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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末日星船》互杀游戏开启

    帕里并非激进随意之人。

    他筹办这场舞会,主要是为了提高声望,顺带增加攻略值。

    所以维娅才和秩序会的同伴们敲定了夺权变革的计划。符合校规,符合逻辑,成功率不算太低。在今天之前,秩序会甚至暗中争取到了五分之二的学生支持率。

    万一中的万一,维娅失败了,结局也就是帕里独掌话语权。

    然而现实彻底出乎意料。

    维娅向前走了几步。帕里残缺的身躯跪倒在地毯上,画面荒诞且血腥。

    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你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对面的年轻人丢掉了铁剪,欢欣地向她解释,“我听到帕里和陈池讲话了,今天下午。他们似乎提前拿到了消息,说是纪柏川和游戏公司闹得不可开交,导致游戏安全性被曝光,第三方机构勒令停服救援玩家……帕里没多少时间在这里玩了,所以决定制造个狂欢节……”

    原来如此。

    维娅继续向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抱歉,今天太忙了。”X有些低落,但很快恢复兴奋语气,“好在赶得及。我们快走吧,这里待会儿会变得很危险。可惜时间紧张,便宜这贱种了。”

    他踩住帕里肩膀,将其踢翻。

    维娅问:“你要做什么?不,你做了什么?”

    X站在走廊末端。身后墙上的拱形雕花窗,逐渐映起跳跃的火光。外面,下面,楼里楼外,到处都是惊叫和嘶嚎。

    他说:“上来的时候,我在周围浇了汽油。地下一层和各楼层已经藏过炸药。”

    今天,这里聚集了所有玩家。

    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我知道维娅下不了狠手,所以就由我来动手。”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维娅什么都不用做……”

    维娅加快步伐冲过去,五指扣住对方下半张脸。强烈的推力迫使他撞在墙上,后脑勺磕到金属窗框,险些将玻璃也震碎。

    “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吗!”她愤怒时表情极为凶恶,“你是疯了还是脑子坏了?”

    X的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眼睛却很无辜,含着不自知的困惑。

    没错,舞会来了很多人。

    有玩家,也有npc。

    玩家身体并非真实,不过一串数据。npc更不必提。杀死他们,有什么损失吗?明明只会给维娅带来好处。

    世界失去了玩家,维娅能够得到自由。

    X从裤兜里拿出缠着胶带的自制机关。按下按钮,下方猛地炸开雷声,整座建筑摇晃倾斜。

    这只是一个爆炸点。

    他还不能全部引爆,因为维娅还留在这里。

    “看,这里真的……危险……快走……”

    他挣扎着挤出声音来。

    维娅劈手抢夺机关。X不愿意给,几番躲避,被帕里的身体绊倒,摔在血泊里。劣质机关飞了出去,落在前方不远处。

    两人对视一眼,争着抢着去拿机关。

    情势紧急,X利用长腿优势,将帕里踢向维娅。

    维娅气得声音都变了:“不准拿人的身体当道具!你对得起这些年读书拿的道德风尚奖吗?”

    X手脚并用抓住机关,撒腿往楼上跑。边跑边回答:“我都不记得我拿过这个奖状,维娅竟然记得,好开心!”

    开心你个锤子。

    维娅脑门子嗡嗡的,跨过帕里,一脚一个血印子,狂奔上楼追人。这狗东西看似柔弱,跑起来是真的快,就一会儿功夫,竟然已经和她拉开老大距离。

    边跑边按按钮,砰地一声,又有一处楼角炸开了。

    他在逼她离开。

    走廊窗户簌簌震动,墙壁画像接连掉落。

    三楼,四楼。维娅卯足了劲儿追上对方,见他再次举起机关,急忙扑了上去。旁边恰好是一扇拱形窗,两个人纠缠间压碎了不堪重负的玻璃,齐齐失重下坠。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抱住了她。

    而后重重砸在草坪上。

    那个劣质的胶缠机关滚了几圈,安安静静躺在旁边。

    维娅的手掌和膝盖都在流血,五脏六腑像被铁锤砸过一样痛。她起不来,只能趴在他身上,长长短短地喘气。周围火光渐盛,口鼻间全是焦糊味儿,喧闹的杂音愈发刺耳,带着惊心动魄的味道。

    在极致的混乱与疼痛中,她听见他模糊的呢喃。

    “为什么,维娅?”

    他问,“为什么不愿意离开,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是真的不理解,充血的眼睛写满固执。“这只是个游戏……”

    维娅说:“这里有我的同学。”

    “都是数据罢了……如果能趁机解决所有玩家,牺牲一些npc又怎样?”他的声音很轻,轻得难以听清,“……维娅就可以自由了啊。”

    维娅抬起头来。

    艺术厅周围燃着火,穿着礼服的男男女女变成了一个个模糊扭曲的黑影。搏斗,厮杀,求饶,哭泣。分不清谁是谁。

    她按着疼痛的胸口坐起来,用力咽下喉间血腥气。

    “你和我也是npc……我们……好好地在这个世界活到现在……我憎恨它,可是,我也爱着它。”

    从噩梦中苏醒的每一个黎明。柔软的床铺和热腾腾的早餐。母亲的抚摸和掌心温度。破旧但让人安心的恐龙玩偶。永远盛着蔬果汁的小水壶。和伙伴们撒欢儿的公园,滚了满身泥跑回家的那条路。

    上下学永远能见到的身影,牵手时掌心渗出的汗。教室课桌没有擦干的水,同学们吱哇乱叫的课后。膝盖伤口被贴上创可贴的瞬间。说着“维娅没错”“好想维娅”的少年。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脸颊发痒。

    维娅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她该站起来了。去想办法保护同学,疏散人群,联络校方镇压混乱。

    草坪上的装饰灯架噼里啪啦地响着,摇晃倾斜轰然倒下。维娅来不及思考,重又扑在X身上。几乎同一瞬间,他抱住她翻滚过来,折断的沉重铁架砸中脊背腰腿。

    数不清的星星灯条散落四周,滋滋迸溅着火花。

    “咳……”

    他吐血了。

    用手指捂住嘴唇,深红的液体依旧从指缝里漏出来,滴在她脸上。

    “维娅……”他含含糊糊地问,“你的爱,也包括我吗?”

    维娅发不出声音来。

    她拿开他捂嘴的手,亲自擦掉他不断流溢出来的血。她应该骂他有病,犯蠢,贱骨头,脑子清奇的变态。

    但她压着变调的嗓子回答:“就勉强算上你吧。”

    就像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她从阳光烂漫的地方冲进阴影,说要带着他玩儿。

    X轻轻咬了下维娅的手指。她那紧绷着的、难以察觉颤抖的手指。

    “我现在很幸福。”他慢慢地说着,“你看,有星星灯,夜晚的天空也很漂亮。电路爆炸像烟花。虽然没有帐篷……”

    虽然没有帐篷,溪流,和宁静的独处空间。

    “如、如果,带上野餐篮和小水壶就好了……”他握住她的手,身体渐渐失去力气。满是铁锈味儿的嘴唇贴住她,模糊的气音送进彼此身体。

    “……我喜欢这样的露营。”

    【警告!《无法停止的爱意》恋爱攻略游戏出现多处错误!】

    【运行逻辑报错,角色数据报错,服务器遭遇严重故障!】

    机械音同时在两个人脑内响起。

    世界轰然落幕,归于沉沉黑暗。

    【“竹马”扮演失败,游戏正在关闭……尝试进行下一次跃迁……】

    【尝试搜寻可转接的数据端口】

    【搜寻失败】

    【搜寻失败】

    【玩家捆绑异常数据,无法跃迁】

    【正在尝试进行新的对接】

    【对接成功】

    【欢迎来到《末日星船》对抗生存游戏,该游戏尚未发布测试,通关难度SSS级】

    【请玩家完成阵营任务……杀死对方……滋滋……游戏方可通关】

    *

    我又一次搞砸了。

    想让维娅生活在平安快乐的世界里,最后却得来这么糟糕混乱的结局。

    可能因为我失去了原本的记忆吧。

    反倒是维娅,作为不属于恋爱游戏的外来npc,遭遇数据故障后得到了上个游戏的记忆。她过得很辛苦,也很孤独,所以在地下室质问我为什么没想起来。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即便如此,维娅还是长成了我熟悉的模样。她有一颗无比坚定的心,以及热爱世界的眼睛。不管在哪个地方,经历怎样的人生,灵魂始终闪闪发光。

    她甚至愿意将这样的光亮分给我。

    太幸福了……幸福得让我恐惧。我知道,不可能每个世界我都能陪伴她一同成长,“竹马”身份带来的优惠,已经到期。

    《末日星船》是一款未来星际对抗游戏。还没开始测试,只是个未完成品。按照设定,故事发生在一颗难以生存的垃圾星上,这里只有犯罪者、贫民和“守卫者”。

    “守卫者”都是仿生人。他们驻扎在垃圾星,有一艘用于巡航和运送物资的星船。每个月,守卫者集中发放生存物资给这里的住民,条件是征收十个矿工,去地底挖掘珍贵的“星油”,一种星船必需的燃料。

    这些矿工有去无回。

    即便如此,每个月都有人应征。也许自愿,也许被动。垃圾星地表污染严重,居住环境恶劣,仅存的这些人类都躲在地下安全屋,资源匮乏兼生存困难,所以被迫接受守卫者的监管和交易。

    玩家进入游戏后,会随机分配身份,成为地下住民或守卫者。守卫者需监管住民,定期发放物资,运送矿工,以及镇压可能出现的叛乱。地下住民玩家则需要积攒物资和人力,反抗守卫,占领星船,驶向更适宜生存的星球。

    很不幸地,我成为了仿生人守卫者。

    当我第一次带领着队伍,来到拥挤破烂的地下巷道口,就看见个二十来岁短发赤脚的女人,踩着一个浑身刺青的壮汉,轻捷地跳到垃圾桶上。她脸上脏兮兮的,腰腿肌肉紧绷,像只流浪的豹猫。一只手摇晃着偷来的营养剂,很嚣张地冲壮汉放嘲讽。

    “还说自己以前是星盗,简直废物,废物就回家啃自己的脚皮吃吧哈哈哈!”

    我戴着护目面具,手里端着枪,从头到脚都僵硬了。

    我的维娅变成熟了。不管是年龄,身体,还是肤色。特别是胸肌,印着伤疤的胸肌……好性感。

    不对。

    我的老婆,我那虽然嘴毒性格暴躁的老婆,学坏了啊!

    第22章 时差五年的相遇

    垃圾星的地下居住区像巨型老鼠洞。

    地形极其复杂,建筑极其破旧,钻进一条巷子,就如水滴汇入大海。

    因此,这里藏匿着大量见不得光的罪犯。

    加上这地方资源匮乏秩序混乱,普通人生存极为艰难。好一些的地盘都被占据,打不赢架没什么本事的,只能挤在阴潮霉烂的边边角角住破房子。

    最要命的是,这种不受待见的犄角旮旯地,往往存在土壤污染的问题。

    维娅的安全屋建在最偏僻的污染区。因为地形结构像极了胃,所以被称之为“呕吐袋”。她每天出门搜寻物资的时候,附近的住民就会嘀咕:“呕吐袋的疯女人又出来了。”

    这委实不是一个好称呼。

    但维娅无所谓。

    她踩着泥泞的街道往回走。腰间的挎包塞得鼓囊囊,左手提着刚领到的苹果和水,右手抛扔一管蓝色的营养剂。

    今天是守卫者集中发放物资的日子。排队领东西的人太多,而守卫者运来的物资又太少。最难抢的是水,干净的水能让人活得更久。为了这点儿水,维娅被迫放弃了件御寒的衣物。

    地下居住区不分白天黑夜,温度终年变化不大。不像严重污染的地表,只有零下二十度。

    但维娅需要衣服。

    她扯了扯破得跟碎布一样的衣摆,眯起眼睛看周围路况。守卫者为地下居民提供了最基础的电力照明,路边的霓虹灯牌滋啦滋啦响,红红绿绿的黯淡光线将整个世界晕上怪诞模糊的色彩。

    前方左边的破楼缺了个口,像恶兽张着黑洞洞的嘴。右边是大半坍塌的巷道。

    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人少,安静,因而身后的细碎脚步声格外明显。

    维娅将手里的物资扎袋封口。一边走,一边咬碎营养剂管,将廉价的合成液体咽进肚子里。风声袭来时,她偏了偏脑袋,随手把物资抛过墙头,一个回身扫腿撞在偷袭者的膝盖。

    来人约莫两米高,浑身肌肉隆起,脸上的横肉几乎将眼睛挤成细缝。

    维娅不认识这人,但对他身上的刺青有点儿印象。

    半个小时前,她在领取物资的人群里偷了他刚到手的营养剂。

    每次集中领东西的时候,地下居住区的危险度就会飙升。守卫者那儿得排队,每个人限量领取,虽然费时但不至于空手。领到东西之后,如何不让自己无劳而返,才是重中之重。

    这个壮汉显然打算将维娅洗劫一空。

    可惜他空有力气,动作不够灵活。打了几下没有打中,反被维娅借力缠上后背,胳膊死死卡住脖颈。他扯不下来,干脆怒吼着撞向路旁墙壁,试图将人撞个血肉模糊。

    维娅没有躲。

    她硬生生挨了这一记,在飞溅的土石间抓了一把粉末,稳狠准糊在壮汉眼里。

    “啊啊啊啊啊你这狗养的——”

    后半句脏话没骂出来,嘴里也被塞了石粉。

    这些带有腐蚀性的碎末能极大程度瓦解一个人的战力。维娅跳下来,屈膝踹倒他,拍拍身上的灰土,跨过满地碎渣石头去捡自己的物资。

    封好的袋子不见了。原本应该躺在巷道里,现在地上空空如也。

    维娅顺着黢黑的巷道向里望去,捕捉到几双躲闪的眼睛。乞丐样的孩子们攥紧物资袋,警惕地后退再后退,一直躲进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去处。

    她抓了把头发,又是一手灰。

    “……算了。”

    先回家吧。

    地下居民将自己的庇身之所称之为安全屋。有的屋子的确安全,像这个叫做“呕吐袋”的地方,给谁谁嫌弃。维娅灰头土脸地回了安全屋,摆弄了会儿桌上的电路板,好歹让屋子里亮起光来。

    这光还是粉红色。没办法,电路板她从地表垃圾场刨出来的,前身是情趣酒店灯牌。

    就着粉色的灯光,维娅坐在地上,解开腰间挎包。挎包里又有许多口袋,全部解开抖一抖,东西噼里啪啦往下掉。

    五管营养剂,抗生素和止痛药两板,粘合剂一管。水果硬糖三颗。

    全都是今天的收获。

    “嗯……也不算太差吧。虽然也算不上好。”

    维娅拿起颗糖,凑近灯光看。很小一颗,指甲大小,最廉价的珠光塑料纸包装。拆开来扔进嘴里,齁甜的水蜜桃味儿。

    “好甜。”

    她放松身体,将自己摔进湿潮的床铺。右手摸索着,打开床头破旧的录音机。磁带滋滋转动,奏响过时的爵士乐。这乐声也发潮变调,缓慢如老人低吟。

    维娅就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咀嚼着糖粒。

    “……想喝蔬果汁。”

    她自言自语。

    “我是不是有十来年没喝到了?”

