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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钉进心口,久久未散。

    姬阳面色不变,手却不自觉地敲了两下案角。

    他冷笑一声,语气不动:“我对她哪来什么偏见?我这人一向秉公论事。谁做了错事,我绝不徇私;谁无辜,我也不会轻信旁人之言将人置死。”

    说完却觉得嗓子发干,他抬手拿起桌边茶盏,一口饮尽,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陆临川没有回嘴,只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浮上一抹看透他的复杂神色。

    姬阳皱了皱眉,忽地觉得这帐子内的空气像是凝住了。他猛地起身,负手背对陆临川,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外传。”

    “属下明白。”

    姬阳站在帐中,风从缝隙中灌进来,他衣袍轻动,掌心不自觉的覆上那枚虎头护符。

    他不愿承认,刚才那一瞬,他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一种叫“愧疚”的东西。可他又

    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愧什么。

    他又想起姜辞对他说的那句话:“你娶我,不过为了缓兵之计,我认。你不信我,也认!可我想说,倘若我想毁掉你,何必通敌,只需要在你睡着时给你一刀即可。”

    她那时眼中并无恨意,却句句如刀,直刺肺腑。

    他忽地想到,她或许真的动过杀意。

    这念头一起,心中便像被灌了火油,烦躁陡然烧起。他拧眉拂袖扫过案上残茶,瓷盏“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他起身走出营帐,对着外头将士沉声道:

    “将今日关于青州与瀚北边界的战情呈来。还有,派斥候队先行探查,看看楼弃究竟安了什么心,是虚张声势,还是想真打。”

    丰都,午后阴沉,暗巷里风卷着纸屑枯叶,街口隐隐传来兵刃相击之声。

    几个东阳士兵正追着一名黑衣男子穿巷而过。那人身形极快,脚步虚浮却未停分毫,身上染血,步步带痕。

    “别让他跑了!他偷了督军署的舆图!”为首军士怒喝一声,挥刀冲上去。

    黑衣人冷笑一声,翻身跃上墙角,反手甩出一把银灰色粉末。

    粉尘刹那炸开,巷口一片模糊,士兵咳嗽连连,眼中生疼,不得不停下脚步。

    黑衣人趁机跃下墙头,身形一晃几乎跌倒,捂着腹侧鲜血淋漓的伤口,强撑着踏入街边一间陈旧医馆。

    他一脚踹上门,将门后那块“暂停营业”的木牌扯下,挂在门外,随即将门栓反锁,整个动作迅疾无声。

    医馆内,老大夫正研磨药末,抬头一看,惊得双手一抖,药盏险些翻落。

    黑衣人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揪住衣领,拖到诊案边上,冰冷佩刀搭在他脖子上,刀刃泛寒。

    “替我治伤。”他声音低哑带血,语气如铁,毫不容情。

    “你……你这是劫医馆啊!”老大夫惊声尖叫。

    这时,后堂门帘一掀,姜辞着一身素白中衣,眉目清冷,步伐虽轻,却自带威压。

    “住手!”

    她冷声喝道,话音一出,像是风雪砸入室中,黑衣人心神一震,手中刀锋也微微顿住。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眼便撞上了她的目光。

    整个人,仿佛被骤然定住。

    女子立于门帘之下,一身素白中衣,未束妆发,鬓边散乱几缕青丝。

    她眉如远山剪水,眼如寒星映雪,清澈、透亮,又藏着微凉的凌冽锋意。肌肤胜雪,唇色嫣然,纵然未施脂粉,气韵却如冰湖初破、寒梅乍绽,清冷而妩媚。

    他呼吸一滞。

    他自诩阅人无数,从不为美色所惑,可眼前这个女子……仿佛横空而来的一道惊鸿,让他心头震荡如雷。

    黑衣人眸光一怔,原本压在大夫脖颈上的刀,微不可察地滑下了半分。

    黑衣人听着她的呵斥,眼神闪了闪,缓缓收回搭在老大夫颈侧的刀。

    刀刃落在药桌上,他手指却依旧紧扣着刀柄,似是不肯松懈。

    忽然,他脚下一软,身子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刀尖支撑着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姜辞一怔。

    他面上未显多少痛色,但袖下、胸前的黑衣早已浸透了大片血痕,猩红如墨,正沿着衣角悄然滴落在地板上。

    老大夫被吓得瑟缩一旁,半张脸都白了,不敢动弹。

    姜辞却上前一步,眉头微蹙,声音清冷:“你是谁?为何伤成这样?”

    黑衣人抬起眼,额前碎发遮住半张脸,眸色沉沉。他没有回答,只吐出一句低哑而急促的话:

    “我不是坏人……我遭人暗算。帮我。”

    话音一落,姜辞转身,走向仍在颤抖的大夫,轻轻扶住他一侧的胳膊,低声道:“别怕,我在。”

    她声音带着一点压不住的冷意,却出奇稳妥。大夫被她一安抚,总算缓了一口气。

    姜辞回头看了黑衣人一眼,淡声说道:“那你进来坐好。”

    黑衣人颔首,撑着刀缓缓站起,步伐沉重地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内堂,大夫忙着铺开纱布,抖着手要给他脱去外袍。姜辞却已挽起袖子,俯身捡起桌上的剪刀,一边熟练地剪开他破裂的衣襟,一边淡淡开口:

    “我在紫川时,也替流民和伤兵包扎过伤,死人也见得多了。如今你是病人,对待病人,应一视同仁。我帮你,咱们能快些。”

    这时,他怀中一物忽地滑落,落在地上,沾着血迹的纸卷滚出一截。

    姜辞与黑衣人同时低头去捡,指尖几乎碰到一起,她却快他一步,将那纸卷抢先抓起,摊开一看,神色顿时变了。

    那赫然是她亲手绘制、交予姬阳的治水舆图。

    她脸色一沉,目光瞬间凌厉,抬眼盯住他:“你怎么会有这图?你是……探子?”

    黑衣人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认得这图。他眼神一闪,反问道:“你怎么认识这张图?”

    姜辞眉头紧蹙,面不改色地将图卷收回,语气冷淡:“我家主人替都督办事,这图我在他房里见过。”

    随即她反问:“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黑衣人眸光动了动,脑中飞快转了转,想起她方才曾提及“紫川”,灵机一动,低声说道:“我是凉州人。凉州靠近汀洲的地段连日暴雨,已有水患。我听说东阳都督有治水之法……可等不起刺史大人拨令,只能冒险来偷一份舆图。”

    姜辞闻言,神情松动几分,眉宇间的锋芒也淡了一丝。但她并未彻底放松,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试探:

    “你若真是凉州人,那这图我不能给你。刺史大人与我家主人是旧识,若凉州真有水患之急,我会让主人写信请他出面,自会尽快解决。”

    黑衣人看她一言一行谨慎有度,心知今日是讨不来舆图了,只能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垂下眼,不再言语。

    他虽不答,却更认真地打量起她来:美貌之外,竟还这般心细如发、守口如瓶。

    他坐在诊榻边,背脊挺直,任由姜辞将他胸前那块被刀划开的伤口显露在空气中。

    姜辞一手按住他肩头,一手用镊子夹出碎布和杂草,又用清酒擦拭伤口。

    清酒触碰到伤口时,黑衣人的眉头皱起,嘴里发出嘶的一声,姜辞放缓手中的动作,告诉他:“如果不将伤口里的脏东西清除,万一感染,没多久你就会死在这里。”她把沾血的纱布换了一块又一块,神情全然专注。

    黑衣人却一声未吭,只是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她专注地低头处理伤口,鬓发因汗意微乱,滑落在颊侧,清冷的眉眼在灯光下泛出柔光。

    “别乱看。”

    姜辞忽然抬头,声音不重,却毫不掩饰她的不悦。

    黑衣人微微一怔,随即低下眼,长长的睫羽投下一抹阴影,遮住眼底那点刚冒头的异样情绪。

    姜辞正拿起包扎布,细细缠绕,从他的肩头绕到侧腰,指尖偶尔碰到他身上的血痕与瘀青,动作不徐不疾。

    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门声。

    “官差办事!快开门!”

    老大夫一惊,手中药瓶险些掉地,黑衣人也是一紧张,手习惯性的放到刀柄上。

    姜辞神色一变,低声道:“快,藏起来。”

    她眼神一转,飞快地掀开内堂一角无人在意的柜字,窄窄的,仅容两人蜷身而入。

    “你也得躲。”老大夫一把拽住她的袖角,“你这身份若被认出来,也不好。”

    姜辞一顿,旋即点头:“你去应付他们。”

    “行、行……”老大夫抹了把汗,小心将帘子重新放下,一路踮脚往前堂去了。

    姜辞将黑衣人一把推入那小格子,自己紧随其后,低身钻入,关上木板,拉紧帘布,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

    狭小的空间逼仄得几乎容不下完整的呼吸,姜辞贴在黑衣人身侧,膝盖不小心碰到他腿骨,他下意识一动,唇角几乎蹭过她的额头。

    “别动。”她低声喝道,气息带着淡淡药香与温热,却透着强压下的冷静。

    黑衣人没动,但耳根忽然发热。

    隔着那层薄薄纱布,他能清晰感觉到女子温热的体温与柔软的发丝,她的手刚才还压在他肩伤处,此刻却撑在他胸口,用以稳住自己的姿势。

    她的呼吸极轻,却又极近,几缕气息就落在他颈侧,仿佛蜻蜓点水。

    他从未与女子这般靠得如此之近,更遑论这女子还生得……如此绝色。

    耳后发烫得厉害,他喉结微微动了动,却终是闭口未言,只是手指紧扣住膝盖,极力克制着不要动。

    木板外,传来老大夫的声音:

    “官爷,真没见着什么伤兵啊……我们这铺子就我一把老骨头,哪敢收什么江湖人?”

