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砰”地一声被关上,沉重的铜锁落下,响声在狭窄阴冷的空间里回荡。
督军署的大牢在府衙后侧,地势低洼。方才被押来时已近夜晚,光线昏黄,刚踏进牢门,就有一股混合着湿气、腐败与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潮湿的地面泛着水光,石砖缝里长出一层青黯的苔藓,四壁斑驳,角落里盘着老鼠的影子,空气闷沉得几乎令人窒息。
三人被粗暴地推搡着扔了进去,脚下仅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已经发霉,踩上去湿滑黏腻。
银霜一跌坐下去,手肘正好磕在墙角生锈的铁链上,顿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她抱着膝,声音颤抖地开口:“我不想死……姑娘,我不想死,我娘还在凉州呢,她还等着我回去成亲……”她一边说,一边哽咽,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眼神里满是惊慌。
晚娘环顾四周,只觉头皮发紧,连忙扶住她:“别哭,别哭,你越哭,那些狱卒看得越高兴。”
姜辞没有立刻说话。她站在牢中最阴影的一隅,低头,神色凝定。牢外的火把投下斑驳光影,她的影子映在湿墙上,显得格外清冷。
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那封信的内容。
笔迹娟秀,线条顺滑,落笔习惯与她如出一辙,连错别字都模仿得精准,可偏偏有那么一瞬,她记得,自己那“场”字写了十几年,习惯性地多一横,这种错写旁人看是无意,但若有人模仿却恰恰容易写成了正确的。
那种细微的不对劲,如今终于在脑海里扎下根。
她垂眸,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这字迹,是我。但又不是我。”
晚娘回头看她:“姑娘,你说什么?”
姜辞终于缓缓回神,望着她们二人,声音低缓却稳重:“不急,我们暂且安然无事。等他回来之前,我们还有机会。”
她走过去,蹲下身,一边将银霜扶正,一边轻轻拂了拂她肩上的灰尘:“哭有用吗?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脱身。”
晚娘握住她的手,手心冰凉,却因她的语气多出一份坚定:“姑娘说得对。眼下在这牢里,着急也无用。”
姜辞轻轻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抬起,投向身后那堵冰冷墙壁最上方的小窗,那处狭小的方孔外,夜色浓得像一泓墨,沉沉压着,无边无际。
她的眼中却泛起一抹冷静的光:“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本就是踏着刀锋嫁进来的人,能多活一日,便能多护凉州一日。”
次日清晨,日头初升,云色淡白。
沈如安正坐于铜镜前梳妆,听得贴身婢女传话——昨夜姜辞被都督下令押入督军署大牢,却并未当场正法。
她手中梳子顿时“啪”地一声折断,断齿飞落案几,铜镜中映出的面容却越发艳丽,只是眼角寒光森然。
她冷笑了一声,嘴角慢慢扬起一边,没想到她命还挺大,竟然还活着。
这时,寄秋拎着食盒推门而入,笑着说:“厨房熬了燕窝粥,是特地给姐姐送来的。”
沈如安倚坐着,视线透过铜镜落在那食盒上,语气淡淡道:“放那边吧。”
说着,她指尖轻点案几,眼神却未离开镜中那只素白瓷盅。忽而,她唇角一转,换上一副温婉明媚的笑意,转身起身拉着寄秋坐下。
“好妹妹,”她轻声唤她,“你还记得那日你帮我偷图、引了火吧?”
寄秋点点头,神情有些局促。
沈如安握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说道:“你也知道,那封信,是我写的,可若没有你出手,姜辞的图怎会落入我手?所以这事你我算是并肩一线。”
寄秋有些不安,轻轻挣开她的手,眉头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信是你写的,图是你偷的主意,我只是照你吩咐行事……你不会是想把一切都推给我吧?”
沈如安含笑望她,像是在看一只乖巧的小兽,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误会了,我只是提醒你,如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昨夜二表哥怒极,我原以为姜辞必死无疑,可他偏偏……没动手。”
她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晨光中飞过的鸟影,声音如梦似幻:“若他出征归来,我们就来不及了。”
寄秋神色微变,声音发紧:“那你想怎么办?”
