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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一次

    叶惜人满脸泪水。

    醒来之前做过的梦里,与严丹青面容相似的女子用最后力气将她拉入河中,却是救了她免遭折辱,轻轻摸着脑袋的手那般温暖熟悉。

    她们本该相熟,亲如姐妹,可她的记忆中竟没有丝毫关于严婉的痕迹。若是这次循环失败,她也将如同严婉一般,被所有人遗忘得干干净净……

    叶惜人抹掉眼泪,落笔飞快,将自己全部循环的经历与发现一一写下。

    若是要死,也当如严婉手札一般,给活着的人,或是下一个循环的人留下启示!

    很快写完关于自己二十三次循环的手札,叶惜人又翻箱倒柜,从里面找出一个封锁严实的匣子,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幅画。

    一年多前,她及笄之时,因着北都风雨欲来,国朝动荡,即将南迁,叶家没有为她举办公开的及笄礼,但关起门来,叶家上下为她庆贺。

    后来,叶沛想要作出一幅「阖家欢」图。在国朝生死关头,记录下他们一家人,无奈朝中事多,他只画了一半。

    这幅图是叶长明最后画完,又被叶沛赠给叶惜人。

    她很喜欢,宝贝地收在箱子里面,一路南迁都保存完好,叶长明多次偷摸拿走欣赏,最终还是被她抢了回来。

    引得叶长明咋咋呼呼:“这明明是我画的!!”

    叶惜人便嗔怪:“既然是你画的,那你再画一幅呗。”

    叶长明瞬间沉默,随后暗自嘀咕:“作画讲究心境,这幅是父亲先画了一半,我要是能再作一幅,也不偷你的了……”好气!

    记忆鲜活,她与叶长明打打闹闹犹在昨日,父亲无奈,母亲纵容,祖母含笑望过来。

    从前只觉得平凡寻常之事,到此时此刻,方觉出难能可贵,一帧帧一幕幕,都印在脑海,再难忘却。

    叶惜人将羊皮卷裹起来,塞到了画轴里面,正要站起时,不知想到什么,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一个模糊的人影,那年及笄礼中,真的只有他们一家五口吗?

    她突然伸出手,拉开上面绑着的红丝带,将画缓缓打开……随后,她浑身一震,颤抖着手抚摸上去,眼眶通红。

    这画面之上,在她身侧竟还站着一个人,眉目英气,眼神温柔地看着前方,叶惜人手抖得越发厉害,眼泪夺眶而出。

    严婉,一定是严婉!

    她之前怎么没看到,这画上还有严婉的身影啊?

    叶惜人抚摸过画上含笑的女子,她记忆当中,这幅画上没有严婉的身影,甚至今年除夕,她还与叶长明打开看过,绝没有严婉。

    是因为她想起严婉了,一些关于严婉的痕迹,才依循于她的记忆存在吗?

    心里有了她,眼里就有了她。

    “阿婉姐姐……”叶惜人喃喃。

    而后她一把卷起画卷,冲出听雪院,天已亮,叶府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她走出闺房,路过正笑着说话的雪婵,穿过走廊,走出听雪院,走在不断有人来来往往的回廊上……

    没人理她,无人察觉她!

    叶惜人闯入长蘅院,叶长明刚刚起来,正要出去,自她身旁而过,同样忽视了干净。

    “哥……”叶惜人声音轻颤。

    叶长明猛地回过头来,眼神茫然一瞬,随后惊讶:“咦?惜惜,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的胖金瘦银也是一怔,一脸茫然。

    二姑娘?

    刚怎么没注意到?

    叶惜人红着眼睛。

    她扯了扯嘴角,将手上的画卷递给叶长明,声音轻轻:“哥,我把这画送给你,你答应我要收好,永远不要忘了,好不好?”

    叶长明几步上前,摸了她的脑袋,嘟囔:“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

    叶惜人摇摇头不再说话,只将画卷塞到叶长明怀里,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嚎啕大哭,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爹娘,和她打打闹闹但永远保护她的哥哥……

    他们都在忘记她啊。

    “那你可不要后悔!”叶长明想要这画很久了,举起画轴一脸戏谑,“既然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

    叶惜人点点头,“是你的了。”

    叶长明立刻打开画卷欣赏,一脸喜爱掉头回房,“我要好好收起来,不,我要挂起来,就挂在床边……”

    叶惜人见他一点点走远,恐惧感突然袭来,她大声喊道:“哥!”

    “干嘛?”叶长明茫然回头。

    叶惜人一袭月白长裙,站在院中一棵已经盛开的桃花树下,清晨的露水在桃花之上隐隐闪烁,昨夜风吹落花瓣铺了满地。

    青色与粉色相映衬,如此生机勃勃的画面,叶长明却是心头一颤。

    叶惜人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哥,收好这幅画。”

    说完,她转身离开,衣袖翻动,桃枝摇晃,桃花上的露水纷纷滴落,滚落在地上,消失在泥土之中,再也不见。

    叶长明抱着画卷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知为何,他心里酸涩又难过,好像有什么在意的东西,正在他无知无觉中悄悄流失,眼眶克制不住湿润,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拉住离开的妹妹,可她已经消失在长蘅院中……

    “惜惜……”

    叶长明往前走了两步,抱紧手上的画卷-

    叶惜人走出叶家,正好撞上找来的严丹青,外面天已经大亮,行人来来往往,她穿梭其中,不被任何人注意。

    而前方,严丹青正向她走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叶惜人露出灿烂的笑容。

    比起严婉,她真的幸运了很多,她的循环当中不止一个人。哪怕被人遗忘,也还有另一个人记得。

    严丹青大步而来,轻声解释:“一直没找到粮草与北燕人的线索,所以上一个循环没同你商量,我冒险了一次。”

    叶惜人摇摇头,“没事,你是对的,上次循环很有用,诈出了许多线索……”

    她拉着严丹青去到角落,将上个循环的所有发现一一道来,粮草问题、北燕国师,还有北燕那边的异动,一五一十,毫无保留。

    严丹青却是微怔。

    本以为惜惜会谴责他的鲁莽,没想到她竟十分平静,平静到令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今日起产生的不安,越发浓烈。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惜人说完,呼出一口气,又道:“北燕还有一个秘密,若是我们能弄明白这个秘密是什么,或许才能真正打赢北燕,收回失地。”

    闻言,严丹青回过神,颔首:“好,我们去找蒋相。”

    话音落地突然顿住,他瞳孔一缩,紧紧盯着面前之人,“不对,上一次循环,惜惜你是怎么知道北燕有诈,赤盏兰策要与我同归于尽的?”

    蒋游是撬开了张元谋的口,惜惜呢?

    还有今日闫霜与惜惜的违和,都是因为什么?

    “这是我要给你说的第二件事。”叶惜人看向他,眼神复杂,两人同在循环中,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本也没想隐瞒,只是意外严丹青竟如此敏锐。

    “你可知道「阿婉」是谁?”她仰着头问。

    严丹青一愣,阿婉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他在梁越口中听到两次,每一次自己都有不同的反应。就好像他应当认识「阿婉」这个人似的。

    “是谁?”严丹青的声音很轻,仿佛站在悬崖边,声音轻到被风吹散。

    “她是你的亲姐姐,严婉。”叶惜人和盘托出。

    竟还有一个人循环过!

    循环失败,被世界抹杀,他们再无此人的记忆,可那是他的胞姐啊,他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严丹青满脸错愕,即便坚硬如他,身体也在恍惚中踉跄几步,严家不止剩下他一人,他有血脉亲人,他还有姐姐。

    可姐姐消失在循环中了。

    在叶惜人说完那一刻,严丹青一把将她抱住,声音克制不住颤抖:“你呢?那你呢?”

    他姐姐十五次循环失败,被世界遗忘,叶惜人呢?她此刻正在遭遇什么?

    怪不得这两日总有违和,怪不得今日一早,闫霜如此反常,那分明是惜惜被遗忘的前兆。

    严丹青全都明白了!

    他整个人在发抖,叶惜人反而过了最害怕的阶段,此刻恢复冷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这是最后一次循环,但我们距离胜利已经很近了,只要破开循环,我就会没事。”

    循环结束,自然不再遵循规律。

    只是……他们已经忘记她了,循环结束,能想起来吗?

    叶惜人不敢去想。

    严丹青手臂如铁,紧紧将她抱着,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温度,急促的心跳声响彻在耳边,他只咬牙问:“为什么他们忘记你,而不是我?”

    同在循环里面,怎么会?!

    严丹青心乱如麻,脑中「嗡嗡」直响,慌乱不已,早已失了理智。

    叶惜人也想过这个问题,从他怀中出来,仰头看向他,分析:“应该是循环主体的原因,你我的循环规律本来就有些不一样。”

    严婉的循环只有她一个人,叶惜人的循环有两个人,他们都是循环主体,都能影响循环规律。

    但叶惜人死亡严丹青跟着一起死,直接重开,而严丹青死亡,叶惜人却还能活这一日,看来循环也有主有次。

    叶惜人是主,严丹青是次。

    “也幸好是我。”叶惜人扯了扯嘴角,插科打诨,“如果他们都忘记你了,这还怎么打仗?怎么将北燕撵出去?”

    严丹青唇抿成一条线。

    他倒宁愿是他!

    对上叶惜人乌黑的眼睛,深吸一口气,严丹青强迫自己接连遭受冲击的脑袋一点点冷静下来,眼神逐渐清明,将湿润收回去,眼神锐利如刀。

    沉浸悲伤无用,他已经忘记了姐姐严婉,还要深爱的人消失在他的世界吗?

    “惜惜别怕,我们会成功的。”严丹青拉出叶惜人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跑去,“跟我走!”

    叶惜人被他拉着穿梭在人群中,那些人能看到严丹青,便也看到被牵着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她眼里一点点燃起希望。

    ——还有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过渡一章,明天见!

    第72章 落子

    三月初七,比上一个循环更早的时间里面,禁军、南都府、大理寺,所有人同时出动,扑向各大粮商家中。

    “砰——”

    大门被人一脚踹开,直接拿人。

    一间并不起眼的书铺外面,闫霜、应昌平带人悄无声息将书铺团团包围,严丹青踩着瓦片,安安静静靠近。

    “先生,情况不对!”屋内有人压低声音,急切开口,“殿下被带回使馆,严丹青不知道去了哪里,没靠近护水河,交易暂停。”

    乌乔闻言,眉头一皱。

    严丹青当然能听懂北燕话,耳朵动了动,越发安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不见了,想要探知更多消息。

    有人眉头一皱:“难道是大梁人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啊,我们的计划突然,他们没有时间反应才对……”

    坐在上首,兜帽遮住脸的乌乔声音冰冷:“立刻去查那些粮商有没有暴露,殿下献出生命,必不容失败——”

    声音戛然而止,有几只鸟儿自书铺院中飞起,乌乔猛地看向窗外:“谁?!”

    他们竟是用鸟传信!

    “闫霜——”严丹青喝道,脚下用力踩碎瓦片落下,直扑乌乔,“别让这些鸟飞走!”

    “咻咻咻!”

    箭矢如雨,将院中飞出的鸟儿全部射落,一只不留。

    里面的人立刻打翻灯油,便要点火自焚,闫霜与禁军副统领扑向他们,直接出刀,将人全部拿下。

    另一边,乌乔见情形不对,眼神一厉,从怀里摸出毒药就要倒入嘴里。

    事关叶惜人生死,他怎么可能让乌乔自绝成功?严丹青眼睛只盯着他,早已扑上来将他摁在地上,手起刀落削掉两只手,卸掉下巴以免咬舌自尽。

    动作太快,以至于跟在后面进来的叶惜人愣了愣,没回过神。

    乌乔面色煞白,死死盯着摁着自己的人,不可置信:“严、丹、青!”

    他们怎么暴露的?!

    严丹青自然不会解释,将废掉的乌乔提起来,扔给闫霜,眼神阴霾:“带回诏狱,别让他死了,我来审。”

    闫霜应下,拖着人离开。

    严丹青深吸一口气,让眼中的冰冷褪了些,这才回头看向叶惜人,眼神温和:“别怕,我们能破开循环的。”

    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叶惜人。

    叶惜人摇摇头,上前:“我不害怕了。”

    之前很害怕,但她突然发现,严丹青似乎更害怕她即将面临的消失……如此,她反而冷静下来,没那么害怕了。

    严丹青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要去诏狱,你……”

    “一起去。”叶惜人眼神坚定。

    严丹青握住她的手,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将叶惜人放在视线之外,其他人越是忽略她,他便越是害怕,只想一直盯着她,怕一个错眼,她就彻底消失不见……

    北燕使馆

    赤盏兰策面前摆放着棋盘,黑子与白子焦灼,如同两龙交缠、撕扯,分不出胜负,莫勒与阿右已经被带走了,应昌平就站在旁边,不错眼盯着他。

    他试图搭话,然而应昌平不开口,既不让他做什么,也不让他知道什么。

    赤盏兰策手上拿着一颗白子许久了,不敢落下,胜与负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子错了,满盘皆输啊。

    他抬头看向西市方向,没有一只鸟儿飞来,安静到诡异,今日的大梁同样安静。自他回到使馆之后,梁越、蒋游、严丹青,大梁重要人物一个都没见到。

    他们在忙什么?

    赤盏兰策手上的白子捏紧,垂下眼眸。

    ——出事了。

    诏狱

    从早上审到晚上,还是没有结果,乌乔快变成一滩烂泥却还是不肯开口说话,多次受不住刑罚,试图自绝。

    其他北燕人倒是撬开了口,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赤盏兰策与乌乔安排,包括莫勒与阿右,全都一无所知。

    知晓北燕秘密的,如今只有乌乔与赤盏兰策,从乌乔这里得不到线索,赤盏兰策那里就更不可能。

    严丹青将一桶盐水泼在他身上,强迫他清醒过来,眼神冰冷,声音淡漠:“北燕国师,乌乔先生,你不开口便罢了。”

    他走到一旁,一边洗手一边道:“我并非一定要知晓你北燕隐秘才能获胜,没了赤盏兰策的北燕军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我终会将他们撵出去,彻底打服!”

    乌乔艰难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虚弱又痛苦地扯了扯嘴角,依旧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安静等死。

    “杀了他。”严丹青转身。

    闫霜点点头,正要上前动手。

    叶惜人突然跑进来,气喘吁吁:“春昼,赤盏兰策死了!”

    严丹青面色骤变。

    身后,乌乔倏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些什么。

    严丹青急切上前,追问:“封锁消息了吗?”

    叶惜人呼吸越发急促,凝重点头:“蒋相立刻便封锁了消息,春昼,你得尽快去淮安渠,打北燕一个措手不及。”

    “哈哈哈,大梁、大梁不可能赢北燕!”

    乌乔嘴里溢出鲜血,大笑,敲掉了牙齿声音含糊,但依旧能听得清楚——

    “我北燕数百年终有圣子诞生,天赐福泽,你们杀了圣子,北燕必要为圣子报仇,问鼎中原,拿下大梁!”

    严丹青怒目回头:“做梦!”

    乌乔不再说话,垂下眼眸。

    三人着急离开诏狱。

    闫霜一脸急切,扭头问:“叶二姑娘,赤盏兰策怎么死的?”虽说都没想他活,但起码得知道真相再杀啊。

    叶惜人摇摇头,闫霜一愣。

    严丹青视线眼神温柔下来,轻声道:“赤盏兰策没死,惜惜骗他的。”

    闫霜:“??”

    审问人最怕他不开口,只要开口,不管说什么都好,总能拿到一点信息,叶惜人一直站在地牢外面。只是,她不开口,就没人能「看到」她。

    严丹青洗手时看了角落的叶惜人一眼,眼神交流,数十次循环的默契配合,只用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做。

    叶惜人假装跑进来,突然开口,引起乌乔注意……

    “闫霜,你继续在这里盯着,别让乌乔死了。”严丹青说完,同叶惜人一起匆匆进宫,时间紧迫,浪费不得。

    宫内

    蒋游擦着额头的汗,正在汇报:“叶大人正同兵部、户部备战,粮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运往淮安渠。但这些粮商仓库里面的粮食不够,之前有不少被他们运往了北燕……”

    投靠不仅仅是与赤盏兰策配合,他们还送过粮食!

