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娘离开医馆之后,堂内一时寂静,只余灯火轻晃。
老大夫坐回姜辞榻前,凝神片刻,取出一枚银针,于她腕侧轻轻一刺。银针入肉,肌肤微颤,片刻后,原本几乎断绝的脉搏终于在指腹下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大夫眸光一动,心头一震,连忙再取数针,先后点刺在姜辞内关、神门、人迎几处穴位,指间稳如山岳,呼吸却渐渐急促。
榻上的姜辞眉心轻蹙,睫毛颤了颤。
她仿佛仍在梦魇深处挣扎,呼吸紊乱,但四肢已不再僵冷,掌指之间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浮冰初融。
“果真有效……”大夫低声喃喃,满头冷汗,脸上却浮出一丝喜色。他正欲再补一针,忽听耳边一声极轻的沙哑低语:
“别……别走……”
他一惊,定神望去,只见榻上的女子已缓缓睁开双眼,眼神尚带些茫然,但却清醒无比。
“二夫人,您……”大夫几乎惊掉了手中银针,连忙上前扶住她。
姜辞费力地撑起身体,环顾四周,声音沙哑地问道:“这里是……医馆?”
“是,是。”老大夫连忙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颤,“您中了奇毒,陷入假死之症。是大公子将您从大牢里救出来的。”
姜辞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所有关窍。她中的毒,沈如安必然以为是致命的。她缓缓抬手,按住因药力冲击而隐隐作痛的额角,眼中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决断。
“大夫,”她抬起眼,眸光冷静,“此药药性如何?可有解法?”
老大夫见她醒来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立刻询问药理,心中不禁称奇,恭敬地答道:“此药我虽不知叫什么,原谅老夫见识不广,不过这药性奇特,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苏醒,只是醒后会气血大亏,极伤根本。老朽方才为您施针,是想助您提前醒来,固本培元。”
“多谢。”姜辞颔首,随即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大夫,我信你医者仁心。我被人下毒陷害,如今侥幸未死,但害我之人,一定还会再出手。我若就此醒来,消息一旦走漏,不过是再引来一次杀身之祸。”
老大夫望着她这张虚弱却冷静的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夫人想让老朽如何?”
“我只求你一事,”姜辞直视他,语气沉静,“从现在起,除了大公子之外,若有任何人来寻,你就说我还未醒,毒气攻心,命悬一线。我要让那害我之人,以为我必死无疑,从而放松警惕。”
这番话条理清晰,利害分明。老大夫听得心头一震,郑重地拱手道:“夫人放心,老朽明白。”
她咬紧牙关,一遍遍回想着那封信,小声自语喃喃:“我被诬陷通敌。
那封信上的字迹,模仿得太像了。每一笔、每一划都模仿得巧
妙,可越像,就越诡异。越像,就越说明对方刻意为之。她不是在模仿,是在陷我于死地。”
姜辞细想那夜,姬阳将信摔在她面前,她膝行而起,捡起信纸,逐字逐句细看。那是一种熟悉却又疏离的笔迹。笔锋藏锋入纸,墨色收敛端庄——是女子的手笔无疑。
她轻轻拍了拍额角,强迫自己冷静。
“是女子所写。那人不但识字,还练过字。东阳侯府上下,人丁并不多,大多数下人粗通识字尚且罕见,何况有这等书法功底。”
姜辞目光沉定,脑中飞快筛选府中女眷。
“除了我,便只有沈如安与寄秋。寄秋性情怯懦,她虽有私心,妄念姬阳,却没那个胆,也没那份心机。她若真有心加害,也想不出这样一招致死的招数,沈如安……”
她眉心缓缓皱起。
“她从不对我露出敌意,总是笑意温婉,言语得体,从不在众人面前失态。那封信要模仿我的笔迹,非一日之功,旁人没这个耐性,没这份时间,只有她,既有才学,又有闲心。”
她低头,眼神渐渐冰冷。
“可她,到底为什么恨我?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她想不明白。但她已知道,这局,是沈如安布的。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百阳的呼喊:“大夫!我家公子他……”
话音未落,门帘被猛地掀开,姬栩一身风尘未解,由百阳搀扶着,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也是刚从府中赶来,一见到榻上睁着双眼的姜辞,整个人都顿住了。
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惊愕、担忧与庆幸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一声低哑的呼唤:“弟妹……你醒了。”
姜辞望着他憔悴的模样,心中一酸,勉力撑起一丝笑意:“大哥,为我之事,累你至此。”
“别说话。”他低声道,眸中情绪翻涌,却强压着没有流露出来,面色略显苍白,轻咳两声,扶了扶胸口。
“你听我说。”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姜辞静静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心头泛起一丝难言的情绪。
姬栩道:“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寄秋……已经逃出城了,但你放心,我已派人去追,定会将她带回来。在她回来之前,我会护你周全。”
姜辞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尚不知府中发生了何事,心底却更添警觉。可眼下不能将自己回府探查的事情明言,只能掩住情绪,轻轻应道:“多谢大哥。”
她顿了顿,语气柔缓而诚恳:“只是……大哥是如何察觉的?”
