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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北京北京

    刑亦合应蒋净芳的要求来北京,一为熟悉环境、二是看看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但他不想认这个莫名其妙的亲,更烦母亲三催四请地,偏让他蹚这摊浑水。

    蒋净芳不消停,还非要裹上他。

    第一次见傅程铭,是在今年冬天的饭局上,敬酒时,他刻意多观察了几眼。他们年龄、性格都差太多,他受不了那种刻板严肃,也绝对不会和傅程铭有什么聊天的兴趣。

    与傅程铭产生交集是因为唐小姐。他爱她的才华和个性,执着和洒脱。

    正如蒋净芳所说,生活像韩剧般狗血,我两个儿子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刑亦合走神一瞬,再次将目光投向抱着的两个人,眼里满是落寞。

    蒋净芳盯他,“待会儿进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记清楚了。不要因小失大。”

    刑亦合显然没仔细听,仍是望着,失魂落魄地说了句,“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蒋净芳气个半死,拧他胳膊,“你要妈妈说多少次。”

    “别给我丢脸行不行,看看你,没半点儿杀伐果决的样子。”

    “优柔寡断,满脑子都是,”

    “行了。”刑亦合皱眉打断她,已然不耐。

    蒋净芳识趣地闭上嘴。

    万兴蕙左看右看,只想找个地洞往进钻。

    不远处,唐小姐从傅程铭怀里退出去,以将抱未抱的姿态仰头看他。

    “该回去了吧。”

    他即使三分醉,眼神却依旧清明,“好。”

    她略微沉吟,像个老实孩子,“回去要怎么解释。我突然不难受了?”

    “不怕,”他笑着摸摸她的脸,“不会有人问这个。”

    “哦。”她正准备转身,余光中就有三人朝这边走来。

    定神看,是刑亦合、谭太太和那天洗手间偶遇的女人。

    她猛地怔住了,所以她的第六感没错,那人就是他妈妈。

    可刑亦合呢,他又来干什么?他也和今天这饭局有关?

    回想刚才,时本常说待会儿他的妈妈和弟弟会一起来。

    所以——

    唐柏菲愣在原地,不敢信,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她那双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眼睛,与刑亦合隔空对上视线。

    刑亦合心虚,即刻躲闪了眼神,假装看栏杆外的景色。

    “不可能。”她极小声地念叨着,一时无法接受。

    来北京的第二个朋友,带她去邮轮、给她登台机会、送她秀场照片的朋友竟然是这种身份,并且一直在瞒她。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相比女孩子的震惊,傅程铭却淡定得过分,他那些微小的波澜只藏在心里,很快便随着丰厚的阅历消失了。

    这个弟弟是谁都可以,他无所谓。

    眼看三人走近,她收敛起眸中的情绪,硬生生摆出略显僵硬的笑。

    傅程铭也顺势揽住她的腰,顿步在门前,同他们笑着打招呼。

    蒋净芳拢拢领口,十分和气,“我们来晚了,真是抱歉。”

    他笑,“确实有点儿,都不敢动筷子。”

    “诶呦,你看这,待会儿我跟刑亦合多喝几杯,赔个不是。”

    这一月来,傅程铭与蒋净芳都没撕破脸,维系着面子工程。

    背地里他不停地查,资料、眼线比比皆是,蒋净芳心知肚明。

    刑亦合颔首,面无表情地和傅程铭说,“好久不见。”

    四个字,像是咬着牙。

    “听说傅董最近和唐小姐感情很不错。”

    “是。”

    “好,那恭喜傅董了。”

    蒋净芳诶一声,“没大没小,叫得这么生分。”

    傅程铭说不碍事儿。

    随即,蒋净芳看着唐柏菲,“你好啊,还记不记得我了。”

    她还没从情绪里缓过来,乍一问,应对得不自在,“呃,您好。”

    又补充:“记得,我记得。”

    “记得就好,”蒋净芳握住她的手,“能见到自己儿媳妇,我是很开心的。尤其你这么年轻漂亮招人喜欢。”

    她的笑僵在脸上,本能看向傅程铭,像是掷去求救的一眼。

    而傅程铭没注意她,一手掀帘子,“您请。有什么话待会儿说也不迟。”

    蒋净芳知道进去后要发生什么,但她笑容不散,昂首阔步先行入内。

    他们跟在最末,进门时,唐柏菲感到腰上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她再次抬眼看他,发现傅程铭也正看着自己,笑眼温柔浅淡。

    她明白这是他在回应刚刚的“求救”。

    就这样,她和他心照不宣对视一刹,又各自收回眼。

    里头的人未动筷子,都等着他们,确切来说,是等一场好戏。几名戴手套的侍者斟满热茶,为谭太太搬来座椅,撤了净烟器,看蒋净芳款款脱下风衣,帮忙挂起。

    唐小姐和傅程铭一左一右,并肩坐回去。

    这期间,刑亦合也一声不吭地坐了,与蒋净芳挨着。

    四个人,两两面对面,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有些尴尬,垂下眼。

    时本常坐姿稍正,算是迎接,“蒋小姐的气质不减当年。”

    蒋净芳笑着,让侍者开瓶干红,给在座每个人倒上多半杯。

    “您气色也很好,”傅程铭接着话,“完全看不出年纪,我今天没猜到您会来。”

    时本常说,“是惊喜吧。小傅。”

    “很惊喜。”

    “我看不算,”蒋净芳同傅程铭客套,“你一定猜了个大概。”

    他含笑,不再说话。

    “你知道妈妈会来,所以你也会来。否则时先生连你人影都见不到呢。”

    “知子莫若母,还是你了解他。”

    “他也很了解我,”蒋净芳意有所指,“最近二十几天关于我的信息,大大小小他都知道。”

    “您误会,”傅程铭指尖翘着桌面,“我只知道您有位律师朋友,来北京后每天跟在您身边。”

    “他知道我回北京,特意陪我逛逛的。”

    “我记得他领口好像还有,”他顿了顿,假意回想着,“微型录音机。是个好律师。”

    蒋净芳一哽,勉强维持着笑。

    刑亦合不愿开口,兀自闷了半杯红酒,仰头间看向唐小姐。

    直到杯放了,他还在看。

    唐柏菲有所觉察,将脸一扭,故意躲着他。

    傅程铭注意到,握住她的手,说了宣誓主权的一句,“你和我太太很熟?”

    刑亦合扬眉,“傅董觉着呢。”他答得模棱,让在座的难免不往别处想。

    他们明明互相熟识,却要在饭局上装陌生,她懂了,这就是傅程铭说的荒唐。

    “唐女士,你和我不熟吗?”刑亦合再问。

    她斩钉截铁地,“不熟。”

    “要不再想想呢。伦敦,皇家邮轮,是谁带你去的。你要是想不起来的话,没关系,我手机里有你去秀场的照片。一百二十六张,张张备份了,三份。”

    她眉梢止不住地敛紧,“什么三份。”

    “我怕丢。”

    “你是,”她声音抬高,你是偷窥狂吗,是变态吗?

    后半句没说完,傅程铭猛地攥紧她的手,及时制止了。

    她重新靠在椅背上,冷静冷静,将茶水一饮而尽。

    傅程铭观察着她,随之松了手,“所以,你是我太太的粉丝?”

    蒋净芳暗暗踢刑亦合一脚,叫他不要犯傻,说错话。

    他默默咬牙,半晌后,才极不情愿地说,“是。”

    “把事情搞明白就好,”蒋净芳干笑,“可别误会了。”

    她不想让自己儿子背上惦记别人老婆的名号,对她不利,对往后的官司更是。

    座上一部分人还是不信,你一眼我一眼地看着,人们八卦起来可不听解释。

    始终沉默看戏的时本常终于开了口,“一家人刚见面,不要互相猜忌。”

    有人附和:“是呢,光聊现在的事儿,怎么不叙旧,说说以前。”

    蒋净芳举起高脚杯,欠身碰了下时本常的酒盅,喝一口,谢谢老爷子解围。

    她转头,对唐柏菲言辞恳切,“上次在餐厅见你,是我的主意,也是一个私心。我和他分开太多年,不亲近了,有可能他还恨我,但你不一样的,你和程铭感情好,可以替我劝劝。”

    “也权当,是我求你劝劝他。”

    “劝他不要记我的仇,肯听我解释几句。”

    “当年的事情,我有难处。”

    在今天这些有话语权的人面前,蒋净芳要把一切好听话说尽。

    撇清干系也好,为日后重新融入这个圈子也罢。

    反正道理和真理是掌握在自己嘴里的。

    “你说可以吗?”她追问。

    蒋净芳不需要真心答应,走个过场形式就好,一般人都会点头的。

    岂料,唐小姐不做面子工程,略略低下头。

    她默不作声。

    原来那天不是偶遇。

    他妈妈就坐在后面观察着自己,去洗手间,也是一路跟随。

    刑亦合更是知情,她被前后夹在其中耍得团团转,像个傻子。

    蒋净芳尴尬,咳嗽几声,脊背笔挺地坐着。

    一时间,屋内陷入沉寂。

    时本常摆手叫侍者来,替他添白酒,顺便给其他人倒。

    侍者点头,新拿十个酒盅,倒满了,再依次递给座上的人。

    傅程铭一手接过,手臂架起,姿态松散地端在半空,不急着喝。

    到刑亦合那儿,他无动于衷地垂落双手,侍者只好放在桌面。

    等唐小姐拿上时,她看着杯里波动的酒液,想尝尝。

    刚放嘴边就被他拿走了,她一惊,侧首看傅程铭。

    他已有醉态,将两杯酒混进空茶盅里,不忘关心她,“这个度数高,不要喝。”

    她膝盖碰碰他的腿,小声说,“那你也别喝呀。”

    傅程铭不禁笑,用干净汤匙沾沾酒,搭在她盘子边缘,“可以这样。”

    她试探地看。

    “试试。”他笑意更盛。

    勺子刚含进嘴里,刑亦合突然出声打破了平静,“傅程铭,咱们别卖关子。”

    不知是因为这话还是辛辣的酒,唐柏菲狠狠地咳嗽,眼睛都红了才停下。

    傅程铭没回答,先给她倒水,让她喝了润润嗓子,“你指什么。”

    “一个月以来你查我们还不够多?我妈家里家外,甚至她的行踪,隐私,她去了哪儿,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你全知道。你这么卑鄙像疯了的畜生一样。”

    “傅董,敢不敢让我说呢,还是怕你在唐小姐心里纯良无害的形象大打折扣。”

    “如果我今天不说,你八成想查到我头上,是吧?”

    席间一阵骚乱。

    人声嘈杂,她在乱中看向傅程铭。

    她只是想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在冯父饭店那晚?

    傅程铭听了,只评价,“真是。比你妈妈还沉不住气。”

    新仇旧怨,刑亦合爆发在今天,“你说什么?”

    “我说,你二十出头白纸一张的,没必要去查。”

    “那你也算侧面承认了,就是在调查我妈。”

    傅程铭微笑,不语。

    那表情像是懒得和一个孩子计较。

    时本常随便调解两句,“好歹是有血缘的兄弟,哪儿来这么大矛盾。”

    “我和他矛盾大了,”刑亦合指他,“我确实处处看不惯你,也不想听妈的话认你当自家人。看你高高在上的态度,好像我都不配和你计较。”

    “你这个人从来不公平。”

    刑亦合冷笑,“这是你亲口说的。甲板上,我要和你公平竞争她,你完全没把我放眼里。”

    说话时,刑亦合指着唐小姐。

    感情关系明明确确。

    “这就是你们傅家一贯的态度。”

    “什么态度。”

    傅程铭一面问,一面扶着她的腿,按下她起身反驳的冲动。

    “我妈当年嫁给你爸可没少受委屈。尤其是林婉珍,自视高人一等,你爸死的那天还造谣我妈是主谋,血口喷人,让她在北京抬不起头,硬生生把她逼走了。”

    “你没资格怨她。”

    “因为他们的婚姻没感情,既然没感情,那怎么生下的你?”

    刑亦合冷笑,“婚内强|奸?”

    “那请问,傅董算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唐柏菲无法压抑怒火,欲要猛地弹坐起来。

    傅程铭面无波澜,抬手搂住她,掌心用力压在她的肩头。

    蒋净芳微动了动嘴唇,左右看看,“当年我净身出户,你爸去世那段日子特别难熬。”

    “所以,宣读遗嘱时您不在场,”他替她说了,“您保持怀疑态度。”

    蒋净芳哑然。

    “您也有权怀疑,是这个意思?”

    她刚说,“而且,”

    “而且老秘书已经去世,死无对证,当年的决断,如今是不是该翻盘了。”

    终于说到蒋净芳想听的话上,她激动地,急欲说“是”,随后再辩驳一番。

    但没张口就被傅程铭的眼神慑住了,他分明不是在商量,是警告。

    更没留她商量的余地。

    白瓷酒瓶用热水温着,他拿起,把仅剩的一点儿全倒杯里。

    再整个朝下扣,一滴不剩了。原来已经喝了这么多。

    刚才那眼神,刑亦合本想质问。

    傅程铭却先一步开口,他手腕压着桌面,指尖稍一抬,“还有你。”

    “当年的事你一概不知情,在这儿不等于给你妈妈添乱么。”

    他对时本常笑笑,摘了腕表,“您说是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时本常回,“大人说正事,小辈别插嘴。”

    他点头,就是这句。

    刑亦合太阳穴突突地跳,人僵立在原地,被他云淡风轻的态度气到了。

    不过须臾,年轻气盛的刑少爷摔门离开,咚一声。

    唐小姐朝门口看去,动动肩,示意傅程铭放手。

    他凑近,表情在问她。

    她嘴唇翕动,“我想,出去和他,”

    “好,尽管去。”

    她讶异他没问为什么。

    傅程铭看了会儿她,挪开眼。他明白,她也是难受的。

    转眼,唐柏菲跟着出了门。

    眼下没人顾得上讨论傅太太去找刑少爷要做什么,注意力全在傅程铭。

    他把剩的少半杯酒喝了,看着蒋净芳一笑,“蒋小姐当年不是净身出户,也别在今天污蔑我奶奶。我爸去世后没出殡那段日子,你一直在想方设法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变现,有哪些我忘了,只记得我烧得半死不活,浑浑噩噩听见你联系中介,打算变卖房产。”

    傅程铭徐徐地讲述完,迎来长久的安静。

    “你想反驳也没什么意思,我要查,随时能查到你转手的记录。”

    “所以,”他压低声,“我爸并没亏待你。”

    女孩子暂时离开了,他什么话都不用顾忌。

    “你随意追求什么自由,什么爱情,倒不用往我们家泼几十年的脏水。”

    蒋净芳想张口叫他的名字,可嘴里糊了东西似的,半天说不出话。

    她缓缓地,“这是一个儿子,该对妈妈说的话?”

    “我十月怀胎,”

    他冷声,“你刚来北京的时候,我已经给过你支票了,是你不要。”

    蒋净芳扶着桌子,慢慢离席,耳环在光下一闪一闪。

    时本常说,“这是要和你妈断绝关系?她来,是参加你爸周年的。”

    傅程铭笑了,话又是斩钉截铁,“时先生放心,周年她可以来,我没资格拦着。对当年遗嘱的质疑,也可以有,只是我今天要摆明态度,不会再叫蒋女士一声妈。”

    “从今天开始,我和蒋净芳不是母子关系。”

    “以后想和我争抢什么,随你,但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不会顾三十年前的情面,只当你是陌生人去应对。”

    “蒋净芳,你做好准备。”傅程铭也不愿说绝的。

    要怪就怪她挑唆刑亦合,骂他是婚内强|奸生下的东西。

    蒋净芳不可置信,她今天是抱着和气认亲的准备来的。

    她头皮发紧,眼中先是怒气,再是恨,最后才是戚戚哀哀。

    两人隔着一张圆桌,隔着十几盘无人动筷的菜和开了两三瓶的酒。

    傅程铭的头闷疼,人不舒服,心烦意乱之下,手护着点了支烟。

    猩红的烟头闪烁着,他在吸,吐出足矣围绕他的烟雾。

    该上净烟器了,但侍者不敢入内。

    气氛凝滞得厉害,席间有两三人坐不住,想走,又不敢轻易动。一位年长端庄的太太和旁边人小声说话,说了半句就被她先生叫停了,先生拍拍她,眼神警告,指了指傅程铭。时本常请来的客人,多和时家人走动,较为年长,也没和傅家打过交道,亦没见过傅程铭。

    今夜见着了不免感慨,关于他像傅立华的传言是真。

    唯一不同,只是看着温柔好相处,实际上说不定比他爸还狠心。

    傅程铭掐了烟,“不想搭上你儿子,就别把事情做绝。”

    大概是护子心切,令蒋净芳怒气重燃,力气忽然大了,莽莽撞撞地冲上去掐傅程铭脖子。

    他八风不动,反手拧住蒋净芳的手腕,脸上没丝毫的震惊。

    三十年后,离母亲最近的一次,竟然是她为了保护另一个孩子。

    他能从母亲披散到额前的发丝里,看清她一部分衰老的面容。

    有小时候的回忆袭来,不过很快就如潮水般退散了。

    蒋净芳怎样努力也挣不开,手离他脖颈很远,她不知道,这还是傅程铭收了力的。

    挣扎几分钟,她脱力,放弃了,他也松了手。

    蒋净芳一只手掌压在傅程铭肩上,“你把事情做这么绝,还威胁我儿子。”

    “那别怨我说实话,今天这个局面,怪就怪在,我怀孕以后没把你打掉!”

    他淡淡地移走视线。

    其余人见状才反应过来,两个男人上前把蒋净芳拉远了。

    傅程铭拿桌面的帕子,擦了擦肩膀,也是擦蒋净芳挨过的地方。

    时本常看得入迷,傅程铭同老爷子玩笑,“怎么样,想看的都看到了。都不用排第二场。”

    侍者进包厢上净烟器,开了,低头退出去时,路过站在门边的唐小姐。

    夜风凉,唐柏菲有点冷,正环抱着双臂,手不时上下动动。

    她把几分钟前发生的事全须全尾看见了。

    彼时她和刑亦合不欢而散,他开车驶离,留她一人在室外。

    她在廊道前后踱步,不好再进去,恰好门开了条缝隙,索性就扒着看。

    今晚发生了太多,接二连三地,多到她来不及反应。

    里面的客人陆续出来,擦肩时都看她一眼,再窃窃私语着什么。

    她无视这些八卦的眼神,等人全走完了再进。

    屋内只剩傅程铭坐在那儿,大喇喇靠着椅背,领带还在腿上,衬衫领口解了两颗,露出左右的锁骨各半截,袖子也挽到小臂,手表随意丢一旁,腕骨和经络分外明显。

    他醉意阑珊,眼神比平常慵散,只是颧骨上不泛红,皮肤依旧是冷色调的白。

    她都站在他身侧了,他还没注意到,探手摸烟盒、打火机。

    烟抽出来一根,叼嘴里,打火机按了几次都没点燃,差点儿烧着指头。

    火光不断地明灭,明时,照亮他晦涩难懂的眼,灭时,他眼光更加黯淡。

    唐小姐知道他在难受,被自己妈妈那样诅咒是个人都会伤心的。

    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傅程铭一顿,仰头看她,冷肃的脸终于被笑化开,“聊什么了。”

    她指尖抠着扶手上的精细雕花纹路,喃喃着,“什么聊什么。”

    他扔了打火机,朝女孩子伸手,“你出去跟刑亦合说什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

    “你说。”

    “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我饿了。”

    “听你的话,现在就走。”

    她指尖拨弄他的领口,“你就这么出去呀。”

    “外面冷,要刮风下雨了。”她转头望着窗外。

    浓郁的夜色中,月亮消失不见,风也陡然刮大了,院子那些杨树被吹得来回摆动。

    待会儿恐怕是疾风骤雨、乌云压顶,秋天冰凉的雨水会潲进包厢里,打湿地毯。

    傅程铭那只手还举着,他手指动了动,眼神示意她。

    她将手放上去,看他拍拍大腿,是要她主动坐的意思。

    唐小姐不情不愿,“不是要走?”

    “我喝得多了,人不舒服,你替我系个扣子。”

    表面像在征求意见,实际他的手握得紧,她不答应绝不松。

    傅程铭喝醉这么会耍赖吗?

    她眉梢皱起,嘴边又挂着笑,带着复杂的表情坐进他怀里了。

    隔着两层衣服,还是觉得他身上很热。

    正好在外面站了挺长时间,浑身凉,于是她朝里靠近,死死贴着他,借此取暖。

    他的鼻息直直喷薄在她的鬓边,又烫又痒,她缩缩脖子,手刚碰上那颗纽扣,傅程铭就照她脖颈深处吻下去,弄得她没法儿集中注意力,为躲他,一个劲往他的肩上靠。

    现在轮到他来心乱,因为女孩子的呼吸很轻,他锁骨至衬衫里的皮肤都酥酥麻麻,手放那儿都不得劲。

    她心急,手却慢,两指尖捏着扣子,慢慢钻进眼里。

    他那双手不安分,放自己腿上,腰上,小腹,胸前,像个心脏起搏器,每到一处,她浑身涌过暖流,心就猛地跳动。

    两颗,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她得摒除杂念,他得坐怀不乱。

    她呼一口气,“好了。”

    傅程铭又拿来手表和领带,放她手心上,“还有这些。”

    “你自己没手吗?”她埋怨,“我本来还,还挺心疼你的。”

    第42章 北京北京

    唐柏菲朝外面看了一眼,幸好,只刮风没下雨,门还被吹开一道缝隙。

    侍者识趣地不再进来收拾桌子,反倒将两扇门严严实实合拢了。

    傅程铭幽深的双眼锁着她,“本来心疼?”

    她低声,“嗯。”

    他带笑意的表情在问,为什么。

    “是个人被自己妈妈那样说,都会很难过的吧。虽然你是傅程铭但你也是人呀,你也有感情,只是不外露而已。你不说可我能看出来,你在伤心。”

    一番话讲完,两个人安静片刻,彼此错落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

    女孩子感情真挚,一气呵成,大概因为袒露真心而羞怯,眼神飘忽不定。

    在他的记忆里,是没人对他说“我心疼你”这四个字的。无论朋友或奶奶,情绪皆是内敛,以他生病为例,朋友的心疼表现为几句简单的叮嘱,按时吃药、多休息、别工作。

    而奶奶则是将关心转化成愤怒,总责备他为什么把自己弄病。

    他回神,对她玩笑,“那怎么现在不心疼了。”

    她抿着唇,不答。

    唐柏菲拿过领带,拎起来从头到尾捋一遍,款款挂他脖子上,研究着怎么打结。

    她不会束也不开口问,悄悄弄着,始终不吭声。

    其实还在心疼的,只是她五味杂陈,已经无力说话了。

    她心疼一向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他被那样当众咒骂,被当作看客下酒的乐子。

    他妈妈要掐他的时候,旁边人全部在看他笑话,尤其是时本常,还点了支雪茄。

    等他被骂完了,好戏没看头了,他们才想起来拉架,才想起来做做样子。

    今夜饭局的所有人,都是坏人。感情和同情一样没有。

    她一次次回想着,手上动作也停了,感到眼眶发酸发热。

    傅程铭观察她变化的小表情,笑笑,“菲菲就是太敏感了。”

    她继续研究他的领带,硬生生把眼中的热浪憋回去。

    “不过敏感不是坏事儿。”

    他左右握住她的双手,一步步地带着她系,手把手教。

    “所以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一定要来。”

    唐小姐给出的解决方法,不来不就没事了?