    怪不得三月青黄不接时节,北燕人围着淮安渠,还能等得起,有人给他们送过粮食了,足够撑一段时间。

    “砰——”

    梁越甩了手边的折子,目眦欲裂:“这群逆贼,竟然给北燕送粮?!”

    北燕践踏他们的土地,杀着他们的子民,竟然还吃着他们的粮食?这些人心中,已经彻底没了家国与同胞吗?

    梁越想着就喘不过气来,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

    严丹青此时带着叶惜人进来。

    若只有叶惜人,所有人都会看不见她,可严丹青牵着她,众人在看到严丹青的瞬间,就会注意到叶惜人,随即想起遗忘的、关于她的记忆。

    蒋游忙问:“审得怎么样了?”

    梁越压下愤怒的情绪,同样看向他们。

    “这是一场献祭生命的杀局。”严丹青行礼后,回答,“今日听到乌乔说,「殿下献出生命」,又有刚刚他并不因赤盏兰策之死而意外,反而笃定北燕能赢,只能说明——北燕太子此次进南都,根本就没想活着回去。”

    他们一开始都以为乌乔是来保护赤盏兰策的,可观乌乔反应,保护圣子并非他的第一任务。

    上一次循环当中,他与赤盏兰策交易,恐怕赤盏兰策知道自己活不成,是双死结局,乌乔……同样知晓,要不然乌乔怎会不来接他们太子殿下?

    严丹青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乌乔不在意赤盏兰策生死,那他来南都做什么?堂堂北燕国师,只身犯险,就为配合赤盏兰策吗?

    梁越与蒋游满脸错愕。

    ——北燕太子竟真不想活了?!

    叶惜人想到手札上赤盏兰策与严丹青几次同归于尽,又补充:“他就是个疯子,只要能胜,根本不在意生死,偏偏他在北燕地位卓绝,因天授圣子身份,得北燕所有人信仰。”

    “他若死在大梁,虽拔了北燕獠牙,却也点燃北燕人心里的恨意,让他们宁愿不惜一切代价,都为圣子报仇……”

    即便她不懂打仗,也知道若是对方的兵士都不怕死,宁愿身死都要杀掉大梁人,会有多么可怕。

    这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北燕军,赤盏兰策这个「圣子」身份的重量,比他们想象中还要重的多。

    叶惜人猜测,严婉第十五次循环失败,恐怕她没能抓住赤盏兰策要挟北燕,反而让对方死在大梁国都。

    以至于后来,踏入大梁的北燕军口中,喊着的都是为圣子复仇。

    至于那一轮当中的严丹青发生了什么,叶惜人还猜不到。

    “既不能轻易杀掉他,又问出结果,这可如何是好?”梁越眉头紧锁,喃喃,“若是能打破北燕对赤盏兰策的信仰就好了……”

    怎么破?

    在北燕人看来,圣子是天选,除非能证明他不得天佑,否则,信仰怎么可能被破?

    蒋游又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看向严丹青:“粮草虽不太够,但运往淮安渠也够打上一场仗,还有云莱的粮食后日能送达……严将军,你即刻去淮安渠,如何?”

    既然赤盏兰策没想和谈,甚至不准备活着回去,那之前的撤军手书多半不起作用,淮安渠随时可能生乱,严丹青若是不守在那边,蒋游有些担忧。

    严丹青手指摩挲。

    半晌,他摇摇头:“再等等,我总觉得北燕的秘密会落在赤盏兰策身上。若是能够解开真相,就能万无一失……”

    涉及惜惜性命,他不能失败!

    只差一点了。

    北燕到底在隐瞒什么?赤盏兰策与乌乔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叶惜人看向殿外,明月一点点爬起来,时间在不知不觉间,竟过了三月初七,进入三月初八,她又活了一天。

    梁越正要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前一后,两个人同时赶了过来。

    刘多喜在前,应昌平在后。

    刘多喜面色焦急,手上拿到一道火漆密信,快步跑来,双手捧起:“陛下,淮安渠八百里加急,北燕二王子赤盏成业,似在大梁军中!”

    应昌平呼吸急促,扬声道——

    “陛下,赤盏兰策说,他可以将我们要查的真相告知。但要求见叶二姑娘,他只告诉叶二姑娘一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3章 恨意

    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惊骇。

    对于梁越与蒋游而言,前者更加可怕,后者无非是赤盏兰策又在算计什么,他这样一个人,总不能为了红颜,真愿意说出最大秘密吧?

    而对于叶惜人与严丹青而言,则更是心惊,两人对视一眼,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会?

    赤盏兰策这一次循环明明没见过她,怎么会记得她?!

    即便是在哪里听到叶惜人的名字,想起关于她的记忆,也会在一转头之间忘记,赤盏兰策缘何记得且还要见她?

    两人的呼吸同时变得急促,心中一瞬间冒出无数的念头。

    梁越几步下来,拿起刘多喜手上的密信迅速扫过,一阵阵心惊胆寒,下意识看向蒋游:“赤盏成业为什么会在淮安渠?”

    蒋游站在身后看完密信,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若是赤盏兰策不准备回去,淮安渠北燕军确实需要一个坐镇的北燕王子……”

    他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之前张元谋假造密信,以北燕册立新太子诓骗他,真的毫无根据吗?

    应昌平面色沉重,又道:“陛下、蒋相,赤盏兰策还说,若是我们真想知道实情,就尽快决定要不要交易,只有今日,今日一过,交易便作废了。”

    今日?

    一旁刘多喜又气又恼。

    他赤盏兰策已经沦为阶下囚了,怎么还要挟起他们大梁了?

    他还有什么资本?!

    严丹青了解赤盏兰策,余光扫过愤怒的刘多喜时,想到密信,瞳孔一缩,纷杂的思绪全部串起来,眼神晦涩——

    “三月初六晚,撤军手书送往淮安渠,三月初八,前来和谈的北燕太子赤盏兰策却死在大梁南都,北燕册立新太子赤盏成业,盖着太子印的撤军手书作废。”

    “而赤盏兰策是北燕得天佑的圣子,圣子死,北燕怒,大军压境……”

    随着他一个又一个字落地,众人心中大骇。

    叶惜人瞬间想明白了!

    赤盏成业一直在北燕军中,却秘而不发,隐瞒消息,他究竟在等什么?

    等赤盏兰策死。

    将因为圣子之死引起的动乱,以及北燕王庭各支势力的躁动,都变成对大梁的愤怒,北燕齐心,殊死一战,为天授圣子复仇。

    而那道手书根本目的就不是撤军,就像压根儿没有粮草拿来交易一般。所谓撤军手书,不过是给赤盏成业的暗号!

    告诉他——

    赤盏兰策死,该进行下一步了。

    甚至,叶惜人怀疑,赤盏兰策在北燕同样留有后手,赤盏成业要做什么,祭祀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环扣一环,赤盏兰策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猛地看向严丹青,声音轻颤:“赤盏兰策要自绝,他要死在南都!”只差这一环了。

    蒋游与梁越早已变了脸。

    赤盏兰策只活今日,所以,便只有今日。

    “你可留有人看好他?”蒋游说完,面色煞白,便想着急赶去北燕使馆,“不能让他现在死在大梁。”

    闻言,应昌平忙回复:“臣离开时,让徐成在一旁看住他,以防自绝,早已对他搜过身,没有任何能威胁性命的凶器,徐成找来了太医,也检查过赤盏兰策身体,为他号脉,虽伤势颇重,但并不致命……”

    他不傻,当然怀疑过赤盏兰策想自绝,提前做好准备,他们如此防着,他怎么死?

    离开之前,他甚至让徐成将人手脚绑住,在一旁不错眼盯着。即便赤盏兰策想自绝,也没得可能!

    应昌平杜绝了所有死路,但看着赤盏兰策平静的模样,心中仍是不安,前来求见圣上与蒋游,拿个主意……

    蒋游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叶惜人。

    此刻严丹青紧紧拉着她,且应昌平才提到「叶二姑娘」,他不至于扭头就忘。只是,他想不明白赤盏兰策见叶惜人的目的是什么。

    梁越对赤盏兰策此人已经很是厌烦,呼吸急促,咬牙切齿:“他又在算计什么?交易?一而再、再而三,次次交易都是谎言!”

    杀了严丹青便和谈是假,撤军手书是假,粮食也是假,赤盏兰策的「交易」已浓浓阴谋味道,丝毫当不得真。

    蒋游看着叶惜人,眼神深邃,声音轻轻:“不管是真是假,让叶二姑娘去看看,或许能拿到一点线索?”

    北燕的秘密落在赤盏兰策身上,不管他让叶惜人去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去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有新的思路……

    即便失败,死的是叶惜人,并不影响大局。

    蒋游的眼神说明他的态度。

    “他在做梦!”严丹青眼神一冷,挡在叶惜人前面,“定又是一场阴谋算计,不管他今日是真死还是假死,都不能让他得逞!”

    他死死盯着蒋游,若是这一次敢逼着叶惜人去死,他不会放过他!

    叶惜人拉住严丹青衣袖,突然开口:“我去。”

    她的声音微颤,但眼神坚决。

    严丹青不可置信回头,对上叶惜人肯定的视线,耳边是她不再颤抖,更加有力的答复:“我去看看。”

    严丹青面色霎时一变,若是蒋游与梁越要她去,他能阻挡,可她竟是自己要去!

    他刚想反对,叶惜人拉住他的手腕,往外走去,“我们出去说,陛下,我与春昼单独说几句。”

    刘多喜下意识开口:“哎——”

    蒋游摇摇头,眉头紧锁。

    殿内陷入安静,梁越怔怔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两人之间的分歧与别扭,竟那般熟悉……脑海中,似有些片段一闪而过。

    下一刻,痛彻心扉,梁越捏紧密信,让自己在原地勉强站稳,保持清醒,眼下局势他不能倒下!

    而门外,严丹青第一次对叶惜人冷了脸,手握紧成拳,身体绷紧,寒月之下,声音刺骨冷厉:“我不同意你去,我们都知道赤盏兰策不安好心,他的交易极可能会搭上性命,叶惜人,你没有下一次循环了,任何有风险的人都不能靠近。”

    他们现在差信息,若是还有下一次循环,牺牲一次没关系。

    但他们没有了!

    这是叶惜人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知道,春昼你听我说。”叶惜人抬头看向他,声音轻柔,“阿婉姐姐的第十五次循环没有记载,我们不知道大梁是怎么输的,你去上战场,就一定能赢吗?万一呢?”

    她白皙的脸上满是认真,乌黑的眼睛依旧干净,里面倒影着廊下的灯笼,天上的明月,面前的严丹青。

    “我们不能承担失败的可能,大梁与北燕并非只有淮安渠一战,我们明知道北燕隐瞒着一个影响最终胜负的秘密,为什么不去查?”

    叶惜人手指抓着衣袖里面的手札,声音越发轻轻:“赤盏兰策那里,是我们能知道真相的唯一途径,距离真相已经如此之近,我们可以尝试的。”

    只要弄明白真相,胜负就能顷刻间逆转。

    严丹青低头回视她,眼眶已经泛红,咬着牙一字一句:“叶惜人,你这个决定非常愚蠢!”

    “明知道赤盏兰策有算计,你要是去了,中了算计怎么办?这是最后一次,你死了,前功尽弃,若是世界重开,又当如何?”

    他从未对叶惜人说话如此严厉,甚至颤抖着唇瓣用上「愚蠢」二字,从前都是叶惜人骂他「愚忠」,今日仿佛一切轮转。

    他们之间出现了分歧,爆发出这一场争执,寸步不让。

    严婉的手札之中,她与梁越也产生了分歧,梁越想她活,而她想大梁胜,恰如此时。

    但是,她会说服严丹青。

    叶惜人摇摇头:“不,不会前功尽弃,只要接近真相,哪里会前功尽弃?”

    她踮起脚尖,在严丹青耳旁低语几句,根据严婉的手札,她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让她有赌一次的筹码……

    “让我去试试。”叶惜人眼神坚定。

    严丹青还是摇头,后退两步,声音越发艰难:“不,你这是用性命去试,我不同意,你要是死了怎么办?被世界抹杀,又该怎么办?”

    ——他不能接受!

    叶惜人眼眶泛红,里面是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她仰着头,眼神坚韧:“只要能接近真相,我不怕死。”

    “叶惜人,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严丹青看着她,摇摇头,“之前的死都不是真的死,你尚且知道惜命。如今,面对一个不一定能拿到的真相,你要压上自己回不了头的命吗?”

    从前,是严丹青愿意为大梁牺牲。

    叶惜人说过,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会努力活下去,而为这个目标,她已经死了二十二次啊!

    这一次,明明有粮有希望,值得她去冒险吗?

    叶惜人从袖子里面抽出军舆图,打开严婉的手札,将第十四次循环的「结果」拿到严丹青面前,她艰难开口,声音一点点哽咽:“在见到阿婉姐姐手札之前,我不会去。但现在,只要能赢,我愿意牺牲一切,我不怕死,只要大梁最终能赢,将北燕撵出去。”

    严丹青看向手札,看向严婉第十四次循环的结果……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你们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信念,我也没有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陷入循环,一次次奔忙,我一开始只想救叶家,后来,我要救你。”

    叶惜人神色坚毅,眼神果决有力,声音呜咽却字字清晰:“国朝将倾,我依旧是个普通人,不想将这个国家扛在我瘦弱的肩膀上,更说不出那么多大道理,我想活。”

    严丹青视线定格在手札上的那句话,眼神惊骇,叶惜人早已将那次循环的「结果」刻入脑海,此刻满脸泪水,一字一句,缓缓念出:“南都城破,三十万大梁人沉河,两脚羊,烂骨蓑,护水河中,满目鲜红,尽是人头浮落。”

    她与严婉,连同三十万大梁百姓,在南都破城之后,死于沉河!

    北燕圣子死在南都,北燕人有多少信仰,就有多少恨意,他们不惜生命踏破大梁,冲入南都,就是要大梁人为他们圣子殉葬。

    三十万百姓被沉了护水河啊!

    叶惜人气得浑身颤抖,牙齿打颤:“我想活,但我更恨!他北燕凭什么吃着我大梁的粮食,践踏着我大梁的土地,最后杀我大梁人?”

    “侵入的狼,就该打出去!”

    “春昼,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循环是为何而开启?如今,我想我明白了,严婉循环开启于北都被屠城,我的循环开启于南都三十万百姓沉河。”

    北都屠城,所有留在北都的百姓一个不剩。

    南都沉河,所有此刻鲜活的南都百姓,都会化成一具具尸骸,沉于生养这片土地的护水河中……

    北都怎能甘心?

    南都怎能甘心?!

    所以,有了严婉的一次次循环,有了她的一次次重开。

    “大梁不能败,你必须赢,为了你身后的大梁百姓,为了叶家,为了我,而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哪怕是压上我的命。”

    叶惜人双目通红,一字一句:“我从前斥你愚忠,螳臂当车,今日,我仍然不懂什么是家国大义,我没亲眼见到如今北地饿殍遍地,十室九空的场景,没看过北燕践踏的土地,从十六州到白平原、渭水城,乃至淮安渠。”

    “但我见过城外的流民,读过严婉手札,知晓失败后的结局,我恨啊,我叶惜人就是死,也不要死在护水河中,更不要三十万人都沉了水,化为白骨铮铮,我宁愿用这条命博上一回,拉着他北燕人一起去死!”

    严婉的第十五次循环没有记载,她不知道怎么输掉的,万一以眼下局势开战,还是输呢?所以,为前线更有把握,她一定要去,只要距离真相更近一些,胜率就更大一些,压上命也是值得的。

    ——因为,大梁不能输,不许输。

    哪怕二十多次循环里面,叶惜人接触无数大梁官员,有严丹青、叶沛他们这样的忠臣,有张元谋那般愚忠之人,有如陆仟似的卖国之贼,还有为国家作恶的蒋游……

    她仍然不认为自己会变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不认为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有多强烈,她只是看到手札,在梦里见到沉河场景。

    她不甘,她恨!!