姬栩望着她,眉目沉静,却透出一抹极淡的寒意:“那碗粥,就是她送的。她换了府中丫鬟的衣裳,用了令牌,从侧门混入督军署。”
“至于陷害你通敌一事,我还不能断定就是她做的。如今还没有实质证据……但等她被带回来。”
姜辞低垂眼帘,轻轻点头,心底却泛起另一股暗流——她此行所得的线索与猜测,已然与姬栩所知汇合,唯独她知道那真正布局之人另有其人。
她刚想说话,胸口忽地泛起一阵闷痛,脸色一白,不禁轻轻捂住心口。
“你要小心。”姬栩立刻上前扶住她,声音低缓却满是紧张,“你既然醒了,就先在这里养着。我并未将你的消息透露给府里的人,就是怕那害你之人还会再次动手。”
“你安心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姜辞闭了闭眼,轻声应下:“好。”
他看着她,语气郑重:“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此冤屈。”
姜辞听着他笃定的话语,心中划过一阵暖流。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姬栩的衣袖,眼神里带着恳切的请求。
“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晚娘和银霜还在牢里,”她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她们是因我受过,此刻必然担惊受怕。大哥能否……能否派人去照拂一二?只需送些干净的食物和厚实的毯子进去,告诉她们我还活着,让她们安心。”
她顿了顿,眼圈微红:“她们跟了我多年,情同家人。我如今别无所求,只盼她们能少受些苦。”
姬栩望着她,只见她脸色苍白,自身尚在险境,心中却依旧惦念着自己的婢女。那份主仆情深,让他心中动容,也更添敬佩。
他伸手,刚想轻轻拍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背,却又将手收了回来,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而坚定:
“你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你安心在此养着,外面的事,都交给我。”
榻旁烛火温柔,姬栩凝视着她躺下的身影,眼底是一片克制的心疼。他目光移向一旁的大夫,低声吩咐。
“好好照顾她。”他从怀中取出一袋银钱递过去,“不论用什么药,只要能让她快些好起来,尽管开口。”
大夫双手接过,连连点头应下:“公子放心,定不敢有误。”
姬栩站了一会,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掀帘而出。
翌日,青州。
姬阳披着中衣站在营案前,脸色沉如积霜。他方才醒来,胸口憋着一股气,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令他喘不过气来。他起身穿衣,低头时,手指无意间拂过衣襟内侧。
他指腹在护符上轻轻摩挲片刻,脸上神色一动,终于还是起身坐到案前。
“来人,唤陆临川。”
不多时,陆临川披甲入内,抱拳躬身:“主公唤我?”
姬阳直视他,声音低沉如鼓:“行舟,你可还记得出征前,我让你带着的那本姜辞写的治水小册?”
陆临川一怔,随即点头:“记得。这等重要之物,属下一直随身携带。”
姬阳“嗯”了一声,伸手:“拿来。”
陆临川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掌大的小册,双手递上。姬阳摊开笔记,沉默片刻,又从抽屉中取出那封通敌信件,一并摊开在案前。
灯火摇曳,他俯身端详良久,双眉紧蹙,目光如刃。忽然,他指着信纸某处开口:
“你看这几个字——‘战场’的‘场’。她写字,习惯在里面写一横,我数了两遍,全部笔记她写过两个‘场’,都是如此。可这封信里,每一个‘场’字都写得规规整整,一笔不差。”
“不是一两字,而是每一字皆然。”他说着,猛地将信纸丢回案上,“如此熟悉她笔迹的人,反倒不知道她多年未改的书写习惯?”
陆临川拿起那封信,细细看了一遍,眉目间也露出一丝凝重。
“主公说得对……这封信看着确实几乎一模一样,但落笔的气息,还是不同。”
他顿了顿,缓声道:“字是好字,但写字如做人。起笔的轻重、收尾的顿挫,模仿得再像,也终究只能是像。”
“若非我自幼临帖多年、练字成癖,旁人怕真难察觉。”
“而且……夫人那日能破我杀局,岂会愚蠢至此,明知东阳府风声鹤唳,尚留这般亲笔字迹?她若真要通敌,怎会将东西交予一个粗鄙车夫?”
他抬眼看向姬阳,目光沉稳。
“主公,这信,绝不是她的字。”
帐内一时寂静。姬阳望着案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神情晦暗莫测,指骨一点点敲击桌面。
他不言不语,半晌未动,心中也有一分动摇。
陆临川见他不语,忽而缓声补了一句:“主公,带着偏见看人,是永远看不清人的本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