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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宫宴

    已经是丑时,再过一会儿府上的人就要陆陆续续起来,此刻听到叩门声,门房睡眼惺忪,隔着门问:“谁啊?大晚上的什么事?”

    叶惜人却是心下一松,听着一切如常,至少不是叶家人突然出事,如此便好。

    “是我。”叶惜人开口。

    门房听着声音熟悉,疑惑地打开门,便见到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的叶惜人,以及身后抱着刀的闫霜……

    门房愣了愣。

    随即,他瞳孔一缩,赶忙打开门迎她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惊诧之色,不可置信:“这时候二姑娘怎么会在外边?”

    叶惜人:“……”

    ——我回没回来,你们不知道吗?!

    她也懒得废话,摆摆手,转身叮嘱闫霜:“我到家了,你快走吧,别忘记派人去查我说的事,很重要。”

    闫霜点点头,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叶惜人踏入叶府,身后的门重新关上,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听雪院,依稀听着身后门房们懊恼的对话——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二姑娘还没回来,怎么没人告诉我?”

    “不知道呀,老爷、夫人都没提到这事儿,我真不知道二姑娘还没回来,就没想起这件事!”

    “这可真是……”

    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家里人都好好的,没因为担心她而守在外面不睡觉,这让她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叶惜人提着灯笼,眉头微蹙,想不明白。

    听雪院同样安静,但正屋灯火通明,门口雪婵正着急张望,见她回来眼睛一亮,赶忙迎上前,接过灯笼扶着她,长出一口气——

    “姑娘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在里面等着姑娘,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今儿姑娘一直不在家,晚上雪婵都险些关了院门睡觉去,还是老夫人过来,他们才惊觉叶惜人出去一整日都没回来。

    老爷夫人没有察觉,已经歇下了,雪婵原本想去正院禀报,让人出去找一找,老夫人拦住了她,等着就行。

    叶惜人一惊,立刻加快了脚步,满脸急切,“祖母,您别等我呀!我没事的,您年纪大了,怎么能熬夜呢?”

    赵氏虽是武将世家出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好佛法,总是在佛堂里面对着观音像叩拜,已经许久不大出来。

    “我担心你,回来就好。”赵兰君放下心来,脸上露出疲惫,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

    叶惜人很是担忧,上前搀扶。

    年纪大了,人似乎就变得矮小起来,犹如一棵枯老的树,此刻烛火映照,她才突然惊觉——祖母已经头发花白,满脸褶皱,比记忆当中矮瘦许多,眉眼间是散不开的愁绪。

    “祖母……”叶惜人眼眶一红,“孙女让您担心了。”

    赵兰君摇摇头,拍了怕她的手背,温暖的手掌将温度沿着冰冷手背传递,看她的眼神慈爱:“祖母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们家姑娘懂事乖巧,想来无论做什么必有缘由,祖母只是要叮嘱你,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以后不要再这么晚回来了。”

    叶惜人重重点头,应下。

    深夜回府,还有人等着自己,细细叮嘱,这样的温暖是她这一辈子最宝贵的存在,活着的意义。

    “睡吧,你奔波一日也累了,我回长寿堂去。”赵兰君伸出手,一旁的老嬷嬷上前扶住她,叶惜人想要去送,却被她阻止了。

    “好好的。”她松开手。

    叶惜人往前两步,看着赵氏被人搀扶着离开,沿着回廊走向后面的长寿堂,心里一阵酸涩,这就是她的家人,有他们担心爱护,她便生出无尽勇气来,什么都不怕。

    ——她也想保护他们。

    赵氏走后,雪婵上前:“姑娘……”

    “洗漱吧。”叶惜人收回视线。

    这一日已经太累了,她身体越发沉重,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雪婵几乎是扶着她洗漱完,叶惜人倒头就睡,雪婵放下纱帐,眼中是压不住的担忧。

    白日里叶长明说过,只要叶惜人回来立刻去找他。但他后来没有再来问,雪婵见天都快亮了,也没放在心上,将这件事丢开。

    三月初六,巳时

    叶惜人像是陷入噩梦之中,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坐起来,城外的流民不知有没有安顿下来,赤盏兰策那个疯子到底做了什么,还有南都就要缺粮了,会不会又出什么乱子?如今流民事发,恐怕朝廷会更着急和谈……

    出路究竟在哪里?

    一桩又一桩事情压在身上,像是一座座大山,让她在睡梦当中都不踏实,身体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明明很想醒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终于坐起来时,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缓了好半晌才恢复过来,视线终于清明。

    然而,还没等让人去打探外面形势,叶惜人就是一惊:“宫宴?”

    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没头没脑的,今日怎么会举办宫宴?

    “不知道啊。”雪婵摇摇头,眼神茫然,“咱们大梁朝没有皇后,自从陛下登基以来,还未曾有过宫宴让女眷一起进宫的。”

    叶惜人由着雪婵为她穿好衣服,简单梳妆,便着急往前院去打听消息。

    “爹!”

    叶惜人进入正院,眉头紧皱:“怎么会突然举办宫宴?”外面情形已经如此糟糕,大梁不堪重负,这时候圣上竟然有心情举办宫宴?

    “别着急,你先吃些东西。”叶沛将她拉过来,摇摇头,“今日一早,蒋相请旨去诏狱接了赤盏兰策出来,送往北燕使馆。随后,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就有宫宴的旨意下来,我刚刚让人去打听过,大梁与北燕即将重新和谈,蒋相与赤盏兰策已经谈好部分条件。”

    叶惜人瞳孔一缩。

    这么快?!

    她知道外面流民遍地,南都缺粮,蒋游和谈之心只会更坚决,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谈好部分条件,宫宴就像是和谈的开端,昭示着大梁对北燕太子的欢迎。

    再想到昨日知晓的消息……

    叶惜人攥紧衣袖,那谈好的「部分条件」会是什么,竟要他们女眷都去?

    叶沛几人已经吃过饭,廖长缨将碗筷递给她,又吩咐人加菜:“最近是吃春笋的时节,让厨房快些,给二姑娘添菜。”

    叶沛看着叶惜人紧皱的眉头,正要安慰,脑海中丢失的记忆像是突然闪回,他想起昨日白成光的话——

    【北燕真心和谈,不会再提杀严小将军之事。只是,赤盏兰策要求圣上赐婚,求娶叶二姑娘。】

    叶长明同样骤然想起。

    他们怎么会忘了这么关键的事情?!

    “今日宫宴,赤盏兰策不会是冲着惜惜来的吧?”叶长明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该死的,蒋游谈好的条件难道是昨日赤盏兰策提出,用撤军手书与粮草换赐婚?”

    叶沛眼神冷了下来,一字一句:“惜惜,你别害怕,即便是抗旨,爹也不会让你嫁给北燕太子!”

    一个结过仇的北燕人要求娶叶惜人,能是什么好事?他可以牺牲自己,却不会送女儿去死。

    叶惜人看着眼前担忧自己的家人,又想起昨夜等在院中的祖母,倒是一点点冷静下来,摇摇头:“没事,赐婚便赐婚,我不怕的。”

    抗旨可是死罪,赤盏兰策既然愿意用粮草和撤军手书换一道赐婚旨意,那就换给他!

    叶惜人不相信和谈会成功,严丹青也不会允许成功,等寻到破局办法,就是赤盏兰策的死期,婚约自然不起作用。

    她上一个循环最开始阻止严丹青杀赤盏兰策时,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用一道注定不会起作用的赐婚旨意,换粮草与手书,这波不亏,如果是真的,粮草能救命,如果是假的,不就知道了赤盏兰策的动向吗?

    他们找不到破局办法,就深入局中,探一探赤盏兰策究竟要做什么!

    况且……

    眼下还不能交战,必须稳住北燕与流民,赐婚,也由不得她拒绝。

    叶长明抓了抓脑袋,很有些烦躁:“怎么就只盯上惜惜?他一个北燕太子,北燕有众多贵女,跑到我们这里来求娶什么?还搞出一个宫宴,闹得沸沸扬扬!”

    赤盏兰策有病吧!

    动静闹大了,有损惜惜名声,即便以后婚约作废,她也是与北燕太子议过婚的女子,叶家人真心爱护惜惜,并不在意。

    可外人呢?

    只要一想到这些,叶长明就想「抗旨不尊」,甚至一刀捅死赤盏兰策算了!

    叶惜人扯了扯嘴角,笑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等到宫宴就知晓了。”

    正好菜上来,她拿起筷子,却发现竟然是春笋,筷子一转往旁边已经冷了的菜过去,随便吃上几口应付一二,不想家里人担心。

    廖长缨时刻关注着她,眉头一皱,满脸懊恼:“真是忙糊涂了,竟然忘记惜惜不爱吃春笋,去准备些姑娘爱吃的——”

    她扭头吩咐下人。

    叶惜人眉头一皱。

    上一回,他爹也给她夹过春笋,不知道为什么,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被三双担忧的眼睛盯着,叶惜人摇摇头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再次强调:“我真的不害怕,不就是赐婚吗?只要我当不存在,就影响不到我!”

    只是,不知道春昼会作何反应?

    过去的循环里面,严丹青自己怎么死都很淡定。但似乎每回知晓赤盏兰策求赐婚圣旨,他就会做出一些比较疯狂的举动?

    叶惜人有些担心。

    她问了叶沛与叶长明,然而两人都没收到严丹青的任何消息,不知所踪。

    一直到下午进宫,依然没见到严丹青。

    “还是没有严小将军的消息吗?”叶惜人掀开车帘,急切问道。

    叶长明骑着马从前面返回,摇摇头:“没有,我刚刚打听了,宫里宫外,一整日严小将军都没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里,今日也没有将军府的马车进宫,严小将军从昨日就没回来过!”

    叶惜人心下一沉。

    看来自今日子时严丹青出城之后就没有回来,他去做什么了?有没有在流民当中查到线索?

    叶惜人不免有些担忧,咬着唇,这时车夫勒住缰绳,将马车引到一旁去,显然是遇上地位更高的人,要避开。

    叶长明同样避到一旁去。

    马车哒哒,在路过叶惜人时骤然停下,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里面的人含笑看向叶惜人,夕阳落在他的脸上,眉眼舒展开,狐裘衬得他面白如玉,好一个俊秀儿郎,光风霁月。

    他目光落在对面人脸上,一双眼睛里似只看得见她,盛满欢喜,声音格外温和:“叶二姑娘!”

    然而,叶惜人见到此人却是浑身一颤。

    叶长明更是立刻上前,挡在了两辆马车之间,眼神戒备。

    赤盏兰策!

    他手撑在车窗上,笑容不变,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防备,只盯着叶惜人的脸。哪怕背着光,他依然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好久没见到叶二姑娘了,兰策甚是想念。”赤盏兰策微微一笑。

    上一次见面是三月初四,在诏狱里面。

    叶惜人将自己防护得严实,匆匆一见就离开了,昨日他一直在诏狱里面。按理来说,他对叶惜人的感情应该停留在三月初四才对。

    可是呀。

    今日醒来之后,他就一直记挂着叶二姑娘,她的脸就在他脑海中,反复不散,此时一见,竟是浑身数个地方一起疼痛起来,仿佛正在被人重创,心口抽痛。

    三月三见到叶惜人时的异样感越发强烈,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令人……兴奋。

    叶惜人:“……”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杀过赤盏兰策不止一次。但如今看到活生生的人,依旧克制不住有些害怕。

    没办法,赤盏兰策过于聪明,给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

    赤盏兰策见她不说话,探出脑袋,邀请:“叶二姑娘可要上兰策马车,我们一同入宫?”

    像是怕她担心,还解释:“马车是你们大梁皇帝的车架,很是宽敞。”

    宽敞舒适只是表面,他想说的是安全,他被大梁的人看着,叶惜人上他的马车也很安全,绝对不会出事。

    然而,叶惜人毫不迟疑放下车帘,缩回车内,冰冷的声音传出——

    “用不着。”

    “那我过去?”赤盏兰策作势下来。

    叶长明眼睛一瞪,立刻勒马挡住入口,拒绝的态度一目了然,不可能让他上车。

    赤盏兰策有些失望。

    深深看了眼放下的车帘,已经看不到里面的人,他摇摇头收回视线,眼中是志在必得的野望,声音淡淡:“你就躲吧,看你能躲多久。”

    马蹄声响起,车轮压在地上发出「咕噜」声,终于离开,身后已经堵了无数辆马车,可前面是陛下的车架,没人敢靠近,只敢让人偷偷打听。

    叶长明安抚地拍了拍车窗,“他走了。”

    叶惜人长出一口气。

    循环一定在赤盏兰策身上留下了痕迹!

    虽然他记不得具体,但一些刻进灵魂的感知却留给了他,上次循环杀了他一次,这一回,赤盏兰策对待她的态度似乎比之前更加「亲近」。

    想到三月三离开赤盏兰策马车时,他的骤然变脸,叶惜人有理由怀疑——经过上一次循环之后,赤盏兰策一定更想杀她了!

    真是危险啊。

    她得想法子防着点……

    另一辆马车上,唯一还能侍奉在侧的阿右恼道:“殿下好声好气,这叶二姑娘未必太不识抬举!”

    赤盏兰策冷睨她一眼,呵斥:“她是你未来主子,对她客气些!”

    阿右一惊,慌忙低下头认错,过了一会儿后还是小心翼翼抬起头,轻声试探:“殿下,竟是当真要娶她?”

    原来不是计谋吗?

    是了,他们殿下的注意力如今都此女身上……

    赤盏兰策闭上眼睛,似又想起这位叶二姑娘,脖颈、胸口、四肢,浑身上下都忍不住抽疼起来,手指摩挲,他嘴角勾起笑,喃喃:“当然,我很喜欢她。”

    马车一辆辆往宫里去,叶惜人还是没见到严丹青,心里越发焦躁疑虑,他到底去了哪里?又知道今日会有宫宴吗?

    在马车即将到达时,一个人影突然窜进马车。

    叶惜人一惊,手上的刀已经拔了出来,朝着来人狠狠挥过去,莫不是赤盏兰策这就派人来杀她了?!

    闫霜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是我。”

    不等叶惜人询问,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将军已经知晓今日宫宴是为赐婚,但他现在腾不出手,让我把这东西给你。”

    一张纸条,一个匣子。

    叶惜人疑惑地接过,匣子放在膝盖上,先打开那张纸条,待看清楚上面内容,当即瞪圆了眼睛。

    这这这……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循环到那一次了,就看目录哈哈。

    过渡已经结束,开始狂走剧情了!

    第62章 甚好

    梁皇尚未娶亲,又无太后,宫宴便在不大的毓英殿举行,男女分席而坐,隔着江山万里图屏风,纱帐飘动,宫人穿梭其中,两边一览无余。

    行台匆忙搬迁至南都后,来不及新建一座如北都般宏伟壮观的宫殿,甚至因着国库捉襟见肘,宫宴来得突然,连殿内的陈设都有些寒酸,半点也无大梁曾经的华丽绚烂,山河日暮。

    但即便如此。

    终于找着宴饮机会的百官与家眷仍然热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笑语盈盈。

    叶惜人坐在廖长缨身侧,祖母今日有些不适,就没来参宴,两人的安静显得格格不入,周围似有若无落在叶惜人身上的打量不断,却无人靠近,只在背后眼神交流。

    倒不是这些人有意疏远,而是今日究竟什么目的,不少人已心知肚明。

    和谈在即,又不确定最终结果,至少淮安渠两国仍在对立,面对这位「叶二姑娘」,未来北燕太子妃,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态度才好。

    亲不得,远不得。

    廖长缨握着她的手,偏头低声问:“要不要带你去见见从前的手帕交?”

    叶惜人摇摇头。

    她根本没有参加宴会的心情,耳朵微动,听着低低议论声——

    “终于可以参加宴会了,今日宫宴结束,明儿是不是可以举办赏春宴?”

