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渐停了,四周寂静,扑簌的雪花直直向下落。
傅程铭目光沉沉,视线在那三行字上停驻半晌,又抬眼看她。
女孩子正举着手机拍照,摄像头的闪光灯频繁亮起。她专注得眉梢发紧,前面两颗整齐洁白的门牙,轻咬着红润的唇瓣。
此刻,傅程铭想把她留下的冲动达到巅峰。
接下来会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如果她能陪在身边就好了。
但他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菲菲还小,二十年来,唐先生唐太太把她保护得很好,她没吃过苦,更没经历过人性的恶。
她应该回香港,和家人团聚,跟朋友喝酒,安稳快乐的过完这个年。
这才是她的人生,而不是被他的一己私欲困在北京,围着他的生活打转。
“你想什么呢。”
一只白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傅程铭从失神中抽离,对她平缓一笑,“没什么,你拍完了?”
“嗯,”她拢拢厚围巾,“我好饿啊,咱们去吃饭吧。”
他应和一声,揽住她的腰,也替她挡下身后的寒风。
进了餐厅那道门,唐柏菲拉椅子坐下,看厨师重新上菜。
成姨将盖子依次揭开,热气腾腾,“太太堆雪人没有。”
“没有,”她扯掉围巾,双手搓着放在嘴边哈气,“雪太少了。”
“一般二月份就下得厚了。”
她悻悻地回,“我那会儿早走了。”
成姨笑笑,“没关系,后年,大后年都可以看的嘛。”
“那你们先吃,我不打扰了。”
她点头,目送成姨退出去,顺势合拢两扇门。
傅程铭在她旁边,一边暖着她的手,一边把菜夹到她碗里。
她眉头一皱,“太多了吃不了。”
“吃完,”他由此松了手,摆正她的碗筷,“不要让我再喂你。”
“和你在一起,吃几天胖几斤。”她小声喃喃,舀一勺子往嘴里塞。
看她脸颊鼓鼓的,傅程铭笑,“慢点儿,别再呛着。”
吃饭的间隙,秘书给他打了通电话,意在传达律师近期的工作汇总,开庭之际,手下人个个都忙。
傅程铭手机贴面,谈事情时,不忘给她夹几筷子。
她吃到最后觉得他说话声吵,直接撂下碗,食指一左一右堵住耳朵。
亏她今天还高兴他回得早,结果就是换了个地方办公。
几乎一整顿饭,他都在和那位下属聊天,忙到顾不上看她。
唐小姐百无聊赖,半睁着眼瞥他,猜他什么时候能挂了电话。
不知等了多久,傅程铭终于搁下手机,先喝了口水,再看她那埋怨的眼神,没忍住笑出声,“怎么了。”
她瞪他一眼,“你继续打电话呀。”
“已经说完了。”
“不用,”她捧着脸,说话时头一点一点,“你接着打。”
傅程铭抬手抚着她的后脑,温柔地问,“和菲菲道歉好不好。”
“不好。不接受。”
她刻意躲开他的手,赌气似的,随便吃了几口菜。
“凉了就不要吃了,”他端起空的薄瓷碗盛汤,“喝点儿热的。”
满当当一碗放到她手边,傅程铭拿汤匙搅了几圈,“不烫了,把这碗喝了。”
她喝一小口,听他那哄孩子的语调:“为什么不接受。”
“我最讨厌有人和我吃饭的时候一直打电话,没礼貌。除非,”
傅程铭抽张纸,擦擦她的唇角,“除非什么。”
“那我问你,”她转身,与他面对面,“你想让我原谅你是吧。”
“嗯,”他又是皱眉又是笑,想看她打什么算盘,“你说。”
“那你下午不要出去了,在家陪我,不然你又要九点十点才能回来,”唐柏菲顿了顿,“可以吗?”
他笑意未散,笑这女孩子刚才还瞪他,现在倒眨着星星眼,含蓄地说想他。
“行不行,”她着急,“你别笑呀。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傅程铭表情不变,指尖挑起她的鬓发,慢慢捋到她耳后,“我考虑一下。”
“不行就算了,”她像个陡然被扎破的气球,“爱走不走。反正我后天就回香港了。”
他一连串的好好好,指腹在她眼下摩挲着,“不走,菲菲。不走。”-
吃过午饭,傅程铭径直去了书房,她则稍微睡了一小时。
起床后,她揉揉眼睛,双目无神地发坐着发了会儿呆。
趿拉上拖鞋,唐柏菲拉开隔间的门,看他正靠着椅背捏鼻梁。
傅程铭听见脚步声,放下手,目光追随她越走越近,“醒了。”
“还没忙完啊,你干什么呢。”
她单手扶住桌沿,弯腰看他电脑屏幕上的文件,仔细瞧,密密麻麻的字,各种陌生的专业名词,晕得她挪开眼,不愿多看一秒。
他笑笑,揽着她的腰,“你去收拾行李,把该带的带好,多检查几遍,不要忘了什么。”
一提到这个,她眉目难免落了伤感,“我不去。”
“嗯?”傅程铭轻柔地拍拍她,“怎么不去了。”
“还早呢,”她睨下眼,睫毛颤抖着,“收拾什么呀。”
“你后天上午八点出发,明天晚上得早点儿休息,没多长时间了。”
“我今天不想收拾,等明天中午吃了饭行不行,我不睡午觉。”
“最好是今天,一晚上比较宽裕,明天就紧张了。”
她一闭眼,“诶呀你别啰嗦别管我了!不想就是不想!”
唐小姐刻意大声些,掩盖住因过分的不舍,而积攒在鼻端的哭腔。
不等傅程铭反应这情绪,女孩子直截了当地跨坐在他一条大腿上,环抱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胸前,双膝夹着他腿的内外两侧。
他握住她的肩头,亲她额角的绒发,“我看你还没睡醒。”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抱了几分钟,傅程铭说,“菲菲先下去,我有事儿要忙。”
她咕嘟着,“我就在这坐着我不影响你。”
他没太听清,“什么?”
“我说,我就坐到你工作完。”
傅程铭摸着她后背润泽的黑发,感受大腿上她柔软肢体的分量和体温,鼻梁抵在她发丝里,闻着一股股扑面的清香,“不太行菲菲。”
她声色被他板正的衬衣闷着,“我肯定不说话,你放心吧。”
“我是不放心我自己,”他啄吻几下她的头发,“你在考验我的定力。”
“没关系我相信你,”她话中有笑,“傅董最有定力了。”
一个不寻常的称谓,傅程铭那颗心飘飘然,理智濒临溃散。
他永远忘不了,她只这么叫过他一次,还是他们在激烈地做。
他阖了阖眼,做了吞咽的动作,“听话,你先下去。”
怀里的人依旧没危机意识,还傻乎乎的蹭他,发丝卷翘起几绺。
“那天订婚宴,他们都说你特别有定力,真的。都在夸你呢。”
傅程铭哭笑不得,“你就真的信了?”
“嗯,那不然。”
“哄你的,”他玩笑,“我哪有什么定力。”
“哈?”她艰难地探头,仰视他,“为什么。”
他屈起手指,骨节划着她的脸颊,“你从我身上下来再说。”
唐柏菲不断摇头,往上挺身,枕着他平直的肩打哈欠,“你忙吧,我再睡会。”
之后的两个多小时,傅程铭握着鼠标,经常点错页面,回错了消息。
打字时,也犯他以前无法容忍的低级错误。
他揉揉太阳穴,喝了口放冷的红茶,借此提神醒脑,但效果一般。
听着她逐渐沉重均匀的呼吸,他难以将精力全部集中在工作上。
尤其是怕她摔了,他得一手搂住她,也任由她像树袋熊一样缠着他。
有时她做梦,忽然痉挛一下,身体便会不可避免地与他接触得更亲密,让他刚沉浸在文件里的大脑变得不清醒,注意力全转移到她身上。
傅程铭哄着她安稳睡去,一个人静好久才能重新投入自己的事。
冷红茶已经喝完一大杯了,他的进度只到三分之一,效率直降最低。
一向默读文件的人,今天只觉那些字每个都认识,组合到一起陌生至极。
过于枯燥繁杂了,他眉间敛起,决定默读出声。
读出来总不会再走神。
但头个自然段他就读了四次,前三遍根本没过心。
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墨黑衬衣,领带用结领针别着。
表面,是某个一本正经的严肃男人坐怀不乱,抱着姑娘读文件。
实际,他心里早带着她滚床上去了,甚至能幻听她被顶到胡言乱语。
傅程铭为了压邪念,大声读新执行的人才政策,结果换来女孩子模糊的鼻音。
她被吵得半梦半醒的,动了动,额头贴在他颈侧,睫毛刷着那片皮肤。
他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不自觉大力地揉了下。
唐小姐醒了多半,“你干什么。”
他说没什么,且低低吻她的头顶,“睡吧。”
傅程铭自嘲,无声地笑,笑他成了从前最厌恶、最轻视的那类人。
一类不惜耽误工作和正事,一心想上床、被欲望驱使的男人。
无论是怎样一记回旋镖,怎样狠狠刀在他身上,他认下了。
傅程铭亲了亲她,哄她多睡会儿。
审阅完其余的内容就照他所想的,临分别前再来一次好了。
大约傍晚六点,她睡得很踏实,可能是缩在他怀里的缘故。
她接连做了好多梦,被压住了,有意识,但动不了,眼皮千斤重。
再醒来,是她本能地发出一点短促的暧昧声响,似“啊”似“嗯”。
唐小姐终于有力气睁眼。
不知何时,她原本睡在他腿上,现在怎么到床被中了。
卧室灰蒙蒙的,只有窗帘缝隙里筛进的夕阳光线。
她跟着动了一下,宕机的大脑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撞醒的。
第52章 北京北京
完整地经历了几次,唐柏菲平躺着缓了半晌,那阵眩晕感才勉强消散。
等回过神时,傅程铭早已不在视线里。
她眼珠转了转,懵懵地逡巡着,发现他在一旁靠床头而坐,正垂眸看她,似乎看了很久。
“你刚才怎么突然就,”她抿着唇,略停顿,往下拽掀起的睡裙。
“我不是在书房吗。什么时候到这的。”
一开始,她的语气只是有些本能的发软,到后来声音愈发的弱。
因为在暮霭黄昏的房间内,她看清了傅程铭深深的目光。
她一颗心被注视得慌乱,并拢双膝的同时,身体又开始发热。明明是寒冬腊月,后颈的汗却一直出。
傅程铭察觉她的情绪,眼里有了点笑,一手托住她的后背把人带起,抱她坐在自己腿上,迎来一阵清幽的暗香。
鼻尖将碰上,她红着脸轻轻推他,作势要从他身上下去。
他默默地,看她手脚并用越退越远。
“菲菲坐回来,”傅程铭拍拍床单,温柔地诘问她,“抱一下也不行了。”
“可以。”她低声应和,重新坐了回去,主动搂上他的脖子。
“怎么狠心离我那么远,”他缓缓吻几下她的脸颊,“我这么想你。”
一向理智稳重的人,很少如此坦白地表露不舍。
三十几年,他在外的形象是西装笔挺,永远冷静自持,一副表面随和但不怒自威的成熟气质,始终贴着刻板、严肃、正经,等等这样的标签。
只有傅程铭自己知道,他此刻在家,放低了姿态动情地说着话。
唐小姐乱了呼吸,侧过脸,由他去亲,“我没有。”
“好,”他蓦地笑笑,嘴唇悬停在她耳边,“你没有。”
傅程铭不再亲,朝后仰了点,“你转过来看着我。”
“嗯?”她对上他收敛笑容的眼。
“是不是不舒服了,”他摸摸她的脸,“我没太控制住。”
她连续摇头,往前倾身,寡言少语地亲亲他高挺的鼻梁。
这是让他不要担心的意思,用乖乖的吻换走他刚冒出头的歉意。
傅程铭看了会儿她,掌心扣住她的后脑落下吻,脸一歪,吻得更深,也更急。由于比之前都凶,她嘴巴张合的幅度涨到了极限,四肢跟着轻颤起来。
他慢慢放开她时,让她靠在肩上,抚她的背,“下午就应该把你抱走。”
唐柏菲又是不断地摇头,睫毛眨动着,“那我还会再坐上去的。”
他失笑,“还嫌我定力不够弱。”
她头发蹭蹭他的衬衣,在这个暖气充沛的卧室里,两腿之间的一片滑腻,令她狼狈得不敢抬头看他。她不确定,是不是被他发现了。
静静地被傅程铭抱了几分钟,就在她以为那些反应藏得很好时,他却箍住她的腰往起提,再带她直直向下坠。
唐柏菲把声音都憋回去,攥皱了他的领口,紧闭着眼,头皮发麻地抽气。
她实在受不了,脸跌进他的颈窝里,被饱胀的感觉弄得流泪。
两三下勉强可以,到了后面,她像窗外的雪,早化成一滩绵绵的水。
傅程铭看她脱力地软在自己怀里,吻了吻她覆着薄汗的额头。
这一个吻惊动了她似的,女孩子迷糊着扶住他的肩,想借力起来,不管不顾的再坐下一次。
“好了,”他哑着声笑,心疼地哄哄她,“可以了。”
她泄了力,说不出任何,整个人不甚清醒地蜷缩着,仰头亲他的下巴。
“晚上早点儿睡,”傅程铭替她捋顺头发,“先去洗个澡。”
得不到回应,他又问,“还要再抱一会儿?”
“嗯,”她十分粘人地圈紧他,声音轻细,“我想问你一下。”
“你说。”
“我走的那天,你有没有时间送送我。”
他眼底和外面黑透的天一样,“把菲菲送到门口,看你坐上车。”
听了这句话,她声线变得不太平稳,带了若有若无的哭腔,呜咽着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我送到邮轮上。”
傅程铭睨下眼,看她赌气地皱着眉,“有妈妈接你还不够?”
她否定的嗯了一声,接连摇头,发丝蹭着衬衫,窸窸窣窣的。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伸长手臂将人抱紧,“你可以在路上给我打电话。”
她恢复了些许的力气,手重新勾着他的脖颈,跨坐在他身上,侧脸枕着他的肩,“你那么忙万一顾不上接呢。”
“发消息也行,看到了一定会回。”
傅程铭拖着抱她,唇凑近她的耳朵,亲了亲,“你听我嘱咐几句。”
“又来了,”她长吁短叹,“我今天不想收拾东西。”
“不是这个。去邮轮的路上,和你妈妈注意安全,快到了联系我,”
她诶呀着,连连敷衍他,“知道了知道了。”
“让我说完,”他无奈笑笑,“晚上在房间记得检查门窗,看手机把壁灯开了,不要中午十二点才起床,早中晚按时吃饭。有什么事儿打电话给海乘,别自己一个人出门。天黑了就坐电梯,不能走楼梯去甲板,”
顿了顿,他怕这姑娘嫌烦,小心翼翼地补充着,“最后一句,不能喝高度酒。”
不过有唐夫人随行陪着她,倒也稍稍安心。
罗列这一条条,傅程铭都差异,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么啰嗦了。
像个不放心自家孩子的长辈,一个劲儿没完没了地叨叨。
“知道了知道了。”
“都记住了?”
其实,他说得越多,唐柏菲就越不舍得、越想他。
她刻意拖长调,掩饰住再次啜泣的端倪,“记住了——”
傅程铭看她的小脾气想笑,“记住就去洗了澡。”
“你先。”她没出息,需要独自在被窝里消化情绪。
“还是累。”他尾音上扬。
没回答这话,她坐直身,双手捏着他的领边,象征性为他解了两颗扣子,扫一眼露出的那对锁骨,“好了,去吧。”
傅程铭盯着她脸颊一片未褪去的潮红,目光陡然间暧昧了,拧开台灯,“你看看这衣服,弄得哪儿也是。”
借着幽暗的暖光,她看衬衣上一道道被抓出的褶皱,其中还有水渍,总之,满是两个人的痕迹。
唐小姐脸一热,自言自语地怨他,“是你要抱我上去的。”
她倾身,探手去关灯,头发擦过他太阳穴的下一秒,即刻被他压吻得摔在软枕头上。
今天的澡洗不成,晚饭也顾不得吃了,看架势要闹一夜。
室外的狂风时刮时停,雪渐渐下得小了,到八九点钟变成雨夹雪。
屋内,一隅浅淡温馨的光,边界圆滑模糊地照着床上纠缠起伏的两个人。
除了被单摩擦,还有被顶到底的水声、她没腔没调地叫他名字。
傅程铭轻微闷着声的哼,微不可查,却让她脸烧得更红。
第二天早晨,傅程铭起床时天还不亮。
她被走来走去的脚步吵得半醒,翻个身,朦胧的看他站在床头打领带。
唐小姐揉揉发酸的眼,鼻音重,“你怎么晚上就走呀。”
“已经七点了,”他戴好腕表,摸摸她的脑袋,“外面阴天。”
“喔,你中午回来吗?”
“嗯。”
“下午在不在。”
傅程铭一笑,“在,我得看着你把行李收拾了。”
经他一说,她清醒了多半,明天八点就该出发,该离开他了。
她硬撑着乏力的骨头,爬起来扑进他怀里,被他稳稳地揽着腰接住。
闻了闻他干净衬衣的清香,“中午记得早点回来呀。”
傅程铭说个好字,看她又要睡着,“躺回去,听话,我该走了。”
她照做,合着双眼,左右手交替摸索着盖好被子,“外面下雪吗?”
他披好最外层的大衣,瞥了眼窗帘缝隙,白茫茫的,“还下着。”
“走路慢点,不要着急,”她柔软贴心地嘱托,“小心摔倒啊。”
是这一刹那,傅程铭觉得结婚有多么多么好,他们好像已经婚后十几年。
系上左手末端的袖口,他扭灭了灯,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雪花扑簌簌地飘着,万籁俱寂。
她在过度疲惫后睡得死沉,以至于忽略了家里揉杂的气味。
傅程铭准点回来,陪她吃了饭,下午盯对她收整东西。
是以,天际见了晴,一轮暗淡的太阳高远地悬挂着。
皮鞋底有雪,怕踩脏了地板,他特意在进门前换了拖鞋,精纺羊毛面料的昂贵西裤柔滑地垂下,裤腿遮盖脚面。
行李箱平摊开,衣裙、鞋子、香腻腻的瓶瓶罐罐,属于女孩子的用品堆满了卧室,这放一个那摞一团,乱糟糟的一片狼藉。
傅程铭跨过仅存着能落脚的地方,走到她身边,单手叉腰看她走神儿。
他微微俯身,用指尖把她挡眼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终于聚焦了视线,目光从他裤子正中的一道折痕望上去,看见他那副审查工作的领导模样,打了个哈欠,“你那么看我干嘛,我又不是你下属。”
傅程铭抬手看表,“三个小时了,一件儿东西没放进去?”