    她盯着他掌心发烫的手,听他说,“这次不来还会有下次。”

    “如果我是你,”她恶狠狠地,“有人看我笑话我当场把桌子掀了。”

    眼前的男人低笑,松开她的手,自己戴好手表。

    再一看,领带已经系好了,她满脑子想今夜的事,完全没学。

    她两手悬空,语调蔫儿蔫儿的,“可以回家了吧。我好饿。”

    傅程铭探手拿西装外套,往她肩上披,“好。”

    外头零星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风也大,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他把唯一的外套给了她,上车时拳抵在唇边,压抑地咳了几声。

    车辆顶着冗沉的夜色驶入院门前,他先下车给她开门撑伞。

    一路上,伞边朝女孩子倾斜,她一滴雨没淋,顶多吹了点风。

    倒是成姨急匆匆出来迎接,看见傅程铭左肩衬衫的雨痕。

    “诶呦,”成姨着急,递他一把打开的伞,“先生不要淋坏了。”

    他接过,左手打自己的,右手仍是替她撑,“不要紧。”

    “怎么就不要紧了,这可不是夏天,雨是凉的。”

    傅程铭拍拍她,“她今天晚上没吃,您看着给做点儿什么。”

    唐柏菲看他不再握着伞柄,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你不吃啊。”

    他答非所问,笑对她,“两只手拿着,累了就让成姨给你撑。”

    她皱眉,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又不是弱不禁风处处要他照顾。

    酒喝得过于多,他胃难受,头疼脑热的,更没心情吃东西。

    成姨看出他心情不好,便没再问,只拉上唐小姐去餐厅了。

    三人分东西两路,她走得一步三回头,直到他在雨中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没点太复杂的菜,只要了碗挂面,寡言的厨师难得问,就吃这个啊。

    端上来时,估计出于私心,面汤里飘着鸡蛋花还放了鲆鱼丝。

    她一筷子夹半碗,死劲往嘴里塞,恨不得一口气吃完马上去找他。

    成姨被太太的狼吞虎咽吓着了,“慢点儿吃呀,烫,容易呛着。”

    话刚落,她就咳嗽,一把扯纸巾捂住嘴,好一阵才停。

    “我多嘴一句,今天晚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成姨早看出来了,只是思虑许久才敢说。

    她先是沉默,再沉吟,“没有。”

    成姨点头,倒了杯水放在她眼前。

    汤上浮的油花不断打转,她也没胃口了,并拢筷子搭在碗上。

    临走前,唐小姐到底坦白,“成姨,确实有事发生,但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想说。”

    “我知道,”成姨笑笑,收拾桌面,“这种不好的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说多了不吉利,影响自家的气运,也正中那些人的下怀不是。”

    “那您早点休息,我去看看他。”

    唐柏菲转身跨门而出,入了夜色里,院落静谧,仿古宫灯是唯一光源。

    今晚是她对这里最有归属感的一次,从进门到吃饭,她都庆幸着,回家了。

    这座四平八稳历经风霜的古都,是她的第二个家,此时,喜欢的人需要她。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穿过两进院子,没有停歇。

    到了房前,她对着门大呼一口气,等心脏平缓了才推开。

    唐小姐探身,卧室漆黑,她轻轻踩着地进去,再回身关门。

    她不敢有大动静,走得像只猫,一步一挪移到床边。

    换睡衣、扭亮台灯,皆是悄悄地,慢慢地。

    半隅浅淡的暖光劈开无尽的黑,照着躺在床上的傅程铭。

    他穿的还是衬衫西裤,横着仰睡,没盖被子,也没枕枕头。

    她把旗袍丢在几步远外的帽椅上,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

    他睡觉比她安静老实得多,不说梦话不乱动,只有沉重悠长的呼吸。

    如果傅程铭清醒时冷静持重,那睡着了就会减轻这份老成。

    原来他睡觉是这个样子,以前都没机会见识呢。

    唐柏菲伸出食指,晃了晃,指腹在他两侧眉骨上划着,毛茸茸的。

    继续沿着五官轮廓摸,额前到发梢,高挺的鼻梁再到鼻尖、人中。

    接着从嘴唇到下巴,顺脖颈下去,碰在喉结上时,他做了吞咽的动作。

    看喉结滚动着,她急忙收手,别把人弄醒了。

    他眉梢微动,胳膊抬起来扯领带,胡乱解了半天扣子,一颗没解开。

    是不是勒得难受啊。

    她小心又生疏地给他扯松领带,再解三颗纽扣,露出多半截锁骨。

    抱着纯洁思想的唐小姐,手通过敞开的领口,绕到他肩后和胸前。

    嗯,没有出汗,也没发烧,健康状况良好。但他温热的皮肤贴着她的手,让她思绪飘着,往其他地方去臆想了。

    不知何时傅程铭醒了,压住她的手,两人的手就这么放在他身前。

    他闭着眼,嗓音略沙哑,“我再多睡会儿,衣服要被菲菲脱光了。”

    她面庞猛地烧起来,耳朵边、脖颈泛着红,“我没有。”

    一句急窘苍白的辩驳,她用力抽手却抽不出,“你松开。”

    傅程铭唇角勾着,另一只手覆在眼睛上,“没有不让你摸的意思。”

    “不是,”她着急,费力挣脱开,“谁要占你便宜了。”

    他淡声,“反正我也动不了,砧板鱼肉的关系,你想怎么做都行。”

    唐柏菲只当他神志不清,是醉话,“我不管你了。”

    手又被他一把钳住,她挣了挣,“没人说你喝多了很讨厌吗?”

    被责问的人笑笑,不答。

    他始终合着眼,手肘撑在床单上,支起身,“不枕东西难受。”

    一听他难受,她心里泛酸,伸手拽枕头过来,要他躺下去。

    令她意外的是,傅程铭直接往她大腿深处睡,整个人一本正经的。

    她窘迫地“哎”一声,扭动两下朝后撤腿,抱怨着,“你起来。”

    “借菲菲五分钟,”他理由严肃充分,声线低柔,“枕头太软,脖子疼。”

    “可是你,”唐柏菲顿住,脸热出汗。

    可是他面朝里,鼻尖和嘴唇正抵在她的小腹上,由于贴得太死,一浪浪炽热的鼻息如同喷进她皮肤里。

    她极力克制着呼吸,吸气则暂时远离他的唇,呼气却更近了,看起来像他吻得更深。

    五分钟到了,她仔细端详他,看他没主动起来的迹象,就推他,“起来了。”

    他没动静。

    又推他两三下,还不动,唐小姐放弃了。

    停了动作后,房间陷入安静,只能听见他再次变缓的呼吸声。

    她双目空洞地发呆,到某个节点又突然拿起手机,翻开刑亦合的微信。

    指尖在“拉黑”和“删除”的选项中抉择,犹豫了半晌。

    让她突然放弃一段友情,她伤心,也很难做到。

    人心是肉长的。

    而且刑亦合是她来北京后认识的第二个朋友,仅次于毛女士的异性朋友。

    几小时前,她推门出去找刑少爷,两人在栏杆前沉默良久。

    他难得少言寡语地任凉风吹打,望着那颗杨树,问她,“怨我骗你了?”

    “你这么说,好像是我不谅解你一样,”她冷声,“明明是你一直瞒着我。”

    “你有那么多机会和我说。是不是心里有鬼,只有你自己清楚。”

    “只是身份而已,唐柏菲,你在乎的是我这个人,和我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有关系吗?再说了,我说过要认傅程铭当哥了?”

    唐小姐原本不愿和他多争吵,但这句彻底将她激怒了。

    “你可以不认,甚至可以和他横眉冷对,但你不能侮辱他。”

    “你一个婚内强|奸,既骂他又骂了我,还骂了你妈妈。”

    “这么恶心的词为什么会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又为什么会拿这个词去形容你妈妈的遭遇。她是你妈妈啊,你的意思是说她被,”

    “你今天就像一个坏人。”

    “我的好朋友是那个愿意陪我聊天陪我去任何地方的刑亦合,是那个有才华的设计师,那个和我一起在伦敦上学的人。”

    “不是你。”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似乎在某个时刻烂掉了。

    妈妈说,人这辈子会有很多过客,懂得释怀,也是尊重命运和自己。

    她压下胸口的气,按了拉黑键。

    这个键像是有魔力,后劲大,促使她撇下嘴角,难受、酸楚接踵而至。

    她、刑亦合、毛女士三人组只剩两个了。

    他们再也不会登上orion先生的邮轮,再不会去秀场,再不会合作,更不会和气地坐一起吃饭说笑聊八卦。

    毛晚栗喜欢对刑亦合撒气,喜欢对他开玩笑,而他总是好脾气,任人调侃。

    她想逃避傅程铭时,百毓胡同工作室那张沙发,曾收留她睡过回笼觉。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实,也才过去不到一年。

    她不再想,下意识低头看他,可人已经没在她腿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傅程铭也靠着床头,一双幽深的眼困着她。

    他似是若有所思,欲要开口问什么。

    傅程铭一只手抬起,慢条斯理地解扣子,看女孩子变得委屈,“我现在在北京,就只剩一个朋友了。”

    “就因为这个,”他语态轻松,下了床踱步到她身边,“怪我,没再拦着你点儿。”

    解到最后一颗,赶上她乍一抬眼,半敞半露的皮肤映入眼帘。

    “你怎么,”唐柏菲误会了,直直往后靠,“怎么突然脱衣服。”

    他笑,指节短促地划过她的鼻梁,“想什么呢,我今天累了,没精力。”

    她不语,悻悻垂下眼。

    “看看你哭了没有,”傅程铭拇指摸她眼尾,干的,“嗯,很坚强。”

    “怎么会有女孩子又敏感又坚强。”

    “香港那边的人都这样?”他假意提问,装糊涂,“还是只有菲菲这样。”

    傅程铭抚着她的头,顺顺发丝,“不就是一个朋友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塞多少,十个八个的,够不够。”

    她被他哄孩子似的夸张语气逗笑了,人没绷住,唇边溢出一丝笑。

    “这就开心了,”他失笑,“变脸比变天还快。”

    她立马收敛,不苟言笑。

    他垂眼注视她,看了会儿,以“过来人”的姿态劝说,“年轻的时候难免把朋友看得重。等再过十年你到了三十岁,就会看开很多东西。朋友或者亲人,都相当于生命里的过客,能陪你到最后的只有你自己。”

    “怎么就我自己,”她下意识问,“你不陪啊。”

    傅程铭那点严肃消散了,看她求知的大眼睛,“陪。”

    “哦。”她又高兴了。

    “只是和你打个比方,让你不要太在乎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变化。”

    唐柏菲屈起双腿,仰视他,所以这就是他情绪波动极小的原因吗?

    比如今天晚上,几小时前他还在椅子上失落,眼下就什么事儿没有了。

    消化情绪的能力太强,仿佛永远置之度外,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他将转身去浴室,她问,“那我呢。你也不在乎我对你的情感变化?”

    女孩子的一点刨根问底,傅程铭反而高兴,“你不一样。”

    “还笑,”唐小姐板着脸,“你自己说的话都自相矛盾。”

    “我看你挺开心的,根本不需要我哄。我再也不心疼你了。”

    正因为知道傅程铭心情有所好转,她才能这么开玩笑。

    没成想他倒挺认真,“刚才那些理论,在你身上就不算数了。”-

    八月一过,再入了九月是真正的秋天。

    天气陡然转凉,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也开始泛黄,枯叶不停地掉。

    这三十几天内唐柏菲接了个杂志内页的拍摄。

    品牌商供应的衣服已经成了秋装。

    毛晚栗也不止一次地感慨着,刑亦合为什么是那种身份。

    “你们那边儿的情况比天津还复杂。”毛女士原话。

    要不说是多事之秋呢,刑亦合的事刚结束,奶奶就不再见她了。

    唐小姐抽空看过奶奶不下十来次,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

    从开始的半天,到最后的半小时,不是她懒,是奶奶赶她走。

    没什么原因,奶奶只说她累,她困,她该喝药了。

    唐柏菲堵着门不出,我可以学学怎么煎药,喝药我怎么不能待了?

    奶奶说怕她闻到味儿,觉得苦,免得吃不下饭了。

    “程铭说你最近因为拍照片儿,又瘦了。我要让你吃不下饭,他该怪我了。”

    她笑笑,“他哪敢怪您呀。”

    “怪不怪的,你注意身体就好。”

    离开小区后,她总觉得不对劲,是奶奶看她那虚弱的一眼很怪。

    按照准确的第六感,她给毛晚栗打了个电话,吐槽最近总没好事发生。

    毛女士说,去雍和宫吧,烧香拜佛,求几个保平安的手串就好了。

    “尤其是玛瑙,”毛晚栗提醒,“红色的那个,多求求,防小人的。”

    唐柏菲玩笑,“防的是时本常那样的小人,能防住吗?”

    “能呢能呢,你见过哪个妖怪在照妖镜面前不显形儿的。”

    她们去时正值九月份某个周二,工作日、没假期,雍和宫的人很少。

    进门一捆免费的清香,足够拜里面的几座大殿,藏传佛教,不用拜四方。

    由于雍和宫清代时曾作为贝勒府、亲王宅邸,之后是皇家行宫,政教中心。

    所以外观上是红墙黄瓦,与普通寺庙不同,和故宫一样,有旧时的尊贵庄严。

    路过的僧人斜跨佛珠,穿的袍子也是棕黄色。

    她和毛晚栗手挽手,手中各一捆香。

    毛晚栗说,“拿好了哦,看清楚要拜什么殿,不能走回头路。双手交握,大拇指抵住。待会儿法物流通处有手串儿,戴左手,戴之前记得熏香。”

    说一句,唐小姐嗯一声。

    “你怎么懂这么多。”

    此时,两人进了北牌楼,一路向里,经过昭泰门,位于东西八角碑亭之间。

    “你知道吗。雍和宫邪灵邪灵的。”

    唐柏菲睁大眼睛,作势噤声。

    “是真的,我刚来北京那会儿,希望自己能突然来点儿钱,您猜怎么着,出门儿就被车撞了。司机陪了我三十万呢。医药费全包。”

    不是,那我还拜不拜了。她怔怔看着手里的香。

    再抬头时,她的视线跨过雍和门殿的阶梯,看到后面院落里站了一群人。

    左侧为讲经殿,右侧是密宗殿。

    那些人明显是从左边出来,路过喇嘛碑,直入正中的雍和宫。

    她只能望见背影,约莫十余人,有几人西装革履,剩下是跟随的方丈。

    香火不让进内,他们都在外面点燃,一束束白烟飘着,丝丝缕缕盖住黑西装。

    一黑一白,色彩强烈地碰撞,抓人眼球。

    “你看什么呢。”毛晚栗凑上去。

    唐小姐眯眼,仔仔细细地辨认其中一位熟悉的男人,“就是他吧。”

    “谁啊。”

    “他怎么在这儿呢。”

    半月前,傅程铭出了一周的公务,再回来一趟就忙到不行。

    她问什么事,他缄口不提,只早出晚归,最晚一次是凌晨三点半。

    时值一股风由南往北地吹来,从里到外贯通着,吹得她发丝浮荡,几秒钟后,也吹歪了傅程铭手里的香火。

    雍和宫殿前院内,白烟一飘,傅程铭拜了三次,稳稳插进香炉里。

    季崇严在一旁,抬头望着天感慨,“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

    方丈不喜他们把“生死”提在嘴边,皱了下眉。

    冯圣法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他嫌迷信,笨拙拜了几次后,随意插了。

    季崇严和方丈对视,略低声,“人死后的头七谁管的,钱谁批的。”

    傅程铭摇头,“人是死在出差路上的,死在酒店里。也就是说,他女儿病好后没见他一面。”他似是回忆,更像感慨。

    “胃里查出来半盒安眠药,死因不是这个,最后硬生生割腕自杀的,割了动脉。”

    “一开始没割开,因为用的是剪刀。”他说。

    冯圣法问,“那怎么,剪刀肯定割不开啊。”

    傅程铭淡声,“剪开的。”

    冯圣法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活生生把血管儿剪开了?”

    方丈实在听不下去,咳嗽着,对他们鞠躬,“对面大殿里,坐着的可是释迦摩尼,未来佛,几位不要在这儿说不吉利的话。”

    第43章 北京北京

    经法医鉴定,傅董多年来聘用的司机张绍经死于酒店内,时间为晚上十点。

    原本傅程铭要在西安待上半月,这意外一出,只得早早回北京处理了。

    跟了他六七年的司机死了,引来众说纷纭,不少阴谋论者更是无端猜忌。

    人一没,像是往平静如死水的北京抛了一块砖,瞬间溅起水花,泛着涟漪。

    几人的香插完了,傅程铭捐了九十九万的香火钱,及一座金佛像。

    方丈谢过,为他们请开过光的手串。

    冯圣法见人走远,便问他们,“你俩知道怎么回事儿,是吧。”

    “我记着,之前季总还替你查他呢。”

    傅程铭微侧身,摆出见怪不怪的语调,“嗯,不冤枉。”接着,又对季崇严说:“这事儿还得谢你。”

    季总一呵,与他玩笑,“谁要你谢了,要不起。”

    “我在夸你。”

    “也经不起让你夸,傅董这两年没什么实质性的话,被你夸的哪个有好下场。”

    他笑着摇头,不再争论,就冯圣法急,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

    “他女儿两年前重病,手术费几百万,他为了这个钱收了时家的恩惠。”

    方丈递来手串,傅程铭放香火上熏,“时家小姐给他五百万定金,要他做事。”

    “在他死前,我们查出那个u盘,里面儿是内部信息。你可想而知如果落到时本常手里,”他停顿,着重说了,“不堪设想。”

    冯圣法思索着,“合着人是被你吓死的啊。”

    “他知错犯错,到底是谁吓唬谁。”

    销毁证据后,傅程铭一声不吭,一如既往地让张绍经开车。

    途中会跟他聊几句,一切皆平平静静,祥和得诡异。

    坐车时,甚至能看见张绍经颤抖的手扶不稳方向盘,太阳穴不时渗出汗。

    傅程铭知道他心虚,也不愿把事闹大,只需要等,等他的心理防线自己崩溃。

    是个聪明人都会选择自杀,张绍经一死,是清清白白的死,能留个好名声。同时保全了妻子和女儿,不必让她们承担他的错误,不用还巨额的债。时家小姐怕受牵累,因此离婚逃去美国,任职某大学的助教就是个幌子。

    事情完美的结束,所有人名声如初、没任何污点,依旧像从前那般。

    唯一不同,是死了个司机,一个女儿的父亲,一个无权势无背景的普通人。

    傅程铭似乎有所感慨,望着殿内的佛像,“进去拜拜。”

    众人随之朝里走,谁都没注意到,十米开外的女孩子正对他们招手。

    唐柏菲又挥了几下,胳膊发酸,眼睁睁看他略过自己,淡薄冷漠地离开了。

    “你不是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毛晚栗笑她,“这怎么回事儿。”

    她曾在几分钟前夸下海口,说什么,别看我小他一轮,实际上他特别特别听话特别怕我,他这个人简直没脾气,任人打骂,我说一他不敢说二,如果感情里有食物链,那我妥妥的顶端,嗯,霸王龙那样的顶端。

    被啪啪打脸的唐小姐略显尴尬,一下就蔫儿了。

    毛晚栗回想刚才,她老公的样子跟她描述的完全不搭边。

    她不信邪,准备进去找他当面质问。

    但刚迈上台阶,两名安保的手当即横亘在她身前,“现在还不能进。”

    唐小姐凝眉,“为什么。”

    “有比较重要的人在,想进的话估计得等个十分钟。”

    “我是他的,”

    安保眼神不耐,看她像看碰瓷的,“你是他什么人也不行。”

    好没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民众点灯了。

    保安瞧她还不走,“啧,你看,别为难我们是不是。”

    她生气,猛地往后退步,从台阶上下来,背对着毛晚栗冷声,“咱们走。”

    反正该求的也求完了,没必要等,她收起用剩的香,直截了当地转身。

    两个人并肩返回,毛晚栗侧眼观察了她一路,“你还在想啊。”

    “我没有。”

    “嘴硬,谁说自己是食物链顶端的。”

    既然是顶端,就得八风不动、能沉住气,对不对?毛晚栗问她。

    “你们家老男人每天风轻云淡地,你也学学他呗。”

    她切一声,“谁要学他了。”

    “我听人家说,像你这样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生气的,是小姑娘行为。”

    唐柏菲睁着大眼睛,眨了眨,“因为我根本就不老啊。”

    “诶呀我的意思是,你得学会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这样呢,你的情绪就不会总被他牵动,你就是真正的顶端了。”

    毛晚栗推她走,她用疑窦的目光审视,“你要带我去哪里。”

    “看帅哥看帅哥。”

    她嗤笑,“是你自己想去吧,还打我的幌子。”

    “你肯定不会后悔的。”

    “别跟上次那个酒保一样就行,瘦脱相了一点都不好看。”

    毛晚栗连说三次不可能。

    其实她早就想去了,只是苦于没人陪,一个人怪别扭的。

    唐小姐被带到雍和宫附近的一家新饭店,前面还有座拱门。

    门上横幅写着开业典礼。

    店长在红地毯上大声吆喝,路过时,给她们塞传单,人手两张。

    店里人还不少,散座基本上满了。

    她们挑了靠窗的双人位置,唐柏菲脱下外套,先环视一圈。

    最远处的台上有男生弹吉他,唱情歌,服务员也全部是年轻男人。

    尤其是他们的打扮,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挂了件紧身围裙。

    一眼望去,一片肉色,妥妥的肌肉男,露着手臂、双肩和后背。

    “咦,”唐小姐暗戳戳嫌弃,翻翻菜单,“也没什么好吃的。”

    毛女士向其中一位服务生摆手,叫人过来,“管他什么味道呢,你权当我离婚快成功了来庆祝一下。”

    “真的!”唐小姐捂着嘴,高兴得好像自己要离,“还有几天呀。”

    “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

    “什么半个月,”戴围裙的男人已经走来了,“笑得这么开心。”

    他十分健谈,双手撑住桌面,弯着腰,朝她们顷身而去。

    离得过于近了,唐柏菲笑脸一僵,往椅背上靠。

    毛晚栗开始点菜,男人在旁边介绍着。

    她悄悄地看那双手臂,肌肉也忒大了吧,“每天拿蛋白粉当饭吃。”

    明明说得很小声,男人仍是听见了,冲她伸手,“要不你摸摸看?”

    她连连摇头,“不用了,不太好。”

    “狂吃蛋白粉是对每一个健身人士的侮辱,我得自证清白啊小姐。”

    毛女士看她局促的表情,笑笑,“摸就摸呗,又不加钱。”

    男人笑得爽朗,“能被这么好看的小姐摸,是我的荣幸。”

    毛晚栗哼声,“从哪个培训机构学的,嘴这么甜。”

    “可不吗,”男人注视她,“不说点儿好听话怎么留得住美女。”

    在唐小姐右手边、隔着一道玻璃的室外驶来一辆车,纯黑色红旗-

    最近北京的天都阴沉沉的,容易打瞌睡,傅程铭出来时不停揉着鼻梁。

    同行的季崇严先走了,只剩下小冯跟在后面,要搭他的便车。

    新来的年轻司机靠在车门前,看人来了,立马笑着,“傅董好。”

    小伙子朝气蓬勃的,看着没什么心眼,傅程铭回一个笑,“你好。”

    冯圣法也笑,“你就是新派来的司机,还真跟张绍经不一样。”

    “害,叫我小林就好了。你们先坐进去,去哪儿和我说。”

    江湖气的小年轻为他们开了门,傅程铭罕见地坐在副驾,看小林拉安全带。

    “你今年多大了。”

    “您猜猜看。”

    “二十?”

    小林惊叹着,“这么准?我二十三了。”

    “很年轻。”

    “您也不老啊。可不敢妄自菲薄。”

    傅程铭折身看冯圣法,朝他伸手,“你今天带烟了没有。找找。”

    冯圣法应,“哦。”

    小林问,“我听说您不抽烟也不喝酒啊。”

    “送你的。当是见面礼。”

    “领导不抽我怎么能抽,让您吸二手烟,太没素质了我也。”

    来个聒噪点儿的年轻血液倒不是坏事,傅程铭笑,“哪儿学的官话。”

    “我才二十出头哪儿知道什么叫官话呀,全是肺腑之言。”

    “瞧你吧,一套一套的。”冯圣法找烟,眼顺势往外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玻璃那头,表嫂正给傅董扣绿帽子呢。

    “我靠了。”冯圣法眼睛差点儿没瞪出去,直勾勾地盯着。

    前面傅程铭和小林聊天,聊年龄,聊他读哪个大学。

    察觉冯圣法磨蹭半天,傅程铭催促他,“还没找到?”

