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又是一年岁暮天寒。
山坡上一间破旧的小屋子里,木炭烧得哔剥作响。
几个孩童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千字文。
少时,一个女子站回书案前,轻叩了叩案,轻咳一声道:“今日便读这里,散学罢。”
跪坐着的几个孩子立时作揖行礼,向夫子道别。
林臻整理好竹简,先走出了小屋。
“夫子!”身后跟上来一个小男孩儿,正是当日林臻在寺庙中遇见的,他从自己的书袋里掏出一摞饼,“夫子,这是我阿娘烙的饼,如今天冷,可以存放好几日呢!”
小孩儿说着便将裹着饼的布袋往林臻怀里塞,末了又道:“阿娘还说了,今年过年让夫子来家里一起过!年节要吃点好的,新的一年才会更顺遂呢!”
闻言,林臻面色泛红,倒不是她吃不起好的,孩子们送的束脩,足以供她丰衣足食。
只不过她手艺不大好,还不巧被这孩子的娘见识过。
她知他们是好心,却也不免尴尬,抿着唇不知如何对应。
幸而这会儿其他学生也都出来了,男孩儿赶着和伙伴同行,挥着手跑开了。
她就住在不远的小院儿里,有一段是顺路的,她抱着竹简和大饼,看着走在前面欢闹的孩子们,嘴角不觉跟着露出浅浅笑意。
“我爹说,咱们今年能过这样平安热闹的年节,全靠那位大英雄呢!”
“我!还有我!”方才的小男孩儿高声道:“我和阿爷也有不少功劳呢!当时若不是我们——”
“若不是你们给季将军粮食和骡子,他们早就饿死了是吧!你都说了八百遍了!”
“那又如何!我还要说一千遍一万遍!!”
还没说完,跟身旁的几个孩子捂住他的嘴,嬉笑打闹着从小路跑下去了。
林臻站在岔路口,许久才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向小院儿走去。
*
走近小院儿,林臻远远便看见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子,正放下肩上的担子,将水一桶一桶地倒进她的缸里。
“齐公子!”林臻忙推开栅栏,快步走近,“齐公子,我不是说过……”
齐元洲笑着将挽起的衣袖捋下去,回道:“林姑娘放心,这许是最后一次了,明年我便要进城准备乡试了,恐怕再也不能照顾姑娘了。”
齐元洲是这村庄里唯一一位秀才,原本他才是这里的夫子,因要闭门备考乡试,无暇再授课,正好林臻随那祖孙二人来到此处,机缘巧合下,便代替他做了夫子,留在此处生活。
在齐瑜时的帮助下,红叶带着林玥白策,也来到了这里。
林臻将齐瑜时带给他们的银子,都给了红叶,她在镇上开了间脂粉铺子。
林玥和白策也住在镇上,平日里会去帮衬红叶照看铺子。
而林臻则为了方便教孩子们读书,留在了村里。
听到齐元洲如此说,林臻为他感到欣喜,她衷心祝福道:“祝公子此行桂榜高中,鹏程万里。”
齐元洲定定地看着林臻,她是他少见的如此豁达又善良的女子。
他承认自己此刻依旧深深折服于她,不过他们的确不合适,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充满光芒,却又是朦朦胧胧的。
仿佛雾里看花,又似水中望月。
他像是已经很了解她,又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他知道她身上定有过许多故事,但那些故事他都不曾参与,或许这便注定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笑着回礼,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里面裹着一张帖子。
林臻蹙了蹙眉,没有伸手。
齐元洲忙道:“林姑娘别误会,日前家里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年后我们便会成亲,届时她会陪我一同进城伴读。”
林臻讶异一声,忙连连道谢,双手接过请帖,对他道:“公子稍等。”
林臻匆匆回房,抱出一个木匣,道:“这是家里两个妹妹送我的珠钗脂粉,权作我的祝贺之礼,”她不好意思地拿出其中一只木簪,“这个倒不值什么钱,是我自己雕的,聊表心意。”
齐元洲几番推辞不过,这才收下。
林臻送走他,回了屋子,看着方才拿走木匣的空地旁仔细摆放着的好几根木簪。
都是梅花纹样。
季濉送她的那支,因一次意外被折断了,她一直想照着它,雕出一支一模一样的,但却总是事与愿违。
林臻沉沉叹了一口气,正要将木簪收好,忽而听见院外有响动。
是齐元洲还有事要说?
