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蒂是维娅的儿时好友。
当然洛蒂不承认。
她们出生于同样的村庄,一个喜欢鼓捣瓶瓶罐罐,一个整天拿着树枝当剑扮英雄。*
“每天身上都是泥,脏死了我才不喜欢跟她玩。”在餐桌上,洛蒂如此争辩。
这位宅在高塔里的炼金巫师,终究给来客准备了酒水饭菜。酒是啤酒,熏肉片搭配火腿,还有随便切了几刀的球生菜,和青皮梨。因为没有专用的餐厅,我们全都挤在厨房里,围着一张小木桌团团坐。
显然她很久没招待过人了。
但维娅超级开心。她端着盛得满满的啤酒杯,大口大口地灌,喝完咚地一声将杯子推到洛蒂手边:“再来!”
洛蒂气得拍桌子:“没有了,只有这些!”
炼金巫师告诉我,她和维娅是同龄人,大概十岁的时候,村子被强盗烧没了。逃出来的两个孩子各奔东西,从此再没见过面。
一个拜师学习走上炼金道路,一个摸爬滚打成为满身伤痕的战士。时隔多年,再次相逢。
“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呢。”
洛蒂说。
维娅咔咔啃梨,连果芯都吃进肚子里。
她在垃圾星待了五年,想吃点儿正常东西难上加难。现在这桌简陋的食物,无疑是美味佳肴。
我坐在旁边看维娅狼吞虎咽。她吃完了梨,又继续吃熏肉,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真可爱。洛蒂托着下巴,眼神来回打量,问我:“你是谁?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是谁?
我张了张嘴,找不出确切的形容。
我是维娅的什么?邻居,竹马,纠缠的怪物,遭人嫌恶的反派?
没有一个身份能够准确形容我和维娅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只能回答第二个问题:“我不饿。”
的确不饿。
普通的食物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吸引力。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到现在,无论身处哪个游戏世界,我都不会对食物产生什么渴望。像主脑说的,我是龙,一个被设计的关卡boss。不需要过往,不需要生存逻辑,等着冒险小队上门即可。
现在这个世界,还会有新的冒险小队抵达熔岩山谷吗?
还会有新的玩家打怪走剧情,夺走我的维娅吗?
想到这里,我的喉咙仿佛塞着燃烧的棉花。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概念的世界,不知道现在处于什么时间段。
维娅放下了酒杯。
她没有看我,却在对我说话:“别犯蠢啊,已经不会有玩家闯进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脑子才恢复正常思考能力。
帕里应当已经切断了主脑和数据虚拟世界的联系。我们多次跃迁游戏,再也没听到机械提示音。所以,不管冒险游戏世界是什么状态,都永远对玩家关闭了登录途径。
这可真的太好了。
“维娅再也不会随便爱上轻浮男了对吗?”我迫不及待找她确认。
洛蒂竖起耳朵:“哦?什么轻浮男?”
“就是那种,长得人模狗样像个好东西,实际内里腐烂的家伙。”我描述着,“很会利用自己的形象优势勾引女人?”
洛蒂:“哦哦哦,那种我知道,感觉握手都会得病。”
维娅拍了我一巴掌。
“我从来没随便爱上谁,你说话可以先用用自己可怜的小脑瓜吗?”她耻笑我,“况且,你连最基础的形象优势都没有呢,你是不是妒忌他们?”
我、我这么糟糕的吗?
虽然我总瞧不起自己,但被维娅这么评价,还是感到无地自容。
当晚,我们借宿在高塔里。洛蒂给好朋友维娅安排了暖烘烘的小卧室,至于我,得补好塔顶才能找地方睡觉。
我本来也不困,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怨言。坐在塔顶借着月色鼓捣洛蒂准备的各种神奇药水,用以搭建石块,给水泥加黏合剂,最后铺上装饰性的材料。
做完这些活儿,月亮还悬在头顶。
冒险世界的月亮大得夸张,饱含奇幻色彩。我坐在高处,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月亮。
但这样的景色,不到十秒就看腻了。
我不是个浪漫的人。如果没有维娅在,看什么都觉得无趣。
所以我顺着塔身往下爬,找到维娅休息的那间卧室。窗口很狭窄,玻璃映着微微豆黄的光。我屏住呼吸,小心推开窗门,爬到房间里去。手掌和膝盖刚刚接触地毯,就被人踩住了肩膀。
我偏头,瞥见踩在左肩的那只脚。脚趾微微扣着,踝骨突出,小腿肌肉匀称。再往上看,能看到紧绷的大腿,极富力量感的小腹线条。
维娅站在我面前。她没有穿洛蒂准备的睡袍。
她俯视我,向来炽热的眼眸变得格外宁静,仿佛休眠的岩浆。视线缓慢地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审视,分辨,打量,思考。
“我就知道你会钻窗。”维娅右脚施力,推了推我,“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像个正常体面人?卧室有门,门你懂吗?那个玩意儿是用来让人进出的。”