    严丹青张了张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沉重。

    惜惜说,她还是一个普通人。

    可已经不是了,她愿意为了三十万百姓去压上生命,只求多一分胜率,严丹青不知道怎么阻拦她。因为,从前他如此,惜惜绝不会拦着他……

    他有自己的追求,惜惜如今也有,如何拦?

    叶惜人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严丹青,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眼神期待,“我若能拿到线索,整个大梁就不必家家挂白,春昼,值得的。”

    “那你呢?”

    严丹青声音颤抖:“这次循环失败,你消失了,所有人都会忘记你……”

    叶惜人闻言愣了愣,咬了咬唇,偏头:“你还记得,不是吗?”

    严丹青绑在她的循环里面。

    这一次都没有忘记分毫,即便她失败了,也不会忘。

    “其他人呢?”严丹青抿着唇,步步紧逼,“你的父母家人,他们都会忘记你,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消融,惜惜,真的要冒险吗?”

    他知道叶惜人是对的,如果是他,也会如此。

    可这是惜惜啊,她要是失败了,他该怎么办?又要如何去面对?

    严丹青好努力才克制住将她拉走关起来的冲动,拳头攥紧。

    叶惜人嘴角扯出一个笑,满脸泪水,但笑容灿烂:“没关系,他们忘记我,但我不会失去他们,因为,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直到死亡那一刻,意识消散。

    她有过爱她的家人,携手同行的未婚夫,还有儿时北都。如今的南都,在她记忆当中,出现过的、让她记忆深刻的一个又一个人……

    ——没关系,她记得就好。

    严丹青背过身去,不让叶惜人看到自己掉落的眼泪,唇角咬出血,指甲掐在掌心里面,“你要去,就去吧……”

    六个字,轻到飘散在风里。

    叶惜人伸手,从后面抱住他,脸颊轻轻贴在他背上,带着眷念与温柔。

    严丹青再也克制不住,转回身来,将她一把楼进怀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世间,没人不爱叶惜人。

    胆小、惊慌的外表之下,是来自灵魂的坚定、果敢,一往无前。

    ——那般可爱。

    他轻轻摸了摸叶惜人的脑袋,明明眼眶通红,眼泪滚落,但开口声音坚定有力,温和安抚——

    “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

    哪怕手指颤抖,哪怕浑身阵阵发寒,他依旧站在她身后,告诉她,别怕。

    叶惜人眼眶湿润,在他怀里重重点头。

    虽然知道赤盏兰策有算计,前方有危险,但不意味着她活不下来嘛!

    “不怕。”

    北燕使馆

    赤盏兰策被绑在房间里面,斜靠在软榻上,身侧徐成紧紧盯着他,就怕他有任何自绝的行迹,眼神满是防备。

    他浑不在意,只垂眸盘算着。

    她会来吗?

    赤盏兰策一脸兴味。

    这时,脚步声响起,再次抬头看去,只见叶惜人与严丹青并排走来,身侧跟着蒋游与刘多喜,他昨日没见到的大梁核心人物,全都来了……

    赤盏兰策坐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叶惜人,只看着她。

    ——竟真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4章 天佑

    赤盏兰策倏地一笑,桃花眼弯弯:“叶二姑娘一贯胆小,竟然敢来?就不怕我挖了个陷阱等你跳吗?”

    叶惜人与严丹青同时心里一沉。

    进来之时,严丹青故意没有拉着叶惜人。按理来说,赤盏兰策应当不会注意到才对,可人群之中,他一眼便锁定她。

    赤盏兰策怎么回事?!

    叶惜人深吸一口气,心中震惊,面上却依旧平静:“我确实想来看看,赤盏殿下究竟挖了个什么坑给我。”

    赤盏兰策深深看着她。

    与叶二姑娘打交道没几次,但印象深刻,从三月初一息事宁人的闺阁小姐模样,到如今,已从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不可谓不大。

    赤盏兰策身体前倾,脸上笑容变得暧昧,“那让其他人出去,我只与你一人说。”

    严丹青手上红缨枪一震,抵在赤盏兰策脖颈,眼神冰冷,满脸杀气,“你若是想要拖延时间,那就打错了主意,杀了你,我即刻赶赴淮安渠,一切都来得及,北燕没了你,就是老虎没了牙,不足为惧。”

    赤盏兰策脖颈往前,任由鲜血溢出,似笑非笑:“那你杀呀,看我死后,北燕会不会输给大梁,是不是没牙老虎。”

    他似乎巴不得现在就死在严丹青手上,坐实了大梁杀前来和谈的北燕圣子之事。

    蒋游下意识伸手,到底什么都没说,又将手收了回去。

    “你在等是吗?趁我不在淮安渠,让你弟弟发动攻击?”严丹青讥讽一声,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手书,扔在赤盏兰策面前,“你以为我相信过你吗?赤盏成业可没有你这样的远见,等不到你送去的信号,哪有胆识发兵。”

    他竟然拿出了交易的撤军手书!

    赤盏兰策瞳孔一缩,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地上打开的绢布,自己拿出去的东西还能不认识吗?分明就是那撤军手书,他给赤盏成业的信号。

    他瞬间变了脸。

    再次抬头,一双眼睛冰冷地盯着严丹青,杀意翻涌,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严丹青从不曾相信他的交易,粮草不相信,撤军手书自然也不信。既然笃定北燕不会撤军,他怎么可能让带着阴谋味道的手书送到北燕军中?

    三月初六晚上,手书刚出南都,就被拦截了下来!

    赤盏兰策脸色变了又变,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优柔寡断,没什么主见,恐怕如今还在淮安渠急得团团转,不明白手书怎么还没送到,又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局势瞬息万变,他一耽误,算计来的优势就全没了。

    很快,他脸上的阴郁消失,任由脖颈鲜血流出,闭上眼睛,无所畏惧——

    “行吧,虽没办法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我死在大梁,北燕将与你们不死不休。哪怕是同归于尽,有无数人殉葬,我不亏。”

    蒋游实在是想不明白,拔高声音:“你到底在想什么?大梁与北燕同归于尽有什么好?你是北燕圣子,不将你们北燕人的性命当回事了吗?”

    他们开出的和谈条件还不好?打一场仗也不过就收获这么些财宝与地盘,何必非要搭上自己人的性命?

    这北燕圣子的决定,在他看来很不可思议,怎么都想不明白。

    赤盏兰策笑而不答。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们都清楚,他会做什么。

    ——他要死在大梁,引燃北燕与大梁同归于尽的怒火,不达目的不罢休。

    严丹青眼神一厉。

    叶惜人伸出手,握住他的红缨枪,与上一次捅穿赤盏兰策不同。这一次,她将红缨枪拨开,神色淡淡:“你说见我就肯说出秘密,赤盏殿下遵守诺言吗?”

    赤盏兰策睁开眼睛看向她,笑容越发灿烂:“当然。”

    他又看向其他人,意味深长:“但我只告诉叶二姑娘,你们若是留在这里,我什么都不会说,只要今日一过。哪怕你们捆住我的手脚,我也必死无疑,带着你们最想知道的秘密一起消亡……要是不着急,你们可以慢慢等。”

    他要怎么死?

    众人想不明白,可对上他那双眼睛,又莫名心惊。

    赤盏兰策说完闭上了眼睛,显然,若是其他人在场,他不可能进行「交易」,更是什么信息都不会透露出来。

    “你们出去吧。”叶惜人坐在了赤盏兰策对面,摆摆手。

    严丹青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在此时反悔,他只是得想办法……怎么护住她。

    蒋游落后一步,视线看向对坐的两人,突然开口:“赤盏殿下,大梁与北燕的交锋与仇怨是我们的事,她一个女娃娃,无辜搅合其中,做不成大事,不影响什么。”

    “你即便想用她,恐怕也达不成目的。若你心中有恨意与愤怒,都朝着我们来吧。”

    他难得为叶惜人说了句示弱的话。

    然而,赤盏兰策轻笑:“这个女娃娃可不是做不了什么事情,她的影响可大着呢!天快亮了,蒋相还不着急吗?”

    蒋游变了变脸,终究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开。

    房间里面陷入安静。

    叶惜人与赤盏兰策都没说话,外面晨光熹微,借着蜡烛,赤盏兰策似要好好看看她,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从眉眼到手脚,仔细打量,不错分毫。

    叶惜人垂下眼眸,房间里面只剩下他们了……

    蜡烛跳动,倏地熄灭。

    叶惜人看着蜡烛,瞳孔一缩,手指无意识蜷曲起来,无风自灭,此乃大凶之兆。

    “好兆头啊!”赤盏兰策同样看到,露出笑来,“叶二姑娘就这么坐着?真想等我血流干而亡吗?虽说我今日注定会死,但这个死法,与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他笑起来很是温和从容,一双眼睛依旧盯着她。

    叶惜人看了眼,确定他的手脚都绑得好好的,这才重新点燃蜡烛,拿了一些金疮药小心翼翼隔着距离为他上药。

    赤盏兰策像是没看到她的警惕一般,只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看着她为自己上药,葱根似的手指拨开脖颈原本缠着的布条,伤口还没好,又添新伤……

    她还真怀疑,赤盏兰策的死是不是就因为这些伤口。

    “你到底让我来做什么?”叶惜人忍不住开口,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人什么意思。如果真是生命尽头,他应该只想杀严丹青才对,找他做什么?

    “就想看看你。”赤盏兰策声音轻柔,眉眼含笑,“他严丹青将你抢过去又如何,你现在陪着我,亲手给我上药。”

    叶惜人手上用力,伤口鲜血溢出,他控制不住闷哼一声,脸色煞白。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更没有「抢」这个字,赤盏殿下莫不是忘记了,你脖子上这一直没好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

    叶惜人又粗暴地上了金疮药,止住血,裹上白布,反正死不了就行。

    赤盏兰策愣了愣。

    随即,他低笑出声,心情很好,“可不敢忘,叶二姑娘差点收我性命,疼了好些天呢。”浑身上下都疼,有时候他忍不住怀疑,这姑娘真的只杀了他一次吗?

    叶惜人收回手,将房门打开,把药都送出去,这才又折返回来,眉头紧皱:“药上好了,赤盏殿下可以说了吗?”

    “饿了。”赤盏兰策摇摇头,眼神无辜,“饿着不想说话。”

    叶惜人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又让人送饭菜进来。

    “我这绑着呢,怎么吃?”他看向叶惜人,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喂我。”

    叶惜人:“……”

    赤盏兰策歪歪头:“吃饱了就说。”

    叶惜人只得又给他喂饭,粗手粗脚,满脸不耐,弄脏了他华贵的衣衫。但赤盏兰策并不在意,相当配合地由着叶惜人「伺候」,心情很好。

    “渴了。”

    “……”

    “该喝药了。”

    “……”

    “有些苦,蜜饯呢?”

    “……”外面天已大亮,叶惜人几乎忍无可忍时,赤盏兰策声音淡淡:“外面的人什么时候散开,我们就什么时候交易。”

    这间屋子早已被暗卫密不透风包围,全是高手,而他心知肚明。

    如果这些人不走,他就永不会说正事。

    外面,严丹青深吸一口气,一挥手,其他人纷纷撤走,只剩下他一人悄无声息跃上屋顶,坐在这间屋子的顶上。

    手上的长枪红缨在风中飘动,他守着要保护的人。

    “说吧。”叶惜人打开门窗,让他看清楚外面没人了。

    赤盏兰策动了动手脚,“松开。”

    叶惜人眉头一皱。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赤盏兰策轻嗤一声:“别怕,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我自戕吗?放心吧,圣子是天授,有许多要遵守的规矩,我要是自绝而亡,就是赤盏兰策配不上圣子身份。”

    他脸上的笑容嘲讽。

    圣子,多崇高的身份,凝聚北燕各部之心,尽皆臣服于王帐之下。

    可是,也是条条框框束缚着「圣子」。若他配不上这些尊重,那些因圣子身份凝聚来的信仰,顷刻间烟消云散。

    叶惜人看着他,知道这人没说谎,圣子是有很多要求的,赤盏兰策得了天佑圣子的身份,就必须要配得上这个身份。

    竟是连自绝都不可以吗?

    这一刻,叶惜人能从赤盏兰策脸上看到他没说谎,都已经来了这房间里面,让其他人撤出去,她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现在更想知道,赤盏兰策究竟想做什么?

    绳子被解开,赤盏兰策一把拉住叶惜人衣袖,她身上穿了身粉白衣衫,倒与赤盏兰策身上的白衣相衬,衣袖拂在一起时,极为登对,他笑弯了眼睛:“叶惜人,你看我如何?可堪配你?”

    叶惜人一愣,眉头紧锁。

    “你要是舍了严丹青,与我签订婚书,成为我北燕太子妃,我便送你离开南都,让你好好活着。”他仰看叶惜人,难得眼神深邃,满脸认真,一字一句,“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好好活下去,如何?”

    他了解她,这姑娘很想活。

    叶惜人挣脱开,甩开赤盏兰策的手,后退几步,眼神防备。

    “我今日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叶惜人,我长得不好吗?你看不上吗?”他偏头,一张谪仙人般的脸清冷如玉,世间难得容色,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对,我看不上你。”

    叶惜人突然开口,眼神冷漠:“国仇家恨,你无论长得多好看,有多少权势、智谋,我都不会喜欢你分毫,我们是仇人,你死我活的仇人。”

    她是被屠城中的一员。

    她是被沉河中的一个。

    对赤盏兰策哪怕有半分心思,半点宽容,她都对不起这片土地,这些仇恨!

    没有人能喜欢自己的仇人,哪怕欣赏也无,她看着赤盏兰策,只会想他在算计什么,还有多少歹毒心思,又要如何胜……

    叶惜人再次退后,居高临下:“赤盏兰策,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已经辰时了,你还要拖多久?”

    说完,她转身离开。

    若是赤盏兰策不说,那便罢了,明知道他在拖延时间,哪有让他继续拖延下去的道理!她的耐心已经耗尽,不准备等了。

    赤盏兰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抬手指着她的背影,喃喃:“可惜啊,汲汲营营二十载,就看上你这么一个恨我至极的姑娘。”

    话音落地,他脸色骤然恢复平静,在叶惜人迈出房门之前,幽幽开口:“今日突然发现,叶二姑娘身上似有一些离奇的事情发生,竟被人完全遗忘,连我都忘记了,这可真是奇怪啊。”

    早上发现忘记叶惜人时,他立刻察觉不对,没人知道他这个人对于放在心上的人,有多执拗,怎么可能忘记?

    这其中必有问题。

    而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坐实猜测。脑海之中,就有了关于叶惜人的记忆,而且,隐约……还有一点点其他的记忆?

    既然记忆有变,他现在所有记忆都是对的吗?赤盏兰策很是怀疑,而只有叶惜人这里,他能知道答案。

    背对着他的叶惜人瞳孔一缩。

    果然。

    他察觉了。

    叶惜人重新转过身来,看向他,眼神越发冷静:“我们用信息交易,如何?”

    赤盏兰策似乎很感兴趣,坐了起来,眼眸深深,嘴角噙着笑:“乐意至极。”

    一张茶几,两人对坐,门窗大开,能看到外面所有人全部撤离了,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桌上摆放着茶水。

    叶惜人率先开口,丢出信息:“我确实遭遇了离奇的事情。”

    赤盏兰策便回她:“北燕的秘密确实在我身上。”

    叶惜人:“我能逆天改命。”

    赤盏兰策:“这个秘密关乎北燕生死。”

    一人一句,两人对视一眼,又都陷入安静之中,隔着桌案,无声对峙,谁都不肯相让,他们面前就像是有一盘大棋,执棋人的最后博弈决定自己生死,也决定两个国家的未来。

    胜与败,从不止在战场上。

    随后,叶惜人嗤笑一声:“赤盏殿下若是这么换,恐怕说到天黑,都说不出我们的秘密。”还在拖延时间,他在等什么?