“昂——我歇歇。”
“节约好时间,”他手心摸着她后脑,“注意效率。”
她憋不住笑,笑他好一个开大会的严厉语气,“傅程铭你魔怔了。”
“嗯?”他没听懂,继续说,“快点儿,一小时内完成有奖励。”
“傅董不要再画饼了,这招对我没用,我不吃那套。”
唐小姐的拖延症得了二十年,一时半刻根本改不了。
傅程铭拿【踏雪独家】她没办法,拍了拍她的头顶,扯着领带踱步去窗前。
她看这些就头大,随便抓起几身衣服奋力塞进箱子里。
侧方传来他的声音,“把衣服叠好。”
她没听见似的,继续装玻璃瓶,干湿都放一块儿了。
“菲菲,拿塑封袋装好,别那么放。”
唐柏菲不满地顶一句,“有本事你来嘛。就会管我,天天管我。”
被女孩子白了一眼的傅程铭只是笑,笑不达唇角,困圄在眉梢和眼中。
他一言不发,单膝跪在箱子旁,帮她从内衣开始整理。
傅程铭有耐心,收拾起来也快,中途还让成姨送来几个防水袋。
挂钟的分针一圈圈转,她百无聊赖地趴在他后背,依偎在他肩上。
她无事可做,感受着时间慢慢流逝,也端详他骨相优越、棱角分明的侧脸,浅浅的亲他,一口接一口。
傅程铭笑了下,把她的手握进掌心里,指腹摩挲着,“这会儿不生气了。”
她弱弱地回,“我就没生气。”
“菲菲回香港过个年长一岁,明年试试自己收拾。”
唐小姐用大力抱他,一消往日的骄矜,温声说好的好的好的~-
次日早晨八点,唐太太准时来接她,车就停在院外胡同里。
尽管定了闹钟她依旧睡不醒,赖着被子和他闹起床气。
傅程铭打横抱她,不顾她在臂弯里扑腾着,直接把她放在卫生间的大理石洗手台面,怕她冷着,他还提前垫了块儿浴巾。
给她按开牙刷,挤好牙膏,玻璃杯灌满水,挨个递到她手里,“拿好了。”
唐柏菲紧紧闭着眼,机械地张嘴刷,不忘囫囵对他说,“能亲我吗。”
她漱一口水,凑近他。
“先不要闹,”傅程铭失笑地扳正她的脸,“刷干净。”
她悻悻然哦一声,接连漱了两杯水。
“现在行了吧。”
傅程铭看她那迷糊样子,双手撑在她大腿两边,“把脸洗了。”
“你弄吧,随便湿巾擦一下就行,我再睡会儿。”
她正是处于清水抹个脸都漂亮的年纪。
他抽张洗脸巾润湿了,仔细给她擦,又给她梳头发。
连傅程铭自己都笑自己,他这是养了个懒姑娘。
“过几年就不要什么都我帮你做了,好不好。”
她才不听,只搂着他的脖子,把嘴唇喂过去,小幅度地开合着。
现在不是耳鬓厮磨的时候,傅程铭极其克制地啄了下她的唇瓣。
“好了,抓紧时间,换衣服。”
“哦,”她跳下地,绕过他回了卧室,“你放哪了。”
傅程铭揉捏着鼻梁,平复片刻被她主动亲吻的心绪,“椅子上。”
“没有啊,”她茫然转一圈,“嗷,看见了。”
她穿了身加绒长款大衣,袖口和领子都嵌了层厚重免密的白毛,她系扣子,裹着针织围巾,看他推行李箱过来。
傅程铭握住手柄,理直她带静电的头发,“走,送你出去。”
“你等一下,”她推住他不让迈步,“我自己来。”
他指背划划她两侧的脸,“不让我送了?”
这样温柔的声音,她舍不得。
唐小姐垂下眼,使劲摇头,鼻子发酸,眼眶憋出一阵热浪。
傅程铭发现她一滴泪流下,笑着拭干了,“怎么还哭了。”
不知道菲菲作何感想,反正他的笑是强撑着笑。
他今天也莫名幼稚地伤感起来,但女孩子哭,他得哄,总不能刺激得她情绪大了不想回家。
“你就送到这好了,我怕你到门口,”她抽泣几下,“我忍不住扑你怀里。”
“好,你一个人,”傅程铭抹掉她一串串的泪,“去吧。”
她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一路走一路擦眼泪,怕被妈妈看出来。
等坐进车里,妈妈笑问她,“宝贝,你这脸怎么红红的。”
唐柏菲强压着鼻音,“啊,有吗。”
司机缓缓启动车,她侧眼看向窗外,景色开始朝后移动。是她住了一年多的院子,是她订婚宴的地方,是门口那颗斜杨柳,是那两座石狮子,是那两扇红漆广亮大门。
车驶出胡同口,她忽然喊一句,“等等!”
曲令仪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呀。”
“我有个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啊。”
她嗫嚅着,随口编造,“呃,我最喜欢的面膜!”
“我还以为什么呢,”曲令仪捂了捂胸口,“不用回去拿了,咱们邮轮上能买。”
“我,我还没拿,”她急得哭腔快兜不住了,“没拿衣服,裙子。”
“妈妈回香港给你买,你要什么没有。”
“不是。”眼看这车越来越远,她折身看后玻璃,“等一下。”
“我没拿充电器和电脑,电脑里,有,有特别重要的文件。”
曲令仪瞧她着急的样,“好好好,麻烦停一下车。”
“去吧,去拿东西,妈妈待会还在门口等你。”
第53章 分别,港岛和挂电话(部分内容修改)
唐小姐拉开车门双脚跳到地面,再随手一关,头也不回地小跑去院前。
迈上台阶,她拉住其中一枚辅首衔环,叩了几下。
铁门声响层层叠叠,伴随着呼啸的寒风,厚重的刺啦一声,左侧的门开了。
是成姨探出半个脑袋,惊喜意外地笑,“太太怎么返回来了?”
“嗯,我有东西没拿。”
“哦好好好,”成姨挽上她的胳膊,热络着,“快进。”
一道进院内后,成姨问,“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
“诶,慢点儿啊。”
她使劲点头,“好。”
唐柏菲顶风小跑,大半张脸都被围巾遮着,只露一双睁不开的眼睛。
前方的路不太能看得清,她是凭记忆,顺脚下一块块石砖走了几进院。
穿过一扇扇垂花门,就这么站到了卧室的门前。
她往下拽围巾,哈着一团白气握住把手,一压,向里推开。
傅程铭听见动静,系左腕那颗袖扣的指尖顿了顿,下意识朝门口看去,女孩子逆着光,喘着难以平复的粗气,发丝凌乱,原本细腻白嫩的脸蛋变得通红。
纵使他的眼闪烁一丝诧异,但语气仍是温柔,“菲菲怎么回来了。”
她顾不上答这话,只看他已经整装待发,一副将要出门的架势。
幸好,幸好赶得及时,他还没有走。
“什么东西忘拿了。”傅程铭把半枚扣子推进去,踱步靠近她。
不等他反应,她跑出一段残影似的,直直扑到他怀里,脸贴着他的前胸,双臂用最大力抱紧,隔着衣服感受他的体温。
他的腰明显僵了一瞬,为她突然的拥抱,也为她一身冰凉的寒意。
唐柏菲不停地摇头,“我没落下东西。”
全是他收拾的,再妥帖细致不过,怎么可能落下。
傅程铭的面色恢复如常,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抚着她后脑。
“我只是想抱抱你。”她说。
他捂着她耳朵,替她暖暖,“嗯,不难猜。”
她喃喃,“本来也不是叫你猜的。”
两人静了一会儿,傅程铭哄着她,“最多抱五分钟,好不好。”
“不好,十五分钟。”
“你听话,航线是预划好的,晚了影响后面的船。”
“哦——”她泄了气,“七分钟。”
傅程铭短促地笑一下,“可以。”
争取来两分钟,她也笑,“其实我再多五分钟也行,你猜为什么。”
他一向不做这种孩子气的推断,只问她,“为什么。”
“我和妈妈说我忘拿充电器和电脑了,你知道,充电器很难找的。”
“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这不是为了抱你吗。”
在余下的时间内,她合着眼,由他摸自己的脸。
片刻后,傅程铭蜷起手,骨节敲敲她的额角,“好了。该走了。”
她磨叽半晌才从他怀里退出去,仰头看他,“我走啦。”
“嗯。”
唐小姐抬手勾着他的脖子,努力地垫脚尖,在他嘴唇上啄了下。
“我真的走了傅程铭,你记得想我。”
傅程铭下巴一指,拍拍她的头,“去吧,慢点儿走,有事儿发消息。”
她裹围巾,是借此拖延,“你忙起来记得吃饭,注意休息啊。”
他笑笑,颔首,目送女孩子转身,连走带跑地离开了。
那道纤亮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空无一人的庭院。
傅程铭听着嘈杂的风声站了很久,盯着一个地方看得失神。
直到几只觅食的麻雀蹦跳,他的双眼才恢复聚焦。
他捏着鼻梁和眉心,陡然觉得累,没了忙事业的心力。
索性去了书房,傅程铭重重跌靠在转椅上,闭了闭眼。
桌面的手机震动几声,他坐直身,接起小林打来的电话。
那端的急性子开口,“您现在起床了吗?”
“你回家吧,我今天不想出门。”
“嗷,这样啊,那好,我掉头了啊傅董。”
“嗯,路上替我转告秘书,有事儿在家解决。”
他拉左右两侧的抽屉,一个接一个,找烟,他想抽烟。
结果半根都没有,打火机更看不着。
估计是让那女孩子放了,这方面菲菲一直监督得很严。
“好嘞,那您没什么事儿我就挂了啊。”
“等等。”
“您说。”
“让来的人给我带几盒烟,打火机,就这些。”
小林怔了几秒,“哦,哦,好。”
秘书带着烟和汇报的行程找他时,傅程铭正独自坐着。
没开一盏灯,在这风雪交加的天气,屋子不免昏暗,他一动不动地,大衣曳地了也不管,只一味用掌心压着报纸,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
他看一些近期的政治新闻,读到某个字,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她的声音。
记忆在最近几天徘徊,是她收拾行李拖延,嗔怪他管得多。
是她半夜偷吃冰激凌被他揪住,像孩子一样,用压人的气势掩盖心虚。
是上回做了太多次,她攥紧他的衬衣,意识迷乱地叫着,流下生理性的泪。
年轻人脚步轻慢,小心地敲敲敞开的门。
傅程铭以为她又跑回来了,明知不太可能,却还是心存侥幸望了眼。
看傅董眼睛的光即刻黯淡下去,秘书不明所以,难道做错事了?
“请进。”
“我怕给您踩脏了,”他局促一笑,“就站这儿吧。”
“不用,”傅程铭笑笑,站起来脱了大衣,挂在椅背上,“进来把大灯开一下。”
“好,”灯开了,屋子变亮,“给您拿的烟。”
“别拘着了,随便点儿,”傅程铭扬手,“自己找地方坐。”
他叼一根,拇指按着打火机的窍口点燃了。
“我不知道您还抽烟,就,看哪个贵买哪个了。”
傅程铭支着头,揉揉太阳穴,“都行。抽着打发时间而已。”
寒冷而漫长的冬季,他一个待着闷得慌,属实煎熬。
可自十岁出头上中学起,他就开始了独居生活,至今有二十多年。
但女孩子一走,他心里的没着没落比想象中要强烈太多。
她凭一己之力打破了他的习惯-
唐小姐和妈妈在邮轮上住了一晚,到次日上午时就已靠岸。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她主动给傅程铭打了一通电话。
打的时候很晚了,他又不准她熬夜,所以只匆匆说了几分钟。
其实没聊多少内容,全是她单方面输出,一直在和他讲今天发生了哪些事、吃了什么、甲板上竟然有烟花秀之类的。
他静静听,附赠简短结语的同时,低笑声从话筒传进她的耳朵。
她听得脸红,悄悄瞥一眼身边熟睡的妈妈,用被子蒙住头。
“好啦,”她捂着嘴,声音轻得沙沙响,“晚安——”
此刻,唐柏菲拉着妈妈的手,斜身坐进了迈巴赫后排。
几名海乘托运行李,跟司机一起往后备箱搬。
傅程铭安排得特别妥善,她们一路轻松顺利,没等过一秒,没亲自提过东西,更没走过几步远。曲令仪半途还想起来夸他细致体贴。
她扒在窗边,咔嚓咔嚓拍了不少照片,想着晚上发给他看。
随着街景愈发熟悉,离自己家也越来越近了,不激动是假的。
曲令仪摸摸她的头,“宝贝,今天奶奶也在,记得多陪陪她啊。”
“嗯,”唐小姐收起手机,“奶奶手术恢复得怎么样了。”
“总体不错,就是得静养上半年。对了,你见了爷爷奶奶,知道怎么做?先干什么,再干什么?”
这话妈妈从小叮嘱她,先问长辈好,再拥抱一下,说菲菲好想你。
但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一遍遍的提醒。
“当然知道,我早背下来了。”
话落,她抬眼看外面,车已驶入大门,刘叔穿一身正经黑西服,戴着白手套指挥司机。
她摇下车窗,笑着和刘叔打招呼,“一年不见,您变得这么帅啊。”
“过誉过誉,”刘叔绷不住笑,“小姐返嚟嘞。”
“返嚟嘞。”
在花园修剪枝叶的佣人,和途径几米高喷泉采买的厨师,纷纷和她对望一眼,彼此错落参差地说着,小姐返嚟嘞,上昼好。
她像视察场地的领导,对这个点点头,和那个笑一笑。
曲令仪哭笑不得,拍了拍她,“好了不要看啦,先进家。”
跟着妈妈下车,上了主台阶,两名佣人奋力拉开厚重的门。
唐永清即刻过来,张开双臂抱抱她,“菲菲回来了。你让老爸仔细看看,怎么才一年就胖这么多。”
“我没有,”她双手比划着,“你才胖了你脸大了一圈呢。”
“讲笑的嘛,爸爸好久没见你,而且,胖点多可爱。”
“不想理你。”
她踢踏着拖鞋上楼梯,故意加重了脚步,丢给爸爸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曲令仪脱了外套,让佣人挂衣架上,顺便对唐永清翻白眼。
“懂不懂什么叫说话的艺术。按菲菲这脾气,你得哄上半个月了。”
“哄就哄,”唐永清被女儿嫌弃惯了,“正好带她去买点小一千的货。”
唐柏菲上四楼,回自己房间换一件薄睡裙,香港十八度左右,她穿着离开北京时的厚衣服,早热出一身汗。
她合拢衣柜的门,环顾一圈,卧室和走之前一模一样,该有的东西位置半分没变,顺手丢的那支画笔,现在就摆在桌面。除却陈设,窗明几净,熏香淡淡,肯定是佣人们日日洒扫。
想罢,房门被有韵律的敲了三下,“唐小姐,您喺呀?”
“喺!,”她抬高声,扭着把手开了门,“咩事啊。”
是佣人特此告诉她,“唐生唐太和老夫人老先生喺餐厅,准备食饭喇。”
她点点头,跟在佣人身后,随着一道走。
这一整天唐小姐都忙得不可开交,中午陪一大家吃过饭,爷爷奶奶好不容易见她一面,拉着她的手聊了老半天,奶奶想她,晚上要和她一起睡,还说没菲菲瞓不着。下午又见亲戚朋友,统共三十多人,都是听说她回香港专程来的。
一群人聚在花园和泳池边,开了场小派对,佣人马不停蹄地端酒,做点心。
大部分亲戚她真忘了谁是谁,还得妈妈悄悄咬耳朵提醒。
其余的朋友们她太熟悉,哪些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哪些是中学关系好的死党,哪些闹过无伤大雅的别扭,她都认得清楚。
包括昔日追她但目前死心的少爷,也举着香槟向她敬酒。
郑云朝以称谓作招呼,“唐小姐。”
她勉强回个笑,与他轻轻碰杯。
“听讲你旧年结婚了?边位啊。唐生嘅朋友?”
“系啊。”
郑云朝若有所思地颔首,“冇记错嘅话,唐小姐嘅老公三十几了喔。”
刺一句不够,他单手插兜满目嫉恨,“而家嘅唐小姐钟意咁老嘅男人?”