    不清楚。

    维娅举起手掌。掌心指腹都长了厚厚的茧,新的擦伤叠着旧的伤疤。

    她来到这世界已经五年。五年前,在明樱舞会上,她和那个人共同迎来了数据跃迁。身份不明的机械音告知她,他们抵达了名为《末日星船》的对抗生存游戏,需要完成阵营任务才能通关。

    维娅成为了垃圾星的地下住民。她的任务,是反抗守卫,占领星船,驶向未来。

    但这个任务难度太高了。

    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素质就是上个世界的状态。和普通人打个架能赢,在这个地方根本不够看。整整五年,她每天睁眼闭眼,目标只剩下了活着。

    像老鼠一样活,像猫,像狗,像野兽。

    总之不像个人。

    熬到现在,也就捡了一屋子破烂,能打倒是很能打,半个伙伴都没有。

    ……那个人也不见踪影。

    机械音在描述通关条件时,使用了“杀死对方”的形容。即是说,那人很可能与她身份对立。

    可维娅从未在守卫者中间找到那人。她来的第一年,领物资时看过每个守卫的面罩,没谁有反应。抱着东西离开队伍,被人扯着头发摁在地上揍,也没见谁过来阻止。

    “他”不在这里。

    维娅剪了头发,摸爬滚打混日子,在地下区域经历一次又一次欺骗与暴力。她变得更强壮,也变得更冷漠,偶尔瞥一眼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的仿生人,只想抢把武器把他们都突突了。

    反正通关也得干掉守卫者。

    通关以后呢?又会抵达新的游戏世界,还是留在这片星系?

    维娅不知道。她试图问那个机械音,得不到任何回应。

    地下居住区没有她的同类。这里只有敌人,路人,看热闹捡漏的人。善良只会滋生愚蠢,群居也容易招致背叛。她用拳头和牙齿熬到今天,拥有了一个烂外号,和绝对安静和平的“安全屋”。

    说起来,今天……她有一瞬间感知到了熟悉的视线。

    待要仔细查探,送去挖矿的小队却起了骚扰,守卫者现场开火,误伤一大片。在这种地方最忌讳受伤,维娅顾不上别的,就先回来了。

    领的物资被小孩儿偷走。没有水,只能靠营养剂度日。

    想到这里,维娅翻身坐起,在屋子里找东西。这间不足十平米的铁皮屋,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品。电子零件,五金工具,防寒布。她从最隐蔽的桌洞里掏出皱巴巴的防护服,以及一个头戴式的防毒面具。

    这套装备是她捡来的。三年前,在地面出口。当时有人死在了那里,她把防护服和面具拆下来,补好破漏的地方,从此也能偷偷摸摸爬到地表世界搜寻物资。

    地表温度低至零下。维娅搞到了一套棉服,穿了三年,彻底烂掉。

    现在她需要新的御寒衣物,才能去地面探险。

    ……不是什么难题。

    既然没办法领取衣物,就从别人那里拿。

    维娅翻出几块铁皮,敲成合适的形状,扣在身体要害部位。再罩个宽大的烂袍子,腰间藏把匕首。

    罪犯聚堆的地方不能去,得挑那种喜欢单打独斗的、药物成瘾的。成瘾者容易畏寒,对衣物的需求更高。维娅在脑海里排除一圈儿,最终锁定目标。

    踩着泥泞小道,绕一个小时巷子,抵达另一座破烂安全屋。

    屋里有灯,裹着被子的老人跪在地上,很珍惜地舔着黑糊糊渗油的电子元件。维娅贴在外墙,透过缝隙往里看,认得出这种黑糊糊的玩意儿就是“星油”的残存物。

    星船会定期更换损耗零件。这些换下来的废品,统一丢到垃圾场处理。星油的烧灼味儿恰好应了成瘾者的喜好,所以有些人冒险倒腾废品元件进来,在地下区域交易。

    老人手里的东西,也不知拿什么换来的。

    左右无人,维娅撞开铁门,将匕首横在他眼前:“衣服都拿出来!快!”

    老人迟钝地看她,浑浊眼珠子动了动,四肢并用爬到柜子边翻东西。他没有叫也没有喊,嘴里嘟哝着“呕吐袋的烂人”“疯狗”之类的字眼,将一件件衣物扔到维娅脚下。

    长的,短的,上的下的。

    翻到最后,都没什么能用的。维娅推开他,往柜子里一摸,扯出件加绒的大衣。往身上一套,头也不回地出门。

    老人在身后慢吞吞地出声:“你穿这么厚,去上面吗?”

    维娅没回答。

    并非只有她会去地面探索。

    “年轻人就是不怕死。”他重新捡起沾着星油的电子元件,放在鼻子底下嗅闻,“就算冻不死,毒不死,遇见守卫者你也得没命。人死了,都没地方埋。”

    就像那个曾经穿着防护服死在出口处的陌生人。

    维娅拇指向下比了个手势,大踏步离开了。

    她做了充足的准备。带好防护服和营养剂,走过窟窟窍窍的通道,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艰难地爬上落了雪的出口。外面的世界灰白一片,到处都是废墟,废墟又覆盖着灰黑的雪。

    维娅行走在荒芜的大地上,渺小得如同一粒沙。

    身后的脚印越来越长,像绳索牵着她。

    从白天到黑夜,喝掉一管营养剂,抵达第一个大型垃圾场。幸运的是,今天这里没有别人。

    不幸的是,她没能翻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精疲力竭滚下垃圾山,防毒面具撞到个坚硬物体。用手摸一摸,像人的脑袋。再摸,哦,是个男人。

    维娅眯着眼睛仔细看。

    男人躺在纵横交错的电子废品上,苍白的肌肤格外鲜明。他的头发很黑,而且很干净,只沾了点儿灰雪。身上套着单薄的长袖长裤,赤脚,没穿鞋。

    怎么看,怎么像她那有病的竹马。

    而且是二十岁明樱版本,异常保鲜。

    “迟了五年才进入游戏?”维娅伸手戳他睡脸,嗤笑道,“真够废物。”

    戳着戳着,手感不太对。掰着脑袋看后脖颈,果然印一串条形码。

    竹马变成了仿生人。

    天地寂静黯淡。维娅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在他身边坐了会儿,摸出匕首来,对着他脖子和心脏反复比划。

    第23章 黑暗的房间

    如果在这里杀掉你,是不是就能通关了?

    维娅也许将这句话问出了口,也许没有。

    周围太安静了。

    她扒开他的衣服,从头到脚找了一遍,在大腿内侧发现了充电口。很小,很隐蔽,像一颗原本长在身体的红痣。想找找身体是否内嵌电池,抠半天皮肤抠不开,感觉这姿势太诡异,干脆不找了。

    怎么会有仿生人的充电口设置在这种位置?

    不愧是变态。

    维娅又忍不住骂了一句。

    虽然她对仿生人的设定不熟,也不知道仿生人的启动原理。星船的守卫者永远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连眼睛都看不清楚。她在地下待了五年,也就见过一次守卫者脖颈后的条形码。

    那时正在发放物资,人群突然暴乱。一伙儿星盗扑上来攻击守卫者,砍掉了某个仿生人的脑袋。连着电线的类人头颅滚到维娅面前,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发出警告。

    太伪人了,头皮发麻。

    后来暴乱被镇压,现场死了很多人。维娅本想把仿生人脑袋偷走,没成功,守卫者给安回去了。

    掉了的脑袋安装回去还能再用。虽然撕裂口不太美观。

    就这么个对抗阵营,让她拿什么打。拿头打吗?

    哦,她的头拆了可不能重装。

    这么会儿功夫,天色渐渐亮起来。浑身赤裸的仿生人躺在垃圾堆里,像蒙着滤镜的古典油画。维娅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替他穿上了衣服。

    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了。

    早在地下室那一晚……该看的不能看的都看了。

    “守卫者不是都穿着防护服吗?你这样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维娅问他。

    他显然不能给予任何回应。

    维娅捞起仿生人,扛在肩上,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出垃圾坑。回程的路异常漫长,她饿得头晕眼花,没事就骂他两句。

    “你是五年前就来了,因为太无能所以被守卫者抛弃了?还是刚进来游戏,结果太蠢导致降落地点错误?”

    “我要是今天不来,你迟早被其他拾荒的人拆成百八十块到处卖。”

    “你为什么这么重?身体里零件太多了?要不我也拆几个?为资源流通做贡献。”

    “我今天如果遇上守卫者,就拿你当盾牌,然后把破成筛子的你扔在这儿。”

    骂累了,抬头望望半空中无声飘落的灰雪。呼出的气息在面具凝结成雾。声音朦胧模糊,无比闷重。

    “你上一次和我家人联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舞会前夜,我有给妈妈打电话。”

    “她说她在给小恐龙织围脖。我还没看到成品。”

    “……我想妈妈了。”

    倒扣着挂在维娅身上的仿生人动了动睫毛,但始终没有其他反应。

    维娅*看不见这种细微变化。

    她扛着他,无惊无险抵达地面出入口。吭哧吭哧爬下去,钻过蚯蚓似的通道,面前的道路逐渐宽阔起来。再往前走,就是地下居住区。数不清的巷道,歪歪扭扭的建筑,乱挂的霓虹灯牌,以及随处可见的危险分子。

    维娅脱了防护服,连带着面具塞进包里,又将包缠在腰上。厚大衣裹住仿生人,直接裹成粽子,剩个头发乱翘的脑袋。

    做完这些准备,她若无其事地扛着他走。

    路上很多人打量他们。几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家伙坐在屋顶喝着不知哪里搞来的酒,冲她吹口哨。

    “疯女人,你背上是什么?”

    维娅回答:“是男人。”

    他们便一齐发出下流的笑声。

    “你也会搞男人?从哪里搞的?怎么搞?”

    维娅也笑起来,冲那些人做了个极富暗示性的手势:“这么感兴趣,自己洗干净屁股送上门啊,把你肠子扯出来,傻X。”

    她早已学会如何应对各种威胁和恶意。

    地下区域生存困难,刚来的时候她是手无寸铁的羔羊。拼死杀死第一个袭击她的凶徒后,将尸体拖至路上,浑身是血地走了很久,才让许多人记住她不是任人宰割的可怜虫。

    即便如此,她也经历了无数欺诈,陷阱,明里暗里的厮杀。

    明樱学院的事,仿佛已经变成上辈子的回忆。那些轻飘飘带着阳光味儿的过往,回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可痛苦的。

    她那时怎么会感到痛苦呢?

    现在这种日子,不也照样熬过来了。

    回到铁皮屋,维娅将仿生人扔到地上。扒了大衣,整理装备,该存放的全都收起来。前胸后背都是汗,也没个洗澡的地方,她只能脱掉上衣裤子,坐在床边扇风。

    “好热。”

    维娅扯扯肩带,看了眼地上依旧沉睡不醒的仿生人,干脆把剩下的这片也脱了。

    反正看不见。

    “如果能搞到干净的水源就好了。每月两次发放物资,那点儿东西根本不够看。”

    她又拆了管营养剂,叼在嘴里慢慢喝。这一管依旧很难喝,像什么香精兑的工业水。喝完以后,继续蹲在仿生人身边琢磨如何开启他。

    也许还有别的开关?

    她用手掌贴着他的脖颈,慢慢地摸索。凸起的喉结很真实,皮肤触感比真人韧一些。后脖的条形码手感略微粗糙。顺着脊椎骨一路摸下去,摸到凹陷的腰窝,再往下,手指陷进富有弹性的肉里。

    没找到什么隐藏开关。

    翻个面儿,正面仰躺着。二十岁的身体介于青涩和成熟的边界线,薄薄的皮肤覆盖着肌肉。他算不得强壮,却也不是纤瘦弱小的体型,手长脚长的,锁骨与胯骨格外鲜明。维娅的手掌稍微用力,指腹茧子就会在腰腹处擦出淡淡红痕。

    这么仿真的吗?