    叶惜人心中无数猜测,但脸上依旧从容,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思绪一条条理顺,她既然坐在这里,就不能输。

    “都坦白一些?”赤盏兰策喝了茶,挑眉问。

    叶惜人率先开口:“我陷入死亡轮回。”

    赤盏兰策瞳孔一缩,眼神不解,显然「死亡轮回」四个字让他想不明白。但似又直击灵魂,一直想不通的疑惑蠢蠢欲动。

    叶惜人不给他时间,冷笑出声:“赤盏殿下,到你了,交易要公平。”

    赤盏兰策看着她,唇瓣微动,眼神平静,神色如常扔下一道惊雷——

    “我这个北燕圣子,重疾缠身,不得天佑。”

    作者有话说

    啊!

    现在是收尾剧情,会写一写人,内容也不多了,很快这文就会完结啦,比较喜欢看纯剧情的读者宝宝养一养文?我特意写到了赤盏兰策的秘密,可以养一养的!回头一口气看可能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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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天命

    叶惜人瞳孔一缩,不可置信。

    不对!

    他若是身缠重疾,大梁的太医怎么会看不出来?从他踏入南都开始,整个太医院都看过他的脉案,怎么会一个都发现不了?!

    叶惜人腾地站起来,要出去叫太医进来查看,赤盏兰策拉住她衣摆,神色淡淡:“别白费功夫了,他们看不出来,你猜猜国师乌乔是来做什么的?”

    叶惜人回头看向他,不可置信:“北燕国师……擅医术?”

    一直想不明白,如果赤盏兰策是来送死的,那乌乔的目的是什么?堂堂国师,何必跟着前来送命?

    原来,他竟是为了压制赤盏兰策病情。

    北燕哪有会巫术的国师,他会的分明是医术,卓绝医术!

    北燕太子本就是天佑才能成为,是北燕的信仰。如果这个「圣子」重病缠身,不久于世,根本就不得天佑,北燕会如何?

    叶惜人眼中有了光彩。

    ——这确实是他们胜利的希望!

    但很快,这份心跳加速又冷静下来——他们没有证据,证明不了。

    只能说好歹是知道真相,能从长计议……她没想到,这人竟真愿意说出最深的隐秘。

    赤盏兰策松开手,笑道:“叶二姑娘,茶没了,再泡一壶来,我们继续。”

    都还有许多的疑惑,等待着对方解答。

    叶惜人压着震惊,转身去重新倒了茶水进来,而再进来时,赤盏兰策端坐对面,面前摆放着一个手札。

    他神色是恍然大悟。

    叶惜人立刻摸向自己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他竟顺走了严婉手札!

    赤盏兰策大笑,满脸嘲讽:“原来如此啊,怪不得我数次不可能失败的算计,竟然全都落了空,就好像有人提前洞悉了我的心思……”

    他一直奇怪,那么隐秘的算计,那些无人知晓的手段,到底如何被察觉,又提前防备?

    原来,不是有人洞悉了他最隐秘的算计,而是,他们依靠时间轮回,躲开计谋。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之人。

    今日寅时叶惜人身上的异常让他察觉不对,又联想之前的次次算计落空,心中便有了猜测,此刻证实,他只觉得气血上涌,无比愤怒。

    “死亡轮回、循环,老天真是不公平啊,竟然让你们大梁人窥探天机,得天庇佑。”赤盏兰策声音颤抖,眼眶一点点泛红,愤怒与不甘都在他的眼中交织,“而我北燕,却只有圣子重病,天罚在身,将死之人……”

    凭什么啊?!

    他气得浑身颤抖。

    叶惜人反而无比冷静,站在对面看向他,保持着安全距离,缓缓开口:“你有重病缠身,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只身前来大梁,不是你不想活,是你活不了。”

    想到几次见赤盏兰策,他似乎格外怕冷,就连马车里面都燃着火盆,总是不爱动弹的慵懒模样……

    原来,圣子得天罚,病入膏肓。

    怪不得北燕高层死死封锁消息,他们要应对赤盏兰策死后,没了「大军师」的糟糕局面,还要应对北燕各部生出的乱心,北燕王、国师、赤盏兰策与赤盏成业,都在为此做准备!

    若是圣子不得天佑,「暴毙」于军中,各部顷刻间就会乱成一锅粥,哪还有心思打仗?

    更何况,他还不止是圣子,更是军师与大将军。

    可大梁有严丹青存在,这个他最大的威胁。

    所以,他来了南都,以命换命,只为杀严丹青。

    国师来到大梁,一开始不是为了入南都,而是为赤盏兰策治病。可是,国师乌乔都束手无策,只能用药保他一段时间性命。

    要确保计划成功,又要不暴露自己的病情,乌乔同他来到大梁冒险,以牺牲明棋赤盏兰策为代价,杀严丹青、搅乱大梁。

    这是一开始的目的,后来随着他们走入一次次失败,赤盏兰策不断想着办法扭转局势。

    就如同严婉、叶惜人与严丹青正在做的事情一般,赤盏兰策与国师乌乔等人,也在顶着巨大的压力与绝望……

    拯救他们自己的国家。

    赤盏兰策注定会死,但他必须在死前带走严丹青这个最大威胁,顺便搅乱南都局势,让大梁乱起来。届时,他虽死了,但北燕会打着为圣子复仇的旗号,不费吹灰之力,灭掉这个国家。

    北燕注定会乱,大梁就必须更乱,甚至彻底灭国,他们才有生路!

    若没有严婉的循环,大梁已经被灭,若没有叶惜人的循环,严丹青已经被杀。

    ——赤盏兰策的算计早已成功无数次。

    叶惜人阵阵发寒。

    她第一次如此庆幸循环,若没有自己陷入循环,赤盏兰策就真用一具将死之身,换走了他们的将军与朝廷安定!

    她在庆幸,赤盏兰策却无比愤怒,他可以技不如人,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循环?

    严婉?叶惜人?

    一个不够,老天就安排两个,人到底要怎么和天斗?

    “我所有的算计都是对的,可恨老天不公平,与我作对!”

    他脸上的愤怒夹杂着颓败,好似卸了力气,绷紧的肩膀垮下,抓着手札看向叶惜人,声音逐渐无力:“我生来便聪慧,得天独厚,心有玲珑七窍,过目不忘,年少得父王宠爱,册立为太子,辅佐政务,我帮着北燕一点点变得强大,休养生息。”

    “草原并不适合耕种,水土不养人,还有大片戈壁荒漠,凭什么你们大梁要占据中原大陆,这块土地应该属于强者,谁能抢到,谁就可以拥有,既天生我赤盏兰策,就该让我带领北燕,拿下这片土地!”

    他眼中是雄心壮志。

    叶惜人似乎看到年少的赤盏兰策站在草原上,眺望中原大陆方向。而那时,他就将这片土地划为他抢夺的目标。

    “北燕草原辽阔,各族为政,不服王帐,难以大一统,可中原国家数千年强大,实难对付,不将各部收心,北燕永远别想占领这片土地。”

    赤盏兰策陷入回忆,声音放轻:“我需要天助,所以,我与国师商议,开祭祀,成圣子,号称天选,得天庇佑,将北燕信仰集于我一身,让北燕各部成为我的马前卒。”

    计划非常顺利,北燕有了圣子,地位崇高无比,是所有人的信仰,他说老天告诉他,要北燕打下大梁这片土地,各部落就出钱出人,任他驱策,死而后已。

    “本来一切顺利,可既然生了我赤盏兰策,又为何有他严丹青?”

    赤盏兰策又哭又笑:“幸好,他严丹青虽强,可生了一副忠君爱国的耿直心肠,上兵伐谋,你们大梁已腐朽不堪,朝中人心诡谲,有这么多人拖后腿,我用计策,未必会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得天罚,不久于世!”

    他揪着自己的心口衣服,怒急攻心,面色煞白。

    本来他们就要打入南都了,可是,严丹青横空出世,将他们北燕军拦截,让他连吃败仗,还没等反击,又在与严丹青博弈当中发病两次,国师乌乔赶来,确定他……命不久矣。

    天不佑北燕啊!

    “我若是早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怎会制造圣子身份,宣扬自己得天授?”

    “怎会因不想被威胁地位,养废我的弟弟们!”

    “又怎会入侵大梁,大肆屠杀,与你们结下死仇?”

    叶惜人看着崩溃的赤盏兰策,这个从来理智从容,稳操胜券的北燕太子,此刻头发凌乱,像是疯了一般崩溃。

    他本是想要带北燕走上辉煌之路,将信仰集中,将事情做绝,可最终,他将成为……罪魁祸首。

    “我若是死在征战的路上,北燕军怎么办?再来一个天罚之言,北燕必乱,而这几年我们在大梁土地上的行为,早已让两国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即便是梁皇与蒋游这样的主和派,心里想着的,也是强大起来之后,灭我北燕报仇!”

    赤盏兰策懊恼又痛苦。

    看似北燕压着大梁,可背后是什么?

    背后是大梁有一个能打的将军,他才弱冠之年,身体康健,是大梁朝中有梁越与蒋游,主张变法,要将整个旧制革新的皇帝与宰相,是他们积累的不死不休仇怨,注定你死我活!

    而北燕有什么?

    因圣子之死,没了军师而四分五裂的部落,因天罚而轰然坍塌的军心,王帐中这些年被他压得没什么主见的臣子,年迈的北燕王,被他养废的弟弟……

    若是不能彻底灭掉大梁,要不了多久,就是北燕被大梁死死压制,再无翻身之期。

    他如何甘心?

    “我赤盏兰策即便是死,也要做北燕直取大梁的策杖,踏平南都。”

    赤盏兰策一把掀翻了面前桌案,咬牙切齿:“我明明成功了,成功不止一次,可是,竟因不得天佑,输给了老天……这不公平!”

    叶惜人已经被人遗忘,从严婉手札可知,现在是她最后一次循环,前面至少十几次循环当中,他一定都成功了!

    他杀了严丹青,搅乱了南都朝廷,又死在南都这片土地上,激起北燕复仇之心。

    只要消息传回去,赤盏成业就会拿出他提前准备好的血书,假称是他临死所写,以新太子身份发动攻击,父王开祭祀,告知大梁杀北燕圣子、天命他们为圣子复仇,调集人手,助力攻打大梁,以仇恨稳住因他之死而慌乱的人心……

    他全都算计好了。

    可是,因为叶惜人知晓先机,得天庇佑,将他一步步推到眼下这个地步,最想达成的目的全部失败,竟然只能求北燕还有复仇之心,不至于顷刻间兵败如山倒……

    难道,是因为他借了老天的名?

    赤盏兰策双目赤红,眼里的愤怒仿佛能刺透灵魂,一字一句:“天不假年,若是我没有重病,若是你没有进入循环,我哪里会输?”

    “我只是……不得天助!”

    他这么年轻,只要让他再活几年,他的夙愿皆能实现!

    叶惜人听着他的不甘,看着他的愤怒,平静开口:“可你哪里不得天助?你就是太得天助了,若是老天不帮你,哪里来的玲珑七窍心,过目不忘?哪里来的谋略举世无双?”

    “自你出生后,北燕滋养你的野心,大梁皇帝又毫无作为,甚至养出一批蛀虫,自内部啃噬掉这个国家……”

    而在献宗毁掉这个国家后,还做出愚蠢的决定,让大梁输掉最重要一战,自此被北燕铁蹄践踏。

    又在死后,只留下一个年老才得的小儿子,让这个国家险些更混乱。

    大梁天灾不断,北燕平稳,老天已经足够帮北燕了。

    “而且,老天凭什么帮你?”

    叶惜人步步往前,与他对视:“北都屠城,数万无辜百姓惨死,南都沉河,三十万人无一幸免,犯下此等恶行,凭什么帮你?”

    她只觉得这世界上,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赤盏兰策降生,天纵奇才,举世无双,恰逢大梁皇帝昏庸。于是,他将信仰与权利集于自己一人身上,带着北燕军顺利冲入大梁土地,大肆屠杀,践踏山河。

    攻破北都后,为了震慑大梁人,甚至下令屠城,酿成人间惨剧一场。

    之后,严婉重生,开启循环。

    赤盏兰策发现自己的病情,换了谋划,以和谈入南都,以计谋灭国。最终,他成功了,北燕人要为他复仇,不想这个国家再有崛起的可能,南都三十万百姓沉河。

    便又有了叶惜人的循环。

    ——这不是老天不公,而是数十万无辜惨死之人,想要一条活路!

    他们为什么要惨死?

    她又凭什么沉河?

    两人隔着掀翻的桌案,满地狼藉碎瓷,无声对峙,谁都有恨意,谁都带着不甘,满腹委屈。

    外面,日头落在屋顶之上。

    “哈哈哈!”赤盏兰策突然大笑出声,“我反正要死了,大梁与北燕究竟谁胜谁负,我都干涉不了,结局已定。”

    他只是抬头看向上方,仿佛想要看到头顶的天,双眼猩红,勾起嘴角:“老天你竟如此不公平,活生生断我生机,我赤盏兰策,本不会输给任何人!”

    话音落地,他胸口剧烈起伏。

    叶惜人一开始只当他是不甘心,直到察觉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整个人笔挺挺倒下。

    赤盏兰策病发了!

    叶惜人瞳孔一缩,他竟然是心疾之病!

    怪不得自称「天惩」,玲珑七窍心的赤盏兰策,竟然得了心疾,注定早夭。而且,还并非是生而便有,是在攻打大梁之时……

    赤盏兰策不能死,他们还没拿到任何证据。

    她下意识想走上前,又猛地停下脚步,并不靠近,“你的药呢?既然你带了北燕国师一起来,他一定给你药了。”

    赤盏兰策已经说不出话,他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青紫,呼吸孱弱。

    他要死了!

    他真的要这么死在大梁土地上。

    “快来人,叫太医!”叶惜人扭头喊道,脑子里面无数念头同时转动,拼命思索,他若是这么死了,今日知道的消息,有没有作用?

    一定有药!

    赤盏兰策既然是将死之人,又要压制自己的脉搏,那乌乔一定会掐准时间给他送药。可是,他们从未接触过,如何送药?

    叶惜人呼吸急促。

    这时,耳边似有轻微的声音响起,她猛地抬头看去,一只鸟儿落在窗台之上,无声无息,安安静静。若非她绷紧神经,高度警觉,也不会察觉。

    鸟腿上绑着小药瓶与纸条!

    里面一定有药。

    这是证据!

    叶惜人呼吸一紧,几步上前,就要抓住那只鸟。

    “咻咻——”

    鸟身之上,机关发动,突然射出无数飞针,直直朝着她面门来,想要一击毙命!

    “砰!”

    严丹青自屋顶落下,红缨枪一震,挡住细针,长枪一转,那只鸟便被斩杀,飞针落地,小药瓶滚落,一颗黑色药丸与纸条同时掉出来。

    纸条上的字刚刚映入眼睑,药瓶已经碎裂,里面滚出药水,竟瞬间融化掉纸条!

    叶惜人瞳孔一缩,扑上去。

    然而,只抓到满手药水,纸条已完全消融。

    她咬了咬牙,捡起药丸转身喂给已经半死的赤盏兰策。

    药入喉,下一刻,赤盏兰策嘴里大口大口黑色鲜血涌出,他睁开眼睛,抓住叶惜人手腕,将她拉下来,大笑出声。

    叶惜人看着自己的手,愣住。

    刚刚去抓纸条的手已经发黑,那药水竟是剧毒之物!

    “哈哈哈,天不帮我又如何?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你没有下一次循环了!”

    赤盏兰策吐着黑血,看着叶惜人嘴角溢出的血迹,看着严丹青目眦欲裂,疯了般跃进来,他笑容越发灿烂。

    “我之前想杀严丹青,一环扣一环,一个计谋接上一个计谋。即便一个失败,还有另一个,严丹青早该死了数次,是你呀,是你阻拦我。”

    赤盏兰策声音艰难又疯狂:“是我错了,杀严丹青有什么用?你才是变数,而我,只要杀了变数就好,我绝不会认命,叶惜人,我们一起死吧,结束循环……”

    将她哄来,用秘密换秘密,不过是要弄清楚全部真相,他既然知道了真相,又怎可能认输?

