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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烧纸,白发和我爱你

    傅程铭拆信封时,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书房的直棂窗开了一扇,雨点子斜着潲进来,在红木地板上积起一滩水。

    台灯里,信纸泛黄发脆,散着老旧书籍的油墨味儿,看样子不是近期写的。

    他呼吸极轻缓,似是怕吹皱这珍贵的信,怕惊扰了奶奶的灵魂。

    字字娟秀,是熟悉的笔迹。

    他先扫了眼,一行行潦草模糊地滑过,再强迫自己静下心去读。

    [写给程铭:

    展信舒颜,见字如晤。

    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的。我估摸着,你看到后我已离开人世。

    两年前,我时常感到身体欠佳,小季的母亲陪我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到了肝癌晚期,除非花天价去治,否则剩不下多少光景了。季母哭着执意要告诉你,被我拦下了,你们小辈千万别怨她,她也难做。之后我又回绝了主任的各种疗程方案,自始至终,态度坚定决绝。

    一来,我不愿在病痛折磨下,躺到病床上没有尊严地吃药、手术。

    二来,治愈概率很低,全国仅有个例。何苦去犯这个傻呢,一个人,他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实难变更。

    程铭,最主要是为你。

    当时你正肃清公司内部,忙得焦头烂额披星戴月,我不想你再因为我的病操心劳神,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负担,我心强了一辈子,从不拖累身边的任何人。癌症是无底洞,掉进去的精力和钱,填都填不满。你把这两样留给自己吧,不用分给我,不用在我身上耗费光阴。我年过伞寿,说实话,已经活够了。

    自从你爷爷走后至今,我一直活得很累,心像是被挖空了,缺失了精神支柱。

    抚养你爸爸成人,到供你长大,这段本就漫长的岁月在我这儿更是度日如年。

    你爸爸车祸去世起,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那份煎熬便日渐加深。现在回头想想,好歹是撑住骨头架子挺到今天了。

    至于这个病,你不要担心,我得知时反而松了口气。总算有了解脱的那天。

    实不相瞒,近几年我频繁失眠,辗转反侧、不断醒来,就算睡着了也是梦见过往的旧事,再一睁眼却发现物是人非,改天换地经年隔世,至亲、爱人、朋友,陪伴我的人大都离去,属于我的时代也成为历史。

    我坦然地接受了死亡。于是决定死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如果我可以成功,用我仅存的生命,扫清你前进道路的障碍,那么我死也瞑目,你应该能无忧地过完后半生。

    程铭,务必不能自责内疚,这是我自愿为你去做的,我不后悔。请你按照我以下的遗愿,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第一,我死后你不要苦大仇深,不搞什么披麻戴孝那一套。原先你怎样生活的,一切保持正常就好。

    第二,把这封信誊抄一份,烧给你爷爷看。他会开心的。

    第三,我的遗物,由你决定去留。

    第四,我的遗产一半给你,一半给你的太太。对我来说算是丰厚,毕竟我攒了大半辈子。

    第五,人生之幸有三,家庭幸福,婚姻美满,身体康健。你父亲虽然早早离去,母亲另嫁他人,但你仍是幸运的,得老天眷顾,你有唐小姐。她是个好孩子,希望你好好珍惜,倘或将来有一儿半女,陪他们安稳渡过余生。

    生命的长短无法预知,我能有这个寿数,已是很满足。你不必遗憾,这几十年你为我尽的孝心,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很少这样跟你推心置腹地说心里话。

    既然讲了这么多,那就再多嘱咐你一些吧。

    愿你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思不出位,以常德行。

    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愿祝你如此山水,滔滔芨芨风云起,生羽翼,化北冥鱼。一鸣从此始,扶摇至青云。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天清地宁,百骸皆春。

    你读到这里,我写到这里。

    蚕月中浣之五日,亥时留信

    林婉珍,绝笔]

    傅程铭捏着纸边的手抖了两下,反复看着最后几行字。

    他的眉眼笼在浅薄的暖光里,覆了一层幽弱而茫然的悲伤。

    心脏一拍一拍地跳着,他强撑住,照奶奶的遗愿誊写一遍。

    半小时后,傅程铭漏夜踏门而出,托关系去了爷爷的陵园。

    隔了一道栏杆,他站在棺椁前,用打火机燎着信封的一角,看火光撕破一片黑暗,纸面烧焦,慢慢化成灰烬,什么都没有了。

    回程时,傅程铭摇下车窗,手肘搭在上面。

    一道道路灯飞速划过,照亮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或许平静,或许难受,又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

    最贴切的,可能是刚失去亲人的那种麻木和难以置信-

    前厅的石砖地上,唐柏菲撑着伞,纤瘦的身体融在雨丝里。

    小冯少爷在,季总也在,正站她左右陪着一起等。

    听季总说,廖佑均心脏病发住进医院,目前稳住了病况。

    成姨乍然听闻噩耗后,心痛不已,哭成泪人,被搀去房间修养了。

    两小时前,唐小姐抱着轻快的心情回北京,奶奶突然辞世的消息却砸了她当头一棒。

    她无法接受,手腕一松,掉了伞,泪和雨同时在脸颊上肆意淌落。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她不明白,生命怎么会这么脆弱。

    奶奶音容宛在,年前见面时的相处历历在目,似乎还是昨天。

    给傅程铭打了不下十几通电话,他一次都没接。

    她扛着伞,猛地一脚踩进水坑里,溅脏了裤腿,“我去外面找他。”

    “唐小姐,”是小冯一把拉住她,“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出去也无济于事啊。咱不能跟无头苍蝇一样,别急,何况现在这么晚,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季崇严提醒她,已经联络了各处的人手帮忙盯对,只管等就是。

    唐柏菲不知所措,游目四顾,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奶奶溘然长辞,连她都伤心,更别提他。那是他唯一的亲人。

    她怕,怕他会丧失理智去做傻事,就此丢下她不管了。

    她抹两把泪,像个走丢的学生,孤零零地等大人出现。

    习惯了他体贴地负责一切,她高枕无忧,依赖他,依靠他,眼下他不在身边了,她一个人慌乱得不知道怎么办。

    在愈发湍急的雨中站了好久,她双腿酸麻,四肢冷得打寒颤。

    忽然看见冗沉的夜里走来一道身影时,都以为是恍惚了。

    使劲儿揉揉眼睛,她屏着呼吸,不敢置信地望去。

    是傅程铭,是他,他打着伞,似是故意放低,让伞遮住他整张脸。

    他穿一身黑衣,步调沉重,完全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姿态。

    唐柏菲顺势扔了伞,冒雨跑过去,一步一水花。到他近前,又哑了声,只顾拽住他的西服袖口,仿佛怕他再跑了。

    心心念念的男人抬起伞,举到她头顶,也露出熟悉的面容。

    昏昧的光线里,他眼下泛青,眉目间残存一抹淡淡的无力感。

    从没见过他这么疲惫,她陌生又心疼,哽咽着,“你去哪儿了。”

    女孩子鼻音很重,眼眶猩红,眼底攒的一弯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和雨混在一起。她发丝凌乱,黏在红扑扑的脸上,想来是等了他太久。

    傅程铭挤出勉强的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想暖暖她的手,可自己也是一样冷。

    他的长款大衣裹住她半边身子,“去陵园烧了点儿东西。”

    她啜泣声减弱,被他这样带着走,心里那份踏实落地的感觉又回来了。

    前面二位往进走了几步远,冯圣法看他没事,稍放了些心。

    傅程铭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他今夜寡言,丝毫没有闲说半句的心情,出口的话也十足平淡。