我当然知道门的用途。
“门肯定被你反锁了,我敲门你也不会开。”我极力辩解,满心委屈,“维娅总爱拒绝我。想让我离远一点。我又不会做什么,只想在床边看看你,闻一闻,最多再咬咬手指和头发……”
她又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那只脚,踩在我肩膀上的脚,贴着锁骨移动,按住了我滚动的喉结。然后往下走,顺着胸膛,来到腹部。
“虽然没什么形象优势。”维娅低声说着,似乎和我交谈,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虽然是个变态。”
她踩住了某个地方。弯腰俯身,一只手钳住我的下颌骨,模糊的呢喃被唇齿吞没。
“……我现在……需要发泄和庆祝。”
天上的月亮碎成了星光。覆在身上的火焰拥抱了我。分不清滚烫的温度从哪里烧起来,五脏六腑皮肉白骨,全都发出快乐而痛苦的哀鸣。
很久以前,我想拯救维娅。将她从既定的死亡命运里拉出来,让她拥有新的人生。
每一次进入新游戏,我都愤怒于她的经历。她是被操控的玩偶,身上悬吊着无形的线。我想将那些线全部切断,看她砸毁舞台,放肆张扬地大笑。
然而直到这一夜,我无比真切地品尝到,我才是那个被操纵支配的对象。我身体的每一个零件,被拆解使用,全都不属于我。
洛蒂给维娅准备的这间小卧室,弥漫着药草的香味儿。地毯粗糙且坚硬,吸水性也很强。
可……空间实在太过狭窄了。
以至于我磕磕绊绊,撞到了所有的地方。
维娅是个战士。冲锋厮杀的时候,从来不会回头看。做什么事都莽着一股劲,不怕痛,受伤了愈发兴奋。
在这种时刻,她也秉承了一贯的作风。
我无法呼吸。
脖子受外力钳制,嘴巴也酸痛无法紧闭。维娅讨厌我说话,所以她堵住了我的声音,更试图毁坏我的声带与唇舌。
她的手指粗糙且强硬,带着呛人的硝烟味道。
我想起末日星船上的会面。想起那个贴着大地奔跑大笑的反叛者,坐在垃圾山上仰望夜空的理想之人。想起混乱可怜的舞会,周围燃烧大火,电线爆裂灯光碎了满地。
“维娅……”
我断断续续地扯着嘶哑的声音,“你愿不愿意喜欢我?”
不仅仅是“去哪里都带上你”的承诺,我想听到更多。
龙是比人类更贪婪的生物。第一日祈求对视,第二日渴望交谈,第三日想要触碰,第四日希望嗅闻,第五日追逐厮缠,第六日奉献一切,到了第七日。
终章的第七日,它渴盼着得到对方怜悯般的爱意。
可维娅始终没有回应我。
第二天,她向洛蒂辞别。
“我想去外面看看,看看这个世界。”维娅的神情无比坚定,“帕里你先关着,别让他跑了。”
洛蒂不情不愿:“其实我不喜欢养金鱼!”
帕里已经被剥夺种族身份了吗?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离开了高塔。临走时,炼金巫师趴在窗口大声喊:“别死在外面啊维娅!如果杀了龙,记得给我分几斤鳞片!”
屠龙是维娅曾经的宏愿。我跟着维娅,问她:“你现在还想杀龙吗?”
她说:“昨晚谁哭着说自己要死了?”
真是太过分了维娅。大白天的,说这么露骨的话,我我我……
维娅:“不准脸红,很恶心。”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我们朝着北方前进。白天跋涉在广袤平原,夜里在溪流边搭帐篷睡觉。我和洛蒂借了许多微型玻璃球容器,将火焰注入其中,再摆在帐篷周围,就成了漂亮的星星灯。
维娅很嫌弃地拿星星灯球砸我:“你幼不幼稚?你今年几岁了?”
但当我掏出路上偷偷自制的果汁,她还是特别积极地抢着喝。
她吃吃喝喝的姿态很有力气,很让人安心。哪怕只是看着,我都会怀疑这些东西真的无比美味。
到后来,我也尝到了她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
的确很美味。
深夜满天繁星,累睡着了的维娅四仰八叉躺在帐篷里。我替她盖好被子,挂起防蚊防虫小夜灯,静悄悄地走到远处。片刻,人类的身体化作巨龙,翅膀扇动掠过大地。
不必担心睡着的维娅有危险。她很强,而且帐篷周围留满了龙的气息。
以人类脚程需要走四天的距离,龙只需一个小时便可完成。我重新归返高塔,即将落于塔顶时,紧急恢复人类体型。
好险,差点儿又砸个坑。
炼金术师不在顶层实验室。我进去翻翻找找,在柜子顶上找到了装着帕里的烧瓶。
维娅尚未决定杀死帕里。而我厌恶夜长梦多。
我取下烧瓶。楼梯口响起脚步声,打瞌睡的洛蒂披着袍子举灯进来,迷迷瞪瞪地发问:“谁在那里?”
在灯光照到我身上之前,我撞碎窗户,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飞向高空,飞往远方,将洛蒂的喊叫声远远抛在身后。夜晚的高空无比寒冷,龙的身躯却滚热得能融化一切事物。
一切,事物。
爪子轻易捏碎烧瓶,梦魇中的帕里自高空坠落。我扭转方向纵身俯冲,视网膜映照着他的身影。
真神奇,明明他现在这么小,微如尘埃,但我仍然能看清他睁眼的过程。
你好,帕里。
巨龙张开獠牙,将下坠的男人衔进口中。像浆果被压碎榨汁的那一瞬间,噼啪,微弱爆裂声便是终结遗言。
永别了,帕里。
从这一刻起,我和维娅的世界,再也没有外来人。
第32章 HAPPYENDING……?