沈如安悠悠一笑,仿佛不过在谈风赏月:“自然是送她一程,叫她死无对证。”
寄秋闻言,整个人僵住,喉头一哽,想说什么却张口无声。
沈如安低头替她理了理衣襟,像姐姐一样轻轻安抚:“别怕,二表哥本就厌她,她死了,也省得将来翻旧账。她若咬出你我,我们可怎么办?”
寄秋低下头,迟疑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沈如安走到妆台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拧开后倒出一点白粉,熟练地撒入食盒中,又用自己发间的一支银簪轻轻搅匀。
“这个药,不苦,也不痛。喝下去,不会挣扎。”她轻描淡写道。
她将食盒递给寄秋,语气温柔:“你装作府里的小婢女,去督军署一趟,就说担心她吃不惯牢饭,送点东西去照顾她。”说着,唇边划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寄秋接过食盒,脸色苍白,却还是硬着头皮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沈如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由温婉转为冰冷,轻轻嗤笑一声。
“真是个木头东西。”
清晨阳光渐盛,街道上人来车往,晨雾已散。
寄秋拎着那个装着粥的食盒,步子不紧不慢地往督军署方向走着。
她穿了一件府中婢女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送饭小婢。
可她心里,却早已乱作一团。
她一直手放在唇边,用牙齿咬着指甲,走路的时候生怕被任何人看出,她低着头,眼神躲避着每一个路人的目光。
“你可记得,那日你帮我偷图,引了火?”
“你也知道,我写信嫁祸姜辞,你在其中也是出了力的。”
沈如安那温婉却透着毒意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不去。
她原本……只是为了亲近姬阳,只是想让自己在沈如安面前不被看轻。她从未真正想过,要置一个女子于死地。可她如今已经退无可退。
“若她活着开口,你我都完了。”
沈如安的话仿佛一根鞭子,抽打在她脑海。
她走得越近,心就越乱,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沉。
走过一个狭小的巷口时,晨风拂来,她忽地停下脚步。
右手边,是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小药铺,在这无人经过的巷子里,门檐下的幌子随风微晃,旗子上正正写着一个药字,墨迹有些褪色,却醒目刺眼。
寄秋的眼神被定住了。她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那个药字。
她想起沈如安亲手将那包药撒入粥中时的神情,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不苦的,也不痛。”
可这世上,真有不苦也不痛的死吗?
她喉咙发干,食盒的重量仿佛一瞬间压垮了她的手臂。她想转身,却又不敢;想前行,脚下却像生了根。
街上的人群从她身边穿梭而过,唯独她,像被钉在原地。
与此同时,院中日光正浓,夏风吹动树枝,姬云梵却提着一只新扎好的纸鸢,跑得满头大汗。
他小手紧攥着风筝线,气喘吁吁地跑到姬栩屋前,喊着:“爹!我想找姜姐姐一起放风筝,她答应过我的!”
竹娘正在打水,闻言一怔,神色凝重地蹲下拦住他:“小少主,二夫人……这会儿不能见你。”
“为什么?”小小的人儿不解地皱起眉头,“她是不是出去送二伯了?那我也去!”
这时,屋内的姬栩听到动静,缓步走出。他面色略带倦意,刚披上那件藏青披风,领口上仍残着姜辞当日绣线的清香。
他弯下腰,轻声问道:“阿梵,是谁告诉你不能见她的?”
竹娘抿了抿唇,终究答道:“二夫人……昨夜被都督大人下令,送去了督军署。”
姬栩眼神一震:“什么?”他猛地站直身子,连披风都没来得及系好,目光一下变得锐利。
“昨夜究竟出了何事?”
竹娘面露难色:“听说……是通敌之罪。”
这话落下,姬栩脸色顿时变了,手中握着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低声问:“有没有证据?”