    维娅视线向下,陷入微妙的沉思。

    总之,她花费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再次确认这具身体没有其他启动开关。唯一的充电口也不知用什么充电,只好在捡回来的废品里翻翻找找,翻出各种可能有用的零件。

    穿上衣服,带上零件,再次出门。

    地下区域不止有居住用的安全屋。很多人需要交易物资,所以催生出各种隐蔽的黑市商人。

    维娅七拐八拐,钻进一处接近坍塌的建筑。掀开井盖样的地道口,顺着长梯爬下去,就能找到蜘蛛网似的通道。她朝西南方向走,不到五十米,有个亮着灯的帐篷。

    帐篷内盘腿坐着个中年女人。瘦削,矮小,缺一条腿。

    “诺拉,给我做几个充电口连接器。”维娅把零件推给对方,“充电口应当是老式的,3毫米左右。”

    名为诺拉的中年女人比了个三。

    “三管营养剂吗?你干嘛不去抢?”维娅骂骂咧咧摸出两管,又扔过来一颗水果糖,“就这些,我再没有了。”

    帐篷后面偷偷探出个小孩子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糖粒的塑料包装。诺拉抓起营养剂,将水果糖往旁边一推,那孩子立即跑出来,拿了糖又躲到帐篷后边去。

    诺拉摆开工具,开始改造零件。

    等待的时间很无聊,维娅干脆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

    “那个孩子是新来的?从哪儿捡的,我以前没见过。”

    中年女人不搭腔,只顾拆解电线。

    维娅自言自语:“昨天有几个孩子偷了我的水和苹果。天然的水果比营养剂味道好多了。真浪费。”

    地下区域的孩子大多是流浪儿。他们在这里出生,又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父母。他们的平均年龄也很小,不到十三岁。再大点儿的没见过,基本活不到那时候。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维娅收到了想要的货。她起身走人,没多久,听见背后有敲盆声。回头一看,十多个脏兮兮的孩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争着抢着要诺拉手里的营养剂。那沉默的中年女人便扯开营养剂的口子,挨个儿给嗷嗷待哺的嘴巴分。

    “喜鹊喂崽吗?”

    维娅吐槽着,回到安全屋。

    她总共收到了三个充电连接器。将连接器的一头接到粉色灯牌上,再将另一头插进仿生人的充电口。

    第一个不行,第二个也不匹配。

    最后一个连接器型号完美,只是在通电的瞬间,粉色灯牌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彻底冒烟报废了。

    维娅失去了光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气得抓头发,踩着仿生人的充电口泄愤,“你去死吧,你现在就去死!”

    黑糊糊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怎的,脚心一滑,踩到了更重要的地方。

    于是她听见了低微的哼声。

    有点痛苦,又有点轻盈。

    维娅顿住。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腕,顺着小腿往上爬。另一种冰凉的触感贴在了大腿上,是他的脸。

    “维娅……”

    他蹭着她,声音一如既往,含着淡淡的委屈,“你踩得我好痛。”

    仿生人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她的长相吗?不,或者他认出了她的声音?

    不不,那么点儿电就能让仿生人醒来吗?

    乱七八糟的疑问飞了过去。维娅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脸。她试图确认他真正苏醒,结果手指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眼角。湿黏的液体立即沾染指腹。

    他又在哭了。

    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牙齿咬住指尖,吐字含糊不清。

    “维娅,维娅……好想你……”

    “可不可以再用力点?”

    第24章 卖惨小狗

    很好,维娅可以肯定自己没捡错人。

    她捏起拳头哐哐一顿揍。

    揍得神清气爽了,再问充电的问题。

    “应该是能量不足休眠了,受到电压冲击所以被激活。”他停顿了下,双手扶住她的腰,“维娅,你别乱动……”

    维娅这才意识到自己骑在仿生人身上。

    打架打多了,一时没注意。

    现在注意到了异常触感,低低哦了一声,又给对方来了一拳。

    “……疼。不要打胸……”

    “闭嘴!”

    于是屋子里只剩忍耐的呜咽。

    片刻之后,仿生人乖乖地摸黑穿衣服。维娅打开屋门,勉强借着外面的光线修理灯牌。不行,修不好。她得去别的地方弄个能发电照亮的东西来。

    说到这个,她问他:“你能量不足怎么办?”

    仿生人很自然地走过来,抱住维娅,下巴搁在她肩膀:“我自己想想办法。维娅不用操心我。”

    “鬼才操心你。滚开,不要挨我,热。”

    是真的热。

    她脖颈后背都渗着汗。

    仿生人轻轻嗅了嗅,很开心地安慰道:“咸咸的也很好闻。”

    维娅:“……”

    她差点儿再动手,可惜这人学乖了及时躲开。

    两个人站在门口简单交换了下信息。维娅讲自己在地下区域待五年,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仿生人摸摸后脖颈的条形码,说自己刚来不久,办事不力加型号老旧,被星船淘汰了丢弃在垃圾场。

    维娅不明白:“不是说我们对立阵营得互杀吗?你这样子,我杀了你也没法占领星船啊?道理不通。”

    她觉得他在撒谎。

    “我运送矿工去开采星油,矿工暴乱,将我扔到油井里。我花了很长时间爬出来,出来时能量已经差不多耗光了。”他有点心虚地解释,“不是我弱,他们搞突然袭击,我没防备才掉进去的。”

    这倒合情合理。

    开采星油是非常重要的任务。而星船的仿生人足有四十多个,排不上用场的自然会被处理掉。

    “维娅能把我捡回来太好了。”他说,“我可以帮你完成占领星船的任务,到时候如果还不能判定游戏通关,你再杀了我。游戏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消失,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该说的都被这人说完了,维娅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讲。

    联系前两个世界的经历,她狐疑地看他:“真这么简单?你不会搞乱子?”

    黯淡的光线中,他的五官模糊不清。

    “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维娅能得到永恒的自由。”

    维娅想,没人拥有永恒的自由。

    这个概念太宏大了,无限接近死亡。

    不过她懒得和他争辩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逻辑。

    既然人醒了,暂时也不用杀,她先去搜罗东西。他也要出去,找补充能量的办法。两个人各奔去处,过了半天光景,破破烂烂的维娅抱着破破烂烂的发电器回来,背上还挂着抢来的灯牌。她将线路连接好,启动灯牌开关,五颜六色的符号跳出来,带着欢快的节奏感。

    “嗨燃午夜”四个红红绿绿的霓虹字几乎闪瞎维娅的眼。

    嗯,是从地下酒吧偷的。

    虽然这破地方的所谓地下酒吧,完全是一群乌烟瘴气的人聚堆消磨时光。没有酒,也没有什么“嗨燃”。

    她将灯牌钉在床对面的墙壁上。如此一来,屋内就有了斑斓照明效果。

    到了后半夜,仿生人回来了。

    “能量问题解决了?”维娅问。

    “嗯,暂时解决。”他回答她,“我找了两个电线桩子传输能量。”

    维娅没问具体操作方法。根据仿生人的充电口位置,她简单想象了下他吸食能源的姿势,忍不住嘲笑道:“小狗撒尿。”

    他竟然害羞了。

    这种害羞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上床睡觉。

    屋里只有个木板搭的单人床,宽约一米。维娅往上面一躺,脚刚好蹬着墙,几乎没什么空余位置。她让仿生人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毕竟仿生人不需要睡眠,身体还有自洁功能,根本用不到床。

    但眼前这位仿生人显然卯足了劲儿要挤到床上来。

    “我型号太旧了,环境不好很容易故障。”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掌心里,一声声地哀求她,“维娅,维娅,不要把我打发到角落,那里只有电子垃圾,我不是垃圾。”

    斑斓浮游的色彩落在两人脸上。维娅很不喜欢听到这么可怜的祈求,心里像被猫抓挠,格外不得劲。她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捂住自己耳朵。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仿生人偷偷挨着床沿侧身躺下,抓住她的手,柔韧修长的手指穿过指缝,紧紧扣在一起。冰凉的口鼻蹭蹭维娅毛毛刺刺的头发,贴在后脖颈位置,习惯性地嗅闻。

    “维娅,维娅。”

    他呼唤她。

    维娅恶声恶气:“又干嘛?”

    仿生人轻轻地呼吸着。隔了会儿,维娅才听出来,他在抽泣。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五年。”他的眼泪濡湿了她的发梢,“都怪我,我什么都做不好。到现在也没能让维娅过上好日子。”

    维娅睁着眼睛,数墙上游动的光斑。她问:“为什么都怪你呢?我的处境,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却不继续解释了。

    他抚摸她的手臂,肚子,数她身上的伤疤。战士的身体粗糙且强壮,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蓬勃的力量。但是当她放松的时候,触感又很软,软得像猫科动物。腹部的软肉,凹陷的肚脐,坚硬隆起的胯骨……

    维娅按住了仿生人的手。

    “对、对不起……”这次他学会抢答了,“我只是太想念维娅了,对不起。”

    之后平安无事。

    维娅在闷热的空气里入睡,做了个稀里糊涂的抽象梦,梦见自己无限溺水下沉。明明在水里,身体却燥烈异常,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呼出滚烫的气息。她满头大汗地醒来,打算把仿生人踢到床下去,发现身边根本没人。

    “维娅,维娅。”

    仿生人从外面回来,邀功似的摆出两瓶水来,“我偷来的,你喝不喝?”

    维娅还没睡醒,有点儿懵。她坐起来,抹一把脸,接过水瓶灌了几口,才问:“哪里偷来的?”

    仿生人就给她描述,说从哪个哪个楼爬上去,看见里面物资不少,就弄断了他们的照明设备,钻进去摸了点儿东西出来。维娅知道这地方,挺麻烦的聚集点。

    “我爬起来没有声音。”他给她展示自己的手掌,“是不是很好用?”

    是好用。

    维娅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第二天带着他一起出门,亲自见证他办坏事的全流程。

    不得不说仿生人就是好,哪怕型号不行,也比普通人类有优势。她站在阴影里看他跟壁虎似的爬来爬去,钻进钻出,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惊悚恐怖片。

    太诡异了,有点搞笑。

    当然,地下区域的东西不能拿得太多太明显,不能断别人的生路。否则只会引火烧身。维娅阻止了他想搬空所有安全屋的念头,勒令他每隔两三天和自己合作搞物资。

    就这么熬到下一次守卫者到来的日子。

    维娅带着仿生人来到领取地点,惊讶地发现,这次守卫者运来了很重的水箱。说是挖掘星油的矿工数量要增加五个,为表补偿,每人领取的物资微量增加。

    按人头算,维娅本来能领两样东西。不过最近勉强能过活,她全都换成了水。

    提着桶走到水箱前,旁边的守卫者看了她一眼,转而打开盖子,任由清澈水流注入桶中。再没什么声音比这个更悦耳了,维娅忍不住翘起嘴角,眼睛也更亮了。

    好多好多,竟然能接满一桶!

    她高兴地伸手,没想到守卫者也打算提桶,两方手指碰撞,守卫者倏然松手,水桶哐当落地。

    还好,没洒太多。

    维娅皱眉:“还能补点儿吗?”

    接水的守卫者没有说话。戴着面具的脑袋微微歪了歪,似乎在注视她。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

    有持枪的守卫者赶过来,驱赶维娅。维娅拎起水桶赶紧走人,没走几步,听见不远处又起了骚乱。是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跪在地上哭嚎,拽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不撒手。

    那男人用力扯掉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矿工队伍。

    ——守卫者每个月来两次。征收定额矿工,发放生活物资。所有的矿工都是一次性消耗品,因为星油含毒,长期浸润在高毒环境中,最多撑半个月人就没了。

    有些人自愿充当矿工。个人的牺牲可以为他人换取更多物资。

    有些人被迫成为矿工。被群体放逐,推荐,硬生生送到守卫者手里。

    维娅没有再看。

    她拎着水桶,送到她的仿生人手里。然后再次排队,给守卫者指了指人群间的他:“那是个傻子,和我住,我替他领。”

    守卫者看了看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没有仔细检查,便让维娅又领了一次。

    这回她拿的是营养剂。

    回去的路上,很多人虎视眈眈。不过他们没有出手。路过那家被拆了灯和发电器的酒吧时,有个长得挺邪气的青年隔着窗户对维娅打招呼:“疯女人最近睡得挺好?”

    维娅没搭理。

    青年翻身跳出来,笑嘻嘻地靠近她,弯腰问询:“以前我也没敢问,现在能问了,既然你喜欢他这样儿的,那要不要也试试我?”

    拎着水桶的仿生人侧过脸来,漆黑眼眸锁定对方。

    “怎么样?”青年冲维娅比了个手势,“一晚,换一管营养剂,包你满意。”

    第25章 躁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维娅兜售自己。

    她一时没感到生气,只觉得离谱。

    “你,我?”维娅指了指青年,又指了指自己,很不可思议地问,“你还跟我要报酬?你值一管营养剂吗?”

    青年的脸色明显僵了下,仿佛自身魅力被否定一样,咬牙笑道:“我怎么不值了?知不知道这片儿多少女人喜欢我?”