    烟攥在手里,冯圣法掌心出汗,“我问你个事儿。你最近是不是不经常回家。”

    聊的话题暂停,傅程铭不明所以,“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看啊,你先是去出差一个礼拜,再回来处理张绍经的事儿,这前前后后一个月,你每天晚上几点回家?”

    “记不清了。”

    “肯定很晚对不对?”冯圣法陡然提高声音,“那我嫂子生你气了吧,你俩闹别扭了。”

    傅程铭略微回首,凌厉地看他一眼,“没有。”

    小林目视前方,绝不探听上司私事,但其实耳朵早竖起来了。

    上任前他听过几嘴,只知道傅董老婆比他小十来岁,特别难伺候。

    冯圣法优柔寡断支支吾吾,递给他烟,“如果吵起来你,”

    “瞎猜什么,”傅程铭抽过盒子,打断他,“她不会因为这个跟我吵架。”

    “诶你还嫌我不耐烦,”冯圣法磕磕玻璃,“自己往外看。”

    在转眼前,傅程铭都是不屑的,先将烟给了小林。

    一个简单直白的小姑娘而已,哪怕生气了也是一哄就好。

    都说她脾气大,可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乖乖地,一心一意贴他。

    比如每天回家了,她绝对第一时间冲进他怀里,要他抱好一会儿。

    人伏在他怀里不停地喃喃,声音轻轻。

    傅程铭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明天能不能早点回来,我太太太太太想你了,我好想你呀你知不知道。

    说完这一堆,就对他一五一十地汇报她今天做了什么,几点睡觉、起床、吃饭,吃了什么。

    对,我还没问你呢,你今天累不累,累的话以后不要这么累了行不行。

    所以他对女孩子的行程了如指掌。

    她对年龄和阅历都丰厚一大截的他,比纸还白,一眼看透,一眼望到底。

    正如他们稳定的感情,不需要任何危机感。

    照冯圣法的话,他通过车窗望出去,左右逡巡片刻后,找到了目标。

    一家营业不久的饭店里,男服务员衣冠不整难以启齿大伤风化。

    而菲菲,就坐他们之间。她在咧嘴笑,手摸着一个男人的臂弯。

    那男人极其轻浮,说话时不忘压低身体,把菲菲逼得不断向后靠。

    三十秒后,又走来一位弹吉他的男人,正和她说着什么。

    给小林烟时,他自己也抽了一支,此刻就握在手心里。

    小林一动不动,脖颈都僵着,他不敢扭头,只敢偷偷瞥。

    发现那支烟被傅董揉捏得稀碎,烟灰经指缝筛出来。

    年轻司机咽口唾沫,视线向上,看傅程铭太阳穴的经络凸起。

    应该在咬着牙吧。小林猜。

    冯圣法大喇喇地说,“开车吧,不早了,我还得看我爸呢。”

    “哦。”小林应和,踩油门。

    轮胎刚滚了半圈,傅程铭便截住,“停车。”

    冯少爷手一指,大有指点江山的架势,“开车!”

    车猛地刹停,又开走。

    “停车。”

    车再停。

    “开车!”

    车再行。

    “停车。”

    “开车,往前开。”

    “冯圣法!”

    傅程铭的声线本就沉,再这么中气十足地一呵斥,让小林心脏漏跳两下。

    “诶呀,”冯圣法双手捂住耳朵,“这么大声叫魂儿呢你。”

    “想走就下车,我不送。”

    冯圣法表情挣扎着,最终妥协了,“得,腿儿着吧我,您乐意看您看去。”

    人下车了还按着耳朵,“就知道冲无关人士吼,耳朵都要聋了。真倒霉。”

    小林求救般看向车外的冯圣法,他真想下车,副驾驶这位变得特吓人。

    傅程铭朝一个方向盯了许久,只觉着脑袋充血,头胀疼。

    可能是血压高了。

    小林本以为他要冲出车门,进去一顿暴怒,但傅董并没有。

    他反而长呼一口气,平淡地说,“走吧。先送我回家。”

    大概是看出了那份诧异,傅董解释,“我这个样子会把她吓到。”

    他要说,也得是心平气和、温温柔柔,不能让女孩子受委屈。

    这不算大事,如果他把坏情绪波及到菲菲身上,就过分了。

    在这方面,林婉珍把他教养得很好,还告过他一句话。

    一个男人不能很好地收敛、克制脾气,尤其是对自己太太,这不叫血气方刚的男子气概,这是不成熟,是没教养。

    半途中,小林说,“傅董,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我不管,我先讲了。”

    他笑,“你说。”

    “您觉不觉得,今天真正的受害者是冯总啊。”-

    唐小姐在外面疯玩儿了一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

    她顶着一轮弯月进院,穿一身淡黄色的风衣裙,踩着白色小矮跟,在夜色里特别显眼,远看像一只小黄鹂。

    成姨放下心,笑着,看小黄鹂蹦跳着来了,“可把我等得急坏了。”

    唐柏菲捋捋吃进嘴的头发,低头翻包,“您等一下。”

    “找什么呢。”

    她嘿嘿地笑,“我给您买东西啦。”

    “诶呦,出去一趟还给我背东西呀,还背了一天。”

    她喝多了,颧骨红着,狠狠点头,“找见了。”

    “成姨,伸手,手伸出来。”

    成姨笑出声,双手捧着,“看看买什么东西了。”

    她的小包跟哆啦A梦的口袋似的,拎出一条手串,轻轻放成姨掌心上,“这个,保平安的。您收好。”

    基本上见者有份,她给身边人都买了一串。

    “呀,谢谢,这个真好我真喜欢。”成姨即刻就戴上,“对了,先生要你一回来就去书房找他,他等你。”

    “什么事。”

    “不知道,你去看看。”

    唐小姐怀揣着疑惑,迈着小碎步去卧室找他,路上的凉风吹散了脸颊的红。

    从外面看,窗户里透着温黄色的光,她推门入内,傅程铭在伏案书写。

    她高跟鞋哒哒哒地响,放下包,脱衣服,往衣架顶上一抛,“你找我什么事。”

    他人没抬头,一直在奋笔疾书。

    屋内静,两个人的呼吸声和笔尖磨擦纸面的沙沙声混合着。

    她拧起眉,走到桌前看傅程铭写什么。他握着钢笔,右手腕压着红色信笺纸,左面那份是秘书写好的,应该在誊写公文。

    “喂,”她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不说话。”

    傅程铭顿了须臾,柔声问她,“菲菲今天去哪玩儿了。”

    “雍和宫,嗯,美甲,做美容,”她掰手指,“然后买买买。”

    “我和你说,我上午看见你了,和你打招呼你还没理我。”

    “门口的两个保安还拦着我不让进,你们好大的架势啊。”

    她阴阳怪气地,他惜字如金,“确实是没看见。还去什么地方了。”

    “没了呀。”

    “就这些?”

    “嗯,对啊,就这些。”

    傅程铭笔尖停顿,回神儿后,才发现墨水洇出好多,“去哪儿吃饭了。”

    他久久等不到女孩子说话,没心思誊了,索性扭上笔帽,抬眸看她。

    她眼珠子左右转着,明显是藏着真话,“我?饭店啊。”

    “知道,我是问哪个饭店。我也想去看看。”

    一坐一站,她在吊灯正下方,头顶发丝毛茸茸的,像个被问话的学生。

    傅程铭把玩着钢笔,看她那复杂的小眼神,呆滞的思考中又带着愧疚。

    他胸口的烦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还真是拿她一点儿办法没有。

    无论她做什么事,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能变得毫无脾气可言。

    但表面还是得装严肃,“怎么不说话了。”

    “我去的是,那个米其林餐厅,法餐,和你说过。”

    “你中午在雍和宫,那个餐厅在王府井,”他挑眉,“这两个地方还是有点儿距离啊。你和你朋友怎么去的。”

    “你较真干什么,真麻烦,”她假意生气,“分店,是分店。”

    “菲菲不是说,北京只有一家?”

    “是吗?我没说过,”唐小姐勉强一笑,“我给你买东西了。”

    傅程铭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看她去衣架前翻包。

    她找了半晌,他注视半晌,嘴角的一丝笑要压不下去了。

    唐柏菲拿着手串,一转身,他硬生生收敛住,不苟言笑地。

    “我给你求的,”她小跑回去,靠着椅背一侧,“保平安。”

    “这个专门多熏了五分钟,我眼睛都辣哭了,你闻闻,檀香。”

    她献宝一样的捧给他,傅程铭接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会儿。

    一阵甜腻的香气将他包围,她弯下腰,膝盖无意地蹭着他大腿。

    几缕发丝贴着他的皮肤,她清凉的鼻息也随之喷薄上来,有些痒。

    傅程铭喉结动了动,看似在盯着手串,实则他的一颗心早飘走了。

    飘到不知何处,几乎要抑制不了抱她的冲动。

    唐小姐不清楚他心里想什么,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在生气。

    她悻悻地站直身,嘴角往下撇,“我和你实话实说好不好。”

    他陡然破功了,径直攥着她的手腕,带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力气大了,没把控好,她跌进他怀里,被牢牢地圈着。

    “你说。”

    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最后还评价,“其实他真的吃了很多蛋白粉。”

    傅程铭根本没听,她看出来了。

    因为他的目光滚烫,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地烧在她脸上。

    “我怎么感觉你早知道了。”

    “嗯,我在门外看了你几分钟。你就算不承认,我也不生气,”他抬手,指腹抚着她的脸,“所以你看,我是不是拿你没办法。”

    他语调温柔,像绵软的海浪,唐柏菲就浸在其中,心跳声鼓噪着耳膜。

    “还是有点办法,”她扭过脸,贴他的掌心,“你刚才确实吓到我了。”

    “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

    “本来就是啊,你不笑的时候,”

    傅程铭拦下她的话,“不怕。我的错。”

    这么一说,错又成他了,他又把错全揽下了。她没忍住笑。

    他指节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叩,“一码归一码,你想想,怎么给我个交代。”

    她抿着唇,看他眼里再明显不过的欲索欲求。

    蜻蜓点水地吻他脸颊,直起腰时,她还试探一问,“这样行不行。”

    第44章 北京北京

    唐柏菲被他搂在怀里,两人呼吸交错着,对上他一双好看的眼。

    他正揉握着她的手,被亲过一小口后,依然是无动于衷,不表态。

    她双臂环着傅程铭的脖子,猜他可能觉得自己没诚意,在敷衍。

    一下不够,太少了?

    她做了点心理准备,再探身,轻轻吻他右边的侧脸。

    又问,“这样呢?”

    可他仍是没开口。奇怪。

    不是要给他个交代?她解释了,亲了,这还不行吗?

    唐小姐带着狐疑的表情,再亲他的鼻梁、下颌、脸颊。

    她没停地亲,每一下都极其轻,亲的间隙还说,“可以了吧。”

    看她坦诚的眼睛,认真哄他的态度,傅程铭马上要忍不住了。

    他的菲菲平时是骄纵的女孩子,没想到哄他的时候却这么温柔。

    明明难以招架,他偏偏得装一本正经,等她不明所以地来亲。

    唐柏菲亲累了,喘了口气,不耐烦地问他,“你说句话呀。”

    从始至终,他的手只轻轻搭在她的腰上,没做任何动作。

    傅程铭的眼笑意渐浓,对她慢条斯理地,“这就算完了?”

    她抬眉,“那你还想怎么样。”

    他掌心往里收,手指蜷缩,捏着她的腰,力道愈发重。

    她被弄得气息不稳,脸烧起来,左右扭动都摆脱不了。

    傅程铭略有玩味,“谁家的姑娘骗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句话灭了唐小姐的气势。

    言外之意是她理亏,怎么才叫哄够了,哄到什么程度,他说了算。

    她闭上眼,把自己的唇贴过去,像品茶一样小口小口地啜着。

    含两下她顿一顿,如果他没说话就继续亲,全程只停留在表面。

    傅程铭不作打扰,由着她,安安静静地完成一段轻浅的吻。

    在她将要退回去时,他大力地扣住她的后脑,重重磨着她的嘴唇。

    一瞬间呼吸加速,都变得不平静,他打开她的牙关,舌尖长驱直入。

    她口腔被填得很满,嘴巴开合的幅度越来越大,久而久之,脸颊发酸。

    傅程铭就是崩断的弦,不留人反抗的余地。

    她甚至以为,再这么下去要被他吃掉了。

    后来发生什么就很模糊,她懵懵地和他跌进皮沙发里,抬手扶住他的肩。

    四周过于安静,耳边的声响被无限放大,慢慢地,接吻声消失了。

    沙发腿是金属质地,脚尖踩上去,和秋日的凉气一并侵入了皮肤肌理。

    视线里,傅程铭遮住了天花板的灯,逆着光的眉眼注视她。

    她感觉脸颊烫得厉害,现在应该很红吧。

    面露羞赧的女孩子眼神躲闪着,他笑笑,指腹摸她掌心渗出的薄汗。

    夜深了,静默的空气中,他的呼吸和她的心跳是一个频率。

    唐柏菲被他这样看得受不住,看了眼灯,“能不能先关了。”

    她不习惯这么亮,尤其是身体对他敞开着,他会看得一清二楚。

    一只手掌盖住她的眼,她陷入一片黑暗,听上面的声音问,“可以么。”

    她想说不行,第一个字的音节还未发出来,就转成了短促的“啊”。

    傅程铭这一下把她的骨头缝隙都撞松了。

    指甲扣着沙发真皮,她齿间咬紧下唇,鼻腔或喉咙里溢出一阵轻呼。

    最近气温下降,夜里只有十来度,书房却有两道滚烫的气息。

    仿佛室内一直在升温,热气汩汩地熨帖着皮肤,让她出了一身的汗。

    又热又凉地,身下又特别潮,她竭力克制着即将冲破嗓子的声响。

    她看不见,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反复地想一件顾虑的事。

    他们不在卧室,第二天一早成姨会进来收拾书房的,到时候两个人如此露骨的睡着,被看见了多不好。

    她断断续续地想,一夜过去了。

    窗外的月亮下去,换来灰亮的日光挣破云层,天边泛起鱼肚白。

    微风吹走晨雾,也让文冠树的枝叶晃动着,一下下地拍打着玻璃。

    唐柏菲是趴在他身上睡去的。

    两人盖一件西装外套和黑衬衣,她四肢蜷缩着,勉强把重要地方遮住了。

    外头的风停了,安静片刻,又传来鸟叫,脚步声、浇花洒水的声。

    窸窸窣窣的声入耳,傅程铭的困意消散了,半睁眼,指腹划着她的肩。

    他垂下眼,看她熟睡的脸,也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是成姨要端着水盆进来,准备给沙发旁的凤尾竹浇水、沏茶、擦桌椅。

    他不紧不慢地,依旧在剐蹭女孩子的肩,几个来回后往起拽衣服,替她盖好。

    此刻把手动了下,傅程铭搂住她,侧眼看向门口,“先不要进。”

    门外立马没动静了,他又补充一句,“您下午再来。”

    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唐小姐从他怀里醒来,抬头看他时,下巴支在他的胸前,神态疲惫。

    “刚才有人进来了。”这是她最担心的。

    傅程铭唇角上扬,“没有。”拍拍她,哄她继续睡。

    她放心地收回眼,枕着他,再次进入一个浅睡眠。

    一个多小时后,头昏沉沉的,睁不开眼,脖子酸痛。

    这个姿势睡得不舒服,她眉间一皱,倒先问他,“你不会被我压得难受吗?”

    他笑,“你还没什么分量,我也不是纸糊的。”

    “我难受。”她欲要坐起来,在他身上动啊动,“你扶我一下。”

    傅程铭扣住她的手,扶她坐在自己腰上,看她一手扯过衬衣挡在身前。

    她发现他的笑容陡然暧昧了,语气诱哄着她,“坐下来。”

    她摇头,一只脚踩在地板上。

    就像他昨天一样,压住她的肩,让她重重地往下坐。

    她面露窘迫,傅程铭眼底的笑化开。

    女孩子脸皮薄,他不再逗她,舒展手臂用衬衣裹住她,抱着人离开。

    留她在床上休息,傅程铭进浴室洗澡,把皮肤上黏着的东西冲掉。

    他换一身干净衣服,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坐在床对面的帽椅上看她睡觉。

    一上午,看她翻身、嘴巴微微张着,有时蹦出两三句梦话。

    十点多那会儿,傅程铭出门拿了趟茶叶,自己沏上,边喝边瞧她。

    偶尔起身给她盖被子,再坐回去,眼始终不离她,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唐小姐睡到中午,耳边是他打电话的声,她皱眉,转身,终是被吵醒了。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睁开眼,首先看见的就是傅程铭。

    用他们北京话说,他翘着二郎腿,悠哉哉地,手机贴面与人讲话。

    顺着他宽松的西裤看上去,最后聚焦在他一动一动的喉结上。

    唐柏菲侧躺着,目不错珠地望他,后者没注意到她在看。

    “是么,”他笑,“谢谢我谭部长了。嗯。那我替你转告她。”

    “应该是相处得不错,之前还看她们打招呼。”

    他左手提起小紫砂壶,添满茶水,头一歪,指节揉着太阳穴。

    “菲菲不会做表面功夫,她不会装。一个小姑娘心思没那么多。”

    不知谭连庆说了什么,傅程铭回,“我就这么叫。你别管。”

    “女士们的事情,你和我在这儿操什么心。”

    又聊了几句,她看得走了神,他身影轮廓虚晃晃的。

    “你看,”谭连庆对他玩笑,“我飞黄腾达了也没忘你这个在北京的穷亲戚。”

    傅程铭懒得斗嘴,挂了电话,看她呆愣愣地睁着眼,“醒了。”

    “嗯,”她趴在自己手臂上,“你在和谭部长打电话,你们聊什么呢。”

    他放平腿,走过去掀她的被子,“聊你和谭太太的关系有没有缓和。”

    她推他的手,又盖住,“我不起。”

    “起来看看他送你的礼。就在外面放着。”

    “他为什么要送我。”

    “感谢你大人有大量,不和他太太计较之前的事。”

    “一对儿翡翠镯子,世面上很难买到。”

    他把睡裙和内衣给她,“先去洗澡,洗了再看。”

    “不去,”她拽扯被角,蒙上眼睛,“而且,要我看的话你拿过来不就行了吗。”

    傅程铭又拽下去,坐床头看她,“又要睡一天了是不是。”

    “嗯。”她闭眼,皱着眉。

    他拇指压在她眉心,抚了抚,“早饭就没吃,中午也不吃了?”

    “嗯。”她现在好累好累,只想睡觉。

    “你们这个年龄段儿的都这样?作息混乱,不吃不喝。”

    “哪来的这么多觉要睡,”他捏捏她的脸,“容易生病知不知道。”

    她转移矛盾,“那还不是因为你昨天晚上。”

    “我是说除了昨天,你好像天天昼夜颠倒。什么时候能改了这个坏习惯。”

    唐小姐抱怨地“诶呀”一声,“好麻烦,我爸爸妈妈都不敢管我。”

    “我可以管你,”他指尖划过她红扑扑的脸,“现在,起床洗澡,然后吃饭。”

    傅程铭习惯了约束别人,且下意识觉得,但凡他命令没人敢不执行。

    而女孩子结结实实打他的脸,破了这个记录,她不仅毫不在意,还一脚搭在他腿上,态度强硬地指挥他,“我要喝豆浆,你去给我端过来,要长吸管我想躺着喝。”

    他不气不恼,只得无奈笑笑,根本拿她没办法。

    所以到这个年纪,也出了个让他心甘情愿被指派的人。

    【踏雪独家】临走前,傅程铭附身亲她睡着的脸,像亲一件捧在手心的宝贝。

    豆浆端回来,她侧躺着喝,不小心呛了几口。

    傅程铭摆出不容反驳的强硬姿态,让她坐起来,靠住他慢慢喝完。

    他带了现烤的牛舌饼,拿一块喂上去,看她咀嚼着,“自己拿。”

    她双臂垂在身侧,像是没听见,探头再咬一口,继续吃。

    “现在吃东西也要喂了,”他“啊”一声,“以后是不是得抱着你走。”

    唐柏菲点头,和他作对,手往前伸,“水。这个饼太干了。”

    他故作严肃,冷声冷调,“自己倒。”

    她手就不放,举着,和他耗。

    他拗不过,失笑地喂她水,“慢点儿喝,别呛着。”

    她喝水时抬起手,左右抱着他的手臂。

    傅程铭余光看见成姨在外面,微折身说,“您现在能进了。”

    成姨应下。

    她人去了书房,进行日常洒扫。

    刚才通过卧室半掩的门,看见傅先生抱着小姑娘,极尽体贴地喂东西。

    她熟悉傅程铭的为人,尤其是他那规整刻板的家风,一个地方只能做一件事。餐厅是吃饭的,卧室是睡觉的,书房是看书的,客厅是喝水、汇报工作的。之前在三里河照顾林教授时,所有人都秉持着这条红线,从不逾矩。

    直至今天成姨才大涨见识,原来这个家是可以在床上吃喝的。

    吃的还是容易掉渣的酥点心。

    卧室里,傅程铭一扫床单,将碎屑往里掸,待会儿卷起来洗了。

    唐柏菲披上他递的干净衬衫,光脚站着,一颗颗地系扣子。

    他一撇脸,“水放好了。进去洗。”

    她顺顺衣摆,遮到膝盖以上,看他收拾吃剩的残局,“我帮帮你吧。”

    他把水杯和豆浆杯放托盘里,拂去床头柜的牛舌饼渣,“不用。”

    愧疚有之,她跟主动认错似的,“以后我肯定在餐厅吃。不让你辛苦。”

    傅程铭把不住笑,手一顿,“邋遢姑娘。”

    “我不是。”

    “是,你是懒姑娘。”他上下一拍掌心,擦净手,直截了当地打横抱她。

    她陡然一悬空,挣扎着要下去,“也不是——”

    傅程铭不遂她的愿,脚踢开浴室的门,放她进水里,“嗯,是个小骗子。”

    唐小姐一个劲儿地掖衣摆,斜眼瞪他,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

    他试过水温后就走了。

    她狠狠泼一抔水,撩到脸上。

    以后在他那里要做实了,什么邋遢姑娘,懒姑娘,小骗子-

    大约是半月后的下午,蒋净芳来南池子找了唐小姐一次。

    当天早晨起床时,傅程铭和她一站一坐,她盯着他穿戴东西。

    他笑了一息,问她,“看什么呢。”

    审查他戴手表、系领带,“你怎么不戴我送你的手串。”

    她强迫自己早起,就为了检查他这个,“我给你求的啊。”

    傅程铭摸裤子口袋,掏出手串,拎在她眼前,“随身带着。”

    佛珠太大了,最近不太方便戴宗教相关的饰品,这是主要原因。

    但他向她解释,“开会人多,我怕丢了。你不是让戴左手?左手有表,万一有个磨擦磕碰的就不好了。”

    “行不行?”

