,顺势含住她的唇瓣。
唐小姐慌乱地看司机一眼,伸手推他。
不管用,他还要深入的意思,她又打几下。
傅程铭低笑着,放开她,指腹擦了擦她的唇角。
此刻,车停稳,司机目视前方,什么也没说。
她跟傅程铭一同下了车,正对着大敞的红漆门,两座门当,四个户对。
牌匾是朗月清风。
门前三三两两站着人,陆续进去、或先聊几句。她在稀疏的人群中看见万兴蕙的身影。
万兴蕙也隔空看她一眼,笑笑,转头又和那人聊天。
其余的谁也不认识,她只好捏住傅程铭的指尖,他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
两人没眼神交流,手却越攥越紧。
傅程铭带她跨过门槛一路向里,她应接不暇地参观着,头转来转去。
内院幽深,月光满地。
这里相对人少,基本是端菜的侍者,都低着头,走路声也轻。只有对面的小三楼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声浪此起彼伏,时高时低。从回廊一端走,途径天井小池塘后,就来了楼梯口。
有侍者接应,领他们上三楼。
迈过最后一阶,视野豁然开朗,长长一条露天廊道,两米宽,左侧是白玉石栏杆,右侧密密地挂了一排椭圆黄灯笼,灯穗在风里摇摆着。
傅程铭把她的手放在臂弯,让她挽好,唐小姐照做。
他掀开门帘进去,屋里人声暂停下,目光不约而同地纷纷看来。
圆桌上喝开胃酒的、屏风后沙发上坐着抽雪茄的,不到十五人。
她默默看一遍,太太们年轻,男人衰老发福的占多数。
短暂的安静过后,即刻是一阵问好。
都笑着,叫傅董好,太太好。
唐柏菲把笑挂在嘴角上,斜眼瞥他,他没笑了,她也跟着压住唇。
斜里一位老人起身,慢悠悠地走近傅程铭,开口之际,将含着的雪茄拿下来,夹在指间,看了她一会儿,“这位是你太太吧,很年轻,很漂亮。”
傅程铭说是。
老人感慨,“咱们这批人里面儿,已经没年轻姑娘了。连我女儿都三十好几了。”
她第六感推测,这位就是时小姐的爸爸。
紧接着,满脑子的八卦涌上来。
那些传言令她发怵,于是,不自觉往他身后挪了半步。
但一想,她来这趟可不能怂,毕竟他说,得靠她挡在前面。
她又悄悄挪回去,还往前站了站,遮住傅程铭半边身子。
鞋跟轻轻摩擦着地板,没动静,这小动作只有他能看见。
傅程铭垂眼,无声地笑,知道她在想什么。
时本常的雪茄正飘着烟,他吸一口,“你要不要陪一支,多一个人抽热闹点儿。”
她再右移一步,彻底挡在他身前,没等他开口便说,“他不抽烟,也不喝酒。”
一屋子人笑。
唐小姐不知所措,听到了笑闹的调侃声,脸在发热。
傅程铭发现女孩子的尴尬,搭着她肩膀,“我都戒十年了,让太太监督一下有什么问题。”
有人回应,对对对,是是是。
时本常抬手请他们上座。从门边走到桌前,笑声渐渐消失了。
沙发那侧的两三人也坐过来。
傅程铭帮她拉椅子,看她坐了,自己才坐。
这期间,他的视线始终被她的脸占据,是看、端详,或是欣赏她那份说到做到的勇敢,遇到事情,青涩稚嫩的小姑娘是愿意挡在他前面的。
她走了会儿神,察觉他正看自己,而那道目光落在她嘴唇上。
被发现了,傅程铭不再看。想亲她,非常想,但今夜人多。
唐柏菲怔忪一瞬,指腹揉了揉唇瓣,是不是有点干?