下一秒,从不受气的唐小姐立马泼了他两杯红酒。
她蹙起两条眉,踩着茂盛的人工草坪坐回沙发上。这是在香港,是唐生唐太家大业大的风光地方,因此,唐柏菲生气可以完全不顾面子,摆出六亲不认的表情直至气消为止。
晚上休息时,奶奶说起傍晚的小插曲,“系嗰个郑少爷啊。”
她在床头替奶奶端着药碗,握汤匙边搅边吹,“系佢,当堂要我下不来台。”
“我对佢印象不错喎,郑家同你老豆关系埋,郑少爷人生得靓,关键仲后生。”
“阿嫲,”她喂奶奶喝一口,撒着娇,“你到底向著边个丫。”
“梗系你啦,”奶奶摸着她的头发,慈善和蔼的笑意中,似乎带了点心疼,“阿嫲知菲菲唔想嫁傅先生,你唔满意呢单婚喇。”
她捏着匙柄的手紧了紧,心虚地笑,“阿嫲,其实我,”
奶奶摘掉眼镜,将碗放在床头柜上,“其实你心里有嘢,阿嫲都知嘅,睇你头先嗰目,太明显啦你收唔住。”
“其实,”她略停顿,该怎么和奶奶解释这一年多在北京的人和事呢。毕竟她知道自己要嫁给傅程铭那天可是大发雷霆,摔了无数个陶瓷瓶,奶奶和她一老一小,真情实感的在客厅抱头痛哭。
奶奶老小孩似的,陪她哭陪她笑,甚至陪她一起骂傅程铭。
此刻再想,她不禁扶额,果然,人都没长前后眼。
搬起石头砸脚这类啪啪打脸的丢人事,她竟然能拉上奶奶一起。
“当我宝,一个人嫁到北京咁远嘅地方,阿嫲心痛。”
奶奶捂着胸口,顺了口气,“阿嫲陪你一齐闹(骂)佢。”
“唔好啦——”她赶紧去拦。
“老,丑,皱纹多,特别系嗰方面不得!(那方面不行)”
端庄优雅了一辈子的奶奶,为哄她开心,都学会了损人。
这是她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话,当时骂得解气,但眼下听却怪不是滋味。
原来她以前那么讨厌他啊,真有种经年隔世的感觉。
等喝了药,佣人端走碗,她扶着奶奶慢慢躺下,掖好被角。
唐柏菲弯着腰,一捋头发,“早唞嚟阿嫲,瞓个好觉。”
“你仲唔训咩?(还不睡吗)”
“而家先至九点钟,我去敷个面膜。”
她坐到奶奶的梳妆台前,打开镜面灯,束起头发做护肤。
半中间佣人轻轻推门,探头小声问她,“小姐,您要嘅精华来嘞。”
“入嚟啦,唔该放呢度。”
佣人放好调配的精华,便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走了。
地毯松软,奶奶丝毫没有被打搅,睡得很香沉。
吵醒奶奶的是唐柏菲仍在枕头上的手机,铃声一个劲儿地响。
她一惊,刚弹坐起来,奶奶已经眯着老花眼帮她看屏幕了。
“系边位啊。”奶奶迷迷糊糊的,看不大清,两道眉蹙紧了。
她双手正贴着脸颊,满掌心的滑腻,瞥见那行备注:老公。
是有一天晚上,她靠在他怀里睡觉,聊起他大忙人一个,电话都敢不接。
傅程铭摸着她的鬓发,当场回过去,也盯着她的备注笑出了声。她知错便改,当他的面打下这肉麻的称呼。
短暂走神的功夫,奶奶瞧她手油滑得反光,索性替她按了接听键。
她一颗心横冲直撞地拍打着胸脯,“阿嫲!”
要对奶奶讲清原委也不是今晚,这一句半句哪能说明白。奶奶得静养、早睡,做完手术好不容易有所缓解,别再被她这惊天消息激动到躺回医院去。
“点急吼吼嘅。”奶奶轻笑着喃喃,点开免提。
手机听筒里传来一道戛玉敲冰的嗓音,“菲菲怎么没回我消息。”
傅程铭扯松了领带,周身散发的酒气中可窥见浓烈的疲惫。
上午忙周年的事情,时本常做东请吃饭,一群人又要张罗喝酒,散席后,五六瓶空空的茅台歪斜地倒在桌上。
他酒量日渐退步,被灌得不省人事。好在小冯和季崇严抬他出门,边走边喂他一颗醒酒药。他挣脱这俩,说自己一个人也行,结果虚浮地走了几步,突然被门槛绊得踉跄一下。
冯圣法知道,他心情差到了极致,所以不上前,只静静看着。唐小姐去香港了、工作事务繁重、蒋净芳那头业已开庭,调查组更没什么动静、时教授新婚,女婿是委员,时家老爷子风头正盛。
盛到可以公然吹嘘自己一辈子作何功绩。
他心事繁重,吃不进,自然喝得多。但饮酒忌讳有三。
忌空腹,忌混杂,忌他那样灌闷酒。
傅程铭清醒大半,扶住门框站直身,姿态笔挺端正,他另一只脚稳稳跨过,方才那罕见的丁点不沉着便转瞬即逝,一切恢复如常,成了一贯的从容模样。
第54章 夜聊,事故和新一岁
奶奶眉心一紧,满脸不解,“菲菲,有个男人叫得咁亲昵丫。”
唐柏菲也不顾手心上没吸收的精华了,快步爬上床挂断电话,将将松了口气。
“诶,”奶奶的疑心多了几分,“点挂断咗?系边位啊。”
她心虚地笑了笑,编着谎话,“冇边个,一个朋友啫。”
奶奶哦了一声,就此用胳膊撑住,半躺着看她,没继续睡得架势。
老人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知道,于是摆出个甜甜的笑,“阿嫲,早点瞓觉。”
唐小姐去洗过手,再扶奶奶躺下,盖严被子,轻轻拍奶奶的肩。
直到奶奶彻底睡沉了,她才蹑手蹑脚走进阳台,小心推紧门。
入夜后,室外还是有些凉风的。阳台白瓷砖上的琴叶竹匿在黑暗中,墨绿茎秆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发出沙沙声响。
再抬眼看,小花园内植了几十年的榕树,叶片将将遮住一轮明亮的月。
她靠着磨砂玻璃门,身体慢慢下滑,坐在凉丝丝的地面上。
唐小姐屈起腿,环抱双膝,捧着手机赶紧给他回电话。
四周皆昏暗,只有她脸上铺了一层浅淡的屏幕亮光。
很快,接通了,想来是他一直在等。
她拨弄着鬓角碎发,难掩激动,却抑制地小小声,“喂?”
“怎么不说话呀。”
大概是情感作祟,凡是和他聊天,她的声线都不自觉更轻更柔。
“可以讲话了?”傅程铭系睡衣纽扣,依坐在床头,骨头都松了一截。
“当然可以呀,”她低声笑着,嗔怪道,“我主动给你回电话诶。”
“在和你奶奶一起休息?”
“嗯。她刚出院没多久,我留下照顾她。看她喝了药,然后哄她睡觉。”
“年还没过完菲菲就长大了,很懂事。学会为大人分担了。”
她咬着唇瓣,朝后瞥了眼,看奶奶还在睡,“你这说辞和我爸一样。”
傅程铭笑,“是夸你。”
“好吧,”她探手揪着琴叶竹,“你还适应我不在的日子吗。”
“在很努力地适应。”这便是他的说话方式了,不直接说是或不是。
但尽管如此,唐小姐听得也很开心,“我也不习惯。”
“你们那边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忙完,你抽空来香港几天,好不好。”
他垂眼,斟酌了半晌,“好。”
“真的!”她兴奋得快跳起来,又捂紧嘴巴,“你来了有惊喜。”
“这会儿不怕你奶奶了?”
“不要打岔,你快问一下是什么。”
提前说出来算哪门子惊喜,他失笑,迁就地,“好,什么惊喜。”
“我带你去游泳,带你去吃夜宴,把你领到那群少爷面前看看。”
最末一项才是她的本意。
他听女孩子骄傲的小心思,温着声,“怎么还要带我去给别人看。”
“嗯,那当然,他们之前有的追过我,有的喜欢过我,自从我结婚之后他们都在传你的谣,说你四十岁了,又老又丑,一米六出头,长得像曾志伟,相当猥琐,虽然,”唐柏菲检讨,“这里面有我一份。但,那是以前了,我以前骂你,现在肯定不会了。”
傅程铭不生气,权当是一群气盛的年轻人在互相闹别扭。
“我没意见,听菲菲安排。”
“嗯,你说的啊,”她看了下表,十二点多,“你再和我聊会吧。”
“你不是答应我要听话,每天早点儿睡觉?”
她开始闹,嚷嚷着,“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本来就晚了,特殊情况—”
傅程铭连说三个好字,拗不过,陪她聊到凌晨三点。
他半途匆忙泡了杯咖啡,听她逐渐模糊的声音,不禁笑,哄她去睡觉。
唐小姐顶着哈切连天的困倦爬回被子里时,满身凉意还未消散。
其实,她专门隐瞒了一个惊喜。是她手工为他做的生日礼物。
他是水瓶座,她买了一百颗紫水晶,挑大小一致的编成手串。她知道,傅程铭一向不信这些,他指定会讲,你们小孩子玩儿的东西。
所以她没问他手腕的尺寸。但两个人亲密熟悉,握过太多次,她空手都能比划出来-
从元旦到四九天,随后是腊八节,日子过得飞快。
唐家注重节日氛围,把整座庄园添置得热热闹闹,各处是嫣红。
奶奶身体不错,医生来复诊时,特地嘱咐让家属停了药。
忌口变少了,厨房煮好腊八甜粥,奶奶也敢喝上半碗。
唐柏菲待不住,嫌闷,约好朋友在港岛疯玩了一周,每晚十一二点才回。佣人门赶她出门前,早早打点好穿戴,熨烫衣裙,把首饰从匣子里取出来,挂在模具上。保镖随行,司机等她坐车,载她去浅水湾,晚上去维多利亚港,吃夜幕降临后的海景米其林。
她需要打发时间,等到他忙完了来陪自己。
因为身体里的思念即将冲破桎梏,在每个夜晚,不断引诱她坐飞机回北京看他一眼。
如果她告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可以一天飞北京,一天在香港陪你们吗。
那他们很可能会指责她荒谬,家人虽然溺爱,但不由着她胡来。
她倒认为情有可原,毕竟从没这么想过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很神奇,这样的想并非始终滞存在脑海里。
而是某个点滴、某个场景,某个瞬间让她突然记起。
与他相处的画面频闪一刹。
她仅仅难过几秒钟,心脏的阵痛便随着血液循环消失了。
像一把小刀,轻轻剐蹭了一下。
但每次留一点微弱的痕迹,次次叠加,这想念就加深,变得难以忽略。
唐小姐叉一块烟鳝芝士挞,咬了口,侧眼看落地窗外的维港。
今晚不是和大小姐朋友们进餐,是和爸爸妈妈,外加三两亲戚。
表姑说起她的婚事,伸脖子问她,“觉得点样,对你好唔好。”
她嚼了嚼,咽下去。想说,当然好了。
可开口仍是被细微的羞怯打败了,“仲得啦,仲可以。”
表姑理解为还行就是不好的意思。
唐永清接话,找补着,“听佢咁讲,小傅嘅为人我放心嘅。”
“咁就好,”表姑笑笑,“话说,*你真系霎气啦拣呢个同女婿。”
近些天都有饭局,和不同来拜访的亲戚吃饭、互相送贵重的礼。有文玩字画、年货、价值连城的墨宝、洒金对联纸。
爸爸拍下一樽血沁牡丹花瓶,说送小傅作生日礼,他或许钟意。
她在那天晚上坐奶奶的梳妆台前,捧着紫水晶,看珠子上润泽的光圈。
这个礼物和爸爸的比,甚至不及零头,但她可没敷衍,她是用心的。
紫水晶中间隔着的小水晶,她挑了好久,终于找见这款纯正的珊瑚粉色。
粉紫搭配,特别特别漂亮的-
小年前三天,他负责的项目竣工了,书记视察,约他一起验收。
和政府部门相关的事情,谭连庆曾经任职过,今天友情来陪同他们。
记者被拦在门外,几辆车开进去,停稳后,下来一批穿着低调的人。
北京到了最冷的腊月,傅程铭一身厚大衣,戴着皮手套。
谭连庆拿两个头盔,递给他一个,“你戴好。”
跟在身后的男人笑了声,“这不都是完工的吗,工人都摘了,咱也不用戴。”
傅程铭回头看,是提拔不久的委员,常听冯圣法提。
书记挥手打个招呼,“小陈,你往前走走。我们想了解个事儿。”
他大跨几步,爬上陡坡,“您问。”
“你最近新婚,我还没送礼钱呢。”
“这要您怎么送,我和时小姐着急,婚礼都没办。”
“什么时候考虑补办呐。”
“过完这个年再说吧。”
“事儿好多,”小陈笑,长叹一口气,“不敢懈怠了。”
一众人爬坡,迎着风。谭连庆笑得饱含深意,和傅程铭对视片刻。
他们的潜在意思是,时本常姑娘坐不住了,先结婚,找人保保她爸。但未免太急了,破绽很多。据说这男人之前和她同班,喜欢过她,有抱大腿的情感资本。
走到楼底,随行的设计师和秘书简单讲了理念,怎样设计的,如何落实,周期多少,又怎样贯彻部门对此次项目的规划,坚决不辜负领导的重视,有政策,有创新,亦有传承。
说了大约半小时,傅程铭不时插两句话,然后是谭连庆和书记审阅。
他并未揽功,只说常挂在嘴边的场面词:一切结果,是大家的共同成就。一切水泥钢筋的铸造,离不开无产阶级的奋斗。
书记笑,“我记得你二十出头就像现在一样了。这些话,一听就是你奶奶教的。”
傅程铭岔开话题,指一圈艺术楼的顶层,“这个地段,设计,”
“行了,我在聊什么,你又说什么。”
谭连庆说他,“你这次确实很不错。往常这个,雷声大,雨点儿小,今年总算竣工了。不用再拖,否则资金方面也麻烦。”
设计师小跑来说,有一幢没彻底完工,“用的是新技术,比较复杂,只能慢慢来。近零能耗的,综合节能率百分之七十。”
傅程铭随手指的方向望去。
楼上还安着防护网,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来回穿梭。
他收回眼后,谭连庆仰头看见有块摇摇欲坠的木板,半截在没装窗户的楼层里,剩下的半截露在半空。
冬季大风一吹,带有厚度重度的板子飞速往下砸。
而砸的方向正对他和傅程铭的头顶。
谭连庆破音般诶一声,用力推了傅程铭一把,两人皆是踉跄。
无奈板子面积大,前端砸中谭连庆的胳膊,后端砸在他背脊颈椎上。
傅程铭更疼些,他手扶着旁边的安全标语牌,痛苦地闭了眼。
大冷天儿,肌肉火辣辣的烧和骨头将断裂的感觉,让他沁出薄汗。
谭连庆半跪在地上,连连喊疼,胳膊要断了。
在场人吓得不清,书记让工作人员清走外面的记者,叫救护车来。
人分成两拨,各扶一边。谭连庆伤的是胳膊,能站。
到傅程铭那头,他弯腰,语调倒是冷静,说直不起身来了。
板子打的是他后背那片肩胛骨的区域-
冯圣法在门口走来走去,瞥了下坐长椅上的季崇严。
“我再说一遍,”冯圣法瞪眼,“不能告唐小姐。不能让她来。”
“唐小姐你也了解一点儿的,她来了多伤心,你好意思看她难受。”
季总的想法与之完全相反,婚内一方有事故,难道不该通知妻子本人?唐小姐连知道的权利都没了?他是这个观点,但被冯圣法批判为冷血、不近人情、毫无人文关怀。
“难不难受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季崇严冷笑,“要你操心?”
“又来了你,又来了,我和他们什么关系,朋友之间不能着想一下。行了行了你闭嘴,我懒得和你吵架。”
实则已经吵过一架了,冯圣法单方面输出,季总不愿多说。
小冯叉着腰兀自生闷气,站了会儿,看护士从廊道口走来。
护士一来,打断他们各执一词的争论。
冯圣法:“怎么样。”
“我们院长在里面,叫我来汇报一下情况,”护士抱着病历,“我们给傅先生打了麻药,他已经睡过去了。”
季崇严:“要做手术?”
护士摇头,“不是,是他太疼了,整个神经连着半边身体都疼,只好打麻药稳一下状态。不过您放心,是微量,止痛用的。”
“还有就是,我们需要检查他的其他指标。因为那么高空砸下来,虽然有骨头挡着,但难免砸的时候会影响到内脏。我们最怕这个,当然,希望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冯圣法手脚冰凉,勉强一笑,“应该不会吧。”
“我们也不清楚,没法儿保证,只有检查后才行。”
季总眉目凝重,“那,如果影响到会怎么样。”
“创伤性脾脏破裂,腹腔大出血,很可能会没命。”
冯圣法:“什么时候出结果。”
“快点的话一天之内。也就是明天上午。”
谭连庆没大事,只是骨折,让大夫给简单打了一小段石膏。
院长给傅程铭安排了单人病床,顶层靠里一间,那儿空气流通最好。
他在纯白色的被褥里睡了多半天,还穿着早晨出门时的衣服。
与其说睡觉,不如说麻药后的暂时性昏迷。
冯圣法跟季总和谭部长进屋后,在沙发上静坐,等结果,也等他醒。
尤其是小冯的感触颇深。他第一次见傅程铭这样子,平平地、大喇喇倒在床上,四肢和身体仿佛没一点力量。印象中,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意气风发、对任何事掌控得游刃有余的人。
那样有能力、有手段,是不会倒在病房里,像个普通人一样无力的。
但转念,小冯思考,谁都是凡人。
傅程铭的脸自然侧在一旁,埋进枕头里,呼吸沉匀,左手耷拉出床边,手腕向下压,腕表在病房的灯下散着冷色调的微芒。
下午四点左右,麻药劲儿过了,他隐隐地察觉到疼。
一阵阵的痛感袭来,半梦半醒地,五点时傅程铭睁了眼。
病房的护士及时观察着,院长进来后,走到床前问他怎么样了。
傅程铭缓了缓,明明痛,但说自己没事儿。他这一觉睡得头疼,想抬手捏捏鼻梁的穴位,抬到一半却牵连着后背的筋骨,手臂堪堪跌回床上。
沙发上起身的三人见状,和院长一并作势要扶他。
傅程铭手一挡,将四人推拒了,撑着床栏慢慢地起身。
尽管他极力克制着颤抖,额头上依旧覆了层疼出的冷汗。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起得艰难,只是他一贯逞强,在掩饰罢了。
院长把枕头垫在后面,让傅程铭靠住。
他扫一圈这围站的男人们,笑了声,“给我出殡来了?一脸苦相。”
第55章 隐瞒,求证和亲属栏
冯圣法听他倒有精力调侃,心稍放了些,“别说那丧气话了。”
傅程铭笑,“丧不丧气的,等明天出了结果再说。”
院长想看他的伤势,“傅先生,麻烦把衣裳脱了吧。”
他颔首,默默地解大衣扣子,但解不了上面几颗。
人们见状,簇拥过去帮他,拨他的领边,扯他的袖口,傅程铭艰难缓慢地往出抽胳膊,出了一身冷汗。
等西装和衬衣全脱下,他光着上半身,被扶着趴在床上。
傅程铭额头抵住交叠的双臂,露出后背扩散一大片的淤青肿胀。
院长看这样,不光皮肤,肯定还伤到了筋骨。他说,明天报告一出再决定开什么药、用不用做手术,今晚先好好休息,不能多动,偶尔动,幅度也不能大,不然牵到伤就麻烦了。
“好,麻烦您专程跑一趟。”院长在总部,而他出事故的地方离分院近,救护车择优把他送这儿了。老院长六十多,顶着寒风,驱车跨了十几公里才来的。
“那我就先回了,明天再看你的结果。”
“我起不来,”傅程铭僵着无法动弹,“小冯,你送一下。”
冯圣法应和着,送院长到门口,“您路上慢点儿啊。”
护士也随之离开,临走前特此嘱咐,每隔一小时会进屋观察一次。
小冯合拢门,上百平的病房只留着他们四人,满室静悄悄的,搭配苍白的光线,氛围变得冷清许多。
一条手臂挂起的谭连庆问,“你还疼得厉害?”