    小冯说,“等你回来啊,怕你出去一冲动,不要命了。”

    “我不至于犯傻,”话虽这么说,但谁都知道他一定是悲痛的,“你们没事儿就先回,我要联系办丧事的人了。”

    小冯还想多说几句,季崇严拦下他,摇了摇头。两人默然离开。

    雨幕围拢了偌大的院子,幽暗的夜色像洒在天际的墨水。

    “不要一个人,”她双手抱住他的臂弯,扬起头,“你去干什么我都陪你。”

    潜台词是,千万不要再离开我的视线,别再让我担心了。

    听着她轻细的声音,紧张发颤的音调,他心口酸涩,原本沉重的眼终于有了些精神。

    一路上,唐柏菲依偎着他,抱住他不肯撒手。

    随后便听他调侃,菲菲不用怕,我又没长翅膀,飞不了。

    可他分明是佯作坚强,他嗓音那么轻,有气无力,像即将飘到天上去。

    这些话入耳,她眼睛又忍不住地泛红。

    进了书房,傅程铭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晚上吃饭了没。”

    她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摇了摇头,“你先忙,我陪你。”

    看他坐在桌前,她也搬个椅子坐到他旁边,膝盖挨着他大腿。

    傅程铭侧首去看,这姑娘生怕他丢了似的,不换鞋,不换衣,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端坐着,瞧着是神经紧绷,绒围巾上的那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他眸光深邃,替她把碎发捋到耳后,“去洗个澡。”

    她不说,只摇头,目光倔强,一副谁也叫不走的样子。

    傅程铭暂且顾不上管她,看了眼表,抓紧时间拨电话。

    抽屉里有成姨帮忙记的号码册,他翻出来,在灯下摊开。

    他指尖抵着一串数字,打过去,没几秒对方接通了。

    唐小姐一直看着他,看他胳膊撑在桌沿,嘴角生硬地勾起,话语间强装着淡然无事,“是我,程铭,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今天上午,我奶奶去世了,烦请您半月后参加葬礼。”

    “是,不用担心,我发现的时候,她像睡着一样。走得很安静。”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嗯了两声,道别后挂断电话。

    按下红键的那刻,他挂着的假笑明显僵了片刻,旋即消失不见。

    这一个晚上,她数不清他通知了多少人,听称谓,其中应该有长辈、属下、朋友,他永远憋出一点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去描述,把奶奶的离世讲得很体面。

    她还依稀听话筒里某个人说,小傅,你奶奶寿终正寝,这是喜丧。

    而他却笑得更勉强,附和着,是,您说得对。

    唐柏菲不懂他的勉强,只借这光线,仔细端详他的侧脸,半晌,却看见他鬓角有一根白发,夹杂在浓密乌黑中是那样显眼。不知怎么,她一口气提上来再咽不下去。

    兴许是反光,看错了呢?她梗着脖子,不信邪地左右晃动身体,妄图找到某个角度,让那根白发奇迹般变黑。

    但无论哪个方向,它都是白色。她那口气憋闷在胸口,难受得很。

    他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手机贴面,嘴巴张合着,她听不进一个字去。

    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嗓音已然沙哑,他慢悠悠探手握住杯柄,凑乎喝了口冷水,又继续和那端人说话。他的坐姿有些塌,不比寻常那样干练利索、腰背笔挺板正,整个人散发一种罕见的疲态和无奈,像老了几岁。

    她不敢再看,脖颈有千斤重,狠狠低下头。也对,人们天然回避悲伤,而他要一遍遍一回回地复述奶奶去世,谁能受得了。

    等他合上电话簿,她坐得颈椎发酸。

    傅程铭泄气般靠住椅背,闭眼揉着鼻梁,传来女孩子凄凄的哭声。

    他放下手,心焦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怎么了。”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伸手抬她下巴,被她瞥着脸躲开。

    这是执意不肯抬头了,他眉梢紧锁,大脑思绪如一团乱麻。

    由于一晚上都在打电话,正是不太清醒,他推测的原因无非那几样。

    困了,饿了,渴了,不然还能有什么,她这个年纪,没太多烦心事。

    他举目环顾,成姨哭倒了,这家没烧开的热水,“我出去一趟。”

    傅程铭拖着沉重的身体,欲要起身。想到厨房给她沏茶,煮一碗面。

    女孩子急吼吼的喊叫,几乎破了音,“你去哪!”

    他眼尾陡然划过一丝震惊,转头看向她。

    以为他又要走,又要出去,去想不开做傻事抛下她。

    她扑进傅程铭怀里,坐在他腿上,头顶抵住他的下巴。

    抱紧他,口鼻闷在他颈窝一侧,声色沉沉地,“你别走。”

    接下来她表现反常,默着黏了他好久,似恳求似耍脾气,说了句过分郑重的话,“我爱你,你别走,我爱你。”

    后来,不知是小宁在幼儿园跟谁学不下好,回家第一句便问他,爸爸,我爱你是什么意思。只有说了,两个人才能结婚?

    他收整着小书包,无奈皱眉,说,不是。

    啊,那,这三个字随随便便就可以说?

    他说,当然不是了。

    他很耐心地,把小宁胳膊蹭折的书角抚平,包上新书皮。

    那妈妈有对你这样说吗?

    他说有,是在那年春天,在他最难熬的时候。你太奶奶说得对,我是很幸运。

    第62章 葬礼,草莓和刑少爷

    衬衫的领边被女孩子弄湿一小片,傅程铭抱着她,掌心压在她后背拍了拍。

    第一次听这么郑重的三个字,他的心脏连同全身血液都僵了半晌。

    缓过劲儿来,他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声音轻而沉笃,“我也爱你。”

    怀里的人仰头,红着眼睛埋怨他,“那你还要走。”

    傅程铭蜷起食指,蹭掉她眼角的泪,“不是饿了?我去厨房一趟。”

    “我不饿,”她谢天谢地,把他抱得更紧,“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带着哭腔和颤抖的音调里,是对他多到满溢的担心。

    听她反复念叨着,他原本寥落茫然的情绪,似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傅程铭眼底终于有了笑,问得很温柔,“那为什么哭。”

    她坐直身,撑住他的肩吸两下鼻子,“我看到你有白头发。”

    “很正常,人到一定年纪就会长,”他欣慰,“不过我们菲菲还很年轻。”

    “别这么说,”唐柏菲心酸,连连摇头,“你一点都不老。”

    “嗯,知道了,”他抚了抚她的后脑,下巴一指,“你去睡吧。”

    到最后几个字,傅程铭的说话声轻得只剩个口型,好像耗尽了力气。

    他今夜真是一副疲态,永远问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多言。

    “说好了我陪你,”她伸手,给他揉揉肩颈,“是不是累了。”

    傅程铭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了半晌,不舍得让她这么做。

    她盯着他眼下一片青色,蹙起眉梢,“我和你一起。”

    “我还得一会儿,”傅程铭亲她的手,“你先去,听话。”

    “那你还要忙什么。不是都打电话了吗。”

    他闭了阵酸疼的眼,“人一去世,前前后后一堆琐碎的事儿。”

    “嗷,不急,”怕激起他的悲痛,她不敢多问,“我去等你,我不睡。”

    唐柏菲小心翼翼从他腿上跳下去,回了卧室,没心情泡澡,只草草洗漱了,随手换件睡衣钻进棉被里躺下。

    屋子暗,她几经辗转,怕自己先睡着,便扭亮台灯,将亮度调到最大,在接连不断的哈欠中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从前觉着温馨的光,现在是这样刺眼。