    兵士脚步杂乱,已进了前堂查探。

    姜辞听得分明,一只手悄悄覆在黑衣人腰侧的佩刀柄上,示意他别妄动。

    黑衣人感受到她手指那一瞬的力道,心头莫名泛起一阵奇异的悸动。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窄小暗格中,一息、一刻,静得只听得两人交叠的心跳。

    直到脚步声渐远,老大夫急急回屋:“走了走了,他们没细查……”

    姜辞方才松了口气,推开木板,空气一瞬间涌入,黑衣人也终于直起身。

    她正欲站起,却忽觉腰间被轻轻一扶,是黑衣人下意识伸手,怕她跌倒。

    “……谢了。”他低声道,眼神一转,不敢再看她脸。

    一切结束,已经傍晚,夜色也逐渐沉了下来,姜辞直起身,后背微酸。黑衣人却突然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银钱,“砰”地放在桌上。

    “后会有期。”

    他声音压得极低,看着姜辞,眼神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又像是想再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转身拉开门,披着夜色迅速隐入小巷。

    夜色沉沉,城外密林幽深,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黑衣男子身形颀长,肩背如削,骨架宽正,步伐沉稳而不失轻捷,径直穿过林间小道,在一棵老树下停住。

    不多时,一道利落的身影自树后闪出。女子身形挺拔,佩刀斜挎,身着劲装,眉目凌厉中带着几分英气,冷声道:

    “燕王,舆图可取到了?”

    黑衣男子摘下面罩,拂了拂鬓角沾着的树叶。

    月光照下,映出一张年轻却毫不青涩的俊朗面容。

    他五官生得极正,骨相清隽,眉锋凌厉,眼尾微挑,带着股逼人的贵气,眼底总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像三月的风,又像江水初融。

    “没有,”他轻描淡写地开口,唇角却挑着,“不过此行不算亏。”

    “哦?“舆图都没拿到,还不算亏?你中途还受了伤呢。”

    他却忽然笑了,笑得春风得意:“苏玉,帮我查一查,凉州紫川……有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第22章

    苏玉眉头一皱,眼神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我说楼弃,你何时对女子感兴趣了?”

    楼弃摇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罕见的认真:“我对女子,向来不感兴趣。”

    他顿了顿,轻声道:“可我今夜……好像见到了,姬阳娶的那个姜家女。”

    苏玉一听,眉头紧蹙,快步追上去:“姜家女?你说的是凉州刺史姜怀策的女儿?你别乱来,人家可是人妻。”

    楼弃轻笑了一声,声音懒散又带着几分轻蔑:“人妻又如何?”

    他抬眸望向远方,月色映着他清俊张扬的面孔,唇角勾起一抹轻狂的弧度:

    “待我拿下凉州、荡平汀洲,到时候,一个美人——他们还不乖乖奉上?”

    他微微一笑,眸光忽然敛去刚才的柔色,语气却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自古英雄配美人。你以为我贪恋的是她的脸?不,美人,是权势的象征。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才能拥最绝色。”

    “还有,你没大没小,本王名讳也是你叫的。”说完敲了一下苏玉的脑袋。

    苏玉摸着被楼弃打过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二人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姜辞弯身将最后一条带血的布条投入火盆,火舌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血腥味。

    她取出那张染血的舆图,在火焰前停了停,眼神一沉,手腕一抖,将其丢入火中。

    绢纸遇火翻卷,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老大夫见状,忍不住出声:“夫人,这图……为何要烧?”

    姜辞站在火盆前,素衣染了些许烟灰,她眸色沉静,语气却透出分明的理智:

    “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凉州人。一个持刀架你脖子的人,我们二人手无缚鸡之力,若真反抗,性命难保。”

    她顿了顿,看向火盆中被焚尽的残灰,继续说道:

    “可若这舆图留在医馆,日后哪怕事情败露,官府一查,这图是从你屋里搜出的,你便是擅藏军机,罪在难逃。”

    姜辞回头望向他,眼神笃定。

    “现在烧了,便无迹可查。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老大夫听罢,只觉背心冷汗涔涔,却也明白她言之有理,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夫人周全。”

    姜辞忽然一阵眩晕袭来,只得扶着案几缓缓坐下。

    她凝视着眼前火盆中翻卷的灰烬,心头泛起一丝疲意。那舆图本就是她亲手所绘,毁了也罢,改日再画一份便是。

    青州北境,营帐肃然。

    连日来,瀚北军数次派遣游骑于边境徘徊,昼伏夜出,或探地形,或截斥候。初时东阳军未曾理会,只遣轻骑绕路警戒,直至第五日,一队三百人马夜袭云台关。

    哨骑飞驰而回,带回一纸急令。姬阳立于军帐之中,指节轻敲案几,冷声道:

    “夜半攻营,不过是探我虚实。”

    他命东南两翼伏兵列阵,不与正面交锋,只设钩镰马刺,以游击扰敌。伏兵如风掠林,一夜之间将瀚北三百骑压制溃散,斩首几十人,其余遁入瀚北边界,再不敢前探。

    这一战虽小,姬阳却未下令追击。他负手立于营前高台,目光沉沉望向边境方向,喃喃一语:

    “瀚北……楼弃。”

    陆临川站于一旁,目露思索:“主公怀疑,是他故意派人试探?”

    姬阳冷笑一声:“三百游骑,从不作战,只探地形、绕水道、不入村落、不斩斥候,若不是有令在身,怎会这样行事?这支兵,不是要攻我,是在记我地势。”

    陆临川点头:“看来那位燕王,还不死心。”

    “他不是要打,只是要乱。”

    姬阳转身入营,拂袖令下:“传我军令,边境增设三处暗哨,防他二探,且将青州东线兵力调两成至北岭口,若他敢再试,便让他来不得、回不去。”

    他手掌拍落在沙盘上,目光冷厉:

    “不日回丰都,这里留曹思明坐镇就行。”

    翌日一早,旭日初升,天光才破,东阳侯府尚在沉寂之中。

    姬栩卧于榻上,咳了几声,刚欲起身,外间便传来百阳的声音:“大公子,寄秋找到了,人已带回,就在后院。”

    姬栩精神一振,立刻披衣起身,连发髻都未束整,只唤了句“带我去”,便快步而出。

    后院小阁内,寄秋被五花大绑,跪伏在地,脸色苍白,鬓边皆是风尘之色。她神情惊惶,双唇轻颤,显然已然惊弓之鸟。

    不多时,沈如安闻讯而来,带着几分担忧与亲昵,快步入内,一边唤着:“寄秋,你怎么这般模样,是谁敢如此对你?”

    姬栩目光沉沉,瞥她一眼,语气平静:“你怎么来了?”

    沈如安盈盈一笑:“我听说寄秋找回来了,心中挂念,毕竟她也算是在我的好友,与我一同来到丰都,我是担心她出了什么事。”

    姬栩未答,只吩咐一声:“把那日督军署守门的守卫带来。”

    不多时,那日接收食盒的守卫也被带入后院,一眼便认出寄秋,沉声道:“正是她,当日她穿着府中婢女

    的衣服,还出示了东阳侯府的令牌,说是奉命给二夫人送早膳。”

    沈如安听得此话,脸色骤变,却强行稳住神色,笑道:“你是不是认错了?寄秋怎会擅用府中令牌?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回跑到督军署。”

    寄秋忽地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却颤抖地喊道:“我没有害姜辞!我……我只是听沈如安的吩咐!是她,是她让我送那碗粥,是她说只要姜辞死了,就没人再能翻案了!”

    此言一出,院内气氛骤然一紧。

    沈如安脸色刷地一白,瞳孔微缩,张口欲辩,却一时语结。

    姬栩目光如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语气冷得几乎结霜:“翻案?翻什么案?你有什么要说的?”

    寄秋看着沈如安说道:“是沈如安想要嫁祸姜辞通敌,让我偷了舆图……”

    沈如安急忙打断:“表哥,寄秋疯了,她跑出去这几日,怕是被人胁迫,如今回来胡言乱语……”

    “她诬陷我,分明是想拖我下水,我与二表嫂无冤无仇,何来要陷害她一说,要说动机,寄秋,你才是想嫁给二表哥的那个人,不是吗?你可不要胡乱攀咬,念在我们相识这么久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寄秋磕头如捣蒜:“我没有胡说!她说过,若不杀姜辞,等都督回来,我们俩都完了!她还……还亲手把毒药给了我!”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沉闷。

    姬栩目光沉如深渊,片刻后,冷声吩咐:

    “把沈如安和寄秋住过的屋子都搜一遍,角角落落,不许放过。尤其是暗格、地板夹层、妆台抽屉下方。”

    “是!”百阳领命,带人快步而去。

    不多时,寄秋曾住的偏院传来一阵喧声。

    “找到了!”有下人气喘吁吁跑来禀报,“大公子,寄秋屋中床下暗格里,搜出这张舆图,还有几叠练字纸张。”

    姬栩闻言心中一震,快步前往。

    面前摊开的是一卷已经泛黄的粗绢舆图,旁边还整整齐齐放着几页纸,皆是模仿姜辞笔迹所写。细看之下,落笔间还有几分拙劣之处。

    姬栩缓缓俯身,指尖拂过那幅舆图,这就是姜辞亲手所绘,为治汀洲水患之策所用。他眼神渐沉。

    可是当他看见纸上的字时,只觉得心一凉,他有些不可置信,他抬头看了看沈如安。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这件事不许再传出半分,府中上下,一律封口。寄秋,先关进私牢,好生看守,待都督回来,自会定夺。”