“先操心你自己,”傅程铭答得事不关己,“我忍得住。”
“那帮人下了死手的,”谭连庆气愤,“好端端快完工的艺术楼,从哪儿冒出的木板子晃悠。风再大能吹下来?荒唐。”
“今天我粗心大意,脑子不够,”傅程铭轻笑,“多亏你推的那下。否则,”
谭连庆接话,“否则?一死一伤,当场丧命的是你。第二天北京多一条重大新闻。”
“什么时候了,”冯圣法左看右看,“还开这种玩笑。”
季总双腿交叠,坐着,“我上午听说,这事儿准备立案调查了。”
他与小冯在外等候时,看一群人乌泱泱地涌入走廊,领头的应该是书记,身后可能跟着一些秘书、司机、项目工作人员。那批人探望了傅程铭和谭连庆,即刻在原地开小会。
讨论声断续传到了耳边,什么抓肇事者,务必注重效率,等等。
傅程铭将脸一转,侧眼看,“可以查得很快,也可以永远没结果。”
快到今夜就抓着人,慢到逐渐被时间冲淡,湮没得悄无声息。
他手背稍抬起,对着谭连庆往外撇,“不早了,你先回家。”
“这才七点。”
“走吧,你好不容易回北京一趟,我要有事早不在这儿躺着了。”
“那我走了啊,”谭连庆后退两步,“你晚上一个人多注意点儿。”
谭连庆和床边的两人打过眼神招呼,便匆匆出了门。
冯圣法说,“我俩再多待会儿。”
“你们上午在外面干什么,一点小事儿值得吵架。”
傅程铭乍一问,小冯话语间的气势弱下去,“你听见了?”
“嗯。”
实在趴得累了,他撑着手肘坐起来,动作迟缓地披上衬衫,没穿两只袖子。
傅程铭探手,够床头柜的那杯水,够了半晌才勉强握住。
他端不了太久,又心气高,不想让人帮,只好凑乎喝几口再放回去。
“叫她来干什么,”他勾起唇角,似乎有点自嘲,“来看我连水都喝不了?”
傅程铭自觉狼狈,他都不愿在这褃节见其他人,更别提是在乎的女孩子。
冯圣法瞧了下季总,那眼神好像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季崇严将笑未笑,眯着眼睛,“你的自尊就来得这么寸。”
“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不想她来。医院能是什么好地方。”
病房再大,服务再周到也没有家舒服的,何况他行动不便,照顾不了她,难不成要她给自己端茶倒水。
枕边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傅程铭扫一眼,是菲菲打来的。
“我接个电话,”他手背示人,“你们也该走了。”
“就这么急着赶人,”小冯佯作不悦,“那我们出去叫人送餐,等回头你打完了,正好一块儿吃饭。”
傅程铭按下接听前,戏谑地笑,“一时半会儿可完不了。”
那一通结束后,直到除夕前几天女孩子都没和他在电话里聊天。
只偶尔发些消息,说她在哪个亲戚家作客、跟谁吃饭、最近走动好多。
他是个有边界的人,尽管想,也不会主动联络,去打乱她的生活节奏。
报告单出来,所有人松了口气,幸亏没生命危险,但院长吩咐他,必须待在医院输液,至少一个月。
傅程铭推掉年末的工作,成日安安静静的趴床上休养。
另一边,唐小姐已经在家住了两月余。
上午十点多,她踢踏着拖鞋下楼,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早晨。”
“早什么早啊,”唐永清在餐桌前坐着,“快吃饭。”
唐柏菲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困倦得浑身酸软无力,脊背微弓起。
“你昨天到底去哪玩了,那么晚才回来。”
她抹抹眼尾的泪,抿一口牛奶,上唇覆了一层白,“周欣仪家。”
“怎么又是周家的小姐,不是天天在一块吗?还玩不够啊。”
她蹙眉,鼻音带了点不耐,“人家过生日请我的去嘛。”
唐永清不敢多说什么,把几个小笼屉往女儿面前推推,“多吃点。”
她拿一块切成四分之一的菠萝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走神。
看她双目涣散,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唐永清正措辞如何说那件事。
“菲菲啊。”
“嗯?”她回神,视线有了聚焦,面包堵在唇边。
“记得你上礼拜和老爸说,小傅过完年能来香港?”
她点头如捣蒜。
“昨天他说来不了。”唐永清比个手势,“电话call我了。”
他眼睁睁看女儿一扫刚才的疲态,双眼十足十清醒。
唐柏菲猛地站起来撑住桌子,“不可能,他都没告我。”
“别激动,坐,先坐啊。”
她就不坐,“那他忙什么呀,你解释解释。”
逼得唐永清说出粤语,“坐低啦。”
她虎视眈眈,一定要揪出什么破绽,“说呀,你是不是骗人。”
唐永清结结巴巴,哑口无言。
他是项目的参与者之一,当然知道发生了意外,更清楚傅程铭至今在医院躺着。如果不是母亲手术早早回了香港,他也需要陪书记同行,那说不准现在受伤的就得加他一个了。
小傅说,不要对她讲实话,有时善意的谎能省去一份操心。
他满口答应,态度坚决,很听这位年轻男人的话。
其实,是唐永清对傅程铭抱有感激。要不是他,唐氏搬迁北京也不会才一年就能站稳脚跟。关于市政府项目,唐永清观望已久,他和其余十万家企业争那十多个供应商名额,几乎要抢得头皮血流。到最后,终究动用了和傅程铭的交情,求他帮忙。
傅程铭接女儿走的那天,正是顺便来跟他聊项目的事儿。
合同经傅程铭审批,谭部长盖章,这供应商之一的位置就板上钉钉了。
唐小姐叉着腰,兴师问罪地仰头,“说话。”
“他,他会多得抽不开身,年底了你知道的,各种检查都多。”
她一指,“你结巴了。你心虚。”
虽然爸爸一再否认撒谎,但她敏锐的第六感还是觉察出不对劲。
所以傍晚时,她为了求证,专门给傅程铭拨去电话。
简单聊了几句,他的答复和爸爸一模一样,这就更可疑了。
她眉梢紧锁,指腹上下滑动着通讯录,找找与他相熟的朋友。
唐小姐问冯圣法时,对方总答得避重就轻,问谭连庆,他也模棱两可,像是在遮掩什么。
她不信邪,打算问问季崇严。
由于两人说过的话绝不超三句,她开口的语气分外拘谨,“您好。”
那端静了会儿,“是唐小姐?”
“是我是我。”
季崇严:“您好。”
“那个,我想问一下您,您知道傅程铭最近在忙什么吗?”
她紧张得挺直背,双膝并拢,规矩地坐着。
季崇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笑,心想,纸包不住火,他一心隐瞒,就没料到自家女孩子会主动来问?不知道在瞎作什么聪明。
“你说他啊,他前些天被高空坠物砸伤了,目前在医院养病。”
季总语调平平,她则忽然抬高音量,几乎吼出来,“啊?”
“嗯。”
她一时接受不了,掌心扶着额头,手脚冰冷,“不是,为什么。”
“具体是哪天啊。”
“上周三吧。”
她手攥成拳,声线颤抖着,“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季崇严一五一十地汇报了那日情况,“一块儿木板子,还挺重的,他当场就站不起来了,救护车赶紧送他到医院。护士看他疼得受不住,赶紧给他打麻药做了全检。不过好在,结果没大问题,也没生命危险,就是得输上一个月的药。”
站不起来,疼到受不了,她脑海里回荡着这两句。
唐柏菲五味杂陈,分不清该怨他还是心疼他。
“他怎么不和我说呢。”
“那只能怪他自作主张要瞒你。或者说,不想让你知道。”
她疑惑,问季崇严,“为什么。”
“不愿意被你看见他那么狼狈脆弱的一面?我猜的。”
“谢谢您,”她极轻声,“我问了好多人,只有您肯说实话。”
“不谢。就说到这?”
将挂电话时,她又说,“诶,等等。”
“嗯?”
“您有他在医院的照片吗?他在哪个医院呀。”
季崇严说,他有,“我待会儿短信发你。”
“好,谢谢。”
半分钟后,她收到一条地址,一张图。
点开放大了看,是傅程铭趴在没枕头的床上睡觉,右手扎着静脉针,吊水的架子就在旁边。看这样是真的病倒了。
都顾不得心酸,紧接着第二张图发来了。
是他上半身光着,露出那大片大片的淤肿,青色紫色快铺满整个后背。
她捂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旁是自己不平缓的呼吸,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按侧键息了屏,她不断地闪回一个念头:必须去北京一趟。
距离除夕还有两天,唐小姐掐算着,她就待一晚,然后马上回香港。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她谁也不敢告,只说是去周欣仪家。
她觉得自己像个溜出家门的叛逆姑娘,背着长辈去见什么人。
次日早晨,偷干很重的唐小姐在周家停机坪上整装待发。
她右手握着行李箱拉杆,左手拎着小包。
周欣仪送她,看她穿一身纯白呢子裙,加绒大衣,鹿皮短靴,棉筒袜,针织帽贴着耳朵,黑长发被妥帖地压住,起了些静电。
唐柏菲一脚踩上阶梯,折身挥挥手,“我走先,拜拜。”
落地北京是傍晚八点四十,她着急,没等欣仪安排的司机来接,直接不怕累地搬下行李,轰隆隆拖着走到岔路口,手一抬,伸出路牙子拦车。
红黄两色的车尾灯混杂,远远望去,密集得晃眼。
一辆出租车停下,司机帮她把行李抬到后备箱,“我的天,这么重啊。”
她摇摇酸疼的手腕,喘着粗气,轻点头。
“上车吧。”
前后拉开车门,唐柏菲斜身坐进去。
司机摆动着方向盘,不禁感慨,“你一个人来的北京?”
她擦擦额头的汗,“是。”
“从哪儿啊。”
“香港,师傅,有近路绕吗?我赶时间。”
司机看导航无数段红色,带她走了条橙黄色的线路。
一路走,司机喃喃着,“也够厉害的,细胳膊细腿儿把大包小包提那么远。”
车披拂夜色行驶,两小时后抵达了目的地。
将近十点钟,医院大门前已没什么人,楼顶的LED字在墨蓝的空中发着红光。
她哈一口白气,哼哧哼哧地,拉着行李走楼梯旁陡而长的坡。
自动门左右划开,她穿过一楼大厅,径直坐电梯上了顶层。
季崇严给的地址很详细,精确到出电梯左拐最里的一间。
途径护士站,值夜班的小护士起身问她,“您是找傅先生吗?”
大概是瞧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护士说,“这层只有他一个人。”
“是,我找他。”
“麻烦您来一下,”护士拿册子和碳素笔,“我们老院长嘱咐过,谁探病都得提前登记。”
“哦,”她累得说不出太多,扒在台前,虚虚握着笔,“写什么。”
“都得填,他身份特殊,”护士笑,“您是他妹妹吧,填这个亲属栏。”
她咬着唇瓣,笔尖滑过护士所指,在配偶的首栏填了“妻子”二字。
字是连笔,她写得飞快,哪怕因羞怯而不愿叫人看清。但这两个字实在好分辨。
“好了,写完了,剩下的明天补。”唐小姐扔下笔。
小护士也发愣,坑坑巴巴地哦了声,看这年纪不大的女生低着头,半张脸埋进大衣领子里,逃走似的步履匆忙。
唐柏菲在虚拢的门前站定,轻轻推,朝病房里看了一眼。
他在床上侧躺着,背对她,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熟了。
她跨进来,掩住门,蹑手蹑脚地向他身边靠近。
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了,她看傅程铭手背的两截白胶布,眼眶莫名发酸。
她搓了搓手,让它们不再那么冷,伸长胳膊过去,指尖轻触他的手背。
傅程铭闭目养神,懒得看,以为是小冯他们来捣乱,不耐烦地皱眉。
他手重重一撇,将另一只手打开,“不要动。我在休息。”
话落,他觉出不对,那只手小,皮肤细腻,他没用力就撇得老远。
傅程铭陡然睁了眼,看见坐在一旁的是她。
第56章 冬夜,暖流和一个吻
一躺一坐,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两人,满屋子静得落针可闻。
眼前的女孩子端正在椅子上,脸颊红扑扑,额角有细密的汗。
冷白明亮的光下,能清晰看见她皮肤边缘的短绒。
她整个人像是从梦幻虚影里走出来,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样。
傅程铭怔忪片刻,把她看了会儿。他一贯沉着的眼底如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被她投掷了石子后激起一点涟漪,扩散荡漾着,不过,很快便恢复原状了。
明明几秒钟,却好似格外漫长,他的目光浓厚而直接地落在她身上。
她被看得全身发热,以为是自己一路奔波得太狼狈,赶紧摸了两下脸。
傅程铭眼里带笑,挪开视线的同时,撑着床面坐起来。
“菲菲来看我了,”他穿上拖鞋起身,掌心抚着她的后脑,“刚才抱歉。”
“我把你当成小冯他们了,那几个人经常来。渴不渴,给你倒水喝。”
他只象征性一问,兀自趿拉着步调走向玻璃小圆几。
唐柏菲话不多,一来观察他的病况,二来,也是在疑惑。
她眉梢蹙起,望着他利落挺拔的背影,以及那平直宽阔的肩。
尤其他还穿着平常板正修身的衬衣西裤。这哪里像个病人。
心觉诧异的功夫,傅程铭已端着杯子回来,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双手捧着抿了口,“你怎么不穿睡衣呀。”
“没来得及拿。”
“冯圣法可以替你拿,成姨也行。”
傅程铭并未坐,只温柔地注视她,捋她浓密的黑发,“不好麻烦别人。”
其实,是最近隔天一个探病的,他不愿在外穿睡衣见人。
谭连庆揶揄,见过卖惨的,没见过你这样逞强的。
唐小姐仰头喝完,傅程铭弯腰,替她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动作间,他极力掩饰背部的痛感,尽量不让她看出一丝异常端倪。
她双眼盯着他,张了张口,话在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但很奇怪,为什么一见面就哑巴了。
可能分别的时间有点久,电话聊天和独处一室到底不同。
傅程铭发现了,轻声问,“要说什么。”
四目相对下,她略沉吟,心想来了总不能干巴巴坐着吧。
现在他成了病人,得做点照顾人的事,可她根本没这方面的经验。
唐柏菲突然站起来,茫然地环顾一圈,掂量着该干什么。
她利索脱了外套,挽起长裙的袖子,“你要去洗澡吗。”
他扬眉,一副迁就的表情,在问她。
“我可以帮你把热水放好,”她眼神躲闪,随意指了指浴室的门,“你要是不方便脱衣服…我可以帮你脱。”
傅程铭笑意渐浓,指尖随意拨弄她额头的碎发,“今天上午洗过了。”
“那好吧,”她仍没放弃,“我是不是得帮你把护士叫过来。”
“不用,这个点儿太晚了。”
她连说是是是,“也对,那你喝药了吗。要不要开水呀。”
他摇摇头,“院长只叫我输液,没开口服的药。”
她睫毛连续眨几下,满脸写着,我竟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傅程铭右手压住她的肩,“菲菲先坐,歇一歇,我也有话问你。”
“好不好。”
语气有商有量,岂料这姑娘没听进他半句,径直小跑着离开了。
卷起一阵清凉的香风,他撵着指腹,一边感受她身体的余温,一边探究地看她准备做什么。
女孩子古灵精怪的,每一步举动都不在他能意料的范围内。
她先是在茶几和餐桌椅周围晃悠,逛集市一般逡巡着,最后哒哒哒走到窗帘前,把那微不可查的缝隙拉严实,站着检查完,这才肯转身看他。
傅程铭扶着腿坐回床边,拍拍膝盖,“到我这儿来。”
她踩着地板的光圈,站在他双腿之间,自然地垂下眼。
两个月,六十多天了,他好久没体会过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
人就在他面前,只是单纯往那儿一站他都要忍不住。
更别提她主动问了一连串,又乖乖跑来跑去想帮他点什么的样子。
虽然只拉了窗帘,但傅程铭的心依旧痒,愈发难克制。
他搂上她的腰,手指握着柔软,力道不自觉加大。
她身体不禁向前倾,胳膊将搭在他肩上,又局促地收回去。
“回趟家就这么认生,”傅程铭笑,“和我不熟了?”
“不是,”她急于辩解,“你后面有伤,我这样你会疼的。”
他早早猜到,只佯作恍然大悟,哄她夸她,“比以前懂事了。”
“没事儿,你尽管放。”
“真的没事吗。”
“我还不至于那么娇气。”
她僵持着轻轻揽上,“你要问什么呀。”
“菲菲是怎么来北京的,爸爸送?”
一听他盘问,她眉间敛紧,警觉地嗔怒,“你要告状吗。”
“那就是不听话偷跑出来的。”
“我的人生自由。你别管。”
她一扫进门的生疏,不再拘谨,眉眼变得骄矜起来。
他问,也笃定,“季崇严和你说我在这家医院的。”
唐小姐眼睛朝天花板看,“不是他。我单纯猜得准。”
她多有契约精神,坚决不泄密,是个好的合作伙伴。
“如果想我尽早出院,你最好还是从头到尾说一遍,不然我一直想着,晚上失眠,伤就好不了,又得多吊几天的水。”
她飞速地看了下傅程铭的脸,又低着头,默默待了片刻。
“是我打电话问的,然后坐朋友的私人飞机来找你。”
“唐永清给的解释我不信。他哄谁啊。”
他无奈一笑,“你爸爸还真不会说谎。”
“你最会了,”她算起帐,“我还没怪你专门瞒我呢。”
“是怪我。”傅程铭轻拍她的腰,“所以这次来住几天。”
她竖一根食指,悻悻地,“一天,我除夕得回家——”
“嗯,对,”他喃喃着感慨,“我天天闷在病房,日子过糊涂了。”
重逢的时间仅不到二十四小时,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
唐柏菲揪他的领边,迫切想解颗扣子,“我看看你的伤。”
她手快,已松开一颗,露出他冷白皮肤上显眼的锁骨窝。
傅程铭挡她的手,一把握住,不让她再动,“不要看。”
她面露不解,一双清棱棱的眼锁着他。
“不好看,”他沉着声线,将人紧紧搂住,“看你就可以了。”
唐柏菲被箍得站不稳,失了重心,顺势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还在乎好不好看呀,”这奇怪的关注点,她短暂笑了声,“那,那人家医生要看也不配合吗?”