    她乖乖地盘腿坐,“嗯”了一声,伴随着点头。

    室内光线朦胧,傅程铭瞧她没睡醒就懵懵的,越看越有意思。

    他臂弯挂着西装外套,一探手,揉揉她的发梢,“走了。”

    六七点,太阳升起,朝霞汇聚。

    多半天过去,太阳变得将落不落,晚霞逐渐显现。

    傍晚十七点前后,天际灰蒙蒙的,她在院里的汉白玉凳子上坐着剥板栗。

    是大师傅说傅程铭好像喜欢板栗饼,咸甜都行,他今晚会做,她就帮忙打下手。

    桌子上堆了座栗子壳小山。

    此时成姨小跑来,气喘吁吁地,“太太知道今天蒋净芳会来吗?”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满眼的不明所以,“她为什么要来。”

    “不知道啊,她只是说,想和你单独谈谈他们家过去的事儿。你别太为难,不要有压力,不想见,我就回绝了她,反正人也是进不来的。”

    唐小姐没犹豫,“我不太想见她。”

    “行,我现在出去说。”

    她隐隐感到不安,冰凉的手揪着板栗上的皮。

    几分钟后成姨满头大汗的回来了,“我说了,她还是不走。”

    “她想干什么。”

    “她让我转告你,一定单独见她一面,她说的话,你一定想知道的。”成姨看出她的犹豫,“要不,咱们等先生回来吧。”

    “不用等了。等他回来看到他妈妈,他会很难受的。那天饭局的事好不容易过去了。”

    成姨狠狠点头,“那咱不等了,我这就出去赶她走。”

    “我去吧,”唐柏菲起身,成姨年纪大了,让她来回跑实在过意不去,“您休息一下。”

    成姨担心她,坚决不让她去,与她推脱拉扯几番,到底辩不过。

    最后只得告诉太太,务必小心。

    小丫头心大得很,转身说一句,“他妈妈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她边走边整理衣裙,双手垂落身前,互相绞着,也揣着惴惴不安。

    到院口,她掌心压住冰凉厚重的红漆门,用力一推,刺啦一声。

    蒋女士慢慢出现在眼前,一身maxmara黑色长款大衣,一辆宾利停在后方。

    全须全尾地见了面,两人互相看着,都等对方先说话。

    唐小姐觉得尴尬,指甲扣着门上的铁皮,眼不知该看向哪里。

    蒋净芳友好地笑,朝她伸手,“你好。我们见过。”

    她也随之抬手,到半空,将要握上又放下了,“我和你不熟。”

    “你在怨我吗小姑娘,是我和他关系一般,又不是和你。”

    “再者说,我当时也确实没把控好情绪,”蒋净芳解释,“我有错在先,但那些话都不是我的本意。”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说出去了,也已经让他难受了。”

    蒋净芳长舒一口气,觉着这姑娘伶牙俐齿地,着实难对付。

    “你真以为他一个三十几的男人会因为我的几句话而难受?”

    “怎么不会呢,他也是人啊,他和你有血缘关系,你为什么不能换位思考。”她后退半步,作势关门,“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就请回吧。咱们以后不要再见。”

    蒋净芳并不急,毕竟面对这种思维简单的女孩子,她游刃有余。

    “我要和你说的是,想不想和我去看看他爸爸,就在丰台陵园。”

    “而且我今天来就是专程去看他的,”蒋净芳打开宾利后备箱,给她看一束菊花,“六点半陵园就关门了,我今天忙,只好掐着点儿去了。”

    “诶,对了姑娘,你知不知道他爸爸长什么样,他当年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唐柏菲怔了片刻,蒋净芳问的,正是她想知道的。

    她摇头。

    “那,你想知道吗?”

    她往前迈一步,一脚跨过门槛,没回答。

    蒋净芳看出来她要去,“上车吧,我搭你一乘。”

    傅程铭父亲的死因她始终不知情,这貌似是个敏感话题,谁也没告过她。

    又因为她太喜欢他,所以关于他的一切,她都特别想去了解。

    原地纠结了片刻,唐柏菲终是同意和蒋净芳去一趟,上了宾利。

    她坐副驾,听蒋净芳说,“当年的事,我猜你肯定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猜到的。”

    “这个话题和我有点儿关系,傅家人处处回避,非必要绝对不张口的。”

    她轻轻“哦”一声,“你有多余的花吗?我去了得献一束吧。”

    蒋净芳笑笑,“附近有商店卖。”

    那日误闯傅程铭烧香,可惜灵位被他挡得很死,她没看清傅立华的照片。

    今天就能看到了,她心里不平静,那是答案即将揭晓的感觉。

    至于驾驶位的女人有哪些谋划,她不得而知,也低估了人性的恶。

    蒋女士一肚子火气,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饭局。

    被时本常耍、被傅程铭抛弃、断绝母子关系、被当面威胁亲儿子的安危。

    既然她丢尽脸面,那就一起鱼死网破好了。

    陵园在郊区,毗邻环城高速,她保不准他的太太会不会出个车祸死在半路呢。

    第45章 北京北京

    车灯劈开渐渐变黑的夜驶入环城高速,一路上,唐柏菲没刻意说话。

    倒是蒋净芳不时客套几句,她只听,不回复,侧目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银杏。

    左右两边的路灯泛着冷调白光,和月色一并照在沥青路面上。

    这种沉寂凝重的氛围一直延续到陵园门口,太阳落山,站岗处的警卫多了两人。

    她默默跟在蒋净芳的身后走进去。

    穿过一片片遒劲的青松,最终停在一座大理石墓碑前。

    不清明的视线里,她能看见墨黑光滑的石头上刻着几行字。

    其中包括傅立华生卒年份、孝子傅程铭敬立,点缀着梅兰竹菊的碑纹。悼词简短:无蝇攒蚁附之态,两袖清风,孟嘉落帽,德泽长存。

    她也终于看清了傅立华的模样。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仍难掩那份严肃凌厉,大有一副上位者睥睨众人的傲气。

    傅程铭遗传了蒋净芳柔和的眉眼,身上却有他父亲说一不二的气势。

    蒋净芳把花放下,对她说,“他爸爸是死于一场意外车祸,那年他五岁。”

    唐柏菲喃喃,“车祸。”

    “是,在他和秘书出公务的路上被一辆大货撞了,汽车当场着了火。救护车赶来也无济于事,医生去看的时候他们身体已经僵了。死了好长时间,完全没有抢救的余地。”

    “我是无辜的,我也是受害者,偏偏他们怀疑是我做手脚,尤其是林婉珍。”

    她问,“所以,你是受不了谣言才离开的北京。”

    “也不全是,我早就想走了,”蒋净芳笑,“因为我和你一样,嫁了一个不爱的人。”

    蒋净芳还要继续说,当即被眼前的姑娘打断,“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是你嫁给他的时候你们认识很久?你们互生情愫?你们年龄相当?”

    她顿时哑然,找不出反驳的话。

    “我比他爸爸小七八岁呢。我们完全没共同语言,结婚那几年吵个没完,吵得不能再吵了。吵到最后吵累了,相看两厌。”

    “所以我攒了点儿钱,等他爸爸头七一过就毫不犹豫地走。”

    明知对方的话她不能全信,却还是问,“你走的那天有没有抱抱他。”

    “后来几十年你没想过联系他吗?”

    “我还有一个问题,在他五岁之前你们总那样吵架,他童年也不会快乐吧。”

    空气瞬间安静,唐小姐看出来了,他妈妈不会回答的。

    蒋净芳嘴角僵硬地扬起,引开话题,“你不是要送花?快闭园了。”

    她环顾四周,找服务中心,总不好就这么空手来。

    “那边,”蒋净芳一指,“朝那条道一直走。去买吧,我在这儿等。”

    依他妈妈的提示,唐柏菲踩着地面的灯影走进夜色里。

    其实她有好多话想问,也想对蒋净芳说,她们确实不一样。

    不一样在于,她跟傅程铭是有感情的。

    她今晚来陵园就为了解更多有关他的过去,多明白他一点。

    很简单,他比她大十二岁,他理智冷静,情绪稳定,久经世事的练达与丰厚的阅历,已将他的个性和灵魂塑造成熟,不会再变更了。但她不同,在他眼里她涉世不深,她才二十岁,一些内在的东西尚且青涩。

    正如那天早晨,傅程铭对谭连庆说,她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心思。

    因此,他常报以年长者的态度去开导她、教会她一些道理,什么朋友、亲人、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自处。

    傅程铭说这些处事方法时,她静静地听着,学习着。

    同时偷偷地遗憾,如果他们不差这么多岁就好了,如果他们的思想能同步就好了。

    可他过往的人生和成长历程她并未参与,也永远注定不会参与。

    举一个他总爱提起的例子,十年前的他在努力戒烟酒。

    而她可能在听家教讲作业,发愁考试,一遍遍地练习解方程。

    那些他二十出头至今的蜕变、成就,她没法一一见证了。

    她不想让自己的信息差湮没在与他相错的十二年光阴里。

    唐小姐去服务中心的商店挑了束花,当她返回原地时,蒋净芳并不在。

    一阵风刮过,不见任何人,只有叶片打着旋落在石碑上。

    他妈妈说好等她的,现在不知道去哪了。

    她放了花,拿出手机看时间,距离闭园还剩几分钟。

    四下寂静得诡异,慌张转一圈,围绕她的只有望不到头的墓碑。

    夜晚的陵园过于瘆人了,唐柏菲不敢再待下去。

    傅家置办傅立华后事时,为不打扰逝者的灵魂,特意将墓定在最里。

    她不知道距离多远,只一味地拼命往出跑,心脏捶打着胸腔。这里她不熟,完全是凭直觉沿着主路横冲直撞,不顾南北。

    跑到门口时挂了满头的汗,呼吸伴随风声,一起响在耳边。

    四名警卫看过来。

    保安停下关大门的动作,目光打量着,“怎么现在才出来。”

    她问,“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早走了。”

    蒋净芳果然在耍她。

    跑得太累,唐小姐没精神生气了,只脱下高跟鞋,双手拎着走到路边,看偶尔驶来的车。

    站了十分钟,出租车一辆没有。

    她准备向成姨报个平安,顺便给傅程铭打电话,让他派车接。

    回家以后必须说说,蒋净芳是怎么丢下她不管的。唐小姐不是受欺负的脾性,在香港时,她曾对着几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少爷讲过。能欺负我的人要么没出生,要么已经投胎去了。

    她按亮屏幕时,一辆车飞速经过,眼看着要撞上来。

    唐柏菲退了几步,仍是被后视镜刮到手臂,整个人失重般向后倒下。

    手肘着地,皮肤火辣辣地疼。

    她抬头看去,车就停在眼前,远光灯刺目地晃着,照亮半空的浮沉。

    片刻后,又猛地倒车,在十几米外停下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掌心捂住手肘朝那辆车走。

    像是专门等她一样,刚走近,车窗便缓缓地摇下。

    扶着方向盘的刑亦合出现在她面前。

    是熟人,她一颗心放进肚子里,颤声喊着,“刑亦合你差点撞死我!”

    驾驶位上的人冷淡一瞥,“上车吧,附近灯太暗,看不清路。”

    她四肢冰凉,止不住地抖,“你疯了是不是,我就在那站着你怎么看不见了!”

    后者拍拍轮盘,“你得谢谢我,知道么。”

    “我凭什么谢你,”唐柏菲扔鞋,双脚踩上,“谢你不杀之恩吗?”

    “如果不是我来接你的话,你真就死这儿了。”

    “我才不信呢,你就是想报复我。”

    他不可置信地笑,“我为什么报复你。”

    “因为我和你提绝交,你气不过。”

    她狼狈单薄地站着,白净的脸蛋脏了一片,几缕头发也翘起来。

    刑亦合径直推门下车,攥紧她的手腕,拉开副驾的门,将人狠狠往里塞。

    唐小姐不想坐,探出半个脑袋又被他硬生生按回去,砰一声,关了门。

    她敲打玻璃,踹门,视线追随着他从车前走来,拉门坐到旁边。

    “你今天非得送我这趟是不是。”

    刑亦合拉手刹,踩油门驶离,“嗯。”

    “那行。”她双手一抱,扬起下巴,坚决不失往日的骄矜,“南池子。”

    “你说什么?”

    “我说,把我,送到,南池子,没听见吗?你聋了吗?”

    他切一声,“你觉得可能吗?我会把你送到傅程铭手里?”

    “你什么意思,”她肉眼可见的慌了,“我要回家。”

    “回家,我知道回家,看在我救你命的份儿上,跟我回家。”

    “刑亦合你救我什么了,满嘴喷粪,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她拨号过去,手机贴面,没打通,对方在通话中。

    刑亦合一手开车,一手夺过她的手机,当即挂断,往后排座椅抛。

    “你还给我!”她生气了,探身咬他的手臂,“你敢扔我东西。”

    他嘶声,钳住她的下颌,死劲儿推向一边,“别动,开车呢。”

    她眼尾泛红,吸吸鼻子,脱下高跟鞋到处敲打。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半路,你被野狗吃了算了。”

    她不动了,手背抹掉脸颊的两滴泪。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刑亦合瞥一眼,看她眼里的泪光,“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好端端的直接跟我绝交。你有良心吗?绝交也是你单方面提的,我没同意。”

    “我不同意就不算。”

    她抽张中控台的纸巾擦鼻子,再撇胳膊看伤口,指腹碰一碰,疼得要命。

    唐柏菲不想理他,扭脸面向窗外,然而玻璃漆黑,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再者说,他是我哥,于情于理你也不该断了我这条关系。”

    她一声呵呵,“现在怎么认了。当时在饭局上说的话你全忘了?”

    “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我承认,他是我哥,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哥。”

    “我不承认,”唐小姐瞪他,“你和他不像有血缘的样子。”

    他问,“怎么说。”

    “你比他差远了。”

    她吐字清晰,绝不是假话,刑亦合握着方向盘的手愈发用力。

    唐小姐没发现他的怒火,摸着渗血的手肘和隐隐作痛的下巴,“他才不像你。”

    “你就算是再过十年八年,八十年,也还是不如他。”

    “还要我拒绝你几次。死缠烂打,斤斤计较,粗鲁至极。”

    她说一句,刑亦合眼眸的光就黯淡一分,“那你知不知道我这个人生气了喜欢飙车。”

    “他生气的时候就不会飙车,”她喃喃着,“不对,他根本就没生过气。”

    他少爷脾气上来,深踩油门,一阵推背感后,车冲出去。

    唐柏菲害怕,一声尖叫,死死拉住扶手,“停车!”

    他不管不顾地,转动方向盘的幅度极大,带她在四车道来回窜。

    她没坐过这么快的车,他开多久,她的腿就软了多久。

    车下高速进入市区速度才慢了些。

    唐小姐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抑制着颤抖,看他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

    虽然不熟悉北京,但这条路极其陌生,绝对不是去南池子的方向。

    末了,车停在一幢欧式小二楼前,这是他来京后租赁的房子。

    刑亦合解开安全带,卡扣弹上去,“跟我回家。”

    她平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下车,和他在晚风里面对面,“还给我。”

    他从后排捡起她的手机,举在半空晃了晃,“先进家再说。”

    她快步走去劈手抢回来,顺便瞪了刑亦合一眼。

    “诶,它没电了,”刑少爷叉腰,看倔强的人在路口挥手拦车,“没电可是一分钱花不了,你现在身无分文胳膊还瘸,我看你有多大能耐回去。”

    唐柏菲低头按侧键,怎么按都是黑屏,“不都怪你吗!”

    他又说,“我赔罪。上楼充个电处理下伤口,填饱肚子,你就算吃到半夜我都送你回去,行不行。”

    她手臂垂下,站了良久才转身,“你说的啊。我充满电就走。”

    “嗯,我保证。”刑亦合笑笑。

    “别和我笑,”她瞥他,路过时撞他的胳膊,“我早跟你绝交了。”

    刑亦合上小台阶揿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位保姆,“少爷回来了。”

    话落,女人看向唐小姐,笑容就此僵在脸上,“这位是。”

    他大拇指一歪,“我来北京以后认识的朋友。叫她唐小姐就好。”

    “唐小姐好。”

    唐柏菲依旧有礼貌,摆出灿烂的笑,“阿姨好。”

    两人先后进去,女人在玄关为他们拿拖鞋,刑亦合大剌剌地穿上,脱了外套伸懒腰,“容妈,家里有什么吃的啊,给她做点儿呗。你看她饿的。”

    “唐小姐吃云吞吗?”女人笑问,“馅儿还有,我给你现包。”

    “可以,我爱吃,”她客套地回一个笑,“那麻烦阿姨了。”

    等云吞煮好前,刑亦合上二楼给她手机充电去了,留她独自在餐桌前坐着。

    她指甲划划桌布,到底是待不住,也随着上了楼。

    楼梯口正对小阳台,瓷砖铺满了洋洋洒洒的月色,刑亦合后背示人,在小声打电话。

    她蹑手蹑脚走了几步,微探身,偷偷听他说什么。

    这个距离比较远,只断断续续听了几个词,什么莽撞、冲动、后果。

    刑亦合以儿子的身份训了蒋净芳一顿,“妈,你是不是疯了,你太沉不住气了。你再怎么丢脸,再怎么忍不了,能不能别扯上其他人的命。”

    “是,她就是无辜的,和我喜欢她没关系。”

    “你要想什么意外车祸,去随便撞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随你。”

    蒋净芳骂他寡断,“还说没关系,这话你骗得了谁。要不是你在饭局上乱说话,咱们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么僵。”

    “迟早的事儿。”他冷声,“之前也不见得你们多热切。”

    “不管怎么说,妈,我警告你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最近形势严峻,尤其他还在查你,他那些个朋友和人脉不是开玩笑的。特别是谭部长调任南京,和咱家老爷子在一块儿呢。我求你收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蒋净芳被说得无言以对,母子俩长久沉默着。

    刑亦合不想再谈,满面凝重地挂断电话,回头正正碰上听墙角的唐小姐,眉眼陡然一冷,“你听见什么了。”

    他语调严肃地质问,她也不甘落后地怼,“我全听见了。”

    她瞧他如临大敌般,哼笑,“这就害怕了。谁让你说我不收敛的,还什么后果自负,我看该自负的是你。”

    合着她压根儿没听明白,他松了口气,恢复往常的笑。

    “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能欺负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狠话还没放完,容妈在一楼喊她,“唐小姐,云吞好了!”

    她应一声,摸着扶手噔噔噔跑下楼梯,坐回椅子上。

    汤还着冒热气,她掌心贴在碗边暖了暖手,舀一勺,吹一口吃一口。

    唐柏菲心大,再怎么受制不能委屈了肚子,她全吃完,端起碗喝了汤。

    碗一放,嘴一擦,继续放狠话,“我告诉你刑亦合,惹我的人都没好下场。明天,我就让我爸爸妈妈直升机送十个保镖来,我带她们一起群殴你。”

    她眼眶还红着,故意把头发弄乱,“等着吧,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会很心疼我的,你死惨了!”

    “阿姨,”她拭干眼角的泪,“我还饿,能不能再吃一碗啊。”

    随后声音立马冷下来,“你,手机还我,然后送我回家!”

    刑亦合站在桌边,递过手机,若有所思地注视她。

    他今夜纯粹是故意撞她,因为阴暗的私心逐渐露出马脚。

    得不到,就毁掉。娇艳的玫瑰难以采撷,就一脚踩碎。

    情绪险些冲昏了他的头,她也差点就死在了轮胎下。

    当然,她对这些危险毫不知情。刑亦合重新披好外套,“吃饱了出来坐车。”

    简短的话说完,他临走前折身看了眼,心比天大的唐小姐正喝着汤-

    一轮弯月挂在夜空,风吹过,飘来的几缕薄云将其隐隐遮掩住。

    四合院外一道胡同里,前前后后停满了车,黑压压地连成片。

    小林下了车,推开红漆大门入内,小跑着穿过两进院落,在一群人面前站稳了。

    太太自出去后就没回来,傅董打了几次电话未果,着急坏了,一晚上没见他坐下过。成姨特地向他承认错误,都怪我犯懒,您把我辞了吧,傅董是生气的,但冷着脸摆摆手,眼下没空算这个账。

    他一口水没喝,始终举着手机,嘴不停,一个接一个地联络人,动用各路关系,什么季总、冯少爷、集团里某些信得过的高层、甚至把廖佑均和谭太太都找来了。

    傅董不坐,没人的屁股好意思挨凳子。

    所有人陪他立在地心,一排身高错落的人影堵在厅堂前。

    傅程铭脸色阴沉,周身裹挟着低气压,“怎么样。”

    “我开车绕附近找了好几圈儿,您说的地方都去了,就是没见太太。”

    “我还,”小林低声,“还去那个不太正经的饭店看了呢,也没有。”

    “你确定找全了。”

    “确定,”小林不敢看傅程铭匿进夜色的眼,“任何角落都找过了。”

    季崇严拍拍他的肩,“先别急,这才几个小时,不会有事儿。”

    “对啊,”冯圣法应和,“说不定在其他地方呢,恰好手机没电了。”

    成姨抹眼泪,“都怪我。我要是跟上去就没这事儿了。”

    万兴蕙掌心压在成姨后背,安慰着,“小林,多叫几个找。”

    “这北京多大啊,你才找了几个地儿,”冯圣法指派他,“说不定我嫂子在故宫啊香山之类的。想四处逛逛。”

    “行了。”傅程铭叫停,“效率太低。别胡闹。”

    “大伙儿出主意呢,怎么叫胡闹,”冯圣法双手叉腰,“那你要怎么办么。”

    傅程铭思考着,视线挪到廖佑均身上,“您能不能帮个忙。”

    “行。”人没问呢,老廖大手一挥,同意了,“我知道你想干嘛。”

    “小林,去我退休前办公的那儿走一趟。”

    “啊,我吗?”