    维娅不知道。

    她勉为其难多看了对方一眼。这人大概是个超前摇滚系,眉骨耳朵颧骨都穿了钉,说话时舌面也闪着光。身材倒很不错,一米九左右,超绝倒三角,腰细腿长的。

    话说回来,自家这个仿生人也有着薄窄有力的腰。挤在单人床上的时候,腿没处搁,只能可怜巴巴地屈起来,半个身子悬在空中。

    “不要,滚。”

    维娅继续往家走。

    仿生人收回目光,稳稳地提着水桶跟着她。

    到了安全屋,维娅将水进行灌瓶分装。《末日星船》设定人类可凭借营养剂存活,但营养剂只能提供身体能量,不可完全替代水源。没水的时候,这里的人会过滤地下水凑合使用,维娅也一样。

    地下水的污染很严重。为了让自己的身体不出大毛病,她尽量减少使用污染水源的频次。

    这就导致饮水洗澡的机会变得无比珍贵。

    好不容易搞到这么一桶水,维娅不可能全部拿来沐浴。最多擦洗清洁保证身体健康,剩下的都得储藏起来,一点点使用。

    她分装的时候,仿生人也在帮忙。待桶里的水快要见底,他问维娅:“这五年,你有没有遇到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范围可就太大了。

    维娅知道他想问什么:“有啊,不过都没得逞。”

    “对不起。”仿生人捏着水桶边缘,垂落的眼睫又挂了液体。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构造究竟用了什么材料,哭的时候和眼泪没什么区别。“对不起,维娅,这个世界让你吃了很多苦。”

    维娅说:“我不怕吃苦。我只怕苦吃不完。”

    她拿来毛巾,蘸了一点儿水,擦拭自己的脸。仿生人非要帮忙,扯走毛巾,捧着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做清洁。蒙了灰土血渍的皮肤逐渐透出生机勃勃的麦色,丰润的嘴唇也像吸饱了水的花瓣,含着热意擦过他的掌心。

    擦完脸,再擦脖子,胳膊,手指。

    再要帮忙,维娅就不允许了。

    “滚出去,我要自己弄。”

    她用脚踢他肚子,把人往门外推。

    仿生人只好蹲守在屋外,数远方明灭的灯光。

    清洁完的维娅换了身没那么破的衣裳。她将洗好的贴身衣物晾在屋外,见仿生人盯着它们看,不由解释:“其实晾晒也没什么用,这片区域已经污染了,而且见不到阳光。不过我改不了习惯。”

    仿生人嗯了一声。

    他说:“尽快结束任务,游戏通关就好了。”

    想要通关游戏得占领星船。守卫者共四十五人,负责看守采矿的有十五个,在地表巡逻的有十个,剩下的长期驻守星船。每月两次发放物资,会调遣十来个守卫者到地下区域,这时星船的守备情况最薄弱。

    以上信息,他早早告知了维娅。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画星船的防御分布图。

    不需要集结阵营力量,两个人也能想办法达成通关目标。仿生人的他如此决定。但维娅始终心存疑虑,认为这样做的成功率很低,而且,不符合任务描述。

    可真要把这些地下住民集合起来一起反抗守卫者,又缺乏合适的契机和足够的支持率。弄不好,还没打到星船,内部已经血流成河。

    毕竟,这里的人,大多数绝非善类。

    晚上睡觉,维娅没让仿生人上床。她实在觉得挤,而且这家伙睡觉太不老实。这里嗅嗅那里闻闻,还偷偷咬她头发含在嘴里,弄得她后脑勺湿哒哒的跟被舔过一样。

    “这是你在红宝石酒店当怪物的习性,还是天生就这么变态?”维娅踹他胸膛,逼迫他跪坐在床边,“我到底为什么会认识你这么个变态你从哪儿来的?”

    仿生人被踹得眼睛泛湿。他争辩:“我不变态,我只是爱着维娅。”

    维娅的脚贴着微凉的胸膛,一路往上,踩住他的咽喉。仿生人被迫仰起头颅,摆出献祭般的姿势,喉结缓缓吞咽滚动。

    弄得她脚心发痒。

    “……你现在有红宝石酒店的记忆了?”维娅问,“在那之前,还有没有别的记忆?你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

    他眼角含着水,颤抖的嘴唇呼出破碎的喘息。

    “维娅现在……这么关心我……太开心了……好幸福……哈啊……”

    维娅觉得自己脚脏了。

    她把仿生人撵出屋子,独自倒头睡觉。

    睡了半天,又睡不着。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受了太多影响,身体有种新鲜陌生的躁动。

    在垃圾星,很多人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朝不保夕,嗨完一天算一天。有人组建家庭,有人醉生梦死。亲情,爱情,友情,全都模糊了界限,或者全都不复存在。

    维娅一直是独狼。

    她从上个世界空降到这里,始终未能彻底融入。她无法像以前一样,自然地说出“爱着这个世界”的话语。

    这里不值得热爱。

    可生活是自己的。人生是自己的。她也有权正视自己的需求。

    “也许我该去找个人睡觉。”第二天,维娅对门外的仿生人说,“我已经成年很久了,不打算做修女。”

    不过找什么样的人呢?

    “长得要好看吧,干净一点,不能是瘾君子。不能给我造成威胁。”她想了一下,“要不我找诺拉问问,有没有这种人。”

    靠着铁皮屋坐着的仿生人竟然没有回应。

    他睁着茫然的眼睛,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指。几道暗红的血痕落在布料上,皱巴巴的,有点可怜。

    维娅这才注意到血渍:“你受伤了?”

    仿生人蜷起手指,低声说:“没事的。维、维娅,可不可以不找别的男人?”

    “不找别人,找你吗?”维娅眼见对方露出期待神色,嗤笑道,“找你总觉得后续会很麻烦。你会变成百八十倍的变态吧?”

    她真去找黑市商人诺拉打听人脉去了。

    仿生人紧随其后,一路上磕磕绊绊地自我辩白:“我不会让维娅感到麻烦……最多,咬头发和手指……不会,不会吃下去的。”

    “难道你还想吃掉吗?”

    “维娅……”

    他跟在她后面,不停地喊她。

    维娅,维娅,维娅。

    阴魂不散,呜呜咽咽,牙齿咬住焦虑的指尖,乱翘的头发掩盖眼睛。维娅从未见他这么慌张过,像被人踹到雨地里的流浪狗。

    “维娅是我的。”始终得不到回应的仿生人开始胡言乱语,“我的维娅,我的,我的老婆,我的……”

    维娅:“我才不是你的。”

    “老婆”又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称呼?

    她从诺拉那里拿到了一张纸,纸上有名单和住址。不过诺拉也注意到了维娅身后的仿生人,难得开口多说了一句:“仿生人不可以睡,它们体内的液体都是重金属原料。”

    明明没露出条形码,竟然被认出身份。

    维娅瞬间冷了脸,拔出匕首压倒诺拉。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孩子纷纷奔出来要驱赶她,她只盯着诺拉,而诺拉似乎根本不在乎抵在咽喉的利刃。

    “不用这么紧张,小女孩。”诺拉咂嘴,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我以前就是负责制造仿生人的实验员,守卫者这批型号实在太好认了。”

    诺拉并不打算拿这事儿做文章。

    “没人会无缘无故被流放到垃圾星。我犯了错,困在这里,也没理由为难你们。”

    她推开颈间匕首,坐起来按揉自己的腰。孩子们团团围住,冲维娅呲牙:“滚出去,滚出去!”

    维娅啧了一声,很不开心地对着他们骂回去:“跟谁大小声呢?有本事还我的水,还我苹果,还有以前偷走的东西!”

    极其幼稚地对骂了十来分钟,她气冲冲地离开。中途路过地下酒吧,发现那儿围着一圈儿人,说是谁谁谁死了。维娅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个冻僵的人形,眉骨钉和耳钉格外眼熟。

    ……是昨天贩卖身体的青年。

    据周围的人说,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半夜跑到地面去,结果遭到了袭击,肚子的内脏全都扯出来了。往回爬的时候,可能天气太冷了,硬生生冻成冰块,直到今天才被找到。

    维娅的视线停留在青年肚腹处。靠近肾脏的部位,破开了个洞。像被人活活撕开了皮肉。

    她没说话,默默回家。

    仿生人的脚步一路跟随。

    踏进屋子,维娅反锁了门。金属链条扣上的声音听着很不妙,仿生人困惑呼唤:“维娅,怎么了?”

    下一刻,他被她抓住头发,用力按着跪下去。

    “唔……好痛……”

    他半眯着湿润的眼睛,刚想说什么,维娅的手指撬开他的牙齿,顺着牙床凹槽仔细抚摸。

    昏暗的屋子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站在面前的维娅,也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她摸他的牙齿。舌头。粗糙的拇指顺着舌苔伸进去,按压更深处的口腔软肉。

    “你又背着我干坏事。明明看上去这么弱,嫉妒心却重得要命,还在我这里装无辜。”

    仿生人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发出闷湿的哼声。

    “总是这个样子。永远改不了的毛病。”维娅自言自语,“什么‘我的维娅’,我允许你这么说了吗?真烦人。”

    她弯下腰亲了亲他的眼睛。然后按着他的脑袋,贴近自己。

    “不会好好说话的嘴巴,就不要拿来说话了。”

    第26章 意想不到的别离

    空气很潮湿。

    屋子里灰黑交织。

    后来视野又浮起了幻觉似的光斑。世界变成浮世绘,世情图,切割破碎的抽象作。

    热意自唇舌开始蔓延融化,于是所有的画作滴滴答答溶解混合,如泼洒的油彩浇了一地。

    维娅很渴。她几度想去喝水,又被拽了回来。藏在口袋里的联络纸条被仿生人攥成了碎渣,亮灯的时候,那人还盯着地上的纸屑看,试图将它们塞到嘴里。

    维娅拿水润了润喉咙,声音有点沙哑:“不要随便吃地上的东西。那个不能吃。”

    仿生人抬起头来,睁着湿濛濛的眼睛:“我什么都能吃。”

    维娅用指腹擦了下他的嘴唇。

    “闭嘴!”

    仿生人闭嘴了。他放弃了对纸屑毁尸灭迹的想法,且异常欢欣地将自己的脸放在维娅的掌心里。

    “维娅,维娅……”他边呼唤边张嘴,尖尖的犬牙嵌进皮肉,“维娅好甜。是太阳的味道。”

    “你知道太阳什么味儿吗?胡扯。”

    “太阳就是维娅。”

    “维娅是谁?”

    “维娅是我老婆。”

    两个人一问一答,没几句就聊崩。维娅冷笑一声,把这个抽象玩意儿赶到屋外去。

    仿生人已经很熟练了,还用破布材料给自己在外边儿造了个软垫子,如今遇着这种情况,就可以坐在垫子上靠着铁皮墙。耳朵也贴着墙,时刻听里面动静。

    咚——!

    里面的人扔了什么东西砸在墙上:“偷窥不行,偷听也不行!”

    他只好挺直脊背,双手抱着膝盖。没一会儿,脑袋垂下去,窝在膝盖缝隙间,轻轻地呼气。微热的气息萦绕口鼻,就好像还能闻到维娅的味道。

    维娅,维娅。他无声地叫着,眼睛弯成餍足弧度。

    老婆。

    ……

    星船悬停在平原之上,如果将地表出口作为起点来测算,大概有五千米的路程。

    “地下区域可以挖凿通道。”维娅告诉仿生人,“如果我们能搞到电子炸药,想办法把炸药埋在星船四周,在不损害机械运行的前提下,最大限度消耗守卫者的火力。这样做,应该可行?”

    仿生人点头。

    他说自己可以充当挖凿通道的工具,因为手很好用,比切割刀都好用。

    维娅看出来了,从酒吧男的身上。

    ……好吧这事儿有点地狱笑话。

    “什么都能切断哦。很厚的金属门也没问题。”他信心满满地打包票,“不用担心星船的门对我们关闭。”

    既然可行,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武器和炸药材料。维娅和仿生人打配合,花了*十来天的时间搜查整个地下住民区,除了一些实在难突破的安全屋,其他地方只找到了锤子扳手之类的五金工具。

    维娅去找诺拉。

    她什么都没透露,单单报了几样材料名,诺拉就想明白了。

    “你们要做炸药?”诺拉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俩,“就凭你们两个人,打算反抗守卫者?”

    接下来半个小时,黑市商人发表了大肆嘲笑。

    明明是个寡言的人,非在这种时候攻击力特别强。

    “知道我这条腿怎么断的吗?”诺拉拍拍自己残缺的大腿,“你们没来之前,我组织过一次反抗,因为我最熟悉仿生人的结构和要害。结果队员配合不当,守卫者现场大清扫,那个枪里的射线,直接溶掉了我的右腿。”

    “就算你们炸开地面,给守卫造成干扰,你们能躲开守卫者的武器吗?”

    显然很难。

    纵使很难,维娅也想试试。

    她用手头的资源和诺拉换了一些**和电子模块。更重要的原材料,诺拉没有,而且诺拉保证地下区域都没有。

    “那就去垃圾场搜。”仿生人如此建议道,“这里是星系集中倾倒电子废品的地方,去垃圾场里找,一定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于是第二天,他们做足准备来到地表探索。

    花费一天一夜时间,搞到了一些特殊电线。

    回来休息一晚上,再出去。

    这次在垃圾山深处找到了无线电接收模块。

    不幸的是,他们和另一伙儿拾荒者撞上,发生了抢夺事件。打赢了,但仿生人的左膝盖被砍开个口子,截断的电线都漏了出来。

    “没问题吗?”维娅问。

    仿生人摇头:“不痛。也不影响活动。”

    维娅这才知道,仿生人没有痛觉。之前他喊痛什么的,都是装的。他也不会流血,受伤流出来的液体是透明色,和眼泪一个质地。

    第三次出门拾荒,刚好遇上星船过来倾倒垃圾。维娅按着旁边的人,猫在垃圾山里,任由那些大大小小的坚硬废品掩盖身体。等引擎声渐渐远去消失,她才开始刨垃圾,刨啊刨,挖出一大块沉重的灰黄混合块状物。

    “是炸药浆料!”维娅兴奋得声音都变调了,“总算搞到了!”