    “还是要看北能否撤军,眼下到处都还乱着呢。”

    “真是的,三月三至今已好几日了,怎么还不快些敲定?北燕太子人就在南都,赶紧签订和谈书呀,这打好几年了。即便咱们是宦官人家,日子也不好过。”

    “说是将要谈妥,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宴会,便是给那赤盏殿下举办的……”

    ……

    叶惜人听着他们的议论,又想着如今局势,只觉得心里阵阵生寒。

    朝中许多官员哪怕没有通敌,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沉疴积弊多年,历来「传统」,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想着安稳度日,怎么过得好些,根本不会考虑治下百姓……蒋游是对的。

    叶惜人无声叹口气。

    她又看向另一边,纱帘微动,叶长明长袖善舞,明明还是个白身,却跟着叶沛在一群官员当中说说笑笑,很受欢迎。

    叶沛不大说话,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叶长明笑容灿烂,和这个说几句,和那个交头接耳,叶惜人下意识皱眉。待看清楚与他说话之人时,又有些惊讶。

    这些人在如今的朝中相较年轻,官职不高。但叶惜人去过蒋游遮住的另一半书房,知晓这些人都是圣上与蒋相早已看好的「变法」苗子……

    再想想她哥日常之言,想来与圣上、蒋相很能说到一起去。

    叶惜人正要收回视线,感受到一股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抬眸看去,与对面坐在最前面、蒋游身侧的赤盏兰策对上视线。

    他朝她举起杯子,无声一笑,唇形微动:“太子妃娘娘。”

    眼神灼热,目光如电,完全的志在必得,仿佛叶惜人已经是他囊中之物,应了那句「看你能躲多久」。

    叶惜人倏地沉下脸,移开视线。

    廖长缨无声往前坐了些,将叶惜人挡在身后。但脸上愁眉不展,很是担忧焦虑,她该如何才能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难道真的只有抗旨一条路吗?可大庭广众之下抗旨,他们这一家……

    感受到母亲的不安,叶惜人下意识摸了摸发髻,那里有一支精致的梅花钗,栩栩如生,别在发上格外好看。

    “今日宴请诸位爱卿,一则欢迎兰策殿下来大梁做客。二则,愿大梁与北燕互为兄弟,摒弃前嫌,共修百年之好!”

    梁越一开口,殿内安静无声,随后所有人端起酒杯,脸上露出或真切或僵硬的笑容,配合着皇帝共同祝愿大梁与北燕交好。

    赤盏兰策端起酒杯,笑道:“当然,本王很喜欢大梁,愿与大梁和谈,永修两国之好。”

    所有人又一起祝贺两国和谈,叶惜人隔着飘动纱帐,能清楚看见对面官员们的神色,他们大多都因为和谈而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

    叶惜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我大梁与北燕若能和好如初,兰策殿下可以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们大梁人一定会招待好殿下。”蒋游看向赤盏兰策,就像是没看到他身上在诏狱留下的明显伤口,笑容和煦。

    “宾至如归。”赤盏兰策回了一杯酒,也不在意衣袖滑动,露出手腕上的伤口。

    “我听闻赤盏殿下似乎还未娶亲?”蒋游笑问。

    宫宴上所有人霎时安静,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官员们看向叶沛,女眷这边全都看向叶惜人。

    ——来了。

    叶惜人收紧拳,廖长缨绷紧了神经。哪怕早已猜到,在此之前仍然抱有期待,希望事情不要这般糟糕……

    他一个北燕太子,娶什么大梁闺秀?!

    “没有。”赤盏兰策笑容越发灿烂,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对面,坐席安排很有意思,他这个位置只要偏偏头,就能直直看到对面的叶二姑娘。

    他一双眼睛似乎只装得下叶惜人,宛如一头猛虎轻嗅着猎物,一字一句:“不过兰策已有心上人,是一位聪慧、漂亮,极为胆大的姑娘……”

    没指名道姓,但有那双眼睛盯着,谁不知道他在说谁啊!

    赤盏兰策期待在她脸上看到害怕与恐惧,然而叶惜人低下头去,神色如常。

    ——疯子!

    ——脑子有病!

    ——燕狗!

    她心里大声咒骂,面上却很是平静,浑身上下像是写着四个大字:与我无关。

    蒋游眼中毫无情绪,声音客套:“那可真是一件大好事,我大梁有好女,聪慧机敏,胆识过人,要不然请圣上赐婚?”

    赤盏兰策站起来,抬手行礼,毓英殿灯火通明,映得他脸上属于胜利者的笑容自信张扬,目光紧盯叶惜人。

    然而,对方依旧低着头,一副「与我无关,莫挨老子」的态度。

    赤盏兰策笑容更浓。

    ——叶惜人,你躲不掉。

    上首梁越面无表情,坐着一动不动,就如同走流程一般,将已经背下的话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来:“既然如此,那今日宴饮百官同乐,朕便赐一道婚事,喜上加喜。”

    他毫无感情的神态与温和的语气十分割裂。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和谈的交易。由不得他们,也由不得那被赐婚的人……愿不愿意。

    身侧,手上拿着圣旨的小黄门缓缓打开,再众目睽睽之下清了清嗓子正要颁旨,殿内已越发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圣旨下来。

    待赐婚圣旨颁下,就是正式和谈了!

    叶沛与叶长明再也控制不住,沉着脸,几乎是同时准备站起来。

    “慢着——”

    殿外一声犀利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平静。

    众人一愣,下意识朝着殿外看去。

    叶惜人握紧的拳头松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可算是来了。

    严丹青身着一身镶边黑衣,红色的镶边格外暗沉,似被什么打湿了。当即有人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脚下,瞪大眼睛。

    随着他走动,衣衫的下摆竟然在滴血!

    而他头发凌乱,剑眉星目,更显锋利,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口,有鲜红溢出,让这个俊秀好看的人此刻如同鬼煞一般。

    他手上端着一个小箱子,朝着里面大步进来,衣摆挥动,肃杀之气让殿内气息瞬间变得紧绷,喘不上气来。

    叶惜人有些紧张,又摸了摸头上梅花钗。

    “严丹青,仪容不整怎能面圣?”蒋游立刻站起来,面色阴沉吩咐,“来人啊,带忠勇侯下去换身衣服再来参加宴会。”

    这是怕他搅局,让他离开呢!

    然而,严丹青就是来搅局的,怎么可能乖乖离开?目光一扫,侍卫就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而他大步走向赤盏兰策,笑道:“听闻赤盏兰策有了心上人,丹青特意赶来送礼,还望殿下喜欢这份礼物。”

    他将手上的小木箱扔给赤盏兰策。

    那箱子看不见里面,但他端着的手已满是鲜血,箱子「滴滴答答」往下滴血,在寂静的宫殿之中,格外安静。

    他眉目张扬,笑道:“不过,丹青以为,殿下如今尚不宜娶亲。”

    赤盏兰策自他出现,就一直阴沉地盯着他看,眼神冰冷如刀,杀气翻涌。

    此刻接住箱子,打开一扫,瞳孔紧缩,立刻合上盖子,原本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绷紧了身体,手紧紧抓着箱子,看向严丹青的眼睛能吃人!

    ——里面是什么?!

    赤盏兰策只是打开看了眼,立刻合上,蒋游没能看见。不过,他不是第一次与严丹青打交道,看着那箱子往下滴血,就想到「昨夜」送到他府上的箱子……

    他没打开看,就被叶惜人与严丹青套路了。如今赤盏兰策已经打开,却瞬间变脸,里面一定是能威胁他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严丹青站在赤盏兰策面前,眼神冰冷回视他,脸上却带着笑,步步紧逼:“殿下,你以为呢?”

    赤盏兰策抓紧箱子,脖颈处青筋隐隐跳动,指尖泛白,眼神阴郁,半晌才开口回答:“是,兰策喜欢的姑娘在北燕,如今不宜成亲,还得再等两年,恐怕要辜负梁皇厚爱了。”

    殿内霎时越发安静,落针可闻。

    叶沛与叶长明松了口气的同时,对视一眼,眼神惊诧不已,赤盏兰策竟然改口?

    廖长缨握住叶惜人的手,肩膀彻底放松下来,不再紧绷。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女儿似乎有些紧张?不是刚刚紧张,而是在赤盏兰策放弃求娶之后紧张……

    蒋游呼吸急促。

    怪不得今日叶二姑娘看起来很是平静,明明要赐婚给她,却一副「与我无关」的冷漠态度,十分安静,想来是早知道严丹青会来,也早知道赐婚不会成。

    蒋游与梁越对视一眼,心被提了起来。

    各种情绪翻腾,一时担心赐婚不成,影响和谈,拿不到他们迫切需要的粮草与手书,一时又想知道严丹青到底拿来了什么?

    而梁越有些迟疑,宫宴已经开始,圣旨也已打开,即将颁布,就这么突然收回吗?他被这番变故架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梁越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严丹青回头,看向叶惜人方向。

    而对上他的视线,叶惜人耳根泛红,手指攥紧,尽量控制着眼神不避不闪,胸口起伏,发间的梅花钗微颤,格外显眼好看。

    严丹青目光触及梅花钗,霎时眉眼间冰雪消融,脸上再也克制不住露出真切的灿烂笑容,明明模样有几分狼狈。但在此时,依旧挡不住他灿若春花的好心情。

    手一抬,往前两步,他倏地跪在殿前,扬声道——

    “今日宫宴,臣请陛下,为臣与户部尚书叶沛之女叶二姑娘,赐婚。”

    众人大惊。

    猛地齐刷刷看向叶惜人,又扭头看向赤盏兰策,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惊诧与震惊,一阵阵心惊胆战。

    这叶二姑娘究竟是何人,怎么严丹青与赤盏兰策都要娶她?!

    而与叶惜人打过交道的蒋游、刘多喜等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不意外严丹青与叶惜人的关系,但他们意外此刻严丹青求赐婚啊!

    一双双眼睛看向赤盏兰策,严丹青此举,分明是在这位北燕太子头上撒野,踩着他的脸赐婚,挑衅十足。

    ——要死啊。

    你就算想求赐婚,也不能是现在啊!

    刘多喜都要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黑又一黑,只觉得现在这些年轻人,能把他们这些糟老头子吓死。

    蒋游面色难看,死死盯着严丹青,他此举不单单是阻止赤盏兰策,还要阻止和谈,都把北燕太子的脸拉在地上踩了,和谈还能顺利吗?!

    蒋游身体颤抖,指着他正要开口。

    严丹青只看着赤盏兰策,下巴微抬,嘴角噙着笑,又问:“赤盏殿下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明明他跪着,赤盏兰策站着,他一身狼狈,赤盏兰策华服在身。但那抬起的下巴,含笑的眼睛,嘴角压不住的弧度,都在打着北燕太子的脸,字字诛心。

    众人:“!!”

    要死啊。

    真贴脸攻击!

    赤盏兰策依旧抓着那箱子,一双眼睛看着挑衅的严丹青,又缓缓移到对面。

    叶惜人神色平静回视他,再不避不闪,梅花钗映着烛火,衬得她越发好看,乌黑的眼睛干净,坚定不移。

    抓着箱子的手收紧,赤盏兰策指尖泛白,再次看向严丹青,嘴里铁锈味蔓延,喉结滚动,咽下猩甜,眼睑轻颤,艰难地发出声音——

    “天作之合,甚好!”

    作者有话说

    来,让我都停下,正面观赏蛋清的骑脸开大壮举!!

    赤盏兰策:……

    第63章 难杀

    北燕太子都说好了,其他人能说什么?

    在「天作之合」四个字落地后,全场鸦雀无声,小黄门早已满头大汗,看向梁越,握着圣旨的手都在颤抖,整个人慌了神,这可是惊天转折啊,该怎么办?!

    梁越看了眼下方目光坚定的严丹青,又看向黑着脸站在一旁,眼神阴郁的赤盏兰策……

    他垂下眼眸,颔首。

    小黄门头皮一紧,重新清清嗓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开口:“忠勇侯严丹青、叶沛之女叶惜人,听旨!”

    叶惜人出列,跪在严丹青身侧。

    他一双眼睛粘在她身上,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神采飞扬,那双刚刚还犀利冰冷的眼睛此刻柔情似水,笑得很有几分不值钱的样。

    叶惜人耳根一红,瞪他一眼。

    ——不过是权宜之计,笑得这么灿烂作甚?

    时间回到马车之上。

    叶惜人看着纸条,瞪圆了眼睛。

    【莫怕,我已找到能阻止赤盏兰策求娶的办法,只待办完事后,即刻前往宫宴。虽不知赤盏兰策为何执着与你议亲,但想来不过是要把你绑在他身边,另有图谋,若能釜底抽薪,让他再不能打你的主意,或许能逼得他狗急跳墙,再做出些其他事情来达成目的。

    眼下困局,我们不怕他出手,就怕他不动如山!所以,今日我欲当众求娶,请圣上赐婚,权宜之计,若叶二姑娘愿意,盒中乃我外祖母留下的梅花钗,戴之,则成,不戴之,我亦不会让赤盏兰策求娶……】

    一贯都是唤一声「惜惜」,今日不想逼迫她,竟是「叶二姑娘」……

    叶惜人脸莫名有些热。

    随后,她喃喃:“能逼一逼赤盏兰策,不让他如愿,我当然配合。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何必还要郑重其事问我?”

    说完,她缓缓打开匣子,眼睛落在里面栩栩如生的梅花钗上,从北都到南都,严家历经风波后,只剩下严丹青一人。

    这梅花钗却还被他带在身边,可见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至于什么权宜之计,天子赐婚之后能不能取消……

    哦,严丹青没说。

    叶惜人也没问。

    闫霜一脸奇怪,不知道将军让她送了什么来,送的人一脸郑重,几番欲言又止难掩忐忑不安,收的人脸颊泛红,低着头不说话。

    ——奇奇怪怪的!

    毓英殿上

    叶惜人心里在腹诽,但被垂下头发遮挡住的耳根,在小黄门念着圣旨时越来越红。

    谁都看得出来,比起之前面对赤盏兰策时一副「莫挨老子」的态度,如今她脸上哪还有半分不情愿?

    如此就彻底断了赤盏兰策求娶的可能,叶长明长出一口气,与叶沛对视一眼,同时露出笑。

    随即,笑容一僵。

    ——等等,不对,他家女儿(妹妹)这就定亲了?!

    两人沉下脸,张了张嘴,但到底什么都没说,更没阻止,严小将军……算了,还成吧,也算是勉强配得上他们的惜惜。

    小黄门一道圣旨念得磕磕绊绊。

    要跳过「永修两国之好」等话,还要临时编出祝福的话。在念到「赤盏兰策」时,将名字替换成「严丹青」,越发磕绊,在场之人都没在意这不伦不类的圣旨,安安静静。

    一双双眼睛看看站着的赤盏兰策,又看看跪在殿前的叶惜人与严丹青,鸦雀无声。

    “臣,多谢陛下赐婚!”严丹青扬声领旨,双手高举,接过这道赐婚圣旨。

    随后他站起来,朝着叶惜人伸出手。

    迟疑一瞬,但她还是将手放在严丹青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殿上众人再次齐刷刷看向赤盏兰策。

    后者阴郁着一张脸,坐下,阴恻恻开口:“祝二位一切顺利,能成就这「天作之合」。”

    “自然。”严丹青微微一笑。

    梁越在叶惜人站起来时,倏地瞳孔一缩,一双眼睛定格在她头上的梅花钗,表情惊骇,下意识便要开口询问,手撑在桌上,欲要站起。

    然而刚刚张嘴,又想起眼下场合,他坐在所有人之上,将到嘴的询问声憋了回去,手指紧攥,整个人越发焦躁不安,神思不属。

    赤盏兰策坐下后也不说话,手上压着那匣子,指尖沾上血,他厌恶地抽出手帕擦着血迹,眼神阴郁。

    刘多喜笑眯眯靠过来,试图打圆场:“兰策殿下日后定会遇到两情相悦的女郎,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赤盏兰策看向他,面无表情:“刘大人,多喝酒少说话。”

    刘多喜:“……”

    ——好的,我闭嘴。

    他默默滚一边喝酒去,再不敢吱声。

    赤盏兰策一直看着严丹青与叶惜人,见严丹青俯首说着什么,叶惜人轻轻点头,又见他将人送回廖氏身侧,客气与廖氏寒暄。

    一高一低,倒真是十分般配。

    比起叶沛与叶长明的别别扭扭,廖氏则满脸笑容,眉目舒展,再满意不过。

    如今京都儿郎有几个比得上严小将军?惜惜年岁不小,如今定下合适的人再好不过。尤其是经历刚刚险些被当成礼物,送给北燕太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而随着严丹青的温和回答,廖氏频频点头……

    赤盏兰策面色越发难看,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连蒋游找他商谈,都被不咸不淡怼了回去。既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又显得很不高兴,桌上的小箱子浸了血液出来,无人再敢靠近。

    圣上做媒,宫宴赐婚是喜上加喜的好事。但因为这一道赐婚圣旨是严丹青踩着赤盏兰策截胡,众人脸上是笑不敢笑,不笑又不对,诡异至极。

    上首梁越全程神思不属,宫宴的气氛越来越奇怪,最终虎头蛇尾迅速结束,其他人不敢多留,匆匆离开。

    叶惜人在廖氏一步三回头担忧的目光中,留了下来,殿内只剩下梁越、蒋游、刘多喜、赤盏兰策,以及站在一旁的叶惜人、严丹青。

    等人走后,蒋游立刻开口:“赤盏殿下,不知今日说好的手书与粮草……”他只关心这两样东西!

    赤盏兰策冷笑一声,没回答。

    叶惜人有些担忧,严丹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上前一步,眼神平静:“交易自然成立,毕竟赤盏殿下是真心和谈,怎么会因为自己改变了主意,就翻脸不认呢?”

    刘多喜:“……”

    分明是你逼着他改口,怎么还能冠冕堂皇说出这种话??