“还比我多活十几年,”女孩子嘟囔着,教育他,“原来连这点道理也不懂。”
她只目视前方,说得尽情,并没发现有个男人在端详自己。
傅程铭抬眼看她,具体讲了什么他听不进,视线一味地落在她张合的红润唇瓣上,沉浸在久违的轻甜声音里。
他把院长的叮咛抛诸脑后,用尽了手臂所有的力气去抱她。
力大到生出一丝占有欲,仿佛她下一秒就要走,之后再也不见了似的。
她腰腹有点儿憋胀,凝眉看向他。
由于她是坐着,所以两人的视线齐平。傅程铭凑近,脸一歪,直奔她的嘴唇。
她低头躲开,微微喘着不匀称的气,推他的前胸。
一截纤细的手腕横亘在中间。
他正住院,不能这样子,傅程铭清楚她在想什么。
暖流充沛的室内悄无声息,没有言语交流,皆心知肚明。
唐柏菲抿住唇,耳边红得厉害,扭过脸继续躲他再次的吻。
他大概丧失了耐心,空出一只手拢她的脑袋,似贴似堵地亲上。
傅程铭的掌心顺着她头发滑下去,抚着她的后颈,拇指左右摸摸。
她身体因冲力而后仰,被不通畅的呼吸挤出一些鼻腔声响。
舌尖长驱直入,他吻得急,完全没个轻重和章法。
才半分钟,她四肢开始发软,从前能扶他的肩作支点,但今天不行,她只好揪扯他的衬衫,结果第二、三颗扣子相继崩开。
傅程铭亲着,抓住她的手,让她手心压在身前的皮肤上。
钟表的秒针连带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窗帘的缝隙外,玻璃黑漆漆一片,映着屋里叠坐纠缠的人。
偶尔驶过一辆车,刺眼的远光灯冲淡了虚影。
她舌根麻,指关节都脱力般地微微颤着。
是傅程铭觉察了,渐渐和缓下来,终于肯放过她。
但他始终将亲未亲,不亲时离得极近,几乎是挨着贴着,亲时或上或下磨她的唇。
借这段温存,他忍着后背的伤痛,不紧不慢地单手系好扣子。
等他喷薄的温热鼻息,和唇上的触感彻底消失,她才睁开眼,也回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早衣冠齐整,神情姿态恢复如常。
傅程铭僵坐,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菲菲先下去。”
她哦一声,安稳踩到地上,站在他腿边怯怯地看着。
“有陪护的地方,”他指了指,“你晚上睡那儿?”
她的视线随之望去,看见有个小房间,相当于次卧室。
“或者你觉得小,睡我这里,我和你换一下。”
傅程铭看她过分乖的站姿,两手交握,腿直直并拢,脸颊残存着一抹红晕,反应有些迟缓,双眼讷讷。
他太了解,是她还在那个吻得不可开交的状态里。
还好及时刹住车,否则以目前这病况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不用选了,你睡我这边,去洗个澡,我给你换被子。”
“哦。”
“行李箱带睡衣了吗。”
“带了,我其他洗发水那些也拿了。”
他笑笑,抬下巴,“想得很全,去吧。”
唐柏菲拉箱子到小阳台,横放着打开,半跪下翻拾东西。
毛巾睡裙抱在怀里,沐浴露洗发水之类的暂放地上。
他远远地看,“晚上有没有吃饭。”
“啊,”她结结巴巴,“没,没有呢。我不是很饿。”
“是你着急到我这儿,所以连饭也顾不上吃了?”
傅程铭瞧她单薄的背影,迟迟不回应,八成是了。
他涌起一浪推一浪的心疼,揭开座机话筒,“有夜宵,我叫一份儿。”
“想吃什么。你说,我看能不能做。”
“都行。”
傅程铭稍倾身,手肘抵在膝盖上,金属腕表擦着电话线。
他失笑,“你这么说,我不知道该点什么好。”
女孩子心不在焉,步伐匆匆,“诶呀都可以。”
她被暖气热出一身汗,急需洗澡。来回往返浴室两趟,洗漱的全搬进去了。
门一关,咔吧落上锁,淅淅沥沥的淋浴声断断续续。
傅程铭点完夜宵,独自坐了半晌,照旧撑着腿起身。
估计是抱她太久的缘故,这回站得分外艰难。
餐送到时,她正好洗过澡,携一身水汽推门而出,潮湿的长发披散着。
“菲菲,来吃饭。”
她用毛巾捏着发尾,“没干呢。”
“我给你擦,你来吃饭。”
唐小姐原本的计划是照顾他,但到头来,自己终究变成被照料的那一个。她在傅程铭腿上,端小碗,小口小口咬着花胶鳇鱼,他则一手搂她,一手替她捻发尾,擦得极细致。
他点多了,三碟小菜一份主食,她吃不下,嚷嚷着好饱。
傅程铭摸着她漂亮的蝴蝶骨,耐心地哄她抱她,不是个很爱夜里偷吃的姑娘吗?不如现在吃,再吃一口绿菜,不然累一天要生病。
芹菜少盐,清淡得刮嗓子,“好了我真的要吐了。”
他看她一脸排斥,“没办法,医院总不能做太油的东西。”
“想吃什么明天带你去。”傅程铭要她早点休息。
仅是见了他几小时,她的作息就调整成健康模式-
次日早晨七点,天全然亮起,电子门锁滴滴滴响几声。
谭连庆熟练地推门,手机往鞋柜上一撂,边换拖鞋边说,“诶,来看看你。”
谭部长来医院复查,人大夫说恢复得不行,你是不是写字了。他说是,可问题伤在握笔吃饭抓厕纸的手,假又不能一直休下去。难不成因为骨折,一辈子的公职人员别当了。无奈,他重新打了石膏,脖子都被绷带勒出红痕,比傅程铭狼狈。
“你那伤不外露,在别人跟前儿倒是装得住,我这样,连逞强都不行。”
他走到床边,看鼓起的被子,心说怎么还睡着呢。
本想一手掀开,却发现如瀑的黑发隐约耷在白色被单上。
谭连庆下意识捂眼睛,老实地转身退回门口。
傅程铭从次卧出来,和他脸对脸。
“你这,”谭连庆左看右看,指了下床,“谁啊。”
“菲菲来找我了,”他不理会那大惊小怪的脸,“你有什么事儿。”
“哦,我说呢,吓死了。要开始查了,最晚年后有结果,你可没白等。来,签个字。”
谭连庆心情不错,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
“像你说的那样,抓替罪羊容易,揪保护伞难啊。”
写下名字,傅程铭将笔帽盖好还给他,淡淡说,“他女儿也涉事了,人在美国,我为什么没听说要引渡的消息。”
谭连庆嘴角上扬,举了举手中的纸。
“上面如何命令,底下如何执行,你放心,该抓的,一个不会少。”
他太太在,谭连庆不便久留,只聊两三句正经事就识趣地走了。
傅程铭简单洗漱后,踱步去看某个睡觉的小姐。
不知何时她踢掉了被子,怀中抱着枕巾,四仰八叉地大字型躺着。
他款款坐下,看她在梦里不停转身,蹙着眉,额头脖颈满是汗。
其实唐柏菲一夜都睡不安稳,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旁边没人她害怕;也是她不敢、更不舍得睡踏实,担心一觉起来中午十二点,就该离开北京离开他了。
以至于他给盖被子时,她意识猛然清醒,紧接着睁了眼。
傅程铭诧异地笑,“今天起得这么早。”
虽说睡觉时常不多,可该有的起床气仍是存在。
她手脚并用趴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脸埋到他的颈窝间。
傅程铭抱着她,听她说,“我下午什么时候走。”
“两点。让小冯送一下你。”
“坐他家的飞机吗。”
“嗯。”他俯首,低低吻她的发顶,“这样我更放心。”
大概是睡忘了他的伤,女孩子不像昨晚刚到时那样谨慎,反倒满口耍赖的语气,两手拍他的肩,“我不走。”
傅程铭嘶声,轻易把她束缚在怀里,一句不接,安抚地亲她侧脸。
她横坐着,抬手转他衬衣的纽扣玩儿,“你能不能陪我去香港呀。”
“你一个人回就行。”说罢,他作势放她到床上。
她死活不肯走,扒着,缠着他,“你要陪我去香港——”
“或者,你可以晚两天。初三,初四初五都可以。”
她蹭蹭脑袋,发丝起了静电,“你想看我当主持人吗?”
“今年有个慈善晚宴,就是我主持,妈妈给我买特别漂亮的晚礼服,我穿上很好看。你愿意自己先看,还是叫其他追过我的少爷一起看。”
“激将法没有用,”傅程铭无奈地笑,“你听话。”
“那我就让他们看,”她抬高声,“到时候你别吃醋!”
他眼里闪过晦涩的情绪,沉沉看她,“越来越会气我了。”
下一秒,这姑娘又柔着腔调,“所以陪我去你就不会生气了。”
“好不好傅程铭。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会对你很好的。”
一套一套的,软硬兼施,他毫无定力,偏偏就吃她这套。
“你去嘛,我家人会接受你的。我朋友也会,我把你介绍给他们。”
傅程铭把不住笑一声,眼含着笑意扫过她,“我看你还没睡醒。”
“啊?”
这话一经她的嘴,瞬间充满八卦色彩,好像他被金屋藏夫多见不得人。
实则不然,“我怎么记着,一开始不接受我的是某个小姐。”
“嗯?”他若无其事地戴着腕表,“你搞混了。”
她两颗门牙在唇瓣上咬了咬,“我太激动说错了嘛。”
“但是菲菲,”他指尖绕进她的头发里,摸着,“我年前和你讲过,年底很忙我抽不开身,这才把你送到香港去的。你当时答应得很好,不能现在就反悔,要说话算话,对不对。”
“这件事我和你商量了小半年。”
“你是个讲道理的女孩子,不要为难我。”
傅程铭打算动之以理,却窥见她变红的眼眶,积攒了一弯泪。
那么此刻,他所谓的道理与原则,因她的泪而崩塌得一干二净。
他明显怔了下,喉结滚动着,替她拭去那淌落的一滴。
往年的春节他都过得寡淡,若奶奶有空,顶多初二或初三叫他去吃顿饺子。不过,多数是没空的。前些天奶奶专门打电话告他,说她今年毫无闲暇,他不必来,更别叫人送年货,她吃不惯。
因此,理论上讲,他能从百忙之中挤时间去香港。
她推傅程铭的手,周身环绕着失落委屈,“我不闹了。”
“我再睡一会,”她啜泣几下,“到两点叫我。这总行的吧。”
他眼睁睁看她爬回了被子里,可可怜怜的。
“你哪天主持,我抽两天,看能不能赶得上陪你。”
第57章 除夕,八卦和不贪欲
除夕当天中午,香港大街小巷比平日热闹,富商们的小姐少爷在某家米其林三星老字号聚餐,位于弥敦道,曲面落地窗能看到三百六十度的维多利亚港。
周欣仪踩着高跟鞋,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坐在席间,脱下包给了侍者。
眼尖的人问,“睇周小姐一面兴奋,撞到咩好事嘞。”
“唔系好事,系八卦。”周欣仪一字一顿,“同唐菲菲有关嘅八卦。”
十几人纷纷好奇,周欣仪摆架子吊胃口,被哄了半天才肯张嘴。
“我哋菲菲出门口一趟带咗(了)个男人返屋企(回家)呀。”
“唔系佢嘅老公。(不是她的老公)官仔骨骨,一身西装,好高腿好长。”
事出有因,周小姐昨天接到管家电话,说远在北京的唐小姐并未按约定时间登机。这就和她们的计划不一样了。
她心下诧异,以为出了什么差错,赶紧联系唐小姐,结果菲菲说要另乘一架回来。
人平安无事就好,周欣仪松了口气,但满腔的八卦不减反增。
走着来餐厅的途中,周欣仪与一辆黑色迈巴赫擦肩,亲眼看见轿厢里坐着唐小姐。
而驾驶位握着方向盘的是个陌生男人,身姿挺拔,侧脸轮廓硬朗。
一派不沾烟火的样子,怎么想都不会是她那丑老公啊-
他们下飞机后,没来得及联系接应司机,索性租了一辆。
这一趟,傅程铭走得匆忙。他昨天下午强行办理出院手续。医生护士们哪敢拦着,只能默默照做,顶多在一旁干着急,十几人,半句劝阻的话都凑不出。
老院长听说,即刻给他打电话,语气焦灼又捎带质问。先生这样不爱惜身体,就算神仙来了也没办法。常主任托我务必照顾好你,眼下你人莫名其妙消失了,我向谁交代去。
傅程铭一边开车,一边回。他已经好得差不多,行动自如,只是既定的疗程过于保守了。整日闷在医院,好人都能硬生生熬病。
尤其是他发现和女孩子在一起,对她或亲或抱也好,单纯说说话也罢,后背的痛便完全感受不到了。她像一剂麻药,深刻地流进他血液里。
所以有菲菲在,他这伤就好了大半。
一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结束时,车正好抵达唐家。
傅程铭解了安全带,将车子停在花园前的一颗常青树荫下。
左右车门推开,唐小姐从副驾钻出来,看刘叔站着迎接。
他是职业素养极高的管家,今天突然见傅先生到访,失去了表情管理。
“先生好,小姐好,今天是除夕,祝你们新春快乐。”
刘叔笑着,微微鞠躬,依旧难掩目光中的惊讶。
傅程铭和刘叔简单握了手,“您好。很久没见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上次先生来香港还是我们小姐刚成年呢。”
他望一眼后备箱,“我带了点东西,麻烦您叫人帮忙搬一下。”
“好,我来操心,您和小姐进去坐。唐先生唐太太都在。”
唐柏菲跟在他身后,摸着手掌渗出的薄汗,刻意放缓步调。
关于怎样和家里人坦白他们目前的关系发展,她措辞了一路。
以至她那全程灵魂出窍的神游状态,让傅程铭几番失笑。
她则苦着脸,哆哆嗦嗦地补口红,抹了又抹,像永远也涂不满。
虽说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相处模式如朋友一般,但终究是长辈,讲起感情上的事到底会有代沟、会别扭羞怯。
由一位佣人的带领,两人进了僻静处的独栋别墅。
欧式建筑风格,唐永清腾来给自家人住的,外客不能叨扰。
两扇门推开,她甫一踏入,看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差点叫出声。
以为空荡无人的客厅却坐满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在。
他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一致地朝门口看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悄悄挪着小碎步,整个身体藏在傅程铭安稳踏实的背后。
一片黑色西装占据她的视线,暂且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
先讲话的是爸爸,“小傅,你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妈妈的高跟鞋哒哒响,说新年好时,一把将她揪出来示众。
唐小姐蹙起眉,“妈妈你干什么呀。”
曲令仪挽上女儿的胳膊,“不要任性,躲着像什么样子。”
随后,爷爷奶奶起身,走到近前迎接。老人家还发蒙,特别是奶奶。
奶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心虚,飘忽躲闪着。
“今天突然来访,实在冒昧,”傅程铭四平八稳地说场面话,“我过意不去买了点礼物,不算贵重,权当为这没边界的行为陪个不是。”
她唇角不自觉勾起,抬眼瞥他,不亏是应酬惯了的人。
唐永清摇头,“不会不会,多来一人多一份热闹。”
“是啊,快进家,”曲令仪招呼佣人,“给傅先生倒杯热茶。”
尽管唐家人热情,但他该有的礼数不减,换鞋脱大衣,道了谢。
傅程铭脱袖子时手往出伸,动作明显迟缓,她见状,马上去帮他。
她手比心快,嘴比脑快,满目关切地来了句,“你还难受吗。”
“好多了,不用担心。”
唐柏菲双手交握,低低应和,“哦。”
是自己缠着他来的,倘或人有个三长两短,她得自责了。
其余四位家长瞧他们这样熟,你看我,我看你,眼睛饱含深意。
奶奶操着港普问,“你是叫傅程铭?和我儿子关系近的朋友。”
他说:“我是。”
“哦,你去年这时候,和菲菲领的结婚证,是吗?”
“阿嫲,”她甜甜叫了声,“你不要像审犯人一样啊。”
“不好意思,怪我老糊涂了,什么事都记不清。”
傅程铭礼貌一笑,客气道,“这是我应该告诉您的。”
“好了,妈,”唐永清搭了下他的肩,“我们有正事要说。”
他转身前,得体地颔首,“抱歉,少陪。”
唐家人对这逢年过节很是看重,除夕当天不同亲戚一块吃饭。其中包括什么弟妹姑婶,叔嫂伯侄,自唐小姐记事起,围坐桌前听鞭炮声吃年夜饭的,永远是五个人。
而今年要多一位傅程铭。
她仰头望了望二楼,走廊空荡荡的,他还没跟爸爸聊完呢。
下午时,她百无聊赖,坐在漆皮沙发上喝冰镇的荔枝汽水。
电视里正播综艺,超级奖门人,各种游戏万变不离其宗。
唐小姐走了神,双目呆滞,当欢笑搞怪的声是背景音。
她机械地咬着吸管,忽感沙发凹陷一块,身边坐了两个人。
左右看一番,是妈妈和奶奶。她淡淡收回了眼。
曲令仪肚子憋着火气,死劲戳她脑袋,“说你什么好。”
“做咩啊,”奶奶阻拦,护着她,“唔好打仔。”
她摸着太阳穴,眼尾泛红,“你怎么上来就戳我。”
“那我问你,不是说去周欣仪家玩吗,为什么回来是和小傅一起。”
唐柏菲默默低头,自认理亏。
“说话呀,你这孩子,喜欢闯祸就算了,现在学会骗人了?”