    听了半小时,偶有他拖鞋趿拉地面的脚步声,估计是倒水喝。

    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她用力掰开上下眼皮,硬是撑到十二点多。

    傅程铭轻手轻脚地进去,合上门,看见她那双睁圆的眼。

    “说要等我,就真不睡了?”他踱着步,坐在床边摘腕表。

    她重重嗯一声,看他脱了外衣,“我说到做到呀。”

    等他一睡下,她像块儿磁铁主动吸附到他身上,四肢锁着他。

    傅程铭被缠得动弹不了,握住她的手臂,“别怕,我不走。”

    “不走也要抱你。”

    她越说越来,半个身体压住他,脑袋不停蹭着。

    女孩子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是他经历亲人离世后的唯一慰藉。

    “好。”傅程铭搂紧她,手搭在她的腰间,望着天花板出神。

    奶奶说得很对,老天从不亏待谁。一个人缺失什么,定会在其他地方弥补回来。

    四下安静,谁也没睡着。

    她陡然来了一句,“傅程铭,难受你就哭出来好不好。”

    “或者你跟我说一说,不要憋着啊。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我和你说,我小时候只要一生气一伤心,就会跑到阳台上大叫几声。虽然费嗓子,每次喊完就哑了,但真的很有用,憋的那口气好像一下就消失了。你试试嘛。”

    “好,”傅程铭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面上,“我试试。”

    可他的语气过分迁就,她不傻,能听出来是在哄她。

    像是一个孩子不懂大人那复杂的痛苦,以最天真的方式去劝解,提一些自认为有用的法子。他都明白,却只佯作无事,反过来安慰她,要她别太担心。

    她的眼又堆起泪,只一味地将脸埋进他脖子里,声色沉闷,“可能我那样,对你来说有点幼稚了。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傅程铭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她眨动的睫毛,“不幼稚。菲菲很懂事。”

    “那你能不能,”她略停顿,喃喃着,“把在书房说的话,再说一遍呀。”

    他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指尖微动,“我也爱你。”

    “把也字去掉好不好。听着怪勉强的。”

    傅程铭低吻她的额角,“我爱你。”

    这一整晚,女孩子就没松过手,始终缠得他很紧,之后半个月也是如此。

    每天早上起床,他都要抱着她承诺,说一定不会乱跑,一定准时回家。

    他时常打着领带,注视好一会儿她的睡颜,如此才能获得辛苦一天的精力。

    傅程铭专门请了丧假,为奶奶办葬礼,照她生前的习惯一应低调从简。

    但当天的宾客仍是浩浩荡荡,陆续跨过门槛,鞠躬,献几束白菊。

    吊唁的人来自各界,年轻至二十出头的学生,更有八九十岁的退休学术大拿。

    他就在那日见到了自己大学的教授,老师记得他,操控轮椅走到他近前。

    老人抬头,看他身旁站着的女孩子,两人正手挽手,举案齐眉的样子。

    “小傅,你结婚了?这是你太太?”

    傅程铭说是。

    老人感慨万分,“真好,成家了。我印象里,你只有二十岁。”

    “我老了,”他勉强一笑,“都快三十五的人了。”

    唐柏菲不愿听他这么说,侧眼看去,他分明是满头黑发,脊背笔挺,无非眉宇间多了些失魂,但又随周身流淌的沉稳气减弱了,中和下来,成了岁月积淀后大浪淘沙的阅历。

    到晚上七点,他去送客,由于午饭时敬了几杯酒,脚步是虚浮的。

    她想扶着,陪他一起,被他柔声拒绝了,“菲菲去休息,去吃点儿东西。”

    目送他出了院门,有小冯少爷那几人跟在身后,她将将放下心。

    一路往餐厅走,唐小姐仰望墨黑的夜空,看弯月如钩。

    月亮见证了一切,刚结婚时她还常闹脾气,无一秒不想回香港。

    而现在,她已很好的融入了北京,完全适应了傅程铭太太的身份。

    成姨在餐桌前等她,见人来了,端上煨好的虫草花长江刀鱼汤。

    “太太饿了吧,”成姨给她搬椅子,揭盅盖,“快填填肚子。”

    唐柏菲坐下,凑近闻了闻奶白的汤底,“好香,您不喝吗。”

    话一落,抬眼就看见成姨双眼发红,显然是哭过一阵子的。

    她识趣地不再说,安静喝完,抽张纸巾擦擦唇角。

    成姨捧住手机,全程皱着眉,看得入神。

    她好奇,终究是伸长脖子,凑上去,“您看什么呢。”

    成姨将屏幕一斜,“是新闻,还有这个,学校官网的讣告。”

    大致扫了下,标题是我校著名教授林婉珍(林女士),于某年某月某日离世。正文则是奶奶一生的学术贡献,和卓越的学术理论,浏览量破几十万,点赞上万,评论区青一色的默哀送花、一路走好。

    这么多人悼念,她倍感宽慰,伤心稍稍消减,“成姨,我想问你个事。”

    成姨扯出一抹笑,“你说。”

    “你是不是陪了奶奶很多年呀。”

    “是啊,去她家照顾了一年多不到,但后来二十年一直有联系。”

    唐小姐惊讶地张了张嘴,“那,您肯定见过他小时候了。就像他第二个奶奶一样。”

    “要是这样倒好了。”

    她问,“没有吗?”

    成姨摇摇头,“先生那会儿十几岁,大部分在住校呢。”

    唐柏菲应和一声,把瓷盅往前推推,“那我先走啦。”

    这一天结束后,傅程铭扶着墙回房间,换拖鞋,松领带,路过浴室门,里头亮着暖灯,水声淅淅沥沥的,磨砂玻璃印出一道黑影,他挪开眼,到床头坐着闭目养神。

    想着是等她洗完出来,半途却毫无意识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鼻端是裹挟着水汽的香味,愈发浓烈,一个温热的身体贴近了,潮湿的发丝不时蹭他的脸。

    好像有只手在不停揉他的穴位,醉酒后的头痛逐渐有所好转。

    傅程铭睁了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她没吹干的长发披肩,柔顺如黑瀑,一身新的棉质吊带睡裙,整个人白白净净,皮肤在月色下发光一般,正给他按着太阳穴。

    她小小声,把头发撇到肩后,“你醒啦。怎么不换衣服。”

    他不答,只沉沉地注视她,想把这一幕记在脑子里,镌刻于心。

    以便在将来经常回忆起,今晚她身披月光,柔美得像从梦中走来。

    傅程铭揽住她的腰,搂在怀里,抱得很紧,“手酸不酸。”

    他俯首,不带任何情欲地挨着她的嘴唇,不做多余的动作。

    揉着她的指节,他心疼成什么样了,不愿让她做半点照顾人的事。

    他双臂一再加大力道,她被抱得受不住,身体扭动着。

    “不要动,给你揉一揉,以后这种事情我自己可以。”

    仿佛她的手金尊玉贵,捧在掌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唐柏菲与他的唇瓣错开,枕在他胸前,“你休息到什么时候。”

    他说:“过了尾七。”

    头七到尾七的四十九天,傅程铭完完整整地给奶奶过了。

    一个多月过去,北京进入春分时节,草长莺飞,植被复绿。

    昼长夜短,太阳把这座院子照得和暖。曾经笼罩着那股隐约的忧伤,也在一天天中减弱,一切事物将往正轨上靠拢。

    另有一件让他顺心的,是行动组进行抓捕,时老爷子不甘心,径直爬上医院的窗户一跃而下,持枪的武警围着那具尸体,个个姿态警觉,但他已是血肉模糊,毫无生气,更别提还手之力。

