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实的?
什么又是虚假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维娅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她出生在一户和谐美满的家庭。还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就能感受到母亲温暖的抚摸,以及父亲小心笨拙的拥抱动作。她被无数次抱起来,又无数次放进婴儿床。两个大人围在床边,轻声商量她的名字。
“Vexia,听起来很有力气对吧?”
“要健健康康,强壮有力,一辈子不受委屈。”
他们叫她维娅。一个饱含了爱意与祝福的名字。一个……很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名字。
然而强大的名字无法驱除婴儿的梦魇。自打维娅有意识起,每一次入睡都会梦到零零碎碎的光影片段。最初,是湿哒哒的灰雾,无风拂动的窗帘,后来,是窗户外飘荡的黑影,床单下滴的水。
维娅不喜欢这些景象。
她有种无端的愤怒与悲哀,却又无法从情绪里挣脱出来。婴孩的大脑装载不了太多东西,于是她只能反复困在梦魇里,熬过一个又一个黎明与黑夜。
很想破坏。
很想弄坏什么东西来发泄。
直到有一天,母亲牵着陌生男孩的手,走到婴儿床前。彼时她正在做梦,梦中永远徘徊窗外的黑影折叠身体,趴在了破旧的窗台边。它有双瘦长漆黑的手,每根手指融化拉长,顺着窗台流到地面,又爬上床铺。
此刻梦境与现实重叠。维娅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黑漆漆的玩意儿顺着护栏攀缘而上,缠住她脆弱的手脚和肚子。很冷,身体像结冰一样冷,喘不过气,喘不过气。
要挣脱。要甩开。
可是她无法灵活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在挣扎。
将要窒息之际,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到了手背。她下意识抓住了它,满床的黑色物质瞬间消退,哗啦啦落在床前地板上,涌动着变成一尊漆黑的雕像。
雕像在哭泣,大颗的眼泪淌过脸颊。
[维娅]
嘶哑迟钝的声音在喊她。
[看我、看着我]
[不要、看龙]
维娅听不懂它的意思。它哭得很让人心烦,哭得整个房间都发霉变色,吱吱嘎嘎地呻吟。后来她从梦里醒来,恰好看见母亲拿走了恐龙玩偶,用温柔的语气教训黑发黑眼的小男孩。
幼小的婴孩抵抗力弱,不能随便给东西。
但男孩很固执。他看向维娅,迷迷糊糊的维娅也看他。
好眼熟的长相。不喜欢,不喜欢,说不出理由的不喜欢。
这是二人的初见。
为了不损伤年幼孩童的好意,维娅的母亲还是将恐龙玩偶清洗消毒,放在了维娅身边。她每日将它抱在怀里,睡着了也要抓着它的尾巴,如此一来,梦魇中入侵的黑影,就只能跪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呼唤她。
导致维娅从小就对视线格外敏感。也特别抗拒黑暗密闭的环境。一旦卧室的灯灭了,门关了,她就会竭力哭闹。
梦魇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丰富。她不再仅仅梦到灰雾窗台与黑影,而是窥见更多更压抑的画面。现实中,她扶着墙歪歪扭扭地走路,睡梦中,发霉的客房门自动打开。现实中,她探索着家里每层楼的房间,睡梦中,延绵不绝的封闭回廊陈列着数不清的房门。
紧闭的门让人不安,敞开的亮灯房间也只能带来些微温暖。
所以,清醒时维娅喜欢把家里所有房门打开,把所有的灯都点亮。父母不理解这种行为,但当他们发现无法制止之后,便纵容了她的习惯。
“我不喜欢黑。”她词不达意地解释着,“喜欢白的,亮的,暖和的。”
邻居家的男孩总喜欢过来找维娅玩。维娅不喜欢他,他的眼睛没有同龄人的轻盈感,反倒像极了梦魇里的黑影怪物。当他看向她,她会联想到潮湿发霉的气味,粘稠得难以剥离的触感,永无歇止的哭声。
可是维娅无法拒绝他的靠近。
起先她想告诉母亲,不要让那个孩子到家里来。
但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哥哥今天来不来?”
门铃响起的时候,没人替维娅拒绝。她只能亲自下楼,爬上门口的小凳子,从监控屏幕里看他。
举着恐龙道具的男孩问:“维娅,要不要玩冒险游戏?”
不要。
不和你玩!
但她的手指不受控地点击屏幕,允许开门。
啊啊啊,好生气!
气得维娅抓起玩具积木打他,用双手推他。他们在爬爬垫玩游戏,她真的很努力,努力地挥舞着手头一切危险的物品,试图吓唬他,劝退他,甚至伤害他。
全都没有用。
她伤害不了他。扑在他怀里,气极反笑拉扯他的脸,还能得来他委屈的撒娇。
平心而论,他并没有犯错。年幼的维娅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自己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可是,她又讨厌死了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好像有另一种意志,时不时地夺走她的身体,枉顾意愿地与男孩亲近。
就连父母也赞同这种亲近。
“我们小区里孩子太少,有人过来陪维娅玩实在太好了,又懂礼貌,又爱干净,而且处处照顾维娅。”父亲这么说。
“他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维娅太活泼了,经常跑得找不见人影,有他看着我也放心。”母亲这么说。
每次聊着聊着,他们会突然转过头来,对维娅说话:“你要经常和他在一起,因为你们是青梅竹马。”
好奇怪。
这种时候,父母变得不像父母,成了套壳的空心人。呼吸的空气,脚踩的地板,家庭的陈设,全都有种拟态的不真实感。
好在下一刻,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温馨,和平,挑不出任何瑕疵。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维娅和家人相处,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只要她不打算抗拒他的出现,不打算真心伤害他,生活就不会出现异常。她曾无数次借着玩闹观察他,从眉眼到嘴巴,到苍白瘦弱的身体。怎么看,怎么试探,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似乎只是个有点早熟的怪脾气小孩。
在被她欺负或撒娇时,会偷偷地弯起嘴角。
在她和其他孩子奔跑打闹时,会安安静静待在阴凉处,为她守着玩具箱和小水壶。
“我又赢了!”无数次地,维娅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叉着腰向他炫耀,“这公园我最厉害,请称呼我为老大!”
阴影里的苍白男孩打开水壶递给她,很听话地喊老大。
嗯。维娅接过水壶,挑剔地想,就这么处着吧,毕竟这小子还挺识趣,而且孤零零的,除了自己,没人和他玩。至于和他相处时产生的怪异失控现象,都得记下来,好好分析。
她一定会找出所有异常背后的真相。
……
五岁,六岁,七岁。
幼儿园升上小学。
白天和伙伴们疯玩疯闹,傍晚和“竹马”牵手回家,夜里入睡,一次次站在没有出口的酒店里。
八岁,九岁,十岁。
照常上下学,和“竹马”一起做作业读书,同桌吃饭同屋睡觉。多一个人在床上,并不能影响噩梦的到来。现实中她的身体越发强壮,梦境里的她在酒店回廊和楼梯奔跑,无休无止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
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
割裂的黑白日夜滋生了暴戾与愤怒。她在梦里被怪物追逐,被黑影缠绕,她在现实抡起椅子,试图砸碎所有的恶意与不公。
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
常年相处的邻居竹马,对她有着无穷无尽的体贴耐心。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年纪,依然喜欢抱着她,闻她的味道。冰凉的身躯和呼吸让她想到梦中阴魂不散的瘦长鬼影。
十七岁。
她和他越来越像最普通的青梅竹马。
“我要读你在的学校!”维娅向少年宣告,“你能考上的,我也能考,我才不会输给你!”