如果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那我们一定在走向HAPPYENDING。
哪怕这个HE的故事不够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没有厚重的史诗感,惊悚悬疑的趣味,恋爱日常的缠绵,星际科幻的严谨磅礴。但称得上反派的主脑和帕里都不再影响生活,故事的主人公也如愿开启了自由平和的未来。
所以这的确是个好故事。我想。
如果直播间的观众能看到的话,估计会破口大骂吧?毕竟世俗意义的“好故事”,必定有足够吸引人的起承转合,要在结尾处将剧情推到高潮,最后许以盛大的落幕。让观众在黑屏之后,仍然久久回味,不愿离开。
可我和维娅的人生,已经不需要被端上餐桌品头论足了。
我和维娅的命运,也已经脱离了游戏的设定。
冒险大陆的版图极其宽广。我们旅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维娅幼时生活的村庄。它藏在大陆西北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途经无数高山江海,危险重重。
我提议化为龙身载她飞过去。
维娅不乐意。
她说她要用自己的脚,亲自走过这条返乡的路。
这也很好。我没什么不满足的,漫长的旅途意味着漫长的陪伴,对我而言简直像蜜月一样。白天走过陌生的风景,夜里还可以反反复复无休止地被“使用”。
的确是使用。没有哪个词能够更贴切地形容她对我做的事。
龙的精力与耐力都远超常人。所以不管维娅如何对待我,提出怎样的要求,我都可以竭力实现。
……不能再往下想了,容易失控。
总之,我们花费了半年时间抵达目的地。曾经承载着维娅童年记忆的村庄,早已化成一片焦土,岁月的风沙霜雪又将这里摧残得面目全非。
除了一些尚且没有完全风化的墙根碎石,断树杂草,什么都没有。
我踩着虚软的黑灰,跟着维娅走。
“那边原来是晒谷子的场地,邻居家经常坐在一起聊天晒太阳。”维娅指给我看,“这边是晾被子的地方,不过有时候也晒鱼干和腊肠。”
她提到很多人。
有洛蒂,有别人。小孩子,青年,老人。
我相信游戏初始设定没这么详细。但当游戏诞生之后,世界逻辑会补全漏洞,所以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
在一片荒芜的土坡前,维娅阻止了我继续跟随的步伐。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她说。
于是我停在下面,看着她缓步走上土坡,在一处被烧得只剩房梁的废墟里,搬了个小石凳。用袖子擦掉石凳上厚厚的烟尘灰土,背对着我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
那个凳子实在太小了。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现在的维娅,心里在想什么呢?
好想知道。
维娅大概在这里停留了两个多小时。时近黄昏,泼血似的晚霞将大地染成瑰丽悲壮的色彩。飒飒风声席卷而来,扬起无数烟尘。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对我说:“走吧。”
我们就此离开她的家乡,再也没有回头。
……
旅行的第二个目的地,是附近镇子的佣兵协会。因为地处偏远,小镇不够繁华,协会建筑也瞧着破破烂烂的,进去一股子脚臭味儿。歪瓜裂枣的桌椅边坐着几个歪瓜裂枣的男人,喝得烂醉还敢对维娅吹口哨。
维娅将他们揍了一顿,扒了衣服扔在大街上,神清气爽地回来接任务。
这地方居然还能接任务。最高等级的任务,居然是护送镇长的女儿去隔壁探亲。成功之后奖励十个铜币。
十个铜币!
简直浪费时间。
但维娅根本不理会我的不满,接任务等人上路一气呵成。路上,她告诉我,一个铜币可以换一磅黑面包,足够支撑十多岁的孩子活好几天。
“我离开村子后不知道该去哪里,就跑到佣兵协会接任务。因为年纪太小,里面的人轰我出去,把吃剩的面包和花生皮扔在我身上。”
她笑嘻嘻地讲自己的经历。
讲自己捡起剩面包狼吞虎咽,爬也要爬进协会,恳求给一个最低级的任务。
我问她:“那时你接到任务了吗?”
“没有啊。”维娅叹了口气,“好在有人可怜我,出护送任务的时候顺路带上我。她说,会把我放在最近最大的城里,那里有福利院,可以照顾我这样的孩子。”
“可是我没去福利院。护送途中遇到了强盗,她一个人搞定所有,实在太厉害了,我就缠上了她,要她当我的老师。”
“瓦莱丽真的很强。”
维娅的目光变得很遥远。
“我跟着她去过的地方数都数不清。仔细想想,我们相处也就三年,可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好的时光。”
维娅没有说太多。我只能从只言片语里拼凑信息。
流浪的孤儿被善心的女战士收留,以师徒关系相处三年。
“后来怎么分开了?”