她赶紧抿一下,又喝水,让水沾沾。
时本常提起,“十年,戒这东西十年也真是有毅力。你果然是出生在高知家庭,你奶奶,爷爷,你爸妈,知识分子做事情就这么决断。不像我这些人,狠不下心,烟酒不离手。”
他说,时先生谬赞。
“你奶奶最近怎么样了。”
“还可以,在恢复了。”
“没有大问题就好,只是可怜你爸去的早。”
水晶吊灯下,傅程铭一副老派的稳重,“不是庆祝你女儿离婚的?怎么一上来,主角成我了。”
时本常狠狠点头,“她那个不听话的,坚持不肯来。”
“那这局还有攒得必要吗?”他带玩笑的语气说,“主人公不在,我们来胡闹了。”
“不算胡闹,咱们刚才说起你家人,除了你奶奶,你妈妈还在世,对吧。”
单凭傅程铭的眼色来看,瞧不出丝毫端倪,他照样是笑,“对。”
“前段时间听说你妈回北京了,我就私自做主,请蒋小姐、昔日的傅太太来。”
“权当是成人之美,让你们团聚一下。你说呢。”
她就在他旁边,呼吸猛地停滞了。所以那天遇到的女人,真是他妈妈。
傅程铭抬眼,看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怎么还空了两个。”
他敏锐地,多问了一句,“多出的那位,也和我有关系?”
时本常嘴角不动,眼尾的皱纹堆叠起,先买关子,摆手叫侍者进来,将雪茄灭了。
“聪明。”
侍者上菜,开净烟器和酒瓶。
唐柏菲心悬着,指甲掐进掌心里。
“你这么多年单打独斗,身边也没帮衬你的兄弟。别说什么小冯他们,那不算,你们没血缘的,靠不住。”
他附和,“您说得没错。”
最近调查蒋净芳时,查出她有一个孩子,具体的,没再往下。
“道理不用讲,你们书香世家懂得比谁都多。”
时本常倒酒,两人各一杯,“你妈妈今天会带着你弟弟来。”
“你们只管叙旧。”
唐小姐双手交握,忽然,左边的太太拍拍她,“你怎么了。”
“啊。”
“脸那么白,”太太给她拿颗糖,“是低血糖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道谢,水果糖进嘴里,没品出什么味儿来。
傅程铭主动提杯,碰了下时本常的,仰头一饮而尽。
在座的人诧异,有人问,“傅董不是戒酒了吗?”
他笑笑,“我得谢谢时先生,特意,打破规矩敬一杯。”
杯在手里,他揉握着,看时本常也一口喝完。
“傅太太,”某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调侃她,“他喝酒了啊。你不管?”
所有宾客都的辈分都在她之上,说话时,自然不用考虑她的感受。
但唐小姐也不是受欺负的主,管他是谁,立刻白了男人一眼。
男人惊讶地张了张口,话堵在嘴边,又咽回去。
“我妈他们怎么还没来,都不敢动筷子。”
时本常说,“应该快了,晚上堵。”
“多等等,好事多磨嘛。”
灯影里,她看傅程铭又和别人互相敬酒,已经喝了四杯。
他平时从不主动喝酒的,今夜很反常,她担心到极点。
酒猛地喝多,他大概有些热,将领带粗鲁地扯开,放到腿上。
侍者见状,问他,“先生,要不要我们替你收起来。”
他手背示人,慢悠悠解了颗衬衫扣子,露出半截锁骨,不语。
她低头看,自己手的纹路里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得像个办法,让那两人来之前叫他走。
关于他母亲和弟弟是谁,她不好奇,她只希望他不要难受。
不想见的人就一辈子别见好了。因为他说过,他们关系很一般。
大约十分钟过去,傅程铭似乎真醉了,眼神不清明,还不时揉着太阳穴。
一桌人,乱七八糟地聊,聊什么她一个字没听。
她把杯里的水全喝光,咽下去时,咕咚一声,也是做了决定。
——决定带他走。
唐柏菲用膝盖碰他的大腿,他视线投来,口型问,怎么了。
她死劲皱眉,弯腰驼背地捂着自己肚子,假装剧痛的模样。
正如所料,傅程铭抬手压着她的背,满目关切,“现在给你叫医生来。”