就像在梦里,她不会输给那纠缠不休的黑影。她已经长大了,现实长时间的训练结果投射到梦境中,足以让她和奇形怪状的生物们厮杀搏斗,把它们塞回阴暗的房间。而窗外徘徊的巨型黑影,永远无法将她吞食入腹。
十八岁。初夏。
维娅报考了明樱学院。
她没想通自己为什么改变主意,打算变更志愿时,听到了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噩耗。
据说是打电话时出了车祸,两个人当场死亡。
在医院,她真情实意地伤心大哭。抱着表情匮乏的少年,眼泪和鼻涕弄脏他的胸口。
她是真的、真的在为他难过。
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身体又会失去控制?为什么逼迫她念出不属于她的台词?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维娅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我和妈妈都会陪着你的……哥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谁会轻易做出这种奇怪的承诺啊?她有她的人生,他有他的前路,就算关系好,他们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吧?
——那就去明樱学院吧。
冥冥中有声音对她说,去明樱上学,远离他。你早就意识到他过分黏人了不是吗?等你到了明樱,会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更多优秀的异性都会喜欢你。
维娅不在乎异性的喜欢。
但她的身体显然不这么想。
假期里,前一刻她在做梦,后一刻清醒过来,坐在梳妆台前练习化妆。上一秒念叨着头发有点扎眼睛该剪了,下个瞬间却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要柔顺的洗发液和美发店推荐。
直至入学报到那天,她看见镜子里乖巧整洁的自己。齐肩长发,西服扣子卡得喘不过气,裙子短到膝盖以上。母亲笑着为她戴上冰凉的手链,替她喷洒香水。
“我们维娅也变得喜欢这些东西了啊……真的长大了。”
母亲如此感慨。
维娅愣愣地站着,指向镜中的自己:“妈妈,她是谁?”
她是谁?
我是谁?
我的身体不完全属于我。我的意志不完全属于我。我的白天和我的梦境,都在追杀我。
我,不是我。
……
坐车前往明樱的过程也像做梦。维娅频繁地失去身体控制权。抵达明樱学院,双脚踏进大门的那一刻,空气似乎出现了微妙的波动与凝滞。令人不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她觉着自己好像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等待被谁切割,划分,装饰摆盘。
“竹马”突然闯入,破坏了这种氛围。他如同护犊子的老母鸡,对周围的人呲牙。
维娅有点高兴,但不多。
她拉着他往里走,习惯性地嘲笑着他,偶尔回过头来,能看见他阴沉的脸,以及头顶乱翘的滑稽卷毛。走着走着,眼尾余光瞥见拐角抱书而来的眼镜男。这男生走得很急,步伐却无比坚定,死活要撞到她身上,再跟她道歉。
“你是今年的新生?可以帮我吗,这些东西要送到礼堂去。”
维娅想拒绝,开口却是:“好啊,我正要去礼堂。”
瞳孔骤缩。
心脏攥紧。
又一个让她失控的对象出现了。她的身体自发地蹲下去捡拾书本,她的嘴巴自动接上男生的搭讪。男生叫做黎帆,有张多情温润的脸,被镜片挡住的眼睛却流露出轻佻傲慢。他打量她,从嘴唇到胸脯再到大腿双脚。
恶心。
维娅站起来,微笑着答应他同行的邀请。
恶心。
维娅与他并肩同行,想要回头,都控制不了动作幅度。
嘻嘻哈哈的学生们从前方涌来,向来身手敏捷的维娅无法避开,任由旁侧的男生搂住了自己的肩膀。四目相对之时,男生头顶竟然出现了蓝绿色的状态条。
ID072314,后附三滴血,一个空心的小爱心。
滋滋咔咔,两边耳朵同时响起不同的机械音。一边夸张荒诞,一边矫揉造作。视野也分成两半,左边是昏暗的酒店大堂,右边是日光明媚的校园。
【欢迎各位玩家来到《迷雾镇》。】
【全息开放式18+恋爱攻略游戏《无法停止的爱意》绝赞内测中!】
【你们将被随机分配在小镇的不同建筑物内。遵守该建筑物的生存规则,合作寻求离开办法。顺利逃离迷雾镇,游戏就能结束。请注意,部分建筑物有高危险怪异物质存在!不要对视,不要被祂看见!】
【你们将随机分配身份,不同的身份将会开启不同的际遇,请玩家认真探索,用真心叩开女主角的心门吧~】
【开始匹配……匹配成功。各位客人,欢迎进入红宝石酒店!】
【内测玩家均已登入游戏,女主角已进入明樱学院,攻略开启~】
酒店大堂突兀出现几个身影,金棕长发身形狼狈的“她”跌入人群,抬头时恰好与维娅隔空对视。只一刹那,尖锐难听的噪音贯穿大脑,维娅用力按住疼痛的左眼,身体无可抑制地蜷曲发抖。
【报错!报错!数据流对接紊乱!npc与玩家数据分类错误!正在排除干扰,正在修复漏洞!】
意识差点儿就被撕裂了。
缓过来的维娅眨眨眼睛,再看不到幻象,也听不到机械音。唯独黎帆的头顶,依旧能看到悬浮的状态条。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到那颗空心的小爱心尾端晕着一点不明显的粉色。
“怎么了?”黎帆温声问她,“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维娅站在暖洋洋的日光里,缓慢地吸气,微笑。身体内部血淋淋,吐出的气息分外灼热。
“我没事。我很好。”
她走进礼堂参加开学典礼。座位前后左右的人,都顶着和黎帆如出一辙的状态条,仅仅ID数字不同。有人想抓她的头发,动作莫名其妙止住,她回头,看到那人头顶状态条多了个圆圈禁止符号。
维娅暗自记下对方长相。
到第二天,再遇到这个人,发现头顶的禁止符号又消失了。
这种情况并非个例。每个有状态条的男生,但凡想要动手动脚,很容易冒出禁止符号来。然后他们脸上就会出现格外懊丧的表情,低声咒骂着什么,朝她投来不耐的视线。
仿佛在怪罪她很难搞。
另一些人的表现更加体面。比如黎帆,比如帕里。
开学典礼结束的时候,这两人就连番邀请维娅开会聚餐参观自治会。理由非常正当,举止礼貌得体,维娅盯着他们的状态条,始终没见到禁止符号。不受控地答应邀请时,黎帆和帕里的爱心底端各自增加了微弱的粉色。
所幸“竹马”出现,阻止了她的行程。
真奇妙。维娅想。
她早就知道他躲在安全门后。她太熟悉那种粘稠潮湿的窥伺感了,哪怕这里有这么多人偷窥她打量她,她都能精准地判定他的位置。
可是“竹马”头顶没有状态条。
真奇妙啊,偏偏是这个看起来最奇怪的人,没有该死的状态条。
他拉着她离开明樱学院。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表情却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踏出大门时,维娅发觉自己无法再前进半步。她看着已经出门的他,再看看自己的脚。
唯独她自己被困在了明樱学院。
凭什么?
很愤怒,却找不到泄愤的出口。困惑的谜底尚未揭开,她找不到真相,只觉得血液在耳中轰轰奔流。对方回转身来,吧啦吧啦说着央求她离开的话语,薄薄的眼皮染着欲泣的红。
你为什么想哭?