“……督军署那边,说是截了信。”
他正欲立即唤人备车前往督军署,忽听门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子叙表哥。”
沈如安今日特意打扮得明艳动人,衣裾缀珠,发髻新盘,一双眸子水光潋滟。她手中提着一盒桂花糕,笑盈盈步入院中。
“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姬栩语气淡淡,眼中却隐约透着未散的忧色。
沈如安一眼便瞧见他肩头那件藏青披风,眸色骤然一冷,喉咙一紧,片刻后却又换上得体的笑意,将手中的糕点轻轻搁下,柔声道:“我来看看你。今日请了位郎中,是我特意托人寻来的,说是擅调气血,等会儿便到。”
她话音一转,察觉院中气氛凝重,微微蹙眉:“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竹娘简单将姜辞的事说了一遍,沈如安听罢并不意外,只轻轻摇头道:“我也听说了……通敌可是死罪啊。”
姬栩闻言抬眸,眼神陡然沉了几分,语气不无寒意:“你说她通敌?我不信。”
沈如安语气带了几分婉转的劝慰,目光却始终紧盯着他的神情:“我知道你不愿信……可那封信、那幅图,说是她亲手交给凉州来的车夫,连字迹都对得上。我也是昨晚才得知,几乎一夜未眠。”
说着,她又扫了一眼那披风,神色不动,心中却早已怒意暗涌。她咬紧后槽牙,却仍笑意盈盈开口:“若子叙表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我陪你去督军署看看她?”
姬栩望着她片刻,终是沉声道:“百阳,备车。”
他随即转向沈如安,语气平稳:“表妹,你便不必去了,留下来陪陪阿梵。”
沈如安唇角微扬,笑意里透出一丝藏不住的得意,眼底却是一片幽冷:去吧,等你到了,姜辞也差不多没命了。
她点了点头,顺势牵过姬云梵的手:“也好。督军署那种地方,我一个闺阁女子,确实不便探访,杀气太重。”
姬栩未再言语,只拢了拢披风,快步随百阳往府外而去。
辰时快过,丰都北门外鼓声如擂,旌旗猎猎。
城门缓缓开启,东阳军数千铁甲列阵,黑甲银盔,刀枪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最前方,姬阳一袭玄色战袍,端坐于高头骏马上,手执缰绳,神色冷峻如山川铁壁。
陆临川策马随行,笑意浅淡,腰间挂着一壶酒,两人并辔而行,于万众瞩目中穿过城门,威仪赫赫。
道路两侧早聚满送行百姓,男儿高呼祝捷,妇孺低声祈愿。人群中,忽有两名布衣男子低声讥笑,语带轻薄:
“啧,你看那个女子,模样也就那样,竟敢往都督跟前贴,怕不是想给人做小?”
“她那种货色,也就拿来玩玩,真要当夫人?我们巷口的窑子都挑剩她。”
话未说完,姬阳勒马而止。
周围将士霎时噤声,鼓声亦缓了几分。
他眉头一挑,冰冷的目光扫向那人群所在之处,薄唇轻启,却字字森寒:
“将那两个嘴碎的拖出来。”
东阳军立刻上前,两名男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铁臂擒住,拖至军阵前跪下。
“下贱行径,造谣辱人,污蔑女子贞节,可曾想过,你们也是女子所生?”姬阳语调不高,却像刀刃掠过冰面,句句割骨。
两人脸色煞白,连连叩头求饶:“都督饶命!我们知错了!不敢了,不敢了——”
姬阳冷眼睨视片刻,薄唇一抿,手中马鞭一挥:
“一人十军棍,打。”
“是!”
伴随着军棍落肉的声音,惨叫声响彻街道,引得人群一阵低呼,不敢再出半句闲言。
姬阳再未回头,策马扬鞭而行,长街之上,东阳铁骑随之而动,踏风破尘,奔向城外。
另一边,寄秋走进药铺。
铺子内药香浓重,空气中混着苦根与陈艾的气味。
寄秋站在柜台前,咬着唇,声音极轻:“掌柜的……可有那种药,服下之后像是死了,但其实……只是陷入昏迷的?”
掌柜的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一顿,抬头盯了她几眼,眼底泛起一丝警惕:“姑娘是要害人?”