    “我要是不认又如何?”赤盏兰策反问。

    严丹青面无表情:“那便是殿下从未想过和谈,两国交战,北燕是大梁的敌人,所有在大梁的北燕人,一个都别想活!”

    没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假,毕竟之前的两千人说杀也就杀了。

    “严春昼!”蒋游等他说完方才呵斥,又看向赤盏兰策,扯出一个笑,“严小将军性子轴,殿下莫要与他计较,大梁与北燕真心和谈,此愿不改。”

    既担心严丹青惹恼赤盏兰策,让他眼中唯一的生路变成一场空,又因不知箱子里面是什么,不敢插手这二人争锋,只剩下焦躁不安。

    赤盏兰策垂下眼眸,手指摩挲着那个小箱子,半晌,从袖子里面扔出早已写好的撤军手书,一双眼睛抬起,看向上方:“梁皇,北燕已经拿出了诚意,但愿大梁莫要一再戏耍与我。否则,这「和」不谈也罢,我死了,还有大梁陪葬,不亏!”

    梁越与蒋游同时变脸。

    随后,蒋游立刻拿起手书,确定了上面的内容之后,大喜过望,朝着梁越微不可见点点头。

    “自然不会,兰策殿下放心,我们与北燕和谈心诚,蒋相说过的条件一个都不会更改。”梁越艰难扯出一个笑。

    要签订那样的契书,他这个皇帝注定要留在史书上被人咒骂……

    “粮草呢?”严丹青又问。

    赤盏兰策一掌拍在桌上,杯子砸落,酒水撒了满地,双目猩红一片,一字一句:“严丹青,不要太过分了!”

    严丹青冷眼回视,两人目光相对,一个比一个更冷。

    这时,叶惜人上前,声音柔和但坚定:“赤盏殿下,手书与粮草都是北燕愿意拿出的和谈诚意。毕竟有过之前一次次出尔反尔,想要大梁重新信任殿下,拿出诚意不是应该的吗?”

    他的命还在他们手上,猖狂什么?!

    赤盏兰策看向她,倏地站起来,声音再也听不出任何情绪,神色淡淡:“粮草送来需要时间,总得再等几日吧。”

    说完,他再不停留,拿着箱子大步离开,衣袖划过小桌,「哗啦」一声杯盏碎了满地。

    “兰策殿下!”蒋游看向梁越,得到首肯后赶忙追上去安抚他。

    既然要和谈,就没有彻底撕破脸的,严丹青已经唱完白脸,该他去唱红脸,不至于让双方闹得太难看。

    见赤盏兰策走时都要拿着箱子,桌案上的血迹显眼,刘多喜问严丹青:“你用什么威胁他,让赤盏兰策如此忌惮?”

    严丹青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他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孰重孰轻。”

    刘多喜越发弄不明白,挠挠头。

    叶惜人与严丹青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首,梁越再也忍不住,终于开口问:“叶二姑娘,你头上簪子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叶惜人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余光看向严丹青,感受着她的视线,严小将军一点不矜持的回她灿烂笑容。

    “陛下,是臣母亲的陪嫁,外祖母临终前曾说过,母亲若有女儿,这支梅花钗便是外祖母留的添妆,若无女儿,便是聘礼。”严丹青看着叶惜人,轻声回答,他们家没有女儿,所以,这是他提前给的一点聘礼。

    叶二姑娘错开视线,耳根泛红。

    ——严小将军太不矜持了!

    “可否给朕看看。”梁越竟直接从上面走下来,已完全失了仪态,神色仓惶。

    叶惜人茫然取下来。

    却见梁越小心翼翼接过后,将梅花钗翻了面,举起来对着烛火。果然,在雕刻的梅花枝丫中间,有一个小字……

    “婉。”梁越念出来。

    随后,他克制不住浑身一震,捂着脑袋笔挺挺往下倒去,像是痛不欲生般,满脸泪水喊道:“阿婉、阿婉——”

    叶惜人吓了一跳,本能后退。

    严丹青同刘多喜扑上去,将梁越扶起来,他此刻已完全陷入梦魇中,目眦欲裂,神色痛苦狰狞,只会唤着「阿婉」二字,声声啼血,只是听着就仿佛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痛不欲生。

    “快,请太医!”刘多喜喊道。

    殿内的宫人早已乱成一锅粥,着急忙慌出去喊太医,又有人要来搀扶皇帝,严丹青将梅花钗拿回来,递给叶惜人——

    “惜惜,你先回家。”

    把这东西带走,或许会好些。

    叶惜人拿着钗茫然点头,严丹青与刘多喜护送着皇帝回内殿,圣上昏倒,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

    没人管她,便学着梁越举起金钗,对着烛火仔细看。果然在背后瞧见一个极小的「婉」字,这是何意?

    而且……

    怎么有些眼熟?

    像是想到什么,她瞳孔紧缩,抬脚便往外面走去。

    匕首!

    她一直带在身上,此刻放在马车里的那把精致、锋利的匕首上面,也有这个字,可那把匕首是在祖母库房里面拿走的,怎么会与严丹青家里的梅花钗有同一个字?

    叶惜人匆匆离开皇宫-

    马车哒哒响,一路往叶家去。

    叶惜人出来有些晚了,路上早没了行人,一同参加宫宴的官宦们也都已经回家,道路漆黑一片,唯有明月照亮这辆马车。

    车夫安静驾车,悬挂的两个素纱八角灯笼,随着夜风摇曳,在黑暗的长道之上一路往前。

    “吁——”

    车夫猛地勒住缰绳,立刻喊道:“什么人?!”

    马车摇晃,灯笼剧烈晃动。

    暗夜之中,一群黑衣人突然从巷子里面钻出来,悄无声息围住马车,领头之人声音嘶哑:“叶二姑娘,下车吧,我们主子有请。”

    叶惜人将马车帘掀开一角,声音微颤着问:“你们主子是谁?”

    大晚上「请」她,这是绑!

    来人不答,只说:“叶二姑娘去了便知,我们主子说,若是叶二姑娘配合,就好好请去,若是不配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最后一句威胁,杀意毕现。

    叶惜人一颤,害怕地缩了回去,车帘摇动,不肯冒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冷哼一声,猛地拔出长刀,朝着马车重重劈砍而去,毫不留情。

    这是个高手!

    “砰——”

    这一刀,竟将马车劈得四分五裂,露出里面……淡定的叶惜人,以及围着她的叶长明、姜随、胖金、瘦银等一群人。

    来人:“?”

    不好,中计了!

    还没等回过神逃离,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更多的人从屋顶之上跳下来,将这群杀手包围。

    叶惜人喊道:“留活口!”

    人数上有碾压的优势,于是,几个人包围一个,全都是朝着不致命的地方不断攻击,眨眼间就捉住一大半,一个也没放走。

    而领头之人瞳孔一缩,立即带着身边的杀手扑向马车,既然抓不走叶惜人,那就杀!

    胖金瘦银几人赶忙阻拦,将完全不会武功的叶惜人护在后面。

    这群人知晓他们中计之后,不管不顾,全都不要命扑向叶惜人,他们的目标是她,即便死,也要先杀掉她才能死。

    胖金瘦银几人挡住攻击,等待援手。

    而屋顶之上,几个弓箭手悄无声息瞄准叶惜人,箭矢密集而下。

    “嘭!”

    “嘭嘭!”

    箭矢射在帷帽形状的盾牌之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叶惜人缩在后面,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坚决不冒头。

    见没射中,他们便要调整位置继续。

    然而,还没等站起来,一个个捂着脖子笔挺挺倒下,弓箭散落满地,闫霜收回手,刀上的血淅淅沥沥流了下来,满地鲜红。

    这么多人,也不是全要活口。

    确定没有人隐在暗处,闫霜收刀,往马车方向冲去。

    领头之人眼神一厉,不顾自己的伤口,拼了命扑向盾牌,长刀自后方朝着叶惜人心脏处狠狠扎去,然而——

    又撞上了护心镜。

    她不仅学着赤盏兰策在胸口绑上护心镜,还无师自通,在背后也装了一块大的,将所有不安全的位置全都遮住。

    此刻这一刀落在坚硬的护心镜上,不过在她衣服留个洞而已,毫发无伤。

    那人目眦欲裂,拔刀还要再杀。

    身子却倏地僵住,低下头,胸口处一支箭穿胸而过,再看叶惜人,躲在盾牌后面,浑身都是保护自己的盔甲,一只手握着刀,另一只手绑着弩。

    就是这把弩箭,要了他的命。

    而叶惜人见闫霜解决掉弓箭手赶来,赶忙扔下盾牌和手ꔷ弩,怂怂地缩到闫霜身后去,藏好自己,等人保护。

    菜就要怂一些,才能活命!

    那人武功高强,却只能瞪着不甘的眼睛倒下,砸在地上,死不瞑目。

    闫霜:“……”

    即便是她这样的专业杀手,也必须感叹一句——

    叶二姑娘,委实有些难杀啊。

    作者有话说

    叶惜人:……没办法,都是经验啊。

    第64章 忘记

    闫霜能腾出手来,剩下的杀手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被迅速解决,绑了起来,即便想要自杀也做不到。

    叶惜人呼出一口气,这才从闫霜身后钻出来,今夜算是又保住了命。

    叶长明亲眼目睹这一场大戏,咽了咽口水恢复理智,好奇地凑过来。

    然而,还未等开口问,就有人骑快马从身后疾驰而来,马蹄声急促,仿若马上之人的焦急。

    叶惜人抬头去看,正是严丹青,在马儿靠近时猛地勒住缰绳,他翻身下马,朝着他们大步走来。

    “有没有受伤?”他拉住叶惜人仔细打量,今晚宫里圣上的变故突然,一路疾驰赶来,仍然比计划当中来的晚些,没亲自护住人。

    “我没事。”叶惜人摇摇头,又问,“圣上如何?”

    严丹青见她只是衣服破了洞,真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圣上也没事,只是头疼得厉害,已经睡下了。”

    至于圣上口中一直念着的「阿婉」是谁……

    他也并不清楚。

    闻言,叶惜人放下心来,倒不是她有多担心梁越,而是眼下这已经焦灼的局势当中,可不能再有其他变数,尤其是对大梁不利的变数。

    她又指着抓起来的人,委屈告状:“他们说,是背后「主子」要请我过去,如果不配合,就要对我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不客气?”严丹青眼中杀气一闪而过,手一抬,“先送到诏狱去,待会儿我亲自审。”

    闫霜闻言,立刻压着这群人离开。

    唯有叶长明摸不着头脑,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奇怪,先有严丹青不知道拿出个什么东西,截胡赐婚,后来离宫之前,又有叶惜人让他带人躲在马车里面,防备今晚有人截杀……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拦截?”叶长明挤到两人中间,皱着眉问。

    叶惜人与严丹青隔着叶长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同时笑了。

    “严小将军今日给我送信,说要逼一逼赤盏兰策,最好逼得他狗急跳墙,做出些其他事情来……”叶惜人缓缓开口。

    不知道赤盏兰策求娶她是为什么,但无疑是要挟持她以达成某种目的,叶惜人才不相信赤盏兰策那种人,会因为一句「感兴趣」就拿撤军手书与粮草交换一个婚约。

    她没这么「值钱」。

    今夜宫宴,严丹青釜底抽薪,当众踩北燕太子的脸,他要是能忍就怪了。既然「求娶」已不成,大概率会直接动手。

    严丹青颔首,又说:“昨夜流民暴动一定与北燕人有关,赤盏兰策关在诏狱里面,不得见外人,我们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布局的。”

    “因此,我怀疑外面还有他的人潜伏在南都,伺机而动……”

    于是,昨夜他潜入流民之中,顺藤摸瓜找到藏在流民之中的北燕人,抓了起来。

    “我砍下他们的手指,同一些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一起装在箱子里面,带入宫宴,以此要挟赤盏兰策。”严丹青神色平静,将昨夜到今日的抓人、厮杀、审问,各种惊心动魄都轻描淡写说出。

    “你用他的人威胁他?”叶长明惊诧,“他就能乖乖就范?”

    赤盏兰策是这么在意手下的人吗?之前一口气杀了两千,不是也没见他怎么样?

    叶惜人摇摇头:“信息差,他不知道严丹青抓到了多少人。但不管多少,自那两千护卫死后,这都是他唯一的依仗了。若是直接放弃,就等于彻底没了手脚,一点希望也无。”

    而且,被赤盏兰策放在外面的人,他们到现在都没全找出来,半点消息也无,足以说明这些人藏得隐秘,恐怕还牵扯着北燕的其他秘密。

    ——这才是能威胁赤盏兰策的东西。

    “他今日如此忌惮,更是证明我的猜测没错。”严丹青看向周围的一片狼藉,眼神阴霾,“北燕还有人藏在南都,且这里面有赤盏兰策非常在意的人或是秘密。”

    叶长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昨夜赤盏兰策的人在流民当中闹事,严丹青花了一天一夜,揪出一些人来,以此要挟赤盏兰策放弃婚约,他今日在朝堂之上越是狂妄,赤盏兰策就越是不知道他查到哪一步了,自然只有退让。

    赐婚不成,严丹青又已经摸到了线索,北燕人不可能不着急,一着急就会有动作,最后有了今夜试图劫走叶惜人……

    “既然如此,那赤盏兰策的算计再次落空!”叶长明一拍手,很是兴奋,“若是能撬开抓住的这些人嘴巴,就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叶惜人意味深长:“谁告诉你今晚这些人是赤盏兰策安排的?”

    “啊?”叶长明一脸懵。

    什么意思?

    这不是赤盏兰策的人吗?!

    严丹青看向叶惜人,这般心有灵犀让人眉目舒展开,露出笑:“能威胁到赤盏兰策,就说明他对外面这些北燕人是什么处境,并不完全清楚。”

    “赐婚不成,赤盏兰策计划失败,外面的北燕人消息足够灵通,便立刻执行新的计划,这才暴露出来……”

    诏狱里面,他确实没能传信出来。

    流民暴动是外面的北燕人要救太子,而指挥之人便是他在意的人,严丹青与叶惜人做局,是博他们之间没有交流的信息差。

    赤盏兰策不知道外面被抓了多少人。

    外面的人不知道赤盏兰策为什么连赐婚都没成,又会不会陷入危险当中。

    严丹青有一种直觉,只要找出外面赤盏兰策在意的人,就能知道……北燕究竟还有什么秘密,让他肯亲自来南都冒险!

    “怎么确定不是赤盏兰策?”叶长明又问。

    “因为,他眼下可没办法与北燕人取得联系。”严丹青倏地一笑,“当蒋游不存在吗?”

    与此同时

    赤盏兰策坐在北燕使馆,眼神冰冷看向对面的人,一字一句:“天色不早了,蒋相还不回去吗?”

    这句赶客的话,已经说了好多遍。

    蒋游露出客气的笑,很是谦逊:“今日殿下受了委屈,某一定要替大梁表达歉意,今晚我就住在使馆,与殿下抵足而眠。”

    赤盏兰策面色越发阴沉。

    他衣袖一甩,垂下眼眸,淡淡开口:“有其他人在,我睡不着。”

    “这样啊……”

    蒋游像是听不懂一般,摆开棋局,笑道:“那我陪殿下再下会儿棋,等晚一些离开。”

    赤盏兰策看向窗外。

    晚一些?

    再晚一些天都要亮了!

    叶长明倒吸一口冷气,这可真是……一场宫宴前后看似平静,实则下方早已暗潮涌动,所有人都在行动,争分夺秒抢占先机。

    咦?

    不对。

    叶长明表情古怪,又提出疑惑:“这些事要根据北燕人的反应随机应变,并不能完全预料,你俩是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赤盏兰策没能与北燕人联系,严丹青与叶惜人也只传过一张纸条,就把所有事情说明白了?还随时商定计策?

    叶惜人与严丹青一齐开口:“这需要商量吗?”

    说完,两人同时一愣,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长明:“……”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点撑了。

    叶惜人心中温暖,在这绝望看不到出路的循环里面,有严丹青配合,竟也生出一些希望来,好似他们终有一日,一定能走出去。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他们仔细商量,是过去无数个循环配合的默契,如何以自己为筹码,在一团迷雾当中诈出足够多的线索,甚至以性命为代价……

    这些都发生过不止一次。

    就连聪明人蒋游不也是吗?他什么都不知道,可只要看到严丹青将赤盏兰策气成什么样,就清楚自己最应该怎么做。

    ——蒋游害怕赤盏兰策再做出威胁大梁的事,就去防着他。毕竟,如果自己出不了招,就干脆别让对方出招了!

    严丹青说完便匆匆离开,他还要去审抓到的那些北燕人,这一轮辛苦诈出这些人来,总要得到一些线索才好。

    “走吧,我们也回去,爹和娘应该担心坏了。”叶长明提醒。

    叶惜人点点头,跟哥回家。

    然而——

    叶家大门紧闭,院中早已熄了灯,只剩下安安静静挂着的灯笼,留下些微的光亮,一点看不出叶沛与廖长缨的「担忧」。

    叶长明:“……”

    叶长明:“??”