你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维娅观察着他,想要单刀直入问一问,嘴里说不出类似的话。就像很久以前,她被夜里的噩梦纠缠,想对父母哭诉却成了哑巴。
所以她只是笑着说:“你是不是离不开我,在和我撒娇?”
哄这个人和呼吸一样简单。
哪怕这个人身上也有许多疑点,在见到学院里那些顶着状态条的异性之后,维娅的立场还是不由自主倾向长久陪伴的他。她记得过去每一帧美好的画面,也记得他孤零零坐在阴影里的模样。
在无法逃离的大门前,维娅抱住对方,忍着鼻腔的酸楚,故作开朗地安慰他。
然后,独自一人走向迷雾重重的学院深处。
她要查清楚这一切。
等所有的谜底揭开,所有的困难解决,她就能自由自在地享受未来。
……
当天夜里,躺在宿舍的维娅再次梦到了酒店。这次的梦境多了三男一女。高大的寸头男叫做韩韬,浑身酒气吊儿郎当的男人是梁羡,肥胖的睡衣眼镜男没自报家门,穿着校服还很年轻的女孩叫方曦。
他们和她一起,在楼里逃亡,度过一个又一个压抑紧张的夜晚。
睡衣男死了,梁羡死了,胆怯的方曦被怪异污染,却还是在临死前试图抓住她伸来的手。然后方曦也死了,被韩韬抹了脖子。
方曦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哪怕在梦中她们交往不多,最后的那个逃亡夜里,惊惧的方曦仍然按着维娅的喊声,举着灯抖抖索索搜寻房间里的积木。她将找到的积木都攥在手里,生怕弄丢。
最后这些积木都到了韩韬手里。
一个……只生出朦胧好感的对象。
说起来,她怎么会对韩韬生出好感呢?
这才几天?
维娅觉得梦里的自己很可笑。更可笑的是,临了自己也没能干掉韩韬,明明猜出了真正的密码,想要逃出迷雾镇,又被紧随而来的黑影怪物拥抱吞噬。
所有的画面终归黑暗。
睁眼,自己躺在宿舍里,又是一个安宁和平的早晨。
……
“在明樱的第一个晚上,我梦到了红宝石酒店的最终结局。”维娅掐着X的脖子,用讥讽的语气讲完这长长久久的梦魇,“梦里的我什么都不懂,醒来以后仔细想想,才发觉那应该是场游戏体验。”
都是游戏。
红宝石酒店的逃亡生存战是游戏,如今的明樱学院日常也是游戏。
“在这个地方,很多人头顶有状态条。同学,学长,老师,校医。和我搭话聊得顺畅,就可以对我发出进一步邀请;故意冲撞或者说话难听,就会被禁止当日接触。”维娅咧了咧嘴,“还挺人性化?”
只不过很多玩家非蠢即坏。
故意制造危机来进行身体接触,闲着没事儿背地里污言秽语。
她都听得到,也看得很清楚。
“黎帆失踪当晚,你找理由骗我待在宿舍和家人通话。那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失踪一定和你有关。后来,在生物实验室外面言语侮辱我的同学,也失踪了。他们讲那些话的时候,我知道你躲在楼梯间。”
再后来又有一些失踪的人。共同特点都是冒犯了维娅。
“早在黎帆失踪后,我就想测试下,这事是不是你做的。所以我答应了纪柏川的邀请。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你猜为什么?”
X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头顶的状态条,爱心始终空着。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纪柏川属于那种很谨慎的犯罪分子。用懦弱可怜的外表包装残虐的内心。但他的演技并非天衣无缝。每每授课展示解剖视频,或者亲自示范手术时,他的瞳孔会兴奋扩散,声音也比平时更快乐。
不过纪柏川是玩家。
玩家无法直接对npc造成身体伤害。
于是维娅来到实验楼,试探纪柏川要做什么,也测试失踪事件的幕后真凶。
没想到纪柏川竟然可以袭击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他说他破解了游戏限制。还挺得意的。”维娅回忆着手术台边的情形,“可他忘了,限制被解除,他能伤害我,我也能伤害他。”
那把搏斗中陷进墙壁的锥子被维娅顺走。闯进动物实验室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门外的阀门与房间内的排气孔。假装昏迷骗过纪柏川,再趁其不备捅穿他的脑袋。
这些事没必要和眼前的人讲。
这个被掐着咽喉,表情空茫的年轻人,似乎也不在意纪柏川的死亡。
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说的,红宝石酒店……是什么?我、我不知道……”
维娅稀奇地睁大了眼。
“你不知道?”
他看起来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就是个跟她一起长大的普通人,对她有着过分强烈的依恋与执念。
维娅咬牙,手掌愈发用力:“我都想起来了,你凭什么想不起来?凭什么不知道?在我做完那个梦之后,再遇见校园里遮得严严实实的你,我就认出你了!”
哭泣的雕像有着与活人极度相似的面容。
怪物的气息与哭泣,又和竹马如出一辙。
没什么认不出来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存在,会像他一样,拥有如此怪异粘稠的视线。
X几乎要被掐断气。他并不挣扎,病态白的脸颊因缺氧而晕红:“对、对不起……”
维娅抬起另一只手,扯掉他额头的纱布。将破碎的痂皮彻底揭开,鲜红的血水便淌过眉骨,落进颤抖的眼窝。他眨一眨眼,这液体又顺着眼角眼尾流下来,像泪。
“怪物也会哭吗?”
维娅自言自语。
“会哭啊。”他说,“我一直都在哭。”
维娅嗯了一声。
“是啊,我总能听见你哭。变成雕像的时候哭,待在庭院里进不到房间也哭,在小镇出口处吞掉我的时候还哭,哭得我都要吐了。一边哭,一边还说什么希望下个世界有很多人爱我,说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凑近他的眼睛,将每个字嚼碎了挤出来:“是不是你主使的?把我弄到这种游戏里,给我这么恶心的生活体验?”
X动了动嘴唇。
他的表情看上去快碎了。
“不、不是……我不知道……肯定不是……”
“我不信。”
维娅将他推回地下室,踩着楼梯走下来。X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坐在墙边,只顾仰着头看她。哪怕他刚刚检查过这里所有的囚犯,身上还沾着难以消散的腥气。
“我真的忍了很久。实在太久了。”
维娅抬脚,皮鞋踩住对方大腿,用力碾压。
“拒绝不了他们的邀请,身体动不动就不归自己管。想打人,还被认为是软绵绵的撒娇。真的,太难熬了。”
“我、我有帮你清除他们……”
“是,你帮我了。”维娅揪住X的头发,拇指摩挲他干涸的嘴唇。撬开牙齿,捏住颊肉向外拉扯。“可是论起来,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又有多少次,枉顾我的意愿来碰我?”
“我、爱、”
啪!