    “是。”百阳应声。

    姬栩转身,冷声丢下一句:“带表小姐回去歇着。”

    沈如安站在原地,指尖微颤,脸上笑意险些挂不住,只得点头,低声道:“子叙表哥,我真的没有,想必是我僭越了,打扰表哥了。”

    她转身的瞬间,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而寄秋,在被拖走前,颤声喊出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大公子,您要信我……”

    姬栩回到屋内,落座片刻,脑海却纷乱如麻,难得清静。

    他想起年少时的光景,沈如安初被接入东阳侯府,那年她还只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眉眼带笑,一脸天真,整日跟在他与姬阳身后,唤他“子叙表哥”叫得又甜又软。

    那时他们三人一同读书写字,听先生训课,在书斋里埋首抄经,在果园里偷摘青杏,日子虽苦却也澄澈无忧。他以为那段情谊,能守一生一世。

    想到此处,姬栩忽觉一阵刺痛袭上眉心,攥紧了手中茶盏。

    他不敢信,不愿信——

    那个曾经纯净如纸的少女,如今竟是构陷姜辞、嫁祸通敌的始作俑者。

    她的字,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她如何落笔、如何收锋,藏锋顿挫间的习惯与节奏,他再熟悉不过。

    这一刻,他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难以下咽。

    夜深露重,万籁俱寂。

    沈如安独自披了件薄绸披风,悄悄穿过东阳侯府后院,脚步无声,一盏灯也未点,只借月色穿行。

    私牢建在偏僻角落,府中本身人丁就少,这里平日更是少有仆从经过,此刻更是四下无声。

    她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牢中点着一盏小油灯,灯火摇曳,将阴湿的墙壁映得斑驳。寄秋就被锁在最内侧的一间,听得门响,立刻转头看去。

    “沈如安?”她声音又惊又喜,眼里蓄满了希望,“你快放我出去,我……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

    沈如安缓缓走近,灯光下,她笑意温婉,语气却冷得让人发颤:“回家?”

    她低头抖了抖手中的帕子,像是随意地掸着灰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从容。

    “寄秋,你啊,真是不长记性。你是庶女,你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妾,你还有个病得快死的弟弟,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寄秋脸色骤白,身体微微颤抖:“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说这些,”沈如安将帕子收回袖中,缓缓蹲下身,目光平视她,“是想提醒你,你那弟弟,是我花钱给他请的大夫,是我送药、送人、送银子,他能活到现在,全靠我一句话。”

    “你若乖乖将这事认了,把姜辞通敌的事一口咬死是你自作主张,也是我教你练字,我保你母亲安稳度日,弟弟……继续活着。否则——”她唇角弯起,笑容不达眼底,

    “二表哥他……你不了解他。他若认定你是祸根,不止你,连你大哥的坟头都得拔了。”

    寄秋怔怔望着眼前这个与她共玩共眠多年的好姐妹,眼神一寸寸碎裂:“你……你真恶毒。”

    沈如安轻笑,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恶毒?我不过是,为你考虑罢了。”

    她转身欲走,又顿了一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说我嫉妒姜辞也好,害她也罢。”

    “终归是自家事,表亲之间,求个情哭一场也就算了,更何况,二表哥本就恨姜家人,她死了,于二表哥来说少个担子。但你是外人,所以你主动认罪求情,还有生路。”

    牢中灯火仍在摇曳,寄秋抱膝而坐,身体如筛糠般微微颤抖。

    寄秋忽然抬头,对着沈如安笑了一下说:“沈如安,罪我可以认,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只是姜辞,她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她可没死,她是被姬栩亲自从牢里抱到医馆救下的,就是你给他找大夫那天。”

    沈如安刚迈出去的脚步忽然停下,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寄秋:“你说什么?她没死?”

    “对啊,是姬栩守在她身旁将她救了回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可是紧张得很。”

    沈如安从私牢小院出来,天色尚未放亮,院中桂树枝叶静谧,微风穿堂而过,月色冷冷洒落在她身上,映出一地薄霜似的孤影。

    她步子缓慢,眉目间却无一丝倦意,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方才寄秋望向自己的眼神,还有姬栩看姜辞的眼神。

    那一眼,藏着担忧,藏着疼惜,藏着她从未见过的柔软。像一抹冬日的暖阳,专属于姜辞,从不属于她。

    沈如安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熟悉的小径,指尖捏紧了帕角。

    “子叙表哥……”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怕扰了即将来的风。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从未言说过一句怨。我知你身体不好,知你孤寂无依,知你不愿被人逼迫,所以我退了又退,等了又等,连旁人几次求亲,我都一一推却。”

    “我以为,只要等得够久,你总会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她说着,忽而笑了,眼里却带着一点几乎要裂开的红意。

    “可你呢……你却为你的弟媳,眉眼含笑,言语低柔……”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口翻涌的情绪。步子继续往前,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姬栩与纪云梵所住的小院门前。

    沈如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她唇角忽然缓缓翘起,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温柔的笑意。

    “既然你不能爱我——”

    她喃喃自语,眼神却在一点点变冷,仿佛夜风中结霜的叶面,薄而锋利。

    “那么你也没什么用了。”

    第23章

    翌日一早,有下人匆匆来报:“寄秋要认罪了,说是要将所有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姬栩却淡淡摆手,声

    音低沉:“我不想听。”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分外笃定:“这件事,是都督先错信旁人,将二夫人误会至此。他们夫妻间的嫌隙,理应由他亲自解开才是。”

    他略顿,补了一句:“先将她关着吧。膳食一定要盯紧了,别再来一次死无对证。”

    片刻后,姬栩换上外袍,带人前往医馆探望姜辞。

    此时姜辞气色已有好转,只是偶尔仍感胸口微闷。

    他一见她坐起身来,便道:“子溯已在归途中,若你继续留在此处,难免又惹人话柄。我想将你送回督军署牢中,待他回来,亲自给你清白。”

    姜辞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我明白,大哥。东阳是他做主,我如今身份未明,若继续受你庇护,只会给你们兄弟之间徒增麻烦。”

    姬栩望着她眼中那份清明,心中泛起一丝怅然。

    回牢房的马车上,姬栩将这几日调查所得缓缓告知姜辞,语气温和:“寄秋已供出一部分,但尚不足以坐实。你放心,等子溯回来,一切终会水落石出。”

    他又顿了顿,道:“子溯性子是冷,可他心里明得很。只是脾气上来,容易冲动——但他不是个糊涂人,也不是个坏人,更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姜辞听完,只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谢谢大哥。”

    马车稳稳停在了督军署门前。

    姬栩下车,亲自交代守卫:“这次要守紧了,除都督亲自过问,任何人不得擅入。”

    守卫忙抱拳答应,先前姜辞差点命丧牢中,他们自然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姜辞再次走进那道冰冷的牢门,晚娘与银霜几乎在她脚步刚踏入的瞬间扑了上来。

    银霜一把抱住她,哽咽着:“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说着便跪下,朝姬栩连连磕头,哭得泣不成声:“谢谢大公子救了我们姑娘,是您救了她的命……”

    姬栩皱眉,略一弯身将她扶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快起来。如今事情尚未查清,我不能让她平白受冤。只要我还在一日,就不会让她出事。”

    牢中灯火昏黄,湿气仍重,姜辞低声道:“我会等,等他回来,也等我自己的清白。”

    回去的路上,姬栩站在督军署门前,未即刻离去。

    他静静望着那扇沉重的牢门,目光仿佛透过它,看向更深处。风吹动他的衣角,阳光照在他清瘦的面庞上,眉眼间却是一片说不出的寂寥。

    百阳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大公子,您心里……既然明明在乎,为何还想着成全二夫人与都督,想要他们重修旧好?”

    姬栩被问得一愣,像是心事猝然被人看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这个世上,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我在乎子溯,也在意她。若他们能彼此解开误会,终有一日修得正缘,平安喜乐,那我……便已经足够。”

    语气平淡,却藏着不能言说的苦涩。

    百阳心头一紧,忍不住说道:“可当初姬夫人明明问过您和都督谁愿娶姜家女……若您没退那一步,如今的她——”

    姬栩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沉稳:“好了,这话别再提了。传出去只会叫人拿来做文章,对谁都不好。”

    百阳闭了嘴,默默跟在他身后。

    姬栩听着百阳的话,心中无奈笑道:就算当时我没退一步,我这身子骨,也是平白耽误人家姑娘罢了。

    姬栩一直缓缓走在路上,没有坐马车。自从病重以来,他鲜少出府,更极少徒步。可此刻,他只觉身上有些发沉,却仍不愿坐车离去。

    他抬眼望向街市,阳光洒落,街边杨柳拂风,行人来来往往,夏日正盛,丰都城的喧嚣与活气扑面而来。

    他轻轻叹息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原来,四方天地之外,是这般热闹的。”

    话语落地如风过衣襟,轻得几不可闻,却重得叫人听了心酸。

    府内日光正好,蝉鸣阵阵。

    沈如安今日穿得素净,携了几样糖点,主动走入姬栩所住的小院。姬云梵正坐在台阶上,用小手认真捏着一个泥人,一见她来,立刻仰起头,甜甜喊道:“表姑!”

    她走过去蹲下身,笑吟吟道:“阿梵一个人在玩呀?”

    姬云梵将手中的泥人高高举起给她看,随口问道:“表姑,姜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如安指尖顿了一下,唇边的笑轻微地僵住了一瞬。她很快弯下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语气故作委屈地撒娇:“难道我陪你玩就不行?你就只喜欢你姜姐姐?”