“别不吭声,把你昨天干什么了,去哪儿了,一五一十地和我说清楚,”曲令仪拍拍茶几,“快点。你还想瞒着妈妈不成。”
“你承认是我妈妈啊,”她埋怨,“哪个妈妈这么凶自己女儿。”
她一扭脸,毫不遮掩大小姐脾气,兀自噘着嘴静坐了半晌。
“他受伤了我不可以去看看吗,所以就和欣仪商量好,从北京到香港往返都坐她的飞机。”
“是我一定要傅程铭来的,行了吧,我解释完了。”
曲令仪被气得说不出话。
“你啊,你真是,真是,你和周欣仪真荒谬。”
“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那么远的门坐别人飞机,出了事怎么办。”
“你爸爸说得太对了,咱们女儿是缺心少肺!记吃不记打。”
“北京,香港,可没差了大半个中国,”曲令仪后怕,捂着胸口,“还有啊,你不远万里义无反顾的‘壮举’,就为了去找小傅,说难听点,去找一个男人。”
“你稍微矜持一些,别下回人家月球出差,你坐火箭追去了。”
唐柏菲猛地站起来,“我想去就去才不管那么多呢。”
“妈妈你的观念真老旧,谁说女生就要矜持,感情里不分男女尊卑。”
撂下话,她踢踏着拖鞋跑走,掌心滑过扶手,噔噔噔上了楼。
路过一间房时,门虚掩着,她猫腰往里看,发现傅程铭正站在窗边。应该是和爸爸谈完了,在聊个人私事。
他背对着她,右手举起,手机贴面,一些断续细碎的沉稳音色传进她耳朵,格外的好听。好像说什么断联、合同、法务,确实是很大的事啊。
她感慨,听他不萦于怀的语气,看他披着灰黑色马甲的高挑背影。
宽肩下的肩胛骨撑起昂贵细腻的面料,到腰部再收紧,显得他身形挺阔。
一抹夕阳的橙黄色光,让地板刻上他的影子。
这道影将他的四肢和身材无限放大,本就长的腿,此刻更是占了半个屋子。
唐小姐垂下眼,她脚边是他的发梢,经风一吹,微动着。
想冲过去从后面抱一下他,她纠结一会儿,算了,免得他受影响。
“傅董,”电话里,秘书问他,“您后天早晨能来会堂吗?”
“可以。”
“香港到北京,需要我们派人接您吗?”
“不用,我赶飞机去。”
“明白,您辛苦,因为,我接到文件说,这次行动需要您提供证据。以及,第二次开庭时间又延迟了。”
“蒋净芳还是联系不上?”
“是,不过您放心,我们会联系律师查清楚,绝不给您造成麻烦。”
傅程铭听见有脚步声,警觉地踱着步子,向门边望了眼。
是穿一身白睡裙的女孩子匆匆跑过,跑出一段残影,像小鸵鸟。
他当即笑出声,想来刚扒了墙角,不敢进,一个人逃了。
晚上得盘问盘问,她到底认什么生,干嘛和他在乎这么多规矩。
那端的年轻人愣住,磕巴地崩了两个字,就此不说话了。
傅程铭打一剂定心丸,“没有在笑你,继续汇报,别走神。”
这晚吃饭时,唐永清让人去院子的空地上放爆竹。
在噼里啪啦的吵闹里,一桌子菜渐渐摆满上齐了,在亮如白昼的灯下泛着浓郁晶亮的光。花雕酒醉罗氏虾,吃得出香醇的绍兴黄酒味,虾头一应切开,一分为二,露出蟹黄似的虾膏。舒芙蕾鹅肝日式温泉蛋,师傅专门做给唐小姐吃,剩下全是香港附近的菜系,广府黑糖楠肉叉烧、酥糖蜜汁鳝球。这是她能叫得出名字的。
奶奶提早递她红包,厚厚一沓子,砖头一样,“菲菲,拿好。”
她咽了虾肉,站起身双手接过,“阿嫲你每年总是最早给我。”
爷爷说,菲菲的红包要领一辈子。结了婚回家也是小孩子。
她捏着红包纸,偷摸看了看傅程铭。
某个人比爷爷奶奶更甚,有时连吃饭都要喂,或者抱着她。
傅程铭没吃几口,一点菜,一点蛋白质,一勺汤。
再来,唐永清敬的酒不好推辞,他喝了两杯。
他但凡喝了酒,哪怕一滴,便不会有丁点儿的胃口。
唐小姐瞧他合拢筷子,架在置箸上,知道他这是不吃了。
而他手边还冷落着人手一碟的巴黎布雷斯特泡芙。
她顺势抢过来,拿小铁勺挖了口奶油,绵密地融在口腔里。
“菲菲。”妈妈叫她。
“嗯?”
曲令仪抬了些音量,“人家是客人,你怎么能抢客人的东西。不够再做嘛,不能抢,你懂事一点不要任性。我看小傅一晚上没吃什么。一个甜品还要拿走啊。”
因下午妈妈戳疼她的头,她心下委屈,一直在和妈妈闹别扭。
她故意端着夸张灿烂的笑,看向傅程铭,“我给你夹菜好不好。”
她生气了跟小时候别无二致,妈妈越说她越来,听话得“过头”。
傅程铭带笑的眼睛扫过她,手腕压在桌布上,指尖敲打着节拍,欣赏这姑娘的反常举动。
她夹一筷子,告诉他,“把它吃了啊。”
有时候用手拖着,凑近他嘴边,“呐,我喂你呀。”
他压下她的手,让自己保持淡然,“我自己来。”
一顿饭结束,傅程铭借口醉酒,先行回了客房休息。
她则留着陪爷爷奶奶看电视,三分钟一个哈欠,频频流泪。
曲令仪进餐厅一趟,再回来手上拎着表,“这是谁的啊。”
唐柏菲抱膝而坐,迷蒙地望去,“是他的。”
“谁?”
她小声,“傅程铭的。”
曲令仪举了举手表,“去,菲菲把这个送给他。”
“哦,”她站起来,揪了下裙摆,“他在哪间房啊。”
“二楼右拐倒数第三家。”
她拿着表,上楼去。
傅程铭暂住客房,和她不在一张床,这主意是奶奶出的。
老太太推测,孙女刚回家那天对他的态度还是讨厌,那么,眼下喜欢也就近两月的事。时间如此短,肯定不能睡一起去,她老了,保守有之,更多是保护菲菲的身体安全,不容任何男人胡来。
好在她提这要求时,傅先生并无任何异议,老太太的心稍放了点。
孙女嫁的男人还比较靠谱,不是个心急如焚重色贪欲的。
唐小姐踩着松软的地毯,走过一条长且宽的廊道。
在门前顿了步,她象征性地敲两下门,直接推开进去。
屋内昏沉,黑漆漆,没一丝一毫的光源,半空中弥漫着带沐浴香的水汽,在鼻端萦绕着,湿度比外面大。
“在吗。你的表落在桌子上了。”
她的手在墙面胡乱摩挲着开关,顺道将门合拢。
“你刚洗过澡吗?”
人靠在门上,弱着声调:“你在的话开一下台灯。”
“太黑了我害怕。”
“我走了,”她待不下去,手向后压住门把,“你睡吧。”
好像就顷刻间的功夫,黑暗中陡然伸出一双手箍紧她的腰,她来不及叫,被力道带着滚进床被里。
她乱了呼吸,感觉周身笼罩某个男人骨血间躁动难耐的热气。
傅程铭含着女孩子的耳边,空出手拿上表,扔在一旁。
“谢谢菲菲。”
她缓了缓,等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过了,声若蚊吟地,“不谢。”
“今天很听话,”他笑,压低声,在她耳边沙沙的缱绻着,“原来你在家是这样的,吃饭不需要哄,不用我喂,也不坐我腿上了。合着欺软怕硬,只欺负我一个?”
她反驳,“那,你在我家人面前也很正经。就像,”
他细密的鼻息喷薄到了她脖颈上,酥酥痒痒,“你说。”
她各种反应变得敏感,仿佛一股气流从头钻到脚。
“你把门锁一下好不好。”
第58章 吞噬,老公和晚礼服
傅程铭不应她的请求,鼻尖抵在她耳后,闻着一阵阵的清香。
她本能缩了缩脖子,艰难地回头,在黑暗中瞥了他怯怯的一眼。
她声音极小,像探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我去锁”
傅程铭笑着说了两个字,不怕。
话刚落,他手掌托住她的后脑,轻慢地吻上去,不急不缓。
唐柏菲合紧眼,两手拽着他的领边,嘴唇小幅度开合着。
面对女孩子这样安静的配合,他头脑充血,不自觉加深了吻。
从开始的吮到长驱直入,带了压倒性的、不容推就的气势。
傅程铭回想,他的自控力是什么时候变差的?大概是遇到她。
晚饭时分,菲菲反常地给他夹菜,举到他嘴边时,笑容灿烂语气殷勤,让他实在按不下浑身的燥动。哪怕知道是和妈妈闹别扭,他也很受用,情愿吃这一套。
他胸口闷着翻涌的情绪回客房,在花洒下刻意冲了个冷水澡。
皮肤上的水珠滴淌着,蒸发一些热气,不过片刻体温又恢复如初。
“唔,”她指尖在发颤,攥皱了他的衬衣,“你不是喝醉了吗。”
傅程铭暂且放了人,含她的耳垂,“你觉得我两杯就倒?”
她既紧张一楼坐着的家长,怕隔墙有耳,又不舍得离开他半步。
在这个左右纠结的别扭状态里,她蜷缩着侧躺,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上楼呀,不想和我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吗。”
他平淡地回,“拿冷水洗个澡。降降火。”
“不要命了伤还没好呢,你要严重了我回北京该怎么,”
她意识到大声,马上捂住嘴,心脏砰砰砰地捶打着胸腔。
傅程铭拍了拍她紧绷的身体,“菲菲最近很关心我。”
她笑他那副老人家长吁短叹的调,“很奇怪吗,你被砸伤了呀。”
“砸得好,”他一手箍住她,一手不老实,“没有白遭这罪。”
她睡裙被掀到腰间,脸颊猛地烧起来,泥鳅似的滑溜溜躲进他怀里。
傅程铭下巴挨着她的发顶,调侃道,“因祸得福,干脆别好了。”
女孩子着急,“我以后可以天天关心你,但你不能再出事了。”
“那你今天乖一点儿,”他略微诱哄,“我没好全,不能跟以前一样趴着。”
“不行,”她感觉腿间仅存的料子褪去了,忙制止,“你等一下。”
“你等,等,他们都睡了,就快了。除夕这天一般十一点。”
唐柏菲慌不择言,“我现在去洗澡,去锁门,然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听那最末一句承诺,他忍得难受,遂自嘲一笑,“去吧。”
她得了赦令,四肢并用地匆匆爬下床,径直跑到门口。
将门严严实实锁了三道,检查几遍才肯放心进浴室。
后背靠着磨砂玻璃门,她蓄上热水,掏出手机看消息。
妈妈问:[菲菲,爷爷奶奶找你呢,送个手表这么费劲啊。你走哪去了。]
唐小姐再次骗了人,指尖飞速敲字,脸不红心不跳。
[我太困了早回房间躺着了,妈妈,你也和爷爷奶奶早点休息。]
妈妈:[什么时候啊,我连你人影都没看见,倒回去了?]
[所以说你困了,精神恍惚了呀。而且我是siu一下回去的。]
妈妈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你这什么形容。]
聊天框的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她捧着手机,等了三分钟。
[宝贝,不要生妈妈的气了,妈妈不该那样子,晚安宝贝。]
妈妈一主动示好,她那骗人的愧疚感即刻如洪水决堤般涌来。
走神之际,池子的水满溢出去,唐柏菲关停了,再和妈妈说晚安。
她今夜做了回乖女儿,在被他顶得受不住时,哽咽地埋怨着,“都怪你,就是和你在一起才总骗人的。”
傅程铭一点点抵进,耐着心脏周围神经急剧的酥痒,他合上眼抽了口气,紧接着去磨她的唇瓣,将亲未亲地说,“还是个好孩子,起码我看着很懂事。”
彼此间气息是滚烫的,她整个贴着他,一身薄汗,脸颊染着红晕。
他把她抱稳了,手牢牢扶着她的背,在不清醒中动得深重,早忘了伤势。
如此,一贯的克制与沉稳,尽数被她吞噬了,就像她正一寸寸紧裹着一样,随汹涌的起伏而彻底完成闭环。他大概要在这一次次的混沌里上瘾。
到第二天凌晨,被子单子是濡湿的,各处有迷乱可疑的渍迹。
唐小姐顾不上有多热,以他的臂弯作枕,眼皮沉重地泄了力气。
他去清理前只一味压吻她,女孩子虽困极累极,但也努力回应着。
幽暗里,响起半晌微弱细致的淋漓水声。
傅程铭揿亮台灯,看她正环着自己的胳膊,呼吸沉沉,“菲菲先松手。”
她一动不动,眉梢微微敛了下,嘴巴迷糊地翕张着。
他的笑有无奈,啄吻她的额头说,“那抱你一起去了。”
某个姑娘似是乍然醒来,松开他,兀自钻进被窝里继续睡。
从浴室推门而出,正是凌晨四点多,傅程铭背后痛得躺不下,客房里应该没止痛药,或许有,那也在抽屉备着,他不好翻来找去的弄出动静,别再吵醒她。
他披拂夜色躲在小阳台,手搭着栏杆,俯瞰外面的花园。
香港的温度比北京高得多,一丛丛翠绿常青的灌木在凉风中沙沙响着。
唐柏菲翻身,手臂耷拉在旁边,摸见床单空空冷冷。
她缓缓睁了眼,首先看到的,是他在不远处的挺拔背影。
推拉门打开半扇,月幌如银,轻薄的白纱帘层层飘动着,与冬天时阿那亚海岸线的白浪别无二致。
他像澎湃潮头的领航者,只一站,便意气焕发,霁月光风不萦于怀。
可能这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因为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她很确信,不是她年纪小眼界窄,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见再多的异性,她也只会心念不移,坚定地冲向他。
她随意套一件他扔下的衬衣,草草系三颗扣子,小跑去找他。
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背上,“你怎么站到这了。”
傅程铭拍拍她交握的手,“不是很困。外面儿冷,你回去。”
“那我也不睡了,”她环得更紧,“现在几点了呀。”
“不到五点,还早。”
“更不敢睡了,怕醒不来。我家里人初一早上七点就起床,然后八点叫我。”
“每年固定的这天不许我睡懒觉,所以我得赶在他们睡醒前回房间。”
傅程铭语调微扬,“然后?”