“不是!”寄秋立刻摇头,神情慌张,“不是害人,是……是救人。她若不死,反而真的会死。”
掌柜沉吟了片刻,从
药柜后摸出一个漆黑小瓷瓶,轻轻放在柜台上:“这是我特制的忘魂散,三分即能令人昏迷气息尽绝,外人察之如死,十二个时辰后才会渐渐醒转。”
寄秋接过药瓶,指尖微颤,朝掌柜鞠了一躬,低声说了句:“多谢。”
她出了药铺后,手脚冰凉,却不再迟疑,在这个僻静的巷子,将原食盒中沈如安给的药粥倒掉,用路边杂土掩埋。
随后七拐八拐,又在城内的粥铺重新买了一碗粥,极小心地将忘魂散拈出一撮,倒进粥中,搅匀,封盒。
她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像是终于从悬崖边将自己拽回来了一寸。抬头望天,天色愈暗,风声中隐约传来更鼓声声。
她抱紧食盒,站在风口踌躇片刻,低声喃喃道:“我实在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
说罢,咬咬牙,转身快步朝督军署方向走去。
督军署门前,守卫森严。
寄秋一身素服,走至门前时,面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恭敬。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暗纹铜令,举至眼前。
“我是东阳侯府的人,奉命前来探望二夫人。”
当值士兵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那块令牌,却并未立刻让开:“都督昨夜亲口下令,除非亲自手谕,任何人不得探牢。”
寄秋微微低头,语气软得几近哀求:“我不是来探病闲谈的……都督既未立刻处置夫人,说明还有话要问她。只是二夫人自小娇养,又未曾吃过牢饭,我是奉大公子之命来送这一碗清粥的,若真不能进去,你帮我转交也行。”
她说得诚恳,甚至语尾微颤,双手奉着那只旧漆食盒。
守卫看了她半晌,又低头看了眼铜令,终是点点头,伸手接过食盒:“那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寄秋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谢,将食盒递上后,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却渐渐急促。
走出几丈,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督军署门前,目光复杂。
牢房阴冷潮湿,晨光透不过那道厚重铁门,只在墙角残留些微淡光。
姜辞蜷坐在角落里,背靠着湿冷的墙,双膝收起抱在胸前,发鬓微乱,神色寂静。
她的眼睛闭着,像是在强忍疲惫,又像是单纯不愿睁开去面对这浑浊的天光。
忽然,“哐啷”一声,佩刀敲击铁栏的声音在这沉寂中骤然响起。
晚娘第一个惊醒,条件反射地护住身后的银霜。
银霜整夜未眠,此刻神经绷紧,战战兢兢地躲在晚娘背后,眼中满是惧意,以为那是前来宣判的。
姜辞也缓缓睁眼,抬眸看向来人。
一名督军署守卫站在牢门前,神情漠然,却并无恶意,他手中提着一个漆黑旧食盒,用刀柄敲了敲栏杆,冷声道:
“二夫人,这是大公子叫人送来的早膳。”
听到是姬栩,姜辞神情微动,终于起身,走至铁栏前,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与克制的柔意:“大哥可有带话?”
守卫摇了摇头:“没有。”
“多谢。”姜辞低声答道,神色温和却疲惫。
守卫点点头,将食盒放下转身离去。
晚娘小心翼翼地将粥从窗口接进来,揭开盖子,一股温热米香扑面而来。
她将粥递到姜辞面前,眼中竟微微泛红:“姑娘,大公子还是惦记着您。如今姬夫人不在府中,也就他……也就他还记着您的好。”
银霜小声补上一句,声音有些哽咽:“若是小姐当初嫁的是大公子,也不会……被人平白诬陷,受这般委屈……”
晚娘轻叹一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姑娘,趁着粥还热些,赶紧喝了吧。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您说说,在紫川时哪受过这样的罪,唉……”
姜辞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眼眶微红,低低点头,将粥接了过来。
她坐回角落,一口口地抿着,温热的米汤顺着喉咙流入腹中,仿佛将身体的冷意驱散了一些。
粥下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姜辞忽觉体内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起初只是喉头发干,继而如一团火焰在五脏六腑间游窜翻滚,烧得她胸口起伏剧烈,几乎难以呼吸。
她眉心微蹙,脸色渐白,手中碗盏一颤,粥水洒落衣襟,身形踉跄地靠着墙壁滑坐下去。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晚娘眼尖,第一时间冲过来扶她,银霜也惊慌地扑过来,两人将姜辞缓缓搀扶着靠住墙角。
姜辞痛苦地闭了闭眼,声音嘶哑:“我……我喉咙像是被人掐住,喘不上气……”
她的额角已布满冷汗,脸色泛青,身子开始蜷缩,指节紧紧扣着衣摆。
银霜惊呼一声,赶紧扯过她脚边剩下的半碗粥,晚娘接过,凑近鼻尖细细一嗅,脸色顿时僵住:“没有味儿……可这不是寻常白粥吗……”
她望着那碗粥,喃喃道:“这是大公子的人送来的,怎么可能……不,他不会害姑娘的,他怎么可能害您?”