我不应该问的。
因为维娅露出了被踩尾巴的表情,背过脸去,闷声回答:“她死了。”
失去了老师的维娅重新孤独一人。一个人战斗,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流浪。因为想变得更强,她到处寻找危险怪物,一次次地探险夺宝。当普通的挑战不能满足她的成长之后,她将目光落在了熔岩山谷。
杀死那条令人闻风丧胆的巨龙,她将成为大陆最强的战士。
“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因保护我而死了。”
维娅如此说道。
我很想抱抱她。我也的确抱住了她。她顿时炸毛,一拳将我击飞,还骂我脑子有病。
好嘛,虽然我的确不应该直接跳到马背上,把她的坐骑吓失控了。说起来,这种普通的坐骑真没用,不如骑我。
护送镇长女儿的任务顺利完成,收到铜币奖励的维娅在面包店换了点儿食物。我第一次见到一磅重的黑面包,外形像石头,啃着也是石头。
吃得腮帮子疼。
旅行的第三个目的地,是一片繁华的古城。维娅说她以前来过这里,和老师一起。
旅行的第四个目的地,是难闻潮湿的沼泽地。维娅说,老师曾在此处教她如何应对棘手的猎物。
旅行的第五个目的地,第六个,第七个……每个地方都留存着维娅过往的记忆。
她按照曾经经历的时间线,将自己的人生重新走了一遍。
半年之后,我们抵达了藏满变异哥布林的广袤荒原。这种丑得伤害心灵的怪物从地缝里爬出,密密麻麻冲我俩扑来。在一片刺耳难听的嚎叫声中,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
这是……冒险游戏里主角玩家和维娅相遇的场所。
轰隆隆,维娅挥动巨刀劈开大地,变异哥布林化作尘灰。
“也就那样嘛。”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过头来问我,“我是不是又变厉害了?”
她不需要我的回答。
太阳照耀着她,裸露的皮肤金灿灿地闪着光。战士抡起手里的武器,跃进混乱战场,杀得酣畅淋漓无所顾忌。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也不愿破坏她的心情,只在那些发臭的绿色黏液即将喷洒在她身上之前,抛射火球烧掉隐患。
我想我又一次对她一见钟情。
她是疯子,战斗狂,一往无前的勇士。
她是太阳,烈火,我生命中唯一可接受的光。
片刻之后,结束战斗的维娅拖着刀走向我,用滚烫的手指捏了捏我的脸。她半眯着眼睛,神情有点促狭:“这片儿哥布林杀没了就真的没了,按这个数量来看,圣骑士没有出现过,以后也不可能出现了。”
游戏屠龙线的开启,必须过这个地图,和维娅相遇。
我高兴起来:“老婆你是为了我才大杀特杀清扫地图吗?为了让我安心?”
维娅:“我是给自己出气。还有,不准喊我老婆。”
前一句话有道理,后一句话我假装耳朵聋了。
冒险世界已经不对玩家开放,按帕里所给的逻辑来判断,主脑也无法访问这里。维娅之前也这么安抚我的,不过,显然她自己也想确认一番,确保世界的确不再受外力控制。
没有圣骑士,但维娅还按着屠龙线的剧情旅行。我们在酒馆里遇见了不爱穿上衣的武僧,这人老熟人了,又能喝又话痨,天生的吐槽选手。
他和维娅迅速结识,互换姓名,还很没眼色地对我打招呼:“我叫萨法,你呢?”
我:“谁要记住超过两个字的名字。”
武僧差点儿把桌子举起来砸我。
这家伙就此加入旅行队伍。因为队长是维娅,我的抗议被全然无视。
后来,我们又在路上遇到了喜欢披斗篷的社恐法师,体型娇小的粉毛牧师。因为我坚持不和他们互报家门,他们竟然联合起来压住我,逼我一个个念名字,念错了就让队长给我嘴里塞鲱鱼。
可恶,怎会如此!
我被迫记住了队友们的姓名。武僧萨法,牧师克蕾儿,法师名字最难记,叫伊莫尔德。
因为太难记了,后续打怪的时候,我故意手歪烧掉了伊莫尔德的斗篷和头发。伊莫尔德气得连社恐设定都忘了,扯着我的衣服要和我同归于尽。
队长维娅只好充当起调停角色,承诺伊莫尔德,会好好教训我。
我喜欢维娅给的教训。
所以我满怀期待地等啊等,等到入夜,营地里队友们都睡着了,她都没有来惩罚我,只顾擦自己的刀。
我蹭过去喊她:“维娅。”
我扯扯她的衣摆,试图圈住她的腰。她挥动刀刃,硬是将我驱赶到三米以外。
维娅不让我靠近。
她甚至不肯分我半个眼神。
我慌了,绞尽脑汁回忆我究竟哪些地方犯了错,一条条捋出来向她道歉。为了平息她的不满,我连“保证给伊莫尔德一头青翠的茂密头发”这种承诺都说出来了。
但维娅还是不理我。
冷清的月亮坠在枝头。夜晚即将过去。我坐在横倒的树干上,觉得身体很冷,忍不住咬手指。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至维娅走过来,用力擦掉我眼角的液体。
她垂着眼睛看我:“你怎么这么容易哭?烦死了。”
我捧住她的手掌,将脸埋进去,断断续续地恳求:“维娅,不管怎样,不要无视我。看、看着我,关注我,不要不理我……”
如果维娅不在意我,我的生命将毫无意义。
她应当听到了我的心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托着下巴看月亮。
良久,她困惑又无奈地出声:“你真这么喜欢我吗?”
我说真的。
不管作为巨龙,还是作为X,我都从心底爱着维娅。
我给她讲我的经历,从X虚假的宅男记忆讲起。讲到她第一次降落战场时的耀眼夺目,讲到她对巨龙挥刀的背影。从第一个世界,到最后一个世界,我把我所有的感情都掏出来,讲给她听。
她没有嘲笑我或者辱骂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听完了这么久的告白。
月亮沉入山野,夜幕挂起亮白,新的太阳钻出云层。
天亮了。
我和维娅的身上都覆盖着薄薄的露水。
她摸了摸我的发梢,指腹按住我的眼尾,顺着颧骨往下滑,最终捏住我湿润的唇角。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维娅深深地望着我,“即便你没有更早时候的记忆,我也相信你说的所有。”
我还没能想起最初作为巨龙npc的记忆。
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最初的我,和现在的我,一样没有出息,一样爱着维娅。因为爱上了维娅,所以才想改变游戏既定的命运。
是爱让我变成异常数据,拥有了开启新人生的可能。
否则,我将永远停驻在冒险游戏里,扮演着刻板的角色,一次次杀死维娅。
我的爱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维娅的人生。
无论过程多么讨厌,现在我们都迎来了HAPPYENDING……
“你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吗?”