    他率先冲入叶府,不可置信:“爹娘已经睡了?没等我们?!”

    小厮尴尬地点点头。

    叶长明无语了,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情。且不说女儿被圣旨赐婚,就是女儿在外面没回来,他俩怎么就睡得着?

    “爹娘可真是的,竟然都不担心我们吗?”叶长明抱怨,“还是亲生的吗?”

    叶惜人:“……”

    ——昨儿你也睡得很踏实,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呢。

    “行了,都先回吧。”她摇摇头,并不放在心上,“爹娘睡了就别吵醒他们,这段时间都累坏了,你也回去睡。”

    “你不睡?”叶长明诧异。

    “我想等严丹青的消息。”叶惜人回答。

    对方都已经盘算到她头上,威胁她的安全,总要弄明白对方想做什么吧?而且,她摸了摸袖子里面的匕首……还有一桩事,需要静心想一想。

    叶长明闻言,神情凝重:“那我先不睡,我要陪你一起等,你若是收到严小将军的消息,记得立刻来长蘅院找我,我不会睡的,记住了。”

    妹妹都陷入危险了,他可没亲爹那么心大,这还睡得着!

    叶惜人心中一暖,轻轻颔首。

    两人分开,各自回院。

    相较于长蘅院里面,所有小厮都等着大公子回来不同,听雪院里面安安静静,丫鬟嬷嬷竟都已经睡下,连一贯最担心她的雪婵也没在屋里等。

    叶惜人脚步微动。

    最近怎么了?

    好像只要她不在眼前,这些人扭头就能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她摇摇头,也不叫雪婵起来,自个儿回了屋,点亮蜡烛,将屋里照得灯火通明,而后从袖子里面摸出匕首,借着烛火仔细打量。

    上面确实写了字,但看不清楚。

    叶惜人手指轻轻摩挲,指尖的触感清晰,她借着烛火一边看一边摸索,观察许久,又对比梅花钗上的字,眼睛模糊,才终于确定——

    “婉。”

    这上面,确实有一个婉字,摸起来触感与梅花钗上相似,只是过于模糊,所以肉眼很难看见这个字。

    叶惜人下意识眉头一皱,不知为何,一股不安在心底蔓延开,皇帝的反常,祖母院中出现与严家相关的东西……

    眼前似乎起来一层迷雾,遮住视线,让人看不真切,却无端生出恐惧来,不敢再探。

    “咻——”

    窗外有异动。

    “谁?”叶惜人抬头看去,手握紧了匕首。

    闫霜打开窗户,跳进来,言简意赅:“将军审出了一些线索,他们抓你,是想用你威胁将军,保住赤盏兰策的性命。”

    叶惜人心里一沉。

    这些人图谋不到严丹青,竟是盯上她了。

    闫霜饮下一杯冷茶,又继续:“南都城里确实还藏着一些北燕人,但不知道藏在哪里,还没有问出来,另外,将军审出一条重要消息。”

    “什么?”叶惜人忙问。

    “粮食。”闫霜神情凝重下来,“赤盏兰策想要用来交换的粮食,其实是之前大梁丢掉的那批军粮,就在附近。”

    “还在南都?!”叶惜人一惊,那批被换成河沙的粮食竟然一直都在南都附近,压根儿没去过淮安渠。

    这可真是……

    灯下黑。

    闫霜点点头,呼出一口气,“对,还在南都附近,事关重大,将军还要继续审出消息来,尽快去抢回那批粮草!”

    严丹青本想亲自过来,可那边事态紧急,只好让闫霜先过来传信,顺便保护她。

    叶惜人抿唇,随后她拿着匕首站起来,赶忙去找叶长明。

    她哥别的本事不说,打探消息还是很有些手段,眼下局势危机,大梁太缺粮食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才能开始反击北燕!

    有了粮草的线索,其他事情反而成了次要。如果找回这批粮草,加上云莱送来的粮草,至少,大梁可以与北燕再战一场。

    长蘅院

    叶惜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拿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下窜上头皮,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牙关咬得死紧,她面色苍白如纸,满眼惊骇,额头大颗大颗冷汗落下,如坠冰窟。

    ——叶长明,睡了。

    长蘅院已经关上了门,院中灯火全灭,安安静静,就好像不久前,叶长明说他不睡,会陪着叶惜人等消息只是个梦一般。

    她哥忘记找她打听消息。

    她爹娘都忘了她不吃春笋。

    昨日她没回来,全家安心睡觉。

    今日赐婚,爹娘忘记了,听雪院的丫鬟不知道她还未曾归来,她哥离开她后,就忘记他们说过的话……

    一桩桩一件件,从眼前迅速闪过,让人遍体生寒,被拉入极致的恐惧之中。

    叶惜人声音颤抖:“闫霜,你有忘记我吗?”

    “啊?”闫霜一愣,一脸茫然。

    叶惜人再也控制不住,提着裙摆转身,手上拿着匕首与梅花钗匆匆往后院跑去,祖母,昨夜只有祖母在等她!

    长寿堂漆黑一片,但佛堂内蜡烛跳动,使得跪在里面念佛的人身影晃动,在云遮月的深夜里,这间佛堂与里面的烛火,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叶惜人气喘吁吁跑进去。

    佛堂里面,赵兰君正在念经,但上面原本的白玉观音像被叶惜人砸了后,就什么都没供奉,赵氏是对着空荡荡的佛堂……安静念经。

    “祖母……”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5章 阿婉

    赵兰君回过头,愣了愣,旋即像是想起什么,扯出一个笑,声音轻轻:“惜惜来了。”

    她伸出手。

    叶惜人赶忙上前搀扶,赵兰君大半身体搭在她身上,慢慢站起来,可她竟觉得轻飘飘的,不知何时祖母已苍老成如今模样。

    哪怕心里慌乱,但触及面前之人满头银发时,她的疑惑全都吞回去,换成一句叮嘱:“祖母年岁大了,就不要总是跪在佛堂念经,这么晚还不睡觉……”

    她祖母从前也是杀伐果断的将门之女,到老了,怎么就突然这般虔诚礼佛?

    竟为了念经不肯睡觉。

    赵兰君握住她的手,站稳身体后,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慈爱的声音干涩沙哑:“我在等你,惜惜,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叶惜人眼眶一红,一瞬间委屈与恐惧在心里翻涌,再也压不住,声音颤抖:“祖母,你怎么会有这把匕首?阿婉是谁?”

    她将袖子里面的匕首取出来。

    赵兰君一愣。

    随后,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这把匕首是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你口中的阿婉是谁。”

    叶惜人眼神失望,将匕首收回。

    可是不应该啊。

    这把匕首非常锋利,是极为难得的好东西,而且祖母将其小心收在匣子里面,放在库房最中心的位置,怎么会记不得哪里来的?

    “但我知道,我忘记了一个人。”

    赵兰君再次开口,在安静的佛堂之内,这短短一句话竟让人浑身一颤,好似一瞬间头皮发麻,整个人寒毛乍起。

    叶惜人心脏被瞬间攥紧,呼吸急促。

    “忘记?”她无意识重复。

    赵兰君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看向供案,那曾经摆放着白玉观音像的地方,眼神有些空洞,一只手揪着胸口的衣衫,低声喃喃:“我不知道我忘记了谁,更不知道所谓的「忘记」,是否因为年岁大了,将记忆混淆,可我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忘,一定不能忘……”

    到底不能忘记什么?

    她的心告诉她不要忘记,可她已经忘记「不要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遍体生寒,一阵痛苦与绝望蔓延,心神不安。

    “你可知道,观音像里面的军舆图,是谁放进去的?”赵兰君突然看向她。

    叶惜人愣了愣。

    而后,她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产生。

    “是我。”赵兰君扯了扯嘴角,肯定她的猜测。

    叶惜人几乎站不住,身体晃了晃。

    那险些被蒋游等人拿来陷害叶家的军舆图,竟然真是祖母放进去的,怪不得之前试探蒋游,他始终不肯承认……

    一直弄不清楚的真相在此刻缓缓打开,叶惜人心里克制不住翻涌出恐惧来,前方像是有一个巨大深渊,黑漆漆看不到底,会将人吞噬得干干净净。

    但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滑向深渊,万劫不复。

    “观音像里面的《南都禁厢军舆图》是我放进去的,我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我手上,更不记得是谁给我的,但我清楚,我必须藏好它。”

    赵兰君握着叶惜人的手指正在颤抖,声音在夜里轻如羽:“这个念头很强烈,强烈到我明知道私藏军舆图是什么罪名,还是将它藏了起来,没敢告诉任何人,我想记起是谁让我保存,又应该交到谁手上……可我记不得了。”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明明记得这东西很重要,可就是记不清楚有关它的一切,好像是记忆被生生剜去,忘得一干二净,却痛彻心扉。

    【请收好舆图,切莫交给旁人。严。】

    叶惜人突然想到那张纸条。

    手上的梅花钗烫人,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将南都军舆图与一张纸条交到祖母手上,托她保管,若那个人姓严,就将严家刻着「婉」字的梅花钗与叶家的匕首联系了起来。

    ——他们属于同一个人。

    叶惜人还清楚记得,那张纸条上字迹秀气。如此看来,那是一个被人忘记的严家人,名字里面有「婉」的女子。

    她是谁?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祖母,您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叶惜人颤抖着问。

    “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曾经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记忆错乱。”

    赵兰君眼睛一眨,竟有泪水涌出来,控制不住的酸涩难过将人填满,好像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存在过,可她、他们,却全都忘记了。

    “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我也曾试图找人打听,可没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我记不得这个人的任何特征,只记得要保存好军舆图。”

    赵兰君闭上眼睛:“所以,我将它藏在观音像里面,日日守在佛堂,看着观音像,我有一种直觉。若是我不守着、不日日提醒自己,很快会连军舆图都忘得干干净净,再想不起分毫……”

    只要看着,她就能提醒自己,不要再忘记了。

    要永远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还有一桩事情尚未完成。虽然什么人、什么事,她都不记得,但她得守着。

    若连她都忘记了,谁还能记得?

    将门出身的赵兰君不是突然信佛了,她只是要守着军舆图,要、铭记心底里面的声音——不能忘记。

    日日守着,日日提醒,这点记忆才会依旧存在。

    明明已经回暖,叶惜人却越发冷了,连骨头被冻得生疼,她想起圣上梁越的反常,想起多次循环,一切重开,可隐约还是会留下一点点痕迹在别人记忆中……

    这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人,但她被世界抹除掉了,只依稀留下一些痕迹,谁都记不得她,这比死亡还要可怕!

    祖母守着佛堂与观音像,就像是一道门,她只要活着,就会守着,而她守着,就能连接这两个世界,叶惜人也能在此刻,通过她……

    窥见门内的一点真相,触目惊心。

    突然,叶惜人像是想到什么,瞳孔一缩,声音艰难晦涩:“祖母,你说「曾经怀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现在不怀疑了?”

    昨日与今日他们都睡了,忘记叶惜人还没回来,但祖母还等着。

    赵兰君抓着她的手收紧,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看向她,恐惧与担忧在她脸上再也遮掩不住,哽咽着开口:“因为,我们也在忘记你了。”-

    “蒋相,我困了。”

    赤盏兰策忍无可忍,再等下去,外面的天就要亮了,而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处境,严丹青又查到多少,他都一无所知。

    蒋游撑着疲惫的身体,脸上露出笑:“殿下若是困了便睡吧。”

    “你不走我怎么睡?”赤盏兰策直言,不等蒋游继续打马虎,冷冷道,“蒋相若真心和谈,就用不着如此防着我,已经快一整夜了,严丹青就算想做什么,恐怕已经做完,你用不着继续撑着。”

    他脸上带着讥讽,眼神嘲弄,竟让蒋游不知道怎么回,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今赤盏兰策要撕破脸皮,他还能如何?

    蒋游手上捏着棋子,脑海中盘算着。

    “嘭——”

    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随后,严丹青大步闯入院中,手上的刀还在往下滴血,身后带着的人皆是一身煞气,他只是随意地在袖子上擦掉血,眼神冰冷走到他们面前。

    “严丹青,你这是作甚?”蒋游厉声呵斥,肩膀却微不可见放松下来,严丹青现下能来见赤盏兰策,必然是手头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是好事。

    他不用再强撑着拖延时间了。

    赤盏兰策也突然平静下来,将棋子随意地扔在棋盘上,打乱棋局,神色淡淡:“严小将军,这么凶神恶煞冲入使馆中来,是又想拿我下狱吗?”

    闻言,严丹青收刀入鞘,“将赤盏殿下关起来有什么用?毕竟,粮草在南都,而殿下在意的人又都在我手上。”

    这一句话云淡风轻,就仿佛不是威胁一般。

    赤盏兰策猛地看向他,身体一瞬间绷紧,眼神变得犀利。

    随后,他笑道:“严春昼啊,你现在是越来越会耍诈了,你若真抓到想抓的人,现在就不会跑来找我。”

    严丹青面色平静,但心下翻涌。

    赤盏兰策这话……是说他们找到想找的人后,知晓某些消息,就不用来找他了吗?那又会做什么?

    蒋游更是心下大骇,赤盏兰策还有人、粮食在南都,每一个消息都像是一道惊雷,打得人心绪翻涌,他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打断对峙中的两人。

    严丹青大马金刀在一旁坐下,漆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赤盏兰策,端起一旁的茶水,从容饮下一口,神色越发平静:“有什么区别吗?既然都在南都,我就能找出来,不过是时间而已,赤盏殿下可千万别着急,我们慢慢等。”

    赤盏兰策闻言,丹凤眼一沉,似笑非笑:“你们有时间慢慢等吗?”

    他可是知道大梁缺粮,时日无多。

    “赤盏殿下可以试试。”严丹青回视他,声音淡淡,“你猜猜,昨夜城外平息之后,我的部下马山去了哪里?”

    他又看向外面的月色,露出笑:“已经三月初七了。”

    赤盏兰策死死盯着他,两人无声对峙,房间里面陷入极致的安静,都不说话,寸步不让,眼下就是赌谁能耗得起时间。

    南都缺粮,先断粮还是先将人与粮找出来……

    马山去做的事是严丹青的一个筹码,因不知是何事,就不知道筹码有多重,两人背负各自的家国,博得就是生死。

    蒋游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翻涌的所有疑惑,皱巴巴的手指捏紧袖口。

    半晌,他突然开口打破平静:“南都缺粮,但也不是一点都撑不下去,老朽年纪大了,最不忌千古骂名。”

    这句话很突兀,却是给严丹青加码,告诉赤盏兰策——

    南都很缺粮,我蒋游是可以为了大梁生死存亡做出一些背负骂名的事,让这个国家撑下去,所以,赤盏兰策耗得起吗?

    外面一点点有了光亮,晨光熹微,已经快寅时了。

    赤盏兰策一字一句:“我把粮草还给你们,让我离开南都。”

    严丹青一口应下:“好!”

    蒋游却是面色一变,冷声道:“严丹青,两国将要和谈,北燕太子可不能离开南都!”

    如今大梁势弱,一旦让赤盏兰策离开了,他们还能用什么拿捏北燕?!

    严丹青根本不理会他,只是一挥手,吩咐:“来人,带兰策殿下离开使馆。”

    态度和煦下来,「赤盏殿下」也变成了「兰策殿下」。

    外面的人立刻鱼贯而入,蒋游想要阻拦。但他现在手上没人,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严丹青将赤盏兰策带离,去做他们的交易。

    蒋游脸上青紫难辨。

    随后,赶来的应昌平上前,疑惑:“蒋相!这是怎么了?严小将军怎么带走了北燕太子?要去追吗?”

    “来人,备车!”蒋游一甩衣袖,冷声道:“去将张元谋带出来,送上马车。”

    粮草!

    那批粮草竟然一直在南都,他必须得尽快拿到,阻止严丹青与赤盏兰策交易。

    与此同时

    马车上,赤盏兰策偏头:“严小将军竟然答应得这么干脆?肯放我离开?”

    严丹青回视他,眼神无波无澜:“你既肯放弃阴谋算计,让你离开又如何?我倒是应该担心,你是不是真心还粮草给我们。”

    赤盏兰策垂下眼眸,轻叹口气:“既然用计杀不死你,那就把战场换回淮安渠吧,粮食还给你,我回去,我们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他看着面前之人,眼神真挚。

    “我绝不会输给你。”严丹青回答,单手撑着刀,端坐在马车之内,脊背挺直,如山如松,屹立不倒。

    “我赤盏兰策这一生,没输过。”赤盏兰策放肆一笑,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桀骜不羁,“走吧,去护水河码头。”

    将战场拉到淮安渠。

    这是他们同意交易的理由-

    叶惜人撑着供案勉强站稳,眼前一时竟漆黑一片,好似已坠入无边黑暗,冰冷缠绕着她的身体,寒意流向四肢百骸。

    怎么会?

    所以,已经有人循环过了?