“不是他。”姜辞勉力张口,声线微颤,却坚定,“若真要我死,他不会用这等手段,八成是有人借了他的名义。”
话音刚落,她身子猛地一颤,像是有什么从体内抽离般,喉头一甜,竟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血色殷红如梅,溅在那素净的曲裾白裙之上,刺目骇人。
银霜吓得泪都涌了出来:“快叫人,快去叫牢头!姑娘要不成了!”
姜辞,缓缓合上眼,喉间仍隐隐有血在滚动,却死死咬牙,努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督军署门口,晨雾未散。
姬栩的马车刚一停稳,他便迫不及待掀帘而出。脚下一个踉跄,百阳连忙上前扶住他。
“大公子,小心身子!”百阳低声劝道,却被姬栩一手拨开。
他喘了口气,疾步走到门前,对着守卫沉声道:“我要见我弟妹,姜辞。”
守卫认出他,却有些疑惑,连忙行礼:“回大公子……您不是已经派了婢女给二夫人送了早膳吗?怎么又亲自来了?”
姬栩身形一顿,眉头骤蹙,眼中掠过一抹警觉之色:“我何时派过人?那人什么模样?”
守卫挠头答道:“就是个年轻的小丫鬟,长得倒也清秀好看,说是奉命送粥,还拿了东阳侯府的令牌,不过她没进去,粥是我转交的。”
话音未落,姬栩脸色骤变,一股不祥之感猛然冲上心头。他冷声喝道:“不好——她有危险!”
守卫面露惶然:“这……都督若知道我放人进来——”
姬栩再不迟疑,一把抽出守卫腰间佩刀,刀刃寒光一闪,直指他喉咙:“快带我进去!出了事,我来担着!”
他语气如刀锋切骨,一字一顿:“但若姜辞死在你手中送进去的东西下,那你说——等姬阳回来,该如何处你?或者,你想我现在就地正法?”
守卫额头冷汗直冒,只得应声:“大公子息怒,快随我来。”
百阳扶着姬栩,一行人快步穿过层层回廊,直入地牢。
牢中阴湿腐朽,灯火昏沉,姬栩脚步踉跄却疾,他身子虽虚,步履却透着急切。
刚一入内,便听见一阵急促咳嗽与女子低低的惊呼。
“姑娘!姑娘您醒醒啊——”
姬栩眼神一凛,循声望去,只见姜辞已倒在牢房角落,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浸湿鬓角,唇角残留血迹。
“开门!”他怒斥,几乎咬牙切齿。
守卫犹豫了一瞬,看着他手中刀未放,只得战战兢兢上前开锁。
牢门一开,晚娘和银霜立刻扑到姬栩面前,哭得声泪俱下:“大公子,快救救我家姑娘,她中毒了!她真的不行了!”
姬栩再不迟疑,丢下佩刀,快步走到姜辞身边,半跪下来将她抱起。
姜辞睫毛轻颤,脸色苍白,忽然抓住他衣袖,喃喃开口,声音虚弱到几不可闻:
“大哥……我……我是被冤枉的……”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姜辞!”姬栩抱着她,面色铁青,心头像被刀割。来不及再顾体面与规矩,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牢头快步上前拦住他:“大公子……属下得了都督之令,二夫人暂不得离开……”
姬栩冷笑一声,目光冷冽如霜,语气却低沉有力:
“那我就在这里,以东阳侯世子的身份,自刎殉她,日后姬阳若问,看你们如何应答。”
牢头大骇,连忙拦下:“别!别啊大公子——快,放行!”