维娅问。
我茫然摇头。我已经将所有的感情剖开来给她看。
维娅的手指力气变大。几乎要捏烂我的唇齿。她低声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特别喜欢自作主张?”
什么意思?
“说爱我,因为爱我,做什么决定都瞒着我。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在红宝石酒店,明樱学院,垃圾星……”
自我牺牲,绑架数据,扮演怪物,屠杀同学,复制仿生人……
“你做什么决定都瞒着我。”
维娅抬起眼睛。她的眼神与嗓音,都燃起了火。
“哪怕再次回到最初的世界,你还是没有改变。明明我有我的安排,你却再度自作主张。”
“你不是杀死了帕里吗?”
第33章 逃离的卑劣者
我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
完完全全没想起来。
我的脑子里装的都是维娅,我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为了维娅。无论是哪个世界,无论我做了什么。
不过,从结果来看,我好像……很多地方都惹怒了她。
帕里的死亡,维娅怎么知道的?不,这不重要了。
她问的事情也不仅仅关于帕里。
“我、我这么做都有原因……伪装术士那次,是因为主脑告诉我改变角色命运只有一次机会。到了迷雾镇,主脑不准我给玩家提供线索……”我着急解释,连快要遗忘的细节都翻出来了,“等到了明樱游戏里,我和你一样被封存记忆了,我不是故意和你作对……”
越说越干巴。
解释的同时,更多的质问在我心底冒出来。维娅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那些质问是什么。
改变角色命运只有一次机会,为什么不肯把主动权和知情权交给维娅?反而自顾自地决定死在维娅刀下,这算不算打假赛,侮辱这么努力的她?而且最终也没能作弊成功,还是杀死了她。
无能。
迷雾镇不准提供线索,那能不能在游戏结束之前,告知维娅“世界正在清扫异常数据”的事实,让她知道,不是我故意阻止她奔向自由?她当时离出口就差一脚距离,始终迈不出去。那种憎恶绝望的情绪,原本不必如此浓烈。
无脑。
明樱世界里我失去了先前的记忆,为了让维娅自由,哪怕她明确表示了抗议不满,我还是对很多玩家下手。大逃杀舞会上,她本该致力于解决混乱,却因为我要无差攻击炸掉所有人,只能把精力拿来对付我。如果我爱她,我为什么又一次枉顾她的意愿,让明樱的世界也潦草结束?
无谋。
被提前投放到垃圾星五年的维娅,真就没有能力早早通关吗?除了拿个复制品骗她的感情,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定要让她付出感情,再在她面前杀死复制品吗?一定要让她怀着愤怒杀进星船,再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布的局吗?从她的视角来看,难道不是又一次受我戏耍?我和操控她的主脑,究竟有什么区别?
无耻。
“对不起,维娅,对、对不起……”
我真真正正地慌张起来,身体变得像冰块一样凉,所有的骨头都发出僵硬的摩擦声。“我没有意识到……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会让你不开心……”
“至于帕里,我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杀了帕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自己道了多少次歉。
耳边生出幻觉,用维娅的声音斥责我,怒骂我。
——这就是你说的“爱”?
眼前的维娅松开了手,她的手指沾满了眼泪。
——这就是“爱”的表现?用这种理由来不断地伤害她,小看她?
营地的队友们陆续醒来,在晨曦中惊讶地望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普普通通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都比针扎更让我无地自容。
——因为有你在,维娅才得不到幸福和自由。
我拼命捂住耳朵。幻听始终没有消散,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清晰。
——因为有你在,维娅才饱尝痛苦。
——你是罪魁祸首。
——你不该存在。
“你……”维娅似乎想说什么,但她停顿了下,拧起眉头,“又想靠哭泣糊弄过去吗?每次都……”
“我、我要找个地方待一会儿。”我急急忙忙打断她,倏地站起来,眼神躲闪着尽力不与她对视,“你们不用管我了,也不用找我。”
以前我那么喜爱维娅的眼睛。
现在我却根本不敢直视。
我怕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憎恶与失望,看到欲与我切割而不得的厌烦。
逃吧,逃吧,胆怯的凶徒,卑劣的追爱者。去没有人迹的地方,去藏匿怪物的地方,去我真正该去的囚牢。
我与队伍背道而驰。远离维娅,远离我金棕短发的爱人。
我去了弥漫大雾的远古森林,里面挂满蜘蛛网。缩在树根下啜泣的时候,大团大团的人面蜘蛛爬过来想吸食我的脑髓。
我用火烧光了它们,转而来到潮湿阴暗的沼泽地。咕嘟冒泡的泥水让人心烦意乱,半夜突袭的地精也无比吵闹——虽然它们根本没和我多说一句话。