    姬云梵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姜姐姐身上的味道。”

    沈如安站直身子,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瞬间冷下的神情,语气淡淡地应了一声:“是啊,谁能不喜欢姜姐姐呢。”

    她垂下眼眸掩住情绪,掌心微微收紧。

    身后的姬云梵还在抱怨:“爹爹也从来不带我出府,他自己倒是总往外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这样就可以自己出府了……”

    沈如安忽然眼睛一亮,缓缓转身蹲下,语气温柔地问:“阿梵,你想出府呀?”

    姬云梵重重地点了点头:“想呀!我从来都没有出去过!”

    沈如安唇角微勾,轻声道:“等你在长大一些吧,等你长的这么高。”沈如安说完,用手比了一个高度,“你就可以出府了。”

    “可我何时才能长到这里呢?”姬云梵神情有些失落,沈如安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与姬栩几分相似的眉眼,眼中闪过一丝冷漠。

    沈如安终究还是决定放过他,随后笑着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姬云梵眼睛越睁越亮,兴奋得跳了起来,举着手里的泥人欢快地喊:“谢谢表姑!”然后撒着小步子跑远了。

    沈如安目送他背影消失,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冷淡下去。

    她唤来婢女,语气低缓却藏着一分急促:“去一趟云和堂,告诉青羽,就说我有事与他商议,今晚三更,在东阳侯府后巷见面,不得误。”

    婢女领命退下,沈如安转身走入庭中花荫,指尖落在那株新开的蔷薇上,缓缓扯下一瓣花。

    丰都城中已有风声传开,东阳大都督姬阳,将于明日归府。

    这一消息如水波般扩散,在牢中也未能止息。狱卒边放饭边闲谈:“明日都督就回来了,啧啧,不知这牢里的二夫人,届时是生是死。”

    姜辞坐在牢房角落,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稀饭早已凉透。

    她没有动,双膝抱在胸前,眼神沉静如冰潭。火光从狱门外晃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道斑驳阴影。

    “姑娘。”晚娘低声唤她,将那碗饭推近几寸,“本来就没油水,你又瘦了许多,再不吃,身子如何撑得住?”

    银霜也在旁边轻声劝道:“小姐,你若病倒了,谁还替自己洗清冤屈?”

    姜辞的眼神却忽地冷了几分。她望向那扇紧锁的牢门,语气淡漠如刀锋:

    “姬阳不蠢。”

    “那封信若真是我写的,他稍加细查,必能看出端倪。他回去看那字迹,再翻我的笔录,就知道不是出自我手。”

    她声音虽轻,却每字如钉:“可那天晚上,他烧了凉州带来的东西,毁了我托父亲找来的医书,命人将我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地牢,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

    她眼底泛着寒意,似有烈火压在冰层之下:“我险些死在这里,是他亲手造成的。”

    “我要的—

    —就是他心中的那一分愧疚。”

    “我赌他不是铁石心肠。”

    “我要让他亲手将他拿走的,通通还回来。加倍。”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点冷决,“为此,我要饿自己一天。等他回来,让他亲眼看到我这副模样。”

    晚娘眼眶发红,端着那颗早已硬掉的白面馒头,又凑上一步:“姑娘,真不吃一点儿吗?就一口,也能缓缓气啊。”

    姜辞抬手,轻轻将馒头推开,语气温和,却没有一丝退让。

    她仰头望向那堵墙上唯一的小窗。

    铁栅栏外,是青白色的天光。窗外无风无声,却仿佛遥远地传来紫川的风声、马蹄、晨钟与远山。

    她想起了父亲,那总在灯下伏案的背影;想起了妹妹,那个总缠着她讨糖吃的孩子;也想起谢归璟。

    那个在紫川时常骑白马送她梅花糕的少年,眉眼温和,气度从容,总在她年幼受委屈时第一个站出来护着她。她以为,那就是爱了。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是世人眼中温润如玉的良人,而她,也曾在梦中一遍遍描摹过嫁给他的模样。

    她想,自己曾是喜欢谢归璟的吧,在紫川的时候。那种喜欢像春水初融,悄无声息地生出,却也在她到了丰都后,从时光流转中慢慢淡去。

    现在回想起来,她不再心动,也不再遗憾。

    她只希望——

    他能娶一位心仪的人,平平稳稳,过他想过的日子。

    那才是她,真正想给他的祝福。

    思绪万千,在这沉寂如井的牢房里,一一浮现,又一点点落下。

    她收回视线,眼神一寸寸收敛,只剩下最深的沉静。

    日头偏西,暑气未退,丰都城上空的浮云低垂,似也压着整座城的空气沉沉难散。

    姬阳一身玄衣黑甲,马踏尘土而归。他未进府门,也未卸甲,只一声不吭直奔督军署,铁骑急停时尘沙四起,马嘶长鸣。

    “都督回来了!”守卫惊觉,齐齐行礼。

    越白连忙迎上,低声在他耳边禀道:“主公,夫人前些日子在牢中中毒,差点没救回来……”

    话音未落,姬阳眼中猛然掠过一抹凌厉之色,眉峰紧锁成一道冷线。他将马鞭甩给越白,沉声喝出一个字:“带路。”

    他步伐极快,几乎是疾行而入。

    地牢建在督军署最深处,地势低湿,砖石淌着水渍,墙面青苔斑驳,一道道铁门接连打开,沉重声响回荡在这无光的囚牢中。

    终至最深处,一扇生锈的牢门后,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蜷缩着。

    姜辞就坐在那一角,身上衣服松垮,干瘪的布料裹着几乎瘦得脱形的身体,裸露的小臂苍白一片,像雪中枯枝,她双手抱膝,头枕在臂弯里,听见门外的响动,才缓缓抬头。

    她眼神迷蒙,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时认不清眼前之人是谁。

    直到看清那一袭玄色战甲,那双冷峻沉稳的眼——

    她睫毛微颤,目光瞬间红了,鼻尖也酸得发涩。

    可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出声喊他,只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望着一块仅有的浮木。

    那一眼望来,姬阳胸口骤然一紧,像被无形的刀抵住了心口。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骨节发白,指甲隐隐刺入掌心。

    “还不快开门!”他怒喝一声,声如骤雷,吓得牢头踉跄应声,颤抖着手去开门。

    姜辞听见这熟悉又冷硬的声音,试着想站起,却因长时间未进食,双膝一软,眼前一黑。

    她的身体踉跄着朝前扑倒,姬阳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她扶住。

    她整个人几乎是贴着他胸口倒下去的。

    他低头,就见她紧闭着双眼,唇角有一丝干裂的血痕,脸上苍白不见血色。

    “姜辞……”他喉结滚动,声音一哑。

    而这时,她却忽然费力睁开眼来,眼里含着一层薄雾,虚弱地望着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句话从唇间挤出:

    “都督……我没有……背叛你。”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像是最后一口气,刚说完,睫毛一颤,整个人昏了过去。

    姬阳怔住了。

    她说她没有背叛他,他想说“我信你”,可这一句话卡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

    这一刻,姬阳的心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他低头看着怀里昏迷的姜辞,把她打横抱起,低声却冷硬地吩咐:“快,叫大夫!”

    第24章

    督军署后院的静室里,姬阳一步步走入,怀中抱着昏迷的姜辞。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内冷清整洁,窗纸掀着夏风,带来一缕淡淡的檀香。

    姬阳低头看了她一眼,眉宇紧拧,将她轻轻放在那张他常歇息的榻上。

    女子沉眠不醒,鬓发贴在鬓角,额间一层冷汗,像是连做梦都未曾得片刻安宁。

    随行的行军大夫匆匆赶至,背着药囊上前,在榻边跪坐,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息。晚娘与银霜亦随后而至,神情紧张地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姬阳站在一侧,目光自始至终未离开床上那人。

    大夫诊脉良久,终于松开手指,抬头禀道:“夫人确曾中毒,那药毒性极阴,本就损人阳气,牢房潮湿阴寒,更添凶险,如今虽然转醒,但身子虚极,怕是要长养调理数月,稍有疏忽便落病根。”

    姬阳垂眸,声音低沉:“性命无碍?”

    “只要好好调养,不会有大碍。”大夫恭敬答道。

    “药方写了?”姬阳伸手。

    大夫递上,他接过来看也未看,便随手塞进了怀中:“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告退,屏息退出房间。

    姬阳这才缓缓移开视线,看向站在角落的晚娘和银霜。两人神色憔悴,衣袂沾灰,面色泛黄,分明也是这段时日牢狱之苦的痕迹。

    他淡淡对着二人说道:“你们两个先回府收拾收拾。姜辞这里有我,也有大夫,无需你们再操心。”

    晚娘和银霜对视一眼,虽舍不得离开姑娘,却也知大都督性子严肃,只能盈盈一礼:“是,奴婢告退。”

    二人刚走至门口,姬阳又抬眼唤了一声:“越白。”

    门外早候着的越白立刻应声入内。

    “叫人备车,送她们回府。”姬阳声音依旧冷淡,却不觉带了点温度,“莫让街上人看了去,说我东阳侯府苛待下人、不近人情。”

    “属下明白。”越白领命,恭敬地领着二人离开。

    屋中终于安静下来。

    姬阳走到案前,倒了一杯茶,他握着茶盏,站在床边看着她。

    那女子依旧紧闭着眼,身形纤弱。

    他喉间微动,似有话欲说,却终究一言未发。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陆临川的声音:“主公,有军报。”

    姬阳将茶盏放下,转身取下放在案上的佩剑,脚步利落走至门口。

    屋内,榻上的女子眼睫微颤,悄然睁开了眼。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探到门边,刚想探听些什么,忽而,脚步声又自门外折返而来!