    他用自己的「秘密」拖延时间,就是在等这颗药来,杀严丹青有什么用,叶惜人才是变数,他应该杀叶惜人结束循环!

    叶惜人越是着急抢证据,就越是会走向死亡。

    他赤盏兰策,怎么可能认输,即便斗的是老天,他也要用这条命,争一回!

    “我……必须赢……”

    他睁着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叶惜人瞪大眼睛,呆呆看着自己发黑的手,随后猛地反身,掐住他的脖颈。在死亡来临的这一刻,咬牙切齿:“不,你错了,你不会赢,因为,护水河中,南都三十万英魂、不让!”

    既已知晓全部真相,他要斗的,便是人。

    ——这一回,她不会让他赢!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6章 赢了

    三月初八,寅时

    严丹青站在北燕使馆门口,身侧是蒋游与刘多喜,原本应该站在左手边的人消失不见,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脑海中最后的片段,是叶惜人掐住赤盏兰策脖颈,他们一起咽气的画面……

    抱着最后期待,他声音轻颤:“蒋相,我们是为何而来?”

    蒋游闻言一怔,奇怪地看向他:“当然是审问赤盏兰策,看能否查到北燕的隐秘!”

    “叶二姑娘呢?”严丹青语气急切,“你们谁还记得她吗?”

    蒋游与刘多喜一脸茫然,“那是谁?”

    谁?

    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严丹青闭上眼睛,面色煞白一片,指甲掐在掌心,鲜血淋漓,整个人摇摇欲坠,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大力揉搓。

    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毁灭一切,同归于尽。

    叶惜人……

    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带着关于她的痕迹与记忆,一起消失。

    痛彻心扉,头疼欲裂,然而他脑海中又回荡着今日凌晨,他与叶惜人争执,而她踮起脚尖,轻声在他耳边说的话——

    【春昼,我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能让我们赢得最终胜利,你还记得严婉循环与我时间线合不上吗?】

    【我怀疑,还有一次循环。】

    【严婉死后,世界又重开了一次,那一次是因为她。所以,第十五次并非最后一次循环,第十六次才是,也就意味着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赤盏兰策还记得我,并且在此刻指明见我,他一定发现了循环的线索,至少,意识到了我身上的诡异。】

    【那不妨,让他知道更多一些。】

    【我要带着严婉的手札去见他,让他知晓循环,明白一直失败的症结在于我,他一定会想杀我。】

    【而他已经没有底牌了,藏着的秘密是他唯一的筹码,我要压上循环真相,换他筹码,换到我们想要的。】

    【春昼,我觉得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弄清楚全部真相!】

    严丹青唇颤抖,嘴角咬破,有鲜血落下,叶惜人不仅压上了循环真相,还压上自己的命……

    她消失了。

    严丹青紧闭的眼睛有泪珠滚落,几乎是痛到无法呼吸,丧失理智,可脑海中,又是叶惜人倒下时最后那一句叮嘱——

    “春昼,剩下的交给你了。”

    他睁开眼睛,眼眶通红,冷漠又清醒,无声开口:“放心。”

    “不必审了,我知道他的秘密是什么。”严丹青说完,只留下一句,“让我单独见他一面。”

    他大步走入房间。

    赤盏兰策倚靠在软榻上,眼神茫然。然而在看到严丹青走进来时,脑中,一幕幕闪过……

    他想起来了!

    身体一瞬间绷紧,坐起来,他一字一句:“竟然、还有一次。”

    又重开了!

    既没有如他所想,灭掉变数,消除循环,也没有重开在去岁,一切回到原点。

    赤盏兰策双目赤红,突然就明白叶惜人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他赌她知道真相之后,因着没办法证明他患有心疾,着急抢救证据,便会去捞那张纸条,最后死于毒药。

    叶惜人也在赌。

    她赌他知道循环真相后,会孤注一掷,用能引诱她的「真相」去杀她,如此,真相明了。

    得知老天与他作对,赤盏兰策想与天斗,可却忽略了,还有人,最后这一战,双方真相摊开,是叶惜人与他的争斗!

    他终日算计人,却没想到,竟也有一日被人用命算计……

    赤盏兰策目眦欲裂。

    严丹青只看他反应便知,这人还有记忆,倒不算太意外,只是几步上前,掐住他的脖颈,眼中翻涌着恨意,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他的惜惜!

    两人死死盯着对方,恨意同时翻涌。

    赤盏兰策闭上眼睛。

    ——他输了。

    严丹青狠狠将他扔出去,手一抬,徐成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听话地离开房间,只留下他们二人对峙。

    “你还有什么手段?”严丹青居高临下,像是看一个死人。

    赤盏兰策缓缓直起身来,盯着桌角眼神一厉。

    严丹青一脚将他踹开,砸在了软榻之上,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在重击之下,失了力气,眼前发黑,连自绝都做不到。

    “我不会杀你。”严丹青看着他,一字一句,“你本就快要死了,我要你心疾发作,无能为力而死。”

    当然,自绝也没关系,结果都一样了,他只要一具尸首。

    赤盏兰策身体晃了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之人,声音嘶哑:“我死在大梁,北燕军必然恨透了你们,他们会为圣子报仇。”

    他早留有血书,就算赤盏成业是个蠢货。在大梁军动的时候,也该知道拿出来。

    还有希望的。

    哪怕渺茫。

    “你忘了乌乔吗?”严丹青冷笑一声,“淮安渠北燕军中做主之人,可不是你赤盏兰策,是你养废了、只会寻欢作乐的二王子赤盏成业。”

    赤盏兰策瞳孔一缩,乌乔还活着,严丹青必会带上乌乔去战场,又已经知晓他重病之事。即便没有证据,阵前高喊,也会扰乱军心。

    赤盏成业是知道真相的,会不会被严丹青影响?

    只要想到这里,心里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活生生掐灭,他绷紧身体,额头青筋跳动,眼神犀利,“不,这不是结局,北燕势大,你大梁自顾不暇,流民、军祸……”

    严丹青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开口:“那你猜猜马山去哪儿了?”

    赤盏兰策愣了愣,瞳孔一缩,不可置信:“交州?”

    严丹青笑容更冷,眼神嘲讽:“你以为只有你在拖延时间吗?三月初六凌晨,马山带着兆武快马出发去往交州,现在早就到了,兵祸与流民而已,杀了作乱的头领,交州有粮,用徐州流民攻交州兵祸,打下来后,直接开仓赈灾!”

    他最擅长的,便是拉起流民大军。

    交州有粮,那就是赈灾粮,徐州有流民,那便是他们的兵士。如此,就能将两州同时搅进来,互相牵制,缓解兵祸与流民之灾。

    而等他赢上一场,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况且,你心疾之事,可不仅影响北燕,也会影响大梁。”严丹青缓缓开口,对北燕是不利,对大梁,却是有利。

    朝中还有不少人期待着和谈,民间百姓更是如此。

    这个消息很重要。

    让那些心怀期待的人彻底明白,北燕不可能与他们和谈,赤盏兰策心疾,即将暴死,眼下,只有战。

    赤盏兰策攥紧拳,咬紧牙关。

    他还能怎么办?

    从杀不死严丹青开始,他就已经输掉一大半,叶惜人身上,又输掉另一半,彻底没了筹码与手段……

    “若非老天帮你们!”他声音艰难。

    “是呀,谁让你不得天佑。”严丹青神色平静,继续安静等待着,“天时地利人和,赤盏兰策,你还剩下什么?”

    赤盏兰策说不出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到同一个时间,一只鸟儿悄无声息落在窗台。

    严丹青眼中杀意更甚。

    果然,这是早已准备好的!

    赤盏兰策这人真是惯会留后手,乌乔能驯养野鸟。若是计划失败,连乌乔都被抓了,三月初八,赤盏兰策将死之日,这只鸟儿会准时来找他。

    若是乌乔还在外面,三月初八,这只鸟会不会出现,就要看信号了。

    ——怪不得上一轮他要拖延时间,他在等这只鸟的到来。

    赤盏兰策闭上眼睛,乌乔不能救他,只能用药压制他的病情,他们算准了时间,最多拖到三月初八。

    这只鸟是他最后的手段。

    若是不幸,前面种种安排全都失败。在他死的时候,他还有这最后一个手段,可以带走一个人……

    他选了叶惜人。

    他成功了,也彻底失败了。

    红缨枪一震,挡住所有细针,外面,闫霜与应昌平抛出网,将这只鸟抓住,听令小心翼翼取下药丸与纸条,递给严丹青。

    【这是最后一颗药了,希望殿下一切顺利。】

    连落款都没有。

    “失望吗?”赤盏兰策睁开眼睛,痴痴一笑,“这纸条没什么用,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她死得冤枉……”

    这纸条送到军中有什么用?他留下字字珠玑的血书才有用,不会改变北燕军心的。

    严丹青拿着纸条回过头,眼神冰冷:“不要装了,凭你的聪明,能不知道这纸条最好的用处吗?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我只要将纸条与药丸,并你的尸首一起送到北燕该得的人手里,就能发挥最大作用。”

    他不需要证明。

    他只需要交给最该看到真相的人,纸条不能乱军心,但能乱人心。

    赤盏兰策呼吸一滞。

    严丹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些东西去到北燕,交给那些本不想开战,只是因为圣子所言方才出人出力的部族,会发生什么?”

    圣子心疾而亡,不得天佑,国师乌乔明明知晓,却刻意隐瞒。

    对于本就想侵略大梁的北燕人而言,或许不影响接下来再战的决断。但那些本不想打仗的北燕人,失了信仰,又会如何?

    况且,赤盏兰策死了呀!

    压着他们、凝聚他们人心的北燕圣子死了,还是这种死法,伴随着尸首与证据送回去,踏平大梁的策杖没了,那些不想打仗的、想争夺太子死后权利真空的……

    该让北燕乱上一乱了!

    祭祀?

    将内部动乱化成对大梁的仇恨?

    想都不要想!

    “你搅动主和派与主战派风波,是时候让你们北燕,也分出主和派与主战派了。”严丹青说完,转身离开,“看好他,等他病发而亡。”

    虽说自绝也有效果,但终究没有心疾病发而亡更好。届时用冰棺送回去,让他们北燕人自己查圣子到底怎么死的!

    所谓得天庇佑,从头到尾就是个收拢人心的谎言。

    他们从前不知道他有心疾也就罢了。如今已经知晓,自然要让他的「心疾」,发挥出最大作用。

    赤盏兰策身体颤抖,一旁徐成死死盯着他,随时准备出手阻拦他自绝。

    感受着心脏处剧烈的疼痛,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努力平缓呼吸,他要控制着情绪不要太激烈,就还能拖上一拖……

    “严丹青!”赤盏兰策捂着胸口,面色青紫,扬声喊道,“你赢了,那你高兴吗?你救下三十万南都百姓,但你救不了你的心爱之人,我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她的一条命,黄泉路上,有她陪我!”

    他的失败,是用叶惜人换的。

    所有人都保下来了。

    这一场压上自己国家的博弈当中,大获全胜。

    ——只死了一个叶惜人。

    严丹青身体一颤,疼痛席卷而来,几乎就要撑不住,脚步顿了顿,掌心鲜血如注流下。但并未让赤盏兰策如愿,被刺激着回头杀他。

    再次迈出脚步时,严丹青身影越发踉跄,赤盏兰策即便将死,也知道怎么伤人最痛,满地鲜血绽开。

    就在他们一旁,有一个看不见、听不到的人正在跳脚,急得团团转,在两人争吵过程中,她一会儿踹一踹赤盏兰策,一会儿戳一戳严丹青。

    叶惜人:“活着,我还活着,没死呢!!”

    她急啊!

    然而,没人能感知到。

    一个踉跄着离开,一个绝望地闭上嘴巴,面色青紫,努力舒缓抽痛的心脏,房间里面陷入极致安静……

    叶惜人:“……”

    她相当无语。

    原来,在被所有人忽略、只要不开口就是隐形人的循环之后,还有一次真「隐形人」循环,她们时间合不上,真是因为严婉第十六次循环!

    只是,没人能看到、听到她。

    严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力地看着世界进程一点点推进,好在,她存在过,就有痕迹,梁越、蒋游,全都做了些被她影响的选择,顺利来到南都。

    可又因为忘却严婉,他们一心惦记着和谈,将严丹青下狱。

    接上叶惜人的一次次循环。

    在此刻,她终于全都想明白了,怪不得她的记忆既不是严婉循环之初的原始状态,又不是最后一次循环的世界进程……

    叶惜人抓了抓脑袋,有些难过。

    所以,阿婉姐姐在她循环开启之后,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吗?

    那自己呢?

    她摇摇头,先不想这些,如今优势全在他们,她得去看着胜利!

    叶惜人抬脚追上严丹青。

    赤盏兰策呆呆望着前方桌案,天虽然亮了,但蜡烛还在燃烧。下一刻,在他注视之中,倏地无风自灭。

    原来——

    是他的大凶之兆啊。

    他倏地失了力气,任由绝望笼罩。

    “叶惜人。”赤盏兰策念着名字,抬头看向前方,喃喃,“世界又重开了,循环还没完全结束,那你是不是活着?只是,以一种所有人都彻底看不见的模样活着?”

    叶惜人猛地回过头去,不可置信。

    这这这……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人?!

    她几步折返,凑上前去,平日里怕死,不敢靠近赤盏兰策,能有多远躲多远。

    但现在就完全不怕了,而且,大抵是自己做不了什么,又已完成了最想做的事,所以格外轻松,很是好奇。

    她观察着赤盏兰策,叨叨:“脑袋也不比别人的大,更没有秃顶,怎么就这么聪明?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太可怕了!

    幸好这人命短,也幸好危机已经全部化解,这人没什么用了,只等咽气。

    叶惜人后怕地拍了拍心口,赶紧去追严丹青。

    使馆门口

    严丹青说明白所有真相,刚刚赶来的叶沛几人同样一脸心惊,没想到他们竟然险些全都折在一个将死之人手上。

    刘多喜忙道:“我立刻去找太医写脉案,将这个消息放出去!”

    叶沛有些担忧,忍不住提醒:“消息传开,朝臣们倒是可以收心,专心备战。但城外那些流民知晓还要打仗,没了指望……”

    “给他们粮。”严丹青声音如霜,“把粮商家里抄出的粮食拿来赈灾,等将北燕人赶走后,就让他们回原籍,还来得及春耕。”

    叶沛与蒋游几人点点头,脑中开始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蒋游担忧:“那你呢?”

    “还有云莱送回来的那批粮草,去淮安渠比送到南都更快一些。”严丹青心中早有决断。

    “云莱换到的粮食恐怕撑不了多久……”

    严丹青眼神一厉,红缨枪震颤,杀气翻涌:“足够了,剩下的……自然是抢北燕!”

    曾经,是北燕抢大梁,如今,轮到他们去抢北燕了,饱餐几顿,一边打一边抢,破釜沉舟,只要一直赢下去,就不必停下脚步。

    至于能不能一直赢?

    北燕没了赤盏兰策,但大梁有他,接下来一战胜利后,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一旁,叶惜人探出脑袋,双手捧着脸,眨了眨眼睛。

    唔……

    怎么办?好像冷着脸、准备打仗、一身肃杀之气的严小将军更好看了。

    严丹青转了转长枪,又道:“赤盏成业虽不聪明,但手上拿着赤盏兰策留下的血书,恐怕还有他制定的战术,淮安渠随时会开战,我必须立刻去接应云莱粮草,带往淮安渠,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刘多喜看向使馆方向,心念一动:“要不,将赤盏兰策带上?”