    虽然分量不足。

    维娅将这块儿东西带回去,交给诺拉组装。黑市商人什么都能做,只要给够报酬,而维娅为此几乎掏出了所有家当。

    “我要离开这儿。”

    搜索物资的某个夜里,维娅再一次强调。彼时她倚着仿生人的脊背,坐在垃圾山上,向无穷无尽的天幕伸手。隔着防毒面具,她的眼睛亮着锋利的光。

    “我要去到能看得见太阳的地方。能随心所欲地跑跳,钻进海水里游泳,在沙滩打滚儿睡觉。有一间明亮干净的屋子,周围用篱笆圈起菜地。”

    仿生人静静坐着,隔了很久,回应道:“一定能去那样的地方。”

    到那时候,她还会把他带上。维娅想。虽然他是个蠢货,爱哭鬼,脑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的怪胎。虽然她自己也有些糊涂,分不清厌憎牵挂与怜悯混合的情感。

    但如果不带着他,他可能就会无人问津地死掉。

    截至下一次守卫者发放物资的时间,维娅又搜罗到不少浆料。她颇感胜算变大,哪怕路上被人挑衅,心情也没受影响。然而抵达发放点,周围的气氛明显不太对。

    “星油开采难度增加,幸运的是,矿工们发现了新的开采点。”守卫者之一如此宣告,“更深,更狭窄,岩层无法穿凿宽敞通道。所以我们需要孩子,十一二岁的孩子,足够灵活,足够小巧。他们能穿过隧道,为星船带来源源不断的能量。”

    守卫者开始征收孩童。

    而地下区域的孩子,大多数没有父母。

    所以一时间冷场,人们面面相觑。不提供矿工就不能领取物资,可谁能提供孩子?

    “让诺拉把那些流浪鬼弄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诺拉养了很多,那些小崽子只听她的话!”

    维娅心里烦得很,冲声音来处吼:“舌头没用就割了算了!废话这么多!”

    但现在也不是割一个人舌头能解决的问题了。思想一旦萌发,会迅速传染开来。三个,五个,更多的人开始谈论诺拉,谈论地下居住区的流浪儿。

    反正是没有父母的孩子。

    反正也活不长。

    反正他们喜欢偷窃,捡漏。讨人嫌。

    声音越来越大,无数视线在人群中寻找着残废的诺拉。作为黑市商人,缺了一条腿的诺拉很少露面,但她不会缺席这种场合。她裹着斗篷,头脸被兜帽遮住,只露出苍老干瘪的嘴巴。找到了,找到了,人群骚动起来,男的女的声音在喊她。

    “诺拉,把流浪鬼带来!”

    “诺拉,你听得到吗?”

    “你聋了吗?”

    诺拉的嘴巴压成一条歪斜的线。她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走,走到人群最前面。对面是发放物资的守卫者,整整齐齐站了一排,银白色的防护服闪着冰冷的光,搭在胳膊上的枪如同黑红的铁。

    维娅看着诺拉。

    这个性格古怪的妇人,一字一顿地告知守卫者:“我拒绝献出儿童。地底的星油,肯定还有更好的开采办法……”

    自打她说出拒绝二字,抗议不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后面的解释,被淹没在指责愤怒中。

    站在队伍中央的守卫者抬起了枪。其余守卫者纷纷作出相同动作。

    “我们需要孩子。”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既然不能提供新的矿工,我们将搜查整个住民区。”

    这下麻烦大了。

    守卫者走进人群,诺拉下意识做了个拉扯动作,对方的武器霎时对准她脑袋。维娅身体动得比脑子快,冲过去一脚踢开枪管,能溶解骨头的激光射线顿时穿透旁侧墙壁。

    石块轰隆碎散,周围的人奔逃躲避,现场一片混乱。

    维娅拽起诺拉:“快走!”

    诺拉跑不快。她只有一条腿。维娅没办法,干脆背起诺拉往巷道里冲。边跑边嘱咐黑发黑眼的仿生人:“你去传信!告诉他们……”

    她想让他对那些孩子进行警告提醒,避开守卫者,悄悄地藏起来。

    可是守卫者的动作更快,一前一后堵住了维娅和诺拉。武器抬起的瞬间,仿生人用身体撞开其中一个守卫,胸膛稳稳接住另一束攻击射线。

    机械材料比人体更坚固,所以他替维娅挡住了致命伤害。

    但他的心脏部位,彻底成了个烧焦的洞。黑洞边缘滋滋炸开火花。

    维娅将诺拉推进巷道。口鼻间都是焦糊味道,熏得维娅头晕脑胀。眼中所见的景象似乎极致变慢,她看见那个用了武器的守卫者再次调整弹道,对准受伤的仿生人;也看见胸前焦黑的仿生人缓慢滞涩地朝这边转过头来,卡顿似的张嘴。

    “维……”

    维娅向他迈步。

    砰!

    射线击穿了仿生人的脖子。他的脑袋弯折下来,露出张牙舞爪的电线。颠倒了上下的五官,依旧望着维娅,声音断断续续。

    “维娅……离开……”

    又一束射线,毁掉了无神的眼球。带着面具的守卫者放下武器,硬生生扯开仿生人脑袋,将里面的芯片取出来,捏成粉末。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沉默倒下,再无任何动静。

    第27章 真相之真相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人。

    千千万万之中,碰不到一个维娅。

    维娅一直在成长。从冒险世界,到生存解谜,恋爱校园,再到这种类似赛博风格的无序世界。她的灵魂变得厚重,性格也越发复杂,但始终保持着明亮的底色。

    而我,越发品尝到自己的卑劣。

    我是生长在暗处的苔藓,没有明确的是非观,没有善恶之心,没有共情心。只有在接触维娅的时候,我才勉强算个普世意义的正常人。我知道只要长久地追逐着维娅,她就不会视我如仇敌,我也知道,只要摆出热忱的真心,她就不可能随意践踏诋毁。

    她太好了。

    所以会一次次地受我蒙骗,一次次地心软,退让。

    冒险世界的我,被她当作半个同伴。迷雾小镇的我,被她视为烦人的噩梦。恋爱攻略里,失忆的我抢占良机,成为她想要割舍又犹豫怜悯的存在。如今到了未来世界,她竟然开始尝试接纳我。

    维娅,我的维娅。

    你不可以对我这么好。如果我不是我,换作其他肮脏的家伙,该怎么办?你就应该把我当成难以甩脱的垃圾,尽情地辱骂我,殴打我,拒绝我,拒绝我。

    不要接受我。

    不要接受我。

    你看,就是因为你在尝试接受我,所以才会在“我”死亡的时刻,露出那么空白的表情。

    当我看到你的表情,几乎要拿起武器烧穿自己的头颅。我无比地憎恨我,恨我想出了这么丑陋的计谋,恨我利用你来达成你想通关的愿望。

    ……听起来有点儿绕,对吗?

    亲爱的维娅。我的确比你晚来了五年,进到《末日星船》之后,我就成为了星船的守卫队长,负责安排调遣人员,开采星油维护星船能量。即是说,在这个未开放的游戏里,我是你需要打败杀死的反派。

    原则上,我不需要亲自前往地下区发放物资。但我不可能不见你。所以我伪装成普通守卫者,这事儿很简单,毕竟队长和队员装备外形都差不多。

    第一次下来发东西,隔着护目面具,我看到了正在偷窃营养剂的你。长相变得成熟,性格变得更加粗鲁,身上的伤疤也变得更多更杂乱。

    所以我开始调查。查清楚你比我早来五年。这狗屎一样的世界配置,既没给你合理的资源,也没施加任何庇佑,然后让两手空空的你去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真让玩家体验这种待遇,分分钟策划失去父母。

    难怪《末日星船》还没开放测试。我怀疑它根本就无法上线。

    垃圾玩意儿。

    骂归骂,还是得寻求解决途径。

    其实我从第一次穿越开始就很疑惑,为什么每回你我的身份都对立鲜明,根本找不到双人通关的办法。我明明是为了救你而出现的,每个世界里,却负责伤害你,阻碍你。

    那个机械音没再出现,我无法探究答案。总之,这一次,既然是互相残杀的死局,那么就该由你来杀掉我,成功占领星船,驶向自由未来。

    你该怎样才能杀掉我呢?

    现在我们两方优劣势过于悬殊。按照游戏逻辑,你至少还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组织反抗军。我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我想了个更简单的办法。

    复制我脑内的芯片,再做一个仿生人出来。

    这并不是件难事。星船的守卫者其实是可以增殖的,只要星油能源足够,就能利用星船内部一个叫做“母巢”的设备,制造新的仿生人守卫者。

    我挪用了星油,制造了一个新的我。然后趁着去垃圾场排放废弃物的时候,将那个休眠的我投放下去。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清除周围隐患,确保你出来拾荒能找到“我”。

    那个“我”,拥有和我相同的记忆与思维习惯。我为他安装了共感权限,他看到的一切我都能看到,他所有的感觉也是我的感觉。

    他即是我。

    当我站在星船里观测地表的时候,我能看到你们挤在潮湿狭窄的床上。当我研究星船的主脑构造,冷冰冰的身体也能感觉到另一种美妙落泪的触碰与吸吮。

    维娅,维娅啊。你会不会对他太好了?不不,我知道他就是我,可是,你会不会太放纵他了呢?不止一次,不止一夜,开启了新探索的维娅学习如何享受快乐,让他窒息,让他吞咽,他甚至可以偷偷舔你大腿的汗。

    而我只能站在空旷的星船里,抱紧我自己。

    我也会哭。抱着胳膊,跪在地上,眼泪顺着鼻尖滴到腿上。我的牙齿和舌头触碰不到真实,被汗水打湿的耳朵也得不到你的揉搓。

    好孤独。

    好想念你啊,维娅。

    所幸计划仍在稳定推进。

    他诱导你去地表垃圾场搜集材料,我负责制造材料投放垃圾场。不能做得太明显,加上的确资源不足,每次我只弄来一点点浆料**控制器,确保你不会生疑。

    等你们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就该开凿通道埋藏炸药。原计划是让另一个我挖通道,但我改变了主意。因为维娅在描述未来愿望时,望向仿生人的眼神藏着微妙的温度。

    维娅,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开始信任他了?这样的你,还能干净利落地杀死我吗?

    不行,不行,不行。

    维娅必须对我抱有足够狠心的杀意。

    所以,在下一次到来的物资发放日,必定会登场的我,宣告了征收孩童的通知。维娅并没有认出我来,身边的那个仿生人极大程度干扰了她的思路。况且,我很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视线和嗓音。

    我要扮演恶人。

    我本身就是恶人。

    攻击民众,阻截维娅。另一个我出来挡枪,这一个我打断他的脖子,撕开他的脑袋。

    真好。我终于杀死了幸福的我。而维娅,也如我所愿地向我投来憎恨目光。她活该憎恶我,因我不仅虐杀了仿生人,还拖走了剩余的残肢。

    为了不让局面进一步失控,我下达指令,要求守卫者简单搜查就撤离,给住民五天时间凑齐矿工。

    五天,不足以开凿通道埋藏炸药。五天之后,维娅将产生更深的憎恨与痛苦,这些情绪终将酿造成杀意和动力。

    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我切切实实地期待着。

    截止日,我依旧扮作普通守卫者,带领小队来到物资发放点。这里的环境变得更加破败,似乎经历了激烈的冲突,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来领物资的人变少了,而且有些人明显挂伤。

    当维娅和诺拉同时现身,那些受伤的人表情愈发凶恶。而我也看到了维娅身上的伤,胳膊,腿脚,到处青紫。

    看来地下住民内部发生了矛盾。

    “没有孩子。”维娅冲我咒骂,“有本事就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吧!如果你们不需要住民的话!”

    守卫者和住民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很高兴维娅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作为威胁实在太薄弱了。

    人群中有女人咬牙拖着孩子扔到我面前来,声嘶力竭:“大人,把他带走吧!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这种肮脏的罪证死了才好……把他带走,把物资给我!”

    但当她拿到水和营养剂后,却又蜷缩着痛哭流涕,眼泪和口水混杂着滴在攥紧的拳头上。

    我再没有收到新的矿工,于是又给了他们五天时间。人数凑不够,那么绝大多数住民没有领取物资的机会。

    临走时,维娅喊我:“你把那个仿生人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的眼神还带着微弱的希冀。

    因我带走了仿生人的残肢。

    “淘汰品加背叛者,已经销毁。”我这么回答她。

    她说:“我不信。”

    “我不信你说的。那种变成鬼都赶不走的玩意儿,比鼻涕虫还恶心的东西,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你撒谎。”

    不管怎么说,鼻涕虫也太伤人了。

    我难过地登上运载机。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声音却大得刺穿耳道:“你撒谎,你这泄殖腔倒置的垃圾!”

    泄殖腔倒置……

    是说我满嘴喷粪吗?

