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闲庭依依惜别一番,送别后,便忙着上值去当牛马了,其余人打道回府。
马车内,纪映的面色轻缓不少,这老侯爷当真不是好伺候的,脾性阴晴不定,叫人难以捉摸。转而看了眼皮相越发清俊逼人的宋临洲,正闭目养神,浓密的睫羽像停顿的蝶,投下微微碎影,想到郦舒昨日说的话,眼里闪过势在必得的微光。
昨日,梧叶居,未时一刻,日头正是一天最烈,宋主君午睡将将醒。
随即便有两个女使进来,两个哥儿进了屏风后,伺候梳洗,荷绿铺床,秧红收拾房间,归置物件。
待一切都收拾好后,宋主君穿了杏黄罗衣坐在书桌前处理一应事物,曲夫郎在旁和他商量着什么。
纪映并未午休,反而是料理宋主君交给他的一应账目,他心知肚明,这宋主君是摆明了考验他呢,若是觉得他有能力,这宋府的大小事他也能极早插一手。
处理罢,打扮一番,穿上银红蹙金梅枝缎面大袖袍,腰封为绛红花开并蒂莲,腰系杏黄宫绦,左侧下垂绿色玉珠若干,珠下为杏黄流苏,右侧挂着精致白玉佩,莹润剔透,照例拿上趁手的檀香扇,通身气质清雅,似是画中来。
纪映带着七雪进了梧叶居,正发现秧红指着人修理院子,于是好脾气地叫她去通气,很快纪映便被请进去,他两手交握,微微俯身行了一礼,“阿父,这些账册儿婿理清了,请阿父过目。”
七雪端着琢盘呈上账册,曲夫郎接过,呈给宋主君,宋主君倒是面露讶色,不曾想纪映处理得这样快,认真地翻起来,待看到里头夹的便笺,应是标记,“这是……”
纪映标出的地方是陵州城顶有名儿的地,名唤一寸相思地,实则是个果林,多数人叫浑名“杏林望”。
这片地位于陵州城外的东北角,三年前来这儿时,郦舒亲自盘下来的,种些稀罕的瓜果蔬菜,专供给长离城的达官显贵,就是冬日,盖上几间暖房,便也供得上新鲜蔬菜,不过价格也贵就是了。
眼瞧八月尽了,账目也就送上来了,正好郦舒想试试他这个儿婿的深浅,顺便就给了他。
纪映上前,候在主君身侧,他也是没想到,那片杏林望是宋家的产业,这么大块肥肉,倒是瞒得严实,“回阿父,这肥料的账目有问题,去年是因为暖得晚,才多进了肥,今年夏日较往年干旱,肥料却是有增无减,照账上这个量,怕不得烧根。”
郦舒黑溜溜的眼睛看向他,示意他继续,纪映对上他的眼睛,不徐不急道:“另外,今年收成不错,烧根多半不存在,因此,免不得有人昧了钱,做假账。”
郦舒面色微沉,还没来得急说什么,曲夫郎笑着插了进来,“晓朗是极有分寸的,当出不了什么事才是,况少主君还没细查呢,仅凭几行字猜测,难免出错,主君说是不是?”