    老廖出了住院部,告诉他,蒋净芳正在调查中,大概年底出结果。

    傅程铭特意问了时本常他女儿,有没有引渡回北京,怎样量刑的。

    廖佑均在床上躺着,细细思考,“她爸爸贪污金额巨大,她协同包庇,又去了美国,依我看,得二十年往上了。”

    消息在网络广泛传开,某天早晨她喝着粥,听成姨正念叨这个。

    唐柏菲显然没睡醒,双眼空洞,旁边是成姨的啧啧声。

    “我吃不下了,”她撂下勺子,“您要我带的东西呢。”

    “啊,有有有,辛苦太太早起了。下午回家好好补个觉。”

    成姨端来一个玻璃盒,四方形,剔透精致,里面是洗净切好的水果。

    是上礼拜傅程铭恢复了工作,她依旧不放心,怕他闷在办公室里瞎想,钻牛角尖,再一冲动跑出去了。成姨建议,不如太太亲自去看,顺便带点儿什么。

    她一贯把他想得很脆弱,是站在二十岁的角度,去看他三十多岁面临的问题,把她的感受加在他身上。

    春风送暖的天气里,北京温度大幅提升,直飙到十七八。

    唐柏菲赶时间,随意套了件裙子,挂了条披肩,没穿长筒袜,就这么光腿迈出门。家里的用车在门口停着,她打着哆嗦钻进去。

    明知穿成这样会被他耳提面命地说,她还是明知故犯。

    她不怕他假装生气的表情,更不怕那一两句柔和的诘问。

    何况,他说说也好,证明他注意力有所转移,在慢慢走出奶奶去世的伤痛。

    司机往常接送厨师和成姨采买,很少见傅太太,气氛一时间僵住。

    他折身,客气生疏地问了句,“那个,您,去公司是吗。”

    她点头应下,一路上看窗外倒退的毛白杨,轿厢满是沉寂。

    到目的地,她拎着牛皮纸袋进旋转门,大厅空旷,吊灯高悬,瓷砖整洁得反光,只偶尔来往零星的人,极细小的交谈声微微回荡着。

    正中的前台站了八个人,男女各一半,交错站着。

    唐小姐甫一走近,有人率先问她,“您好,请问找谁。”

    “找傅程铭,我是他太太,”她指了指电梯,笑笑,“在几层呀。”

    八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有些正忙的也丢下了手头的活。

    自从傅董一声不响地结了婚,属下们常在茶余饭后悄悄的议论,原来董事长不会孤独终老。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们的年纪,据说他太太是香港人,比他小十几岁,还远嫁到北京。

    这故事性就很浓了,老夫少妻很值得说道,要么是联姻,苦了一位大小姐的命运,要么是两情相悦,不过第二个概率极低,毕竟这年头的小姑娘哪可能喜欢一位冷清刻板的无趣大龄男士。

    眼前的女生,周身散发着独属于年轻的朝气,能量满满,像春季的太阳。

    出于职业素养,他们掩盖了八卦的目光,笑得和空乘一样专业。

    “最顶层,”一位小姐伸手,微鞠躬,“那我带您上去吧。”

    她礼貌回笑,明媚灿烂,“啊,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前台几人斜着身,拉长脖子似的望向那道背影,直至人消失在转角。

    坐电梯到了他办公室那层,唐柏菲有规矩地敲了三下门。

    屋内传来沉沉的一声,“进。”

    她将门推开一半,环顾一圈,窗户开着,采光还不错。

    傅程铭背对她,右手握着保温杯,按饮水机接热水。

    她想给他个惊喜,没率先出声,也没挪步,呆站在门口等他发话。

    四下安静,他要泡茶叶,正拆明前龙井的包装,迟迟不回头。

    她着急,揣着恶作剧的小心思,又重重敲了五下门。

    声音较大,相比敲更像砸,傅程铭没了耐心,眉梢紧蹙。

    “谁在那儿站着,不进就出去,”他呵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看他这状态还可以,站姿端正,有精神,比两月前好多了。

    “你说谁呀,”她故意跺脚,高跟鞋敲地,“说我没规矩吗?”

    傅程铭拧好杯盖,一转身,女孩子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面前。

    他眼中滑过不短暂的诧异,恢复如常后,又问,“菲菲怎么来了。”

    她不回答,只笑了两声。他变脸真快,一转头的功夫,声音就那么温柔了。

    原以为她有急事,以至于起个大早,不惜老远的路找他到这里。

    但傅程铭观察她的表情,又不像出什么事儿的样子。

    他放了杯子,坐在转椅上朝她招手,“你先进来,坐。”

    唐柏菲握着门把,满目征询,“要关门吗。”

    他抬下巴,“关上它。”

    “哦,”她照做,不自在地回看一眼,“他们会不会多想。”

    傅程铭蓦然有了笑意,侧首看她走来,“会想什么。”

    “我第一次来,以为咱们关上门做什么事情,怕别人议论你呀。”

    说话的空隙,她站到他身边,肌肉记忆一般坐在了他大腿上。

    “不怕,”他轻声,抚着她的腰,“今天怎么突然到这儿了。”

    她赶紧哦了声,一边低头拿玻璃盒,一边说起正事来,“我怕你还在难受,怕你想不开来看看你,成姨切了水果,你累了就吃点好不好。”

    “呐,”她叉一半草莓,举到他嘴边,“这个品种很甜我尝过的。”

    他左手搂着她,右手撑在桌沿,肉眼可见地恍惚了片刻。

    随后才深深噢了一下,似是缓过劲儿来,喟叹着,“专门来看我的。”

    他眼神如炬,滚烫地烧在她脸上。她难以招架,被看得往后躲,“你看什么呢。”

    此刻的他很复杂,似是欣慰,又惊喜,好像她喂的东西是块金子。

    在唐柏菲正要问他时,他拿过叉子,反手塞进她嘴里。

    出口的话和草莓一起咽肚子里,“这是给你的。”

    “是么,”傅程铭笑笑,“上面可没写我的名字。”

    “你先吃,”他扯过几份文件,拍着她,眼盯着字看,“我忙一会儿。”

    她悻悻地说好,立马把头扭向门那头,生怕看见纸上的半个标点。

    相安无事坐了半晌,她忘了来的目的,真就应他的话,快吃完整一盒。

    看他抽空喝茶,她见缝插针地问,“我想问你。”

    “你说。”

    “你每天除了回家,就是在办公室闷着,见的人永远就那几个,也没新面孔陪你说话你朋友圈怎么越活越小了,而且,来回就两个地方你不憋吗?你不觉得无聊?能不能出去走走。我来的时候,看你们这座楼附近有公园的。”

    她一口气讲这么多,傅程铭倒先是笑,“我不好出去。”

    能让他笑出声,她陡然有了成就感,遂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为什么。”

    “我不是有家室的人么,总一个人出去影响不好。”

    “啊,这样,”她上身一晃一晃,“那你的家室来啦,你陪我出去。”

    “好,”傅程铭签字,眼不在她身上,“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去超市我想买盒白颜料,用完了。”

    他笔尖停顿,“今天,今天不太行。推几天吧。好不好。”

    这一推就没影了,唐小姐知道,她似生气似哭闹,嚷嚷好几遍“陪我去”。

    只假哭了两声,傅程铭就答应下来。她偷偷勾起嘴角,得逞地笑。

    其实根本和颜料无关,她单纯是想让他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接点地气,总一副不沾烟火的姿态可不行。之前上网查过,说广场超市能量最高,没事干去逛逛会治愈所有伤心事。

    傍晚在超市的时候,唐柏菲全程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和他慢步在各种商品之间,又看他一身严肃的正装,调侃道,“你照照镜子,和别人不在一个世界。”

    他有兴致看她,陡然瞥见那光着的脚踝,责问道,“怎么不穿裤子。”

    这姑娘尴尬在原地,不断低下头。

    傅程铭又能拿她怎么办,只是笑着,“菲菲和别人也不在一个世界。”

    他顺势拿一盒新鲜的刺身,“今天不说你了。以后不能穿这么少。”

    盒子到半空,他觉着旁边还有个人也拿着,像在和他抢。

    傅程铭转过头,正对上刑少爷的眼。三个人,皆是怔愣住。

    第63章 经年,浴池和工作室

    在僵持的氛围下,是傅程铭率先恢复如常,云淡风轻地松了手。

    刑亦合握着覆满水珠的刺身盒,重重扔回冷冻柜里去。他实在看不惯眼前这男人一幅大度模样,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长辈在向下兼容。

    唐柏菲嗅到了火药味,即刻小跑几步横亘在他们中间。

    她左看右看,顺势瞪了刑亦合一眼,“你来干什么。”

    刑亦合笑了两声,抬手指一圈,“这是公共区域,我凭什么不能来。还有那盒东西,写他名字了?”