    而她被人遗忘,正是说明循环是有代价的?

    他们在看不到她的时候,会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上个循环就有了迹象,这个循环格外明显,那下一个循环呢?

    老天给了一次次重生的机会,到最后,竟是要以被所有人遗忘为代价吗?

    “惜惜……”赵兰君将她抱住,浑身颤抖,“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身上又发生着什么,但你还年轻。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以自身性命为重,好好活下去!”

    祖母一把年纪还要为自己担忧,叶惜人眼眶通红,她深吸一口气,将眼睛里面的湿润吞回去,露出笑容,轻声安抚:“哪有什么事情?我都能解决的,祖母莫要担心,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惜惜还是惜惜,不会忘记。”

    “真的吗?”赵兰君喃喃。

    “真的!”叶惜人声音笃定。

    赵兰君见她神色如常,脸上甚至带着笑意,一派轻松自然,也就放下了心来,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已然有些撑不住。

    叶惜人笑着送祖母回房间,低声哄她睡觉,等人睡熟之后,又掖了掖被子,关上门。

    而在房门关上那一刻,她背靠着房门,无力地捂着嘴滑坐下来,无声哭泣。

    怎么会这样?

    她连循环如何产生,要如何结束都不清楚,又怎么才能找到办法脱离循环?根本就没有无限次重开的机会啊!

    他们会忘记她,就像是忘记那位「阿婉」一样,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抹除干净吗?从此以后,再无记得有她存在。

    叶惜人抱着膝盖哭了一场。

    随后,她擦掉眼泪,猛地站起来冲向书房,一双漆黑的眼睛红肿,却又重新带上坚韧。

    不能放弃,还有希望,他们还没忘记她,只要找到脱离循环的办法,她就能活下去!

    叶惜人从未如此明白那句——

    她要救的,是她自己。

    当初的南都军舆图是她从观音像里面取出来藏好,等陆仟走后,就拿给了叶沛看,主和派与主战派那时对立严重,就连叶沛都不敢轻易拿出来,就怕成为主和派攻讦的武器。

    也就是说,那位「阿婉」留下的军舆图,如今还在叶家!

    叶惜人慌慌张张跑进书房,翻了出来,点上所有蜡烛,开始研究这祖母口中、有人要她保管的重要东西。

    既然重要,或许就有信息呢?

    军舆图画在羊皮卷上,打开很长,而那张裹在一起的纸条却很小,只有一句话,像是仓促中写下。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足可见写字之人的慎重。

    叶惜人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阿婉」已经不被人记得,想来关于她的许多东西也不存在。尤其是文字相关,否则,认识她的人怎么会不产生怀疑?

    一件两件就罢了,东西多了,怎么可能一点不觉得奇怪。

    可这张纸条还在,上面的字也还在,是否说明。因为祖母在努力记得「阿婉」,记得军舆图和这件事,所以纸条就还在?

    那……

    除此之外,「阿婉」有没有在图上留下其他与循环相关的线索呢?

    叶惜人皱着眉,对着蜡烛举起军舆图。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6章 手札

    叶惜人没见过舆图,看不出舆图是否正确。但她能看到上面一切正常,不似梅花钗与匕首一般有「阿婉」相关的痕迹。

    哪怕对着蜡烛看了一夜,仍没找出任何线索,天光大亮时,蜡烛将要烧净,她将羊皮卷翻来覆去研究。

    不应该啊?

    这舆图若是没有任何问题,「阿婉」怎么会交代祖母藏好,观祖母反应,与那「阿婉」分明是旧相识,感情深厚。

    私藏军舆图是重罪,到底有什么秘密需要隐藏?

    谋反?只是一张军舆图,可还谋反不了,他叶家没这个本事。

    叶惜人坐在这屋里,早过了寅时,天已大亮,外面丫鬟婆子陆陆续续起来,叶府上下如同苏醒的机关,慢慢运转开,可就是没一个人进来看一眼,仿佛这屋里面从未有过她们的「姑娘」……

    她越发觉得刺骨寒冷。

    窗外照进来的朝阳也不能暖上分毫,桌上烛火跳动,承载着她破开循环最后希望的羊皮卷安安静静摊在桌上,找不到丝毫线索。

    叶惜人不死心,继续拿起羊皮卷。

    若是她不行,就去找叶沛、严丹青帮忙,她不相信这上面没有线索。

    她拿着舆图站起来,枯坐一整夜,精力耗尽,猛地站起来时眼前一黑,头晕目眩,撑在桌上勉强站稳,一股烧焦的味道突然传开。

    叶惜人神色大变,迅速收回手。

    在她撑在桌上时,那舆图搭在了没烧净的蜡烛上,竟然被火撩到一角,瞬间卷曲!

    她抓住舆图着急拍了拍,随后长出一口气。幸而收手及时,舆图只被烧到边角,没有其他损伤,不妨事。

    叶惜人正要重新卷起羊皮卷,目光扫过,神色一凝,将舆图拿到眼前仔细看,纤细的手指搓了搓边角,黑灰抖落,隐隐折痕。

    夹层!

    这舆图竟然有夹层!

    叶惜人重新坐下,将舆图打开,又拿起一旁锋利的匕首,一点点沿着边角轻轻撬开粘连在一起的羊皮卷……

    随着手上动作,心跳几乎蹦到嗓子眼,整个人绷紧神经,全神贯注,掌心有些出汗,却克制着手指平稳,慢慢起开。

    “撕拉——”

    叶惜人一把将羊皮卷夹层撕开,内部一览无余,而看清楚瞬间,头皮阵阵发麻,寒毛乍起,里面——

    竟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马车连夜出了南都,一路疾驰。

    这辆马车看起来灰扑扑,极致低调,外面跟着的护卫并不多,个个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只管执行任务,护着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目的地。

    车内只有两人。

    蒋游坐在中间,一旁是被铁链绑起来、浑身是伤的张元谋,连行动都困难,二人之间极致安静,只有马车晃动,马蹄哒哒。

    许久之后,张元谋终于打破平静。

    他明明模样狼狈,却是嗤笑一声,无尽嘲讽:“蒋相这是终于决定要杀我了?又何必带出来杀呢?”

    蒋游端坐在车内,一旁放着一把锋利的刀,张元谋很了解他,这是将他带出去,却不准备再带回来……

    他不怕死,只是想不明白这人的目的,明明之前一直不肯让他干脆死掉,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蒋游终于看向他,神色平静:“既然你不相信,我就带你亲自去看看。”但看过之后,就活不成了。

    “看什么?”张元谋眉头一皱。

    蒋游不答,只是闭上眼睛,任由马儿疾驰,来到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南都城背后的一个村落,距离南都有些距离,又被几座山环绕,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这里却难得宁静。

    天已经大亮,炊烟寥寥。

    早有孩童起床后用过早饭,趁着大人们忙耕种,在村里玩闹起来,他们呼啦啦跑上山,又呼啦啦跑下来,欢快地跑到河边。

    “不许去河边!”有大人呵斥。

    “哈哈哈!”他们又大笑着从河边跑开,冲向村子里面,孩童的声音尖锐,尤其玩闹起来,你一声我一声异常高亢,远远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炊烟寥寥的乡下,这份「高亢」的声音显得安宁又热闹。

    马车安静停在村外。

    张元谋眉头越发紧皱,实在是不明白,都到了眼下时刻,面前之人为什么还有心情带他来这里?

    蒋游伸出手,将他身侧的车帘掀开一角,他们可以看到外面,却不让外面看到里面。

    正巧玩闹的孩童们看到马车,兴奋地跑过来,他们有人手上拿着纸糊的风车。有人拿着竹片做的,还有人手上拿着风筝,呼啦啦一起跑过来查看。

    但大抵是记着大人的叮嘱,怕遇到拐子,不敢靠近马车,只远远探头看,一个推搡一个,很是好奇。

    张元谋眉头皱得能夹蚊子,正要开口,倏地视线一顿,停留在孩童群中的一个稚子身上……

    他瞳孔一缩,一度怀疑自己看错了。

    下一刻,不顾身上的铁链与伤口,猛地坐起来,将脑袋凑过去,一张脸几乎贴在那条缝隙上,眼睛眯起来,仔细去看。

    那小孩穿得单薄,倒并非是没有衣衫,而是天已回暖,孩童们整日跑跳,反不宜穿得厚实,他身上的棉布衣衫半新不旧。但洗得很干净,手上拿着竹片做成的风车,做的精细用心,算是最「气派」的那一个。

    长时间在乡下跑,晒得有些黑了,但面色红润,一双眼睛乌溜溜转着,正与其他小孩一起好奇张望,手上脏兮兮,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完全就是个皮猴子。

    大抵不小心被身侧小孩挤到,两人推推嚷嚷,大笑声高亢。

    张元谋却被震惊到说不出来,唇上下抖动,身体颤抖起来。随后,他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蒋游,声音晦涩嘶哑:“他……活着?你竟没有骗我?!”

    那是梁锦啊!

    蒋游说过梁锦还活着,但他只当是为了得到线索,编出来骗他的瞎话,从未相信,可眼前是活生生的梁锦。

    他那么熟悉他,哪怕阔别一年,仍能一眼认出。

    蒋游手死死压着蓝布帘子,不让他打开,垂下眼眸,遮挡住眼中全部情绪,“你抱过他,我也抱过他,你是臣,我也是臣,小皇帝梁锦已经死了,现在这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孩童。”

    张元谋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他额头青筋正在跳动,由于过度震惊,鼻翼疯狂扩张,呼吸紧促,手指颤抖,马车之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本想将他送到最南边去,但天下不太平,路远难行,途经此处时,他说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我命人为他找一户好人家,充作养不起孩子的流民,把他过继到那户家里。”

    蒋游叹口气,声音轻轻:“那家人很好,夫妻恩爱,妻子喜欢孩子,只可惜丈夫有病生不出孩子来,就把他当成亲生的收养,上了族谱。那家妻子将他养得很好,从前总是爱生病,来了之后,只有刚到时病过一场,如今身体康健,长高了、长胖了。”

    外面孩童见这马车停在这里不动,越发好奇,但推推嚷嚷,还是没有靠近,打闹声一片,十分热闹。

    张元谋贴在缝隙之上,死死盯着外面。

    绑起来的手控制不住攥紧衣袖,一直盯着那小孩看,双目通红,只恨不得扑上去看个真切。

    然而,蒋游放下了帘子。

    “眼下战事还没波及到这里,流民也只聚集在南都城外,尚未往外扩散。所以这里还有片刻安宁,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孩童。若是南都城破,大梁国亡,这大梁所有百姓,没有一个能辛免于难。”

    蒋游看向他,咬紧牙关:“张元谋,我让你见到他,就不可能让你活着回去。在死之前,你是想要这大梁江山被人践踏,大梁子民生不如死,还是要驱除鞑虏,守护这份安稳?”

    张元谋重刑加身,始终说不知道那批军粮去了哪里,只承认交到了赤盏兰策手上,由对方处理。

    别人都已经放弃从他口中得到答案,蒋游却一直没放弃,他不相信能查到他对梁锦动手的张元谋,会完全不知道赤盏兰策将粮草藏在哪里!

    这个人一根筋,但粗中有细。

    如今,能不能让他开口,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蒋游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告诉我,你们劫走的那批军粮究竟被赤盏兰策藏在哪里?”为什么他们翻遍南都城都不能找到?

    张元谋不答。

    许久之后,他突然问:“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蒋游愣了愣,随即轻声回答:“平安,那家人给他取名「平安」。”

    外面,已有大人注意到这辆马车,有人快步过来,眼神防备,小孩子们便在呵斥声中,呼啦啦一阵散开。

    “平安!”一妇人快步跑过来,满脸急色,“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跑到村外来吗?外面现在很乱,会有拐子,将你拐走之后,你就再也吃不到娘做的糖糕了。”

    “娘,我们没靠近,就是看看。”稚嫩的声音越来越远,“那车子是官老爷的车,不是拐子。”

    “就你聪明……”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

    张元谋扑上去,再次掀开帘子,这回他只看到妇人背着小孩远去的背影,那孩童趴在妇人背上,手上举着做工精细的风车,妇人突然笑着跑起来,风车立刻转啊转,平安的笑声回荡。

    阳光穿过风车,落在地上。

    直到再也看不见,张元谋一点点收回贪婪的视线,回过头时,早已满脸是泪。

    “我确实知道粮草在哪里……”-

    护水河

    严丹青看着大河方向,手握紧成拳,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这片他们熟悉的护水河此刻看上去很是平静,码头一艘艘船来船往。

    天下战事不断,行台南迁,大梁许多人都涌向了这座南都城。

    身侧,赤盏兰策紧了紧白狐裘衣,露出笑容:“没想到吧?你们的粮食一直在护水河上,从未离开过。”

    粮食在南都地界,又没在南都。

    运载着粮食的一艘艘大船,此刻就飘荡在河上,竟始终没有登上任何码头,怪不得他们无论如何盘查都找不到一点踪迹。

    粮食在水上,未曾着陆。

    严丹青回头看向他,眼神犀利如刀,又问:“你们是怎么劫走军粮的?”

    运粮船是运粮船,如今装载着粮食飘荡在护水河上的大船是民船,张元谋与赤盏兰策是怎么在蒋游与运粮队的眼皮子底下,将粮食换走的?

    要知道,粮食既然在护水河上,说明那批军粮是在离开护水河之前,就被换走了。

    怎么做到的?!

    赤盏兰策眯起眼睛笑道:“这是个秘密,严小将军以后可以慢慢猜。”

    他整了整衣衫,嘴角的笑容越发温和,歪歪头,一脸无辜:“所以,严小将军想好怎么换吗?别想直接去抢哦,我既然带你来了这里,只要交易不顺利,这些粮食顷刻间就会沉下护水河。”

    护水河这么大,人下去都活不成,更别说那些粮食,只要赤盏兰策的人将粮食倒入护水河,很快便会冲散,再也找不回来。

    那是许多人活命的机会。

    严丹青手摩挲着腰间的刀。

    长枪适合战场之上,他在南都之内,日常都是使刀,感受着刀柄的冰冷,他淡淡回答:“那要看赤盏殿下想怎么换?”

    赤盏兰策脸上的笑容一收,声音冷漠,“给我一艘大船,我们在护水河上交易,你拿粮船,让我们的人上大船,放我们离开南都。”

    严丹青看着他。

    再次验证还有他们的人,只说换船,看来是有人接应他,只要乘船安全离开南都,他们就有办法脱身。

    “好。”严丹青同意。

    随后,他立刻吩咐人备船,而赤盏兰策身后,仅剩的阿右与莫勒放出信号,与护水河上的人取得联系。

    这个交易看起来很公平,一方给粮,一方放人,在护水河上完成交易后,一个向上,一个往下,分道扬镳,又去战场上再战。

    都安排妥当后,严丹青带着赤盏兰策踏上大船-

    叶府

    外面热闹,里面却安安静静,阳光透过窗户进来,却照不到叶惜人身上,她看着藏在羊皮卷里面的手札,身体绷紧,随着上面的每个字映入眼帘,浑身颤抖。

    【吾名严婉,生于景佑十六年,忠勇侯严家长女,有兄长严山河,胞弟严丹青,及笄之年,北燕躁动,边关战事将起,父母提前送我归京,养于祖母好友赵兰君夫人膝下。】

    【景佑三十五年,嫁裕王梁越为妻,同年扶梁越登基,册立为皇后。】

    【我一直经历着死亡轮回。】

    【现在,是我死亡轮回的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7章 曾经

    熙和二年,二月二十九,也是叶惜人开启循环的前一日,是严婉循环的最后一次,而她察觉再无重来的机会,便留下这份手札,藏于军舆图中。

    这世间许多东西都可能毁掉、消失、遗忘。但军舆图意义重大,绝不会被人随意忽略,这份南都禁厢军舆图出现在叶家,不是有人借此谋划什么,只是一个走投无路、处于绝境中的女子,想要留下她的痕迹与线索。

    若是天命眷顾,就能等到有一日,有人打开这份手札,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她等到了叶惜人。

    手札上的每一个字都潦草匆忙,但下笔磅礴有力,叶惜人仿佛看到写下这份手札的女子,正缓缓讲述着她的故事、一些叶惜人乃至世人都不知道的故事。

    这份手札一点点变大,如山川河流,而叶惜人跨越了时间与空间落在手札之上,隔着两人各自数十次的轮回,与严婉对话。

    她好似出现在了眼前,娓娓道来。

    “我的循环开启于景佑三十四年,献宗仓皇落败,回到北都,给我兄长留下一个烂摊子,兄长苦苦支撑无果,万箭穿心而亡,北燕攻向北都,献宗与奸相决定迁都。”

    “那一年我还养在叶家赵夫人膝下,父亲惨死,胞弟流落在外,母亲一身素缟回到北都,坚决不肯随着行台南迁,死守国都,叶家忠烈,同不肯离去,北都城破,我们死于乱刀之下……”

    严婉的第一次循环里面,叶家与严家都死在了北都。

    与叶惜人一样,她一开始摸不清情况,好几次都是因为北都城破,死在了乱刀之下,大厦将倾,命数已定,他们北都这么一点人,怎么可能抵挡住北燕千军万马?