守卫们见状,也纷纷低头让开。但是他们将晚娘和银霜拦在原地,晚娘与银霜焦急跪地:“大公子,救姑娘要紧,在这里我们挨得住!”
姬栩看了两人一眼,咬牙点头:“你们撑住,我带她去医堂。”
百阳立刻接过姜辞身子,小心扶入车内。姬栩一上车,整个人几乎支撑不住地靠坐在内衬。
“去最近的医堂——快!”他一声低喝,车夫立刻挥鞭。
马车轰然驶出,卷起满地尘沙。
马车内气息沉沉。
姬栩坐在内舱一角,姜辞面如白纸,唇色泛紫,气息若有若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指尖轻轻探向她的鼻息,眼底一寸寸沉下,仿佛心头悬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微微颤抖,“咳……”他忽然低咳两声,眉心紧蹙,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车外百阳听得动静,连忙掀起车帘,紧张问道:“大公子,您身体不适?属下这就叫人放慢些。”
“死不了。”姬栩语气淡淡,眼也没抬。
马车疾驰如箭,尘沙卷起。
终于到了医馆门前,车还未稳,姬栩便已率先推开帘布跳下,几乎没有等百阳上前搀扶。他脚下一晃,却稳稳将姜辞抱在怀中,大步走入医馆。
“快!大夫——看看她!”他声音带着未曾掩饰的急切与怒意。
一名白须老医立刻迎上来,见状神色大变:“中毒之症?快扶进内堂!”
内堂药香扑鼻,姜辞被安置在一张木榻之上,面色惨白,双眸紧闭,长睫微颤,唇角残留着血色未退的痕迹。
老大夫抚须蹙眉,坐在床边伸出手来替她号脉。手指搭在脉门之上良久,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姬栩紧张盯着,片刻后沉声问道:“如何?”
大夫收回手指,皱眉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迟疑:“她脉象薄弱,气血虚浮,确有中毒之象。但……却又不似寻常药毒。老朽行医数十载,还从未见过这种反应。”
“可有解法?”姬栩眉心沉如积霜,语气压得低沉。
“若能取她服过的药物残渣来一观,或许可从中分析药性。”
百阳立刻反应过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细致包裹的帕子,恭敬递上:“这是方才从牢里带出的,那碗粥她只喝了半碗。”
大夫接过,打开帕子,看着残粥凑近鼻端细闻,凝神片刻后轻咳一声:“气息极淡,似乎……被什么遮掩过。我得花些时日细查。”
姬栩听后冷笑一声,语气夹杂着浓烈的嘲讽与自嘲:“呵,若世间真有手眼通天的名医,我又何至于病了这许多年,至今未愈?”
他说罢,又望向床榻上那道瘦弱的身影,眸光沉沉,薄唇紧抿,只觉心如被万钧压石重重砸住。
他喃喃道:“姜辞……你千万不能死。”
百阳沉默片刻,终于还是低声劝道:“公子,您身子吃不住,还是先回府静养吧,况且她还是都督的夫人,牢中您将她抱出来已经大不妥了。姑娘这边,我会叫竹娘来看守,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您。”
姬栩闭了闭眼,仿佛做了极大的克制,终于点头:“也好。”
他转身欲行,走至门前,又顿住脚步,冷声丢下一句:“盯紧了。若我回去一查,真是府中人要害她……”
他目光一抬,目光凛冽:“我会让那人,十倍奉还,对了,她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透露。”
寄秋匆匆踏入府门,指尖还在轻轻颤着,额角沁着一层细汗。
她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害怕那碗粥真出了问题,还是害怕沈如安。
刚绕过垂花门,便正撞上正要出门的沈如安。
沈如安一身香桃色襦裙,妆容精致,唇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眼光一扫寄秋泛白的唇色与微乱的鬓发,眉眼轻挑:
“回来得倒也快。我正想找你呢,事办妥了么?”