    “他马上就要死了,强弩之末,带尸体去淮安渠没什么用,反而可能刺激北燕军。”蒋游眼神一厉,“得把他的尸首送回北燕,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赤盏兰策心疾将死,即便绑住他的手脚,只要他自己刻意激动,刺激心脏,也能当场毙命,带不了活人去淮安渠,死人就无用。

    但他们也不能将活人送回北燕,必须等他咽气,再不能折腾,才能放心。

    严丹青颔首。

    蒋游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严小将军,我立刻为你筹备,以便顺利接手粮草,还要带些东西……”

    他脑海中迅速盘算着。

    押运粮草是他的人,得移交给严丹青,让圣上颁旨助他大战……

    “大概多久?”

    “两三个时辰。”蒋游立刻回答,“我尽快。”

    严丹青看向前方,眼眸深深:“正好,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想做。”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7章 婚礼

    只两个时辰,镇北将军府便挂上满院红绸,高高的红灯笼照在门前石阶上,大红喜字张扬,黄昏时分,为这一抹鲜亮的红镀上金光。

    刘多喜与白成光面面相觑。

    “严小将军娶谁啊?”

    “不知道,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有旧。而且,这也没有新娘呀,算什么婚礼?”

    郑文觉看向身侧,疑惑问:“你知道吗?”

    叶沛摇了摇头不说话,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欢庆的红色,心里竟有些堵得慌,很是难受,好像一瞬间站在空荡荡又白茫茫的世界,心被剜掉一个洞,找不见出路,怅惘迷茫。

    身后,叶长明抱着一幅画卷,怔怔看着红灯笼。

    ——他是不是忘了谁?

    门内

    红蜡烛燃烧,张灯结彩却又安安静静,堂屋只站着一个人,着一身红衣,面朝上方空荡荡的椅子与两根红蜡烛,孤零零形只影单。

    严丹青扯了扯嘴角:“我找遍将军府,都没能找到那道赐婚圣旨。不过,上面写的也不是你我名字,等你回来,我们定要去找圣上重新求一道圣旨……”

    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是他,也不能说一句「一定能活着回来」,今日离开南都,不知何时归来。更何况,惜惜如今尚不知在哪儿,又不知是生是死。

    “你说日后行事需得与你商议,”严丹青眼眶湿润,喃喃:“那我现在就和你商量,叶惜人,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安安静静,烛火跳动,拉长唯一的影子。

    叶沛与廖长缨从外面走进来,原是准备问上一问。但进来后就失了声音,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神情恍惚。

    严丹青算着时间,他着急去上战场,恐怕等不到最好的吉时了。

    但娶惜惜,什么时候都是吉时。

    礼官唱道:“一拜天地!”

    严丹青一人提着红色同心结,朝着门外天地神灵弯下腰,将脸上的悲伤隐去,挂着灿烂的喜庆笑容,认认真真一鞠到底。

    叶沛再也克制不住,别开视线,才发觉身侧廖长缨面色煞白,一手抓着胸口衣领,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勉强站稳,才不至倒下。

    为何这般难过?

    他们忘记了什么?!

    在没人看到的堂屋中间,原本围着叶沛、廖长缨着急打转的叶惜人,此刻早已满脸泪水。

    她一步走上前,站在了严丹青身侧,握不住同心结,没有红盖头,甚至身上还穿着之前去见赤盏兰策那身白衣,同他一起抬起手,弯下腰。

    一阴一阳,一人红衣,一人白衣,同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上首木椅空荡荡,严丹青郑重一拜。

    叶惜人立刻跟着下拜。

    无论是战死沙场的两任忠勇侯,还是死守北都的忠勇侯夫人,亦或是消失在轮回里面、不被人记得的严婉,都值得敬仰。

    “夫妻对拜!”

    严丹青笑着向对面弯腰,一鞠到底。

    哪怕他看不到,叶惜人也认真站在对面,凝神屏气,认认真真回礼,这不是春昼一人的独角戏。

    在旁人眼中,是红衣新郎一人,行这不被理解、别开生面的一场婚礼,在严丹青心中,是他与他的惜惜着红衣、拜天地。

    在叶惜人眼中,是他们一白一红,一阴一阳,一虚一实,她应了他的求娶。

    抬起头时候,严丹青朝着对面露出灿烂笑容。

    若非他眼神空洞,只怕叶惜人要怀疑,其实他能看得见自己……严丹青在笑,叶惜人抿着嘴哭出声,她不想这个样子!

    她想回家,想见春昼。

    严丹青已经没了家人,忘了姐姐,如今虽记得她,倒是比忘记更痛苦,若是她此后消失,再也回不来……

    春昼尚无妻,就成了鳏夫!

    他们像是站在两个世界对望,看不见的人在笑,看得见的人在哭。

    刘多喜全程目睹,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场从未见过的奇怪婚礼,只一人,又简单,可他却莫名难过。

    就好像看过一场悲欢,生死离别。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之人,想说什么,却见叶沛老泪纵横,像是瞬间苍老十岁,眉头紧拧,化不开。

    身后,叶长明红着眼睛,慌慌张张打开手上一直抱着的画卷,今早起来见画挂在床头,不知为何,一道声音像是提醒着他千万不要忘记,便抱在怀里,不敢放下。

    此刻打开,画上四人,祖母、爹娘与他。

    “不对。”叶长明摇摇头,眼泪簌簌落下,“这不对。”

    可到底哪里不对?

    严丹青行完礼,便大步去了后院。

    叶惜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抬脚跟上,自己这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不用吃又不用喝,甚至不知疲惫,好像真的成了个一个死人,话本中的……魂。

    她跟在严丹青身后,见他进了祠堂。

    叶惜人脚步顿了顿,心里打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进去,会不会撞上春昼的祖宗们?

    她小心翼翼跟进去。

    还好,只是无数的牌位,倒是没见到鬼,一切如常。

    ——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见严丹青翻出族谱,好奇地凑上去,“你要做什么?”

    自然无人回答,随后,就见严丹青提起笔,在他名字的旁边,一笔一划写下:

    【吾妻叶惜人,生于景佑十九年七月二十五,历经二十三次循环,今生死未知,她救我出诏狱,破开北燕阴谋,改写大梁命运,以一己之力,救数十万百姓……】

    叶惜人一怔。

    他竟是为了将她写入族谱吗?

    待写完,严丹青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往族谱上写:

    【吾胞姐严婉,生于……】

    叶惜人眼眶一红,通红的眼睛再次蓄上泪来,一直压抑的恐惧终于蔓延开。

    她压根儿没找到严婉!

    这是一个碰不到人、碰不到东西、说话没人能听到的可怕状态,她明明就在面前,却像是另一个世界,她的世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与真实世界格格不入。

    严婉呢?

    她如果没了,她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彻底消失?

    严丹青终于写完,停下笔来,抬头望向前方。就像是看着叶惜人般,声音轻轻:“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便与你成亲,将你写进族谱。”

    “忠勇侯严家世代为国征战,哪怕严家没人,这镇北将军府、这族谱,都会有人替我们好生收着。”

    他艰难地笑了笑:“我想,若是我没能活着回来,至少往后有人翻看族谱时,还能知道你与姐姐曾经存在过,你们不该被人遗忘。”

    “你记得呀。”叶惜人回视他,“只要你活着,就有人记得我们。”

    严丹青顿了顿,又道:“待一切结束,若是你还没回来,我就去陪你好不好?”

    “不好!”叶惜人立刻皱眉,急得团团转。

    然而,严丹青一个字都听不到。

    他一袭红衣坐在地上,将族谱抵在额前,咽下所有酸涩与痛苦,藏在族谱后面的脸早已满是泪水,“惜惜,你到底在哪里?”

    “我在这里!”叶惜人急切地伸出手,然而手掌穿过他身体,气得她狠狠拍打自己的手,满脸泪水,“我明明还活着的……”

    一滴泪落在严丹青手背,穿过手,又消失不见。

    然而,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手倏地一紧,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惜惜?”

    “我在!”叶惜人忙应。

    严丹青听不到,面前空荡荡一片,入目皆是虚无,他脸上一点点攒出一个笑,眼眶湿润,“你在的,我知道你还在的!”

    他伸出手,像是环抱着面前之人,可什么都没有摸到,还是一片空荡荡,连一点痕迹也无,刚刚就像是错觉一般。

    叶惜人主动扑上去,抬起手环住他,和他贴贴。

    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明明空荡荡的。但心脏处仿佛有另一颗心脏在跟着一起跳动,比他轻比他弱,但她存在着!

    “我好像感受到你了。”

    严丹青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喃喃:“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

    时间已到,该出征了。

    他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去换了身戎装,大步离开满是红绸的将军府-

    南都门口

    梁越与蒋游亲自来送严丹青,一支简单精良的队伍,背后包袱里面是一份份信件,一道道圣旨,高头大马上挂着干粮与水囊。

    严丹青朝着圣上与蒋相拜别。

    梁越想起刚刚听到的消息,上前一步:“春昼,严家只剩下你一人,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待你归来,朕为你赐一桩好亲事,替你主婚。”

    严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这个被严家尽忠的圣上,应当为他做主。

    而且,他看到严丹青时,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长辈,合该好好照顾好他……是谁让他照顾来着?

    梁越脑袋又有些疼了。

    “陛下,臣已经有妻子了。”

    严丹青扯了扯嘴角:“不过,这场婚礼是委屈了她,待她归来,我们再求圣上重新赐婚,好好操办一场。”

    梁越愣了愣。

    重新?

    他难道已经赐过婚了?

    严丹青翻身上马,抓住缰绳,“陛下,蒋相,告辞。”

    见他调转马头,便要策马扬鞭离去,梁越下意识往前几步,有些失态喊道:“严丹青,她……她是不是存在过?”

    呼吸急促,整个人彷徨不安。

    “是。”严丹青闭上眼睛回答,“胞姐严婉,未婚妻叶惜人,她们都存在过。”

    声音渐渐消失,严丹青已策马扬鞭,披星戴月奔赴他的战场,他想,是不是他赢了之后,惜惜就能回来?

    他一定要赢、一定。

    蒋游有些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就见身侧梁越捂着脑袋,满脸泪水,笔挺挺倒下。

    “阿婉,阿婉——”字字泣血,撕心裂肺。

    “陛下!”蒋游与身后众人一起扑上来。

    梁越紧紧抓着蒋游的手腕,稳住自己心神,头疾又犯了,又哭又笑,模样极其狼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梦中有一神女,看不清样貌、记不得身份。

    只知道她叫「阿婉」,姓什么,具体名讳,一无所知。

    但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好像自己忘了最不该忘记的人,他在拼命回想,可越是想不起,就越是痛苦,自此,有了头疾。

    梁越总觉得想不起「阿婉」,就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了根,总是空荡荡的一副皮囊,是要守住大梁这个刻在心里的夙愿,才让他坚持下来。

    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人,他怎么就忘了呢?

    是谁?

    真的存在吗?

    “严婉……”梁越喃喃,浑身颤抖,神色痛苦,“她真的存在过,不是梦。”

    时至今日,方知她名讳。

    那是他的妻子啊,可他要去哪里寻她?

    叶惜人站在一旁,怔怔看着梁越,换了龙袍,取下冕旒,她才发现当今圣上年纪轻轻,竟已生了满头华发……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78章 死亡

    叶惜人在南都荡了好几天。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她确实不需要吃饭睡觉,谁都看不到、碰不到她,只能由着她四处走来走去。

    她甚至去了寺庙和坟场。

    寺庙她能进去,没有和尚方丈突然跳出来收她,与在外面时一模一样,坟场阴森吓人,但是……也没有她的「伙伴」或是奇怪生物出没,她没敢久待,溜了溜了。

    所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她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叶惜人认真想过。

    随着循环消耗身体,倒数第二次是半隐形人状态,现在是完全「隐形人」。但到底能不能回去,让一切恢复如常,她也弄不明白,更不清楚要如何脱离,只能在南都像个「鬼」一样到处晃荡。

    这几日,她对于自己的情况更加熟悉。

    平日走路和往常一样,石梯虽不能绊倒她,但也必须「往上走」,才能登上石阶,门槛必须迈过。若是她钻到马车里面,马车走时,她便会跟着一起走。

    至于会不会被马车撞上……

    叶惜人:“……”

    胆小,不试。

    她此刻又荡回叶家,家里没了她的存在。虽还有一些与她相关的痕迹留下,但再没有人联想到她,雪婵成为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听雪院成了个空院子。

    ——这并不意味着叶家人就一切如常。

    赵兰君跪在佛堂,佛龛上白玉观音已经被她打碎,并未复原,南都军舆图被严丹青带走了,此刻上面空荡荡。

    祖母就对着空荡荡的佛龛,日日思索她到底忘了谁?

    手上拨动着佛珠,浑浊眼睛里面,两行清泪控制不住落下,她喃喃:“我到底要记得什么?我又忘了谁?”

    这几日,比从前跪在佛堂里面还要难受数十倍,痛彻心扉。

    她一定忘了很重要的人。

    像是……

    不止一个。

    叶惜人不忍再看,又去了爹娘院中,一大早,娘亲送爹爹上朝,淮安渠已经开战,安置流民、应对北燕、调拨粮草,朝中忙成一锅粥。

    好在,暗中倒向北燕的卖国贼被她与严丹青处理了干净,剩下的不管主和派还是主战派,有圣上、蒋游与刘多喜、叶沛压着,倒是都很乖觉,老老实实办事。

    “昨夜你又没睡好?”廖长缨为叶沛整了整衣服。

    “睡不着,总觉得忘了一件要紧事,挂在心里始终放不下,闭眼都不踏实。”叶沛摇摇头,看着妻子同样眼下青黑,叮嘱,“你也两日没睡好了,快回去再睡会儿。”

    廖长缨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等叶沛离开后,她在正院安安静静坐着,眼神呆滞,一言不发。

    从前母亲总是很忙,绝不会如此,这两日叶惜人看着,绞着衣袖,心里很是担忧。

    廖长缨坐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来,叶府上下全都开始行动,所有丫鬟婆子、小厮,无一例外,跟着廖氏一同将整个叶府翻了一遍!

    “夫人,您在找什么?”见她慌慌张张,李嬷嬷上前扶着她,轻声问,眼神担忧。

    廖长缨霎时满脸泪水,呜咽出声:“我的明珠好像丢了。”

    “是什么明珠?”

    廖长缨摇摇头,泣不成声。

    叶惜人不忍再看,满脸泪水跑出叶家,她又跑到宰相府,这两日叶长明住在宰相府,她想见哥哥得去蒋游那里。

    倒是也熟门熟路。

    只是她没想到,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哥哥竟然拜了蒋游为师,蒋相在南都时,便很喜爱叶长明。

    三月初八那天,叶长明抱着一副画卷满大街乱窜,他说他要找个人,可是当有人问他,他又不知道要找谁,只管紧紧抱着那画卷,满大街问——

    “你看到我要找的人了吗?”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撞到蒋游面前,被他带到宰相府,问了他一些关于变法的事情后,就把人留下了。

    叶惜人后悔了。

    她不应该将画卷给她哥的,循环会留下痕迹,看着叶家如今,只恨不得他们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而不是如此痛苦!

    若是能够脱离循环回去,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去尝试。可若是不能,她只希望让他们忘得更干净一些……

    最好在打完北燕后,春昼也能忘干净。

    叶惜人忍不住捂着胸口,她应该还是活着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难过?哭了一场又一场。

    宰相府

    蒋游书房已完全打开,叶长明正废寝忘食,啃着里面各种各样的典籍,以及蒋相与圣上留下的一些随口之言。

    他偶尔会提出问题:“蒋相,圣上建议沿用古人之法,将种子与粮食放贷与民,秋收后归还的法子很好,却又有许多的问题……若不能落实于民,执行不当,该如何?”

    蒋游眼睛立刻亮起来,看叶长明的眼神欣赏,极为满意。

    “我想过,眼下流民遍地,若是严小将军收复失地,流民发还原籍,必要给他们粮食与种子,乃至耕牛、锄头才能尽快回复生机。”

    蒋游几步上前,为他解释:“所以,此次春闱朝中必选派一些真正的实干官员送往各地,赈灾抚民,亲力亲为。但这其中仍有些问题需妥善处理,你可有好法子?”