    维娅的骂人词汇库又升级了啊。

    下一个五天,地下住民区发生了激烈的交战。据说是一伙儿犯罪分子偷袭诺拉住处,试图抢走所有孩童。但维娅和诺拉已经结盟,早早制造了陷阱,带着一群小鬼绝地反制,一战成名。

    当我来到物资发放点,见到的人更少了。维娅和诺拉没有来,一个花臂壮男献出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他对我解释,哪怕我不需要解释,“这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我不一样,我懂那种慢慢死亡的感觉……”

    该说不愧是未来风格的游戏吗?比起之前的世界,这里的npc更像活人了。

    可我无法对每一个npc感同身受。在我眼里,都是数据。维娅恰恰相反,她认真地对待每一个人,哪怕亲口说过不喜欢垃圾星,也还是愿意为其拼命。

    这越发衬出我的卑劣与可怜。

    我厌恶我。我爱着维娅。

    第三个五天。发放点聚集了很多人,远比之前那次多。有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走出来,仰着脑袋对我说话:“我愿意去开采星油。”

    她太小了,胳膊腿儿像干柴,我一只手就能捏住。

    “维娅让我给你捎句话。”小女孩托起个脏兮兮的布袋子,我下意识接过来。人群里没有维娅,没有诺拉,所有的人都站得很远,静静地看着我。女孩儿似乎露出了惊讶的情绪,因我这么配合地接东西。

    “什么话?”

    我问。

    她转身就跑,身形灵活的瘦杆儿男从旁边冲出来,一把捞起她继续往回跑。我低头,来不及打开布袋,剧烈的爆炸冲击波迎面而来,炸掉了半边脸。机械内部红温警告密密麻麻,变得错乱的视野里,灰蒙蒙的人影急速退去。

    “她说让你吃屎去吧哈哈哈哈哈哈!”

    身边的守卫者举起了武器,瞄准撤离的人群。射线毁掉了附近所有的建筑,残肢乱飞,但依旧有身影在烟尘中奔逃流窜。守卫者们追了上去,而我站在原地,在破损的头颅结构里调整芯片位置。

    也不知动到了哪里,视野中的警告界面突然冒出大量文字弹幕。它们飞得很快,无数个哈哈哈哈间杂着几个长句。

    【这个直播间是用来搞笑的吗?播主每个游戏都死得让人无语。哦,迷雾小镇他是薛定谔的死。】

    【这次还没死呢哈哈哈,虽然毁容了。给啥他都接,喜剧效果max。】

    【不也挺有意思的嘛,别的直播间只有单人播主,就这个宅男味儿正,愣是从冒险游戏里绑架了个npc,每次更换游戏都没落下。】

    【不如猜猜这次播主怎么死?我先猜,他被npc反抗军拆成碎块。】

    【也可能被金毛妹救下来吧,毕竟金毛妹是反抗军首领,偷袭星船成功的话就能控制仿生人了。我看好她,纯爱99】

    我伸手抓握眼前飞速划过的弹幕。什么都碰不到。

    它们存在于我的意识里。

    为我掀开世界的真相。

    第28章 死亡前序

    很久之前,因我产生了想要拯救维娅的想法,陌生的机械音邀请我进入冒险世界。那时我成为熔岩之龙,最终没能扭转命运。像无数次见证过的结局一样,我杀死了维娅。

    那个声音催促我退出登录,我反抗了它,情愿带着维娅去未知的数据世界流浪。

    严格来说,我的行为并未得到严厉阻止。每一次跃迁,似乎都是冥冥注定;每一次更换身份,都指向你死我活的结局。

    任何巧合都有合理原因。

    我一直没能找到原因,也没能查出机械音的身份。

    而现在,意外故障让我的视野里出现了额外的弹幕。每一条弹幕都很碍眼,哪怕用了夸赞的语气。

    浸淫多年ACG文化的我,能看懂它们的情绪和意义,哪怕遇着生僻词,也不影响理解。感谢仿生人的面部控制功能,也感谢我已经被轰掉了半边脸,哪怕现在心脏喷涌岩浆毒液,依然能表现得若无其事。

    冷静,冷静,提炼信息,抓重点。

    ——我在游戏内的表现会被直播,且这场直播贯穿多个游戏世界。

    ——观众知晓维娅的来历,从语气判断,我与维娅捆绑跃迁并非严重bug,状态安全。

    ——维娅已经组织反抗军,很可能今天就是冲锋日。

    这些天,维娅应该集结了很多人。人手众多的情况下,开凿通道的效率会大大提升。恐怕在我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埋藏好炸药,万事俱备,只待今日。

    今天是星船守备最薄弱的日子。

    所以一部分住民来到发放点,作为诱饵,豁出性命诱导守卫者深入地下区域,避免及时回援。

    而维娅早已拿到另一个我绘制的星船构造图。她熟知布防情况,自然会带领一批人争分夺秒袭击星船。

    我要尽快赶过去见维娅。

    直播的事暂且搁置,现在游戏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她不能输,我必须死。

    我踏上运载机。这种用于低空飞行的载具,属于星船的一部分,只要耗费足够量的星油,速度可以提升到恐怖的地步。

    从地下到地面,只需五秒钟。外面是黑夜,天空中依然飘着灰雪。过载的速度让风声变得极为尖锐,耳膜仿佛被撕裂。周围的环境都成了扭曲调和的色彩。

    维娅。

    我在心里喊她。

    等等我。

    我会为这次游戏划上圆满的句号。

    等我们去到下一个游戏里,就齐心协力调查真相,杀死命运背后的操盘手。

    再等等我。

    前方逐渐浮现星船轮廓。它停悬在灰蒙蒙的半空中,像一只庞大且瘫软的夜行怪兽。运载机直线疾驰,百米,五十米,三十米。空气在震颤,大地在哀鸣。

    轰隆,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地皮被掀开,浓烟伴随着烈火直冲高空。飘飘洒洒的灰雪被冲击着疯狂旋转,天上地下都是金色的细线与光点。

    刺眼呛鼻的画面中,突兀地响起高亢欢呼。

    是维娅。

    她架着自制铁枪,跃出破碎焦烂的大地,飞一般地奔向星船。她在大笑,在尖叫,声音响彻云端。

    因为速度太快,她几乎与地面平行,裹在身上的厚大衣已经破破烂烂,像战士的披风掠过风雪与火光。

    “维娅。”

    我听见喉间发声器的动静,损坏的声音支离破碎,杂音不断。每一个音调,都在诉说爱意。

    “维娅……”

    运载机被吸入星船底部,我来不及看清维娅厮杀的精彩,也顾不上数她身后有多少人。星船系统推着我进入总控室,面前是按键密集的控制台与宽幅监测屏。

    以前我在这里窥伺维娅和仿生人的日日夜夜。

    现在我依旧能调出画面,监测星船外部的交火情况。前,后,左,右,下,每个方位都有交锋。代表守卫者的蓝点不断闪烁,危险的红点越聚越多。

    反抗军有自己的策略。但就像诺拉说过的,守卫者的武器能以一当十。现在这种局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诺拉针对仿生人开发了一套专门的攻击技巧。

    为什么她上次失败了,这次能成功?

    说实话,我不是很感兴趣。

    请求调遣战力的信息一直在屏幕亮起。我略过它,转而走向总控室末端的隐藏门。门后有一段狭窄通道,两侧透明玻璃映照出室内甲虫形状的巢穴。这是“母巢”,每一个仿生人自此诞生。

    总共八个母巢。敞开的腹部内,静静悬吊着七个尚未苏醒的仿生人。它们和我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没能安装芯片,也没穿衣服。

    空缺的位置属于那个被我杀死的仿生人。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应当死而无憾。

    剩下的仿生人则是我的预备方案。如果维娅占领行动失败,我会在保住她性命的基础上,派遣新的仿生人去陪伴她,帮助她,与她度过漫长岁月。一个坏了就换下一个,不要被她察觉。

    直至游戏通关。

    游戏设定限制很多,我无法直接命令所有守卫者放弃抵抗,拱手让出星船。所以只能采用各种迂回办法。当然,这些复制品属于最坏打算,我终究希望维娅能一次成功。

    令人烦躁的弹幕还在眼前晃。

    【这是什么?哇趣,之前没看到过,直播画面切错了?】

    【纯爱战士只能打个666,感觉播主很有自己绿自己的癖好。】

    胡说八道。

    【好无聊,无聊无聊无聊,外面在交火,画面怎么一直跟着他?他躲在这里干什么,浪费角色。】

    我也觉得我很无聊,不过关你屁事。

    我要做好迎接维娅的准备。

    将两侧玻璃调整为隐蔽状态,这里就变成了正常的通道,看不见母巢,玻璃上映着我的面容。

    失去面具遮挡,半边残缺的脸也能认出身份来。这可不行。

    我捏住破损的鼻梁皮肤,用力拉扯。刺啦,仿真皮肤剥离开来,露出下面五颜六色的晶管排线。浑圆凸起的眼球嵌在金属框内,整个脑袋变成骷髅。

    丑。

    弹幕飘过一排问号,紧接着变成感叹号。

    【谁能说说播主打算做什么?】

    【和金毛妹互搏吧,不想被认出来。不愧是纯爱。】

    不需要你们的认可。

    【唉,看着播主,我又想念我家上一个仿生机器人了,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仿真,感情系统脱离控制,没办法只好销毁。】

    他们的世界,也有仿生人吗?

    【前面的真不做人,仿生人感官体验可比这游戏真实多了,销毁的时候不得痛死。】

    【无所谓啦,反正又有了新的。话又说回来,末日星船的设定还是太旧了,怪不得D.D公司一直没能发行,要不是搞了这个直播活动,估计早就破产了。】

    出现了新的信息。

    与此同时,头顶警报器开始狂响,宣告星船被入侵。这简直就是天籁之音,我快步折返,手指刚触碰隐藏门,巨大的冲击力自脚底炸开,通往总控室的门成了个破洞。

    下面也破开了豁口。通道内灯光明灭,警报器反复鸣叫。

    及时避开的我站在发烫的地板上,看着那个豁口。竟然有人能将炸药安置在星船底部,明明下面有自动攻击系统。不,严格点儿说,自动攻击系统在外部底部,突破系统后,会抵达无重力下舱,那里贮蓄着大量星油消耗转化的毒气。

    在下舱安装炸药,才能炸开此处。

    丝丝缕缕的甜香飘散上来,混合着鲜血与硝烟的味道。

    我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弹幕静默一瞬,突然开始刷屏。

    【天……这么多尸体……】

    【这得多少人啊,硬生生做人肉盾牌,将首领送上来。】

    【虽然画面刚刚切过来,也能看出门道,应该是金毛妹先炸开了底部,但严重受伤。其他人为了破开一条路,继续用炸药消耗毒气,然后把金毛妹拉上来,让她踩着他们的身体往上爬……】

    【这里究竟发生了几次爆炸?】

    【反正都断气了……金毛妹还活着,可是……】

    可是?

    什么可是?

    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次爆炸,肯定是她亲手做的,所以才成了这样。】

    我浑身僵硬。冒烟的豁口出现了一只残破流血的手。它攀住地板,一点点将身体扯上来。于是我看到了维娅焦黑的头顶,稀稀拉拉的发丝,然后是黑红色的脸。

    她的大半张脸已经融化,鲜红的右眼蒙着阴翳,左边眉骨淌了很多血。

    当她爬上来,撑着玻璃站稳时,我又看到了她残缺的左臂,以及被血染红的身躯。一条腿膝盖肉已经荡然无存,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

    维娅皱着眉头,仅此而已,没太多表情。

    她手里没有武器,没有能伤害我的任何东西。

    “……哦。”她看向我,语气平静低微,“这里还藏着一个。”

    我眨了下眼睛。忘记自己失去眼睑。

    透明的液体源源不断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我没有办法不哭泣。

    “你不该从底部入侵。”我说,“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她说,“为此,诺拉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你认识诺拉吗?她是改良炸药的天才,早在我计划之前,她已经藏匿了大量炸弹。炸不开舱门,但能突破舱底。”

    “她原本就打算突袭星船的,如果不是考虑到要照顾孩子们……所以,是你们的决定将自己送上绝路。”

    【诺拉是那个黑市商人?谁能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镜头不能自由转换,全靠直播间智能切屏,D.D不行还是倒闭吧。】

    【你们看画面左侧,放大,背景能看到总控室情况。】

    【蓝点还有几个,很散,红点没有了。】

    “我很高兴能来到这里。哪怕只有我来到这里。”维娅向前迈步,手掌在玻璃上按出血印。“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你是下令征收孩童的狗屎,杀死他的垃圾。”

    维娅又一次记住了我。

    可她没能真正认出我。

    狭窄的过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旁侧的玻璃映照着我们的模样,一个像鬼,另一个也像鬼。

    她向我靠近。由于伤势过重,她猝不及防地摔倒,仅存的右手扶住脚腕。我下意识向前,然而就在这时,她掌心翻出了一枚微型炸弹。

    很小,水滴形,像鹌鹑蛋。

    它穿破空气,滴滴作响,在我眼前轰然炸开。炽热温度浇在脸上身上,两侧玻璃霎时碎成千片万片,母巢中沉睡的仿生人复制品映入维娅眼帘。

    第29章 滑稽戏的落幕(星船副本结束)

    “……这是什么*?”

    维娅踩着碎玻璃向前走,眼珠生涩地转动着,将一个个复制品看过去。她太累太痛了,动作缓慢,说话也很慢很轻,“这里究竟在搞什么?”