    姜辞瞳孔一缩,立刻回身躺倒,闭上眼睛,将气息缓缓压下。

    房门轻响,是姬阳回来了。他走到榻边,低头一看,少女仍安静地卧在那里。

    他顿了一下,伸手将她的被角往上拉了拉,替她掖好,便提剑转身离去。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门外再次恢复寂静,姜辞才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靠着枕头,目光落在门口,神情复杂。

    督军署内,阳光才透进窗棂。

    陆临川一身戎装,持卷快步入内,在厅中拱手行礼:“主公。”

    姬阳正倚案而坐,抬眸道:“说。”

    陆临川将手中情报卷宗摊开,语气凝重:“我们不在这几日,瀚北的探子潜入督军署,趁夜混入文案房,偷走了一份舆图。”

    姬阳眉头一皱,语调未变,却已带了几分肃意:“是哪份?”

    “是此前都督夫人所画的宁陵与洛渠交汇段,用于治水的那幅。”陆临川抬手指在军图上,“幸好夫人手抄的那本治水册子我随身带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姬阳沉

    吟半刻,拇指在舆图边缘缓缓摩挲,忽道:“宁陵、洛渠……是凉州与汀洲的交界地。瀚北要此图做什么?”

    陆临川神色深沉:“楼弃。”他点在凉州一隅,“他虽未动刀兵,却频频挑衅,治水不过借口,他真正想要的,是凉州。”

    他又缓缓道:“楼弃一贯懂人心。民困于水,若他率兵而来,带着所谓水利救援之名,凉州百姓只怕会开门相迎。”

    姬阳冷冷一哂:“想得倒美。”

    他语气冷冽,却也未掉以轻心,“没关系,舆图没了,我再让姜辞画一份。”

    话音顿住,指间却微微一顿。

    他忽地想起,那封通敌信,那场火……那些被他亲手焚毁的东西,像针一样刺回脑中。

    他垂眸,语气低了一分:“姜怀策投靠我东阳,是想保他凉州之位,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让瀚北军踏进自己地界。”

    陆临川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他:“主公,说到底,这舆图是夫人画的。如今又要她再画一份,您心里……该不该说点别的?”

    姬阳没接话,眉眼沉沉,手指轻叩桌案。

    陆临川又笑,似调侃似认真:“您那间房,是头一次让人住,偏还让一个女子住了……”

    “事出紧急。”姬阳冷淡打断,语气不重,却显然在掩饰什么。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姬栩让人传话,说姜辞之事已有水落石出,让他回府亲自审查。

    事情交代完,姬阳终于站起身,披上外袍,往那间后院的小屋走去。

    他站在门外,抬手轻叩两下,只是试探。

    屋内片刻静默,随即传来一声清淡却平静的女声:“进来吧。”

    姬阳怔了一下,没动。他原以为她还未醒,或许根本不愿见他,却没想到,她语气这般平稳。

    他站了许久,手指摩挲着门边木纹,却终究未推门。

    “都督,”屋内传来她第二句话,“我已无碍,可以回府了。”

    声音微哑,却透着倔强与克制。

    下一刻,门咯吱一声被人从内拉开。姜辞站在门口,一身素白,神情清清淡淡。

    她看着姬阳的背影,轻声唤道:“走吧。”

    姬阳点头,抬脚之前,将自己披风解下丢给了她。

    “你身子虚。”随即转身走在前,带着她出了督军署,姜辞也不客气的披在身上。

    门外,一辆马车早已备好。姜辞刚要上车,却因脚下虚浮一阵踉跄。

    姬阳眼疾手快,抬手扶住她的胳膊。掌心一触,那瘦削纤细的手臂仿佛无骨,几乎一握即断。

    他立刻松手,脸色未变:“小心脚下。”

    姜辞稳了稳身形,低声道:“多谢。”

    她上了马车,坐定后掀帘问:“都督不上来?”

    姬阳咳了一声,佯装镇定:“我骑马。”

    他翻身上马,护着车队缓缓而行。

    马车内,姜辞望着窗外略过的街景,轻声开口:“这件事,我不怪你。”

    她语气平缓,仿佛只在说一件旁人的事:“那日你出征在即,时间仓促,没有听我辩解也无可厚非。只是……”她语调微顿,“我父亲从凉州给我寄了许多旧物,全被焚毁,那是我唯一心疼的事。”

    “你曾说,姜家欠你。”她声音微凉,“我也不否认,我也能理解,我不怪你。”

    说完,她放下车帘,闭上眼,她并不是不追究,只是此刻,她就是要他心怀愧疚,所以以退为进。

    姬阳听着这话,胸口像被人敲了一锤。

    没想到姜辞不哭,不闹,不怨,连愤怒都没有,反倒是这般懂事,让他更觉心口发闷。

    车行至东阳侯府前,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姜辞没再回话。

    车停。她掀帘下车,步伐轻缓,却不似之前那般虚弱。

    府门外,晚娘与银霜早已等候,见她下来,三人相拥,抱得紧紧。

    银霜一见她,便忍不住眼眶泛红:“姑娘——”

    姜辞轻轻抱着她们,弯腰贴在银霜耳边低声道:“都没事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她们,望向还坐在马上的姬阳。

    他没下马,只不远不近地望着她们,一语不发。

    姬阳归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前堂设座,命人将寄秋带来。

    盛夏时节,厅中却如凝霜,气息肃冷。

    寄秋被押上来时,整个人早已憔悴不堪,膝行在地,目光低垂,声音却出奇地平稳:

    “那夜姜辞院中起火,就是我设的局,只为趁乱偷出她的草图。”

    她抬眼看了眼堂中众人,语气干涩地继续:“为模仿她的笔迹,我练了小半月,最终伪造了那封通敌信,只因心中嫉妒……嫉妒她得都督青眼,又得东阳侯府上下敬重。是我心术不正,妄图取而代之。”

    她语声越低,到最后几乎哽咽。

    “她未被当场处死,我便偷了如安姐姐的令牌,乔装成大公子身边的小婢,将毒汤送入督军署地牢。所有之事,皆是我一人所为。”

    言罢,她伏地叩首,连连三响,声声作响。

    此时一片寂静。

    姬阳端坐主位,目光冷冽如锋,看了眼一旁的姜辞,又缓缓移向立于侧席的沈如安。

    沈如安手中捧着一盏茶,低眉垂眼,神情宁静。寄秋每说一句,她便抿唇一笑,似无事人一般,未曾有半点慌乱。

    可偏偏,每当寄秋低头落泪的刹那,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沈如安。

    姜辞看得清楚,却也不好主动说些什么。

    她知道,寄秋不过是被推出来挡刀的棋子,一个替死鬼。那碗毒粥下得狠,却不是致命的。若沈如安真要她死,为何要容许寄秋在她生死一线间松手?

    是寄秋临阵回心了?

    姬阳眼底怒意翻涌,却仍坐着不动,只一字一顿地丢出两个字:“刺死。”

    厅内侍卫应声欲动。

    就在这时,姜辞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都督。”

    姬阳转眸,神情不悦:“你不必开口。”

    姜辞仍旧执拗地站着,声音清冷却带一丝坚定:“她罪当有罚,但未必当死。她所犯,确是死罪,但既然尚存悔意……不如留她一命,叫她活着承受所为。”

    话音未落,姬阳怒气终于压不住,一掌拍案而起,沉声怒喝:

    “姜辞,她险些害死你,你竟还为她求情?”

    他站起身来,身形如岳,眼中是难掩的怒火与困惑,“你知不知道她若再狠一点,你现在就不在了!”

    姜辞望着他,没有争辩,只是缓缓跪下,衣角拂地,唇角带着一抹难言的淡笑。

    “所以我才不要她死。”她声音轻柔如水,却带着决绝,“我想她活着,活得久,活得苦,日日夜夜记着她曾如何害我。死是解脱,活着……才是惩罚。”

    这一刻,姬阳喉头微动,终究无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姬栩扶着百阳缓步而来,神情淡淡:“幸得弟媳无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如发配青州,去修边境新城吧。青州如今动荡不安,缺人手修防御墙,正好。”

    他说完,又朝姜辞点点头,“我想,这样的结果,也合你心意。”

    姜辞微微颔首,轻声道:“甚好。”

    姬阳收回视线,盯着地上的寄秋许久,最终只冷冷道:“既是我夫人开口,那便从了她。”

    说罢,拂袖而去。

    他身后风起,衣袍翻动如铁云压城。

    沈如安缓缓将手中茶盏放下,转身前,抬眸望向姜辞,眉眼盈盈,语气温婉得几近天真:

    “二表嫂与子叙表哥,果真心善。”

    她唇边笑意淡得发凉,像是盛夏时节下的一场暗雪,掩得住锋芒,却掩不住那一丝彻骨阴鸷。

    这一刻,姬栩只觉眼前这个女子,既陌生又可怖。曾经笑言欢的熟悉,如今皆化作心底隐隐发寒的排斥。

    可寄秋既已一力揽下所有罪责,人证物证俱指向她一人,他纵想说些什么,也无凭据将沈如安牵扯其中。

    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沈如安,语气平缓却透着疏离:

    “如安表妹,不知你打算何时回溪陵?”

    此话一出,姜辞也看向了姬栩。她在那一瞬明白过来,姬栩心中其实早已有所判断,知道幕后之人正是沈如安,只是同样苦于

    没有证据。

    毕竟他们是表亲,沈如安的父亲又是姬阳麾下的将军,镇守溪陵——那是旧西凉与东阳的咽喉渡口,战略要地。在这种局势下,东阳侯府再愤怒,也拿她无法。

    沈如安忽地轻笑出声,笑意盈盈中却透着一丝说不上的诡异。她伸手掩唇,眼波流转,语气半嗔半媚:“子叙表哥,这就要赶我走了?”