“是这样不错。”郦舒信赖地看一眼曲夫郎,温和地点了点头。
纪映唇角微勾,连带着眼底也是笑盈盈的,话语乃是不徐不急,“确是儿婿妄自揣踱了,儿婿这就去细查,免得冤枉人。”
曲夫郎打量他一眼,再道:“就不劳少主君了,少主君只管照顾少爷,早日诞下小少爷才是要紧事,至于这账,主君自会去查的。”曲夫郎面皮白,虽皱纹横生,但依希可以瞧出年轻时长相不错,就是眉淡得厉害,少了三分颜色。
纪映还想再说,郦舒却正色起来,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纪映识趣地闭了嘴,静听下文。
“你既嫁了进来,以后便和临洲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怀个孩子,给宋家留后。”郦舒抿了口茶,说道:“只要你为临洲诞下儿子,这宋府,我也可尽心托付于你。”
“儿婿谨记于心。”纪映垂下眼皮,掩去眸中暗色。他这阿父,也不是个不识大体的,就是护短得厉害,于他而言,曲夫郎的确比他有分量得多。
郦舒拉了纪映上前,吩咐荷绿,“去,将我那套首饰找出来。”
不一会儿,荷绿端了一套红宝石的首饰,有银镶红宝石小冠,配有芙蓉镂空银簪,芙蓉中间乃是硕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此外,还有宝石指戒以及银缠花枝手钏,上嵌细碎红宝石无数,最奢华的还是那银为环,环上铺满了珍珠钩织的芙蓉花,正中央垂挂着水滴形的红宝石的璎珞项圈。
“这是我陪嫁的嫁妆,现在予你,你可知我的用意?”郦舒看他的目光淡淡的,心中有了盘算,这纪映本事确实不错,往后只要有了孩子,府内交他打理,他也是放心的。
至于曲晓朗,他断然不能去查,容易伤曲阿姆的心,但必须敲打一番才是。
“谢阿父。”纪映然扫了眼价值千金的首饰,眼睛亮了亮,随即行礼。
纪映面上不假辞色,眼神却不离那红宝石首饰,心中是温温热热的,今日受的气也消了些。对完其余的账,不消多久,纪映便带着他那战利品回了茗竹轩。
喝了口凉茶,败败火气,这才吩咐九章,“你且去打听打听,那叫什么晓朗的和曲夫郎有什关系。”
稍许,九章回来,说得颇详细,那曲晓朗乃是曲夫郎唯一的子侄,家里死得不剩什么人了,这才投奔曲夫郎,在主君下头做事,为人没什么太出格的,就是好酒,往往月钱刚下来,便全部用来吃酒了,为此,日常全靠曲夫郎接济过活。
九章压下声音,神神秘秘道:“他都快三十了,却不娶妻,说什么,要孤家寡人一辈子,与酒为伴,这不胡闹嘛……怕也是个混不吝的。”
“这样啊。”纪映了解了这层关系,便也不多问了,左右郦舒不叫他插手,还是想办法搞定宋临洲要紧。
他一个哥儿,在这世道,再多的见识旁人也是看不上的,还不如一个崽子有用,他不排斥孩子,如果能给他带来助益的话。
想到此,不由地思及宋临洲,转而又问七雪,“那镇邪的符纸可备好了?”
七雪从箱箧里翻出来一个包裹严的帕子,慢慢解开,从里头显出一个模样精巧的荷包来,“公子,符纸在这里头,奴专门跑去光华寺,求那住持亲自开过光呢。”
纪映:“给我吧。”
……
马车内,宋临洲见纪映隐晦地盯着他,暗处的目光贪婪得像条恶狼,莫名其妙变为小绵羊的宋临洲,“……”
不由地问他,“夫郎这样看我是做何?”
纪映没有丝毫不自在,从怀里摸出个荷包,殷勤地献给他,说谎不打草稿,“郎君,这是我专门为你从光华寺求来的,住持亲自开过光呢,避邪消灾最好灾最好。”说着,暧昧的眼光掠过宋临洲,“还是热热的呢。”
宋临洲怔神,他又被纪映给撩了,心里警惕起来,琢磨着他又要图什么,想起他之前的所做所为,未免太过饥渴难耐。依这个时代的规距,多半是想和他留个子嗣,一想到孩子,满脑子尽是胡搅蛮缠的哭闹声。
尽管他如今并不讨厌纪映的触碰,但若是多个孩子,于他无益,只不过是平添一个无用的弱点,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处,不划算的买卖他一向不做。
纪映见他不发一言,檀香扇在他面前晃了晃,眼尾一扬,明媚肆意,“郎君怎么不接。”