    “哪条路去了哪条没去你得和我说,把没去过的监控调出来。”

    小林愣愣地点头,跟在老廖身后走了。

    傅程铭望着两人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你们先进去坐着。”

    成姨招呼人们落座,没工夫沏茶,只挨个倒了温开水。

    他仍旧站着,双手撑在四仙桌的边缘,眼盯着水面倒影的光圈。

    冯声法劝他,“喝口水吧,一晚上了。”

    傅程铭抬起手,无声地说,不用管。站得太久,又没吃饭,他腿疼头晕。

    此后的一个半小时里,大家都坐着等廖佑均的消息,安安静静,无人开口。

    配上他愈发沉重的表情,屋内像个憋闷的罐头盒,不断地增压、增压。

    在压强过大即将爆破之际,季崇严眼尖地发现院外走来俩人,“诶。”

    季总一指,包括傅程铭在内的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去。

    一瞧可不得了了,傅董心心念念的太太出现了,但身旁跟了个男人。

    刑亦合走得大摇大摆坦坦荡荡,把这儿当自己家似的。

    傅程铭头一偏,双眼眯起。

    院中光线虽昏暗,但他能看清,女孩子的脸颊上是挂着泪痕的,还脏了一片,她头发蓬乱,小腿有淤青,再看,手肘擦破了皮,血痂触目惊心。

    四周鸦雀无声,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响在耳边的心跳声。

    手腕的脉搏一抽一抽,和心脏一个频率。

    所以说,好端端的一个白净利落的小姑娘,出去一趟再回来成这样了。

    他直起身,散出一阵戾气,吓得冯圣法往后靠,“你干嘛啊。”

    唐小姐没注意傅程铭的情绪变化,只一味地数人,好多人。

    这个认识,那个见过,其他不知道是谁。诶呀,谭太太也在。

    屋里屋外,刑亦合与傅程铭隔着几米,“傅太太送到了,不谢。”

    一句话让她抽离了思绪。

    正准备往堂屋走,跟傅程铭哭几声诉个苦。

    结果腿都没抬,只见他跨过门槛,大步朝她而来了。

    众目睽睽下,傅程铭一手拎起刑亦合的领子,“干什么了你。”

    刑亦合猝不及防地,垂眼看那只手,手背的青筋暴起。

    “你得,”

    只吐了两个字,傅程铭抡起胳膊,照直朝他脸上挥拳。

    刑少爷踉跄倒下,嘶声,一抹嘴角,血沾在指腹上。

    唐柏菲被这突然的拳头吓到了,嘴张着,喉间哑然。

    厅内的人们反应过来,急匆匆地出了门框,作势要拉架。

    刑亦合慢慢站直了,“傅董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呢。你太太在外面拦车,拦不上,给你打电话也是打不通,是我,我好心送她回来的。她饿坏了,还在我家吃了两碗云吞。”

    无论出发点好坏,这样的相处不恰当,在场人心知肚明。

    傅程铭第二拳要打上去,冯圣法和两三人半路截胡,将他拦下。

    人分成两拨,开始拉架。

    冯圣法压住傅程铭的后背,“冷静点儿,别打出人命了。”

    他不回,拇指蹭掉手背骨节上的血迹。

    季崇严看刑亦合,“把他拉出去。”

    他的意思很明确,刑亦合该走,客人们也该各回各家了。

    反正不宜久留,其余的,是傅程铭家事了,不便叨扰。

    人们全走后,冯圣法随之离开,偌大的庭院只剩三人。

    唐小姐看成姨越来越近的泪眼,握住她的手,“您别哭呀。”

    “太太没事就好,今天全怨我。”

    傅程铭挽袖子,沉声,“今天这种低级错误,希望以后不会再犯。”

    成姨频频颔首,弓着背,“我明白。谢谢先生包容。”

    “你热好洗澡水,拿医药箱,就放在卧室。”

    “好嘞。”成姨走远。

    她睁大眼睛,有意指责,“你不能这么对成姨说话,她年纪大了。你那样说话跟指挥人有什么区别。”

    傅程铭脸上落了一道阴影,语气沉笃,“蒋净芳和你说什么了。”

    “她,”

    “她带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儿,在什么地方磕碰的。”

    他余光瞥见她的伤口,不禁拧眉,担心得过头了,神色自然不好看。

    她呼吸一滞,不敢看他可怕严厉的脸,“你这是,质问我吗。”

    “我在好好问你话,”傅程铭强迫自己冷静,“菲菲,告诉我。”

    她鼻子和眼一齐发酸,直愣愣地仰望他。

    傅程铭看出女孩子的委屈,掌心贴上她的脸,“是不是什么人都能把你骗走,你完全不带想,直接就和别人走吗?你不能一直当小孩子,不能没有防范意识。”

    “不是,”湿热的泪流下,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不是。”

    唐柏菲急于辩解。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她答应蒋净芳,因为那是他妈妈。

    那是和他有关的人,她可以从他妈妈的口中了解他。

    仅此而已。

    要怪,就怪她太迫切地想和他真正站在一起。

    她一点都不笨,只是遇到他的事,会失去理智。

    他为她抹泪,拇指重重划过她细腻的脸,“以后不能这样,听话。”

    她以为,她进门的第一时间一定会被他抱在怀里。他还像从前那样哄着她,心疼她,听她慢慢哭闹着陈述,他听完了温柔笑笑,说,菲菲,这没什么。

    但现实是,他不断地抛出问题,分外严厉,好像做错的是她。

    她曾说过不止一次,他不笑的时候会吓到她。

    “你不要问我这么多了,”她推他的手,“你为什么不先看看我受的伤,反而一上来就教育我,说我不听话。我去的原因根本不是没有防范意识,我不是什么人都能骗走,是你潜意识觉得我笨我傻。”

    傅程铭眉间的结愈发紧,攥她的手腕,“菲菲,你听我说完。”

    “你先放开我。”她继续挣着。

    她挣脱了,他继续握住。

    来回往复了两次,她脾气大,打他的手臂,动辄上嘴咬。

    他忍着疼痛,单手搂住女孩子的腰,“唐柏菲,先不要闹了,分清主次!”

    第46章 北京北京

    即将中秋的这些日子,北京的空气总凉沁沁地砸人,尤其是入夜后。

    傅程铭这句话说得也很冷,厉声严辞到像是批评一个下属,警告她分清主次。

    她不懂他口中的主次指什么,她又不为他工作,还需要对他毕恭毕敬?

    唐柏菲不再咬他,不再打闹,一时间懵住了,怔忪地仰视他。

    他一只手臂还搂在她腰上,她顾不得挣脱,眼眶里的泪又涌出一批。

    泪珠滚烫地划过脸颊,痒痒地挂在下巴上,坠落后,石砖湿了小片。

    她眼里泛着水光,啜泣着,鼻音很重,“傅程铭,傅程铭。”

    其余的她不知道怎么说,明明她最会吵架,最会放狠话了。

    她想起自己在陵园的感慨,他们年龄差得太多,太多。

    傅程铭的阅历和年纪摆在那儿,致使他一旦严肃起来气场特别强。

    那种久居高位的凌厉感,足矣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更别提回嘴。

    此时此刻,唐小姐总算理解,为什么大家见了他都十分尊敬、拘谨。

    亏她以前还不信,因为他始终温温柔柔地,一句重话没有,哄她时会叫菲菲。

    刚结婚尊称她唐小姐,在一起了,一口一个菲菲,菲菲。

    而刚才他说的是唐柏菲,她的大名。

    傅程铭的手僵持住,望着女孩子不可置信的眼,心口一阵绞痛。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低声说,“菲菲,先不要哭,我是太担心你了。”

    “不要哭,没事了,”他声线复又柔和下来,替她拭泪,“是我没控制好情绪。没事了,没事了。菲菲。”

    刚擦干,泪再流,源源不断如决堤的洪水,他的指腹到掌心,都湿了。

    他头脑猛地发了热,耳朵嗡嗡响,“我错了,我错了,你继续打。”

    她没动作,双臂垂在腿边,只是哭。

    他咽口唾沫,深呼吸几次,“菲菲,来,抬起头看我。”

    她木讷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听成姨说她跟蒋净芳离开后,至这么晚没回来,电话联系不上,他快急死了。一晚上如热锅蚂蚁,心如火焚。

    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人,不能再失去了,特别是她。

    他止不住胡思乱想,精神紧绷着,生怕她出差错,怕她再也回不来了。

    两日前,小冯的人查出蒋净芳手里不止一条人命。

    之所以没闹大,是被他丈夫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细想,如果真的失去她了该怎么办,没有她的日子该怎么活。

    倘或把他的生命比作天平,她就独占一端,另一端才是剩下的一切。

    那么,一旦她不在,他的生活便会失衡,陷入乱序中,不复平静。

    面对女孩子委屈地哭,傅程铭罕见地手忙脚乱,一会儿给她抹泪,一会儿又是抚她的脸。

    他承认自己有错,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情绪发泄到她身上。

    一个他平时连眉都不舍得对她皱一下的女孩子,今天却被他这样喊。

    傅程铭欲要抱起她,她推开,“菲菲,先回去洗个澡,冷静一下。”

    “不冷静的是你,”她眼睛酸疼,揉了揉,“是你先吼我的。傅程铭,你为什么要吼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又不是你的下属凭什么被你教育被你吼。”

    她心脏跳得愈发快,泪再次堆满眼眶,他的身影瞬间模糊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声,“是我做错了。”

    “外面太冷,先回去好不好,乖,听话。我求你。”

    唐柏菲见他姿态放得极低,有些恍惚,“别抱我,我自己会走。”

    “让我抱一下。菲菲,一天没见了,让我好好抱抱你。”

    她刚哭完,正伤心难过着,不肯叫他抱,“不要。”

    他看她抽噎两三声,说话断断续续,心疼地,“还在生我的气?”

    “我有点怕你了,”片刻后,她压住胸口,“现在还跳呢。”

    傅程铭垂眼,看她流了满脸的泪,简直可怜到家了。

    纵使他后悔至极,可世上不卖后悔药。

    周围人常说,傅董您有时候一严厉,真挺可怕的。

    他长呼一口气,眼神深邃,声音沙沙地,“怪我,都怪我。”

    奶奶从小告诉他,一个男人在外面如何厉害,如何说一不二,回了家都得丢掉上位者的架子,变成没脾气的。他无比赞同,之前还在酒局上骂过一位男属下。

    炫耀太太怕你,很光荣?让女人怕你,那是混蛋。

    以至于女孩子一个“怕”字出口,他脑子轰隆一声,觉得自己是混蛋。

    傅程铭余光瞥见她穿两只小白鞋,椭圆的鞋头蹭脏了。

    他蹲下,单膝跪地,从西装内衬里拿出帕子,为她擦鞋。

    她震惊地注视他低垂的眉目,向后收那只脚,又被他握住脚踝拉回来,定在原地,仔细地,一寸寸地擦。

    “菲菲出去一趟,皮鞋刮了几道,明天再给你买一双,好不好。”

    他擦得干净,把帕子一团放回裤子口袋,但并未起身,就这么仰头瞧她。

    唐柏菲两手互相掰着,呼吸慢慢平稳了,“你这是干什么。”

    今天才发现,她对傅程铭的喜欢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她分明在生气,却还想和他说,地上冷,起来吧,膝盖会疼。

    张了张口,她克制着不去说。

    “来,坐我腿上,抱你回去。省下你走那么远的路了。”

    “我不,”她摇摇头,轻声细语地,“不想看见你。”

    话虽如此说,她仍是站着不动,不迈步,绝无丢下他的意思。

    傅程铭看出来了,心稍放下一点,抬手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过来。

    他拍拍另一只屈起的腿,“先坐,休息休息,把我当成椅子。”

    她半推半就地,坐下,脚死死扒住地面,替他分一点身体的重量。

    他笑笑,视线聚焦在女孩子绷紧的脚背上,手绕过她腰后,大力搂紧她。

    “让我看看,”他盯着她扭转的侧脸,“菲菲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

    唐小姐身体倾斜,一副与他割席的姿态。

    “想摔东西么。”他问。

    她终于肯看他一眼,疑惑地皱眉。

    “还打我么。”

    她不明所以。

    “都还想的话,那先回去,暖和一下补充体力,再摔什么东西再打我就轻松了。”

    傅程铭摩挲她的手,低低吻在唇边,“是不是觉着冷。”

    她不答,皮肤酥酥麻麻的痒,往回抽手后,默默环抱他的脖子。

    极其默契地,他单手拖着她站起来,她的额头顺势抵在他肩颈上。

    他俯首,鼻尖挨着她的发梢,将亲上她额角,“可不可以。”

    她的头摇了又摇,拒绝他,不让亲。

    傅程铭嘴角勾起小弧度,感受脖颈被她柔软的发丝蹭出的痒。

    即便不让亲,他依旧闻着她头发的香气,永远贴不够的样子。

    他看她闭上眼睛,呼吸轻轻浅浅,“回去再睡,外面有风。”

    受了委屈的人是疲于吭声的,热烈如唐小姐也同样。

    “往里靠靠,别吹着。”

    她没睡着,听他的话,朝里钻,确实暖和得多。

    傅程铭抱她一路,迎风走回卧室里。

    大灯和台灯都开着,床头柜上有他用的医药箱,浴室关着门,热水应该蓄满了。

    他走到床边,先稳稳地放下她,看她脱了鞋子要爬进去,“不要动,菲菲。”

    女孩子口型回,“哦。”

    唐柏菲坐在床头,双脚悬空,目光追随他的动作,观察那箱子里的药。

    酒精、碘酒、医用棉棒,一打开刺鼻的味儿就往出窜。

    傅程铭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一面拧松领带,挽着袖口,一面进卫生间,洗了三遍手。

    他看了会儿镜子,细细回想着,也在自责,怎么能说出那句话呢。

    放出热水,他湿了块儿毛巾,绞到半干不湿的再走出去。

    她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乖乖地坐好,看他半蹲着脱她鞋袜,毛巾盖在掌心,捂着她脚踝上一些稀碎的划伤处,把伤口周围的脏都擦干净了。

    唐小姐嘶声,“疼。”

    他迁就地嗯了下,“不怕。”

    傅程铭一身正装,黑衬衣板正得伸不开胳膊,领带也不时掉下去,蹭她的脚背,他嫌麻烦,左右扯了领带扔床上,一手解两颗纽扣,放了毛巾,撕开棉签抽一根出来,蘸满了碘酒。

    药被棉花吸得很饱和,唐柏菲不禁哆嗦,脚无声地躲着他。

    他握住她的脚腕,眼看要亲在脚面上,她一惊,再躲开。

    傅程铭笑笑,不容辩驳地,“长痛不如短痛,马上就好。”

    他以女孩子挣不脱的力道攥紧,棉棒在伤口那片反复按压,碾了几个来回。

    她指甲抓皱了床单,终于等他抹完了,轻轻呼着气。

    “菲菲,还是那几个问题,”傅程铭扔了脏棉棒,“现在能不能说了。”

    她晃着脚,后跟在床底座磕了几下,“我和她去了你爸爸在的陵园。她和我说了几句话,让我买花,我回来她人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害怕,就往门口跑。”

    “问了保安,保安说,她早十分钟就先走了。”

    她撇嘴,轻声轻调,“反正,我特别生气,她在欺负我。”

    “嗯,还有,”他摸摸她的头,“后来的事情也说了。”

    “后来,刑亦合恰好来接我,他说他没看清路,差点撞到我,我一躲就摔倒了,上车以后,他发现我手机没电了,非要让我去他家充电,我饿了,那里的阿姨就给我做了两碗云吞。”

    他问,“怎么不回家吃饭。”

    “坑他一顿,”她指尖抠抠床单,“不吃白不吃嘛。”

    他失笑,拿她没办法,“以后不能这样,好不好。”

    她含糊地说好,“没有了,就这些。”

    傅程铭重新洗了脏毛巾,拧干,开始擦她的手肘。

    这里的伤重,擦了两遍才不见血迹,她一直咬着牙,敛眉看他给自己抹药,再没说一个疼字。

    傅程铭把她揉进怀里,想亲亲她,想说菲菲真勇敢。

    可将要吻上时,她手心死死捂住他的嘴,闷着气,“走开。”

    他偏过头,摆脱了温软细腻的手,指节划了划她的脸颊,“走去哪儿。”

    “去一个能分清主次的地方。找一个,在你眼里能分清主次的人。”

    她满是赌气的架势,仿佛要将“分清主次”进行到底。

    这一番诡辩、强词夺理的言论,傅程铭差点笑了,“什么时候能亲你。”

    “下辈子吧。”她推搡他,手放在他胸前,可惜半天推不动。

    “去洗个澡,菲菲,水正热着。”

    唐柏菲合拢眼,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我想睡觉。”

    “你别管我,你走开。”她冷硬地下了逐客令。

    傅程铭看她眼睛红肿,拧着眉,微不可查地叹气,“好。”

    让这么好这么乖又乐观的女孩子哭成这样,你真是够混蛋。

    他暗骂自己,也不敢再说劝她洗澡的话,只静静地看她。

    他叉着腰,头一次这么小心翼翼。

    深深看了好久,转身去阳台时,到底忍不住要嘱托她几句。

    “你听我说几句话。”他柔声,她紧闭双眼,呼吸平稳。

    “第一,你答应我,以后谁带你也不能轻易跟着走了,尤其是去郊区陵园这种偏僻地方,太危险了。”

    “第二,以后,你和朋友出去可以,但是得提前告诉我,我让司机接送。”

    “第三,你的行程我得了解清楚,”他苦口婆心地,说个没完,“要是有什么奇怪的人,莫名约你出去,只管和我报备。”

    正准备补充些,女孩子扯被角蒙住头,翻了个身,背对他。

    他心里没着没落,不再絮叨,踱步到小阳台里,看夜幕下的枯枝。

    很快立冬了,近些天,北京展现出一年中所有的萧索。

    唐小姐全身闷在被窝里,想起他罗列的要求,不自觉地偷笑。

    傅程铭嗓音好听,普通话标准,讲起正经事来字正腔圆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在和她开双人代表大会呢。

    傅程铭在露天阳台抽了半截烟,一手斜插进裤子口袋,一手拨电话。

    廖佑均提前走一步去调监控,大概不清楚菲菲已经平安到家了。

    等电话接通的这段时间,他看着慢慢飘起的烟,心说真是白戒了。

    过不久,电话通了,他先开口,“您现在在哪儿。”

    听着,廖佑均略显疲惫,“哦,回家了。”

    “她平安回来了,我这,没来得及联系你。”

    廖佑均诶呀一声,说他见色忘义,“小冯打电话告我了。”

    “什么时候,”他感慨,“看来他还是能靠得住。”

    “小冯刚出你那院儿就向我汇报了。是比你靠得住,不像你,一结婚,什么都不顾了。”

    傅程铭笑,笑里发苦,“您就不要挖苦我了。”

    他身体前倾,小臂搭着栏杆,烟凑嘴边,吸一口,吐出浓密的白气。

    “反正肯定是让您多绕了几条路,我挑个日子登门拜访一下。”

    “嗯?”

    “不是喜欢搓麻将?送您个金钱龟。”

    “不养。”

    “纯金的,”他笑,“没事儿干摸摸龟背。”

    傅程铭举着手机,退两步,看床上躺着的人,掐了烟。

    聊了几分钟,他合上阳台的玻璃门,迎接室内乍然的暖气流。

    身上有烟味儿,他拎起睡衣进浴室洗澡,边走边脱衬衣。

    他洗完澡,加上在阳台吹的那好一阵干冷的风,胸口的郁结消散一些。

    当然,仅仅是一些。

    傅程铭靠坐床沿,借着月光端详女孩子睡去后的侧脸。

    可能是她哭过,睡着了喘气还一抽一噎地,很轻,很低。

    他俯下身,凑近去听,嘴唇悬停在她稍稍凸起的脸颊之上。

    她呼吸不平稳,时快时慢,时轻时重。

    他将亲未亲,手绕到她的小腹前,紧贴她温柔的皮肤。

    要论只认识一年就对他掏心掏肺毫无保留的人,只有她。

    她以前真挚地问过,傅程铭,你会对我发脾气吗?

    他个混蛋当时答的是,不会,没可能,永远不会。

    才几天,转眼就冲她说什么分清主次。

    这四个字他倒经常说,是在大会上,针对某些不服管的人。

    傅程铭吻她,细细密密地,一下接一下地亲。

    中间毫无停顿,从她耳边亲到下颌、唇角附近。

    那股又急又内疚的情绪卷土重来,他扩大了亲的范围。

    唐柏菲是被他一口一口亲醒的,她脑袋沉,半睁着眼。

    黑暗里,正对他上方晦暗不明、情念满溢的双眸。

    “你干什么。”

    她伸手打他,打到一半被他捉去,放到嘴边亲。

    “继续打。”

    他松开,任她打一下,又捉回去亲。

    “继续。”

    她不打了,打一下,被亲一下。

    “摔东西,菲菲,”他引导她,“想摔哪个。”

    她带点儿起床气,把傅程铭的枕头扔了。

    他亲她的脸,“继续。”

    “我不摔了,”她抱怨,鼻音重,“你老亲我。”

    他捋着她的头发,“不亲了,你摔。”

    她半信半疑地,够床头柜的手表,作势要摔。

    可转念想,摔坏了怎么办,她顿住了。

    傅程铭呼吸沉沉,深吻她耳后,“摔。”

    她最敏感的皮肤被他亲,弄得很痒,扔的同时,缩脖子赶他。

    “继续。”

    她抬肩,抵住他的下颌,“不摔了。”

    “摔完了?”

    好像是嫌她摔得少,脾气甩得不够大。

    唐小姐懵懵懂懂,搞不清他大晚上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压下身,彻底遮住了光,手扶着她的胯骨,另一只手扣压她的手腕,情动到极致地吻她,一直亲,没完没了地亲,最后额头抵着她的锁骨,呼吸喷薄着她的胸口。

    她大脑宕机,全程不反抗,只是呼吸不畅,四肢软下去。

    “重复一遍我刚才讲的那三点。”

    傅程铭布置了任务,亲她的鼻尖和脸。

    “什么啊。”她迷迷糊糊,扭脸时,与他鼻尖相碰。

    “忘得这么快,菲菲,我更不放心你了。”

    她被他禁锢在方寸之地,没法转身,半点动不了,连腿都不能屈。

    “让我想想。”

    “嗯,”他啄吻她的脖颈,数不清是第几下,“好好想。”

    “我想起来了。”她艰难地尝试翻身,无奈,动弹不得。

    “第一,不能被人骗走。第二,和朋友出门让你的司机接送,第三,有奇怪的人向你报告。”

    “可以了吧”

    她试探地观察他眼中的反应,都没看清呢,他又落下吻。

    “好,很棒,”傅程铭夸她,附赠连绵不绝的吻,“很好,”

    唐柏菲实在没脾气,被他亲得没脾气,嗓子里溢出短促的笑。

    “你别亲了行不行,我本来不生气了,你再亲,我就生气了。”

    傅程铭听她似央求似警告的话,“一天没见,想多看看你。”

    她耷拉着眼,打个哈欠,“你不是一直在看吗,从我回来开始。”

    只看不行,他现在急切地想抓住实在的东西,以此来确认,他的女孩子已经平安回家,只是受了点小伤,并无大碍,她业已原谅他。

    他也算是人过三十,体会到一点点劫后余生,失而复得。

    傅程铭剥下她的衣服,内衣,在她急吼吼地抗议、叫嚣、鲤鱼打挺时,他朝她那里撞。她即刻安静了,软绵绵地并着膝盖。

    好歹隔着一层布,他没太狼狈,从后面抱住她,双手双脚锁着-

    次日清晨,早上七点不到,傅程铭去书房接了通谭部长的电话。

    彼时两人还睡着,她差点被铃声吵醒。

    他小心地抽出胳膊,看她双肩冻得发红,替她掖好被子。

    最近天冷了,书房更是阴恻恻地,还不到供暖的月份,他开了电暖。

    坐转椅上,听谭连庆说,“听兴蕙说你家昨天的事儿了。”

    “你消息挺快。”他交叠双腿,指骨揉按着太阳穴。

    “他们疯了,知道为什么疯?”

    “如果要被你这么一问,我好像猜到了点儿。”

    谭连庆要他说,他不,把这口舌之快承让出去了。

    “调查组来南京了,今天早上,不然我干嘛这个点儿给你打电话。”

    “我着急什么,你也不用急,”他悠哉哉,“我是在盘算个事儿。”

    “嗯?什么事儿。”

    “我和菲菲没办婚礼,年底是办不成了,不如小年前办个订婚宴,你说呢,谭部长。”

    “这不是你决定?我没那个权。你但凡意已决的事儿,谁又能左右。”

    傅程铭笑笑,缓缓放平腿,“通知你半个月后回北京一趟。备好礼金,只多不少。”

    谭连庆不跟他客气,直言让他备好回礼,饭不好吃退钱。

    第47章 北京北京

    由于昨夜睡得早,唐柏菲半上午就醒了,醒来时,卧室空荡荡的。

    她拽着被子坐起来,裹紧了靠在床头,侧眼看向窗帘缝隙。

    外面是阴天,太阳都躲进云层里,光线泛着独属于初冬秋末的冷调白。

    咔哒一声。

    金属把手压下去,门被推开,一道黑影伴随沉稳的脚步走近。

    傅程铭看她睡得脸红扑扑,拉椅子坐到床边,将水递给她。

    她从被窝里伸出两只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啜,喝了小半杯。

    “今天醒得很早。”他笑笑,交叠起双腿。

    唐柏菲伸手,把杯底垫在他膝盖上,懒洋洋地摇头。

    他指节碰碰杯沿,“再喝点。”

    她又是摇头,撑着惺忪的眉眼看他放了杯子。

    傅程铭换了身衬衣,是冗沉的墨色,领边大而宽地耷拉在肩颈上,衬得他整个人舒朗清闲,姿态一如往常,仿佛他们昨夜没有小插曲,一切什么都没发生。

    他见过太多,经历太多,消化一件事的能力太强,翻篇也快。

    所以这点小摩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算,如果她还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那么一定会记录下来,感慨上洋洋洒洒两页纸。

    但她不再生气,心里荡漾的一些难过也尽数消散了。

    可能是傅程铭太好、太细心太温柔,那句话在他给她无限的宠溺里,几乎微不可查。

    唐小姐身体倾斜,他了然,坐在床上揽住她的腰,让她靠着。

    她闭上眼,模糊地抱怨,“你们这里好冷啊。”

    他隔一层棉被拍拍她,“冷就穿上衣服,和我出门一趟。”

    “嗯?”

    “不是答应给你买皮鞋?”