我将沼泽地变成了干涸的荒原。地精的骸骨粉末融入缝隙,于是荒原又化作绿洲。
讨厌生机盎然的地方。
所以我继续寻觅下一个藏身处。偏僻的古村庄,只有野兽栖息的山林,寒风呼啸的雪山。
偏偏又顺手解决了夜袭的强盗,吃人的蟒蛇与鬣狗,发现了差点儿冻僵的探险队。
莫名其妙得到许多感谢。古村庄的豁牙老奶奶老爷爷给我塞土豆鸡蛋,侥幸存活的猎户慷慨地帮我烤制蛇肉,绝处逢生的探险人员非要拉着我在篝火周围跳舞。
讨厌,讨厌,讨厌。
我拒绝了所有的好意,踉踉跄跄逃离每一束感恩的视线。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还有何处去,兜兜转转,竟然回到熔岩山谷。
这里不会出现任何扰人清静的东西。这里属于我。
我恢复龙身,时隔多年再次盘踞岩石山顶。炙热得能融化一切的温度拥抱了我,我不必再流泪,眼中只剩干涸。
从此往后,我一直待在这里。
思念维娅的情绪无时无刻不啃噬着灵魂,为了克制纠缠她的冲动,我假装友好哄骗了一只昏头昏脑跌进山谷的云雀。我告诉它,这片大陆上有一个特别厉害的战士叫做维娅,我想听她的英雄事迹。只要能将这些事迹传送过来,我会给它准备一辈子*也吃不完的草籽蜘蛛小蟋蟀。
“我不需要吃那么多东西。”云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喜欢自由自在流浪,所以没办法持续来回奔波,给你送消息。不过,如果我打听到维娅的故事,一定会拜托朋友们传信给你。”
龙的身份有个好处,就是能无障碍与动物交流。前提是这种动物有脑子。什么蚯蚓水母之类的,就算了。
我没有对这只小小的笨鸟报太多期待。
可是半年后,山谷上方出现了一只盘旋的角百灵,它不肯降落,远远地鸣叫着,向我传达关于维娅的近况。
据说维娅已经小有名气。她解决了许多麻烦的野怪,佣兵协会里也挂上了她的大名。他们那支冒险小队,成员也增加了几个,有黑暗精灵弓箭手,有真正的术士。
按照维娅原本的计划,她该把游戏屠龙线完完全全走一遍。不过显然她中途放弃了这个计划,绕开了熔岩山谷,前往别的地方冒险。
维娅不愿意见我。
她果然讨厌我。
我抠了半块鳞片,向角百灵答谢。
这只很精神的大嗓门儿鸟衔着鳞片飞远了。又过半年,一只陌生的鹨立在我头顶,敲啄着我坚硬的皮肤,有一搭没一搭地复述着朋友们让它传递的讯息。
维娅的队伍帮助北方某个城主平定了叛乱。城主在广场上为她建起雕像,居民们在雕像周围摆满了鲜花。
我同样给这只鹨送了鳞片。它不要,它说它想在我嘴里逛一逛,以后它也能像维娅一样,成为鸟们敬仰的英雄。
我很好脾气地答应了它。张大嘴巴,让它巡逻,送它高高兴兴得意洋洋地飞走。
再后来,我很久没能听到维娅的消息。
大概两年?还是三年?一只秃鹫出现了,警惕而快速地说道:“维娅成立了民间互助组织,比佣兵协会更可靠,她的队伍已经增至千人,遍布整个大陆。国王忌惮她的声望,想将她处死。”
我有些不安。
在动身和不动身的抉择中犹豫了两天,新的消息被乌鸦带来。
“国王有个小女儿,打败了八位兄长,囚禁了国王,从此成为这个国家的新王。维娅不会再被处死了,新王用鲜花和赞誉迎接了她。”
我问乌鸦:“新王为什么帮助维娅?”
乌鸦对我发出嘲笑:“没有女孩不喜欢维娅。”
这片大陆到处都有维娅的名字。她成为了灿烂的英雄。
乌鸦提醒我:“民众呼声强烈,邀请维娅前来熔岩山谷屠龙。”
熔岩山谷的巨龙是大陆的噩梦。也是无数勇士梦寐以求的挑战对象。
我不知道维娅会不会来。这么久了,她都没有来见我。
怀着空茫孤独的情绪,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世界很安静,没有滚烫流淌的岩浆,和燥热无比的空气。我和维娅面对面坐着,好像在垃圾山顶,又好像在营地里。她看起来瘦了一些,眼神愈发明亮坚定,身上散发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我习惯性地数她新增的伤疤。
我问她:“老婆,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受伤疼不疼?”
我想割开我的身体,把龙血喂给她。听说这东西是名贵的药物。
但维娅拒绝了我。
她笑话我一如既往感情沉重不堪,又强调我不能喊她老婆。
“我不是你的老婆。”她说,“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想了想:“那你喊我老婆吧,这样也很好。”
维娅表情有点儿一言难尽。她踢了我一脚:“你也不是我的老婆。你不属于我。”
我的心脏开始痛。
“那我属于谁呢?”
“你就不能是你自己吗?”维娅头痛地看着我,像看一块儿冥顽不化的石头,“你又不是为我而活的。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愿意想,所以才一直蠢得让人发火。”
我摊开双手,掌心里空空荡荡。
“可是,我就是为你而活的啊。”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胸口的心脏鲜血淋漓,“纵使我做了很多错事,可我都是为了你。如果我不属于维娅,那我的生命将毫无意义。”
“如果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就自己再把它找出来!”维娅莫名愤怒起来,扯着我的头发对我喊,“不要把你的生命意义寄托在我身上,你自己去想,去找,跌倒了磕断了牙残废了也没关系,把你自己找回来!连这种事都要我教你吗?你差不多也该断奶了吧?”