    在第四次循环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去看看走出北都会怎样?

    严夫人不肯离开,死在北都,而严婉也没能活多久,南迁路上,献宗、奸相被北燕军追上,全都死了。

    “既然都会死,那为什么要离开北都?”严婉与严丹青长相相似,那张清丽的脸上带着坚韧果断,眼中是将门之女的凶悍之气,“第五次循环,在叶叔帮助下,我与蒋游联手杀了献宗与奸相,扶持小皇帝上位,死守北都。”

    然而,他们没能撑住,北都城破,北燕……屠城。

    严婉与叶家人都死于屠城当中。

    于是,严婉再次改变思路,她在叶沛助力之下,与蒋游、张元谋等人联手杀了奸相,扶持蒋游拜相,由着献宗主持南迁事宜。

    行台开启南迁,严夫人不肯离开。

    隔着数次生死轮回,叶惜人仿佛见到严婉那时候的痛苦。一边是家人,一边是家国,她带不走母亲。

    严夫人沉木珍送她离开,严家必须有人镇守北都,丈夫死了,大儿子死了,小儿子流落在地,不知去向,沉木珍至死不肯离开,但她希望女儿有一条生路。

    严婉走了,她留在这里只不过是又一次轮回,她要送行台去往南都,为大梁谋求生路。

    严家人无论是走是留,无论在哪里,心里装着的都是家国。

    他们再一次扶小皇帝登基,一路借助严婉循环的能力,多次突破险境,成功在景佑三十五年二月,来到南都。

    “你的循环,每次都是回到最初?”叶惜人轻声问。

    手札之上,严婉仿佛站在对面,面前是书案,她一边绝望书写,一边喃喃:“我轮回的规律是不断回到景佑三十四年九月,我已经经历了无数个北都城破、母亲惨死、仓惶逃离……”

    太痛了!

    每一次循环都要面对一次灾难,看到遍地尸骸,她站在时间的尽头,看着注定发生又阻止不了的惨烈,一遍遍重现。

    她的绝望处境并不能真正逆天改命。因为,那是景佑三十四年,大梁被北燕践踏,无力回天,严婉只能用生死,不断延长这绝望的前路,做不到力挽狂澜。

    叶惜人心尖一颤。

    她最初的循环与严婉一样,都会回到起点,是在第七次循环严丹青死后,循环节点才正式发生改变,就好像自那时开始……严丹青才算正式进入循环,她有了同伴。

    之前,她不过是如同严婉一样,进行着一个人绝望的独角戏。

    而比起严婉,她的循环好了太多,她有一个同伴,又不必经历那漫长、看不到出路的绝望重复,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

    “我是在行台来到南都之后,与梁越重逢。”严婉眼中各种情绪闪过,最终变成眷念与温暖,绝望的笔触之间,竟有了暖意。

    她早就认识梁越,在很小的时候书信往来,长大后他们相爱。

    但献宗时候,梁越是不被重视的裕王,严家是镇守边关的将军,献宗永远不可能为梁越与严婉赐婚,于是,他们一个不娶,一个不嫁。

    行台来到南都之后,严婉与梁越重逢,她一个人的循环还在继续,进行着一次次的试错。从这时候开始,梁越在每一次循环里面都会无条件相信她,陪着她一点点往下走。

    那是已经快要发疯的严婉,在轮回中唯一的温暖。

    也是这时,她胞弟严丹青出现了。

    这位流落在外的弟弟没有死,更没有沉溺于痛苦中,他身体里面留着严家人的血,拉起一支大军,抵挡着北燕。

    “春昼出现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终于在一次次轮回当中窥见了希望。”严婉眼神温柔,嘴角露出笑,“有父兄在前,旁人鲜少注意到吾弟春昼。但我们严家人都知晓,他的天赋极好,是可以成长为青史留名的大将军王,封狼居胥……”

    笑容僵住,她神色又变得消沉。

    父亲曾经说过,待春昼成长起来,大梁将再不惧北燕。可是,春昼还没成长起来,北燕那边的赤盏兰策就已盯上大梁……

    同一个时代,天纵之才仿佛不会只出现一个,他们发现严丹青的天赋,北燕那边就出现一个更怪物的赤盏兰策。

    对方是北燕王之子,又深得宠爱,北燕数百年积累仿佛都在他一人之上,称作「圣子」,天生就坐在权利之上,想做的事情就能做成,毫无阻力。

    但幸而,大梁绝望之境,历经磨难而成长的严丹青及时出现了。

    严婉与梁越想要控制朝堂,给予严丹青支持,却没想到,这个国家已经烂成这样,外狼虎视眈眈,内部这些人却还只想着如何夺权!

    她与梁越是为保全这个国家筹谋,可那些官员总担心裕王夫妻谋朝篡位。

    于是,他们把持住小皇帝,乱了大梁内部。

    一道道圣旨急招严丹青回京,他咬牙不肯离开,孤守淮安渠,无粮无支援,背后还有人捅刀,最终惨败。

    “我听到梁越与蒋游谈话,这个国家必须变法,可眼下局势连给他们变法的时间都没有!”严婉的愤慨透过笔,出现在叶惜人眼前,“第十二次循环,我决定扶梁越上位,他为皇我为后。如此,总能支撑我家春昼在前线与赤盏兰策相斗吧?”

    然而,这一次还是失败了。

    交州、徐州的兵祸与旱灾相继爆发,大梁没有粮草,被他们信任的张元谋背叛,将送往淮安渠的粮食变成了河沙,她与梁越撑不下去,淮安渠撑不下去,流民们也撑不下去。

    这一次,是流民与乱军闯入了南都,她与梁越死于内乱……

    那是熙和二年,三月初八。

    也就是叶惜人的明天。

    如果没有三月初五夜里的流民暴动,三月初八,流民同样会暴动生乱,与交州乱军一起攻破南都,从内部灭了大梁。

    即便如今蒋游抽调粮食安抚流民,又能撑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第十三次循环,我从粮草下手,及时挽救危局。”严婉继续往后。

    严婉的循环更痛苦,但更有优势,她有足够多的时间。

    这一次,她让人去云莱弄回了粮食,稳住流民,提前控制张元谋,将粮草顺利送到淮安渠去,严丹青攘外,她与梁越、蒋游安内。

    ——还是失败了。

    “赤盏兰策就是疯子,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这个疯子与春昼同归于尽,北燕圣子亡故,死在春昼手上,北燕人就如同疯了般,不要命攻向大梁。”到这里时,严婉是疑惑,也是极致的愤怒。

    叶惜人可太明白她了。

    赤盏兰策就是个绝对的疯子!

    只要能杀严丹青,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在乎,叶惜人一直很奇怪。难道在他眼中,严小将军的命对于大梁,竟然比他这个圣子对于北燕更重要?

    她想不通。

    严婉也想不通。

    严丹青说他们都死后,大梁与北燕胜负五五开。从严婉手札之中,她知道了结局是失败的那五成。

    “第十四次循环,我才惊觉身边的人似乎在忘记我……”严婉满脸泪水,簌簌落在手札之上,“与我越是亲密,就越是先忘!”

    梁越有多爱她,严婉再清楚不过。

    那是在轮回当中,用生与死验证的事实。可是这么爱她,记得她一切喜爱、记得她说过每一句的梁越,竟然在忘记她。

    叶惜人明白严婉的绝望,就如她此刻,遍体生寒,不是错觉,也没有侥幸,她真的会在循环当中,被所有人一点点忘记,从她最亲近的人开始……

    严婉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无论是严家女,还是中宫皇后,她都想救这天下所有人。

    第十四次循环,她早早准备粮食、提醒弟弟注意,甚至因为提前知晓军情,告知严丹青,大梁的优势更大,严丹青已将北燕军赶到黄河附近。

    “又失败了!”

    严婉呼吸粗重,几乎是气急败坏:“赤盏兰策竟然再次借助黄河,牺牲掉一万北燕军与他自己,就为杀春昼一人!”

    那可是一万北燕铁蹄!

    赤盏兰策竟然就牺牲了,只为诱杀严丹青,而这一局当中,他还以自己的命为诱饵,最终,他与严丹青双死。

    赤盏兰策做了最「赔本」的一个买卖,他搭上自己的命与北燕一万铁骑,就为杀严丹青一人……

    可他赢了。

    大梁本就危如累卵,即便严婉提前准备,可她种不了粮食,挽回不了献宗掏空的国家、留下的烂摊子,云莱送来的粮食也很有限。

    大梁的将军再没有如同严丹青一般能战之人,北燕又是疯了般,要为他们的圣子报仇,那是个有宗教信仰的国家,赤盏兰策是个狠人,他将北燕信仰绑在了自己一人身上。

    圣子被杀,留下临终血书。

    这些北燕人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扑向大梁。

    又输了!

    叶惜人看着后面那句话,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这一次严婉的死法令她绝望,又生出一股愤怒来,她只恨不得与赤盏兰策、与那些北燕人,同归于尽!

    严婉书写的笔墨变得沉重,山河压在她身上,十几次轮回折磨,尽在笔下。

    仿佛她站在手札之上,呜咽出声:“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已经忘记我,我明明就站在这里,只要不出声,他们谁都不会看我一眼,仿佛,我不曾存在……”

    只有她拉住那人,主动说话,那人才像是突兀醒过神来,想起关于她的事情,而这还必须是亲近之人,不亲近的人已彻底想不起来。

    严婉与叶惜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下一次……

    她还能站在这里吗?还有人能看见她吗?那些亲近之人还能想起来吗?

    叶惜人冷得牙齿打颤,眼前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是她湿润的眼眶,也是严婉大颗大颗落下的泪。

    “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想活着,我想大梁人都好好活着,可三月尽在眼前,我还是找不到突破的办法。梁越察觉了我身上的异常,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一度忘记我,更不相信我编出来哄他的理由。”

    严婉泪如雨下:“于是,我将循环原原本本告诉他,阿越找出前段时间赤盏兰策送来的议和书,决定和谈,他要我活下去……”

    这一次重开,严丹青已经拿回北都,赤盏兰策送来了议和书。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可她却知道,赤盏兰策如同火药随时会引爆,谁都不知道他又在谋划什么。

    严婉答应了,赤盏兰策既然愿意亲入南都。即便和谈不成,他们也能杀了这北燕圣子,多一筹胜算。

    “这一次我们将要和谈,阿越不允许再有失败的可能,我们出现了一些分歧,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安。于是,我写下这手札,存于南都军舆图之中,托蒋相带到叶家,交给赵夫人。”

    “我真是一个糟糕的晚辈,叶家上下都对我极好,赵夫人待我如惜惜一般无二,我却将这么危险的东西交到她手上,并希望我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后,她还能记得我……”

    严婉满脸愧色,声音颤抖:“可我发现,越是亲近就越是最早忘记,可越是亲近,就越是容易留下痕迹!”

    “军舆图只有突兀出现在叶家,他们才会觉得奇怪,若天命眷顾,这手札还能留下,交到可以挽救大梁的人手上,这个国家、整个南都,才有希望!”

    叶家那么好,赵夫人对她疼爱,她最喜欢的妹妹惜惜那般可爱……可是,她把危险的东西送到了他们家,将希望寄托给他们。

    若是这一次失败,循环结束,大梁国亡,这军舆图就没有任何作用。

    若是大梁未亡,或是还能重开,这手札带着她前十四次循环的消息,就有可能是大梁的希望!

    “这是第十五次循环,我的最后一次,我们将与北燕和谈。若是我与大梁能度过危机,我会来取回手札。若是还有下一次,我会在手札上再添一道记录。”

    “若是没人来,手札上并未有第十五次循环记载,那我彻底失败了,不存于世,我不知道手札能不能有得见天日的一天,也不知道会是谁发现它……”

    严婉放下笔,看向叶惜人:“但请你,救救大梁,救救这南都三十万无辜百姓!”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8章 双死(修)

    叶惜人闭上眼睛,日头已经爬了上来,阳光一点点照进来,落在闺房的书案上,照亮摊开摆放的手札。

    蜡烛完全烧净,凝结成蜡油落在烛台里面。

    她再次睁开眼睛,手指抚摸过阳光照着的手札,指尖落在严婉关于第十四次循环的最后一行记录上……

    严婉写下手札的时间是二月二十九。但不意味着严婉就死于二月二十九。相反,根据之前的循环推测,严婉应当是死在与赤盏兰策和谈之后,南都城破、大梁国亡。

    否则,一国皇后怎么会轻易死去?

    灭国时间应当是三月初三之后,因为严婉记载当中,第十五次循环,大梁与北燕约好的和谈时间,也是三月初三。

    而她的第一次循环是三月初一,那记忆当中如同一场梦一般,稀里糊涂就被满门抄斩的三月初一,绝无可能是严婉的第十五次循环。

    毕竟,严婉活着,就不会让他们家在写下手札的第二日,被满门抄斩。

    严婉的第十五次循环,与叶惜人的第一次循环,绝不是同一个时间线,世界又重开了一次。

    叶惜人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没有可能,严婉的最后一次循环,与她的循环完全能衔接?

    严婉在二十九日写下手札,那一次循环中,三月初一叶惜人与叶家都还活着,之后严婉循环失败,叶惜人与她都死在这一次循环当中。

    世界重开,又到了三月初一,这一次再没有严婉,梁越与蒋游一心促进和谈,叶沛作为主战派多番阻拦,蒋游以「考场舞弊」陷害叶家满门抄斩,叶惜人死后重开。

    自此便是她的循环!

    严婉的第十五次循环失败,世界重开是因为严婉还是因为她?

    如果因为她,为什么没有那一次世界的任何记忆?如果是因为严婉,那说明严婉在第十五次循环结束后,还没死,却又为什么没来更改手札?

    还有,在严婉循环当中已经更改过世界进程,第十五循环开始,北都收回、云莱买回了粮食,为什么在她开启循环的时候,都未曾存在?

    叶惜人实在是想不明白。

    连接上她们循环的「重开」,到底是因为谁?

    从世界进程来看,更像是因为严婉,时间倒回。所以严婉许多的努力都已经「重开」。可若是因为她,她还活着,有第十六次循环,为什么没有做些什么,手札上也没有她关于第十五、第十六次的记载……

    叶惜人摇摇头。

    她只能推测出,第十五次循环失败后,大梁极可能遭遇严婉第十四循环的结局,大梁国亡,南都城破,那一轮当中,严婉的死法,也正是……她的死法。

    叶惜人抚摸过手札上第十四次循环最后那简单的一行字,控制不住眼泪落下。

    她很害怕。

    尤其是在知晓严婉这个人存在之后,就更加害怕了,按照手札记载,她与严婉关系极好,可自己翻遍记忆,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哪怕看过手札,仍然没有关于严婉一丝一毫的回忆,好似这个人从不存在。

    这也将是她不能脱离循环最后的结局。明明自己还在,明明自己活过一场,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将不再记得她。

    而只要她活着,哪怕山河破碎,哪怕大梁不复存在,她都不用遭遇失败之后的惨烈,被人遗忘!

    叶惜人怕到浑身颤抖,但手指紧紧攥着手札,隔着水光,似望着站在眼前的严婉,重重点头,缓缓开口:“好。”

    叶惜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在第十五次循环的时候,严婉虽准备和谈,却打着抓住赤盏兰策的主意,有严婉在,朝廷也不可能牺牲严丹青,可即便如此,还是失败了。

    那她能成功吗?

    叶惜人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要竭尽全力去尝试。

    已经失败了一个严婉,她更不能放弃,不能让严婉的努力白费,从北都到南都,从小皇帝到梁越,严婉已经做了太多,到被遗忘之前,仍然带着对大梁的担忧。

    严婉的死,才让她活到现在。

    之前所有理解不了的事情,在看过手札之后全部明晰,怪不得圣上没有娶妻,他有过极为爱重的皇后,只是忘却了。

    怪不得蒋游废除奸相后,可以极快把持朝政,是严婉一次次循环帮他。

    循环之初,梁越一心和谈,因为……他们已经输过太多次!

    那么,严婉的循环为什么只有十五次?

    叶惜人感受着身体传来压不住的疲惫,还有之前每一次循环醒来时如同车轮碾过般的痛苦,她捏着手札的指尖泛白。

    ——每一次循环,都不是没有代价。

    身体能够承受多少次重开,就有多少次循环,严婉每一次循环时间跨度大,经历的痛苦更多,所以,她只有十五次。

    而叶惜人已经进行到第二十二次。

    严婉先是被人转身遗忘,到最后一次不出声,就没人看到她,之后,再无踪迹……叶惜人明白,下一次,就是她的最后一次循环了。

    叶惜人抹掉眼泪,开始重看手札。

    她既然做出决断,哪怕内心深处怕到极致,也会坚定去执行,毫不迟疑,只有这两次了,她必须要找到一条大梁的生路来!