    女孩子长吁短叹,“太冷了,不想出门。”

    他下巴抵着她的发梢,“一会儿让成姨加个电暖。”

    雨一场接一场,加上冷气流,温度猛然就降了。

    空气安静,窗外萧瑟的风声和他的呼吸在她耳边交错着。

    傅程铭的怀里暖和,她将要睡去时,他开口问,“菲菲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陵园。”

    由于耳朵贴着他的前胸,他一说话,胸腔震动着,声音发闷。

    “我想看看你爸爸长什么样,你也从来没让我看过呀。”

    “你应该和我说,让我带着你去。”

    她抿了下唇,“这不是怕你想起之前的事情难受吗。”

    他吻她的发丝,低哑地笑,“又把我想得很脆弱了。”

    “主要是,”她指尖捏着发尾,顿了片刻,“想多了解你一点。”

    “了解什么。”

    傅程铭有意问询,她目光闪躲,重新钻进被子里,蒙住头。

    他笑容未散,看这鼓起来的一团。

    “想了解你小时候的事情,她和我讲了讲你爸爸离世的原因。我知道,他走的那年你五岁,”她说,“我又问她走得时候有没有抱抱你之类的,她不说话了。”

    “她不想回答,我就没再问。”

    “毕竟你根本没和我讲过,我也不好直接问你,只能去问她了。”

    仿佛只有把全身都遮住,话才能讲得出来。

    他眼神变得沉重,看她不断往上扯被子,露出小腿,脚背交替着拍打床单。

    女孩子以玩笑的语气说,“傅程铭,我小你好多岁啊。我要不问别人的话,怎么补上咱们差的十几年。”

    傅程铭笑不出,五味杂陈地看了她很久,“先补一个订婚宴。”

    以前的他不屑办这些世俗的红白喜事,无非喝几杯酒,客套几句。

    形式主义太重了,口头祝福而已,听个好听,又成不了真。

    所以周围人问他为什么不急着办婚礼时,他都随口应付,轻飘飘揭过去了。

    现在的他开始迷信。

    仿佛被人们无意义地道几句贺、被见证一下,这段婚姻就能长长久久、顺顺利利。

    之后的小半月,傅程铭全交给成姨去准备。

    他只嘱咐在家里办,最近低调点,不用太复杂,请一些经常往来的朋友就行。成姨罗列了宾客名单,雇来布置的团队,把院子简单装饰了。

    厨房的人手肯定不够,冯圣法帮着从他爸那儿要来几位老师傅。

    小冯和傅程铭玩笑,别看人老了不中用,手里那两三本儿菜谱可是祖传的。

    傅程铭笑,“当心被你爸听着。”

    彼时,两个人在傅程铭办公室里。

    冯圣法大喇喇地在皮沙发上半躺半坐,“一页纸,一道菜的步骤能卖上百万。”

    他一边忙手头的事,不忘动嘴问他,“那为什么不卖。”

    “非遗啊,文物啊,别看我爸退休了多爱财,这个可是给多少钱都不换。”

    四下静了半晌,他拧开钢笔吸墨水,不时应和一嘴,“什么时候的。”

    “反正不是努尔哈赤在沈阳那会儿的,”冯圣法眼睛往上看,想着,“好像是乾隆。”

    “诶?我嫂子呢。”

    “她还小,”傅程铭皱眉,“不爱听你这样叫。”

    冯圣法瞧他不悦的脸色,即刻改了口,“嗷,唐小姐哪儿去了。”

    “和朋友出去玩儿了。”

    聊到半中间,秘书轻轻敲门,傅程铭沉声喊,“进。”

    年轻小伙子进来时,抱着一页单薄的纸,小心地放在桌角上。

    傅程铭笔尖悬停,瞥了眼,“什么东西。怎么进门一句话没有。”

    秘书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他冷不丁笑了,“要我猜你的意思?”

    冯圣法的视线来回摆,指尖划着太阳穴,观察着。

    “傅董,蒋净芳女士以个人名义发来律师函,要起诉华鸣。”

    傅程铭眯起眼,秘书说,“开庭时间排在了十二月份。”

    三人陷入一阵沉寂,他探手翻桌面的日历,还剩不到一月。

    冯圣法问,“那这,你这订婚宴还办不办了。”

    傅程铭不答,抬起手,秘书立刻把纸放在他掌心上。

    他顶着毫无情绪变化的脸,将纸一摔,“办,不影响。”

    “啊——?”

    “啊什么,难不成因为她,咱们都不活了?”

    秘书弯腰捡纸,傅程铭拦下他,“你先出去吧。”

    “诶,好。”秘书慢慢后退,合拢门。

    他在日历的某个数字上画了几圈,深深地看着。

    照他刚才所说,生活不会有太多变化,只是,某个女孩子得提前回香港了。

    最起码得赶在开庭前走,拜托唐夫人来接她一趟-

    很快离开北京的唐小姐对此毫不知情,还在期待着自己的订婚宴。

    毛晚栗离婚成功,为庆祝,两位年轻女生去附近自驾游。

    此时此刻,她刚和毛女士逛完兵马俑,找了家饭店填肚子。

    次日上午九点左右,她们坐上了飞首都的航班。

    开飞行模式前,她接到了傅程铭的电话,止不住笑,“你要来接我嘛?”

    毛晚栗扭头看她,被大小姐蜜里调油的语调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大概是把所有的温柔都献给了某个男人。

    毛晚栗凑近听,电话那端说,“乖。今天小冯去接,你坐上车给我报平安。”

    唐柏菲眼睛瞬间黯淡了,“你不来啊。”

    “有点事情,菲菲,晚上就见面了。”

    “好吧,嗯,那先这样,我得把信号关了,”她不舍得挂电话,“再见。我马上就回去了,我真的挂了。”

    “我真的要挂了,挂了啊,再见。”她终于肯按下红键。

    毛晚栗学着傅程铭的腔调,贴在她耳畔,“乖。菲菲。”

    唐小姐拍她,“你在嘲笑我是不是。”

    “没有啊,我只是想,听你这话说的还以为咱去了趟月球呢。”

    冯圣法闲来无事,早早在地下停车场等着,将两位一并接上了。

    送走毛晚栗,行李少了一半,她一脚踩一边,坐得宽宽敞敞。

    “你和他说了吗?我回来了。”

    “嗯,唐小姐放心,你这飞机动态我随时看着呢,一落地就告他了。”

    她晃了晃脚尖,看着去西安前他送的白皮鞋,“他最近很忙吧。”

    冯圣法握紧方向盘,坑坑巴巴地,一时不知怎么应对。

    唐柏菲倾身过去,手扒着副驾座椅,“他是不是会挺多的啊,我怕打扰他,还没给他打电话呢。你告他就行。那他开会有没有不吃饭,有没有生病有没有累着。”

    真实原因冯圣法只能瞒下,就敢回几个无关痛痒的,“怎么会,他按时吃饭了,没生病,好着呢。”

    她灿烂一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虚心,自认骗了人。

    冯圣法哪敢说,表嫂啊,你老公官司缠身,几名律师和他忙得不可开交呢。傅程铭对她溺爱得过头了,丁点儿不舒心的事都不让她知道,他就喜欢看他太太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无忧无虑,比洋娃娃还精致,今天去这玩儿明天去那,今天熬夜明天睡到自然醒的。

    他原话是,他爱她的孩子气。

    孩子气是好的,说明她没受过委屈,我要做的,是让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过一辈子。

    开着车的小冯啧啧,听听,一辈子。

    傅程铭如此夸下海口,也确实做到了。

    比如这回订婚宴,他焦头烂额成什么了,还要装没事儿人似的,耗时间、人力物力财力,替她补办宴会,只为了哄她开心。

    车停在院门前,冯圣法折身,“唐小姐,回家了。”

    她正看美甲,慌忙收起指头,攥成拳,“哦,谢谢啊。”

    “不谢,有人帮你搬行李吗?”

    “有的。”

    唐小姐下了车去叩门,是成姨开的,“太太回来啦。”

    “回来啦!”她勾起唇角,“行李有点多,谁能帮我一下。”

    “好嘞,稍等啊。”

    成姨叫人搬东西,全腾下来了,后备箱一关,她对冯圣法摆手,“再见。”

    冯圣法也回个招呼,摇起车窗离开。

    成姨笑着,挽上她的胳膊,带人进院,“先生也在。”

    她两眼发亮,“真的!他不是忙吗?他都顾不上接我。”

    “可能是给你个惊喜吧,”成姨笑笑,“不过忙归忙。再忙也得回来看你。”

    穿过第二进院,正房屋檐下挂了一排大红灯笼,她视线聚焦在上面。

    里头的灯都没开,就足矣在青天白日吸引眼球,入夜的热闹可见一斑。

    她顿步,成姨跟着停下,同她介绍,“几百只呢,前天就布置好了。”

    “那今天晚上打开看看吧。”

    成姨却摇头,“恐怕不太行,先生说,最好低调一些,等当天再开也不迟。”

    “好吧。”她悻悻地,“那您先忙,我自己去找他。”

    与成姨告别后,唐柏菲顶着凄寒的风走完剩下三进院。

    一到冬天,院内有些品种的树就光秃秃,粗壮的枝干或齐或乱,以清淡的天为背景,枝丫托举起一轮不亮的太阳。

    她穿一身白色长款呢子大衣,圆头矮跟白皮鞋,背包、内搭全是纯白,只剩头发是黑色,分两股,浓密地铺在胸前。

    独自走在偌大的庭院里显得她格外单薄。

    以为傅程铭在书房,结果推门一看,没人,地板上反着寒冷的光。

    去办公厅,不在。快吃午饭的时间,她断然不会觉得人在卧室的。

    他作息一向规律,睡觉时间只有晚上十点半到次日早晨六点半。

    但她携着寒气踏进卧室,发现他就在床上躺着。

    他手背覆在额前,没盖被子,宽肩窄腰的,屈起一条长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的圈椅前,站着换睡衣。

    傅程铭觉出动静,缓缓睁眼,放下手,侧目看她脱。

    “回来了。”

    她一惊,下意识用睡衣捂住自己。

    他笑,嗓音有刚睡醒的哑,“菲菲才走了几天,就不让我看了。”

    “我还想问你,”她遮得更严,“你怎么大白天的睡觉。”

    窗帘紧合着,昏暗的房间里,四目相对。

    傅程铭仔细看她好奇的眼,跟从没见过他睡觉似的,“昨天忙得晚。”

    “那我问冯圣法他还说好着呢。”

    女孩子极轻细地喃喃,他听不清,蹙眉看她小嘴动着,神神叨叨。

    “过来,”他一拍床单,“趴我身上。”

    “我不要。”

    “就一会儿,一分钟。”

    他白皙修长的手上下动着,无名指的婚戒反着光,但不见腕表。

    她心觉奇怪,看了眼床头柜,空空的,“你的手表呢?”

    “不走字了,”他稀松平常地,“我让人送去修了。”

    “我给你摔坏了?”

    傅程铭笑。

    “是不是啊。”她着急。

    他依旧不答,她明白了,就是她弄坏的。

    气头一过,怪不好意思的,她穿好睡裙,慢慢爬上床。

    手被傅程铭握着,她全须全尾地趴到他身上,一股暖意将她围绕。

    唐柏菲把他当暖炉,脚钻进他双腿之间,侧脸枕在他胸前。

    他垂眼,掌心压着她后背,“不是不想上来?”

    “看你手表坏了啊。”

    “今天这么乖。”

    她抱怨道,“不是你让我摔的吗。坏了就坏了,我只内疚一下。”

    傅程铭的手顺着她腰臀滑下去,够到裙边,碰到她冰凉的大腿。

    “外面冷,多穿点儿,看你冻成这样。”

    她想挣脱他的手,像毛毛虫一样扭啊扭,“嗯你别动我。”

    他不收手,就此贴着她的腿后。

    “我看你今天穿的什么。”他假意严肃,摆出审查的架势,说她,“阔腿裤,里面白衬衫套一件薄大衣,还没扣子,就这么敞着怀。”

    “冷风一吹,全吹进去了。”

    “这是北京不是香港,这些天最低几度。知道么。”

    她脸埋着,闷声闷调,“傅程铭你又凶我。”

    被指摘的男人破了功,抚着她,“在问你,几度的天。”

    她只一味地怨他,似哭似闹,“傅程铭你还在凶我。”

    他知道她这是玩笑,撑住床起身,她猝不及防地跌落。

    拨开挡住眼睛的碎发,她怔怔地看着半躺半坐的傅程铭。

    他在上方,占据了她多半的视野。

    唐小姐伸手四处摸索着,没被子就算了,也没任何能盖的东西。他深邃的眉目,搭上笑意渐浓的眼,仿佛早已把躺着的她里里外外、干干净净地看了个遍。

    她愈发局促,双脚仍是冷的,脸颊和耳朵却热。

    总觉着身前太空,她不敢大口呼吸,不动声色地往上揪领口。

    傅程铭把不住想笑,笑她欲盖弥彰的样子,“你去玩儿了几天。”

    “你忘了?”她疑惑,“五天呀,你当时还说要接我来着。”

    “我怎么觉得是五十天,菲菲,”他目光一沉,“是五十天。”

    他说完,径直压身吻下去,把她的唇吃在嘴里,细致地吮和磨。她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承受他探进的舌尖在口腔里不知疲惫地搅弄着。

    她四肢软掉,鼻腔发出些窸窣的音,嘴巴张开再合上,幅度不受控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急促的呼吸中,傅程铭自嘲,他之前可不认为分开五天有什么,别说五天,五十天、五百天都无所谓。因为分别了太多次,他学会了自处,看轻了人与人的关系。那天,他甚至还轻描淡写地对女孩子说,你去香港,只是分开两三个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是他高估了自己。

    他自诩淡漠,到头来是不如她的,才五天,他就成这副狼狈样了。

    她用余力捣他,示意他,自己有点缺氧。

    傅程铭想不到她真正离开北京的那天,他会是什么心情。他现在不愿去思考,掰手边的膝盖,往起提她的小腿。

    她脚踝卡在他的胯骨上,断断续续地抽气、吸气。

    眼前是那双白色皮鞋,边缘逐渐变得模糊了,忽大忽小的。

    刚进门时还很冷,此刻,两个人都热。傅程铭看她修长脖颈上起伏的侧筋,汗涔涔地反了一小片光,一滴汗顺着流下去,到了那对漂亮的锁骨上。

    唐小姐想,他今天没有度,五下有四下都进得太深,特别满。

    另剩的那一下,进了但不出,待了五分钟,她没力再去配合他。

    她好像出了很多水,听傅程铭失笑地问,“这五天过得快不快。”

    她点头。

    他无奈地吻了吻她的头发,“完全没想我是不是。”

    她想说不是,但早已脱了力,一时半会儿讲不出了。

    傅程铭忍着再次进犯的冲动眩晕,等那阵感觉过去,瞥了眼挂钟。

    宽敞的房间暗沉沉,窗帘罅隙里也没了日光。

    唐小姐清醒一些,摸过睡衣将将盖上,虚弱地问他,“几点了。”

    “快到五点半。”

    他指腹一揉她的发尾,去浴室,关了门。

    她一个人浑浑噩噩睡到晚上九点,傅程铭早洗了澡,但没舍得叫她。

    他吃了晚饭,复又往返回卧室,女孩子还睡着,呼吸沉重。

    极具耐心地等到十一点,他在圈椅上回消息,顺手开了大灯。

    约莫十来分钟后,她半睁着眼,第一句话就是,“我好饿。”

    “起来洗个澡,让成姨给你热。”

    她迷迷糊糊地发现,不知何时,身上盖的脏睡衣换成了厚棉被。

    “我好饿,”她嚷嚷,指派他,“你去把晚饭端过来。”

    傅程铭扣放手机,笑看她,“你现在吃的是夜宵。”

    “给我件衣服,”她朝他伸手,“我要穿你的衬衣。”

    他去衣柜前拨开衣架,拿下一件给她,调侃着,“反正我这些衣服穿脏了也不怕。是不是,每次洗澡前穿一次,比浴袍都方便。”

    唐小姐顾不上听正反话,诚挚地点着头,无比赞同。

    在被窝里穿好,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与傅程铭一般高。

    她双脚踩在床沿,一倾身,放心地朝他怀中倒,被他稳稳地抱住。

    抱了一会儿,她带着困倦的声音,“说实话我好想你呀。”

    “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五天呢,怎么可能不想。”

    听这么多特别,傅程铭笑了一息,“不用再强调了,我信。”

    她额头蹭蹭他的肩,“我和朋友出去玩,肯定不能和你打太多电话。”

    “嗯,”他眉梢敛起,温柔地摸摸她后脑,“有什么说法。”

    “如果我和朋友出去旅游,总和你聊天发消息,在我们香港,叫有异性没人性。”

    难得地,傅程铭笑出了声,“那你今天可以多说会儿,补回来。”

    “我不想说话了,我累,而且,”她控诉他,“再说你又要嫌我作息混乱。”

    “傅程铭,其实你比我爸都管得多,比我爷爷还麻烦。”

    他俯首低吻她的额角,“为什么和我类比的人,年纪都这么大。”

    “你不满意吗,”她使劲仰头,看他,“他们懒得管我,是因为我不听他们的话啊。”

    言外之意是,他的话于她而言还是受用的。傅程铭的一颗心软趴趴。

    他听过多少人说的多少话,她却总能不经意迸出哪句,让他也难招架。

    “你这个作息不错,今天凌晨睡,明天下午起,正好参加你自己的订婚宴。”

    光下,他眼眸像一面哈哈镜,照着她变圆变凸的脸。

    唐柏菲和毛晚栗玩儿疯了,差点忘了,明天是大日子。

    是她来北京、二十一年来的大日子。

    结婚前,她完全没想过他能这么有仪式感,她以为他是刻板至极的人,什么订婚,什么补办,都免谈。

    她眼睫眨几次,急促羞怯地吻他的嘴唇,蜻蜓点水地快速吻。

    之后立马下了床,小跑着躲进浴室,砰一声,关紧门。

    第48章 北京北京

    傅程铭嘴角挂着笑,望了会儿紧关的浴室门,听里面响起隐约的水声。

    直到唇边那阵温润的触感和暖香消散了,他才回头,转身去了阳台。

    夜风清寒,院里的四季桂被吹得来回摆动,不时遮掩住天边的一弯月。

    他单手扶着栏杆,手机贴面,罕见地给唐太太打电话。

    那边接听时也比较意外,客套地笑,“小傅,是有什么事儿吗?”

    “应该没有打扰您休息吧。”

    “啊,没有,你尽管说。”

    “是这样,”傅程铭垂眼,在思考,“拜托您明天给菲菲打个电话,劝她月底就回香港。”

    唐太太没回话,感叹他叫得亲昵,却又疑惑,为什么让提前走。

    两三个月前,她确实是和菲菲讲过回香港的事儿,但约定的是下月。

    傅程铭这么一说,左右早了足足二十多天。

    “最近的官司比较棘手,还有不到一月开庭,”他解释,云淡风轻地,“年底事儿多人杂,还是不要让她参与进来的好,您说呢。”

    唐太太并未多问,“你和我想法一样。”

    他笑笑,“只是我不太方便对她说,所以才来麻烦您。”

    傅程铭怕女孩子生气。

    上次他提过一嘴后,她委委屈屈,眼眶憋红的模样现在还记忆犹新。

    他把人抱在腿上,柔声细语地哄了半天才算完。

    唐太太乐意听这个,她想女儿了,“不麻烦,我明天抽空给她下通知,不由她闹脾气。对了,是你送,还是我去接。”

    “都可以,您要时间排不开的话,我让秘书陪着。”

    她答得毫不犹豫,“我去接吧,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好。辛苦您跑一趟。”

    两人简单道了再见,傅程铭挂断电话。

    唐小姐洗过澡,换了条较厚的棉质长睡裙出去,“你和谁打电话呀。”

    她稀松平常地随口一问,看他时,眼眸如清澈见底的湖水。

    傅程铭停顿片刻,合拢阳台的推拉门,将手机搁在小木桌上。

    她歪着脑袋,手握毛巾擦着发尾,下意识觉得他是深夜忙工作。

    “是聊你们开会的事情吗。”

    “不是,”他佯作轻松,很好的隐藏了情况,“在说明天的订婚宴。”

    “哦,”她手臂僵在半空,眼睛发亮,“有多少人来啊。”

    “不到三十个,”傅程铭上前半搂住她,给她擦头发,“不算多。”

    “其实也挺多的。那我都得站起来给他们敬酒吗?”

    他垂下眼,看她一脸好奇,不禁笑,“他们多大的架子。”

    “啊,不是?”

    “你坐着,让他们去找你。”

    “你的意思是我坐,他们站,那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长什么样,太社死了,我晚上要睡不着了。”

    唐柏菲终于体会到了幸福的烦恼,头抵着他,蹭呀蹭。

    额前的碎发起了静电,毛茸茸地翘着,“那我要穿什么衣服。”

    发尾差不多干了,他由此放开她,看她急吼吼地拉柜门。

    她拨开一件件,挑来挑去,这个吧,那个也挺好,选了半天。

    “这个旗袍好不好,但是已经穿过一次了,不对,上次的人和明天的不一样,明天的人没见过,那就这个吧。”

    “不行,这个裙子吧,我喜欢红色。”

    傅程铭叠起毛巾,看睡饱觉的女孩子正亢奋,精神气很足。

    他抑制着冲上去抱她亲她的劲头,给成姨发了短信,让送夜宵来。

    等送来后,他连碟子带碗放在桌面,浓郁的香气溢满整间卧室。

    自从那天允许她在床上吃点心,就此开了在卧室吃饭的先河。成姨叫人送餐进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甚至认为,哪天太太要在卫生间吃,先生也是让的。

    “来吃点东西。”傅程铭喊菲菲,握汤匙搅着粥。

    某人像没听见似的,置身事外地抱着衣裙纠结。

    “不是饿了?”