“然后等他们推门进去,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妈妈已经因为我撒谎去北京生过一次气了,可不敢被发现第二次。否则就是知错不改顶风作案,下场会很惨的。”
他被这心思弄得笑了一息,不禁揶揄,“我们菲菲也会有怕的人。”
唐柏菲闹着,“你别笑了。”
他迁就地连说三个好,“不笑。”
静静待了会儿,傅程铭不想让她吹风,把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他靠坐床头,看她睡下却毫无困意,最后,兴奋地爬到他身边来。
女孩子穿着他的衬衫,像小朋友披大人衣服,松松垮垮晃晃悠悠的。
这样瞧着很危险,仿佛稍一碰那柔滑的面料就会从她身上褪去。
她分膝跨在他大腿上,腰背笔直,扶着他的肩,“我和你说。”
“你明天晚上去拍卖的时候,一定一定选第一排正中间啊。”
“那是我专门给你安排的,你能离我最近,看得最清楚。”
傅程铭的手指伸进她发丝里,掌心压在她后颈,“给我走后门了。”
她扒着他往上挪动,头顶抵住他的下颌,“反正不给别人。”
他笑,偏首去吻她的额角,“了不起。小小年纪话语权这么大。”
唐柏菲受用这话,骄傲地说,“嗯,那当然。他们都得听我的。”
她被箍在怀里,做不了大幅度动作,只能仰脸轻轻吻他。
傅程铭知道,她是闹着玩儿,但呼吸过于细密,吻也是酥痒的。
他受不了这样主动的贴,闭了一阵子眼,“你先好好躺会儿,行不行。”
“你不想听吗?”她坐直身,睫毛眨了眨,“我还没说够呢。”
看她恳切直白的眼神,傅程铭又拿她没办法,“想听。你继续。”
她年轻,表达欲和分享欲旺盛,尤其是见了他,一开口就刹不住车。
“我告诉你哦,其他人就算求我多讲几句我也不会说的。”
傅程铭笑了一声,尊享她喋喋不休、口齿伶俐的殊荣。
她喜欢在半夜对他讲一切,讲她认为新鲜的事,或琐碎或重要。
大到地球,小到她昨天弄丢的发卡、她跟妈妈是怎样和好的。
只因傅程铭是很好的倾听者,他的迁就让她惬意,他的所见所闻和知识面那么宽泛,他偶尔点评接话的观点那么一针见血,次次戳中要害、说到点子上,当然,也肯定能说到她想听的地方。
他永远是一副可依靠的长辈姿态,而不像同龄男生,有时会反驳她、惹她生气,最后两方幼稚地吵起来。
忘了聊到哪句,她四肢酸软,坐不稳,在他身上本能地动。
“嗯,”她想出声,又胆小谨慎,只好把气憋回胸口。
唐柏菲收着下巴,小心翼翼地抬眸,和他对视一眼。
他一扫寻常的刻板模样,眼里爬满了难以压制的占有。
她端着涨红的脸不由自主去夹,目光中所有的担忧关切都飞奔向他。
“傅程铭,”她的声音一轻再轻,“你这样真的没事吗。”
被提醒的男人此刻是失去理智的,他只管哄,“你乖点就没事。”
没力气质疑,她真就听之信之,抱着他,听话地说好。
那件黑衬衫随着驱纳推接,必然离开了她,堆叠在她脚踝边-
次日,计划泡汤,唐柏菲那打着的如意算盘彻底失败。
她太累了,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还是被窗外花园的爆竹声吵醒的。
拖着疲惫困倦的身体下楼,她揉揉眼睛,看餐桌前的妈妈奶奶。
她鼻音厚重,满腔睡不够的起床气,“早晨阿嫲,妈妈早晨。”
曲令仪稳坐不动,看自家女儿穿了件男人的衬衫,扣子系了三颗,露着大腿和锁骨。她指节敲敲桌面,“起晚了,坐到我对面来。这件事情呢,你爸爸和爷爷主动回避。你是女孩子,就由我们来和你谈。”
她大脑正宕机,一屁股跌在椅子上,手拿一块虾饺塞嘴里。
曲令仪打掉她的手,“不要再吃了。清醒一下,快点。”
唐柏菲腮帮子鼓鼓囊囊,半睁着眼,目光讷讷的。
“我和你说啊,以后做什么都别瞒着家长,你想和他睡一起,”
她醒了,“我没有。”
“还没有呀,还编啊,还骗啊,自己低头看看穿的是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先是怔愣,再大叫一声弹跳起来。
“坐好。妈妈不会说你,你已经结婚了,这是你的自由。妈妈想说的是,以后能不骗奶奶不骗我了吗?你的感情状态,我们有权知情吧。”
曲令仪看她疑惑,“小傅和我讲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了。”
“昨天刚说了就又骗人,真是的,不能有再三再四了。”
她手冷得发抖,看着奶奶,内疚地咬嘴唇,“阿嫲对不起。”
奶奶脾气一向很好,捋着她头发,“话明就好。奶唔嬲(生气),就系注意安全,唔好意外佗人(怀孕)丫。”
她耳边迅速发热,抬手捂着,温度却只增不减。
曲令仪看女儿这样想笑,撇撇手,“上去把衣服换一下。”
唐柏菲一溜烟跑进房间里,靠着门板,平缓了很久的气息。
到傍晚,她换上妈妈送的礼裙坐在副驾,侧眼看向左边的他。
原定司机接送,她有话想和他说,这个方向盘便交给了他。
“你早上为什么不叫我啊,”她兴师问罪,摇晃他的手臂,“为什么。”
傅程铭悠哉哉递去一眼,握住她的手,“不舍得叫。”
她愠色加深,狠狠瞪着他,眼都不带眨,仿佛要瞪出两个窟窿。
他笑,手背划了下她的脸颊,“多睡一会儿长身体,别吃不消。”
“我不管,”菲菲不生气,只在撒娇,他知道,“你道歉。”
“好,我的错,”他指腹压在她眉心,“今天很漂亮,先不要做这个表情。”
她绷不住又突然笑,推他的手,抚了抚裙子的香云纱面料。
“那我走了,”下了车,她弯腰看他,“你记得坐第一排呀。”
他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眉目温柔,“去吧。慢点儿走。”
傅程铭转动着无名指的婚戒,目送一抹纤亮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是主持人,需要比宾客提前两小时进场。
去后台简单补过妆,她披了条蚕丝方巾,看周欣仪闪烁着星星眼走来。
周小姐始终觉着,菲菲不打扮也漂亮,化妆品对她无用。她骨相好,鼻梁挺翘,修容免去了,睫毛浓密,嘴唇红润饱满,连口红都能省。
“今日你老公会嚟呀。”
唐柏菲拍了点定妆,把粉饼放盒子里,关了化妆镜的灯,“系呀。”
“哎呀,”周欣仪撇嘴,“好可惜。大小姐咁好睇真系平(便宜)佢(他)喇。一朵花插喺牛粪上。”
她不明白,卷起稿子揽上欣仪出门,“点解啫。(为什么)”
拍卖开始前的十分钟,周欣仪在场地内逡巡安排好的座位。
视线滑过第一排中间时,她明显顿挫一下,望向那个很眼熟的男人。他一身肃杀的黑,长腿交叠,坐姿随性,似乎在看手机的信息,皱着眉,带了些上位者独有的不耐烦意味。
其次,周身绕着一股温雅的矜贵气,是经过岁月洗礼打磨后具备的那一种。
也难怪会对唐小姐有强效吸引力。周欣仪收回眼,坐在第二排。
傅程铭联系秘书,叫他订好明早八点飞往北京的机票。
那年轻小伙子汇报,覃湛生在机场被捕,手铐卡上那刻还大骂他是混蛋。
场内变暗,聚光灯亮起,他识趣地按侧键息屏。抬头看女孩子站在台中间,眼眸里浸润着欣赏和慰藉。
第59章 拍卖,雨夜和最般配
每年的慈善拍卖由港岛各富商轮流举办,今年到了与唐氏亲近的一家,董事会自然要请唐小姐来主持。
傅程铭看她一身红色抹胸拖尾裙,长发如瀑,肤白胜雪。
她口条清晰,握着话筒大大方方,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很久的。
唐柏菲扬起一抹笑,说了结语,“话唔多讲,等爱心变现。”
在接连不断的掌声里,她飞快地扫了眼台下黑压压的宾客席,和他对上视线。
薄雾一样的聚光灯边缘笼罩在他身上,他眼含着笑,鼓掌时,袖口露出半截腕骨,手表闪着冷白的寒芒。
她收回眼,呼吸不自觉放轻一拍。
后半场,她把话筒交给专业人员,自己则待在一旁,偶尔出来介绍展品。
她站在舞台角落,全程目睹他听着乏味的竞价,坐姿却始终端正。
唐小姐捂着嘴悄悄打个哈欠,必须承认,他真能熬得住,两小时没散过架子。
竞拍结束后有一整晚的活动时间,大厅两侧陈设着精致繁复的酒水茶点,侍应生端着香槟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这里可以成为大佬谈生意的土壤,可以是年轻人攀谈结交的契机,点头哈腰敬酒,说一堆,就为了得到厉害角色的一份余光。
其余的少爷小姐养尊处优,不会有社交的烦恼,只管举着酒杯说笑。
她提起裙摆走着小碎步,和欣仪打过招呼便去找他。
傅程铭刚和某个男人轻轻碰杯,他象征性抿了口,算是寒暄。
“那是谁,”走到近前,她望向那人的背影,“你们认识?”
他说,“你爸爸的朋友,之前来香港认识的。见面点头的交情。”
她空摆个“哦”的口型,看他神色如常,眉目间不带半分的疲态。
傅程铭发现她满面探究,眨着一双乌黑的眸子,“你想问什么。”
一盏水晶铜黄吊灯下,照出女孩子胸脯前那颗费兰德斯切工的钻石。
“从八点坐到现在,一晚上了,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累。”
她饿得肚子疼,弯腰拿一块司康饼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囊囊。
眼前伸来白净修长的指端,捏着纸巾擦了下她的嘴角。
她视线上移,看见他浮着轻笑,“之前有一次开会,坐了十个钟头。”
“那次的议程很长,汇报人数多,每个人都想多发言,多表示。”
他们延着长桌慢慢踱步,她一边听,一边在中西合璧的点心里逡巡,看准哪个,顺手用牙签扎上吃一口。
“但又不好说什么,不能打消了积极性,总比懈怠强得多。”
“所以我不喊停,就是鼓励底下人这种行为。只要有一个不累,那我也不累。”
唐柏菲被抹茶粉苦到,皱着眉,端起手边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酒液清甜,从喉口到肠胃滑过一股暖流,随即往鼻腔反着酒精气。
她呛得咳嗽两声,他听见,把空杯递给侍者,手压在她单薄的后背,上下抚着,“不要喝醉了。”
“继续呀,”她挽上他的胳膊,眼眸晶亮,“我想听你讲故事。”
“我能熬得住,有些上年纪的不行。后来几百人的会议厅,肚子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蝉鸣一样。”
她噗嗤一下笑了,手背挡住嘴,“你这是什么比喻啊。”
傅程铭抬眉,欣赏她这样明媚的笑,“不准确么。”
“还有还有,”她搂得更紧,笑容未散,“你的意思是你没上年纪?”
“总好过六十多岁,”傅程铭摸她泛红的脸,“菲菲喝醉了。”
“我酒量很好的,”她梗着细长的脖颈,“哪有这么容易醉。”
“调和酒醉得快,你那里面儿掺的是伏特加白朗姆,六十度起步。”
唐小姐偎着他的手臂,拖慢了他的步调,几乎是挪着走。
“如果我倒了你负责把我抱回去。”
傅程铭看女孩子钻进自己怀里,唇角涤荡着笑,迁就地说好。
她一惊一乍,又跳到他前面,双手背后,“你说保证完成任务。”
他左右看一圈,四周三三两两站着人,“回家以后补上,行不行。”
“你嫌人多吗?那我带你去个人少的地方,我的秘密基地。”
她手小,握着他两根手指晃了晃,“这里经常办宴会的,拍卖啊,婚礼,我小时候隔半个月就来一次。二楼有小阳台,那儿没人,不会有人进去的。你站到栏杆那,能俯瞰晚上的海景。特别特别漂亮。”
傅程铭勾着一丝笑,她退一步,他进一步,“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会没人去。”
“因为全被我轰出去了,同龄人嘛,赶就赶了,能把我怎么样。”
“我的地盘,你别怕。”
这姑娘一副理直气壮罩着他的样子,脸上写着,我保护你。
“快走嘛,”她拉拽他,手腕用了大力气,“去了你就知道了。”
傅程铭瞥一眼那高跟鞋,稳住她,“慢点儿,别崴了脚。”
她穿过稀稀散散的人,在礼裙与西装革履间隙,现出周欣仪惊诧的表情。
周小姐远远望着,看唐柏菲和那个男人格外亲昵,她笑得灿烂,眼里流淌着明晃晃的爱,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两手握着男人的小臂,迫不及待地让他向前走。
像厌烦大人聊天太久的小朋友,调动全身微不足道的力,恨不得拖着家长离开。
而男人脚步慢,走得稳重,却笑得纵容,对她溺爱地说着什么。
一袭红裙,更衬得她长相明艳、性格鲜活,在冬天,类似一把火烤到男人身上。
相比她,男人的沉着和生人勿进,悉数端在深黑色的正装里。
一红一黑,一冷一热,张扬与内敛,周欣仪找到了跟她最般配的人。
周小姐碰了下郑云朝的肩,“喂,郑少爷,睇清楚啦,冇。”
余下十几个八卦的少爷小姐们纷纷凑近,“边个啊。”
周欣仪指了指,“诺。唔好畀(让)我听到你哋嘅(你们的)心碎声。”
无论男女,今晚的唐小姐令所有人陌生,她从没对哪个异性有如此耐心,或者,没人见过她略带怯意的笑,那分明是沉浸在恋爱中,泡在宠溺里的状态。
大家对她的大概印象是漂亮,趾高气昂,嚣张,尤其瞧不上追她的公子哥们。郑云朝记得,他有次送她多头玫瑰,转手被她扔出去,第二天再追问,大小姐说不钟意,好丑,污遭邋遢,说话时正眼不带瞥人的。
有人直言不讳,以她的脾气指定孤独终老,她看不上全地球的男人,眼界高得离谱。别提喜欢了,恐怕没谁能让她有耐心,端正地坐下来,不再用鼻孔瞧人。
这一条坚信至今的理论,在刚才的一瞬被彻底推翻了。
周欣仪乐得开心,喝了口酒,“你哋(们)追唔(不)到手,就唔好眼热(眼红)到嘥佢喇(诋毁她)。”
郑云朝冷冷地瞟她,和几个朋友转身走了,步伐极快,逃避什么似的。
周小姐笑出声,为菲菲开心,也听一些男人在破防地拈酸吃醋。
他们嫉妒,他们不甘心,却只能动动嘴,说这对走不长远,迟早要黄。
周欣仪翻了个大白眼,“切。人哋可以长长久久。”
菲菲说,这场拍卖她老公会来,既然没瞧见哪个丑的,想必那位便是正宫了。
唐小姐从小在蜜罐子里,生长在众星捧月的环境,自然造就了高不可攀的个性。站在顶端,不落凡尘,像高原盛开的绿绒蒿,悬崖峭壁,天地界限之间,无人能摘,无人敢摘。
那么,与之匹配的男人一定和她相同,都站在高处。
女孩子带着他上楼梯,经过几道玻璃门,七拐八绕,终于到了目的地。
类似于轮渡的甲板,离海面很近,周身萦绕着咸湿的海风。
她抬手一指,眉眼弯弯,像挂在夜空的一轮月,“好不好看。”
傅程铭搭着栏杆,顺她指尖望去。浮光跃金的墨蓝色海面上微波荡漾,游走着几座航船,对岸高耸矗立的建筑如茂密森林,层叠交错,万家灯火印在天幕穹顶上,像黑绒布点缀的黄金和钻戒,远比璀璨繁星要抓眼得多。
他二十多岁年轻时至今,看过无数次的维多利亚港,和她爸爸,和一些往来的朋友。第一次看,比较惊艳,慢慢地到后来就心觉乏味,不过那样儿,商业建筑,北京也有的。
但此刻,他观赏着,心里滋味大相径庭。眼前的景,比从前哪次都要适宜。
他不像身旁的女孩子,为了看一处好风景,不惜盘踞一块偏僻的“基地”、不嫌麻烦地走一段距离,再吭哧吭哧爬上来。
三十四年,傅程铭对所谓的景色无感。他虽去过很多地方,但都是出于工作、出差或公务,下属、秘书和当地领导们招待迎接,带他去看看那些标志景点。
全程车接车送,效率第一,司机不会多绕一公里,不做无用功。他在轿厢里,随意瞥一眼,就算看过。
响起一道轻细的声音,“我在问你呀,好不好看。”
傅程铭的目光从海面挪开,侧眼看着她,看她鬓角漂浮的发丝,颧骨泛起的飞红,粉乎乎的,神情已有娇憨的醉态。
“好看。”
她镶碎钻的美甲指向某个大楼,说自己哪年哪月参观过,和爸爸一起。说航行的船,她有次坐过,但那天香港下了雨,黏腻的雾气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那会儿十岁,直接耍脾气大闹,哭出了声。
傅程铭只一味注视她,看她说得尽情投入。
她滔滔不绝,他静静地倾听,时而附和一两句,引出后话。
大楼里怎么样,什么集团?很遗憾,后来呢,雨停了么?
她掌握着话题主导权,他陪衬,喜欢听她分享这些。
木地板上有两条虚虚的人影,眼下,影子重合在一起。
傅程铭从背后抱住她,唇贴到她耳边,“喝醉的人都喜欢讲这么多?”
唐小姐受不住痒,缩起脖子,艰难地转头看他,“你不想听了。”
他寡言,俯身吻住她的唇瓣,把她喉咙里的话尽数吃进去。
她并拢发软的双腿,极力仰头配合着,手扯上他的领带作力量支点。
唐柏菲想说这里毕竟在外面,要不还是等回家吧。
但口腔的舌尖已长驱直入,裹着她的,把她搅弄得混乱。
将站不稳了,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背,牢牢搂着她,给足了安全感。
他像庇护她的港湾,挡下凉风,皮肤隔着西装带给她温热。
她一切的感知触觉都放在傅程铭身上,从此时,直至傍晚。
潮湿的初春,有雨寒凉,滴滴答答,在玻璃窗上淌下一道道雨痕。
她仰倒在床上,不披挂任何,黑长发散开,织成密集的网。
被他深递进去送上云端时,她身心都像雨丝,湿淋淋地化在沥青路面。
鼻端因涌来的生理性泪水而发酸,流到唇瓣上感到一点咸。
于是,她连同泪和将要冲破嗓子的叫声咽下去,压抑在胸腔里。
说的唯一一句,是她惺忪着迷恍的眼,难耐地,“明天我送你。”
“不用起那么早,”傅程铭低沉着嗓音,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休息。”
她伏在他臂弯上睡去,发顶抵住他的下巴,脸色的涨红久久不褪。
第二天傅程铭要走,她没力气起床,只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朦朦胧胧。
好像只睡了几分钟天倒亮了,他神清气爽,身姿笔挺,和昨夜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眼睛,他晚上是不清明的,还爬了些用力后的红血丝。
他看起来像极了清心寡欲的人,一本正经地,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走前给她掖好被角,唐柏菲半梦半醒,望了很久那道合拢的门。
十点起来吃饭,她端着小瓷碗喝生滚牛肉粥,“他什么时候走的呀。”
妈妈说:“六点半不到吧,你爸爸送他出大门的,顺便聊聊项目完工的事情。”
她不禁感慨,“这么早。”
六点半出门六点就得起床,除去穿衣洗澡,他可能一晚上没合眼。
她眼神呆滞地摇摇头,真比不上。如果说百分之九十的成功人士都为“高精力人群”,那他属于剩下的百分之十,“超高精力人群。”
曲令仪看女儿神神叨叨,笑着,“你摇什么头呢。”
“啊,”她猛地回神,赶紧喝口粥,“没有,没什么。”-
傅程铭并非她想的那么厉害,人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落地后,空姐叫他才醒。
这一趟回北京,多了好些麻烦的琐事。蒋净芳失踪,时本常称病入院,逃避调查,整日躺在病房昏迷,呼吸机一阵阵地聚着白雾,其次,他见过时老爷子的秘书覃湛生,需要配合写下协同犯罪的证据。
伏案几天腰酸背困,他和秘书玩笑,“我越来越像个老年人了。”
年轻小伙子给他倒杯茶,“什么话,十岁小孩像您这么辛苦也得不舒服。”
他颈椎疼,靠在椅背上喝口水,“时先生还在医院?”
“嗯,是的。”
陶瓷杯盖一落,他抬眼问,“哪家。”
“附属医院,”秘书别扭地停顿片刻,“您要去看他?”