    第25章

    府门口,阳光西斜,映得石阶一片苍白。姜辞立于门前,风拂动她袖袂,目光静静落在面前的寄秋身上。

    她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藏不住的疲惫与冷静:“我知道,真正要害我的另有其人,你只是被人驱使的帮凶。”

    寄秋低着头,眼眶发红,指尖揪着衣角,轻声哽咽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姜辞没有追问赘言,只将话锋一转,定定看她一眼:“我想知道,那天你明明有机会毒死我,为何只用了假死药?”

    寄秋闻言,抬起头,神色讶异,眼神却坦然:“我……我下不去手,我没办法看着一个好好的人命死在我手上,所以我换了药。”

    姜辞沉默了片刻,没再说什么,只侧身让开:“走吧。”

    守卫将寄秋带走,姜辞未再回头,只转身踏入门中。

    傍晚时分,姬阳院中灯火初上,暮色沉沉。

    姜辞回到房内,只觉这几日积压的疲惫终于一股脑冲上来,连步子都带着钝重。

    晚娘迎出来,语气带了些欣慰:“姑娘,水已备好,今夜您总算能睡个安稳觉。银霜正去厨房替您做宵夜。”

    姜辞点了点头,眉眼间掩不住疲态:“先歇一歇吧。”

    热水氤氲,木桶雾气缭绕。

    姜辞倚在桶中,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入城时的被刁难、大婚之日险些被抹了脖子、那封伪造的信、牢中的寒湿、毒入喉中后的灼痛,寄秋、沈如安、姬阳……纷至沓来,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抬手覆在眼上,仿佛这样便能遮住所有纷扰。

    另一边,书房灯烛微明,纸卷堆叠。

    姬阳独自坐于案前,手中正端详着那只老虎护符,许久未动。脑中忽然浮现孩提时光。

    那时的他总怕黑,半夜总是偷偷跑去东阳侯房中。

    东阳侯不怒反笑,拍着他脑袋说:“男子汉应该顶天立地,你怕黑,哪能上战场?”然后随手拿出一个虎头枕递给他:“怕就抱着它睡,它是你的战友,会陪你对抗一切。”

    那只虎头枕他用了很多年,最后布料磨得发白,边角开线,才被塞进老柜底下。

    他从未提过这件事,没想到竟然被姜辞看到了。

    姬阳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只布符,眼中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静默良久,终于将护符收起,语气淡淡唤道:“越白。”

    门外应声而入:“属下在。”

    “沐浴更衣。”

    “是。”

    翌日清晨,天光才破,院中花叶沾着晨露。

    姬阳早早起了身,换好衣裳,将桌案上越白抓回来的药拎起,走出书房,正好碰到去厨房的银霜,他把药递给了银霜。

    他淡声吩咐道:“睡前服一次,一日一回,照大夫的方子抓的,按时喝。”

    银霜双手接过,连忙点头:“奴婢记下了。”

    姬阳看了她一眼,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她如今身体还虚,不能再出差池,你们都仔细些。”

    说罢,他整了整衣襟,转身出了门,马蹄未响,已径自往督军署去了。

    这一日阳光正浓,窗外蝉声断续。

    姜辞一直沉睡至将近傍晚。榻上的她眉眼静柔,似乎还陷在梦中。直到一缕金光斜斜照入,照在她鼻尖,才微微蹙眉,缓缓睁眼。

    她睫羽微颤,神情还有些迷惘,片刻才回过神来。看着四周熟悉却安静的屋子,一瞬间,她竟恍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昨日。

    她支起身子,汗湿了鬓发,连里衣都黏在身上。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晚娘端着一碗冰糖绿豆汤走进来,一见她醒来,脸上立刻扬起笑意:“姑娘醒啦?”

    她放下汤盏,快步走上前,见姜辞满额细汗,赶紧抽出帕子,细心地为她拭去鬓边与颈侧的湿意。

    姜辞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哑意,慢慢开口:“我睡了多久?”

    “姑娘这一觉,可沉稳了,”晚娘一边为她擦汗一边柔声道,“从昨晚到现在,一天一夜呢。”

    姜辞靠在软枕上,微微一笑,语气很轻:“确实该好好睡一觉了。”

    她闭了闭眼,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这一觉,把过往的惊扰暂时关在梦中,也把心头那口沉沉的郁气,缓缓放了下去。

    姜辞刚将手中那碗绿豆汤放下,门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小心些,别摔了。”银霜才提醒了一句,姬云梵已欢快地跑了进来。

    他怀里小心捧着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辞,奔到榻前,伸出一只小手,托着一只用青草折成的蚂蚱,献宝似的说道:

    “姜姐姐,你总算回来了。爹爹说你身子不好,不准我打扰你,但我很想你。我让百阳哥哥帮我折了这个蚂蚱,送给你,帮你解解闷。”

    姜辞一愣,随即弯起唇角,接过那只草蚂蚱,小心捧着看了几眼,对他笑道:“我很喜欢,阿梵,谢谢你。”

    姬云梵见她笑了,便也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姜姐姐,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你身子好些,我再来找你玩。”

    “好。”姜辞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笑容温柔。小小的人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院子,一路跑一路还回头冲她挥了挥手。

    房内又归于宁静。

    姜辞低头望着那只草蚂蚱,眼神温柔了一瞬,转而沉静起来。

    她缓缓开口:“银霜,帮我准备笔墨吧。”

    银霜正收拾茶盏,听得一愣:“姑娘您要做什么?”

    姜辞抬眸,语气平静:“得重新画一份舆图。”

    银霜眉头一跳,忙劝道:“早上都督还特意叮嘱,说您身子虚,要我们好生照顾着,可不能让您操劳太多。您才刚回来歇息一日,就要动笔画图,身子能吃得消吗?”

    姜辞手指轻轻摩挲着草蚂蚱,语气略一停顿:“都督说了这话?”

    “嗯……大概是这个意思,”银霜撇撇嘴,“您又不是不知道,都督那张嘴,别指望他说好听话。”

    姜辞轻轻一笑,眉眼中多了一丝微妙的暖意:“我知道了。你去备上吧,我若累了,自会歇息。”

    银霜犹豫片刻,只好去照办。

    不多时,笔墨纸砚备齐,窗外日光正好,院中蝉声渐起。

    姜辞坐于案前,垂眸凝神,脑海中飞快回忆先前绘制的每一道水脉、每一处地势。

    她的睫毛低垂,神色专注而沉静,手中笔锋游走纸面,线条细密利落,勾勒出一座座山脉,一条条河渠。

    今日督军署事务不多,姬阳处理完最后一封文书后,便提前离开。

    他一人骑马,沿着宽阔街道缓缓而行,眼前是夏日丰都城熙攘的人群,耳边却回荡着昨夜大夫说的那句话——“夫人身子本就虚,如今还需静养。”

    姜辞如今如此虚弱,原因还是因为在牢中受寒与中毒。可偏偏眼下治水事宜迫在眉睫,那份舆图乃是关键,他虽手中有姜辞旧笔记,但水道改修的位置与顺序,还需她再画一份详图方可动工,这样可以替他省去很多事儿。

    姬阳眉头微蹙。

    他向来果断冷静,却第一次在开口之前踌躇。明知她尚未恢复,若这时提起画图之事,岂非让她以为自己只记得用她,却不记得她受的苦?

    他握紧缰绳,马蹄声缓缓踏着午后长街的石地。

    忽而,街角一道色彩晃入眼中,是首饰铺

    子金漆描字的招牌。姬阳收缰勒马,望了一眼那敞开木门。

    他忽然想起一事,大婚前,他曾看过姜辞的生辰,算来,她的生辰月……就在八月初三。

    姬阳在马上停了片刻,终究还是翻身下马,走进了那家首饰铺。

    掌柜一见是他,立刻迎了上来,笑脸恭敬:“哎哟,都督您可是个稀客,您这是要为姬夫人选点好首饰?本铺可新到了一批南岭来的珠玉。”

    姬阳淡淡瞥他一眼,未答话,只低声问:“当下最流行的款式,都有哪些?”

    老板立即招呼伙计立刻捧出一盘金饰,珠翠环绕,款式繁复。掌柜殷勤介绍:“这几款最是受贵妇们喜爱,南金镂花,镶东珠的这支凤钗,是咱店里的头牌。”

    姬阳眼神扫过那些精巧繁复的金钗玉坠,却摇了摇头:“太俗了,容易雷同。”

    他语气沉静:“可否定制?”

    “自然可以。”掌柜连忙应下,“只是款式得您定好,是都督亲绘样式,还是我等代劳设计?”