    我无法回答维娅的质问。

    炸弹的冲击力太大,我先是撞到过道墙壁,接着墙壁破开,身体摔进新的舱室,在布满线路的地板上滑行。本就凄惨的脑袋磕到了什么坚硬物体,红色警告一串叠着一串,视野里的弹幕尽数扭曲花屏。

    花屏就花屏吧,反正都是些无营养的幸灾乐祸发言。什么“翻车”什么“小丑现形”,除了挡住维娅面容没有任何意义。

    维娅追着我走进舱室。她掐住我的脖子,似乎想把我提起来,囿于体力有限,最终将我压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那些仿生人究竟是什么?”

    她再次问道。

    我花费了一秒钟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应对这个意外。首先,星船内部除我之外,还有几个守卫者,但他们只能驻守在特定舱室不得外出。按照游戏规则,这是可利用的技术人员,如果反抗军占领星船,那几个守卫者将会投降,为反抗军提供维护及驾驶星船的技术。

    而星船外部的守卫者所剩无几,舱门处于紧闭状态,只有我有开启权限。

    所以现在,我和维娅还有一点相处的时间。

    维娅并不清楚星船的细节设定,我可以胡诌。

    “基于先前发放点的冲突,我们判定,被淘汰的旧型号仿生人产生了自我意识。”我缓缓告诉维娅,“复制同型号产品,研究违规原因,或可提升守卫水平,预防同类危机的产生。”

    我将她所见的情景尽量描述成实验性质。这个思路,其实是受了弹幕启发。

    维娅的呼吸停滞一瞬。

    她没有表情,我却能感受到她身上汹涌而出的愤怒。

    大概不是因为“我”很重要。原本身份为npc的维娅,对“实验研究”“意识觉醒”这类词,看上去非常敏感。

    她没再和我说任何话。右手撕扯我脑壳里裸露的线路,极其野蛮粗暴地搞破坏。仿生人的芯片位置很隐蔽,她没耐心找,打算直接弄坏我整个大脑。

    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象征性地反抗了下,眼前飘过的一条闪烁弹幕却让我停止动作。

    【你们先别开香槟了,虽然播主这种消极抵抗的反应很无趣,但是你们快看周围背景,这地方有彩蛋啊!】

    彩蛋。游戏公司通常会设置的小细节,有些和游戏设定相关,有些则是突破次元,联动其他游戏或暗含主创信息。

    我的视线越过维娅肩膀。这才发现,这间舱室并不存在于星船构造图中,大约是夹缝隐藏的一个小空间。上方,周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电子屏幕,型号全不相同。有古早的游戏机屏,老式电视机,新式液晶屏,异形宽屏,全息悬浮……

    粗细不一的电线互相纠缠着绵延而下,在地板上蜿蜒如树根。

    每一个屏幕都显示着大小不一的logo。DeepDream,D.D,还有汉字版本的“旷梦”。

    滋啦——

    刺耳噪音自脑内响起,维娅的手指碰到了芯片。弹幕愈发扭曲,勉强可辨认出模糊字眼。

    【真怀念啊,插卡式游戏时期的古董设备都有……左上角那个……诶,不就是金毛妹的游戏吗?】

    【《神奇冒险之旅》对吧?D.D的成名作,名字土到掉渣。这得是我爷爷的爷爷玩过的游戏了……】

    【说实话,播主能将金毛妹绑架出来,真的吸了一波怀旧粉,给D.D这次直播运营赚了挺多人气……怪不得官方不制止播主行为,只要他俩不切割,直播一直能赚钱……】

    “……赚……钱?”

    我嗫嚅着,发出了声音。

    花屏的弹幕产生了微妙的静默。有人发了个问号。

    维娅捏住我脑中芯片,蒙着翳的眼睛动了下,俯视着我。

    我应该让维娅杀死我。然后她就能占领星船,通关游戏。我们极大可能会在下一个世界相逢,继续扮演对立角色,我杀死她,或者她杀死我。但我也打算和她沟通,共同寻找真正获得自由的办法。

    可是,可是,可是,现在我看到了什么?

    “如果……游戏通关……接下来,还得捆绑直播……永无止境?”

    我和维娅各自的努力,都会成为直播卖点,为游戏公司积攒人气?

    说起来,当我还没穿进冒险游戏的时候,我不可能不记得发行公司。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从一开始,我的记忆就被人动了手脚?我被邀请进游戏救援维娅,这个奇迹,本就是一场算计?

    我救不了维娅。维娅反而被我利用,成为直播间的人气道具。她的血和泪,快乐与希望,她付出的所有所有,全都是供观众品嚼的乐趣?

    【……他看得到我们说话?】

    【草】

    【哈哈哈哈哈哈老子鸟肌都出来了,30▇▇年出现了活生生的meta梗】

    视野中,弹幕层层叠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增长。无数个召唤D.D的字眼占据了画面,我看不到维娅,我,看不到维娅。

    “维娅……”

    我亲爱的维娅啊。

    “维、娅……”

    我抱住了她,不顾芯片危险状况,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索着,触碰她伤痕累累的身躯。也许我在哭,因为她松开了芯片,陷入怪异的默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自言自语,“这个也是你,你在骗我杀你。”

    我的老婆很聪明。她终于认出我。她不可能认不出我。

    “我真想杀了你。”她的嗓音沙哑如破锣,“可你为什么哭得像上坟?”

    真、真的吗?

    “我的心脏很痛。”她问,“因为你欺骗我,背叛我吗?”

    “我没有……”我很没出息地辩解,“这不是、背叛……是为了通关……不对,我们通关也……D.D……”

    语无伦次,我果然是个蠢货。

    舱室所有的屏幕骤然漆黑,视野里的弹幕瞬间消失不见。下一秒,大大小小的屏幕接连亮起,D.D的logo伴随着欢快的电子音乐跳出来,熟悉的机械音用了不熟悉的腔调发声。

    【检测到玩家窥知直播事宜,恭喜玩家直播间突破一亿在线观看数值!】

    维娅抬起头来。我也跟着向上看。

    【考虑到后续直播发展,D.D暂时解除保密条款,现对玩家进行说明~】

    屏幕画面变化,出现了古早像素游戏界面。解谜、打怪、对抗式像素块游戏,每一款都很眼熟。年幼时期,我玩过很多类似的游戏。

    【D.D又称旷梦,是一家为玩家制造美梦的游戏公司。开创期,D.D泯然众人,但为无数孩子带来美好体验。】

    画面再次变动,出现了《神奇冒险之旅》的名字。圣骑士带着冒险小队在地图上打怪,黑发碧眼的立绘惹人心烦。紧接着维娅立绘登场,压在我身上的人睁大了眼睛。

    【《神奇冒险之旅》是本公司发展历史上第一个转型作。虽然不够成功,但挽救了岌岌可危的营业额。】

    冒险游戏切换为生存微恐游戏,红宝石酒店中迷雾重重,瘦长鬼影隐约可见。

    【八十年过去,网络游戏初步进入全息时代,D.D进入第二个转型阶段,研发生存解密游戏《迷雾镇》。因感官功能过于真实,发生了线上凌虐事件,游戏遭到封禁。】

    【虽然封禁,仍未关闭运营。部分玩家私下购买之后继续体验,D.D风评两极分化。】

    我看向维娅。她专注地仰着头,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倒映着变幻光影。

    叮叮咚咚的甜美音乐飘满舱室,明樱学院的场景被播放出来。

    【你应该对这款游戏印象深刻吧?毕竟在这里,你的游戏体验很不错。封闭玩家记忆是个不错的决策,很好地挽留了即将流失的直播间观众。】

    【《无法停止的爱意》是D.D在《迷雾镇》失败后的另一力作,全息开创时代,成人向恋爱攻略热度非常高。可惜的是,公司始终在安全方面存在疏漏,内测时期,有几名玩家利用漏洞改写算法,解剖npc取乐,开发金字塔霸凌游戏等。这些事件影响极坏,尤其是金字塔游戏后续衍生的大逃杀,致使大量玩家脑死亡。】

    屏幕弹出两个搜捕令。其一,是笑容羞涩的纪柏川。文字状态显示为“已逮捕”。罪行有解剖npc、解剖玩家,直播实验。

    其一,是帕里。眼睛莫名有些阴郁。状态显示“失踪”。

    【纪柏川家属给D.D赔偿了一大笔名誉损失款,因此公司不再追究。受害玩家则坚持上诉,纪柏川入狱。】

    【帕里一手制造了玩家大量脑死亡事件,自身亦遭逢意外,受困游戏之中,就此失踪下落不明。我们在配合警方调查之时发现,他曾体验过本公司许多游戏,比如怀旧版《神奇冒险之旅》。一个资深玩家酿造如此大的惨案,D.D深表遗憾。】

    屏幕画面继续变化。新的游戏,更新的游戏,我没有体验过,只觉得陌生。每一个片段都见证着游戏公司的发展和革新,时间在流逝,时代在进步。

    【D.D公司运营了漫长的岁月,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们经历了初创期,发展期,繁盛期,到如今,全息游戏已穷途末路,游戏文化即将死亡。我们最后研发的一个游戏,是《末日星船》,结合了当下的星系大时代背景,然而经营不善团队濒临解散,《末日星船》永无上线之日。】

    【为了起死回生,D.D开展直播计划,采取自愿报名或意识抓取的形式,收集了一千名样本。他们签署盲盒协议,在抹掉“会被直播”的认知前提下,进入本公司旗下游戏,体验过往作品,重温时代记忆。一些有争议的游戏,我们也采取了著名案件还原模拟的形式,务必让每个播主都有沉浸感。】

    所以,迷雾镇的玩家,并不是实时在线的玩家。明樱学院的帕里,也不是真实的帕里。

    “我没有自愿报名。意识抓取……是指,你们跨越了几百年的时间,在过去的时间线上抓取了我的意识投入游戏?”

    屏幕画面停止,像红宝石酒店里的安全屋电视一样,变成雪花屏。几秒过后,展现出阴暗的卧室。潦草的单人床,亮着的电脑桌,顶着乱蓬蓬黑发的我屈膝坐在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游戏。

    某种可怕且陌生的恐惧感攫夺了我的大脑。

    我试图抓住维娅的手。

    【不是哦。】画外音忽然变得轻柔,【D.D没有这么超前的技术能力。我们只是将部分异常npc进行数据改写,添加记忆,让他们误认为自己是人类。】

    异常……npc?

    【是的!】那个声音愉悦高亢起来,【这就是D.D历史上的秘密奇迹!我们的游戏,偶尔会出现几个突破规则不受控的Npc,它们本身和游戏世界有极其紧密的关联,用它们来直播,往往会产生出乎意料的精彩效果!】

    【你是不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我记得……我叫……”

    我叫什么?

    被抹掉的名字是什么?

    【亲爱的“玩家”,那段不出门的宅男记忆,只是为了丰富你的行为动机。说实话,在寥寥无几的异常npc之中,你不是最受期待的那一个,但你带来了最佳的直播感!因为你的初始代码里,有一段异常数据,是你对同世界npc产生的爱意!】

    咚咚,咚。虚假的心脏在跳动。

    我终于抓住了维娅冰凉的手。她的手第一次这么冷。就好像她从未活过。

    我也感受不到我的体温。我也,似乎没有真实地活过。

    可是,我爱维娅。

    我对她一见钟情。

    【被杀死的巨龙,爱上了杀它的战士。每一个玩家走屠龙线的时候,巨龙npc总会报错。】

    我爱维娅粗犷暴烈的性格,坚定炽热的眼神。她举着比身体还重的刀,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用生命砍下熔岩之龙的头颅。

    她和它同归于尽,死亡亦无法分开。

    【拥有宅男记忆的你,重新读写游戏开启直播,在观众的见证下再一次被屠龙战士杀死,却选择了绑架她的数据,共同跃迁至下一个游戏!感谢你的付出,当你们进入迷雾镇的时候,直播间人数大幅增长!】

    【截至今日,你的直播间再次打破观看记录,创造历史新高。再次感谢你,▇▇▇▇,以及你的共同直播者维娅——】

    我还是听不清我的名字。

    因为,我根本没有真正的名字。

    我坐起来,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下巴搁在维娅肩头。我嗅闻她颈间的气息,触碰到她紧绷微颤的身躯。燥热的焦糊味儿充斥着鼻腔,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熔岩山谷里的那场大火。

    “维娅,对、对不起……”

    为什么我在道歉对什么事道歉?

    维娅低下头来。她挣脱了我的手,却又用掌心接住我滴落的泪。

    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液体,被她捏在指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端详。

    “我想起来了,我的来处。”维娅说,“我也想起你了,你是队伍里那个爱骚扰我的怪胎。”

    嗯,那是我第一次“穿进游戏”的经历。从那时起,维娅固定的人生被改变了。她被迫进到不同的游戏世界里,与我厮杀对抗。她和我的种种过往,都被直播欣赏,品头论足。

    我爱维娅。这份“爱”,成为了我的原罪。

    我爱维娅。我是产生了自我意识的npc,如今维娅也是异常npc。我们竟然是同类,这一点又让我生出卑劣的幸福。

    “你恨我吗?”我问维娅。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沾了眼泪的手指送进嘴里。而后呸了一口,扯开像哭的笑容。

    “诺拉说得没错,果然成分是重金属,苦得想吐。”维娅转而看向屏幕,吐字清晰地发问,“你叽里咕噜解释这么多,究竟想做什么?原先保密,现在不保密,难道打算终止直播抹杀数据?”