    “那就让给你呗,我才不像你那么小气,非要不可了。”

    傅程铭懒得打嘴仗,只垂眼,饶有兴致地看她正挡在自己身前,摆出保护的架势。

    她转身,挽上他的胳膊,将要离开。

    刑亦合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拽到近前来,“我找你有事儿谈。”

    “我不想谈,”她急欲挣脱,“你和我能有什么事。”

    “工作室,想要吗,”刑亦合抓得更紧,“我送给你,不要钱,就当”

    背后传来一道沉冷阴郁的声音,打断了刑少爷的话。

    “现在胆子这么大,敢在我眼前直接对她拉拉扯扯了?”

    傅程铭慢走过去,牢牢抢回女孩子的手,他一摒方才不屑争吵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目光沉沉,眉宇间是风雨欲来的压迫。

    “我在和唐小姐说话,在聊她感兴趣的事儿。”

    “是么,”傅程铭憋出一个不客气的笑,“先说给我听。”

    刑亦合一时哑然,似是被那眼神活生生压得矮了半截。

    归根结底,他还是太年轻。

    他知道,妈妈被审判和傅程铭、和那刚死不久的老太太脱不开干系。

    但他想说却不能说,他自认心虚,如果当面叫嚣,只会对他不利。

    父母的罪名是切实成立的,就算他不涉案,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风光的生活了。

    这些天他像个下水道的老鼠,东躲西藏,日子过得暗无天日。甚至不敢回家一趟,不敢接父亲同事所谓的“慰问”电话。

    他唯一能做的,是马上离开北京,放弃现有的生活圈,去异国他乡,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干净独立地过完后半生。

    尽管家里落败,企业查封,父母的资金被追缴收回,他仍是存了点自己做设计的积蓄,足够他出国安定下来。

    只是去里斯本做老师前,他想把精心打理的工作室给了信任的人。

    抛开感情那点事儿,唐柏菲有才华,又纯粹,不会让资本玷污了艺术。

    在临别之际,在故事的尾声,人们总会忘掉过去的不愉快。

    他忘了求爱不得,忘了和她纠结喜不喜欢那简单幼稚的四个字。

    也忘了去年在陵园,他开车去接她,差点儿被情绪所控做出傻事。

    他算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对拿起放下有了新的感悟。

    唐柏菲好像看见他满面释怀,带了主动退出,自动放手的忧伤。

    “明天我的助理会把合同送到你家门口,你签字按手印儿就得了。”

    傅程铭执意和他划清界限,不需赠与,要全款收购。

    当夜买完东西,看他拎着购物袋放进后备箱,面对挺拔的背影,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花钱呢。他说了是因为我的人情才送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等上了车,他依旧避而不答。

    傅程铭手持方向盘,斜眼看她指尖缠绕发梢,眼眸亮得恣意,显出天真的娇憨。

    他笑着摇头,将真实原因掩在心里,毕竟不算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但这女孩子估计是高兴得太过,直到回家还念叨着。

    吃了饭,她有模有样地坐在他书桌前,开始研究怎样打理一个品牌。

    她不时问两句,问他有没有建议,问他的经验之谈,好取取经。

    无论usin的设计理念或是风格,唐柏菲都很心水。

    她坐到转椅最深处,两条小腿晃悠着,“其实你没必要花钱呀。”

    “你不是把这些盈亏算得很清楚吗,怎么甘心当冤大头。”

    一番激动兴奋的喜不择言,换来傅程铭意味深长的一眼。

    她不知所措,抬起眉,以为自己又嘴快了。

    “让菲菲失望了,”他语调微扬,声音不比平常那般中气十足,“那也没办法,谁叫我老了,思想不活泛,看不惯其他男人送你东西。”

    说话间,傅程铭眼不在她身上,像是刻意回避着,坐在圈椅中,兀自倒了杯茶。他整个人端着无奈,仿佛变成一位上了岁数又失权的年长者,在极力掩饰醋意,让一切尽可能得体。

    唐柏菲咬了咬嘴唇。

    所以他出资,权当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她急吼吼地跳下椅子,踢踏着拖鞋扑到傅程铭身边。

    双手撑住他的腿,她微俯身,极小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呀。”

    她收起下巴,抬眼看他,“我没想到你还在乎这个呢。”

    傅程铭揽住她的腰,看人坐进怀里,表情全是对他一人的关切。

    “我本来想让你出去散心的,”她纠拽着他的衬衣纽扣,侧脸枕在他身上,“早知道这样就不去了。”

    “不算坏事,”他笑笑,“起码我在你眼里算得上大度。”

    他云开雨霁,复又变回原先的那副持重温雅,面容矜贵俊朗。

    “你不生气了吗?”

    “不要多想,”他递去一杯水,喂她喝了口,“我气性没那么大。”

    唐小姐笑意盈盈,搂着他,“那你帮我看看怎么写招聘信息。”

    “好,把水喝了,”傅程铭起身,“电脑拿来给我。”

    她争分夺秒似的仰头喝光,从卧室把笔记本抱来,轻放在桌面。

    傅程铭在转椅上坐了,打下几行字,“这么早就考虑这个了?”

    “昂,我和毛晚栗忙不过来,今年秋天还想去趟米兰呢。多要点人手。”

    一开始,她只靠着扶手,看他眉梢紧蹙,皮肤上覆着一层屏幕的光亮。

    后来他问了很多,比如她未来五年的规划、用人标准、团队理念、预计的薪资待遇范畴、加班制度等等,一个接一个,问题多得密不透风,越问,他便越是严肃。

    她得以管中窥豹,估计他平常工作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认真。

    “你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定这么高,未免太好说话了点儿。”

    他查不到工作室官网,亦没有财报,不知道先前怎么管理的。

    “啊?为什么不能呢。”她凑近去看,“那你要改到多少?”