    姬阳略一沉思,摇头道:“我亲自定。日后,我会叫人将图纸与定金一并送来。”

    “好嘞,都督放心,小店必用最好的料子,最好的手艺。”

    姬阳点头,转身出了门。

    阳光下,他眯了眯眼睛,又一次翻身上马。

    马蹄踏起尘烟,街道两侧人声鼎沸,他却不知为何,心头渐渐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软意。

    回到府时,天边晚霞已尽,夜色如墨洇染檐角。

    院中灯火已然点起,微风送来栀子花香。姬阳迈步而入,越白迎了上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姬阳抬手止住,只道一句:“晚些再说。”

    他脚步一顿,眼角余光恰好瞥见院侧一扇开着的窗户,月影落入其中,烛火微摇,照出一道纤细身影。

    那是姜辞的房间。

    她正伏案而坐,一笔一划极其专注,似是全然未觉不远处有人注视。

    姬阳眉头微蹙,声音低哑:“不是叫她好好歇着,又在那里做什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脚下却不自觉往窗前靠近。

    站定于窗外,借着灯影望进去,只见女子身形清瘦,手腕轻转,执笔如水,她低头凝神,专注地在图纸上细描着水脉沟渠。

    忽而,她动作顿了顿,似胸口发闷,另一只手轻轻捂在心口,眉心蹙紧,似是勉力支撑。正当她抬头欲舒一口气时,视线与窗外那道高大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惊,几乎要起身。

    “都督……”她轻声唤。

    姬阳神情未动,眼神却落在那张舆图上,沉了片刻,才开口道:“大夫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

    姜辞微顿,复又低头,语气温缓:“我听说治水舆图不慎遗失,眼下治水在即,我能做的不多,便想着尽一点力。”

    她未抬头,也未求夸奖,只是轻描淡写陈述事实。

    姬阳却忽地冷下声来:“谁说非得用你的图?没有你这图,我们一样能治,你当我东阳没人可用了,需要你一个女子出力。”

    他语气淡漠,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慌乱,又像是刻意否认什么,“再说了,谁嘴巴这么大,把这事传到你耳朵里,我若知道定不轻饶。”

    话音一落,他转身欲走,步履干脆,似乎一刻都不愿再多停留。

    姜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并未出声挽留,只收回目光,低头继续描画,唇角却勾出一丝淡淡的讥诮与无奈。

    “谁能跑来告诉我?”她喃喃,“你手下的人见我像防贼似的。”

    第26章

    姬阳刚踏入书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越白。”

    是银霜的声音。

    她站在廊下,抱着一个黑色的食盒,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这是我们姑娘吩咐晚娘准备的宵夜,说都督这几日劳累,晚上怕他饿。”

    越白接过食盒,目光扫了一眼盒盖上那一枚精巧的梅花印,微微颔首,声音也柔了几分:“替我谢谢夫人,也劳烦晚娘了……你们也早点歇着,最近你们都受苦了。”

    银霜笑着摇头,语气却轻快:“我们家姑娘撑得住。”说罢,转身离去。

    越白目送她离开,将食盒端进屋内。

    姬阳正翻着案上的舆图残稿,听到动静抬眸,语气不动声色:“什么事?”

    越白将食盒放在一旁:“是夫人那边准备的宵夜。”

    听到“宵夜”二字,姬阳眼神顿了一下,眸底像是亮了一瞬,却很快敛去情绪,语气不咸不淡地道:“放着吧。”

    他顿了顿,又拂袖坐下,抬手道:“来,替我研墨。”

    越白上前伺候着,墨香渐浓。

    姬阳沉默片刻,手中握着狼毫,盯着那张雪白空纸,指节微动。他从来不擅画画,自幼读的是兵书,写的是军令,一笔落下都是命令。如今面对一张纸,却迟迟不知如何落笔。

    他静默良久,终是提笔,屏气凝神,笔锋游走,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簪子。

    他自己看了都微微皱眉,嫌弃地放下笔。

    越白凑过来瞧了一眼,忍不住失笑:“都督,我竟然今日才知您还有画技在身。”

    姬阳一声冷哼,抬手用笔杆敲了他一下:“就你多嘴。”

    说完,他一把将图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旁。

    “走,去找大哥。”

    夜色渐深,府中灯火稀疏。

    姬阳穿过竹影婆娑的回廊,走入姬栩的院中。

    这里灯火透着一层温软的光,恰逢姬栩从姬云梵房里走出,一转身,便见院中负手而立的弟弟,月光洒落,映得他面色清俊,神情却少有地带着些许迟疑。

    姬栩挑眉一笑:“子溯,这么晚了,找我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姬阳直视他,沉声道:“我确实有事找你。”

    他语气一如既往沉稳清冷,但眉宇间那股一贯不动声色的自持,却隐隐松动了一线。

    姬栩看了看他,眉间一挑:“那来这边说吧。”

    夜风清朗,银辉洒落院中。

    姬栩披着一件墨青色的外衣,带着姬阳来到院中老槐树下的石桌前,桌上早已有人备好了清茶,清香徐徐而起。

    姬阳落座时还带着几分不自在,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又沉默了片刻,才干咳一声,故作轻松地道:“大哥,你知道……姜辞她……这件事,我确实是有些亏欠她,所以想着,她生辰在八月初三,我想送她个礼。”

    说到这儿,话锋一顿,他伸手抓了抓脑袋,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姬栩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却是清明如镜:“你就想说,你想送她礼,可是又不知道送什么,对吧?”

    姬阳讪讪一笑,没吭声。

    姬栩唇角一扬,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不如送她一套首饰。女子大多都喜欢这些东西,不过外面成品俗气,不如咱们定制一套,也显用心。”

    姬阳眼前一亮,眉头也舒展开了些,像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了落点。

    “大哥果然……还是你懂。”他说着,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刚刚在路上还进了首饰铺子,看了半天也没挑中。你若不提,我都不知道要如何下手。”

    姬栩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温缓:“你既然有了心意,我便替你绘图一式,明日叫人送去首饰坊,依图定制,也算独一无二,不失体面。”

    姬阳站起身来,抱拳一揖,神情郑重:“那就有劳大哥了。”

    正准备离开,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顿了一下,说道:“阿梵也已经八岁了,我准备给他寻个武师,教教他招式。我要行军,没什么时间照顾他,文有你教他,我放心。将来,我还指望他替我撑起半个东阳。”

    姬栩闻言一怔,旋即笑道:“为何偏要阿梵来替你撑?你自己不能生一个?”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石子落入水潭,姬阳当场愣住,耳根飞快泛红,他结巴道:“我……我还……没想那么远。”

    说完,他低头一拂身上压

    根儿没有的灰尘,像是要掩住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翌日傍晚,天色已晚,霞光从西天一点点泼洒下来,将屋内案前铺展开的纸晕染上一层温柔的金光。

    姜辞手中最后一笔收势干净利落,她将画好的治水舆图卷起,细细装入竹筒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终于画完了。”

    她缓缓起身,抬手轻揉了一下因久坐而发酸的肩颈,眼神投向窗外。晚风吹动院中的树影。

    案边放着一个用瓷盅盛好的糯米藕,是晚娘下午刚做好,说是味甜清润,最适合夏日解乏。

    姜辞对银霜说道:“你去找个食盒,我给大哥送去,被关到牢里,还多亏了他,我还没有好好当面道谢。”

    “姑娘,要不我陪你一道去?”银霜刚换了新衣,想随行。

    姜辞却微微一笑:“不必,我一个人去就好。”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

    晚娘细心地将食盅装入干净食盒,又用帕子包好,递给姜辞:“那姑娘早些回来。”

    姜辞点头应下,提着食盒,往姬栩的院子而去。

    此时,姬栩正坐于书房内,手中执笔,在宣纸上描画着一式女子首饰图样。案边压着数张试画的纸张,线条温润细致,笔锋却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克制。百阳在外通禀:“大公子,二夫人来了。”

    姬栩手中一顿,略一迟疑,随即将尚未完工的图纸小心覆上一张干净纸,又整了整衣襟,起身道:“请她入院。”

    院中石桌旁,两人对坐。

    姜辞放下食盒,起身一礼,神情郑重:“那日之事,多谢大哥相救,若无你,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姬栩微一摆手,语气淡淡却诚恳:“弟媳不必如此见外。你既嫁入东阳侯府,便是姬家的人,我护你,是应当。”

    这一席话,说得温和,却带着无声的坚定。

    沉默片刻,姬栩轻声问:“那你呢?沈如安所为,你恨她吗?可想过报复?”

    姜辞垂眸,指尖摩挲着食盒边缘,声音缓缓:“若你问我是否想过,有,自然想过。我也曾一遍遍想,她为什么要害我,要置我于死地,我该如何还回去。”

    她抬眼,目光澄澈却没有恨意:“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是沈将军的独女,而沈将军镇守溪陵,是旧西凉与东阳的要口。我若贸然反击,只怕会触怒她父亲,牵动边境。东阳北有瀚北,西南又靠旧西凉,若一旦局势起波澜,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所以,我不能恨她。她既然要回去了,我也就当这一切随风而去。”

    她一字一句,说得冷静克制。

    姬栩看着她,有一瞬恍惚。这样的女子,温柔明理、分寸得体。他轻声道:“你太善良了,以后会吃亏。”

    姜辞微微一笑,眸色温和:“可若我冲动,吃的亏也只会更大,不是吗?我在紫川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再痛,也要先稳住自己,保护身边的人,如今大哥也知晓她真面目,我们防着就好。”

    姬栩看着她,眼中那抹柔光沉了下去,终究只轻声道一句:“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姜辞没有回应,只是打开了那食盒,将糯米藕一盅推过去:“这是晚娘新做的,上次见你爱吃,今日你不妨常常晚娘的手艺,也当我借花献佛。”

    姬栩一怔,旋即低笑出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院中清风徐来,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褪入夜色,两人相对而坐,一片安宁。

    石桌下的茶水已微凉,凉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

    姬栩指尖拨了拨案前的茶盏,唇角含笑,语气轻缓:“我听说紫川风光极好,那边的人也都豪爽直率,凉州富足。你若愿意,不如和我说说紫川,说说凉州,谈谈你家人。”

    姜辞一愣,随即笑了一下,那笑意从眼中漫出来,带着些微的温软与明亮。

    “我长姐性子顽皮,从小就不爱琴棋书画,偏喜欢舞剑攀墙,三天两头惹事挨骂,可我爹最是宠她。”姜辞说到这里,眼角弯起,“我小时候常藏在她背后看热闹,后来爹爹罚她抄书,她还拉着我一起抄。”