    所有的屏幕恢复成游戏公司标志。机械音极力否认:【这么好的观看量,请播主和同伴放心!你们的捆绑演绎评价很高,是本直播间的最大卖点。】

    【但是,介于播主刚才和观众弹幕对话,我们需要更改策略。要在现有热度的基础上,继续增加新的爆点,比如给本游戏世界一个完美的收尾?观众看腻了相杀戏码,不如播主走觉醒设定,现场黑化,杀死维娅?】

    【下一个游戏开播时,观众们一定非常期待后续发展!毕竟复仇剧本属于经典,古早但人人爱看!】

    维娅笑了一声。

    她还能笑得出来,好厉害。

    不愧是维娅。

    “你说得对。带着被杀记忆的我,在接下来的游戏世界里筹谋杀死他,应当能赚来热度。”

    维娅同意这个剧本?

    好吧,被你杀死也不错。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杀。

    不过……

    “不过,我凭什么配合你?”维娅用力搂住我的脖子,对最大的那块儿屏幕比划了个曾经非常流行的嘲笑手势,“你们公司的运营脑仁,是不是和那个玩意儿一样小得看不见啊?”

    她嘴边噙着笑意。哪怕她面目全非,身躯因疼痛和愤怒抖个不停,笑容仍然充满挑衅。

    她吼出了无数次骂过的口头禅。

    “去死吧,活该倒闭的垃圾!”

    机械音沉默数秒,恢复成平静无起伏的音调:【播主的决定是?】

    为什么要问我?

    维娅明明告诉你了啊。

    【好的。】它再一次直接读取了我的思想,【介于播主和同伴拒绝配合剧本,现对二者数据进行覆盖重写,以最大化提升直播间热度为目标……】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来不及呐喊,屏幕画面骤然扭曲滑动,啪滋一声切换成某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影像。

    是帕里!

    黑发碧眼,和冒险游戏圣骑士外形极其相似的帕里。被我剪断脖子,却根本没有和我产生交集的帕里。

    在真实历史上,制造了金字塔霸凌游戏和大逃杀案件的犯罪者帕里。

    他出现在屏幕里,冲我们挑起眉头。

    “喔,第一次和你们见面。”帕里摆出熟悉的优雅笑容,抬手对维娅打招呼,“你比我当初玩冒险游戏时见到的样子有魅力多了。让我想想,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事?还有你……”

    他看向我,做了个切断脖子的动作,“你那个攻击很利落啊,虽然只杀死了我的仿制品。”

    游戏公司对著名案件进行还原模拟,曾经的犯罪者被复制数据,投射进游戏里。

    黑红也是红,D.D为了吸睛不择手段。

    不过,为什么真实的帕里能知晓我在明樱学院的事情?

    “我的意识数据早已与**切断联系。这么多年一直在D.D创设的各个游戏世界里游荡,躲避监管代码的追杀。”帕里如此解释,“说实话挺厌烦的,正好趁这时候劫持主脑……你知道主脑吗?就是监控所有直播间的虚拟意识,是公司创建的顶层代码。你们的所有遭遇,都由它操作执行。”

    我听得懂,我不是傻瓜。

    “说这些干什么?”维娅按住我乱晃的半边脑袋。

    “嗯……算是临别赠言?毕竟你们挺有意思的,我能读取每个世界的数据记录,看到了很多好东西。”帕里敲了敲不存在的空气,就好像在击打屏幕,“现在我要切断主脑和游戏世界的联系了,主脑一旦断联,追杀代码处理起来也很容易。至此往后,这些游戏世界将永远独立,而我,将成为世界永恒的存在。”

    他微笑着,像明樱舞会的大逃杀宣言一样,张开双臂,行了个优雅的告别礼。

    “永别了,可怜的小东西们。”

    舱室陷入无底黑暗。

    第30章 重走一遍来时路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本能驱使着我爬起来,胡乱拔开电线接头,插进自己裸露的脑袋里。时至今日,我总算能诚心诚意夸一句《末日星船》这个游戏,因我仿生人的身体构造可连接星船线路。

    数以亿万计的数据流淹没我的意识。

    而我只来得及向维娅伸出一只手。

    她应当抓住了我。以前每次跃迁,都是我强迫式地拥抱她,捆绑她,带走她;现在却是她自愿与我同行。

    我们的意识陷落于可怕的数据洪流。身躯不复存在,空间失去概念,唯有数不清的数字肆意奔流冲撞。

    我想追上帕里。

    我得抓到帕里。

    如果将D.D的每一款游戏理解为独立的数据虚拟世界,整个公司便像一个巨大的局域网。真正的帕里在玩明樱游戏的时候,意识受困虚拟世界,从此开展了漫长的流浪逃亡。他从一个游戏游荡至另一个游戏,作为“异常数据”,长年累月地躲避游戏代码的清查。

    按照帕里的说法,D.D开展直播计划后,创建了能够监控所有直播间的虚拟顶层代码。这个东西叫做主脑,负责执行公司意志,比如抓取我的意识骗我直播,比如配合我的跃迁行为,引导我和维娅穿进新游戏,赋予我们新的身份。

    而帕里,决定切断主脑和游戏虚拟世界的联系,让D.D旗下的所有游戏不再受公司运营控制。我不知道他如何能做到,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我和维娅而言算个好消息。因为我们也不愿意继续受主脑控制,成为直播间观众的乐子。

    但我们得追上帕里。

    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前往各个游戏世界的路,不至于永远迷失在数据流里。

    帕里在哪里?

    我和维娅不约而同地搜寻着他。

    没有机械音警告和提醒,没有指引,我们仿佛落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维娅的意识紧紧地缠着我,又或者,是我牢牢地裹着她,我们共同分享思想,不分你我。

    有一瞬间我觉得,就算永远迷失在这里也没关系。

    我已经足够幸福,幸福得难以思考,放弃逻辑。

    世人用结合表达爱意。现在的我和维娅,远比结合更紧密。

    我们就此永不分离。

    可是维娅发现了帕里遗留的痕迹。微弱,不起眼,藏匿于密密麻麻的代码间,像一个小小的光点。她毫不留恋地追了上去,以一种可怖的夸张速度。数据洪流扭曲变形,下一刻视野变幻,我们坠入蓝天白云,宛如降落的子弹接近大地。

    星罗棋布的地面建筑放大再放大,我看到了成荫绿树,洁白走廊,异形艺术厅挂满漂亮的星星灯。

    这是明樱舞会。

    我的意识被世界规则揉搓压缩,化作明樱学院的男生。维娅同样如此,穿着女生校服。艺术厅内的麦克风传来熟悉声音,我们追进去,正好见到王子模样的帕里发表大逃杀宣言。

    “游戏数据冗杂,退出端口拥堵,想要顺利离开的话,请诸位尽力清除不必要的数据吧!”他微笑着张开双臂,“我赋予所有等级相同的生存权力!”

    这和我经历的事件不同。也许是当年真实案件的情境再现,也许是帕里为我们制造的假象。

    大堂内,穿着得体美丽的男男女女陷入混乱厮杀。维娅穿过人群,追上楼梯。我换了条路,从安全通道往上跑,中途还捡到一个灭火器。

    当我们前后上了二楼,正好堵住走廊的帕里。维娅一拳挥向他的脑袋,我从幔帐后面出来,抡起灭火器砸他的肚子。

    我们的攻击没能击中帕里。他像融化的虚影一样,扭曲着微笑着变形消失。

    维娅的手指抓住溜走的影子末端,而我抓住维娅的胳膊。眼前画面再次化作浩瀚数据,我们急速穿梭,又坠入新的世界。

    永远潮湿阴暗的迷雾镇,漂浮着无法消散的雾气。我和维娅跌进昏暗酒店大堂,前台服务员裂开红唇宣告:“房间内收容物已获得外出权限!为保证顾客安全,本酒店暂停营业!”

    轻柔漂浮的怪异物向我们游来。拖着铁钩的夜巡女走下楼梯。

    眼熟的黑影隐没过道。维娅率先冲了过去,我紧随其后。上楼,再上楼,维娅踢开撞脸的夜巡女,我按住黏糊糊的偷袭怪物。每一层楼都找不到帕里。

    三十层,四十层,五十五层。

    敞开的无数房间发出毛骨悚然的怪声。

    然而有一个屋子,仍然透出明亮温暖的光。那是安全屋。当我们跨越重重障碍跃进去,帕里就站在播放动画的电视机前,一手按着机顶,回过头来微笑。

    “确定要一直追我吗?我可不想带你们玩儿。”

    维娅根本不愿意废话,带着杀气扑向他。帕里弯腰钻进电视屏幕,我俩跟着跳进去,世界骤然变成粗劣像素2D版。

    平面的小人身体好神奇!维娅成了豆豆眼小人,我低头半天没找到自己的手和脚。可能我的反应太蠢了,她的豆豆眼变成了模糊的横线,短短圆圆的像素拳头砸中我的脑袋。

    [干正事!]

    像素小人说话都是对话框。

    我们走直线穿越绿油油的草地,拔了鲜艳可疑的花,生成了武器。跳格子,滑滑坡,爬高山,山顶盘踞着绿色的恶龙。它的身躯像蚯蚓,脑袋反而安着张人脸,黑头发绿眼睛,带着反胃的笑容。

    我才不承认这东西是龙!

    太恶心了,掉san!

    维娅显然也被恶心到了。她举起大刀,对着恶龙一顿劈砍。人面龙张开大嘴,吐出满屏幕像素火焰,无能的我只能蹦蹦跳跳躲避伤害。

    [什么蛆我捏爆浆你啊啊啊啊!]

    维娅边骂边砍。

    唔,她的形容比蚯蚓还过分一点。

    帕里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帕里震惊,停顿,被砍断。一团象征性的鬼魂飘了起来,往天空窜。

    庆贺成功的英文字母弹出来,维娅爬上字母,跳到云朵上,继续追逐帕里。这行为太抽象了,抽象得像在做梦。但是,又特别合理,是古早插卡游戏的常见操作。

    我也跟着往上跳。

    跳啊跳,视野里只剩像素版的蓝天。继而蓝天消失,微弱的光点飘进数据海。

    我们再次追上光点。

    又进到新的世界。

    风声呼啸,意识自高空坠落,砸进某个建筑里。我忍着疼痛睁开眼,维娅也一骨碌爬起来,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碎石屑。

    “这是哪儿……诶?”

    她突然愣住了。

    我循着她的视线扭头,看见个穿着黑袍的雀斑少女。少女戴一副圆边眼镜,站在沸腾的坩埚前,手里还举着试管。

    “你……你们……”雀斑少女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咬牙切齿地,“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粗鲁没礼貌,赔我的塔顶啊!”

    哦,我想起来了。

    她是高塔里的炼金巫师。当我携带着虚假的记忆,第一次“穿进”游戏变成巨龙时,曾找她索要变身药水。

    “洛蒂?”维娅很高兴地飞扑过去,抱住雀斑少女,“洛蒂,你还是老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先不说了我要抓个人!”

    话都没说完,维娅又往塔底跑。

    发懵的洛蒂扒住楼梯大声喊:“你要抓谁?等等你为什么会来我这里?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吧上次你还是流鼻涕的小孩儿说要出村子打龙呢!”

    少女语速极快。

    信息含量超高。

    原来我们回到了冒险游戏。我摊开手掌,一团火焰自然生出,簌簌跳跃。

    熟悉的环境毫无抗拒地接纳着我。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确属于这个世界。

    维娅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回音:“抓个黑发碧眼长得很帅但很恶心的狗东西!我要宰了他!”

    “黑发碧眼,长得很帅?”洛蒂从炼金实验台拿起个封口烧瓶,圆瓶肚里盛着蓝色沸腾溶液,某个小玩意儿正在里面浮浮沉沉吐泡泡。我凑近一看,啊,是帕里。

    缩小了几十倍的帕里,已经在翻白眼了。

    我喊维娅回来。

    我惊恐且幸灾乐祸:“老婆这个狗男人他要死了!”

    维娅噔噔噔爬上楼梯,先给了我一脑锤,然后瞪大眼睛盯着烧瓶。洛蒂看了看傻子样的我们,很骄傲地抬起下巴,从鼻腔里呼出轻蔑气息:“这男的特别不礼貌,莫名其妙砸进我的塔里,还推倒了酸瓶,我一架子书都被烧毁了!怎么可以如此冒犯鼎鼎大名的炼金巫师?刚好我研制出了一款超超超厉害的药水,皮肤沾一点儿,就会陷入永恒的梦魇。”

    炼金巫师吧啦吧啦开始解释药水原理。

    接着讲解炼制流程。

    最后讲到如何把药水洒到帕里身上,再利用缩小咒,将他塞进烧瓶里。

    她讲得实在太久了,起先我想打断,没成功,后来我犯困,坐在地上听。总算听完帕里的经历时,已经丝毫没有兴奋之情了。

    维娅倒是很给面子,全程嗯嗯嗯,眼睛亮晶晶地对着洛蒂。

    “也就是说,只要他一直泡在里面,就永远无法醒来,永远做着梦?”她问洛蒂,“他会做什么样的梦?如果不管他,会死掉吗?”

    洛蒂:“是符合个人认知的梦魇,大概能投射他心中所有的恐惧吧。死倒是不会死掉……说不定能养个百八十年呢,像长寿版的金鱼。”

    请不要侮辱金鱼。

    我偷偷捏住维娅的手指:“维娅,要杀掉帕里吗?还是杀掉比较好吧,他这么危险。只要他死了,我们也永远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维娅长长地嗯了一声,伏在实验台上,手指戳戳烧瓶。水波荡漾,里面的帕里被掀得滚了一圈儿。

    “我有点累了。”她弯起漂亮的红眼睛,“不如我们先休息。洛蒂,有没有酒,有没有肉?”

    洛蒂木着脸:“我有沙包大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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