寄秋咬了咬唇,强作镇定地垂眼应道:“送进去了,牢门的守卫看了侯府的令牌,就让人放了粥进去。”
沈如安闻言满意地笑了,走近两步,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却带着凉意:
“真乖。”
寄秋低了头,没有说话。
她回到自己屋内,关上门的瞬间,整个人仿佛泄了气。她靠着门板站了片刻,才颤着手开始收拾行李。
木箱被她拉开,几件换洗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个钗子躺在里面,那是她及笈时沈如安送的,寄秋忽然怔住。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体弱多病,城中小姑娘都不爱与她玩。唯有沈如安,在众人面前牵起她的手,说:“我陪你。”
那时她感激得不行,几乎把沈如安当作了半个姐姐。
后来,沈如安厌恶猫叫,便趁夜把府中邻院的小猫扔进了水井。还好有仆役路过,那猫才捡回一命。事后沈如安大发雷霆。
她那时不明白,如今回想,却只觉背脊发凉。
再后来,沈如安说:“跟我去丰都。姬阳是天命贵人,是你命中注定的良人,是战神,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她就像被蛊惑了一样,跟了来。
她合上箱子,眼神清澈了几分。她不是不明白沈如安的心思,只是从未真正敢违抗。直到今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她拖进了一个深渊。
她祈祷姜辞能醒来,祈祷她不要因此丧命。因为如果那女子真的死了,沈如安或许还能笑着一脚踹开她,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向如此。
而自己就要背上一条人命,此生难安。
寄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拎起包袱,避开府内的人,一路快步走到街上。
她雇了辆马车,对车夫道:“出丰都,往南,越快越好。”
姬栩从医馆回来后未曾歇息,便立即召来百阳与府内管事,着手彻查今晨狱中一事。
他坐在廊下,一口气咳了几声,面色苍白,却压下不适,语气低沉:“今早那碗粥是谁送的,从哪儿送的,可查出了吗?”
管事低头回禀:“回大公子……今晨的确有下人瞧见沈如安表小姐带来的那个闺中密友,一早穿着丫鬟的衣裳,从侧门出去。”
另一仆从接话,“我们也有人看见了,她不久前背着包袱,从后门匆匆出府。”
姬栩眸光一凛,手指紧紧扣住扶手,声音冷了几分:“让人去追!立刻将人拦下带回!”
“是!”管事应声而去。
姬栩喘了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转身往沈如安的院子走去。
正逢沈如安坐在亭中赏花,手中持着一柄团扇,正与婢女谈笑。
见姬栩骤然来访,沈如安一惊,忙起身行礼,声音柔婉:“子叙表哥怎得有空过来?”
“寄秋呢?”姬栩劈头问道,眸中寒意不加掩饰。
沈如安眼睫轻颤,微微一怔:“寄秋?她……她早上不是在院子里绣帕子吗?”
姬栩逼近一步,沉声:“她今晨换了府中丫鬟的衣裳,冒用东阳侯府令牌,送了一碗粥进了督军署,如今人也不见了,她是你好友,离开时没告诉你吗?”
沈如安面色一白,唇瓣微张,露出几分震惊:“这……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她没和我说过半个字。”
她眼波一转,忽地慢悠悠地坐下,似是若有所思:“不过,她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我几次问她心事,她都不肯说。子叙表哥可知,她一直仰慕二表哥……总说二表哥是天之骄子,若是做了他的妾也好。你说,她会不会……”
“够了。”姬栩一声低斥,止住了她的揣测。
他站在沈如安面前,目光冷静而肃:“你
不要再乱跑,暂时没有人证,一切都不能妄加揣测,等我把人找回来的。”
说罢,他也不等沈如安回话,拂袖而去,只留下她一人怔怔立于风中。
回到自己院中,下人忙迎上来搀扶,他却摆手拒绝,走进屋内,坐在榻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偏偏是昨夜,姜辞被关押,今晨又中毒。”
“若说她通敌,怎会留下那样一封将自己钉死的信?怎会让一个粗鄙车夫带着出城?这风险也太大了。”
“她聪明至此,怎会犯这样的蠢错?”
姬栩眉心紧蹙,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眼神愈发沉冷。
“定是……有人要她死。”他低声道,“且借了我之手。”
姬栩思绪翻涌,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扶住软塌边缘,身子一歪,整个人缓缓靠倒在塌上。
一旁的下人见状,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探他额头,指尖触及那滚烫的温度,惊呼出声:
“大公子,您又发烧了!正好,表小姐请来的大夫还在府中,我这就去叫!”