    傅程铭敲数字,她差点叫出声,“太低啦,没人愿意来的。”

    “加上年终奖还可以。”

    “那,人家来面试的前提不是为了钱吗?你这样算什么。”

    “工资半年一加,不算苛待,”他指了指,“能找来想长久工作的人,对你对他们都稳定。”

    “按这个百分比逐年稳步递增的趋势,基本上每个月都在涨薪,到后期门槛提高,涨得慢,你再算算,这时候的月薪,是不是和你刚开始给出的一样。”

    她拿出计算器,随意拨了几下,“这样是不是太损了。”

    傅程铭抬眼,看她正皱眉,满脸写着良心未泯。

    他的笑意不散,“只是我的一个建议,采不采纳随你。”

    “不行,”她一言堂,轻快地斜一眼他,“还是按我的来。”

    傅程铭又给她改回去。

    末了合住电脑,他没从工作的状态走出来,还想提点她几句,“你面试的时候,最好不要每份简历都看,看格式,看他随意打印几张a4纸应付,还是专门订了文件夹,前者直接淘汰。见面以后看穿着,太随便的不行。最后你不要和平时一样,别讲太多话,有点儿距离感,”

    “诶呀好了好了,”她双手堵住耳朵,“你别再说了。”

    她眼睛一瞥,已是不耐,“我有我自己的方法,才不会听你的。”

    傅程铭交握起双手,靠在椅背上,含着笑看她,声音是淡淡的迁就,“是我管得太多,菲菲很有能力。”

    他没了严厉,她终于松一口气,如大梦初醒般跌到他怀里。

    这姑娘的样子像刚做了噩梦,浑身疲惫,心有余悸。

    傅程铭看着她,目光柔和而认真,“怎么了。”

    由于刚才的薪资问题,她愁得抓乱了头发,“以后再也不和你说这个了。就跟被夺舍一样,每天面对你的人得多绝望。”

    “是么,”他很老干部的问了一句,“什么叫夺舍。”

    “就是变了一个人的感觉。”

    “你现在就变回来了,”唐柏菲在他身上调整坐姿,“保持这个样子啊。”-

    一年后。

    百毓胡同深处,金黄的银杏树叶落了满地,隐约显出古朴的石砖。

    这片的四合院都是非遗,随便指一个至少得有百年的历史。

    一座院落前,墙面上打了个钉子,挂着一块儿可擦木板。

    板面上的字每天一换。

    今天写的是:天气晴,毛女士值日,小马加班,菲菲审查工作。

    屋内,唐柏菲画手稿,改了一遍又一遍,手边是小马递来的咖啡。

    工作室统共招了五个人,三女两男,一个男士五十多岁,另一个就是年纪轻轻的小马。

    当初拿上马泽宇简历的时候,傅程铭在一旁盯着直敛眉。

    她还问怎么了,他敲打着纸面,半晌蹦出来几个字,太年轻了。

    是,小马太年轻,比她还小半岁。她不信邪又问,年轻不好吗?

    从人品到态度和能力,傅程铭没法儿挑拣,只说小马不能是单身。

    这一番旁敲侧击,她当时没听出来,说人家想明年就结婚了呢。

    傅程铭眼神飘了两下,又佯作无事,高高挂起,说他问问而已。

    回想起,工作室的年轻人们总笑,唐小姐也跟住捂嘴。

    小马习惯叫他傅董,叫得很亲,夸他防范意识很强,是好事儿。

    她工作许久没喝点东西,小马问,“咖啡不好喝吗?”

    揉揉酸困的眼睛,她这才注意到,端起来抿了口,“好难喝,哪家的呀。”

    “啊,”小马摸摸后脑,蛮不好意思,“我自己手磨给你们带来的。”

    毛晚栗笑得很嚣张,从对面门探出头,望来嘲笑的一眼。

    唐柏菲又喝一口,改了评价,“仔细品品其实还不错。”

    小马急欲调转话题,指指电视,“前几天我还在上面看见傅董了呢。”

    “是啊,”她早已见怪不怪,“他上个月出差去了。”

    按小马的话说,傅董大概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能进大会堂参加会议的人。

    傅程铭前些天又揽下新项目,还是市区人文建设方面,保护非遗建筑,提升周边的景区营收,完善内部的基本设施、达到足矣利民惠民的标准。但爸爸没有做原材料第一供应商,他说,不好总在一起,叫别人说闲话。

    他回程时,还被记者追问到上次工艺园区的事故,究竟是不是人为。

    因为是直播,她举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看,为他提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屏幕里是傅程铭那张冷肃的脸,他被一堆人护着,不看镜头,沉稳迈着大步,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解释。

    ——一切以官方信息为主。

    她曲着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笑出声,一贯是他的表达。

    为此,她给他发了条语音,随意表示了关心。

    话讲得很敷衍,你最近累不累呀,被那么多人围着,有没有挤到啊。

    语音一经发出便退出聊天框,看了集最近热播的剧。

    这一月来他们的消息来往还算频繁,她习誻膤團對獨鎵惯有事就和他叨叨两句。

    今天太累了,咖啡太苦了,中午这家餐厅很好吃,有时买了新衣服,新睡裙也要对镜自拍,发他一张,问这是不是尺寸刚好。

    当天傍晚,唐柏菲早早收工,和成姨吃过饭,简单洗漱后大喇喇躺在床上。

    起初只想小憩一会儿,再醒来给他打个电话的。谁知道这一睡直接入了梦。

    她睡得很沉,在梦中,被一双手死死抱进了怀里,弄得人呼吸不畅,她胡乱挥舞着胳膊,碰到了微微扎手的胡茬。

    鼻端是熟悉的味道,她醒了大半,脸埋在结实的胸口挣扎。

    “别动了,”她伸手敲打,眉心紧蹙,“我困。”

    “不是很想我么,”傅程铭把她抱到身下,“怎么我回来了反倒不睁眼。”

    她喃喃着,“也不是特别想。”

    “那菲菲怎么发那么多消息,”他揉揉她的腰,“每天几十条。”

    “我每天除了工作,其余时间都在和你说话。忘了?”

    傅程铭的责问,是诱哄,是带着情和欲的,催得她迷蒙地睁了眼。

    她手腕放在耳边,眼睁睁看他落下吻,细密酥痒。

    尤其是胡茬剐蹭着她,让她像是笼屉里的虾,随温度升高而越蒸越红,渐渐弓起背,上下皆是湿淋淋的。

    “唔,”她神志不清,问他,“你怎么不刮胡子。”

    “提前赶回来的,没顾上。”

    她攥住他的领口,细细地想,原先既定确实是大后天下午回家的。

    傅程铭伸手够东西,熟练地拿了一个,谁也没发现那是仅剩的了。

    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想得太多,亦不会去看,是全凭本能在做下一步的动作。

    他的一呼一吸和她熟睡时一般沉重,褪掉一层薄薄的料子,隔着橡胶,径直深抵进去时,唐薄菲听到了他微不可查的闷哼。

    他那张严肃清冷的脸,因她而染上了世俗的神色。

    难耐地啜沏过后,她发现傅程铭眼底布满血丝,不知是舟车劳顿,还是情念所致。

    是到中途,她架在一半不上不下的,余光看他翻找什么。

    她没反应出来,红着眼看傅程铭规规矩矩地克制着,“没有了。”

    猛地熬过一阵眩晕感,他扭亮台灯,“我去洗个澡,你休息。”

    他在心里怨怪自己,平常周到条理,竟然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差错。

    原本要买一些的,忙一趟就忘了。

    她的气息尚未平缓,只闹着要抱住他,“你可以不用的。”

    快要入冬,浴室的池子水温要四十八度往上,暖风也得一直吹着。

    她刚泡进去,很抵触这温度。

    后来是傅程铭哄着,让她靠在自己身前。

    女孩子勉强不再闹了,安安静静睡了半晌,恒温的浴池,始终往上冒白气。

    她发顶抵住他下颌,指尖点了点内壁,“你来看呀。”

    声音是哭过后,带了点有气无力。

    傅程铭拢拢她的发丝,眼随所指看去。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水在这里,”她在说水位,“两个人就要这么高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一起进来,或许是刚刚那个决定,生出了别样的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一样了,感觉不一样,体验不一样。