她的吐息喷在我脸上。比岩浆还烫。
我从干涸的嘴巴里挤出话来:“如果我不喊你老婆,如果我是个独立的我,你允许我喜欢你吗?你愿意让我追求你吗?你有没有可能,也会喜欢我?”
她依旧没有回答我。
她笑起来,亲了亲我可怜的嘴唇。
天亮了。我从梦境中醒来,看见了真实的维娅。她扛着巨刀,站在我面前,冲我咧开肆意的笑容。
“我来杀你了。”
屠龙者如此宣告。
第34章 这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在巨龙面前,维娅的身躯渺小得微不足道。
她看起来还没我爪子大。
可我知道她的刀有多重多锋利,知道她身躯里蕴藏着多么可怕的能量。
她没有携带任何同伴。只身一人,站在我面前,像对老朋友打招呼似的,问了我许多问题。
“你一直没来找我,是躲起来思考问题吗?”
“那你想出什么答案了吗?”
“能够忍住这么长时间不露面,你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一定琢磨出东西了吧?还是说……你放弃我了,不喜欢我了,就此和我一刀两断了?”
龙的身躯构造无法直接与维娅交流。这真不公平,云雀和乌鸦都可以和我沟通,鼎鼎有名的战士却不行。
我只能拿低沉的吟叫回应她。稍微着急一点,鼻息就喷出簇簇火焰,惹得维娅偏了几次头。
维娅,亲爱的维娅。
我其实没能思考什么问题,也没找到什么答案。我在这里的日子,还不如方才做的一个梦。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我依然爱着维娅,无比热烈,无比诚挚,无比地缺失理智。我不打扰她,是因为我不愿意再伤害她,欺骗她,侮辱她。
“我不该从这里开始问的。”维娅自言自语,重又看向我,“我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我知道。
我无数次地无视了你应有的权利,无数次地替你做决定。
“看起来像反省过了啊。”她用刀背拍了拍我的獠牙,仿佛在安抚什么哭闹的孩童,“好吧,我原谅你杀死帕里了。其实我本来也打算杀他,等我旅行结束之后。我只是很讨厌你自作主张的习惯,明明都脱离主脑控制了,还和以前一个破样子。”
我又想哭了。
想抱住维娅,亲吻她,跪下来咬她的手指,请求她摸摸我。
“嗯?”维娅有些惊诧,“你竟然反应这么平淡,不应该变成人来骚扰我吗?”
我拿不定她的意思。
她哈哈大笑起来,在我旁边捡了块儿勉强没那么烫的石头,大咧咧地坐下来,将刀插进缝隙。如此一来,她几乎和我趴伏的头颅相互依偎。
“我有点累了。”她嘟哝着,视线一直投向遥远的天际。“我从国都走来,花了很久时间。在我们厮杀之前,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天空堆满了金红的云彩,它们沉沉地拥挤在一起,变成黯淡的紫。
维娅的声音含着金属质地,让人怦然心动。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无所知半梦半醒地死在屠龙的剧情里的我,和历经苦难戏弄获得自由的我,哪个更幸福?”
“冒险剧情强制我死去,不过,我自己很清楚,我并非为圣骑士而死。就那么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死去,是不是也算一种圆满?”
“想来想去,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种结局。或者不该称之为结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我不怕吃苦。也不怕被戏弄。我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经历了更有趣的冒险。从这一点来说,‘绑架’我一次次跃迁的你,并非完全做了错事。”
“我们真的去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啊。”
维娅抬起手指,虚虚划过前方空气。
她问我:“你现在,还觉得他们是无足轻重的npc吗?”
他们。冒险游戏的队友,红宝石酒店的玩家,明樱学院的学生,垃圾星的地下住民。和我并肩作战的人,畏惧我躲避我的人,爱着我养育过我的人。
他们永远比不上维娅重要。
但……
“如果你不能学会关注世界,如果你不能留意到别人,那你就永远找不到自己。如果你找不到你,你就永远不会懂得如何对待我。”
维娅说,“在此之前,我永远、永远不会允许你爱我。”
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比维娅更霸道了。连“爱”这种不受控的情感,都要事先获得首肯。
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比维娅更温柔了。她从我这里得到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体验,却愿意对我说这么多珍贵的话语。
我的确是特殊的。
维娅心里的确有我。
这个事实不再属于妄想,我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被她的一句句话捞起来,拼拼补补,重新变得坚韧顽固。
我知道维娅不爱我。
我也终于明白,维娅如此温柔地正视着我。
“我休息好了。”维娅吐了口气,攥紧刀柄站起来。金红的晚霞全都淹没于灰黑夜色,山谷间起了风,她的头发被吹得像毛茸茸的蒲公英。那双鲜红美丽的眼瞳,焕发着让人心醉的神采。
“我们开始吧。”
……
每一个故事都会走到结局。
追爱的人,与被爱的人,也许未能走到一起。
但野心勃勃永怀战意的勇士,和巨龙打得酣畅淋漓,似乎也算故事的卖点。像游吟诗人传唱的那样,人类最终砍下了龙的头颅,她将荣归故里,听取万千民众的赞颂。
这种结局,不失为一种真正的HAPPYENDING。
我没有对维娅放水。她的的确确赢过了我。所以她心无遗憾,头一次无比热烈地扑过来,抱住我残存喘息的脑袋,哪怕她自身伤势严重,一只眼都睁不开。
“我今天真开心!”