姬栩半倚在塌上,指尖微颤。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般奔波劳累。
他眼皮沉沉,终是抵不过身体的虚弱,一点点垂落下去。
医馆内灯火幽暗,铜灯火苗跳动不止,映出榻上女子惨白如纸的脸色。
姜辞静静躺着,毫无声息,大夫跪坐在床榻前,额角浸出冷汗。他颤抖着伸手,再次探了探她手腕。
他脸色骤白,像是被猛然吓住,身子一晃,竟跌坐在地,声音发颤:“不……不会吧……脉……脉象断了?这、这分明是……死了?”
一旁的竹娘听到这话,猛地站起,险些将桌案撞翻,声音尖利地吼出:“不可能!”
她冲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姜辞的脸,抓着她的手塞进自己掌中:“怎么会死!姑娘怎么会死?她……”
大夫满头冷汗,惊魂未定地再次凑上前,这次他小心探向她颈侧,良久之后,面色愈发煞白:“脉搏极微……几近无息,肌肤温度也在下降,已不似活人气息。”
竹娘心里一凉,喉咙一紧,眼圈瞬间泛红,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得立刻回府禀报大公子……姑娘不能死,她还未洗去冤屈,还没等都督回来,还没……”
她不敢再想,转身冲出医馆就往东阳侯府奔去。
同一时刻,东阳督军署的地牢内。
晚娘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望着牢门外,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那漆黑通道。银霜红着眼睛,声音低低颤抖:“一整日了……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晚娘咬着牙,没有回答,只将手心扣得更紧:“一定不能有事……她命硬,受得住的,我们也相信大公子会护姑娘周全。”
她眼底尽是哀惧,却仍强撑着一分沉稳。
此时,姜辞的意识深埋于黑暗之中。
她仿佛被拖入一个无底深渊,风声呜咽如哭,耳边是断断续续的惊叫与哀嚎。
天地焦黄,血色漫天。
凉州各地烽烟四起,城门崩塌,战旗倒伏。街巷之中,百姓奔逃,孩童号哭,老者跌倒无人搀扶,刀枪穿喉,尸横遍野。
凉州城破,紫川不再安宁。四方铁骑穿城而过,烈火焚烧庙堂与学舍,少女被掳走,老者惨死街头。
她站在尸山血海中,一身红衣,眼前是熟悉的土地,却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风吹起碎瓦断垣,焰火冲天而起,烧得她睁不开眼。
她想开口喊,喊姬阳、喊父亲、喊谁都好,可嗓子仿佛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想奔跑、想拦住一切,可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一个个同胞死去、故土沦陷。
血溅上她的鞋,溅上她的手。
她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仿佛浸透在这场梦魇的罪孽之中……
她在梦中挣扎,身体却在现实中越发僵冷。
床头油灯无声燃烧,火苗忽然一跳,几乎熄灭-
青州夜寒如水,营外风卷旌旗。
姬阳方才结束和陆临川的战前部署,回到主帅营帐。他身上铠甲未除,身影高大沉默。越白本要上前伺候,被他挥手遣了出去。
他自脱下铠甲与护臂,卸下厚重甲衣,露出内里的青灰里衣。一路行军,他衣着整洁,行动利落,仿佛未曾疲累。但当他脱至腰间,准备换衣洗漱时,忽地神色一顿。
指腹碰到肋骨一侧的内衬时,有一处细微的凸起。
他低头,蹙眉,指尖缓缓拨开那层衣料。
是一只护符。
布料是精心挑需选过的,针脚紧密,虎头的形状尚显稚气,却勾得极仔细,虎牙圆钝,眉目有神,隐约透着点少年气与拙趣。
他怔了一瞬,神色复杂地望着那一小团藏得极深的布料,手指在那护符上缓缓摩挲,脑中一时间有些空白。
他忽地想起出征前夕她端坐于灯下绣物的模样,手中拿的正是这藏青云纹布。
这是……她亲手绣的。
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猛然间,有什么堵在心口的情绪倏地往上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