    叶惜人仿佛能看到严婉写下这份手札,与梁越一起辛苦封存在南都军舆图内,又交给蒋游,送到了祖母赵兰君手上。

    而果然,祖母日日跪在佛堂里面,当了这「守门人」,牢记有过一个人、记住了军舆图的存在,又送到叶惜人手上,让手札得见天光。

    一切都是老天保佑,不忍惨剧发生。

    这是严婉的心血,是她的经验,叶惜人一遍遍翻看手札,突然,她手顿住,瞳孔一缩。

    不对。

    第十三次循环,北燕落入败势,赤盏兰策与严丹青同归于尽,第十四次循环,北燕再次落入败势,赤盏兰策带着一万铁蹄与严丹青同归于尽……

    他是个疯子,每到绝路时,就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杀死严丹青!

    那昨夜审出来的粮草,让赤盏兰策走入绝境的消息呢?

    叶惜人猛地站起来,拉开窗户,唤道:“闫霜!”

    闫霜踩着树枝落在窗户旁边,目光在看到叶惜人的瞬间,突然想起来,忙道:“对了,严小将军送来消息,粮食找到了,一直在护水河的船上,他与赤盏兰策做好交易,一同去取军粮。”

    真是的。

    明明收到消息时,她还记得要来告诉叶二姑娘。但到了叶家,突然就忘记自己来做什么,站在树上发呆,还是叶二姑娘正好出声,她才想起来。

    闫霜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怀疑人生。

    这就老了吗?

    叶惜人却是面色煞白,站起来抬脚便往护水河跑,呼吸急促——

    “糟了,是陷阱!”-

    马车上

    “你说什么?”蒋游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对面坐着的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批军粮压根儿就不存在,哪里需要特意安排人劫走?”

    张元谋神色平静,回视他:“你莫不是忘了那一批军粮是哪里来的?你勒索粮商,让他们筹备军粮,可知道乱世当中。对于这些粮商而言,这些粮食就是他们发财的依仗,商人重利,为利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朝廷要他们的粮食,那他们凭什么不能换个主子?”

    蒋游为筹备军粮,勒索粮商。

    就连南都城的商人都能为了银钱,卖给赤盏兰策火药,那些在乱世当中囤粮的商人胆子更大,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勒索?

    他们扭头便投靠了北燕太子。

    况且,蒋游勒索粮商,不正是在粮商们面前露了怯?

    大梁都已经缺粮了,能赢吗?

    商人们最是知道,该如何选择对他们有利。

    蒋游眼前一黑,他的手抓着身下软垫,像是被打了几拳头,整个人摇摇欲坠,艰难挤出声音:“我明明检查过……”

    “给你检查的粮食当然没问题,但他们将粮食搬上船时,搬上去的便是河沙。”

    张元谋看向他,摇摇头:“这还是赤盏兰策的主意,他真是个极大方的「主子」。不仅一颗粮食不要,还让我配合粮商,将国库送上船的真粮食也换成河沙,送粮上船的商人们悄悄带走了,只留下表面那些,供运粮队路上消耗。”

    “粮商们当场将粮食瓜分干净,带回自己家藏起来,化整为零,你们就算是翻遍大梁,又哪里找从来不存在的军粮?”

    蒋游勒索粮商后,粮商们投了赤盏兰策,军粮出发时,他们送来的是粮食与河沙,粮食应付蒋游,河沙上船。

    赤盏兰策出主意,粮商冒险,自有张元谋为他们遮掩。

    粮船扬帆起航时,运粮队押送的「军粮」里面就只有很少一部分真粮,他们在路上吃完了。因此,哪怕一路安稳,送到淮安渠严丹青手上也只剩河沙,一颗粮都没有。

    蒋游双目赤红,目眦欲裂:“运粮队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既然粮食在路上就吃完了,运粮队负责人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因为那批粮食重要,他甚至不止安排了一个负责人,他们互相监督。

    为什么一个传回消息的都没有,总不能赤盏兰策把他们所有人都收买了吧?

    蒋相想不明白。

    张元谋大笑出声:“哈哈哈,蒋相啊蒋相,你可真天真,你要为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难道就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愿意为大义牺牲一切?他们首先是一个人,人都想活下去,保全自身。”

    “我只要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告诉他们,这批粮意义重大。若是出了问题,他们所有人,全家性命不保!”

    那是全家的性命啊。

    在路上发现粮食被换成河沙的运粮队,又找不到丝毫粮食的线索,他们敢说吗?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为了保全家人,他们敢做什么吗?!

    他们只能默契的偷偷隐瞒下来,将「粮食」送到淮安渠,彼时淮安渠缺粮,两军交战,为了军心严丹青不敢声张。

    那么,这批粮就不是在他们手上出了问题,而是严丹青的问题,如此他们就能活下来,也能保住家人的性命。

    至于严丹青?

    大梁国朝安危?

    生死面前,已经考虑不到了。

    蒋游再也控制不住,嘴角溢出鲜血来,通红眼眶落下的泪,仿佛都带着红色,他能怪谁?他又该怪谁?只能怪他自己啊!

    “快——”

    蒋游撑着软垫,艰难发出声音:“回去!”

    根本就没有粮食,那赤盏兰策与严丹青去交易什么?

    那是个陷阱啊!-

    一艘大船到了南都码头的上游,飘荡在护水河之中,一艘艘满载的大船靠近,那些大船吃水极深,就仿佛里面装满了粮食。

    风呼啸而过,太阳一点点被云层遮挡,风起云涌,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

    严丹青收回视线,看向身侧。

    赤盏兰策站在甲板上,风吹乱头发,他紧了紧衣衫,微微一笑:“严小将军,交易愉快,希望你遵守承诺,我给你粮食,你放我离开。”

    风声伴着声音,越发爽朗。

    严丹青看着他,犀利的眉眼冷峻,一袭黑衣镶红边暗纹的骑装单薄,与赤盏兰策白狐裘形成鲜明对比。

    他声音冷厉:“交易很公平,我们战场上再见。”

    “好,战场再见。”赤盏兰策眉眼弯弯,很有几分斗志,“届时,看我们谁能扳下一城。”

    四目相对,甲板之上一黑一白站在一处,难得没有对峙,平静相处一回。

    两人说定,船在河上交汇。

    粮船的北燕人在口哨声中听懂太子命令,毫不迟疑跳入大船之上。

    而与此同时,严丹青带着人抛出飞爪,攀上粮船,迅速登船,双方的船擦肩而过时,已经无声做了交换,船易主,严丹青拿粮船,顺水而下,赤盏兰策乘大船,逆流而上。

    短暂交汇,交易完成。

    而岸边叶惜人与蒋游在码头撞上,几乎是同时开口:“严丹青呢?!”

    码头上严丹青的人指着河上,回答:“在与北燕太子交易,严小将军拿粮船,赤盏兰策他们离开南都。”

    两人同时变脸,看向大河方向。

    叶惜人远远看到船交汇而过,脸瞬间煞白一片,显然,交易已经结束,无力回天。

    蒋游往水边走了几步,若不是被人拦着,已恍惚踏入河中,他声音颤抖:“完了,严丹青中了计,赤盏兰策走脱了……”

    严丹青带人登船后,直奔粮仓,长刀插入其中,拔出时,河沙倾泻而下。

    “轰——”

    下一刻,船上机关启动,万箭齐发,射向严丹青,船瞬间四分五裂,河水灌入,竟是突兀下沉,船舱落下铁笼,将他牢牢罩住,一起沉入河中!

    另一边,赤盏兰策回头,嘴角勾起笑。

    然而下一瞬,笑容僵住。

    灯油味与火药味一起弥散开,冲击袭来,眼前一黑,大船轰然炸裂,火光冲天,升起一朵黑色蘑菇云。

    错身而过的大船无一幸免,顺水而下的粮船四分五裂,彻底沉入护水河,掀起大浪。逆流而上的大船在水上炸开,火光冲天,又被大浪吞噬。

    公平交易?

    战场上再见?

    ——不,他们都没想让对方活着上战场!

    作者有话说

    莫慌!

    都是聪明人,都有自己的算计。

    还不懂明白女主和严婉循环的,别着急,后文会有解释!

    第69章 乌乔

    岸边之人看着河面,惊人的大船错身而过,同时四分五裂,彻底沉入护水河中,发出的声响令岸上之人惊诧,纷纷来到河边,一探究竟。

    蒋游嘶吼:“快,去救人!”

    一艘艘小船朝着风暴中心赶去,无数人跳入水中游过去,也有人拉着大网朝下游赶,试图寻找出事的严小将军与北燕太子。

    叶惜人看着慌乱的河面、打捞起的尸首,一瞬间有些沉默。

    她知道严丹青还不算是真正的死亡,一切还能重开,她只是有些迷茫,严丹青曾经说过。如果他与赤盏兰策双死,大梁与北燕胜负五五分。

    可叶惜人看过了严婉手札,清楚知道若是他们双死,结果会倒向大梁失败的那五成可能,赤盏兰策对北燕军的影响远超想象。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次循环机会了……要是赤盏兰策死、严丹青活,在眼下局势之中,他们能赢吗?

    叶惜人回过神来,手紧紧攥着藏在衣袖里面的手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神无比清明:“蒋相,你怎么知道这是个陷阱?你查到了什么?”

    蒋游双目赤红,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叶惜人乌黑清亮的眼眸。因为严丹青与赤盏兰策双死而崩溃的思绪,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握紧随从的手臂,缓缓回答:“我从张元谋口中问出了答案……”

    他将自己知晓的消息全部告知叶惜人。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已经如此境况,告诉一个小丫头又能起什么作用。但他还是一五一十,毫无保留说出线索。

    果然,这交易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杀局!

    可赤盏兰策是什么时候布下的?从他被抓入诏狱,一直到昨夜入宫、出宫、交易,他绝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可能,那这一艘艘装载着河沙的大船,里面布置的陷阱都是他提前安排?

    赤盏兰策早在进京之日,就能准备到这一步吗?

    “还有人……”叶惜人不相信赤盏兰策能算到这一步,“布下杀局的另有其人,与挑动流民闹事是同一人,为杀严丹青、救赤盏兰策。”

    蒋游刚要询问。

    这时,闫霜靠近,微微有些喘息,从袖子里面取出一封密信递给她,“严小将军让我传话时,一道给你的。”

    她这脑子到底怎么了?

    不仅忘记传信,把密信也给忘了,叶二姑娘离开之后她才赶紧追上来,没想到又突闻噩耗,闫霜眼眶通红。

    叶惜人接过,打开。

    眼睛一扫,迅速看完上面的内容。

    【惜惜,赤盏兰策突然要求以粮草换活命机会,我怀疑他另有目的。但事关粮草,我想冒险一次,去探探有没有线索。另外,北燕藏在暗处的人总让我觉着不安。若不能把人揪出来,即便赤盏兰策死了,我仍担心我们会前功尽弃。

    所以,我同意与他交易,若是交易之后我还活着,一切好说。若是交易之后我死了,那绝无可能是赤盏兰策布局,那人又动手了,雁过留痕,以我死换粮草线索与北燕藏得更深的钉子……惜惜,剩下的交给你。】

    叶惜人手一收,将密信与手札拢在一起藏在袖中,垂下眼眸,仍是那两个字:“放心。”

    蒋游见此,满脸疑惑。

    严丹青密信?他知道自己会出事,提前留下密信?写了什么?

    不等询问,叶惜人再次抬眸看向他,“蒋相,三月初二那一日,你是为什么要让陆仟以军舆图陷害叶家?”

    这个问题很突然,蒋游愣了愣,以为她是质问,眉头下意识皱了皱。

    “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需要一个答案,你是怎么知晓军舆图下落的?”叶惜人问。

    蒋游对上她的眼睛,沉默片刻,想到之前种种,还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诚实回答:“我查到军舆图在你们叶家佛堂的观音像里,就告知陆仟,让他想个法子将这件事揭开,以除掉叶沛。”

    “怎么查到的?”

    “记不清楚了。”蒋游说完眉头再次皱紧,真是奇怪,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记不清楚了?

    叶惜人却眼眶通红,嘴角动了动,严婉是存在过的,并且处处都有她的痕迹!

    当初,严婉让蒋游将军舆图给祖母赵兰君。哪怕蒋游已经忘记严婉,哪怕重开,他仍然记得军舆图的存在,记得这件严婉留下的重要物品……

    然而造化弄人,蒋游留下的这点印象,使得后来军舆图成为陷害叶家的「证据」。

    在蒋游疑惑的目光中,叶惜人神情一凝,严肃道:“蒋相,北燕使团入京,有一明一暗两个做主之人,明着是赤盏兰策,暗地里面的人却操控了流民暴动、布局杀死严小将军,我们今日必须将他揪出来。”

    “走!”蒋游没有迟疑,示意叶惜人跟上。

    两人匆匆离开。

    闫霜:“那这里呢?”

    叶惜人:“让他先死着吧。”

    闫霜:“?”

    什么叫「先」死着?难道还能「后」活不成?

    蒋游将亲随留下,同时吩咐:“你们继续找人,无论生死,一定要将严小将军与赤盏兰策找到,送入宫中。”

    说完,他与叶惜人上了马车,驶离护水河-

    粮商彭金正在家里抱着新纳的小妾亲热,温香软玉,很是一片春情,桌上摆着的酒菜一口未动,满满一大桌就这么兀自放在桌上。

    小妾推了推他,轻声提醒:“该起来吃饭,待会儿就冷掉了。”

    彭金随意地摆摆手,丝毫不在意,“冷了就重新上一桌,横竖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子,我们家都不会缺粮食。”

    小妾是贫苦出身的流民,眼中愁绪不散,“老爷没听到外面的消息吗?听说严小将军与北燕太子都出事了,这和谈不成,两国就要开战,若是大梁输了,我们……”

    彭金抱住她,眯起眼睛笑道:“你莫操心老爷的事情,大梁要是输了,就算所有人都倒了霉,也不会倒霉到我彭家头上!”

    “砰——”

    也就是彭金话音落地瞬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郑文觉带着人闯进来,眼神阴冷。

    “你们这是做什么?”彭金脸上的从容消失,急匆匆爬起来。

    有人想要悄悄离开。

    郑文觉手一抬,属下立刻便将人逮住,他眼神越发冰冷,一字一句:“今夜,彭家一个人都别想离开去给北燕人报信!”

    与此同时。

    叶长明一脚踹开周家大门,厉声喝道:“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天黑后,禁军、南都府、大理寺卿,像是黑夜当中的猛禽,三方同时出动,脚步声落在南都各个角落,朝着名单之上的各大粮商家中猛扑去!

    一切都在迅速进行。

    皇宫

    梁越坐在上方软榻上,下方一左一右是叶惜人与蒋游,一道道命令发出去,很快便有一个个人前来回话。

    小书房内,所有的消息都朝着这一处汇聚,将线索整合。

    郑文觉神情凝重:“已拿下投靠北燕的所有粮商,粮食也已经找了回来,正在清点。”

    随后,白成光快步进来,脸上还带着血,恭敬行礼后立即便道:“审出来了,这些粮商是通过一家不起眼的书铺向北燕人传递消息,已派人通知叶大人拿人,护水河上装载着河沙的大船是他们准备的。”

    “昨夜,有几个披着斗篷的北燕人来到他们家中,要求他们立刻准备这些东西。否则就将他们与赤盏兰策勾结的事情上报朝廷,以此威胁。”

    叶惜人忙问:“什么时辰?”

    “子时。”

    叶惜人眼神一沉,看来是劫她失败之后,立刻便准备了新的杀局,与赤盏兰策配合将严丹青引入陷阱。

    昨夜「请」她,果然是为杀严丹青。

    梁越又问:“可知道是北燕什么人?”

    “他们不知。”白成光摇摇头,眼神凝重,“那些人披着斗篷,隐隐以其中一人为首,年岁不小,有一粮商回忆,他隐约听到有人用北燕语对那人称呼「先生」。”

    “先生?”蒋游眉头紧皱。

    会是谁呢?

    叶惜人扭头问:“北燕谁会被称为先生?”

    蒋游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否定:“北燕会将有智谋、地位高的,都称为先生,只是一个称呼,不能锁定身份。”

    叶惜人眼神失望。

    随后,她又问:“那先生用北燕语怎么说?”

    是梁越用两个奇怪的发音回答了她。

    这几年大梁与北燕战乱不断,他那时候还是裕王,只能在南边心焦,为了解北燕情况,他特意学了北燕话,此刻也用不着叫其他人来翻译。

    叶惜人眉头皱得更紧,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两个音节很是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叶沛与叶长明快步进来,行礼后同步最新消息:“书铺的人已经全部被拿下,追踪到北燕人的踪迹,他们想出城。但严小将军今日一早就让人封了城门,他们又想从护水河渡口离开,禁军早就把守住着码头,应统领抓人去了。”

    蒋游呼出一口气。

    总算是有些线索了。

    然而,应昌平脸上带着黑灰,头发烧焦,沉着一张脸狼狈进来,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去晚了一步,他们将自己烧死了!”