    去掉阻碍,比想象中更契合。

    她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被抱到池子里,和他边泡边聊。

    傅程铭怕她后悔,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但凡有一点惊慌焦虑,他都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妇科医生,怎么在不吃急效避孕药的情况下不受孕。

    好在她情绪稳定,就是有点累,趴在他怀里断续地进入浅睡眠。

    第64章 戒指,佩宁和验孕棒

    因为水里躺得不舒服,胸腔总有股压抑感,唐柏菲再度醒来。

    她缓缓睁了眼,朦胧地扬起头,“我睡了多长时间。”

    傅程铭未答,垂眸看着她出了会儿神。

    那张脸原本泛着异样的红,经这池子的水汽一蒸,更是久久不散,反而愈发厉害。

    她身上的皮肤也同样,像是大片雪地里烧了些炭火,白中透着旺盛的红。

    “在问你呢,”她又说,趴在浴缸边,“多久啊。”

    他的手肘搭在另一端,“不到一个小时。”

    “那你怎么不叫我。”说话间,她撑住池子起身,半跪着,头发吸满了水重重贴在后背,肩膀上的水珠顺着手臂慢慢淌落。

    置物架上是她前几天买的浴球,很蓬松的一团粉色。

    她伸手去够,因双腿和腰腹间猛然涌上的酸软乏力感,又重重跌回去。

    这一跌,重新靠在了他怀里。唐柏菲懒洋洋的,向前一指。

    “你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傅程铭搂着她,“累就再歇会儿,不着急。”

    两人挨在一起太热,她挪了挪,枕在他的手臂上。

    “你把水温调得太烫了,”她轻声,“我有点喘不上气”

    到冬天为了聚温,不走风漏气,浴池周围会挂一层防水纱帘。

    他把帘子掀开一半,调低了三度,“这样,还可以?”

    她闭着眼,打了个哈欠,“好多了。”

    各自相安无事泡了几分钟,傅程铭枕着浴枕,问起她的工作室。

    “最近忙不忙。”

    “没有你忙,”唐柏菲捎带埋怨,拖长音,“你再多走几天,回来我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了。”

    历经一场激烈的运动,她精神不高亢,出口的话软绵绵。

    特别是配上这种直白的想念,哪怕有一份气在,他也是难以招架。

    感知到心脏漏跳了一拍,傅程铭闭了片刻的眼。

    他佯作无事,柔和地解释,“年底就难免忙一点儿,明年开工了大概不会这么累。”

    她专门背对了他,“原来你管这个叫‘一点儿’啊。”

    来北京三年多,唐柏菲还是不会说儿化音,学起他念这个字时,总透着股淡淡的滑稽。关键她根本觉不出毛病,讲的时候又很自信。

    他久居这里,所以常听常笑。

    不过傅程铭的笑是收敛的,不夸张,嘴角微微扬起,眼睛里含着无限的宠溺。

    “还是没学会怎么说?”

    她回头,不满地蹙眉,“你又在笑。”

    “菲菲转过来,”傅程铭指尖抬了抬,“我教教你。”

    且不说这有什么好教的,再者,浴池里能学下什么。

    先警惕地看了他半晌,她又照做,倾身而去,离得他近了。

    提前加了调制好的药包,奶白色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随着时间加长,这颜色就越深。

    傅程铭炽热的鼻息喷薄在她脸上,抱着她落下吻。

    她猝不及防,扑腾两下,水从浴池边溅出去,打在帘子上。

    外面虽有地暖,却仍是比不上池子的温度。烟雾缭绕的把他们圈在方寸之间。

    他的吻分了轻重缓急。

    轻时如羽毛那样细密,重时,舌尖长驱直入,不留她换气的空档。

    唐柏菲的背抵在池子内壁,她仰头配合着,眼前是逐渐模糊的天花板。

    中心挂有暖灯,光影恍惚,一圈圈变大,又缩小。

    与上面同频一般,他动得深匀。

    她迫切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以此借力作支点,手在周边摸索一遍,刚碰上扶手,一打滑,胳膊又跌回水中去了。

    哗啦呼啦的水声在整个浴室响起。

    一贴得紧了,她鼻端便充斥着一阵阵木质檀香,是傅程铭用来熏衣裳的味道。

    久而久之,这香气刻在他身上似的,成了一种标志。

    显出他那份昭彰的成熟沉稳。

    她每每闻到,心跳都要加速,和此刻两人的呼吸一样,像湍急的水流。

    最后忘了几点,傅程铭裹上浴袍去了洗手间,站在镜前刮胡子,也权当冷静冷静,舒缓心里的躁动。

    总不能无休止的闹下去,否则明天也出不了那道门。

    如果是分开洗,效率会很高,统共用不了两小时。

    但要和女孩子一起,他会难以克制,所有时间观念都抛在脑后了。

    傅程铭刮了一侧,耳边突然回荡着她刚才难耐微弱的叫声。

    电动剃须刀停了片刻,差点划伤皮肤。

    他关掉,将它扔在一边,双手撑住冰凉的大理石台面。

    因为第一次没有任何阻隔,他们比从前哪次都更暴戾。

    他半中间哑着声问了句,还能不能吃得住。

    她眼尾猩红,逞强地点了点头,不成腔调的声音从齿间溢出来。

    当时动静比较大,除了四溅的水花,纱帘也在浮动。

    他走的前一秒还皱着眉梢,合上眼,等刺激感离开神经末端。

    唐柏菲正在池子里,拖着疲倦的四肢磨磨蹭蹭地清洗。放了原先的水,又蓄满,这回没泡药包,水变得清澈,低头就能看见他留有的渍迹,她脸颊发热,闻着空气中隐约的海水腥味,拉过花洒一一冲掉。

    都洗干净了,她穿好新睡衣,如脱力般躺回床上。

    眼皮愈发沉重,困极累极,将睡去时被一道声音弄醒。

    他一手搭在额前,一手拍拍中间空出的地方,“往过一点,小心摔下去。”

    屋内开了盏小夜灯,傅程铭侧眼看去,她只守着一条边。

    她无声地摇头,又挪了挪,连被子都不盖。

    傅程铭笑,瞧她那样子赌气似的,“突然就认生了?”

    “和我不熟,”他顿住,“还是不高兴在发脾气。”

    支支吾吾的,她说,“我不敢过去呀,怕一晚上睡不了了。”

    “你只管过来,我不动。”

    唐柏菲有所迟疑,“这可是你说的啊。”

    “嗯,”他笑意不减,反之更甚,“我说的。”

    她借着光线,看他眼神和刚才不同,是清醒的,这才放下心。

    双腿还在发软,她扭动着身体,朝他一寸寸靠近,依在他怀里。

    他果真是一动不动,成了坐怀不乱柳下惠,手只轻轻揽在她的肩头。

    唐柏菲抬头,看他安稳地闭着眼,睫毛纤长,暖黄的光照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打下一片梯形阴影,有棱角的眉骨上是浓密的眉,五官很是端正大方。

    她食指指腹挨上他的下巴,小幅度滑动着,感受那些虽短却还有些粗粝的胡茬。

    傅程铭握住作怪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她怎么都挣不开。

    “现在看看,到底是谁不老实。”

    她窘,小声道,“我不动了。”他松了手,把人抱紧了。

    他扭灭台灯,给她盖严被子。冬天的棉被松软,随他们交错的气息,散发出干燥的温热。这姑娘前半夜的睡姿还算规整,后半夜就开始扯被角,傅程铭不和她抢,都让给她,自己则将搂未搂地,把她圈在一个可控范围内,任凭她怎么辗转。