她对我喊。
“感觉在这个世界已经不留遗憾了……”
她笑得好快乐。简直变回了小女孩。
我睁着黯淡的眼睛,意识胡乱跳跃,纷杂而陈旧的画面浮现眼前。那段始终想不起来的,npc的初始记忆,终于在脑内苏醒。
——XX年4月1日,《神奇冒险之旅》上线。我作为熔岩山谷的龙,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
天地通红,岩浆流淌。除我以外,此地再无第二个生存的灵魂。
我是谁?
我问自己。
——你是盘踞在熔岩山谷的巨龙,未来的某一天,屠龙的战士将会来到你面前。
屠龙的战士是谁?来杀我?能杀得了我吗?
——你将杀死她,她将杀死你。这就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结局。
我极其自然地接纳了这些认知,按照冥冥之中的规则,等待着那个战士的到来。
太阳从东边换到西边,天空从红色转为黑色。夏天暴雨浇在身上,嗤嗤冒烟;秋天到处飞扬落叶,栽进岩浆瞬间尸骨无存;冬天的雪未曾落到我的鼻尖。
我学会了数夜空的星辰,一直数到亿这个单位。
然后她来了。混在五颜六色的人类之间,像颗发光的小星星。不,比星星更加耀眼,是太阳融化之后坠落人间的光球。
好刺眼。
笑容刺眼,眼神刺眼,浑身蓬勃的热意也很刺眼。
别的小人被火烧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这个亮闪闪的家伙却迎着火焰冲向我。她似乎很喜欢我,因为她眼睛里只有我,一心想要杀死我。当我张开堪比火狱的血盆大口,她毫不眷恋地跳进来,如同奔赴光明的未来。
我被她刺伤了。
灵魂刺伤,身体也尸首分离。
意识逐渐消散,凝聚。再睁眼,我又回到了诞生那天。望着通红的天与地,等待着那个亮灿灿的小东西到来。
我并不是很想她来。
说实话,被砍断脑袋还挺痛的。而且,虽然我能喷火,周遭的环境也红红火火,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么明亮的色彩。
但不管我怎么埋怨,数够一亿颗星星的时候,她又来了。
跟她一起来的小人似乎发生了变化,头毛的颜色与上次不同。我懒得对比异同,一尾巴把小人们扫飞,再喷出瀑布般的火海。这次他们败退得更快,然而亮灿灿的金棕色小人儿还是扛着大刀捅穿了我的上颚与大脑。
很痛啊,真过分。
我再次回到了诞生日。气急败坏地刨塌了石头山,把山谷里所有剧毒火焰蘑菇都引爆。砰砰砰砰就跟烟花一样,热闹,心烦。
如果她再来,我绝对要赢过她。我才不要双死的结局!
天幕的星星落了又升起,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再次等到了她,这次,在我喷出火焰之前,我听清了那些小人呼喊惊叫的声音,他们叫她维娅。
维娅。
发音过于简单,根本没费脑子就记住了。
维娅拦下了我对其他人的攻击。说来奇怪,每次她和我打架,都得救个别的小人,再和我同归于尽。这是什么固定仪式吗?
好吧,我们又同归于尽了。
脑袋痛得要死,杀了我的维娅被我含在嘴里,融化消失。我没听到她的痛哼与哭泣,也许她压根儿学不会哭泣。
可她应该也很痛吧?像我一样痛。死亡并非轻松事,哪怕这死亡仅需瞬间,反反复复轮回循环,也足够让脑子坏掉了。不知怎的,一旦想象她死去的过程,我所感受的痛楚愈发强烈。
再一次回到诞生当日,我突然觉得这红彤彤的天地无聊至极。
[维-娅]
我尝试叫她的名字。
维娅什么时候才能来?
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如果她来了,我想问问她,死亡的时刻是不是也很疼。她会怎么回应我呢?她会不会和我说话?
日盼月盼,维娅来了。
带着记不清面目的队友,再一次来杀我。
我喊她的名字,声音携带着火焰烧化了岩石。我拍散其他碍事的人类,想和她交流,伸出的爪子却挥向她脆弱的要害。而她和之前无数次重复的经历一样,护住了莫名其妙的队友,念着固定的台词,跃进我不受控的火焰。
她看我的眼神,和第一次看我没有区别。
她赴死的模样,和第一次也没有区别。
原来她不记得我。
她只想杀死我,但命运控制着我们,永远重复死生循环。
哪怕我不再愿意杀死维娅,我也逃离不了这种命运。我是困在囚牢里的工具,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数不尽的星辰,熬不完的时间,唯有死亡与痛楚反复叠加,最终搅乱记忆,生出怪异的思念。
我思念维娅。
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热闹亮眼的存在。
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见到她又忘了我。她在我身体里留下了太多的痛楚与热意,她不应该忘记我。
请你记住我。
请你看向我。
……
……
记忆归零。被砍断的头颅失却温度,朦胧的视野再也望不见任何景象。脱离了游戏循环命运的屠龙战士,似乎亲吻了我的眼睑,抚摸了我断裂的喉骨。
“都结束了。”她低声呢喃。
都结束了。
经历漫长的时间,我终于实现了最初的愿望。
而维娅,也实现了她最初的理想。
这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是我们的,圆满终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