“嗯。”
“我听说他明天做手术,大夫不让外人进去打扰。怕出事儿。”
“你也信,”傅程铭笑了,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准备车。”
“哦,是,这就去。”
小林热好车在楼底等,傅程铭斜身坐进去,顺手将门拉上。
到住院楼后,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顶悬着电子钟表,黑底红字显示着十一点二十五分。护士来回走动,脚步声极轻,空气中弥漫着未蒸发的消毒水味。
小林引他去某间病房的门前,“我就不进了,在外面等您。”
傅程铭嗯一声,压下把手迈入屋内,折身关严门。
“时先生最近怎么样。”随意问一句,他不见外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时本常躺着,呼吸轻缓,双眼紧闭,双臂压着白色被子。
百叶窗缝隙中筛出几缕正午阳光,床头那株鸡脚木的梅花形叶片隐约掩着监护仪参数。
时本常睁了眼,氧气罩呵出一口白雾,“小傅来了,好久不见。”
“您把这个摘了也能说话吧,声音太闷,我实在听不见。”
“白衣苍狗时过境迁啊,去年我还在饭局上帮你们母子相认呢。今天倒一躺一坐了。”那个秋天,时本常抽着雪茄,看傅程铭被母亲嫌弃,被同母异父的弟弟骂奸生子,他何等神气,那一场戏,他多开心,让傅立华儿子丢尽了脸。
傅程铭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您要想坐,现在就能坐起来。”
时本常摇头,用了最轻的声音,“只是过了个年而已啊。”
轻到如一团气,飘飘然地顶到房梁上去。
他不懂,陈委员马上要和女儿结婚了,这条大腿终究没抱住。
傅程铭看他恍如死不瞑目,“是你太着急,出了太大的纰漏。”
“完工的建筑,书记在场,你怎么敢让板子掉下来砸伤我,和谭部长。”
“我就算不这么做,你也一样要我去死。你在查我,和谭连庆一起查我。”
傅程铭不回答,只双腿交叠,垂眸睨那位矮小的老人。
“但是小傅,你不要年轻气盛,心浮气躁,觉得自己尽在掌握。”
时本常慢慢摘了面罩,“我活不过今年春天,你奶奶也一样。”
“听说,你今年过年去香港陪老丈人了?作为一个小辈,连养你到大的林教授都不顾。你妈妈失踪,或许在三里河,陪着你奶奶。也可能,你奶奶的尸体,早烂在家里了。”
时本常笑得尽兴,有水鬼拖活人溺亡的扭曲快感。
第60章 初春,阴雨和一封信
时本常的一番话,让傅程铭本就匿在阴影里的目光更加深重。
但他仍端坐着不散架子,慢慢放平了交叠的腿,打量着床上的人。
他先是冷寂的质疑,接着涌上几分沉思,其中夹杂了一点紧张。
最后,所有不平静的情绪像蓄势待发的火山,在瞬间猛地释放出去。
傅程铭几乎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起身,径直夺门而出。
躺着的“病人”笑出声,话不是胡编乱造,一切皆有依据。
覃湛生被捕前经常观察林教授的动向,且汇报说,老太太近些天总叫一个陌生女人登门拜访,这很奇怪,毕竟依她那倔强性子,家中是无人陪伴的,也从不叫人久留。
春分前的北京空气冷冽干燥,乌云压顶,昭示一场随即到来的暴雨。
他步履匆忙,三步并两步到了楼底,站在车前敲了敲玻璃。
小林一惊,转头看见傅董那拧在一起的眉梢,慌乱间下了车。
“三里河,”傅程铭嗓音压得很低,“把后面儿的门开了。”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可小林不敢多嘴,只默默照做。
一路上,傅程铭始终端着风雨欲来的表情,化不开的阴郁厚重压抑,如天边吸饱水的黑云。窗外灰蒙蒙的景快速倒退着,小林从后视镜望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汗。
他鼓足勇气问,“傅董,到,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
傅程铭在后座缓缓合上眼,刻意隐藏了那份罕见的无措。
“您别吓我,说句话吧。”
他稳着气息,语调反常的冷淡,“你只管开车就好。”
小林识趣,不再问。后半程的轿厢里一片死寂。
轮毂碾地的嘈杂声入耳,击碎了傅程铭仅剩的理智。
他强迫自己镇定,拿起手机拨了奶奶的号码。等待接听的过程是一种折磨,心悬在嗓子口,每一下占线声都格外煎熬。
数不清听了多少次,还是没打通,他凝滞着呼吸按下红键,思绪变得混乱不堪,嘟嘟嘟的机械音魔怔一般回荡在脑海里。
明明前几天还跟奶奶打过一次电话,她说身体一切正常,有按时喝中药,再来是去常主任那儿复查了几次,叫他不用担心,嘱咐他平衡好生活和工作。
如果是蒋净芳找麻烦,那更不应该。林婉珍要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她儿子也别想好过。她不至于蠢到自绝后路主动招惹他。
在没见到奶奶前,他实在推测不出任何的可能性了。
车驶离隧道,乍来的光亮照在傅程铭一双茫然的眼上。
他像陷入黑暗的人,伸出手拼命地挣扎摸索着,妄图找到答案。
停在小区单元门口时,小林折身看他,“傅董,咱们到了。”
傅程铭回过神,一声不吭地下车,连门都忘了关。
此刻已滴下细密的雨点子,在地面晕染了一圈圈潮湿痕迹。
大跨步迈进楼道里,傅程铭听见上方传来一阵争吵,声音很是熟悉。
他五阶一段的爬,大衣衣摆扫着楼梯,手不时扶一下铁栏杆和老旧泛黄的墙。
上到三层,眼前赫然站着三个人,蒋净芳、廖佑均和一位穿警察制服的青年。
所有人齐齐朝他看去,默契地闭上嘴,霎时安静得诡异。
傅程铭喘着粗气,额角有汗,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奶奶的防盗门是锁着的。
他问,“出什么事儿了。”
老廖不言语,蒋净芳懵了半晌,旋即拽住他的胳膊,带哭腔说,“不是我,不是妈妈,你相信妈妈,妈妈一进门就是那样了,是你奶奶要我来的。”
廖佑均勃然大怒,吼她,“那为什么开不了门!是你锁的!”
“不是我,”蒋净芳抬手胡乱抹眼泪,“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做。”
傅程铭注意到她手里攥了一把的剪刀,刀刃沾着不少血迹。
“这是谁的血,”他指着蒋净芳,狠狠皱起眉,“你到底干什么了。”
蒋净芳忍不住颤抖,把剪刀扔老远,像丢什么可怕的物件儿。
在这一瞬,他积攒许久的不祥预感达到极限,加速加重的心跳声鼓噪着耳膜。
年轻警察搀着廖佑均,“师父,开锁的马上就到了,您再等等。”
傅程铭不再冷静,他一秒都等不及,回头喊了声,“往后退。”
奶奶的防盗门是朝里推的,加上几十年没换修过,锁子老旧松垮,大概率能踢开。他调动了全身的力去踹门,一脚又一脚,一次比一次重,铁门刺耳的震动着,响声遍布整栋楼。
不少老居户悄悄开门,探出头看,和家里人窃窃私语地讨论。
“这不是林教授的孙子吗,平常客客气气的,怎么踹门呢。”
“是出事儿了,你看廖佑均也在,还有个警察。估摸是他徒弟。”
老人们纷纷窥伺他,似是见到了多新鲜的人。
一向温雅有礼的傅程铭变得粗鲁,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数不清第几下,大门猛地开了,把手狠狠磕在墙上。
他顾不得拨开耷在额前的那绺头发,匆匆闯进屋子里。
客厅没人,家具静静地摆着,茶几上有两瓶暖壶,一份今天的报纸,还有零散的小包装点心袋,是奶奶爱吃的茯苓饼。阳台的推拉窗开着,溜进一阵风,君子兰长而厚的浓绿茎叶不断晃动,生机盎然。
照旧是一如既往的安详和谐,完全不像出事儿的样子。
傅程铭松了口气,踱步找了一遍,人不在厨房和餐厅,不在书房,卫生间黑着灯,那肯定在卧室。奶奶家的卧室原本有两间,主卧次卧,后来是装修时改成了书房。
奶奶的原话,她想把爷爷收藏过的书全整理在一个家。
卧室门虚掩着,他轻轻推了下,看见床上躺着一道瘦弱的身躯。
“奶奶,”傅程铭已站在房间内,象征性敲敲门,“我回来一趟。”
他怕惊到老太太的心脏,步调极缓地,坐在床边的木椅子上。
“我今天多说几句,您嫌烦的话,好歹等我说完。”
傅程铭心里措辞,眼瞥向飘动的白纱帘,“我赶到的时候蒋净芳也在门口,手里拿了把剪刀,上面有血,受伤的是谁。你们最近是不是有往来,今天上午动手了?”
“您要是不舒服,先别躺着,和我去医院一趟。”
是在这句话的末尾,他觉察出了不对。奶奶今天睡得太沉,她一条窄小的身体平正规矩,眼皮紧紧地合着,两手交握搭着肚子,而腹部没有一点起伏。
他又叫一声,“奶奶。”
没人应,没听到奶奶的声音,没听到熟悉了三十年的声音。
其实,傅程铭感应到一些,但他不愿信,不愿朝那方面去想。
他宁愿装傻,心急手慢地握住奶奶的手腕,摇了两下。
两根手指就能握全的手腕,皮包骨头,那么轻,那么冷。
他松了手,眼睁睁看奶奶的胳膊重重摔下去,摔得毫无生气。
屋子里静如死水,只有他一个人在呼吸,屋外,是老廖急着跟邻里们解释,混乱的说话声隐隐约约,落在他耳边简直震耳欲聋。
傅程铭蜷缩着食指,凑近奶奶鼻端,这样放了很久。
他多希望能感受到凉沁沁的气息,哪怕微不可查也好。
但可惜,什么都没有。
他头皮发麻,像被一道锋利的鱼线贯穿大脑,刺得全身一个机灵。
傅程铭僵坐着,面无表情地看床上的人,一切皆是平淡无比。
奶奶躺在那儿像睡着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能和他说句话。
这一幕让他想起小时候,八岁那年,奶奶要求他午休,他留存了丁点贪玩儿的脾性,偷偷起床去书房翻连环画,当时的奶奶就这样躺着,躺在他面前,和此刻别无二致。
后来二十岁,三十岁,他中午抽空来看她,也有几次赶上她午睡。
和今天一模一样,就这样端正地躺着。
回忆起从前的一刻刻,他恍如隔世,三十四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他不再年轻了,奶奶也不在人世。
傅程铭撑住床头柜,想极力地站起来,却怎样也用不上力。
这椅子后面似乎伸出几根绳子,将他死死捆在原地,叫他无法动弹。
刚才试探奶奶鼻息的那只手,现在正微微发抖地搭在柜角上。
门外,廖佑均他们跑着进来了,几人站在他背后,喘着急促的气。
老廖高声问他,“怎么了程铭,你奶奶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傅程铭知道,他应该承担奶奶去世的一应后事。但他喉间哑然,久久开不了口。
他竭力调整着失常的情绪,尽力要自己像平时应对工作中的难题和风浪一般理智,可越是如此,那阵压抑的悲痛越是后劲儿十足,以幕天席地的气势涌上去,生生将他吞噬。
廖佑均敏感地意识到了,差点晕倒,好在徒弟搀了他一把。
蒋净芳急于辩白,吓得跪倒在地上,用膝盖走到傅程铭腿边。
“程铭你听妈妈一句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奶奶叫我来,她把所有积蓄打到我卡里,她警告我不要和你打官司了,不要打扰你的生活,不能再跟你抢任何东西,我答应得很好,我按她的意愿买好了去国外的船票,我马上就能走了。”
她语无伦次,额头重重磕在他大腿外侧,就像是给儿子磕头。
“我本来明天就可以走的,明天就能和你弟弟一起离开北京离开这里。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杀她!”
“程铭,你最聪明了,你最有能力,你从小就明辨是非。”
“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好,但你得信妈妈一回。”蒋净芳没化妆,显出一副憔悴来,源源不断的泪打湿她整张素净的脸。
她仰望傅程铭,却见他没半分张口的架势。
蒋净芳的碎发铺散开,被泪一黏,就此凌乱地粘在五官上。
“她找了那么多关系威胁我,”她似吼似叫,崩溃着塌下身子,“你觉得我会傻到做这种蠢事吗!傅程铭你看着我!你说话!你要亲手把妈妈送到监狱里去?”
“是林婉珍害我,她当我的面割了手腕,我吓得跑出去,她反手就关了门!”
“不信你看,”蒋净芳对他神经兮兮的笑,“来,你看这个刀口。”
她握起林婉珍细弱的干枯的手腕,将伤口举给傅程铭看。
他并未直视,只从余光里瞥见奶奶的皮肤上有深深的划痕,道子周围腻着半干的血迹。
“这个刀口,法医可以鉴定是自杀,和我无关,和我无关!”
蒋净芳奋力自证清白,却换来一室的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当然是自杀,傅程铭懂,跌坐在床尾的廖佑均更是清楚。
老廖想,婉珍这么做,是为了程铭能安稳无忧的过完后半生。
法医不傻,必然能查出是自杀,但婉珍很聪明的,她压根儿没指望用这么个拙劣又破绽百出的谎言去骗警方。她明白程铭苦于找蒋净芳犯罪的证据已久,只差一个彻底调查的契机。
婉珍愿意用她的命换这契机,庇护她从小养到大的孙子。
廖佑均之所想,傅程铭必然能猜到。他侧眼,观察奶奶的面容。
奶奶相较于从前瘦了太多,面色蜡黄,脸颊凹陷,还特意带了针织帽。
帽子里有多少头发都不一定。他被烫到似的,急速挪开了目光。
恍惚间,傅程铭终于肯开口,声音如细若游丝的断弦。
“我,回家一趟,准备后事。老廖,这儿交给你。”
蒋净芳拽着他的裤脚,戚戚地哭着,“你不能丢下妈妈不管。”
他撑住腿,艰难地站起来,不顾蒋净芳的哀求走出了卧室。
站在客厅地心,隔着一扇门,他听见老廖大吼着,“我不管什么不在场证明,我不管你的动机,你在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结果闹出人命,就算要法医鉴定,你也必须得和我走一趟去录口供。”
“你哭也没用!不是什么都没做?那还怕什么,快走!”
傅程铭从内衬口袋掏出墨镜,缓缓戴好,拧开防盗门的锁。
楼道里照样围着好多人,眼神扎扎实实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的探究。
“程铭,没出事儿吧。都还好吧。”
他轻颔首,扶着落满灰的生锈铁栏杆,一步重似一步地下楼。
单元门外的空地上,小林焦灼地在车附近来回踱步。
陡然看见他,小林眼睛一亮,小跑着给他撑起伞,高高举过头顶。
“可算出来了,把我吓死了您,接下来呢,回集团?”
阴沉的乌云下,傅程铭的眉目匿在黑色墨镜中,“不用。”
“啊,那,”傅懂很奇怪,说的话无甚感情,“那您要。”
“我在附近走走,”他声色平平,没有音调,没有生机,“你回家去。”
小林咽口唾沫,不敢多说什么,“那您把伞打上。”
接上小林硬生生递来的伞柄,他道了句谢,随后走进风雨里。
小林望着那道落寞的背影,心下顿感不安。
出于司机的责任,他给冯少爷和季总各打去一个电话。
傅程铭在人行道上走了很久,黑色镜片挡住了他猩红的眼眶。
一滴极细小的泪从右侧的脸上淌下,片刻就被皮肤吸收了。
奶奶是从父亲出车祸那年开始养他的,他太想至亲,搬进老房子的第一天便静静流眼泪,奶奶指着他鼻子教育,一个男孩子别说哭了,就是红眼眶也丢人得很。
不能坚强一点就叫人瞧不起好了,从那之后,他养成了不掉泪的习惯。
没想到十岁后第一次哭,是奶奶离开人世。
现在回头看,奶奶当年要艰苦得多,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但林教授没红过一次眼,没向他诉过一声苦。
她用逐渐年迈且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他一整个人生。
那时爸爸去世,家底仍是丰厚的,搬去宅院请几个佣人完全没问题。
是奶奶活得清贫又独立,每天中午下了课给他做午饭。
她总喜欢买卷心菜,炒起来方便,容易熟。奶奶做饭,他被要求在厨房门口读书。
走神时,他观察奶奶切圆白菜,横竖一共两刀,干脆利索。
步行到四合院是傍晚六点多,雨也停了,傅程铭收起伞。
成姨来开门,见了他喜出望外地,“先生回来了,晚饭准备好了。”
两人跨过门槛,走在院子里,成姨替他拿着伞,“太太晚上就回来了。”
“太太上飞机前还和我打电话,说要吃哪些菜,还给您点了呢。”
穿堂的凉风拂面,刺痛他那一小片被泪滴浸润的皮肤。
成姨沉浸在唐小姐回家的喜悦中,没顾上看傅程铭的状态。
“太太原本是要明天才回来的,但明天香港有雨,就提前起飞了。”
“对了,太太还说,要先生比她回得早就叫你先吃,别等她,也别饿着您。”
听成姨念叨那女孩子,傅程铭总算有所表示,“不用,我等她回来。”
“好嘞,”成姨指了指眼跟前儿的餐厅,“厨房熬了元贝粥,您先喝点儿垫垫肚子。”
他声音冷,再多说一个字恐怕都要暴露当下的心境,“行。”
傅程铭进餐厅,成姨热络地拉帽椅,“您坐。”
他落座,双手搭在桌面,依旧没摘下墨镜。
成姨觉出些不对,却不好多打听,只端来粥,“您尝尝。”
“新研究的,”成姨解开瓷盅盖子,“挑的是最新鲜最大的元贝。”
他应一声,拿汤匙搅了搅,迟迟不见要喝一口,“您去忙吧。”
“诶,是。”走前,成姨揿亮餐厅的吊灯。
傅程铭舀一只元贝,吃到嘴里,嚼了半晌咽不下去。
三关六扇门敞着,一格一格的露出屋外阴翳的天。
他被框在狭长的一格内,正吃之无味,食不下咽。
那块儿元贝终究是喝了水凑乎顺进胃里。
独自坐了会儿,他准备起身去书房,联系料理后事的人。
此时,院儿里飞奔来一个陌生人,进餐厅险些被门槛绊倒。
目测不过二十的小伙子,弯腰扶住门框,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他拎着一个编织袋,看起来沉甸甸,“您是傅先生吗?”
傅程铭回,“嗯。”
男生打量着紫檀木桌前的男人,瞧他手握成拳压在桌边,戴一副墨镜,一身肃杀的西装革履,怪凶人的。
“您半年前要我们老师傅修缮林教授的藏书,我们已经完成了。”
“您看,这一本儿得二百,要不您到付”
“去找成姨要,让她把钱打你账上。”
小伙子哦了两声,被男人那低气压弄得喘不上气儿,丢下袋子灰溜溜跑了。
去年他督促奶奶喝药治病,结果奶奶打发他,说太闲散的话,替我修修书。
书修好,人却不在了。傅程铭把袋子提到书房,一揽子全摊在桌面。
他疲倦地跌在真皮转椅上,揉着鼻梁,抱以沉重至极的心情去收整。
每归类两册,他就得闭起眼睛缓缓,仿佛泄了全部的力量。
直到翻最后一本时,掉出一件牛皮纸包装的信封。
傅程铭心头突突跳着,仔细审阅封面上的每道笔画——程铭收。
那天晚上,他看完信的半小时后匆匆驾车离开家。
季崇严连夜赶来,傅程铭已不在,他问成姨,“人呢?”
成姨不明就里,“先生说,他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真是,”季总咬着牙跺脚,“快去追,拦住他,别让他脑子一热做傻事。”
成姨跟上干着急,颤着声问,“我,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唐小姐在吗?让她电话联系,她说的话,傅程铭听得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