    黑暗中看着她熟睡的脸,听她沉重的呼吸,油然生出归属感。

    这样类似的夜晚日复一日,每天在上演。

    第二天早晨,她通常会揉揉惺忪的眼,瞥一眼窗帘缝隙的光。

    再看向他站床边穿衣,她带着鼻音发问,“我昨天没有和你抢被子吧。”

    傅程铭声音清清淡淡的,说没有。

    她又问,“没把你挤到一边吧。”

    “没有。”

    “那就好,”她踢掉被子,整个人呈大字型,“我睡觉一直很不老实。”

    其实二者都存在,只是他习惯了,习惯了有她闹腾着依旧能睡着。

    她目送他出门,从床的这头滚到那头,发丝散乱地起了静电。

    到了一个月后的某天,傅程铭一定要约束她,不让她再大幅度地动。

    那天北京迎来新的寒潮,空气降至零下。

    夜幕低垂,灰蒙蒙的天压在半空,独属于冬季的萧索感袭来。

    她和毛晚栗手挽手,跟另一位女同事姜涵出了工作室那条胡同。今天她们在班,接一些品牌商的合作电话,决定去不去秀场参观。

    姜涵说她不去,今年要回老家直到元宵节,时间太少。

    毛晚栗看唐小姐,“而且你也不该去吧。”

    一路上,她脑袋懵懵的,特别沉,没听清她们聊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最近一直不舒服,就别去了,明年再说呗,不差这一会儿的。”

    由于难受,她高跟鞋都没穿,“也行吧,那我去买个感冒药。”

    两个人送她到药店门口,朝她摆摆手,说先走一步。姜涵和毛晚栗顺路,每天赶那一班地铁,倒跟她是彻底的反方向,平时出了院子,三人同行不了多久。

    拾阶而上,她推门进去,柜台前站着几位穿白大褂的店员。

    她闭了一阵眼睛,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困倦,“帮我拿一盒感冒药。”

    店员走近,观察她,“是普通感冒?”

    “应该是吧风寒?”她一指,“再拿一包口罩。”

    “我看你不咳嗽,说话没有鼻音,不算很严重,给你拿个温和的。”

    她扒着玻璃,向前倾身,“我想好的快一点。”

    “那有副作用的,你还有没有喝的其他药,我看看能不能一起。”

    说到这个,她突然想起来,“啊,对了,我还要黄-体-酮。”

    “是月经不调吗。”

    她点头,声音弱下去,“可以一起喝吗。”

    对面的中年女人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摆出个验孕棒,“回家先试试这个,是阴性再喝药,我不敢随便开。”

    她呆愣在原地,结结巴巴的,似是意识到什么。

    店员看她的样子,八-九不离十了,顺手给她结了三种药的账。

    唐柏菲怀着何以复杂的心情回了家,成姨对她笑,她嘴角咧得僵硬。

    “太太怎么了,”成姨关切,垂下眼,“一个人去药店了?”

    “嗯。”

    成姨一脸夸张的表情,“那我和先生说一声,让他叫常主任来。”

    往常生病,傅程铭就让她待在家,请医生护士,各种药也是送到床边。自从来了北京,她就没在药店买过东西,今天是头一回。

    “我随便买点的,感冒药而已,”她拦下,“不是大病。”

    “那你注意休息啊。”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两句,回了卧室,进洗手间里反锁上门。

    怎么用这个,她一点经验没有,之前更是没铺垫好心理准备。

    等两条红杠出现的时候,对照说明书一看,是强阳,板上钉钉的怀孕。

    她把验孕棒放进洗手台的抽屉里,慢悠悠走出去,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吊灯发呆。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耳边是咚咚咚的响声,她说不清此时的感受,激动,或者不知所措,只知道没有后悔和难过。

    直到傅程铭推开门,她始终在措辞,在想怎么告诉他。

    他合拢门,满室的寂静,又看她大喇喇躺着,双脚点地,像是睡着了,轻手轻脚走近再看,明明睁着大眼睛,呆愣愣地望他。

    要给了平时,他一回家,她总会莽莽撞撞地冲上来。

    傅程铭觉出一点反常,边摘腕表边问,“怎么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他,看床头柜上表盘的金属光泽,“我想和你说个事。”

    他脱大衣,不以为意地,“好,你说。”

    酝酿了好半天,听见傅程铭换上拖鞋,脚步声变轻了。他进洗手间洗手,水柱冲击着池子,她的心高高提上来,生怕他翻找。

    好在他没有,只是踱步出来,淡淡地笑问她,“要说什么。”

    鼓足勇气,她撑床坐起身,一口气刚吊到嘴边,他口袋里手机响了。

    傅程铭屏幕贴面,指尖点了点,“我接个电话。”

    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猛地踢掉了勾在脚尖的拖鞋。

    他一手斜插进裤子口袋,站在窗边。

    电话那端,是手工切割钻石的老匠人,傅程铭前些天联系过的。

    他是想在明年春天办婚礼,钻戒肯定要新买一对,不能是商店里的,太普遍,略俗气,不特别。为此,他要来谭连庆结婚时司仪的号码,还有策划团队,他也在找合适的。

    唐柏菲又是等,等他结束通话,慢条斯理地开了大灯,“你说。”

    间隔太久,她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已经泄了。

    她脚腕在床外,晃了晃脚尖,“你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说。”

    她向来快言快语,今天是罕见的犹豫、眼神飘忽。

    傅程铭眼底爬上疑惑,到她身前,掌心抚上她的头发,“什么事儿。”

    他掌心细腻,温热干燥,她侧脸凑上去主动贴了下。

    “今天这么乖,”他敛眉,眼中有笑,“犯错了,想主动承认一下?”

    她吸一口凉气,乍然仰头,“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能闯祸吗?”

    傅程铭一连几个好字,想摸她的脸,手被她生气地打走。

    “我的错,我的错,在开玩笑,别离我这么远。”

    她屈起腿,欲要向后退,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揽住她的腿窝,把人直直抱起。

    唐柏菲坐在他臂弯上,双臂环着他脖颈,低头和他对上视线。

    “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我才能说。”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无比迁就,“好。”

    “第一,我说了之后你不要大惊小怪,你别反应太大,你就当成,当成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情,别给我压力。”

    傅程铭略略思忖,“什么事儿要这样保证。”

    “诶呀别管了,”女孩子已然闹起来,打他的肩,“你答应就是了。”

    怕她摔了,他紧紧抱住,“好好好,你讲,我答应。”

    她胸口起伏,喘着大气,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好像,不是好像,是我怀孕了。”

    话刚落,她就把脸埋进他颈窝里,根本不看他。

    语速快,动作也快,傅程铭甚至没看清她脸上饱胀的怯意。

    那样一句重要的话,就这么转瞬即逝,在他耳边匆匆闪过,只留他怔忪,反复回味着,反复在脑海里、在心里回想着。

    钟表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动,过了许久,两人静静抱着。

    眼前是一片黑,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小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傅程铭打了无数次的腹稿,却半个字说不出口。

    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开会时一贯总结陈词,今天却是语无伦次的。

    唐柏菲趴在他肩上,等来的,是他落在耳后的一个吻。

    他保证得很好,用最冷静沉稳的语气,像镇定剂,像喂了她一颗定心丸,“是好事儿,菲菲不要那么紧张。”

    傅佩宁出生在冬天,生日和她妈妈很接近。宁意为安静宁和,佩,是玉佩的佩,玉石质地莹润,通常是白色,像她来这个世界那天的雪一样,都是白,也有尊贵、掌上明珠的意味。

    毛晚栗偶尔来看孩子时,常说她真是个很幸运的小朋友。

    站在小宁的视角,出生不到一年就能参加父母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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