    叶长明这人胆子向来很大,想了想回答:“若只是这两年,当还可以,这些官员去往各地之后,如何与原本的官员、老吏协作,又要如何监督,我确实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你说。”蒋游忙道。

    他坐在叶长明身侧,就想将他放在膝盖上的画卷拿走,被叶长明拦住,摇了摇头,“老师,这画就放在这里,若是离了身,我心里不踏实。”

    蒋游微顿,到底没有多问。

    两人围绕着安置百姓、恢复春耕乃至变法聊了起来,忙着就顾不得难过,叶惜人扯了扯嘴角,总算是稍微放心。

    然而,没多久,突然有人进来禀告:“蒋相……赤盏兰策病发了!”

    蒋相一怔。

    半晌,他感叹:“他终于熬不住了。”

    叶惜人闻言,快步赶往北燕使馆,想去看着赤盏兰策咽气,三月初八那一日,他就应该病发而亡的。

    但大概知道大梁人要他尸骨做什么,赤盏兰策不甘心,竟又活生生撑了三日有余!

    叶惜人离开书房时,听到身后蒋游郑重问:“长明,大梁沉疴积弊,变法非一日之功。若不想苦了百姓,就要用十年、二十年,乃至几十年去变,你可担得起?”

    她听到哥哥轻轻地回答,义无反顾——

    “我愿竭尽所能。”

    北燕使馆

    叶惜人没想到,再见赤盏兰策时,不过几日,他就已经瘦脱了形,脸颊凹陷,头发凌乱,衣衫潦草,唯有一双丹凤眼,依旧亮得吓人。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睁着眼睛,里面满是不甘与恨意交织。

    他真的不甘心啊。

    只要还活着,他就不能停止思考破局办法。自绝?与心疾病发而亡没什么区别,同样能诊出他的病情,况且,旁边有人一直看着他。

    为活下来,他不敢再有任何激烈的举动,这不大的屋子里面,四面紧闭。唯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还能透光,他就在这床上躺了三日多,没寻到任何出路,一点也无,所有手段用尽。

    那应昌平与徐成、闫霜三人,轮值看着他,不错眼。

    但他们都把自己当成聋子、瞎子、哑巴。无论他说什么、如何搭话,他们都安安静静,不肯吱声,自然不会中了他的盘算。

    屋里没有蜡烛,他们怕他烧掉自己,毁尸灭迹。

    “不甘啊……咳咳……”

    赤盏兰策呛咳两声,感受着呼吸越来越弱,他不想死,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希望,只要淮安渠北燕大捷,他即便死了,王帐也不会乱。

    他想等到消息,可他已经等不到了。

    人生的尽头,他这位赫赫有名的北燕圣子,注定安安静静死在这狭小的屋子里面,断送他所有的传奇与辉煌。

    没有挥斥方遒,没有得偿所愿后笑着赴死,更没有看到北燕攻入南都,甚至不能点起一把火,潇洒地将自己烧个干干净净……

    他就这么安静、寂寥地倒在这里,用尽全力,活了三日又八个时辰。

    “咯吱——”

    门开了,守着他的应昌平出去叫人。

    用尽最后的力气,赤盏兰策大喊:“天不佑我,天不佑北燕!”

    他想要站起,却只能无力地从榻上跌落下来,鲜血涌出,心疾发作导致面色青紫,呼吸几近消失不见,额头青筋跳动,浑身抽搐……

    他撑着力气往北边窗户爬去,想要再看一眼……他的北燕。

    然而,手脚并用,也只艰难往前挪动些许,就失了呼吸。

    苍白的脸上,一双丹凤眼中只剩最后的华彩,两行泪滑入鬓发,他看着窗户方向,听着耳边的风声,嘴角一点点扬起。

    这根北燕逐鹿天下的策杖,今日是彻底断了。

    终究是虚幻一场啊。

    老天给了他至高的地位、无与伦比的算计,为他筹谋出天时与地利,意气风发。

    但是,又给了他活不长的寿命,一个可以挡住他的严丹青,还有一个他想放在心上的叶惜人……以及,他们一次次的逆天改命。

    赤盏兰策嘴角动了动,嗤笑一声。

    不过这世界上,到头来,谁又不是大梦一场,一生虚妄。

    赤盏兰策合上眼睛之际,看到了一旁门边,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安静站着,正看着他,一脸唏嘘,两人目光相对。

    他看到了!

    果然如他所想,叶惜人还在,赤盏兰策眼睛弯了弯,青紫的唇无声张合:“也算是你来送我了……”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里面所有的不甘与遗憾,顷刻间消散干净。

    若是从未想过攻占大梁,没有屠北都、沉南都,会圆满吗?

    不会。

    因为他是赤盏兰策。

    从他出生那一天,就伴随着野心而生,注定他要做北燕直指大梁的策杖,逐鹿天下,让这整个天下,随他姓赤盏!

    只是,天不佑他,失败了。

    自有心疾后,身体沉重,每日如同负重而行,竟从未如此轻盈过,他轻飘飘的,好像回到了大草原,策马扬鞭,吹响口哨,召唤他最喜欢的那只大鹰……

    ——他回家了。

    赤盏兰策彻底咽气,连一点生机也无。

    叶惜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个人死了,再也翻不起风浪,她不用担心层出不穷的算计,南都三十万无辜百姓总算得以幸免于难!

    叶惜人看了他咽气的全过程,也盯着他死后并没有什么「魂魄」离体,出来和她「叙个旧」,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踪迹,意识消散。

    她摇摇头,正要出去。

    应昌平带着太医院的人又进来,将赤盏兰策身体处理好,以便长途跋涉不要损坏与腐烂,再装进早已准备好的冰棺,合上棺材。

    这时,蒋游来了。

    他在一旁看了棺材许久,一直不说话,像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眼神放空。

    叶惜人走到旁边,问他:“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赤盏兰策死了,大梁终于要赢了?”

    蒋游听不到,自然不会回答。

    他吩咐应昌平几句,突然抬脚往外走,直奔皇宫方向去,叶惜人不知道他刚刚在想什么,很是好奇,跟了上去。

    “你要做什么?”她一路叽叽喳喳,跟在蒋游身后进入皇宫,踏入御书房。

    百官忙碌,圣上自然更不得闲。

    严婉的事情被他压了下来,当务之急,还是与北燕之战,这是他身为皇帝的责任,梁越批着一道又一道折子,召着一个又一个官员议事。

    蒋游来时,让其他人都出去,梁越放下笔,疑惑:“蒋相,怎么了?是有什么新消息吗?”

    “严小将军已经接到粮食,现在应该快到淮安渠了,城外流民得以安置,徐州、交州已差不多平息下来,马山赶去淮安渠,赤盏兰策心疾而亡,南都上下、整个大梁必须要一起扛过接下来的难关,没有转圜,消息流传出去,都还算顺利。”

    顿了顿,蒋游又道:“那只鸟和纸条、药丸,以及脉案,飞鸽传书送到北燕去了,交给北燕其他部族,眼下北燕生乱,北燕王的祭祀没开起来,很多部族要见到赤盏兰策尸首才做决定。”

    梁越眼睛一亮,常日疲劳的脸上露出浅浅笑容,拍手称好:“这是好事啊,朕立刻让人将赤盏兰策尸首送回去!”

    “是好机会,只要能彻底搅乱北燕朝堂,大梁境内的北燕军便孤立无援,待兵败之后,北燕再无还手之力。”

    蒋游突然跪下:“臣请旨,臣要亲自出使北燕,送赤盏兰策冰棺回乡,假借和谈之名,搅动北燕王帐!”

    他要请一道假和谈书,亲自出使北燕。

    ——以牙还牙,赤盏兰策如何算计他们,他就如何算计回去,一谋可抵万兵!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惜惜今天也是飘荡的一天!

    叶惜人:……QAQ

    第79章 重现

    叶惜人一怔,错愕地看向蒋游,原来,他站在冰棺一侧想的不是大梁要赢了,而是……大梁要如何赢。

    这是办事的人,看得远、看得清。

    梁越腾地站起来,霎时变脸:“蒋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亲自去北燕,你还有命回来吗?”

    蒋游跪在殿上,神色恭敬,声音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臣知晓。陛下,臣走后,户部尚书叶沛为人耿直忠诚、才干上佳,可拜相,由参知政事刘多喜辅佐,叶沛此人过于耿直,刘多喜此人又过于圆滑,皆不可过度放权。”

    “幸而两人都忠君爱国,一心为民,若能让他们配合主政,定能相辅相成,于国朝有益。”

    “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可由赵阙与于之择接任,工部尚书一心钻研奇技淫巧,不可过于提拔。但工部必要留在此人手上,由他钻研、精进大梁匠艺。”

    “变法需得由圣上牵头,叶沛、刘多喜、白成光、郑文觉皆为助力,叶长明、黎前、苗明琨,以及今科选出来的进士,好生栽培,皆是可造之材,尤以叶长明为最,他有其父忠贞、又不失圆滑……”

    他将朝中大事,放不下的官员任命,一一道来,留给梁越参考。

    今日若是不说完,就再没有说的机会了。

    梁越摇摇头,从龙椅快步下来,阶梯之上险些绊倒了脚,语气急切:“那你呢?蒋相,你从裕王府迎朕出来时说过,「大梁如今艰难,往后亦是不易,你我君臣二人,将一起刮骨疗伤,护着万万百姓」。如今,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就要留朕一人吗?”

    【裕王殿下,您可想好了,今日跟我走了,往后你我君臣二人,就要与这大厦将倾的大梁朝,生死与共了。】

    曾经的话历历在目,蒋游何至于此?

    “正是因此,我才要去北燕。”

    蒋游抬头看向皇帝,眼眶泛红:“臣明知严丹青无罪,却私自拦截他六封密信,又将其下狱,欲要以他的命换大梁与北燕和谈,三月初一,臣授意礼部尚书,意图以叶长明考场舞弊陷害叶家满门抄斩,三月初二,臣命令陆仟陷害叶家,试图推动和谈,三月初三,臣欲逼杀严丹青……”

    梁越想说什么。

    蒋游摇头,声音轻颤:“臣不后悔,若是和谈成功,大梁与北燕不起战事,保下江山,臣所作所为,无惧审判,不怕天谴。”

    “但臣错了,信任背弃百姓的张元谋、收拢卖国贼陆仟、一力推动和谈、欲杀忠勇侯……桩桩件件,臣都罪该万死!”

    他险些害了大梁!

    这几日,他总是做噩梦,若是他的筹谋真的成功了,大梁还在吗?如今这天下又该变成什么样子?

    每每惊醒,一阵后怕挥之不去。

    “臣知道,若是重来一次,看着空荡荡的国库,拿着徐州、交州密信,臣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蒋游满脸泪水:“可臣大错特错!”

    “陛下,臣已经酿成过大错,总要做一件对的事情。”他眼中闪过杀意,翻涌着惊涛骇浪,“严丹青只带了一批粮草上战场,他不能输,北燕国强、大梁如今势弱。若能从内部搅乱北燕,只这一桩,就可断其后路,免数万将士之苦!”

    “既我一人去往北燕就能换,为何不为?”蒋游反问。

    梁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臣说过,此生不为名垂千古、功勋卓著,只求守好国、护好民。”

    蒋游俯下身,字字铿锵有力:“求圣上应允!”

    殿内陷入安静,叶惜人站在一旁久久无言,而殿上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也都没说话,安静到了极致。

    窗外,落日西下,余晖如血。

    许久许久之后,梁越转过身去,终于开口,声音哽咽而颤抖:“好,朕应了,待拟好议和书,朕会盖上玉玺……”

    蒋游缓缓支起身来,郑重取下乌纱,放在一旁,嘴角上扬:“臣,遵旨。”

    他最后往下重重一磕,扬声道:“蒋游,拜别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他站起来,转身大步离开。

    “蒋相!”梁越回头,往前走了两步,急急开口,“你还要什么,朕一并赐给你。”

    蒋游想了想,朗声笑道:“那陛下就赐给臣一匹马,伴我上路,盼我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梁越闭上眼睛,轻轻颔首。

    蒋游衣袖一震大步离开,紫色官袍衣袖宽大,划过文德殿门槛,随着他走动之间,摇摇晃晃,他沿着南都皇宫狭小的走道,昂首阔步,走向尽头。

    长长的走道上只有这一人,夕阳落下,拉成他的影子,渐渐远去,越来越小。

    叶惜人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人,他可以当一个奸相、恶人,将国朝存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一路上,他可以做许多错事,手染鲜血。

    但也确实如他所说,只要能守国护民,死而无憾,那可以牺牲的人里面,就包括他自己。

    “这人可真是……”

    她喃喃,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第二日一早,蒋游带领的使团便出发了,不同于赤盏兰策带了许多人来南都,蒋游没带多少人去北燕,只堪堪能保证安全、看好赤盏兰策冰棺。

    一路上为了赶时间,先乘船,再转马车,快马加鞭,尽可能快地赶路,直奔北燕。

    至于叶惜人为什么知道这些……

    哦,她跟来了。

    留在南都,只能看到叶家人因她的痕迹而痛苦,无能为力,倒不如跟出来,去看看蒋游要怎么做,最好是能看到北燕生乱、大梁胜!

    “长丰,你怎么又不晕船又不喊累呢?”叶惜人蹲在白马旁边,伸出手,然而并未摸到,“长丰你肯定很无聊吧,都没人骑你,我也是会骑马的。虽然技术不佳,但我可以在路上认真学!”

    长丰,是圣上赐给蒋游的一匹白龙驹,原是想取名「长风」,一路顺风之意。但想了想,梁越还是改成「长丰」,丰收的丰。

    果然,蒋游很是喜欢。

    叶惜人也喜欢。

    但路上实在是太太太无聊了!

    赶路的时候她待在马车上,停下休息时,她便与长丰说话、长丰的白毛极为好看,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像是能看透一切,偶尔会看着她。

    蒋游一把年纪,当然不可能还上马赶路,要真是这样,恐怕都活不到北燕,长丰就一直跟在马车旁边,当个吉祥物。

    “长丰,你和我说说话吧。”叶惜人继续念叨。

    白龙驹像是看了她一眼后,打了个响亮的响鼻,迈着脚步跟上车队,一扭一扭,只留了个屁股给她。

    叶惜人:“……”

    她有时候真怀疑,这马能看到她!

    叶惜人赶忙追上去,爬上马车,只要上了马车,她就能跟着一起走,也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现象。

    车内,蒋游正啃着干粮,琢磨去了北燕之后的应对之法,深思熟虑。

    每每写完一摞后,立刻点火烧掉,不留痕迹,叶惜人有时候看着都感叹,这一大把年纪还要如此操劳,怪不得看着比实际年龄更老……

    一路还算顺利,蒋游只送了信说归还赤盏兰策尸首,没说具体时间与线路,一路上也不断打着掩护,安全达到北燕境内。

    而到了这边,情况就有些不同。

    随着距离北燕国都越来越近,北燕王与赤盏兰策部下大抵收到了消息,开始出来不断截杀他们,想要毁尸灭迹。幸而蒋游早就去信北燕大部族,一边避开危险,一边由着他们接应,险险避开北燕王。

    即便如此,他们路上仍然不断换马换车,丢了许多的东西。唯有棺材与长丰被蒋游死死护着,顺利进入北燕国都。

    路上不敢暴露踪迹,即便蒋游也不知外面消息。但到了北燕国都之后,他们终于收到战场最新情报——

    “严小将军与北燕军三战皆胜,还抢了他们一部分粮草,如今北燕新太子赤盏成业避战!”

    这消息还是十天前的,如今恐怕大战已经开始。

    叶惜人腾地站起来,满脸惊喜。

    蒋游更是再也控制不住,拍着一旁的马车狂喜,嘴角高高扬起:“甚好,甚好!”

    如此,他这趟就更有信心了。

    蒋游抖了抖衣袖,深吸一口气,抬着下巴,跟着北燕接应他们的部族大步走向北燕王帐,身后,冰棺被车拖着,一点点靠近。

    “圣子的尸首?”