又是一耳光。
他偏着脑袋,目光所及处,是那些悬吊的蜷缩的人形。他们睁着眼睛看他,就只是看着他。
维娅托起他的下巴,咬了口他脸上的肉。
就像之前无数次甜腻的玩笑。
“我不要你的爱。”她弯着漂亮的燃烧般的眼睛,温热的液体落在他唇间,“我讨厌这么见不得光的你。讨厌自说自话的你。讨厌永远躲着偷看我的你。”
她说了三个讨厌。
“我听见你最后说的话了,在梦里。”维娅解开他的衣服,将缠裹在腹部的纱布敷料全部扯掉。纪柏川造成的伤口已经凝结为黑红色的疤,指尖按一按,血水就又流出来。在忍痛的闷哼中,她垂着眼睛继续说话:“你哭哭啼啼地说,在下一个世界里,我可以报复你,厌恶你,像玩弄小狗一样对待你。甚至可以……杀了你。”
X很专注地倾听着。
听到最后,他笑一笑。
“看来那的确是我。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也是怪物,就好了。”
怪物可以吞掉所有碍眼的东西。
清除掉那些让维娅不开心的杂种。
如此一来,他和维娅,就可以开开心心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维娅也笑了,手指探入温热伤口,冲他呲一呲牙:“你想得美。”
这个世界有诸多不合常理之处。不重要的npc扮演着背景板,相对有用的npc在完成使命之前,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维娅花了三周左右的时间来探明这些真相。
她推测竹马算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在许许多多的老套恋爱剧情里,竹马的任务就是担任恋爱男女路上的绊脚石。
如何让竹马角色全心全意扮演绊脚石?
那就让他对女主拥有极度执著的心态。
开学典礼时,维娅被他抱进安全通道,黎帆和帕里的状态条瞬间冒出禁止符号,而且这两个人当时表情异常奇怪。
竹马不在场时,上来接触维娅的人也经常冒出禁止符号,但没有类似的奇怪反应。
所以,维娅认为,“竹马”一定是这个游戏为玩家设置的重要阻碍。既然是阻碍,他必须拼了命地保护她,热爱她,除了她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邻居家的车祸,可能就出于这个原因。
其次,身为竹马的他与纪柏川搏斗后身负重伤,却奇迹般地第二天就可以下床。
看来游戏需要“竹马”履行角色职责,在变得没用之前,他不会死亡。
“你不会死亡。”维娅感受着伤口的温度,缓缓说道,“你只会很疼很疼。”
她在报复他。
践行他上个世界的临终愿望。
不得不感慨游戏世界的真实度,即便他此刻体温低得吓人,内里依旧有着感人肺腑的温暖。因为疼痛,黑发黑眼的年轻人弓着脊背,额头抵在她胸前,抽泣着发出破碎的呜咽。
“维娅……轻一点……”
他的确很爱哭。
濡湿的眼睫毛黏在一起,脸上的血水被眼泪冲成粉红色。
即便如此,他始终没有推开她。瘦长的手指扣在她腰间,几乎要勒出淤痕。
维娅低下头来,贴着他汗湿的头发轻声问:“现在恨我吗?你看,我在恩将仇报。”
他睁着潮湿的眼,声音恍惚如气泡迸裂。
“不恨。我,喜欢维娅。”
“喜欢?”维娅重复了这个词。
“爱、爱着维娅……”
“爱吗?”
她抽出鲜红湿润的手指,转身在密室里绕了一圈。路过奄奄一息的玩家们,仰望墙壁悬挂的各个种类的工具,最后在操作台面拣了柄细长的厨刀,以及一小片拴着绳子的皮质物。
“这是什么?堵嘴的?”
维娅有点嫌恶地捏起来,走到他身前。东西递到脸上,他偏头躲避,又露出那种委屈的神情。
“我、不需要……”
维娅说:“我担心你吵到耳朵。”
他说他不会吵。
语气坚决,仿佛他做不到就会惹来她的讨厌。
地下密室的灯光惨白一片。被剥除外壳的年轻人,像一条搁浅的银鱼。后来这银鱼身躯落满了纵横的红痕,每一片薄鳞都支离破碎。地板上淤着一滩红,他躺在这红色间,一动不动地看她。
始终看她。
“维娅。”
他说,“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维娅丢掉厨刀,捧住对方的脸。湿漉漉的手指将苍白的肌肤染得乱七八糟。
空气中堆积着浓烈的甜腥气。潮湿闷重,如同霉烂。
而她想起无数个日子里热烈的风,响亮的太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的汗湿的腰。
她张嘴,牙齿用力咬住他已经烂了的下唇,语调轻快又恶意。
“我才不要。”
……
维娅第二天才返回明樱学院。
她如今可以自由出入,这事儿还得归功于纪柏川。也不知道纪柏川究竟对游戏动了什么手脚,解除攻击限制的同时,也让维娅拥有了行动自由。
说起来,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公平。“竹马”失去了上个游戏的记忆,却还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攻击谁就攻击谁。
他死活不认他的行为受游戏影响。他坚持一切都出于自愿。
真好啊。维娅想。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变态,但他比她幸福多了。
就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归属于迷雾诡影,还是其他世界?真正的他,是怪物还是活人?
而维娅自己,又从何而来?
这些谜团依旧解不开。
她走进学生自治会的大楼。积分金字塔制度网罗了学院每一个学生,维娅也不例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得找帕*里报备解释,补个请假旷课的理由。
自治会的会议室在三楼。修得颇有古典气息,富丽堂皇。
维娅走至门口,触及金属把手,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宛如大提琴低沉优雅的嗓音属于帕里,另一个忧虑重重底气不足的声音大概是副会长。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得让所有玩家知道。纪柏川下线之后到处宣扬游戏有违法伤害玩家的隐性设定,又砸钱搞了一堆人攻击游戏,现在退登很不顺畅。会长,金字塔制度已经没意义了,最重要的事就是告知所有玩家,尽快下线离开。”
“这有什么紧张的。你昨晚下线,知道这事儿以后不是通知我家里人了吗?如果有危险,他们会唤醒我。”
副会长唉声叹气:“不是每个玩家都有你这么精密安全的全息游戏设备……我冒险登录上来,就想通知所有人赶紧走……万一走不了,意识留在这里,脑损伤怎么办?说到底,就不该选这种小公司做的游戏,还是内测,很多地方都不够完善稳定。”
“就是不完善,才有乐子。”帕里不甚在意地笑,“纪柏川本来就有病,折腾的事情足够送进监狱了,也亏他家底厚,把他捞出来关在游戏屋里,结果还能搞出这么多热闹。你给我讲讲,他宣扬了些什么?”
“我也没仔细查,好像说npc机制不太对……”
维娅推开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会长,副会长。”她露出灿烂笑容,“昨天家里有急事,我没来得及请假,现在过来补假。”
不起眼的副会长立即凑过来,殷勤地翻开登记册。维娅接过笔,坐在办公桌后的帕里突然出声。
“具体什么急事?难道你离开明樱了吗?”
笔尖一顿,继而流畅书写。
“是啊,我哥哥生病了。前天晚上我叫了救护车,送他去看病,今天才有空回来补假。”维娅将写好的登记册还给副会长,对帕里抱歉点头,“事出紧急,下次不会了。”
如果帕里较真,会查学院的监控。
但显然帕里没对这个女主角太上心。他哦了一声,移开目光,翻看着自己的手机。玩家手机算半个摆设,除了在达成一定攻略进度之后能和女主角实时交流,绝大部分时间里,是个有时差的留言工具。
帕里点开了黎帆的聊天框。
信息还停留在黎帆去花园约会维娅那一天。
他发了几个字:“你在哪里?速来。”
发完之后打算熄屏,手滑点开了最后一张照片。喷泉,草地,余晖映着斜长的影子。帕里多看了几秒,放大画面,表情迅速变冷。
——草地上的影子,属于两个人。
第19章 我是如此地,爱着你。
“陈池,”帕里叫了副会长的名字,“谁在宿舍三区?把园林维护工带过来。”
维娅捏紧手指。
“三区?哦哦,好。”
副会长陈池出门联络自治会成员。维娅向帕里道别,走前瞥一眼,帕里坐在椅子里,深碧色眼睛情绪不明。
园林维护工不在三区。
只有维娅知道他的下落。
下午,她和秩序会的人一起巡逻校园,听他们聊天。说帕里已经发布了搜查令,要求所有人在学院范围内寻找三区园林维护工,谁找到这人,可以增加20个积分。
维娅并未收到这条消息。
由此可判断,帕里是针对玩家发布的指令。
“监控。”维娅有意无意地问,“要找人的话,看监控不是最方便吗?”