“不用,”她说得虚弱,“你带我去洗手间。”
“好,”他沉声应下,搂着她站起来,对席间人交代,“她不舒服。”
“傅太太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叫大夫来吧。”
“先不用,”他说,“屋里闷,我带她出去透透气。”
众目睽睽之下,她钻进傅程铭怀里,踉踉跄跄地与他出了门。
室外的清风阵阵,空气新鲜不少,由远及近望去,灯笼亮得刺眼壮观。
她挣开他,站直身,拨开被吹到脸颊的碎发,“我没事。”
傅程铭悬在半空的手指蜷缩着,反应过来,笑了,“那就是找我有事儿。”
“嗯,我今天不该让你来的,早知道,在家就死死拦住你。看你敢不敢走。”
唐小姐恶狠狠地,他反将手抚上她的脖颈,“我太太这么厉害。”
“不要和我笑,我警告你,你出来就不能再进去了。”
他问,“为什么。”
“你不想见你妈妈,我知道,时本,”声音高了,她霎时捂住嘴,小声继续,“时本常故意为难你,我也知道。我不想让你难受。”
他头歪着端详她,指腹磋磨她后颈那块骨头,“你怎么确定我不开心。”
“是个人都会不开心呀,而且你喝酒了,喝了那么多。”
“你还把领带扯下来,你还解扣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面对一番语无伦次的陈述,他笑意更深,这是女孩子对他力所能及的保护。
“你说我借酒消愁?”
“不是吗?”她问。
“我怎么可能几杯就醉,哪怕戒了,以前的底子还是有的。”
“可你,看起来就喝多的样子。”
“我要是不喝多,怎么说醉酒的胡话。”
言外之意,喝多了,就什么都能说。说出不妥当的可别怪他,怪酒去。
唐柏菲眨眨眼睛,懵懂几秒,大致明白了。
“但我,”但我还是不想你见他们,万一关系更僵,你该多伤心。
话刚开口,便被傅程铭按住嘴唇,强行打断了,“没有那么可怕。”
“菲菲把我想得太脆弱了。”
“之前生病是,今天也是,我又不是纸糊的。”
她鼻息与他指尖的温度混在一起。
各自静了片刻,她推开他的手,“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确实需要你关心。”
他顿了顿,“只是,得求你做一件事。”
唐柏菲仰头,“什么。”
他点点自己的嘴角,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不行,”她扭捏,余光勘察周围,廊道没人,但楼下有,“万一被看见呢。”
“没关系,我不强求。”傅程铭作势压门把。
眼看人要进去,她三步并两步冲到他怀里,纤细白净的手臂抱紧他。
僵持良久,傅程铭看她终于有了动静。
她假装咳嗽,又做吞咽的动作,手向上抬,环住他脖子的同时,将自己的唇贴上去,喂给他。他的手扶在她跨上,以此让她有站稳的支点。
而走廊楼梯口的那端,恰好是万兴蕙领两人上来,一位是蒋净芳。
另一位是刑亦合。三人眼睁睁目睹了这亲昵的接触,皆是一愣。
万兴蕙按时本常的吩咐,给二位特殊客人带路,谁知道这么寸。
蒋净芳停驻,“谭太太,咱们还走不走。”
万兴蕙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啊,要不,等等?”
“好,那就等等呗,这种事情不好打断的。”
蒋净芳拍拍刑亦合的胳膊,暗示着什么。
“那位是傅先生和他太太,”万兴蕙介绍,“他们感情很好。”
“我知道。”
“您知道啊。”
“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媳妇,马上就熟了。”
她亲完,耳朵边是红的,正躲在傅程铭怀里休息。
抱得特别紧,身体贴得严丝合缝,和不穿衣服似的。
刑亦合撇过头,刺眼得不愿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