    “心疾而死,未必是圣子。”

    “嘘!王上不许胡说,还没查看呢,万一是那些大梁狗胡说呢?”

    “无论如何,可惜了我们兰策殿下,没有殿下,北燕如何赢?”

    ……

    身侧议论之声清晰。

    叶惜人走在两行人中间的异国草原上,很有些不自在。但看到前方蒋游抬着下巴,目不斜视,摆出一脸心高气傲的样子,她便跟着抬了抬下巴,挺起胸膛。

    又没人能看到她,怕什么?

    叶惜人几步上前,走到最前面去,昂首挺胸,还朝着路两旁的北燕人挥挥手,无视他们充满恨意与杀气的眼睛,笑着打招呼。

    “我儿——”赤盏王赤盏褐奴冲了出来,一双眼睛通红充血,看到这群大梁人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杀意,直接拔刀,“我要杀了你们这些梁狗为我儿报仇!”

    蒋游闻言,从袖子里面取出圣旨高高举起,扬声道:“我大梁宰相蒋游,奉圣上旨意,前来议和,你们若是杀我,就是与大梁不死不休了?”

    “胡言乱语!”赤盏褐奴骂道,“你大梁怎么可能议和?定是前来生乱!”

    说完,他眼神一厉,不管不顾便要动手,为他最心爱的儿子报仇。

    叶惜人倒吸一口冷气,被吓了一跳。

    蒋游始终抬着头,丝毫不见心虚,刀悬在他上空,赤盏褐奴被北燕其他人拦住,七嘴八舌劝着。

    “王上,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是呀,他们送兰策殿下回北燕,此时不宜杀他们。”

    “杀了他也不能打赢大梁,当务之急,我们是要好好想想,要不要议和。”

    “王上,从长计议,莫要着急……”

    ……

    他们将赤盏褐奴死死拦着,各部的首领更是一言不发,有人已经掀开了棺材,确定里面就是赤盏兰策,霎时面色惨白一片。

    叶惜人站在中间,能清楚看到王帐官员眼中闪着的光芒。以及他们之间眼神对视时,暗潮涌动。

    她知道——

    曾经大梁朝廷的乱象,主和派与主战派之争,已经在这里重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结局(上)!

    明天见啦!【狗头叼玫瑰】

    第80章 大结局(上)

    乱。

    太乱了!

    叶惜人坐在长丰旁边,摇摇头:“当初大梁主和派与主战派就是这般争吵,如今,轮到了他们北燕。”

    赤盏兰策一死,北燕的主心骨就散了。

    又加上蒋游暗地里搅风搅雨,私下还与不少北燕人串联。如今北燕已经是一锅粥,每日吵嚷没个停歇的时候,被赤盏兰策压制过头,又遇到难以抉择的困境,便开始强力反弹。

    每当这个时候,叶惜人就必须感叹——

    当蒋相的聪慧与心狠不用来害她,而是用来折腾敌人的时候……还挺痛快。

    王帐里面各部隐隐传来的争吵声,叶惜人就算是待在山坡之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蒋游被北燕王关在帐篷里面,不让他出来。

    没人能看到叶惜人,她便又能四处晃荡,与长丰一起在小山坡上溜达。

    北燕官话与大梁话一致,王都常用的北燕语在路上她跟着蒋游一起学,会了部分。但他们争吵太激烈时,她就只能半懂半猜。

    “长丰,草原很漂亮,但我还是喜欢大梁。”叶惜人坐在吃草的长丰旁边,嘀咕,“你想回家了吗?”

    她想回去了。

    长丰打了个响鼻,离她远些。

    许久,王帐争吵声不消散,却有一人慢吞吞走了出来,脚步踉跄。

    叶惜人微微惊讶。

    竟是北燕王赤盏褐奴!

    一脸的白色大胡子看不出神色,但走得很慢,可见精神恍惚,王帐内还在继续争吵,北燕人比大梁人狂野,声音极大,衬得他身影越发渺小。

    “怎么可能和谈?!我们在大梁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没数吗?况且,圣子说过,北燕今岁必须拿下大梁,否则,后患无穷。”

    这是主战派。

    “呵呵,圣子?那尸首各位可都是派人检查过了,确有心疾,不得天佑,他赤盏兰策联合乌乔,哄骗我们各部族为马前卒,打到现在,好处还没看到多少,人倒是死了不少!若是打下大梁便罢了,如今两国结仇,他又身首异处,我们怎么打?还是尽快与大梁求和吧。”

    这是主和派。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过北燕就真的完蛋了!”

    “我们当为兰策殿下报仇!”

    “你要去你去,我们反正不去。”

    ……

    吵吵嚷嚷之中,北燕王一个人孤寂地远离王帐,去到最后面,从那里放置的冰棺里面,将他的儿子轻轻抱出来。

    曾经赫赫有名的北燕圣子,在王帐内说一句话无人胆敢反驳。可如今他就安安静静躺在王帐后面,无人理会,也无人在意他的尸首,只顾着争抢他留下的权力真空……

    赤盏王佝偻着身形,将这个他最喜欢、最寄予厚望的儿子赤盏兰策背起,用力掂了掂,背着走向叶惜人所在山坡。

    他累得气喘吁吁,站在一旁,让护卫拿锄头和铲子过来,将赤盏兰策埋了,也唯有他,还惦记着让赤盏兰策入土为安。

    北燕就要乱了。

    届时,谁还会在意他的儿子?

    很快一个小土包出现在山坡上,坟头面朝辽阔大草原,赤盏王亲手挖了些花草种在一旁,满是泥、皱巴巴的手擦掉眼泪,喃喃:“策儿,我把你埋在你最喜欢的乌月山,你在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大草原,下辈子……我的策儿一定会长命百岁,无病无痛。”

    若是作孽,长生天怎么不夺走他的寿命,要夺走兰策的?

    他还那么年轻啊!

    赤盏褐奴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时身体晃动,勉强站稳,身影越发佝偻,已行将就木之态,他一点点走下乌月山,走向王帐。

    叶惜人抬头看了眼,正好看到赤盏兰策的坟头。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哪怕这人死了,她还是忍不住心生忌惮,下辈子如果让他长寿,可千万别再给他绝顶聪敏的同时,又给他野心与凶残。

    ——太可怕了!

    叶惜人站得高,远远看着人快马加鞭疾驰而来,她瞳孔一缩,迅速往下跑去。

    来消息了!

    “报!王上,淮安渠大败,二殿下带着我方数十万北燕军仓惶逃窜,正在撤离淮安渠!”那人满脸通红,悲愤交加。

    “噗——”

    赤盏褐奴瞪大眼睛,喷出一口鲜血,笔挺挺倒下。

    叶惜人愣了愣,随后便是狂喜,消息转换一下,是「我军淮安渠大捷」啊,北燕噩梦,大梁喜讯。

    严丹青真是好样的!

    赤盏兰策留了血书与应对之法,北燕军心里充满仇恨。但他还是赢下这最关键的一战,果真不愧是严家小将军。

    她难掩兴奋,激动地拍了拍长丰,往山下跑去,脚下一块石头将她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叶惜人:“?”

    叶惜人:“!!”

    看看脚下的石头,又看看刚刚似乎拍到长丰的手,再低头看向自己……脸上的喜悦一点点被惊恐与错愕替代,满脸惊骇。

    似乎要现身了?

    好事,但这是在北燕王帐啊!

    ——求别搞我!

    叶惜人懵了,尤其是在发现有人看过来时,更是瞬间僵硬在原地,像是一只炸毛的猫,一脸惊恐。

    好在,那人自然而然移开视线,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叶惜人长出一口气。

    很快,她确定还是没人关注她、没人能看到她,连石头也不是总能绊住她,她像介于倒数第二次循环与这最后一次循环中间……

    出现了。

    又没完全出现。

    蒋游还是记不得她,这世界上依旧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但偶尔她能碰到东西,也能摸到长丰,昭示着她正在恢复,这已是最好消息。

    叶惜人准备溜了。

    想想要是她在北燕王帐「大变活人」,那她活了,立刻又得死……

    叶惜人看了蒋游一眼,他虽被关在这里,可消息十分灵通,北燕有不少人悄悄与他来往,想要提前获得大梁支持,抢夺北燕王帐权利。

    自然第一时间收到严丹青大捷的消息。

    蒋游一阵狂喜,随后伏案写着一张张信件,悄悄传给北燕各股势力,眼中冷意翻涌。

    在这段时间,他桌上又多了北燕部族送来的信件,甚至不再遮掩,直接送到他的手上,北燕王吐血。即便又熬过来了,但那些人还是想着他死后如何争权……

    淮安渠大败的消息,更让他们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更好保全自己,这高高堆起的一摞摞信件,便是北燕部族的「诚意」,他们要和谈,要停战!

    叶惜人说:“蒋相,我得赶紧走了,你这里看起来一切顺利,保重。”

    ——溜了溜了。

    叶惜人抬脚,刚要离开帐篷,就见蒋游看着桌上的蜡烛,伸出手点燃了一张写满字的纸,露出淡淡笑容:“今晚,是时候了。”

    叶惜人脚步一顿。

    他要干嘛?

    蒋游不说话,只是悄悄放出暗号,他带来的人无声靠近,送来一支支绑在腿上的竹筒,他将东西装在一起,全部倒进一个更大的竹筒里面,好生藏起来……

    叶惜人看清楚的瞬间,瞳孔一缩。

    脚步声响起,蒋游立刻恢复如常,坐在桌案前看书,来人垂下头,声音轻轻:“王上同意了和谈,蒋相,请。”

    蒋游站起来,神色如常,手背在背后,抬脚从容跟上。

    叶惜人倒吸一口冷气,也顾不得离开了,蹲在北燕王帐附近看着那边的动静……

    王帐内

    赤盏褐奴面色苍白,勉强撑着坐在上首王座,见蒋游一脸傲气昂着下巴大步进来,他额头青筋便是一跳,眉间的怒火强压下去。

    但见他这狂妄模样,想来真是前来和谈,而非故意使诈哄骗他们……

    由不得赤盏王不相信了。

    赤盏成业已经大败,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今日又吐了血。若不是从前赤盏兰策积威仍在,这些人已经乱起来,抢夺王权。

    他要是不和谈,顷刻间就能闹起来。

    赤盏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蒋大人,欢迎来到北燕,请坐,这是我们北燕的特色,大人尝尝?”

    蒋游一甩衣袖,自顾自在一旁坐下,不行礼、不客气,大剌剌直接吃起来。

    赤盏褐奴手紧紧抓着下面的虎皮。

    和谈,正式开始。

    王帐内从天黑吵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吵到傍晚时分,蒋游提出的和谈条件苛刻,赤盏王勃然大怒,但臣子与其他部族却又暗中施压……

    “你大梁并未诚心和谈,否则怎么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你要明白,如今优势在我们大梁,严小将军天赋异禀,骁勇善战,赤盏大王子不得天佑而死,二王子就是个草包,如今,是你们更需要和谈!”

    “我北燕势强,你大梁内部亏空,连粮食都拿不出来,你们就能一直打下去?”

    “我们粮食是不够,但可以抢你们的呀,这不是你们惯用招数吗?否则你北燕的军粮哪里来的?不都是从我们北地抢来!再说,还有云莱从旁协助,为我们供粮,怕什么?”

    “蒋游,你莫要太过分了!”

    吵得越凶,赤盏王反而越放松。

    看来……

    这蒋相确实真心和谈。

    一些苛刻的条件就像是压着北燕王的心理防线,他看了眼在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在,只是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至于答应的其他条件,待赤盏成业他们大军归来,北燕处理好内乱之后……

    他们就未必还认了!

    叶惜人在最大的帐篷门口,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坐着,就这么熬到又一个天黑,总算听到里面安静下来,蒋游终于肯退一步,嘶哑的争吵声彻底消失,逐渐变成平和,笑语盈盈。

    “还望蒋相与大梁皇帝遵守诺言。”

    “这是自然,没有永远的敌人,大梁与北燕,吾皇与赤盏王是永远的朋友。”

    “哈哈哈,用你们大梁古语形容,我们这便是一笑泯恩仇,来人,点篝火备酒,让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叶惜人:“……”

    有时候,就真佩服这些官员们,刚刚还吵得恨不得拔刀砍了对方,嗓子都哑了,扭头又是「好朋友」,隔着血海深仇笑脸相迎……

    这不是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篝火、跳舞,推杯换盏间,蒋游笑盈盈被围在中间,谁敬酒都喝,签下和谈书后,他像是真把这里当成家,傲慢一扫而净,越发和蔼。

    天色越来越晚,气氛越来越好。

    赤盏褐奴笑着看他。

    身侧,赤盏王妃眼神阴毒,声音嘶哑:“这些梁人杀我儿,王上还要与他们和谈吗?!谁替我儿报仇?”

    赤盏褐奴握着她的手,压低声音:“我自会为策儿报仇,这些梁人如今掌握优势。既然肯和谈,那便和,一纸契书而已,随时可以撕毁,且再等等,只要等北燕缓过劲来,我要百万梁人的血,为我儿陪葬!”

    说完,他吩咐:“送王妃回去。”

    等王妃走了,他又笑着站起来,笑容不达眼底,慢吞吞走向蒋游,端着酒杯敬酒,“蒋相,我北燕如何?”

    “甚好,甚好。”蒋游喝得迷迷糊糊,与他碰杯,“我甚是喜欢北燕呢……”

    “轰——”

    酒还没喝下去,赤盏褐奴只觉耳朵像是被震碎,面前大火突然熊熊燃烧,火光冲天,将周围一切吞噬干净,站在他面前的蒋游已经成了一个火人。

    尖叫声、嘶吼声、乱马声,不绝于耳,赤盏王愣愣站在原地,脑袋里面「嗡嗡」响,仿佛还没从爆炸中回过神来。

    发生了什么?

    “王上!”

    “快救王上!”

    “灭火——”

    赤盏褐奴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也已经着了火,他与蒋游站得太近,一旁篝火中巨大冲击使得他们同时七窍流血,没了活命的可能……

    他反应过来了——

    是火药!

    怎么可能?

    他蒋游不想活了吗?!

    蒋游就在风暴附近,他已被大火点燃,七窍流血,却是眼神一厉,猛地操起一把北燕弯刀狠狠用力,将面前之人头颅削下来。

    赤盏王瞪着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

    “哈哈哈!”蒋游仰天大笑出声,将签订的议和书一把扔进火中,声音嘶哑凶狠,“燕贼杀我父母,掳我儿女,踏我家园……想要一笑泯恩仇?做你的春秋大梦!”

    赤盏王已死。

    让这因为赤盏兰策之死而乱起来的北燕王帐,就再乱一些吧。

    接下来,各部族光是争出一个新的北燕王,就足够他们掐成一锅粥了,哪还能去支援,攻打大梁?

    ——他,成了。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看向他,一把把刀捅在他身上,蒋游浑不在意,他只是看向掉落的赤盏王头颅,满脸遗憾。

    可惜了。

    要是能把这个人头送到严丹青手上就更好了,他一定会发挥出最大作用,让赤盏成业带领的那些北燕军,彻底溃不成军。届时北燕王帐给不了支援,结局已定,翻不了天……大梁的胜利,近在眼前。

    可惜,可惜!

    下一刻,蒋游愣住。

    只见那地上的赤盏王人头飞了起来……

    飞了。

    就这么凭空飞了。

    一直猫在安全地带的叶惜人,在他割下头颅的瞬间,闭眼、咬牙直接冲过来,用一块布兜住赤盏王脑袋,狰狞着表情提起就跑!

    救命啊!

    蒋游:“??”

    “鬼啊——”

    周围,尖叫声一片。

    在被大火彻底吞噬的瞬间,蒋游似乎看到人头消失的方向,有一道熟悉的白色背影若隐若现,在一片惊恐的尖叫声中,冲向长丰。

    脑海中,似有记忆逐渐回笼。

    蒋游笑了:“是叶二姑娘呀。”

    他终于彻底放心,闭上眼,身体轰然坍塌,消失于火光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啦!

    我们惜惜,总是这么出人意外!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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