她连忙走出去。
一匹毛发鲜红的高大骏马就站在她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晃着脑袋。
林臻一眼便认出,那是赤珩。
它竟还活着。
三个月以来,她从来不敢靠近落鹰峡,当日她连为他收尸的勇气都没有,眼看着他和其他战死的将士一同被运回京城。
她甚至没有为他落一滴泪。
可看见赤珩的一瞬,她紧紧攥住手里的木簪,忽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
镇上一所旧宅的偏屋中忽然响起刺耳的声音。
正在庭中晒花的林玥闻声忙赶去房里,便见白策正蹲下地上捡碎了一地的碎瓷片,一只手指尖还汨弭冒着鲜血。
林玥抬眼瞪向不远处坐在地上,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男人。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数不次摔碗了。
林玥一把拉起白策,怒斥道:“不要再管他了!救了他也没有好报!”
角落的男人却冷冷笑道:“我有让你救我么?”
“滚出去!”说着忽然把木拐杖砸了过来,白策耳力灵敏,忙将林玥拉近怀里,躲过去了。
“你!你!!”林玥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是她主
动去救他的。
那夜她抱着渺茫的希望,去死人堆里尽力翻找,拉着板车将他拖了回来。
他浑身是伤,几乎是半个活死人,若非白策医术高超,他断然活不到明日。
意识迷离昏睡了两个月,待清醒之后,便是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
起初,林玥确实抱有一丝私心,因而没有将季濉还活着的事情告诉阿姐。
他清醒后,便喝令他们不准将他活着的消息说出去,还数次寻死。
他似乎全然不是林玥印象中的大将军。
看着他萎靡不振,胡子拉碴的模样,林玥更是气愤,她牵起白策的手,道:“他不吃便罢了,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我们出去!”
林玥一路牵着白策走出好远,直至他顿住脚步,提醒她,她才慌忙放开手。
“我还是再重做一份饭罢。”白策轻声道。
“你疯啦!他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好!”林玥气道。
白策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可林玥听见了,“我不是为他好,是为你好……”
林玥突然语塞,沉默良久,她慢慢重新牵起白策的手,从自己袖出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默不作声地帮他一圈一圈包扎着。
白策忍耐不住轻嘶了一声,林玥方才发觉自己下手过重了,她意识到白策自己便是最好的郎中,根本不需要她来做这些。
她再次松开了手,嘴上却还是下意识叮嘱:“不要冻着,也不可碰水。”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要再因为他而伤了自己!我会不高兴!”
林玥说完,便扭身跑去继续晒花了。
白策第一次痛恨自己失明的双目,他想,此刻的林玥,一定格外可爱。
林玥跑得快,撞上了前来看季濉的石竹,他扶稳林玥,面色焦急问道:“我家主子呢?”
林玥本来喜悦的心情霎时充满阴霾,她推了石竹一把:“死了!”
“什么?!”经历过主子命悬一线的石竹当了真,登时撒腿往屋里跑,看见季濉好端端坐着,大大喘了几口气。
他跟着林玥一起向所有人隐瞒了季濉还活着的消息,他是怕新帝知道他还活着,难免要秋后算账。
而他为了保护季濉,特意上奏推拒了剿灭滇国的一切封赏,只求留在此处当个教头。
他今日来,是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思前想后,他还是决意实话告诉主子。
“主子,林姑娘……好像要成亲了。”
*
正月初六。
齐元洲成婚的日子。
小小的院落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连院角的老树枝上都系了几串红花。
林臻虽说被邀请作客,但齐家人丁单薄,人手不够,大喜的日子里众人忙得乱作一团,她便跟着帮忙起来。
终于将所有客人迎入席中,林臻靠站在一旁,看着堂中那对璧人,在众人的欢呼喝彩里,她也跟着笑了。
身后有脚步声,她连忙回头,“请问您是哪一边的客人……”
林臻回过头,却顿在原处。
季濉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长发高高束起,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在屋子里闷了三个月,皮肤白皙透亮,身形清瘦,竟显出些书生气息,只是脸上还没褪去的疤令人骇然。
他呆呆地看了林臻半晌,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不是新娘子?”
林臻笑了,只是眼泪从眼角滚滚落下,她回道:“我恐怕做不了新娘子,我曾答应他,要嫁与他为妻。”
话落,未待季濉有所动作,林臻便已向他奔去。
木拐掉落在地上,他伸手紧紧接住她,将她拥进怀里。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雪花慢悠悠落在他们墨发间,粘在袖口,落进衣领里。
可他们不再觉得寒冷。
他们有温暖的彼此。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