不涉及恋爱攻略的时候,玩家们的信息保密习惯很差。身在秩序会的这几个人也是如此。
他们没有防备维娅,随口解释道:“不知怎么回事,学院的监控大部分损坏了,像实验楼啊花园啊很多区域都查不到历史录像。”
维娅点点头,又问:“帕里找维护工做什么?”
“不清楚哦。”他们七嘴八舌地抢话,“据说这人可能比较危险,寻找的时候得多加注意。”
“也很正常啊,总会混进来几个有病的玩家……咳,工作人员。”
维娅假装没有听到“玩家”二字。
巡逻结束后,她跟在几个玩家身后,又走了一段路。听他们小声议论关于游戏的事情。她跟踪得很小心,介于以往的信任度,那几个人没提防周围环境。
“不是说那个维护工不是玩家吗?”
“怎么可能不是玩家,上次我和他聊天,他问我还玩什么游戏。”
“那帕里为什么要征集全体内测玩家的信息,核对每个人的身份?我听副会长说,npc机制出了问题……”
“瞎扯吧就……”
后边他们就没再聊这个话题了,转而开始交流攻略技巧。维娅转身回宿舍,打开手机聊天界面,发了个问号。对面的人迅速回了消息,一连串拥抱亲亲表情,以及“我还活着呢维娅不要担心”。
谁会担心你。
维娅拧着眉头收起手机,烦躁地挠乱头发。
她没再去那栋小楼。次日照常上课,正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脊背突然窜起熟悉的毛毛刺刺的感觉。扭头一看,黑发黑眼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校服,站在后门对她弯眼睛。
失血的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做口型。
[我-好-想-你]
维娅嘎嘣捏断了手里的笔。
左右投来好奇目光,她深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平心静气,重新换了根笔,在勾画潦草的纸页上继续推导。“纪柏川”这个姓名被反复圈画,指向几种推测。
纪柏川破解游戏限制,可攻击npc——npc也可以反向攻击纪柏川——npc可攻击其他玩家。
她在最后的结论那里打了个小小的问号。未经实验,无法确论。“竹马”的情况不具备普适性。
“维娅,维娅。”隔壁桌的林安小声喊她,很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和我一起看书?我忘记带了。”
维娅抬眸,视线掠过林安头顶晃荡着小半粉色的爱心。这是林安当日第一次搭讪。虽然手段老套,但没有威胁且合情合理,按理说她无法拒绝。
“我……”维娅张嘴,感受到喉间轻微的阻力,像有团湿海绵堵在声带。她停顿了下,坚持把话说完,“我今天不太舒服,不方便。”
成功了。
看来,纪柏川破解行为带来的变化不仅仅是自由出入校园。
维娅抿紧嘴唇,避免泄露笑意。林安还在说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
之后的艺术观影课换了教室,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中,维娅继续埋头做笔记。今天放映的是《彗星来的那一夜》,开始播放没多久,身边的椅子无声无息坐了个人。
维娅头也不抬,低声说:“滚,离我远点儿。”
那人偏偏挪近椅子,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慢吞吞地回答:“看不到你,我会寂寞得死掉。”
你是兔子吗?
“身体还很痛。”他又开始撒娇了,惯用的委屈手段,从四五岁到现在。“维娅,你弄得我好痛啊。”
维娅继续在纸上推导。身侧的人便也看向这堆乱七八糟的线条文字,轻轻地说:“维娅能拒绝玩家请求了吗?真好啊,我好开心……不过,维娅有没有想过,也许这种变化不仅仅因为纪柏川破解了游戏限制?也许……是因为他死了,所以玩家们对维娅的控制能力相对减弱了?”
维娅停笔,一时间没有吱声。
他继续说:“你看,你写了‘能够拒绝林安的借书’,这只是个很小很小的请求。如果换一个攻略进度多的玩家,提出的请求更重要更难以拒绝,你能不能顺利控制住自己呢?”
“我会测试的,你不要吵。”
“有什么好测试的……”他喃喃低语,“我的理论明显更站得住脚。把所有的玩家都杀掉,gameover,维娅就能彻底自由。”
维娅不想搭理这个人。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扭头看他。
浮动的光影爬过他憔悴单薄的脸,漆黑眼瞳盛着病态的愉悦。
“你……”
“嗯。”他说,“我帮你都杀掉了哦,地下室的怪物。”
荧幕电影已放映至混乱焦灼的剧情点。音乐紧绷窒息,让人灵魂发颤。维娅强忍住当场质问的冲动,压着嗓子挤出声音来:“随便你。再说一遍,离我远点儿,全学院的玩家都在抓你。”
“我知道。”他开开心心地应和,“你在担心我吗?没事的,他们抓不到我,我很熟悉这座学院的构造,而且万一撞上了,我也能糊弄几句,骗他们我是玩家学生……”
维娅不想听这个。
她回忆起昨天偷听的对话:“为什么他们会将你误认为玩家?”
“为什么呢。”他蹭蹭她耳鬓的头发,继而迅速后退,避开袭来的笔尖。此时电影收尾,悠长哀伤的片尾曲缓缓响起。他指了指自己头顶,嘴唇无声翕张。
……什么?
维娅听不到也看不懂。
黑发黑眼的年轻人静静看着她,眼神格外遥远。仿佛跨越了很多个世界。
[维娅。]他说,[我爱你。]
“我讨厌你。”维娅的回应被音乐掩盖。
电影结束播放,窗帘自动拉开。重新变得明亮的教室里,不见那人踪迹。
*
在地下室,维娅说我很笨。
其实我也没那么笨,只是,我将精力都用在了维娅身上。其他不重要的事情,很难考虑周全。
于我而言,这一天很幸福。
先是在医院得到了维娅的看护,回到租赁的住处,又被维娅发现了地下室的秘密。她冲我大吼大叫掐脖子,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她用愤怒却平静的语气,向我讲述她的十八年。
原来我所了解的维娅,并不是全部的维娅。
而她竟然愿意将自己剖开,向我展示她真实的情绪。
维娅是个很骄傲的人。她争强好胜,心志坚定,爱憎分明。所以,当她说她永远重复着被怪物追逐的梦魇,白天又经常不受控制地接受我的靠近时,脸上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样茫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对我。十八岁以前,她选择接纳我,十八岁以后,她将我认作梦魇中的怪物,故而仇恨我。
我没有做过那种梦。可我的维娅不会错认我。
她过了十八年的双重错乱人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直到她把梦魇与现实连接起来,将我与怪物重叠。
……我真的,很讨厌我自己。
不仅是因为,我在这一瞬间窥见了维娅的崩溃,更因为,我居然在为她的痛苦而浑身兴奋欢喜。
维娅。
维娅!