    不理他。

    “有你爱吃的。”

    还是不理。

    “这个不好看,”她越挑越没底,“我没衣服穿了——”

    他调侃,“我怎么看见一柜子都是你的。我的衣柜还被你占了半边儿。”

    她顾不上回答,抽出几双鞋,眉梢紧锁,“你觉得哪个好看。”

    “哪个款式哪个颜色更上镜呀,明天肯定要拍照。”

    身后的男人一语道破,“菲菲拍了那么多杂志也会紧张。”

    “不一样,”她嗫嚅着重复,“这次不一样。”

    唐柏菲的作息彻底乱了,十二点吃完饭,又搭衣服,凌晨才躺下。

    她本想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起床趁着好皮肤化上几小时的妆。

    但往往,事与愿违。

    是她对人类正常的生理需求不了解?还是傅程铭太不节制。

    她被吻得喘不上气时,迷乱地给他打标签,他不正常。

    他以前不这样的,他向来是克制的,集古板严肃老套于一身,堪称清心寡欲。还常常提醒她,菲菲,今天不行,你没修养好,你生理期快到了,从我身上下来。

    寂静的室内,光线昏暗,接吻声窸窸窣窣,断断续续。

    两个人在新换的干燥棉被里不停翻滚着,掩盖了亲吻的水声。

    像是刚在一起的情侣,精力旺盛,新鲜感满满,永远不会腻。

    好不容易洗干净,身上又湿了。

    她缓了缓呼吸,脸侧向枕头,躲着他,抬手推他的肩。

    “你这样,这样我明天就去不了了。”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声线在颤。

    唐小姐试图讲道理,“明天还算是挺重要的日子吧。”

    她心觉奇怪,他生活始终有规律、有主次。譬如第二天有会议,那么前一晚他就会早早休息,定好早晨五点半的闹钟起床洗漱。

    他们的订婚宴不比开会重要多了?傅程铭竟然差点被这种事情给耽误了。

    半晌后,他强压下不平静的情绪,倾身拧开台灯。

    一小片淡薄的暖光照在床上,看她半张脸捂着被子,耳边红透了。

    傅程铭陡然笑了,笑她的警觉,“你躺好,我离你远点儿。”

    “嗯。”

    “把被子拿下来,不要捂着脸。”

    “嗯。”

    唐柏菲照做,微微翻身,面朝他。

    目光追随他下床喝隔夜的冷茶,连续灌了一壶,再去洗手间。

    水声响起又停止,他回来时,眉眼间残留着未擦干的水珠。

    他拿了新被子堆在中间,关灯前,对上她欲言又止的脸。

    “你想说什么。”

    傅程铭变回了那位清醒冷静的人。

    如一尊高高在上的雕塑,不食人间烟火,不具凡人的情-欲。

    这是见第一面后,她对他的初印象,当然,她后知后觉那仅是表象。

    谁能把他几分钟前做的事情,和此刻这副正经模样联系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她极小声,“明天就可以了,明天我没事。”

    “你,忍到明天晚上吃完饭好不好。”

    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商量,傅程铭笑了下,“留到明天再说。”

    “啊,为什么。”

    他指腹压在她唇瓣上,“明天再说。”

    她懵懵地答应了,拽扯被子,习惯性蒙上头。

    “菲菲,把被子放下。”

    她默默摇头,假意不听他的,实际在等他后面那句。

    傅程铭温柔地,“乖,不要这样。”

    对,唐柏菲就等这句。

    她偷笑着,将被子拉到胸前,闭住眼-

    第二天下午,唐柏菲一点半起床,化妆、试衣服,直到傍晚六点多。

    冬季天黑得早,彼时的太阳业已落山,余下空中大片大片的灰云。

    客人纷纷进入庭院,成姨和临时雇佣的侍者在大门前迎接。

    有些离得近,走着来,大部分还是自驾,院外的胡同停了一列豪车。

    几辆实在停不下,不好挡住道口,保安挨个引他们停到前院。

    前院后罩房周围空地多,车穿插在十几颗榕树下正合适。

    院子里几百只红灯笼全亮了,远远望去,满墙满地的艳红色,过于壮观耀眼,好像一团火把空气点燃了,烧得旺盛。偶尔有萧瑟的冷风吹,一排精致低奢的中式玻璃灯往一面斜,流苏摆动,石砖上的影子也晃着。

    乍一眼,让人以为是穹顶上挂了迪厅不断旋转的灯。

    从三寸高的门槛开始,经垂花门至二进院正房前阶梯,都铺了地毯。

    谭连庆特此批年假回北京,带着谭小姐和万兴蕙一块儿来。

    他比之前是更低调,开了一辆全场最便宜的车,加上国补不超八万。

    今年九岁的谭小姐风风火火推门,跳下车,眼看要四处乱跑。

    万兴蕙一把揪住了她,以警告的口气说,“再跑丢了你。”

    “嫂子,在家里能丢哪儿去,就是院子大,这不有保安么。”

    一道声音入耳,万兴蕙抬眼看,是小冯跟谭连庆并肩走来。

    谭小姐热切地叫,“冯叔叔好。”

    冯圣法摸摸谭小姐的发卡,“嗯,你好。”

    万兴蕙和冯圣法交换一个眼神,打过招呼。

    谭连庆一看表,环顾四周,找了半天,“他人呢。”

    “你找谁。”冯圣法跟着看。

    “订婚的人不在,咱们先到人家这儿热络上了。”

    “诶,找见了。”

    “哪儿呢,”冯圣法凑近,“我怎么看不见。”

    谭连庆指,“角落里,天井旁边,被假山挡了一半儿。”

    假山后,显出傅程铭半条身影,西装后摆让风吹起。

    他站在黑色路特斯旁,拉开驾驶位的门,看季崇严从座上下来。

    “奶奶不来,”季崇严说,“问过我妈了,她说奶奶有讲座。”

    傅程铭替他关严车门,顺手解一颗西装扣子,“不在家?”

    “三里河我看了,我妈和你奶奶都不在,两个人不知道是去哪儿了。好了,你也别多想,只是订婚,等你们结婚,我把她俩绑来。”

    季崇严拍他的后背,相视笑笑。

    两人看到了不远处的小冯和谭部长,并肩朝那边走去。

    傅程铭问谭连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他问,“这么清闲?”

    “划的年假啊,我还算够意思吧。”

    傅程铭宠辱不惊地颔首,仿佛今夜的主角不是他。

    谭连庆笑,“诶,你什么意思,领导视察然后肯定我呢。”

    “夸人的话我就不说了,”他笑,“反正谭部长也听过不少。”

    谭连庆说他,吝啬。

    话落,傅程铭感觉有人拽自己的袖口,低头看,是谭小姐。

    他身量太挺拔,谭小姐想在近距离处看清他,险些后仰过去。

    傅程铭一把扶稳她,对小孩子笑,“你有什么事儿。”

    “傅叔叔,好久没见,你能不能抱我起来,我想看看灯笼。”

    他半俯身,接住小孩子,让她坐在手臂上,“这么高行不行。”

    谭小姐体验到了高空的快乐,不亦乐乎地探手,拨弄流苏。

    “叔叔再高一点儿行不行,我坐你肩膀上。”

    万兴蕙着急,严厉呵斥,“不行,摔了怎么办。”

    谭小姐不敢忤逆,只好听话。

    不久后,傅程铭把孩子放下,看谭小姐扑进妈妈怀里。

    他问,“你在南京待得怎么样。还算适应?”

    谭连庆说不错,“南京的空气比这儿好多了,雨水多,风都是软的。”

    “这就嫌上了,”小冯插话,“那你好好待着吧,甭回来了。”

    万兴蕙和他们几个一块笑,不经意回头,余光里是唐小姐。

    “傅董,你太太来了。”

    她这一句也提醒了附近聊天的一批人,随他们一并折身望去。

    十几双眼睛像聚光灯,不约而同地投射在那道窈窕靓丽的身影上。

    隔空面对面,所有人似欣赏似震惊,呆在看她的这一眼里。

    傅程铭也是同样,他不能免俗。

    唯一不足,是女孩子穿得太少了,一件勃艮第红的波浪口抹胸收腰长裙,裙摆岔开一个锐角,褶皱地铺散在红地毯上,也露出一双小腿和灰白色尖头细高跟鞋。她皮肤尤其白,被风一冻,更像温润透闪的羊脂玉,整个人苗条利落,在萧索的冬天里,完全是夏季才盛开的大丽花。

    唐柏菲冻得牙打颤,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出了他。

    第一进院需要接待外客,所以最宽敞。

    各处稀稀散散地站了不少人,假山、水池边、屋前,三两成堆。

    无论何时,傅程铭在人群中都是最显眼的,因为优越的身形比例和皮相骨相,几乎挑不出缺点来。他穿得倒是一如往常,休闲宽松的黑西装,内衬是同色系的马甲,西裤顺长腿下去,款款搭在薄底黑皮鞋上,折痕在正中。

    老派的严肃里,透出一种舒朗的温柔。

    她强忍着冷风和僵硬的脚,提起裙摆,故作镇定地走向他。

    好看是真好看,没人敢说她穿少了,是不是不应季啊。

    傅程铭掌心握住她的双臂,被皮肤凉得一惊,“你穿得太少。”

    她轻声喃喃,“我喜欢这个。”

    她脖颈间的皮肤渐渐冻红了,“这是夏天的衣服,现在什么季节。”

    “冬天。”

    “多少度。”

    “不到五度吧,又没有到零下。”

    她像被抓包的学生,老师纠错,问一句,她答一句,还要抽空顶撞。

    “听话,跟我回去换衣服。”

    他伸手搂她,被她一躲,“不好看吗。”

    傅程铭目光柔下来,“好看,但现在不能穿。”

    冯圣法也劝,“唐小姐,您这太冷了,实在受不住冻啊。”

    谭连庆随之应和,“好看是好看,也确实不经穿。”

    “是啊,”万兴蕙拍拍她,“好歹套个绒大衣,里头穿个裤子。”

    傅程铭继续搂上她,带人走了两步,“我陪她披件儿衣服,你们先聊。”

    与众人告了别,两人匆匆的步伐隐入月色里。

    他一面走,一面松手,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胸前大片的皮肤上。

    唐小姐身上全部的热源有二,一,他的掌心,二,他的西装。

    走到半途没外人了,他拦腰将她抱起,一刻不顿地,大跨步走进卧室里。

    他轻轻放她坐在床边,到衣柜旁,“套哪一件。”

    屋内没有灯,他们来不及,也忘了开,四目借月光对视。

    她随手放了西装,双臂交叉抱着胳膊,手上下挪动着。

    不回应,反倒先指摘他,“傅程铭,你好没意思。”

    他开柜门的手愣住,等她后话。

    “你好不懂欣赏。”

    “我化了妆,化了三小时,我还贴了假睫毛,你一眼都不看,见面第一句不是夸我好看,是说我穿得少,煞风景,还是我问你你才说的呢。”

    她控诉得投入,两脚一蹬,“你到底懂不懂啊,你好古板。”

    傅程铭轻笑,“关心你身体也算古板了?”

    她辩不过,开始耍赖,“你,你不许反驳我,我说算就算。”

    他慢悠悠走近,单膝跪在床上,倾身压将下去,径直吻她的唇。

    舌尖温柔地探入,湿热柔软,她本能地抱住他的脖颈,合上眼。

    鼻息变得滚烫,她晕乎乎地,类似微醺状态。

    偏这时候傅程铭停下,磨着她的嘴唇皮肤,说,“谁家的女孩子这么霸道。”

    她喘得重,指腹摸他的喉结,“是你没说我好看的。”

    “好看。”他啄吻她的眼。

    “菲菲很好看。”

    说一下,亲一下,“披一件衣服出去。”

    “等晚上穿给我一个人看。”

    “好不好。”

    第49章 北京北京

    到傍晚七点多,天全然黑下来,弯月在鸦青色的云后将隐将现。

    傅程铭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带她跨过门槛,迈入第二进院的正厅。

    原本略嘈杂的说笑聊天声停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来。

    她环顾一圈,一共四桌人,桌椅都是经繁复工艺雕刻的黄梨木。

    内厅宽敞,圆桌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和傅程铭关系近的朋友在第一席。

    片刻后,错落地响起一阵道喜声,纷纷祝他们订婚快乐。

    声音由里及外,如海浪般,高低起伏地推到了唐柏菲耳边。

    他们的手臂紧贴着,她比他慢一步,跟在他身后,肩膀挨着他,在光影、人声和注视里慢慢走到桌前。

    冯圣法先行起身,高举杯,兀自喝了开胃酒,“敬唐小姐。”

    谭连庆也随之倒了三分之一,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包括季总和万兴蕙在内的七八人,都笑着,站起来向她敬酒。

    她匆忙回一个笑容,就此把笑挂在唇边,又斜眼瞥他,投去求救的信号。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得回人家几杯?可她酒量不太行。

    第一次在婚宴上当主角,唐小姐一时不知所措。

    傅程铭的拇指在她脉搏上温柔地摸了摸,看向女孩子难免羞怯的脸,眼里带笑,“你先坐。”

    “哦。”

    她低声应下,在椅子上坐了,恰好与谭太太并肩挨着。

    谭太太和她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你这么穿就很暖和。”

    唐柏菲换了身暖和衣裳,一件葱白的修身方领针织裙,棉质米咖色披肩斜跨交叉在胸前,一扎宽的流苏齐齐整整地坠在胳膊上,动作间,摇摇晃晃的。

    她长发稍挽起,余下几绺散在肩头,衬得人温婉素净,但那张脸仍是过分的明艳。

    唐小姐低头看自己,审视一番,“没有那件裙子好看吧。”

    谭太太说不,“我觉得都好看,一个冬天一个夏天嘛。”

    没看见谭小姐,她前后找了一遍。

    傅程铭问,“看什么呢。”

    “谭小姐不在啊。”

    谭太太笑一声,“你还记着她呢。她在角落里。”

    顺谭太太指的方向望去,一樽两米高的白汝瓷下,一群孩子堆在那儿,头抵着头,不知道玩儿什么。

    其中就有谭小姐,正对旁边的小男孩耳语,嘴角带一抹坏笑,似乎密谋着什么。

    谭连庆和她笑说,“小孩子就是这样,坐不住的。根本没空吃饭,实在饿得受不住了疯跑过来塞上一口。等大人们吃完了又喊饿。”

    侍者来端菜,季崇严瞧这一列人,怪声势浩大的。

    “来之前傅董说小聚,我看不然,你也终于高调一回了。”

    “这不是为了他太太么,”小冯说,“破个例,顺便让咱们艳羡一下。”

    一提到破例,谭连庆来话了,“你们以为他只破这一次啊。”

    他至今记得年初时,某人拟离婚协议、拒收礼钱,还说这婚结不成。

    “也对,”冯圣法接茬,“这只是咱们能看见的,谁知道背地,”

    季崇严打断小冯,有感而发,“不用猜,他早没底线了。”

    他是想起了之前傅董的论断——享受性-欲的快感最低级。

    被讨论的男人只失笑,不回应,眼神一转,开始欣赏她喝果汁。

    菲菲双手握杯,小口小口地啜着,唇离开杯沿时,覆了层水润的光。

    如果吃在嘴里肯定是甜的。

    傅程铭很想尝尝,但不是现在。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收回眼。

    乌泱泱的侍者着装统一,摆好菜后,齐整安静地出去了。

    唐柏菲拢起陶瓷筷,观察这一桌,每盘都是她没见过的精致。

    她夹一筷子最近的冷盘,仔细品了半天,完全尝不出做法和原食材。

    只能说厨师水平很高,卖相比米其林更贵,味道却接地气的好吃。

    冯圣法大声强调,“这是我爸底下厨子祖传的菜谱,百万千万都不卖。在市面上吃不到,我长这么大也没尝过几回。”

    他热络地问,“唐小姐,好吃吗?”

    顾不得放筷子,她边吃边点头,“嗯。”

    傅程铭用过湿毛巾,手腕压在桌面,“你把喜欢的记下来。”

    唐小姐睁圆眼睛,在问为什么。

    “以后让家里的厨房也做,每天都能吃。”

    她咽下口中的菜,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朝他倾身,极低声说,“可是,冯圣法说他们家不卖。你这样,人家会生气的。”

    他不禁笑,缓缓抬起手,欲要当众摸她的头。而她靠住椅背,有意躲开。

    傅程铭扑了个空,指尖一捻,之后将手踏实地搭在腿上。

    “菲菲坐回来。”

    “好多人呢,你千万不要再摸我了。”

    “好,”他目光追随着她,“这么容易就害羞了。”

    她不说话,只埋怨地看他一眼。

    今天在座的都比她大好多,年龄段不同,有代沟,让她放不开手脚。

    她喝了口果汁,听他说,“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就买,管他卖不卖。”

    从嗓子流下的果汁滴进心头,甜腻腻的,她唇角的笑压不住。

    冯圣法早听清楚了,“呦呵,还强买强卖,又没底线了你。”

    傅程铭玩笑,“吃你的东西,我和你谈什么底线。”

    她一边吃,一边听他们聊,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简直什么都说,她和傅程铭一样,不主导话题,不在中心,只偶尔插两句进去,权当参与一下。

    唐柏菲跟谭太太开小会,“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再叫我去。”

    谭太太搁下筷子,“什么地方。”

    “就是他爸爸的周年,你来北京就是帮我的呀。”

    “是这样,”谭太太的手虚拢着嘴,“我听我老公说,傅先生不想让你参与,你年底要回香港了不是?所以我没再找你。”

    她也遮住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崩出个“哦”字。

    大约半小时后,她朝傅程铭探身,问了她一直介怀的事,“一开始他们给我敬酒,那我要不要喝回去啊,当时我懵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一杯可以吗?我不想醉得这么早。”

    他看她一本正经地忧虑,笑了,“不用,你安心坐着。”

    “那样会不会不礼貌,”她敛眉,“我架子太大了。”

    谭连庆听着了,“不怕,唐小姐,这些酒让他回,你一滴别沾。”

    “来,小冯给他倒酒,陪我们喝。”

    按谭部长的吩咐,冯圣法新开了瓶白酒,给傅程铭倒了满满一杯。

    “今天你订婚,虽说是晚了点儿,但也得有所表示。”

    傅程铭无需谭连庆的劝酒词,爽快答应了,一口喝完。

    放下空杯,他转头瞥见女孩子忧虑的眼,“怎么了。”

    她的手在桌面下拽他衣摆,“一杯就够了,再喝你该头晕了。”

    傅程铭没忍住,短暂地摸了把她细腻的脸,“好,听你的。”

    这期间,其余三桌的客人陆续端着酒杯来,专程给他们敬酒。

    每来一波人她都要起身迎接,以茶代酒和他们碰杯。

    敬一次,她喝半杯,最后灌了一肚子水。

    其实他早提醒过,可以坐着,是她总坐不住,不太好意思。

    与她相比,傅程铭就不同了,他始终坐得安稳,八风不动地受别人的贺词。仿佛这种场面他经历多了,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面对一张张礼貌客气的笑脸时,他也仅是微笑着,轻轻一碰杯,平淡地说,“多谢。我以茶代酒。”

    唐柏菲切实喝饱了,她揉着肚子,以这个角度端详他的侧脸。

    他面目周正,一双眉眼清冷而锐利,不笑时,自带庄重严肃的神态,气势强,让人难以靠近。但他平易近人的谈吐,和慢条斯理的举止,很好的中和了前者。

    以至于谭小姐和一群小辈抱着果汁来敬,都不怕他。

    可能在孩子们眼中,傅程铭是个恩威并济的长辈。

    “傅叔叔,姐姐,”谭小姐站着,和他坐着一般高,“订婚快乐。”

    谭连庆嗤笑,“什么孩子,叫人家二位还能差了辈啊。”

    “无所谓,叫什么都可以,”傅程铭笑着,和谭小姐碰杯,“谢谢。”

    谭小姐又酝酿了一句话,“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女。”

    唐柏菲正喝汤,忽然呛着了,猛地捂嘴咳嗽几下。

    “啊,不行吗,那你们要生男孩子吗?”

    “你这孩子口无遮拦的,”谭太太拽走她,“刚订婚,早生什么呀。”

    “如果我要有个妹妹的话,”

    “好了,跟我去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别说醉话。”

    谭小姐嚷嚷着,“妈妈,我没喝酒。”

    谭太太不由分说地带走女儿,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带泪的眼下意识看向他,吸吸鼻子,“我,我去洗手间一趟。”

    傅程铭的情绪毫无波动,下巴一抬,笑了笑,“去吧。”

    待人走了,剩下的几个男人相对无言,视线在他身上将落未落的。

    傅程铭皱起眉,“想说什么就说。”

    谭连庆先发制人,“你们结婚一年,竟然真的没提过孩子的事儿。”

    “你看,咱俩一般儿大,我女儿倒马上十岁了。”

    他不紧不慢地嗯了声,答非所问,“长大了。”

    “没有催你们要孩子的意思,”季崇严说,“只是觉着,你很适合当一个爸爸,就像在门口抱她女儿一样,多熟练,好像小孩子也更贴你。”

    “假如你们有女儿,不出意外,她肯定会很幸福的。”

    “所以,你抱别人家孩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一个自己的。”

    “不着急,这个事儿不是我做主的,关键在她。”

    傅程铭尊重她的意愿,无论要或不要,都随她。

    他不会因为个人想法去干涉她,左右她,那是她的身体。

    倘或她不想,他会庆幸他的女孩子不用受苦受累。

    她想的话,他也接受,并且会承担一个做父亲该有的责任。

    这是他作为一个丈夫应有的边界感与教养,仅此而已。

    那二两白酒后劲儿挺足,傅程铭往后靠,捏了捏鼻梁。

    他眼眸半睁着,模糊的视野里,是菲菲从洗手间踱步走来。

    她途径白汝瓷樽,被几个小男孩围起。

    一个孩子左手高举吹到最圆的气球,右手拿一根牙签,作势要扎上去。

    其他几个孩子起哄,好像等不及要作弄她,看她被吓到的样子。

    谁知道她一把夺过气球和牙签,忽然扎一下,砰的一声巨响。

    男孩子开始哭,喊妈妈的声音高过大人的谈笑,直直传到他耳边。

    她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又连续扎了几枚,专门让他们听。

    傅程铭把不住笑,像自言自语,独自喃喃着,也像回答季崇严的话,“过几年再说吧。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唐柏菲凯旋,坐下时,脸上的却笑容逐渐消失了。

    他发觉她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她眼眶憋红,气鼓鼓地灌水喝,“现在不好说。”

    “是吓他们还没尽兴?我把那群兔崽子叫过来,你继续。”

    “也不是。”

    不顾多少双眼睛看着,傅程铭直接拉她坐到大腿上,手背的骨节蹭她的脸,“那菲菲晚上告我,好不好。”

    她颔首说好,且真的和他交代了,只不过是在卧室的床上。

    昏暗的房间内,两道交错滚烫的气息,身影起起伏伏。

    她脸颊爬满红晕,忍着满身的汗水,难耐地陈述,“我半中间出去,去,洗手间的时候,发现妈妈的未接来电了。”

    “我给她回过去,她说,让我月底回香港,她要来接我。”

    “月底,不就是下周吗。没几天了,”她昏朦地吻他下颌,“我好想你。”

    他受不了她这种坦诚,平缓了半晌呼吸,“还没走就开始想了?”

    唐小姐重重地点头,发丝摩擦着枕边,响声窸窣。

    “傅程铭,你会不会想我啊。”

    她带了点鼻音和哭腔,黑暗里,眼神黏腻地注视他,“我能不能晚几天走。”

    对于女孩子真情实感的留恋,他脑子崩的弦瞬间断开,喉结滚动了下,哑着声安慰她,“不怕,菲菲还会回来。”

    他丧失了大部分的理智,在彻底溃散前,以抚慰地亲她眼角作尾声,誻膤團對也昭示一场风雨欲来的开端。

    傅程铭重重地推进去,像窗外呼啸的寒风,汹涌又暴戾。

    她招架不住,喊不出更叫不出,喉咙口失了声,头皮一阵阵发麻。

    眼前彻底模糊了,一晃晃虚影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从没这么激烈过,已经是第二次,她身上的汗不够出。

    她把自己比作冰块,被他含在嘴里握在手里,早化成一滩水。

    他承认,他也是怕分别的。

    傅程铭不敢想她离开北京的那天,因为她走后,他的每一天都是变数,父亲周年、那一次次开庭准备,连他这个一贯纵览全局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而不结束,就意味着她暂且不能回来。

    她这一去要待多久,他不清楚。

    他把一切的思念转变成力道,继续推,一下下地往进顶,死死挤进她身体的狭窄里。

    经历十几二十次,她任凭抡圆搓扁,只绷紧脚背,神志不清地抿唇。

    唇瓣上有泪水,咸的。

    第二天一早,八点,冯圣法从客房推门出来,打了个哈欠。

    冬天,小院子里清淡的晨光铺了满地,几只麻雀一蹦一跳。

    昨天除了傅程铭,大家都喝大了,不少人醉倒在桌上,睡成一滩烂泥不省人事。

    得亏成姨叫一批侍者来抬,架着他们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地进屋。

    院落面积广,空房多,腾出十几间待客用完全不在话下。

    谭连庆也刚睡醒,身后跟着裹毛绒围巾的谭小姐。

    冯圣法叫住他,“诶,这就要走了?”

    “不急,我下午再走,”谭连庆下巴一指,“饿得不行,我吃点儿早饭去,你陪我一起?”

    冯圣法说好,披上长款大衣,戴皮手套,“傅程铭呢。”

    “不知道啊,跑步去了吧。”

    他们并肩走着,说话时,白气不断哈出去。

    小冯疑惑,“跑什么呐,我根本没见他,何况了,这大冷天儿跑什么步。”

    “那应该是在吃饭,去了就看见了,他肯定起得最早。”

    结果到下一进院的东厢房,冯圣法掀开棉门帘朝里望一圈,猜错了,他不在。

    “那咱们先吃。”

    “行。”冯圣法跨步,衣角扫过门槛,揪着指头脱了手套。

    “真是难得,”谭连庆笑说,“傅程铭竟然睡懒觉了。”

    谭小姐问,“爸爸这么早也叫睡懒觉啊。”

    “可能在你们年轻小孩儿眼里,睡到十二点才算?”