    而他带人闯入火中,也只拖出来烧焦的尸首。尤其是他们想要找到的「领头之人」,身上浇了灯油,烧得面目全非,再也辨不出人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为不让他们抓到,竟是狠心将自己烧掉。

    叶沛立刻上前一步,眼神急切开口:“陛下,这人忙着烧掉自己,他在北燕一定不是无足轻重的人,我们极可能认识!”

    就是怕他们认了出来,所以才选择烧毁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这人的身份很重要。

    白成光手握紧,眼神沉重:“眼下都死了干净,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查到那人身份?北燕重要的人也有不少。”

    众人一时无解。

    这时,皇城司的人进来,眼神更是沉重,声音嘶哑:“在下游找到了严小将军与赤盏兰策尸首……”

    蒋游眼前一黑。

    是尸首,那便说明他们都已经死了!

    屋内一时安静,明明不大,却仿佛一瞬间听不到身旁之人的呼吸声,只剩下自己急促跳动的心脏,以及汹涌而来的绝望。

    烛火跳动,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皆是一片绝望的灰败。

    严丹青死了,赤盏兰策也死了,找到了军粮,他们就有胜算了吗?

    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蒋游艰难转过身,正要提议尽快备战,打北燕一次措手不及,叶惜人却是开口截断他的话:“陛下,我想知道北燕有哪些人很重要。”

    她显然并不为严丹青之死悲伤,只是绞着眉头。像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也像是已经摸到线索,还没能彻底勘破。

    刘多喜立刻看向圣上,后者颔首。

    他们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叶惜人是严丹青未婚妻,还曾经救过叶家与严丹青,没人会小瞧她,就看看她要做什么吧。

    刘多喜拉开绢布,写下一个名字,便介绍一个人——

    “北燕最重要的人不是北燕王,是赤盏兰策,在册封赤盏兰策为太子那一年,北燕王亲口说过,北燕数百年积累都在赤盏兰策一人身上,他是北燕未来的希望,有他在,北燕注定一日比一日更好,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

    他没说错,北燕从前其实是个野蛮的国家,冬日里大多数人甚至不能吃饱饭,总要干扰大梁边境,北燕已数代没有厉害的人物,改写篇章。

    但赤盏兰策成为太子后,就一直在发展壮大北燕,可惜那时候献宗昏庸,完全不制止旁边越来越强大的猛虎……

    后来,北燕壮大,赤盏兰策挥兵攻入大梁。

    叶惜人看了眼窗外,明月高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快要子时了,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她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声音轻轻:“可否用北燕话说一遍名字。”

    梁越用北燕话念出赤盏兰策。

    叶惜人始终闭着眼睛,因为紧张与焦急,她的手攥紧衣袖,感受着里面的手札与密信生硬触感,让自己精神集中,努力回想。

    到底是什么熟悉来着?

    烛火跳动,映在她闭着眼睛的脸上,半明半暗,眼睑垂下一片阴影,头上的红色发带顺着头发,垂落在胸前。

    刘多喜继续写下第二个名字,介绍:“北燕第二重要的人物自然是北燕王,赤盏褐奴。”

    梁越用北燕语念出「赤盏褐奴」名字,叶惜人耳朵动了动,一言不发。

    “赤盏褐奴最是宠爱赤盏兰策,据说,赤盏兰策几乎是在他脖子上长大,北燕没有正式的朝会,是后来赤盏兰策按照中原制度改革北燕,才有了每日上朝的王庭。”

    “第一次朝会,赤盏褐奴直接抱着赤盏兰策坐在龙椅上,这些年,几乎都是太子在把持朝政,赤盏褐奴很是骄傲。”

    所以,赤盏兰策亲入南都冒险,没有可能是北燕逼迫。对于赤盏褐奴而言,将北燕王子绑在一起,都没有他的宝贝大儿重要。

    刘多喜写下第三个名字:“北燕第三号人物不是北燕二王子赤盏成业,而是北燕国师,在北燕,仅次于北燕王的便是国师乌乔,主持祭祀、祈福,北燕人相信他能通天地神灵,他的决定甚至能左右北燕王,也是他与赤盏褐奴一起,将赤盏兰策捧成「圣子」,集北燕民心为一体。”

    北燕到底是游牧民族,王帐下的队伍各有心思,很难完全服于一人。

    是赤盏兰策这个「圣子」凝聚了所有人心。以至攻打大梁时,整个北燕团结一心。哪怕打了好几年,这些野蛮的北燕人依旧支持,没有二话。

    梁越念出「乌乔」的北燕名字。

    “第四则是北燕二王子赤盏成业,有哥哥在前,北燕其他王子都能力平平,他……”

    叶惜人却已经不再听他继续,倏地睁开眼睛,看向梁越:“陛下,可否再念一遍乌乔的名字。”

    梁越又念了一次。

    叶惜人腾地站起来,双目炯炯。

    ——她终于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上一章又修了一下,看不懂循环逻辑没关系。尤其是时间重叠部分,因为惜惜现在也还不知道……后面会告诉大家的,全文收尾啦!

    第70章 最后

    叶惜人是听过这个名字的,第十四次循环,她杀掉陆仟后去见了圣上,拿出火药的相关证据,要求转移严丹青。

    但想着赤盏兰策这人下手狠辣,她便想杀掉赤盏兰策或是分散他的注意力,以便严丹青顺利从诏狱转到大理寺,免除火药威胁。

    谁知道这人的马车在路过她时,不再往前,反而倒回,将她逼上车,后来又要杀她,还是严丹青及时赶来救下……

    叶惜人清楚记得,那时莫勒与赤盏兰策用北燕话低声说着什么,她听不懂,却模仿着口音在心里复述好几遍,努力记下。

    用北燕话不就是要避开她?

    避开她的,自然是北燕不能外道的秘密。

    循环太多次,记忆中几句她听不懂的北燕话发音已模糊不清。但提到「先生」的时候,她本能觉得熟悉。如今「乌乔先生」这个称呼连贯起来,终于想起来了!

    ——赤盏兰策提到过这个名字!

    当时刘多喜制造麻烦需要北燕人处理,赤盏兰策不再去,自然要找别人安排,而他在那时提到的主事人名字,定就在南都……

    叶惜人深吸一口气,看向梁越,眼神笃定:“圣上,我们要找的人是……北燕国师乌乔。”

    话音落地,屋内就是一静。

    随即,刘多喜张了张嘴,胖乎乎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眼睛眯在了一起,“怎么会?那可是北燕国师,他为什么也要亲自来南都冒险?”

    仅次于赤盏兰策与北燕王的北燕国师啊,一个赤盏兰策还不够,再搭上一个国师?

    在北燕人看来,国师能通天地神灵。所以几乎不会离开北燕神庙,竟会亲自跑到南都吗?怎么可能?!

    刘多喜有些怀疑。

    倒不是怀疑叶惜人猜测,而是怀疑这件处处都透着的违和!

    太奇怪了。

    蒋游手指摩挲着衣袖,缓缓开口:“因为北燕使团从始至终就没想过和谈,只为杀严丹青,搅乱大梁局势,北燕使团入京,来了两股势力,在明为赤盏兰策,在暗为国师乌乔。”

    “在明的赤盏兰策无论成功与失败,都会落在我大梁手上,国师乌乔在暗,恐怕就是为了护着他。”

    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又能互相援手,北燕这阴谋来势汹汹。

    梁越更疑惑了,眉头紧皱,看向他:“既然北燕从未想过和谈,又如此在意赤盏兰策生死,为什么要让他入南都冒险?”

    之前就是因为想不通这点,他们才不怀疑北燕的和谈之心,上了当。

    叶惜人垂下眼眸。

    赤盏兰策外加一个乌乔先生,北燕这是孤注一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再想想严婉记载中的赤盏兰策,那一直是个疯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北燕国师会跟着他一起疯……

    叶沛想着北燕国师,喃喃:“乌乔在北燕地位卓绝,自赤盏兰策为「圣子」之后,乌乔俯首帖耳,一直是北燕太子的拥趸,可我们竟从未听闻乌乔离开北燕国都的消息。”

    众人陷入沉思,心中思绪万千。

    这时,有人禀报——

    “外面有一自称闫霜的女子要见叶二姑娘,称有要事。”

    叶惜人心头一颤,往前两步。

    梁越当即让人传唤,消息汇总,任何一点信息都不能错漏。

    不消片刻,闫霜快步进来,行礼后看向叶惜人,低声道:“叶二姑娘,我们的人刚送了消息回来,北燕并无天灾人祸,一切如常。”

    三月初六的凌晨,叶惜人让她派人去北燕探查消息。

    叶二姑娘一再强调,闫霜也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格外慎重,立刻安排了人。虽这两日将这件事忘了干净,但人已经派出去,也在刚刚飞鸽传书送回消息。

    不等叶惜人眼神失望,闫霜继续:“但我们的探子禀报,北燕似却有异动,三月初三之后,不知为何。北燕王远比以往活跃,北燕的王庭似秘密准备着祭祀活动,封锁了消息。”

    封锁消息还能被探查到,足以说明北燕要举行的祭祀活动极为重大,即便封锁,也不能完全遮掩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消息,北燕二王子赤盏成业似乎不在王庭。”闫霜眉头紧皱,这个消息只是猜测。但叶二姑娘说,事无巨细都要调查,不能有遗漏,他们便也禀报上来。

    叶惜人咬着唇,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千头万绪一点点梳理。

    叶沛呼吸急促,将目前所有消息连在一起,几乎是立刻得出一个结论——

    “北燕一定有秘密,这个秘密很大,且牵扯极广,将北燕所有重要的人都牵涉其中!”

    如果消息都没错,那这其中就大有文章。

    赤盏兰策扬名之后,北燕王就几乎退居幕后,只为太子保驾护航。如今北燕却似乎在筹备大型祭祀活动,可本该主持祭祀的国师在他们南都啊!

    有哥哥珠玉在前,一母同胞的弟弟向来龟缩北燕王都,平日里招猫逗狗,哪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人秘密去了哪里?

    北燕王、北燕太子、北燕国师、二王子……这一场和谈,几乎整个北燕都有行动,三月初三,不正是和谈之日吗?!

    叶惜人呼吸急促,就像是大梁隐瞒交州、徐州消息一般,北燕也死死封锁着一个消息,只有北燕最核心的人才知晓。

    她几乎笃定,北燕藏着的秘密能让他们与大梁交战时,胜率无限降低,低到必败无疑!

    要不然,为何赤盏兰策与国师乌乔同入南都,以身犯险,就为杀严丹青?

    只要找到这个秘密,是不是胜利就能完全倒向他们,大梁有了存活的可能,她的循环,也能结束?

    想到这里,叶惜人一阵心跳失衡。

    梁越在短暂兴奋过后,又满脸颓然,“可是,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赤盏兰策与严丹青双死,大梁与北燕将要正式开战。”

    想要探查他们封锁的消息,哪有那么容易?而且,赤盏兰策与严丹青双死,乌乔也死了,若北燕已经目的达成,即便探查到消息,恐怕已无作用。

    蒋游闻言,脸上的激动跟着落下,无力地坐下。若是早一些知道有国师乌乔存在,是不是他们就能查到真相?

    在场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又消退下来,一脸灰白,一切都晚了。

    蒋游不断喃喃:“是呀,来不及了……”

    唯有叶惜人看向窗外,感受着昏沉的脑袋,以及逐渐模糊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笑:“不,来得及。”

    明月高悬,子时过半-

    三月初七,寅时

    叶惜人身体轻飘飘的,好似落在了另一处地方,看到一幕幕悲惨画面。

    南都城破,北燕铁蹄踏了进来,所有人惶惶不安,到处都是惊叫声与痛哭声。

    北燕铁甲冲入城中,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他们眼中满是仇恨与杀意,只要见到大梁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拔刀便杀。

    为什么?

    明明是他们侵略大梁,凭什么他们眼中还带着仇恨?

    “就是这些梁人害死我们圣子。”

    “杀了他们!为圣子报仇!”

    “杀光他们!”

    ……

    愤怒变成汹涌的杀意,一声声吼叫响彻在南都,不断回荡。

    她好似看到叶沛挡在城门口,被铁蹄践踏成肉泥,她看到祖母撞死在佛堂,看到哥哥带人死守在叶家门口,却被腰斩而亡,身体抽搐,她还看到母亲为护着自己,被北燕人拉开,撞在石头上,血流成河。

    她看到脸上抹着黑灰的自己,与其他百姓一道被推推搡搡送到护水河边。随后,她感受到一股窒息,自己已在护水河中沉浮……

    黑灰被水洗净,有北燕兵要将她拖上来,脸上带着淫ꔷ笑。

    她拼命挣扎,想要再入水中,然而挣扎无力,还是被那北燕兵半拖上岸,绝望蔓延,痛彻心扉。

    这时,水中一只手伸出来。

    一张与严丹青长得极为相似的脸浮出水面,身上鲜血涌出,在水中蔓延开,她已奄奄一息,却还是咬着牙狠狠用力,将叶惜人拉下去,紧紧抱在怀中,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起沉入护水河……

    叶惜人猛地睁开眼睛,抬手抚过脸颊,早已满脸泪水。

    她还坐在屋内,蜡烛燃烧,面前摆放着南都军舆图,时间重开,她回到了三月初七,第二十三次循环开启。

    她猛地站起来,拿着南都军舆图便往外跑去,带起一阵风拂动,蜡烛熄灭。

    与此同时

    严丹青睁开眼睛,他此刻正坐在马车之内,对面是赤盏兰策,微微一笑:“走吧,去护水河码头。”

    显然,一切重开,回到他们谈好交易,将去护水河码头的时候……

    严丹青睨了他一眼,轻嗤一声,跳下马车,回头冷冷道:“我突然反悔不想交易了,赤盏殿下还是好好在使馆待着吧。”

    赤盏兰策:“?”

    有变脸这么快的吗?

    他眯起了眼睛,眼神危险。

    而严丹青才不管他,跳下马车之后,突然注意到对面角落斜靠着一个人,抱着一把刀打瞌睡,他眉头一皱,上前:“闫霜,你怎么在这里?”

    闫霜一愣,醒过神来茫然回答:“我当然要守着将军啊。”

    “我不是让你保护惜惜吗?她睡了?”严丹青不解,闫霜是个极为听话的部下,难道是惜惜让她过来的?

    “谁?”闫霜眼神越发茫然,“惜惜是谁?”

    严丹青一怔。

    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闫霜,一字一句:“我的未婚妻,户部尚书府叶二姑娘,叶惜人。”

    闫霜茫然一瞬,随后好半晌才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脸懊恼:“真是迷糊了,竟然忘了这事,我马上就去!”

    说完,她脚底抹油,便要赶往叶家。

    “等等。”严丹青叫住她,神情凝重,“我去,你和应昌平看好赤盏兰策,别让任何人与他接触。”

    “是。”闫霜停下脚步,应下。

    严丹青转身,带着人押赤盏兰策回使馆,不把这人看管好,他不敢离开。且不说这人诡诈多端,还有隐在暗处的人……

    不知道惜惜查到没?

    想到惜惜,严丹青眼神一沉,闫霜的反应太奇怪了,不知为何,他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安蔓延,如坠深渊。

    是发生了什么吗?

    车轮滚动,赤盏兰策放下车帘。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严丹青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叶惜人。

    赤盏兰策垂下眼眸,掌心是一颗棋子,手指不断摩挲,满脸沉思,眉头微皱-

    叶惜人气喘吁吁站在叶府门口。

    丫鬟、婆子、门房……所有人,只要她不出声,他们就像是没看到她一般。无论是从她身旁走过,还是站在她面前,都对她这个人视而不见!

    叶惜人牙齿打颤,浑身寒毛乍起,这比刚入循环还要可怕,这种她明明还活着,好好立在这里,全世界的人却都忘记她的恐怖……就如同有什么东西缠住脚踝,一点点攀上头皮,浑身发寒。

    太可怕了!

    叶惜人手攥紧成拳。

    她面色煞白,本能想到去找严丹青商量。但看到门房打着哈欠从自己旁边过去,这寂静的凌晨,她就明明就站在这里啊!

    叶惜人猛地转身,跑回房间。

    她翻出一块羊皮卷,心跳仿佛能震碎耳膜,跳出胸腔来,她忍住恐惧与不安,握紧笔,沾着墨水,颤抖着写下文字。

    【吾名叶惜人,生于景佑十九年,户部尚书叶沛之女,有祖母赵兰君,母亲廖长缨,兄长叶长明,自幼长与北都,景佑三十五年,随朝廷迁到南都。】

    【自熙和二年三月初一开始,我一共经历了二十二次循环,现在是熙和二年三月初七,我的第二十三次循环。】

    【也是我死亡轮回的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HE!

    放心,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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