她的确关注着我,日复一日地看着我,从她出生到此时此刻,她的生命布满了我的痕迹。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啊维娅,虽然身体痛得要死,可是真的太开心了!
你说你要报复我。你的手指却只肯没入两个骨节。如果再深一点,就可以尽情抚摸我的内脏,攥紧我的心。那颗我无时无刻不想掏出来的东西,比我的眼泪更加真实。
你说你讨厌我。那你手里的刀刃,为什么只肯割开皮肤?为什么你还在听我说话?
好喜欢。
好喜欢维娅啊。动手前确认我不会死亡的维娅,假装自己很残酷的维娅,拒绝拥抱却又咬我嘴唇的维娅,说着凶恶的话语,眼睛却好像在哭的维娅。
好喜欢好好好喜欢喜欢喜欢——
可你怎么就这样离开了呢?
你既然认定我是纠缠不休的怪物,怎么还想着随便欺负一下就算结清旧账?
真可爱。
冷冷淡淡发个问号试探我伤势。坐在教室里,被我靠近也只会说些硬邦邦的话。“滚开”“吵”“讨厌你”,每一句都是听惯了的台词,只让人生出想紧紧抱住的渴望。
太可爱了。
你竟然决定就这么放下自己的痛苦与恨,不再为难我,苛责我。
你只想推开我。
没关系,没关系的维娅。我理解你的难过,所以我不会像以前一样,从早到晚地缠着你。我会把时间挪出来解决玩家。每天偶尔,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你。这样的话,你应该不会难受了吧?
我会很小心。
今天,为了接近维娅,我借用地下室学生的校服返回学院。出于谨慎,我还临时抓住个没脑子的玩家,抱怨网络延迟的苦恼,问他能否看清我的状态条。
他相信了我,对我描述“是一堆跳跃模糊的乱码”。
我将他埋进了花园的土里。
学院的监控捕捉不到我做了什么。这些隐患早在前几周已经处理完毕。
我知道帕里正在抓捕我。用那些没用的监控,试图调取学院内可疑的影像。他应当找到了什么线索,认定我和黎帆的失踪有关。不过,没哪个玩家见过维护工的长相,而我决定今后假扮学生。
头顶的状态条比较特殊,是个麻烦,但如果遇着不聪明的玩家,还可以糊弄一下。而且,就算对方认定我可疑,要抓我去见帕里,也不一定能成功。
毕竟我也需要解决落单的玩家,以此帮助维娅获得自由。
我再也不需要维持猎物们的在线率了。可喜可贺,纪柏川让我知晓了帮助维娅的途径,而留在自治会大楼的摄像头,让我窥见另一个有趣的事实。
游戏出了大问题,玩家下线困难。
闹出这种事,想必这个游戏很难撑过内测。而目前绝大部分玩家对此毫不知情,他们照旧享受着日常,探讨攻略技巧,争抢个人积分。
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成为我的狩猎场。
维娅……维娅似乎看不到我头顶的异常状态。真是谢天谢地,她看不到,所以才能对我如此宽容。
按照维娅的说法,我和她曾经历过另一个游戏,即是说,我们原本不属于这里。所以才会出现种种故障现象。至于我究竟属于哪里,现在并不重要。
重要的,永远只有维娅。
明樱学院的建筑很多。我在食堂大楼找到了新的藏匿点,是个狭窄的储货仓库。有水,有电,照明不足。白天大部分时间,我待在这里看电脑里的监控画面。
监控中,帕里在会议室和副会长争执,否决通知玩家下线的提议。
副会长是他的现实跟班,所以即便在游戏里,也要服从他的意志,愁眉苦脸地一遍遍核对所有内测玩家的账号。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确认了每个玩家的身份。我被认定为“不可控的异常npc”。
教学楼的教室里,不知情的玩家还在和普通npc正常交流,讨论怎么增加个人积分。等级高的玩家颐指气使,要求低等的学生跪下来当凳子,用记号笔在人脸上写辱骂词。
下一处画面,是某个玩家被关在厕所里呕吐哭泣。
帕里是个很让人讨厌的玩家。他制定的积分金字塔制度,迅速地控制了所有学生。每个等级的学生拥有不同的权力,而游戏环境足以让玩家更加大胆,更敢释放自己的阴暗面。
所以短短几周,整个明樱学院变得异常压抑。
他似乎将自己当成了这个学院的国王。坐在金字塔顶端,欣赏玩家们和npc们献上的种种剧目。
再切换画面,我看到了维娅。
维娅在食堂。离我很近,大概就几层楼。她端着餐盘,周围站着很多学生,有玩家也有npc。林安,对,大概是叫做林安的这个玩家,身上淋满了食物,跪在地上收拾翻倒的餐盘。
有人抬脚踢他,很不耐烦地催促:“你没力气吗?快点给老子把地擦干净,动作这么慢,可以用嘴舔啊。”
林安成为了被欺凌的对象。
看来他的积分等级很不乐观。
我将画面放大,聚焦在维娅脸上。很想念她,手指隔着屏幕,触摸不到她的温度。她的表情冷冷的,显然情绪不高。这很正常,因为她向来是个正义善良的好孩子。
可是,面前这场欺凌,只发生在玩家之间。
这些都是破坏了她生活的玩家,是骚扰者。
而且帕里已经认定维护工属于异常npc,维娅在他们眼中也是npc,如果做出不符合角色的行为,会被帕里注意到。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
咣当!
维娅踩到那滩汤汤水水,身体晃了晃,手里的餐盘飞起来砸中欺凌者的脸。面条菜骨头稀稀拉拉流下来。
“对不起。”她捂住嘴巴,眼睛微微睁大,“我差点摔倒,手滑了。”
噗。
我在屏幕后忍笑忍得好痛苦。
维娅的演技也太烂了。完全没演出那种无辜的感觉啊!
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我看着维娅下楼离开,关掉电脑冲出仓库,爬上狭窄楼梯。这里很少有人经过,我能清晰听到维娅靠近的脚步声,她重重地踩着台阶,在拐角处踹了墙壁两脚。
“傻不傻!”
她气急败坏地骂自己。
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大张着手臂抱住她,脸颊用力磨蹭她的脑袋。太可爱了,好喜欢,喜欢得想咬一口。
维娅似乎没想到我会出现。她惊愕地愣了一秒,表情变得异常凶恶,抓住我的肩膀来了个过肩摔。空间逼仄,我差点儿滚下去。攀着台阶仰起头,她已经绕过我,继续下楼。
又想无视我。
“维娅。”
我爬起来跟上她,小声说话,“我好爱你。”
维娅不看我,她抿着嘴唇,眼里满溢着复杂而动摇的气愤。
我偷偷低头,闻她身上的味道。难闻的香水味儿已经不见了,恢复为燥热的微咸的气息。让我联想到阳光和暖风,云霄与火焰。
“不准闻。”维娅突兀转身,捏住了我的口鼻,冷着脸呵斥,“想死吗?”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她的脸色瞬间转化为难以言喻的嫌恶。
“我杀了你啊啊啊啊!”