    侍者端来第一道,人手一份小碟子,绍兴倒笃菜丝蒸鳕鱼。

    冯圣法挑一点尝一小口,眼睛亮了,“好吃诶,很鲜。”

    此刻,不见人影的傅程铭还在被窝里,半睁着眼,瞥窗帘罅隙的光。

    视线再一转,他垂眸,看她蜷缩在自己臂弯里,双眼紧闭,呼吸沉重。

    唐柏菲累坏了,累得半死不活。

    昨夜,在经历数不清多少下的失神后,她整个人浑浑噩噩。

    听不见,看不清,快感伴随着哭叫,只有身体是清醒的。

    她醒来后,先是动动指尖,艰难地张口,“傅,”

    声音太干哑,她立马收了声,咽口唾沫清清嗓子,“傅程铭。”

    他一手握住她的肩头,拇指来回划两下,“要喝水?”

    “嗯。”

    傅程铭放开她,下床倒水。

    她侧躺在枕头上,用被子捂半张脸,看他的背影。

    他衣裳整齐,满身清爽,应该已经洗过澡了。

    喝水时,她盖着被子靠在他身前,手不往出伸。

    傅程铭把杯口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倾斜,让她慢慢喝完。

    他放了杯子,半搂着她,低低吻在她额角,“还是累?”

    “嗯,累。”

    “那你躺好了再睡。”

    “不要。”她不停摇头,态度坚决,“我就这么睡。”

    “听话,这样对颈椎不好。”

    唐柏菲乍一抬眼,带着起床气盯他,似哭似闹地对他叫嚣,“你就是嫌抱着我麻烦,你觉得累。”

    “好好好,”傅程铭轻拍她的腰,哄着她,“不麻烦。菲菲就这么睡。”

    小冯和谭连庆吃完早餐,她在他怀里睡了短暂的一觉。

    日上三竿,她迷糊着爬起来,下意识抱他的脖子,跨坐在他身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鼻尖蹭呀蹭,双膝还夹着他的腰,像个树袋熊。

    今天这位姑娘过于粘人了,一上午都在贴他,仿佛永远也贴不够。

    傅程铭只好坐着,让她挂在身上,哪儿也去不了,手机也摸不着。

    她一个姿势累了就换一个,一会儿横着坐,一会儿斜着,把他当成了椅子。

    他无奈地笑,看她倒腾得不嫌累,伸手护着她,怕她摔了。

    “菲菲,你今天怎么了这是,一大早起来就抱我。”

    她不抬头,侧枕着他平而宽的肩,一眨一眨的眼睫刮着他的脖颈。

    “我会想你的傅程铭。我会很想很想你的。”

    他说,“语气不对。”

    “嗯?”唐柏菲坐直身,怔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傅程铭有意逗她,“怎么和昨天晚上不一样。”

    话落,他将鼻梁抵在她的耳后,细细密密地啄吻她颈侧。

    随时间推移,吻不再温柔,变得不可控,变得不分轻重缓急。

    她察觉到什么,含混地拒绝,“你别,昨天不是刚,”

    他哑声,齿间轻咬她耳垂,“再来一次。”

    她慌了神,急吼吼地找理由,“我还没洗澡呢。”

    “一起。”

    “不行!”

    “那就现在开始。”

    外面一群人上了麻将桌,冯圣法随手摸牌,“还不见人,都几点了。”

    “成姨。”他唤。

    “诶,怎么了。”

    “这傅程铭结婚以后天天睡这么晚啊。”

    成姨摇头,“不是,我印象里,先生每天都起得早。”

    玩儿到一半,小冯要喝山楂水,“早晨吃太饱了,中午实在吃不下。”

    成姨怕他们走,“那就晚上再吃,你们几个好不容易在一块儿,多待会儿么。”

    “得嘞,我等唐小姐出来。”

    季总码了一排胡了一把,“干什么。”

    “我教唐小姐打北京麻将。”

    谭连庆笑他,“就你那二把刀。”

    冯圣法摸到二筒,思考着,里面的两人早已滚到床被里去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橡胶,傅程铭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没节制。

    打到第三局时,成姨领着老廖进院了。

    廖佑均提着礼品,放在玉石桌上,“昨天晚上没来,我今天看看他。”

    “您坐,”谭连庆问,“什么东西啊。”

    “上回小傅送了我个金钱龟,我回个翡翠,给他太太。”

    他太疯狂,逼得她哭喊,唐柏菲被撞到精神散乱。

    小冯问,“说起这个翡翠,谭部长,你不刚送过一对儿翡翠镯子吗?”

    廖佑均嘶声,“坏了,送重了。”

    谭连庆太懂说话做事的艺术,“我送的,和您送的不是一个回事儿。钻戒还分好多呢,这不年年有回头客?”

    她不成腔调的音从喉咙、鼻子里发出来,又口不择言地叫。

    叫傅程铭、叫他老公、叫他傅董。

    廖佑均笑笑,“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

    “那留下吃午饭吧,人都齐呢。”成姨挥手。

    “好啊。”

    第50章 北京北京

    太阳升到最高处,悬挂在天际正中央,院子里不时有几声鸟叫。

    闷热的卧室内,气息浑浊,遍布水渍的床上,躺着两道熟睡的人影。

    唐柏菲趴在他的胸前,呼吸沉重,脸颊泛着仍未褪去的潮红。

    满是痕迹的床单来不及叫人换,傅程铭罕见地抱着她睡到中午。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几下,他缓缓睁开眼,探手去摸。

    是小冯的微信,问他怎么还不起床,都快吃午饭了。

    傅程铭简单回一句,再看时间,十二点半。

    他握起她一只手,放在唇边,闻着她清淡的香气亲下去。

    她动动眉梢,抽回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进他怀里。

    这下距离近了,她柔软潮湿的发丝贴在他的颈侧,有些痒。

    傅程铭垂眼,替她把头发捋到肩后,露出身前的皮肤,拇指在她锁骨附近几处浅淡的红痕上抚了抚。她的皮肤薄且白,稍微一弄就十分明显,好几天不消。

    也幸亏入了冬,厚衣裳一穿,看不出来。

    他轻轻拍她的背,叫了声菲菲,“起床了,去洗个澡。”

    她鼻腔含混地哼着,丝毫没有睡醒的迹象,好像还在做梦。

    傅程铭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低下头,啄吻她的额角。

    说实话,他是愧疚的,全怪他不懂节制,没个分寸没完没了。回想半上午那会儿,身下的女孩子绷住脚尖,在一阵失语后,恳切地求他轻点慢点,对他的称谓也是乱说一通。

    可她有气无力,呓语似的,声音太低太细,听得他头皮发麻,更加难以克制。

    他不再叫她,轻手轻脚地坐起来,一个人进了浴室。

    外面那波人还等着,时间紧,傅程铭直接在花洒下清洗了。

    简单吹过头发,他匆匆推门出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唐柏菲半梦半醒,耳边是他穿着皮鞋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随着视线聚焦,床边挺拔的黑影变得清晰。

    傅程铭正从床头柜拿起腕表,单手戴好。

    他今天穿的不怎么正式,没打领带,深咖色的粗纺羊毛大衣里,套着同色系法兰绒材质的西装和马甲。

    准备离开时,傅程铭发现她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醒了。”

    “嗯,”她打哈欠,揉了揉眼,“你要去哪儿。”

    “陪他们吃顿饭。”

    她带着刚睡醒的懒散和疲倦,哦了声。

    “你继续睡,”傅程铭摸摸她的头,“起来记得洗澡,让成姨把床单换了。”

    “嗯。”她一拽被子,蒙住半张脸。

    他快走到门口,压下把手时,接起冯圣法的电话。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望着他的背影,叫住他,“诶,等等。”

    傅程铭顿步,将门虚掩上折身看她,眼神在问,什么事。

    “刚才为什么不叫我起床,你们吃饭我一个人睡大觉不太好吧。你怎么一个人就要走,我不用去吗。”

    床上的女孩子急吼吼地埋怨他,也不顾身上一点没穿,径直掀开被子,随手披上他扔在枕边的脏衬衫。

    他手机还举在耳边,跟冯圣法说着话,眼睁睁看她光着脚往地上踩。

    傅程铭眉梢敛起,一副严厉家长的姿态,“菲菲,穿鞋。”

    那端的冯圣发听这称呼愣了几秒,随后笑笑,“还不舍得出门呢。你确定唐小姐不来?”

    “嗯,不去,她今天身体不舒服。”

    唐柏菲刚走两步,双腿-间猛地刺痛一下,疼得睁不开眼。

    他心里着急,不禁大声了些,“怎么了。”

    她抿着唇,摇摇头,扶住墙一点点往回挪。

    冯圣法被那一嗓子吓着了,一个劲儿地问出了什么事。

    傅程铭不理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口袋里,大跨步走过去,在床边站定。

    “你刚才怎么了,啊。”

    一站一坐,他眼前是女孩子的头顶,她无比沉默,双手支在身侧,一直往里收下巴,死活不肯看他。

    傅程铭猜不出,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来,菲菲,抬头。”

    她扭脸躲开他的手。

    他啧一声,“听话,不要让我担心。”

    “是哪儿不舒服,实在难受的话我马上叫医生。”

    “别,”她马上开口,对上他一双关切的眼,“我没事了。”

    “那你刚才是,”

    “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

    傅程铭一头雾水,用目光困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悻悻然收回眼。

    根据她那慢慢变红的耳朵,和一些回忆,他大概猜到了。

    约莫一个多钟头前,他每饱胀深入地进出一次,就能听到她哽咽脱力的啜泣,看到她平坦的小腹凸起。

    她走路疼,可能是太多次了。怨他做得上瘾,一次又一次地不知道停。

    他心疼到极点,单膝跪地,掰她的膝盖,“我看一眼。”

    唐柏菲敌对地瞪他,“不行。”

    “看一下,看看红了没有。”

    她用脚踢他的手,赶人走的意图很明显了。

    他柔声细语地责问,“我也不能看了?”

    她一再摇头,又踢他的手臂和肩,“你走吧。”

    傅程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是头大,更是拿她没办法。

    他想,如果她小时候看病不配合的话,她父母是怎样管束的。

    谁管他们女儿更多点,他真得和那个人取取经。

    他摆出严肃的面孔,妄图在气势上压制,“看完你再走。快点。”

    效用当然有,就是过头了,她显然怔了怔,脸上写着:你凶我。

    傅程铭顿时破了功,无奈地笑,这姑娘真难带,软硬都不吃。

    他开始摆道理,“小冯说,今天一个长辈也在,我能不能迟到。”

    她摇头。

    “人家专程给你送首饰,我是不是得去替你道谢。”

    她点头,“是。”

    “嗯,所以,菲菲按我说的来,把脚踩到床上去。腿分开。”

    唐柏菲不好拒绝,照他说的做,只是动作过于扭捏。

    她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扣着床单,看他往那里探身。

    “好了,可以了,”她并拢膝盖,“你看完了。”

    “没有,”他失笑,“我都没看清。”

    她没办法,又打开一次,角度非常小,勉强够应付他。

    明明几秒不到,她却感觉过了一世纪。

    傅程铭一本正经地观察着,眼神平淡,倒挺像个医生。但那份平淡并不能中和她的难耐,她仰头看天花板,感慨这屋子真亮,他一定会看得很清楚。

    之后再看向傅程铭,他在接电话,另一只空闲的手抽了张湿巾,给她按压着擦。

    “我替我太太谢谢您,”他对廖佑均说,话里有笑,“送什么都好。”

    “那更好了,她最喜欢翡翠,前几天还说少了不够戴。”

    他扔了纸,再抽一张擦。

    唐柏菲佩服他,眼看在她那样的地方,出口的话却很体面。

    他像有两个脑子,可以完完全全平衡两件事情。

    “今天实在去不了,抱歉,是,这两天温度降得厉害,她有点儿感冒。”

    “嗯,待会儿见,你们不用等,我安顿好她就去找您。”

    傅程铭按下红键,看她用手捂着,笑了笑,“可以了,你躺下休息。”

    “我早说没问题了,”她嘴里咕嘟着,“是你要看。”

    她迅速躺回去,裹紧被子,直直拽到眼睑下面。

    微凉的被单给她发热的脸稍降了点儿温,可加速的心跳始终无法平缓。

    她想掩饰此刻的窘迫,拖着软趴趴的四肢转过身,背对他。

    傅程铭凑近去亲她的脸,一下一下的不带停,像对待一件爱不释手的宝贝。

    他嘴唇贴在她耳朵上,“睡醒以后要是饿了就打电话给我。”

    唐柏菲连说两遍知道了,“你走吧,他们要等着急了。”

    他低笑着,亲她唇角,“不舍得走。”

    当天,傅程铭和余下的一部分客人吃了晚饭,成姨跟保安招呼他们开车走,原本满是豪车的院外,复又变回冬日的空旷萧索。院子里的装饰也拆卸了,雇佣的侍者、厨师相继离开,这回的小规模订婚宴算是完整收尾。

    冯圣法和季总一道走的。谭连庆直接奔机场去,飞回南京。

    谭太太领着谭小姐,暂时留在京里过寒假。

    等一切结束,院落清净了,他累得靠在椅背上揉着鼻梁。

    虽说是朋友们,但该有的招待礼节半分不能少,傅程铭不愿让她做人情,所以,他一人包揽下两个人的往来。

    更别提平常在集团、开大会、出公务,去饭局,他的生活充斥着人际关系。

    这回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两天,也逃不过令他头疼的事儿。

    傅程铭问,“现在几点了。”

    成姨左右手交握着,站在他身边,“十一点四十多,您去休息吧。”

    他难掩疲态,掌心撑在大腿上,将要起身时,又坐下,“诶,对了。我问您个事儿。她今天几点起的床,起来洗澡没有,什么时候吃的饭。”

    本来让她饿了就打他的电话,他好监督她吃饭,结果那姑娘一条消息不发。

    “太太大概是下午三点多起床洗的澡,后来我让人换了床单,她六点吃的晚饭,没吃多少,吃完就又睡了。”

    “好,我知道了,”他指尖抬了抬,“这些天辛苦您。”

    “应该的,”成姨笑笑,“先生有什么事儿再随时叫我。”

    傅程铭回房间找她,脱了大衣和外套,看她睡得正熟。

    她侧躺着,半张脸埋进软枕头里,如瀑的黑发盖在肩上。

    他穿好睡衣在床头一坐,拧开台灯,往上拽她的被子。

    屋子新加了电暖,她嫌热,皱着眉一脚蹬开,腿重重地落下。

    她换了一套明黄色的真丝新睡裙,被暖调的光罩着,柔美得像幅画。

    傅程铭俯身去亲她,鼻端是她洗发水潮湿的淡香。

    她被亲醒了,模糊地闭着眼,下意识伸手环抱他的脖子。

    “你回来了。”

    “嗯。”

    她挺身,盲目主动地对他乱亲,由于看不见,亲到哪算哪。

    “好了,”他及时喊停,喉结急剧滚动一下,“可以了。”

    她这才松了手,跌在枕头上继续睡,呼吸又变得沉缓而均匀。

    傅程铭端详她一会儿,“你今天怎么不好好吃饭。”

    “没有。我吃了。”

    “一天一顿也叫吃?你去上称,看看最近瘦了多少。”

    唐柏菲抬手搭在额头上,挡着光,“瘦了不是正好吗。”

    他温温柔柔地诘问,“以后不惯你这坏毛病。”

    “你别管我了,”她屈起腿,膝盖推他,“我巴不得瘦十斤呢。”

    “再瘦十斤你还剩什么。”

    “那,如果按超模的体脂率算,我应该减到七十五斤。”

    傅程铭一脸认真,不可置信,“多少?你再说一次。”

    “七十五斤,”她有意逗他,“我觉得特别正常。”

    “正常在哪儿,”他突然严厉起来,“我不管其他人,你不能这样。”

    她专门多问一嘴,“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他摘下手表,“那不叫减肥,叫作践。”

    唐柏菲忍不住想笑,笑他太过正经,跟个老干部一样赶不上年轻人的脑回路,把什么话都当真。他明明是那么干练通透的人,竟然听不出她在开玩笑。

    她困意全无,精神头来了,手脚并用爬到他腿上,跨坐在他怀里。

    “我就要,你别管,我明天就开始辟谷液断。”

    他一手扶住她的腰,身体朝后仰,皱眉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猜。”

    他越努力思考,她越笑。

    “实在想不出来,你解释一下。”

    她十指交叉,搂着他,“就是不吃饭,只喝水。不对,水也不能多喝。”

    傅程铭胸口憋闷,被这女孩子气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怎么了,”她脑袋一歪,“你还没听懂?”

    他看那睁着的两只大眼睛,哭笑不得,“难怪你爸不放心你,我要是他,我更不放心。总之,不能减肥,从明天开始我每天中午回家,看着你吃饭,没商量。”

    唐柏菲小声喃喃,“啊,我和你闹着玩的,你还真信了。”

    “别生气鸭。”她笑容明媚,顺势揉他的肩,只是力气不大,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而且,傅程铭,你自己也得反思一下。”

    他不接话,静静地欣赏她无理取闹。

    “你活了这么多年,没发现我在逗你玩吗,还有。你老了和我有代沟,都不知道那两个词的意思。”

    傅程铭的拇指压在她脸上,来回摸了摸,哄着她,“嗯,我老了,所以菲菲尽量少气我。老年人受不住。”

    她很受用,轻快地啄了下他的唇,速速逃回被子里。

    他关掉台灯,在黑暗中笑了一息-

    傅程铭让她下周五再走。

    在唐小姐离开北京前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中午回家,准时准点雷打不动陪她吃饭。

    一来是监督她,不让她减肥,二来,出于私心,傅程铭也想和她多待会儿。

    这几天下来,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个操碎心的家长,亲自给她鞍前马后的安顿。联系了唐太太,确定人几点到,又和秘书安排接机、借用冯圣法的私人飞机和驾驶员,送她们去港口。包括到香港后谁搬行李、谁开车接,他都事无巨细地打点妥当了。

    他留过orion先生的手机号,计算着时差,打了个长途电话过去。

    那头问他有什么急事吗?

    傅程铭说没有,只是找你确认一下,邮轮会提前开。

    电话里的人让他放心,还笑他,你忘了?咱们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既然这么挂念你太太,不如和上次一样,你也来坐一趟好了。

    他一笑,说不太行,我年底抽不开身。就是杂七杂八的事儿太多他才要把菲菲送走,否则,他一定会跟她去香港,把女孩子日夜看在身边。

    冯圣法说,现在这个局面,不是留你和唐小姐安稳过婚后生活的温床。

    反正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小冯的话就像一记回旋镖,让他临到头了猛然想起后,总能一拍脑门感慨半天。

    听这话时他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还在伦敦,她正坐在他怀里,抱着他,玩他的领子。

    他被感情冲昏了头,沉浸在刚确定关系的喜悦里,不以为然地怪冯圣法言重了。

    直到今年秋末,她被蒋净芳叫出去一趟,回来就一身的伤,他才开始紧张。

    女孩子说,是刑亦合不小心让她摔倒,他当然不信。

    他昔日的妈身负人命,她丈夫在职谋私包庇了几十年之久。如今坐不住了,又要和他打官司,把脏水往他身上泼。

    这是一件事,其二,调查组回了北京,他希望,年后对时本常的审查能很快出个结果。时家老爷子假清白大半辈子,名声,民意,钱权,什么好处都捞上了,现在又是多少人的保护伞。

    甚至在几十年前,一度逼的他父亲降了职级,让一些人怀疑他爷爷的功绩是真是假。那要是假的,就没人是真,那是爷爷用命换的。

    傅程铭想,他还年轻,他才三十出头。

    他要熬要等,要亲眼看他们一个两个锒铛入狱。

    谭连庆告诉他,务必小心,别像你爸搭进一条命。

    “我好好的一个人在这儿,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怎么样,”谭连庆念叨一遍,“不小心出车祸了,不小心着火,不小心煤气泄漏,你说能怎么样。”

    他沉默片刻,又问,“时本常他女儿呢?躲哪儿去了。”

    “美国啊,已经移民了,拿上offer当教授了。”

    傅程铭冷笑,只觉得讽刺,“父女俩一个尿性。”

    结束这一通电话,傅程铭动作极缓慢地,把手机放进西裤口袋里。

    此时正值中午,窗外雪花簌簌,空气干冷,寡淡微弱的阳光照在屋内,半空出现一束肉眼可见的寒光。

    北京的初雪在人心惶惶的这年冬天,落下了。

    寒风呼啸着,吹得枯树枝斜斜往一边倾倒。

    傅程铭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按压着揉一圈,转身走向门口,跨出餐厅的门槛,站在屋檐下的冷风中,看这一小方天地。

    身后的菜都用玻璃罩住,怕凉了。他今天回得早,和成姨一块儿叫她吃饭。

    估计等了有五分钟,成姨脸上挂着笑,匆匆地快步走来。

    “她人呢。”

    “就快到了,太太说,下雪了,她想堆个雪人。”

    他抬手看表,成姨说,“不怕,冷了再热。她走之前您陪她堆一个吧。”

    傅程铭扫一眼这石砖地上薄薄的一层白,冷不丁地失笑,这么浅,没快点儿化完都算老天爷眷顾。

    但想归想,他还是二话不说去找她。

    空旷冷白的天地间,行着他这道高挑的黑色人影。

    风猛烈地吹起他大衣衣摆,他顶风而上,睁不开眼。

    傅程铭放缓步调,一个人默默走了很久,直到发现蹲在角落里的她。

    他眯着眼,边走近,边瞧她干什么。

    她手里握了把小铁锹,吭哧吭哧地铲雪,把雪聚成一堆,像座小雪山。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施工”,嘴角不自觉漾起一丝笑。

    铁划拉着有小颗粒的砖,刺啦刺啦响,导致唐柏菲没听见他沉稳的脚步。

    “菲菲干什么呢。”

    傅程铭乍然一问,把她从沉浸的世界里拽出来。

    她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是看那片灰色的影子,再仰头,梗着脖子望他。他笔挺地逆光而站,眉目温柔舒朗。

    他朝女孩子施以援手,稳稳拉她起来,拍掉她衣服上蹭的雪。

    “不就是飘点儿雪么,”傅程铭看她裹着围巾,脸蛋红扑扑,“至于激动成这样。”

    她的嘴在厚围巾里,声色闷闷的,“我走了可就看不到了。”

    傅程铭哦了一声,差点儿忘了,这姑娘从小生长在香港,雪比北方稀有多了。

    他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那你要怎么办,堆雪人?”

    “成姨和你说啦。”

    “是她把我叫过来的,让我帮你堆一个。”

    “算了,”她指了指,“太少了,又容易化。堆不起来,我想找个木棍,在上面写点东西,写完了拍个照,我随时都能看。你觉得呢。”

    傅程铭当然没意见,他事事都随她,“行,你在这儿站好。”

    他在附近几颗枯树前晃了圈,拔下一根长短适中、不扎手的,递给她。

    唐小姐把围巾往下拽了拽,哈出一口白气,“你看好了啊。”

    她玩儿,傅程铭在旁边看着她,小孩子钟意的东西,他兴趣索然,只认为自己格格不入。

    假如手臂上挂个水壶,他就会更像一位百无聊赖的家长。

    姑娘玩儿累了渴了,他还得拧开盖子,放到她嘴边求人喝水。

    傅程铭想着,不禁笑。在他这一阵走神脑补的功夫,她写完了。

    “好啦,你看。”

    他定定神,看见雪地上出现三行娟秀的字。

    傅程铭:

    提前祝你二月十一生日快乐呀。

    菲菲在香港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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