宋临洲回过神,伸手接了,纪映微凉的指尖划过他的指背,带起丝丝痒意,略略抬眸,正瞧见纪映在笑,甜得腻人,更像是一个诱人的陷阱。
得想个办法,让他消了这心思最好。
除开这些,宋府还另有一件喜事,便是那三少爷宋临玉通过了州学选考,正式入州学读书,若是毕业考学为优,便可升入国子学,再结识一番权贵,仕途必定坦荡些。
宋临玉年方十四,上半年才中秀才,下半年就考入州学,称得上句少年惠才。
宋闲庭早早下值,在清霁堂摆了一桌,算是替他庆祝。同宋临安的嚣张跋扈不同,宋临玉面容浅淡平庸,着一身书身袍,满身尽是书香气,举止有礼,谁见了都道句教养的不错。
宋闲庭夸他几句,他倒是十分受宠若惊,但接得不卑不亢,尽显谦逊,是个沉得住气的,转而,宋闲庭又问宋临洲这几日读了哪些书。
“儿这几日不曾细续,只是临了父亲的摹本。”宋临洲面上带着惭愧之色。
宋闲庭沉吟片刻,贴心地替他用公筷夹了个虾仁,转而安慰他,“这些都没什么,待你养好了,我再教你。”
一时众人面色各异,世人都知嫡尊庶卑,偏心嫡子也未妨不可,但偏心这么厉害的,在宋府也算是头一份,主君对一帮庶子不闻不问尚可理解,但老爷更甚,可以对宋临洲衣食住行无所不忧,对庶出的孩子,喜好皆不知,课业从不问,似是从不当有这么些人。
要说宋临玉,在一众庶子中也是个可怜见的,生母是万姨娘,原本是个小婢,一无娘家,二无嫁妆,老爷也不上心,栖南院的日子也是过得清贫,靠月钱紧巴巴地过日子,罗小君再怎样,也有郦舒补贴,更不用说裴小君,嫁资也是个丰厚的。
宋临安被裴小君宠得言行无状,素来妒忌宋临洲,但又奈何不了他,便逮着宋临玉欺负,这在府里是没有人不知的,然主君向来不闻不问,老爷却是熟视无睹。
但宋临玉却偏偏是个有出息的,学业甚好,府里人不得不称他句钟灵毓秀。
这厢裴小君听了,面色不虞,却不是替宋临玉打抱不平,只是看不惯宋闲庭偏心,再想到纪映在州衙做的事,满心不悦,阴阳怪气道:“五少爷当真是出类拔萃,凭自个儿便进去了,三少爷就不一样,岳父是州学教授,都不用老爷费心,顺便也就进去了,就是可怜了我儿临安,远在玉京,没有双亲避……”
侯府尚未分家,宋临洲在孙辈中行三,上头还有个侯府嫡长孙宋临楠,乃是宋闲霖一母同胞的弟弟宋闲舟所出,次孙也是宋闲舟所出,不过却是夭折了。
正说呢,郦舒横他一眼,都懒得应付他,举止优雅地搁下筷子,木着张脸道:“郎君,侍身饱了,您慢用。”
站起身来,正要走,宋闲庭也起了身,摸上他的手,低着声音道:“好歹吃饱了再走。”
郦舒剜他一眼,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不说话,消极地拒绝着。
多年夫夫,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抗拒,但宋闲庭还是道:“给为夫一个面子。”
听到此,郦舒冷嗤一声,“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凭什么给你给面子?你生的,就自己管,别指望我给你兜底。”
纪映本以为郦舒很识大体,不想如今瞧着竟这样肆意妄为,瞧公爹那一脸稀罕样,果然被爱的有恃无恐,再瞧一眼若无其事、认真吃饭的宋临洲,仿若置身事外,像个木头。
宋闲庭面露尴尬之色,冷漠的目光扫过裴小君,“说话不知轻重,且去烟轻阁禁足一个月。”
裴小君似乎很怕宋闲庭,悻悻地应了。
郦舒拂袖而去,宋闲庭正要跟上去,却被一道轻柔的声音叫住,“老爷……今儿个是玉儿的喜事,您好歹……”万姨娘柔和的面容满是哀求。
宋闲庭闻言,道:“这本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替他问我要的,一手操办的人也是你,既你邀了人,就该让他知些礼,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应有数,万不是惹小舒生气。”说完,大步离去。
万姨娘泪珠点点,宋临玉面色也不好看,他知道父亲不看重他,但未曾想到,连他满心欢喜的庆功宴,也不是父亲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