饱含力量的拳头击中腹部,险些让我吐出酸水来。
我捂住可怜的小腹,目送她下楼。这一记攻击,留下个颜色深重的淤青,后来我对着镜子照了两天。
第三天它就消失了。
就像以前那些或轻或重的伤,终究不留痕迹。
……
游戏到了第五周。明樱的环境氛围越来越糟糕,出现不下三起严重伤人事件。八个玩家失踪,下落不明。
失踪事件由我负责。其他的,得归咎于帕里的统治。
帕里显然对自己的积分制度很满意。
另一方面,他加大力度排查异常npc。秩序会成员变更,增加了几个玩家每天盯着维娅,不允许她单独行动。帕里似乎对维娅也起了疑心。
可能是因为,玩家们抱怨维娅的攻略难度上升了。好几次正常邀请都被婉言拒绝。
说起来,我已经测试过,玩家消失的数量越多,维娅的行动自由度越高。她应该知道我在做什么,有时候半夜她会发信息来,警告我不要做多余的事。
有时候又将发出的信息撤回。
我知道她面临着道德的两难局面。她人太好了,即便排斥厌恶这些玩家,也不希望他们真正面临生命危险。但她又能感知到,她的自由与他们息息相关。
在这个被设定好的游戏世界里,维娅依旧是个鲜活而真实的人。
会痛苦,会迷茫,会犹豫,会心软。
亲爱的维娅,正在经历属于她的生长痛。
熬过这个阶段,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第五周的末尾,终于有玩家发现,他们无法退登游戏了。明樱一时间混乱加剧,接连不断的失踪案造就了人人互相怀疑的氛围,甚至开始流传“因端口拥堵有人想通过解决玩家的方式顺利下线”的大逃杀式流言。
在这种情形下,帕里宣布明樱一年一度的舞会即将召开。
在我印象中,黎帆的确提到过这个舞会。它是明樱的传统节目,所有的学生都会出席。恋爱游戏有这种设定无可厚非,让人讨厌的是,很多人都邀请维娅做舞伴。
对,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大部分人依旧想维持和平和谐的局面,假装自己待在一个无害轻松的恋爱攻略游戏里。
我在仓库里焦虑得啃指甲。
像这种重要剧情节点,女主角不可能独自出席。维娅必须选择一个舞伴,可是,如果她选择了别人,我会忍不住杀掉那家伙。
不要选。
维娅,别选。
你应该有拒绝的能力……吧?
我久久地盯着数不清的监控画面。直到看见维娅走进自治会,而帕里像个王子一样,握起她的指尖,恳切请求。他甚至为她准备了一袭珠光溢彩的白色大摆裙。
周围聚拢着很多人。
维娅在众人的注视中,有些慌张地笑着,点了点头。
我掀翻了桌子。
不对不对,这不是维娅真实的反应!她还是没能拒绝不想要的东西!重要剧情点依旧具备控制能力,她违抗不了帕里,在这个学院里最有权威的帕里!
恋爱游戏的逻辑会无限倾向这种亮闪闪的男角色,帕里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没有在攻略方面花费太多精力。他选了另一条路,而维娅成为了他游戏附加的乐趣。
——都怪我,动作实在太慢了。
仓库里有工具箱。铁剪,钳子,斧头,棒球棍。
——都怪我,没有切实帮助到维娅。
要准备出席舞会的礼服。调查场地,制定潜入和逃亡路线。准备汽油,修改电路。
“维娅。”
我站在满是霉味儿的仓库里,虚虚抱住空气。
一切都该结束了。
让我们用这场盛大的作呕的舞会,庆祝我们即将到来的明天。
第20章 癫狂的序曲
维娅坐在会议室里,抚摸礼服的外包装盒。
人潮已经散去,这里只有她和帕里。
“这么喜欢吗?”
帕里倚靠着办公桌,随口问她。
维娅点头。
帕里头顶的爱心进度又上涨了点儿。
“喜欢就好。”
他倒也并不是真的在乎维娅反应。视线扫过桌面,角落摆放着一架装饰天平,重量略微倾斜。帕里捡起砝码放上去,确保两边相同平衡。
“你在秩序会也待了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他问。
“很开心。”维娅的语调活泼起来,“风纪部门嘛,每天都要巡逻校园,集合出发前还会念一遍口号,‘为了明樱的未来’,大家都很有信念感。巡逻的事项也丰富,除了查学生违纪情况,有时候还帮助师生解决困难。之前我和学姐们一起爬树找猫猫,帮忙处理学生纠纷,特别有趣……不过,最近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什么事?”
“积分制分配给各个等级学生的权力,和明樱的校规有明显冲突。秩序会向来以校规为行动原则,但有时候遇到学生之间的伤害事件,对方会把积分制度拿出来,拒绝我们干预。”
帕里淡淡哦了一声。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游戏机制不允许直接伤害npc,但自从他推行了学生积分制,该规则平等覆盖了明樱所有的学生,包括玩家与npc。如此一来,高等级的学生羞辱驱使低等级的学生,成为了合乎逻辑的行为。
游戏无法判定此种行为是“伤害”。
“我记得秩序会上个学期并未与自治会合并。”帕里回忆着学院背景信息,“现在既然归属于自治会,就该按照自治会的理念做事。以往的管理作风太宽容了,严苛的制度才能让每个人努力向上。等下一次开会的时候,就给秩序会改名称吧,和其他部门保持一致。”
维娅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只是个普通成员。
帕里赠送的礼服暂且存放在会议室,到时候直接在这边化妆打扮,和帕里一起前往舞会。眼下没什么要紧事,她起身告别,出门时和几个工人擦肩而过。
工人们为帕里搬来了新的优质沙发。
拆包装的时候找不到美工刀,帕里随手递过去,刀尖刺伤了工人的手。
“抱歉。”他盯着对方流血的手指,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这可……太有意思了。”
维娅离开自治会大楼。穿过草坪,隔壁有座低矮建筑,正门的牌匾写着秩序会之类的字样。落款日期已是七八年前。
这是曾经的部门活动场所。自从维娅入学,这里基本处于半废弃状态。部门的东西早已搬至自治会大楼,留在此处的,大多是些陈旧不用的物品。
明樱学院的背景设定足够完善。废弃的建筑里,有档案室,活动室,部门荣誉纪念馆。维娅推开纪念馆的玻璃门,里面整齐摆放着各个年份的奖章与活动照片。“为了明樱的未来”书法条幅悬挂在墙壁上,已经落灰。
最里面的架子堆满了手册。绕过架子,背后有个不起眼的夹角暗门。
维娅抬头,似不经意地向上看。书架阻挡了周围视角。
她推动暗门,侧身走进去。另一个与她身材相似发型相同的女生走出来,站在书架旁,低着头翻看手册。
门里是另一方空间。
里面已经聚集了十七八个同学。
维娅挨个儿看过去,每个人头顶都没有状态条。
“那几个负责盯着你的狗腿子,已经被我们支开了。”有个小不点女生盘腿坐在沙发里,笑嘻嘻地说,“帕里看你看得也太紧了,不过他是不是忘了,我是秩序会的会长,搞走几个碍事的人没那么难。”
旁边的平头男生语气忧虑:“但也只能支开一小会儿,时间不多,抓紧谈正事。维娅,听说帕里邀请你做舞会的舞伴?既然他在追求你,你有没有跟他提秩序会的诉求?”
这些人都是秩序会的成员。往届的,现任的。
也都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被玩家称为npc。
帕里的积分金字塔制度改变了学院,自然有人心生不满想要抗议。哪怕他们只是npc,但不关联恋爱机制的时候,他们也有合乎常理的行为逻辑,以及各自的性格。
就像维娅的父母。除了偶尔出现异常反应,绝大多数时间正常地爱着她。
维娅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他们召集到一起。
“我试探了下,不行。”她摇头,“帕里极度信奉积分制,并且打算彻底吞并秩序会,让秩序会成为积分制的拥护者和监督者。”
“那怎么行!”会长气得拍大腿,“我继任的时候发过誓的,我们秩序会的存在是为了建设更好的学院。以前学姐也是这样,学姐的学姐也是这样……”
在场的人也叽叽喳喳表达不满。
维娅看着他们。
表情,呼吸,语气,每个人都鲜活真实。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串数据。
“再过三天,就是舞会的举办时间。”维娅说,“所有学生都将参加。我们有三天的时间做准备,争取拿到校方的同意书,在舞会上宣告取消积分制,监管自治会。我已经翻看了秩序会的往届记录,原则上的确可以行使监管权,前提是我们一定得拒绝被吞并。”
平头男生点点头:“可以。作为秘书,我会把所有积分制的弊端和目前不可控的伤人证据整理好,递交校方。”
又有人补充:“父亲认识理事长,我托他帮忙,请理事长务必听取我们的意见。”
他们七嘴八舌地提供主意。说要控制舞会的麦克风,要站在帕里身边,第一时间捂嘴。
维娅聆听片刻,出言打断:“舞会可能很危险。以防万一,请带好防身物品。”
危险?
会长没明白:“是有人会闹事吗?哦哦,维娅你那个竹马,肯定会吃帕里的醋。”
这些人知道“竹马”的存在。但仅止于此。
维娅没说太多。她预感那家伙会搞个大的,除此之外,帕里也可能整活儿。
这是直觉。
“总之,舞会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不管遇到什么状况,第一要务是保全自身,然后才是尽力达成行动目标。如果我在舞会上有什么奇怪表现,违背了我们的计划,请不要管我,照常执行。”
时间紧张,维娅转身离开。
门外低头翻书的女生和她换位,她假模假样拿起册子又放下,揉了揉脖子走出纪念馆。
自从维娅开始暗中召集同伴,就委托可靠的同学将旧楼排查一遍。他们定下了最隐蔽的聚会场地,把楼里能拆的公共摄像头都拆了。纪念馆天花板上还留着两个不起眼的监控,是竹马的手笔。
维娅没让拆掉。
她告诉秩序会的同伴,这些监控是帕里安装的。大家都知道帕里派人盯梢维娅,所以迅速接受了这个理由,并且将帕里认定为疑心重占有欲强的追求者。
“看得到的行踪”比看不见的行踪更让人放心。他们愿意帮维娅伪造行动痕迹。
维娅走过草坪,感受着傍晚的凉风,脑内继续思索。
从目前情况来看,竹马还未察觉秩序会的内部变革。不管他在学院内安了多少监控,人的精力有限,他不可能同时关注到*每个画面,一些微小的细节恐怕也注意不到。
而帕里过于自信。玩家身份天然俯视npc,这种轻慢的态度很容易错漏信息。
这些都是她能暗中行动的优势。
纪柏川下线后,维娅曾尝试制造机会偷袭玩家。从背后踢一脚而已,她做到了。
由此可证,纪柏川的破解行为,致使npc可以攻击任意玩家。麻烦的是,这是否意味着,玩家也可以随便攻击每个npc?
有没有可能,已经有玩家伤害了npc,只是受到积分制概念的影响,暂时还没察觉这个可怕的事实?
……或者已经察觉到了?
维娅摁住发胀疼痛的太阳穴。迎面跑来几个脸熟的同学,头上顶着状态条。是帕里派来盯梢的人。
她对他们露出笑容,与往常没有区别。
……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赶在舞会当天,秩序会顺利拿到了取消积分制的同意书。
晚上七点。维娅穿上沉重的礼裙,帕里亲自为她挽起头发,礼貌地牵着她的手,前往活动地点。
明樱舞会在艺术厅举办。那是一座很漂亮的白色异形建筑,飘逸如少女裙摆。自治会的同学们早早布置好场地,在艺术厅外面挂起灯条装饰,户外草坪摆着甜品红酒。灯光璀璨的大厅里,穿着燕尾服的乐团提琴手奏响轻快悦耳的曲目。
维娅和帕里并肩同行,走入大厅。
所有的玩家都在里面。楼梯上,舞池里。秩序会的同伴也在这里,会长站在楼梯口张望情况,秘书则守在麦克风旁边,情绪有点紧张。
那个人还没露面。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三天,他反常地没有来骚扰她。静悄悄的,绝对有问题。
维娅隔着裙子按了下大腿外侧。那里藏着电击器,之前校园巡逻时没收来的危险品。
“稍微等下我。”帕里低声说着,松开她的手,走上发言台。
他今天穿了白色的三件套礼服。头发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站在百合簇拥的发言台前,的确耀眼优雅。
“感谢所有同学的到来。”
帕里微笑着开口,“作为自治会会长,我向来主张人人平等,不分玩家与npc。”
……?
维娅睁大眼睛。
“我知道现在学院里有很多流言。说什么明樱藏了杀人犯,什么玩家互害减员才能争取到下线机会。趁着今日欢聚一堂,我在此向每位玩家澄清,我们之所以无法退出登录,是因为游戏npc出现了异常bug。该结论已被客服证实。”
副会长陈池站了过来。
秩序会的平头男生有点茫然,看看维娅,再看看会长,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很可惜,经历多日排查,自治会仍然没能找到异常存在。想要下线必须清除bug,为了各位玩家的权益,我在此宣布,积分制彻底取消!请大家协同一致,清除游戏故障!”
他说得掷地有声,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陈池猝不及防抽出美工刀,割开了平头男生的脖子。
鲜血喷溅到维娅身上,洁白礼裙染开片片红花。
现场一片死寂,乐团也停止演奏。帕里张开双臂,露出了无比惬意自在的笑容:“愿每一位明樱学子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
不知哪个人率先反应过来,压倒了身侧的同学。哪怕上一刻,他们还言笑晏晏地交谈。
舞会大厅陷入混乱。玩家杀npc,npc尖叫逃生。
不可互相伤害的限制已经不复存在,帕里显然知晓了这个事实,亲自开启了这场大逃杀。
维娅踹开一个扑上来的玩家。
她的心越跳越快,血液轰隆隆奔涌流窜。
漫画王子般的帕里走上旋转楼梯。维娅追他,途中遇到秩序会会长。后者正被玩家追杀,上蹿下跳好不狼狈。维娅掀起裙摆,将电击器扔给对方。
她继续上楼追人。
一边走,一边扯掉长手套。撕开贵重不便的长裙,只剩简单背心短裤。
踢掉高跟鞋。
二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帕里走在前方。
维娅牙齿咬得嘎吱响。她很少尝到这种愤怒,仿佛四肢百骸都被烈火烧干。
“帕里!”她喊他,“狗杂种,别跑!”
帕里没有回头。
他已经抵达走廊末端。两边垂着深红的天鹅绒幔帐。一柄漆黑铁剪突兀伸出,钳住了他的脖颈。咔嚓。
皮肉骨头切断的声音毛骨悚然。液体像烟花迸散。
维娅的视野几乎被红色占据。
黑发黑眼的年轻人自幔帐后走出来,拎着染血的铁剪,冲她弯起嘴唇。那张病态苍白的脸,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红。
“维娅!”
他笑得无比开心,微挑的眼眸晕开绯色。
“要和我跳舞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