    “还有个小妹,和阿梵同岁,整天缠着我要果脯,有时候睡前缠着我给她念话本子,听了就忘,讲一遍十遍不厌烦。”

    “我爹……”她顿了顿,语气轻柔得几乎要融进夜色,“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治政严明,爱民如子,待我们姊妹更是严中有慈。他教我读书写字,时常跟我讲当今天下四分的局势,外人笑我一个姑娘家学这些没用,可我知道,他是希望我有看清事物本质的能力。”

    她慢慢说着,唇角一直含着笑。

    “紫川城外,春日山头满是杜若,远远望过去像翻了水的霞。有时清晨走在城外,还能遇上小兽从山林里探头出来,灰扑扑的,看人不怕。”她眼里仿佛真映出那片花海,“那时候,天很高,风也干净,我总觉得,只要在紫川,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凉州。”

    她眼神明亮,整个人仿佛从沉疴中抽离出来,带着一丝少女的灵动与沉静交融的温柔。

    姬栩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眸中带着少有的安宁。

    他也笑了,轻声感慨道:“我倒是有些羡慕你。你有父母姊妹,有那样的家……我与子溯自幼在府中,虽也算衣食无忧,但……终究少了你说的那些人间烟火气。”

    姜辞转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其实人这一生,走得再远,最挂念的还是小时候在谁怀里睡过,在哪棵树下捉过虫。”

    她语气平淡,却像将他思绪一下子拉进了远方——那段他们兄弟也在快乐中长大的日子。

    而这时,院外,竹影疏斜,夜色寂静。

    姬阳脚步未落,刚走入院门,便听见一串笑声透过青竹洒落。他站在门口处目光穿过竹间缝隙,看见院中灯下,两人对坐。

    她说着笑着,眼角飞扬,唇边是他未曾见过的柔情明媚。那是一种从心底里长出来的安静欢喜,不用伪装,不必拘谨。

    他从未想过,她原来笑起来是这样的,他没见过。

    他忽然意识到——从她踏进丰都的那一刻起,她从未如此轻松过。

    成亲至今,与她不过寥寥数语,更多的是命令、是怀疑、是以俯视者姿态的猜忌。

    他对她警惕防备,看到她总想着自己为质三年的噩梦,内心一直有所抗拒靠近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完整地看过她是谁。

    可姬栩能。

    他能听她说家常,能让她卸下心防,说故乡,说姐妹,说那花与山,说她的父亲。

    姬阳眉头轻皱,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而他看着大哥,心中忽然一震——大哥已有很久没有这般自在开心地与人谈笑过了。

    他不由埋怨起自己,平日里带兵在外,鲜少回府与大哥促膝而谈,如今见姜辞能让大哥露出这样的笑容,心里竟又多了几分宽慰。

    几种情绪在心头交缠,一股拧巴劲儿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姬阳沉默片刻,将手中带来的几本首饰画册低头一放,刚想离去,身后却想起了姬栩的声音:“子溯既然来了,不如就将你夫人接回去吧。”

    第27章

    姬阳听到这话,竟生出几分做贼心虚般的窘迫。他顿了一下,故作镇定地咳了声:“我……我刚来。”

    话音未落,便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那几本被他放地上的画册胡乱地揣进怀中,动作快得像生怕被谁看见似的。

    姬栩唇角噙着笑,眼底却是清明透彻。他看向姜辞,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喝药休息了。你

    们二人慢走,我便不送了。”

    姜辞跟在姬阳身后,夏夜的风拂过长廊,吹得灯火微晃。两人一前一后往院中走去,谁都没说话,脚步声在青砖地上落得轻缓又沉闷。

    气氛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姜辞低头走得认真,忽然前方人影一顿,她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了姬阳的后背。

    “……嘶。”她低声闷哼,抬起头,正好对上姬阳回头的目光,眉头微皱,像是欲言又止。

    姜辞心下一紧,原以为他又要说些刻薄话讥讽自己自作主张,谁知他沉默片刻,竟出声道:“府里能与大哥说上话的人寥寥无几,阿梵又喜欢你。你愿意多陪陪他,也陪陪大哥,我……很感激。”

    他说得简短,却不像往常那般冷硬无情,语气虽平,却带了分不习惯表达的克制与迟疑。

    姜辞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姬阳已经转过身继续迈步,像是怕再多留一息,就会把话收回似的。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沉稳冷峻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怜意。

    这个男人,十四岁便被人诓骗到西凉为质,孤身他国三年,回来时,父亲已撒手人寰,大哥重病缠身。他一人撑起整个东阳,肩上背负的是千军万马、是一方百姓、是江山风雨。

    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问过他过的快不快乐。

    脚步轻响,走回院中,姬阳习惯性的朝着书房的方向拐去。

    “都督,请等一下。”她在廊下唤住他。

    姬阳停下,转身看她,眸色如夜般沉静。

    姜辞小跑回屋内,从书案上取来竹筒,快步走出。

    她又跑上几步,将那卷好的竹筒递到他面前:“舆图我画好了,你就当是我自作多情。若真用不上,丢了也没关系。”

    说完,她低头行礼,头也没抬的转身离去。

    她才转身迈出两步,身后传来一句略显生硬的低声:“……多谢。”

    她脚步微顿,嘴角缓缓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夜深露重,书房内烛火未灭。

    姬阳换下外袍,坐于案前,片刻沉思后,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写罢,他将信纸封入信套。

    “越白。”他唤了一声。

    越白立即推门进来:“属下在。”

    姬阳将信递给他,语气不容置疑:“叫人备好马,你连夜出发,快马加鞭送往凉州。”

    “是。”越白接过信,却不免多问一句:“都督,可是凉州出了什么事?”

    “凉州如今仰东阳而立,我早派了陈良驻守,没什么事儿。”姬阳淡声道,语气不紧不慢,“你把这个交给他,让他按照信中所列的物品,一一找齐,尽快送来丰都。”

    越白低头应下,却还是忍不住多嘴:“都督……信里到底要的是什么?这急成这样,不会是……”

    他话没说完,姬阳眉头一皱,抬眼扫了他一眼,语气冷下来:“叫你去办你就去办,哪来那么多废话?”

    越白缩了缩脖子,嘴巴一闭,乖乖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办。”说完抱着信匆匆退下。

    姬阳目送他离去,目光又落在案上的竹筒与那封舆图上,指尖轻叩桌面,神色难辨。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乌云如墨般自天际压来,空气中隐隐透出一股潮湿的雨意。

    沈如安早已命婢女收拾好行囊,独自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天色,一片乌云从远方缓缓飘来,压得天幕低垂。她眼神晦涩。

    她换了一身素净衣裳,亲自前往姬栩的院中。

    姬栩近日病势稍重,正披着薄毯坐在院中晒太阳。见她踏入,眼神里再无往日的亲近温和,只平静开口:

    “表妹何时回溪陵?”

    沈如安仿若未觉他语气冷淡,从容入座,自斟自饮一杯茶,轻笑道:“这茶的味道,不如从前香了。”

    姬栩垂眸回应:“人也早不是从前的人了。”

    天光沉沉,云影覆地,两人话语间皆藏冷意。

    沈如安将茶盏轻轻放下,语调婉转道:“今日怕是要落雨,暂且走不了。子叙表哥,你我相识多年,这一别,我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你我大概也无缘再见。”

    她顿了一下,语气更低一分:“今夜,我想在你院中设一小宴,当作是为我自己送别。顺便,我也想请二表嫂一同……也好借此,给她赔个不是。”

    言语虽温软,意图却分明。姬栩望着她,没有立刻答话。他知沈如安心机深沉,但她既已明言设宴道别,再加上他自己在场,总不至出什么乱子,也不能对姜辞怎么样,思索片刻后,还是点头:“好。”

    沈如安唇角含笑,微微一颔首,声音柔和:“多谢子叙表哥成全。”

    她起身告辞,转身离开时,那笑容渐渐隐入眼底的深色。

    回到自己的院中后,沈如安推开木窗,坐在妆奁前,取出一只白瓷小瓶,静静端详。

    几日前深夜,她曾悄然离开东阳侯府,穿行至后巷,与从云和堂的青羽会面。青羽是她年少时在丰都结识的旧人,早年流连市井,如今混迹在江湖人中。

    那夜,月色昏暗,青羽刚一现身,沈如安便上前低语:“我需要你帮我制一味药。”语声细若蚊蝇,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迫意。

    青羽皱眉问:“什么药?”

    沈如安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语气平淡,神情却冷得让人背脊发寒。

    而此刻,那瓷瓶正安静地躺在她掌中,瓶身冰冷,仿佛凝结了她所有的执念。

    她唤来贴身婢女,将一封密信郑重交予她:“你先我一步出城,尽快回溪陵,务必亲手将此信交给我父亲,不得有误。”

    婢女将信小心藏入怀中,应声道:“奴婢明白。”

    沈如安望着窗外低垂的乌云,指尖缓缓摩挲着那瓷瓶,眼中映出远山压雨的景色,神情淡然。

    沈如安踏入姜辞所住的小院时,天色正午,阳光明亮而不刺眼。院中桂树微摇,香风阵阵。

    此时屋内,晚娘正坐在窗前绣衣,银霜忙着处理熬药后的药渣,姜辞则倚在亭中,一袭淡色素衣,手中捧着一本线装书,神色静谧。

    银霜率先看见门口的人影,神色一凛,低声提醒道:“姑娘,表小姐来了。”

    姜辞闻言缓缓抬眼,目光掠过亭前绿影,落在那熟悉的身影上。

    沈如安一袭浅青色衣裙,打扮得体,神情温婉,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异,她率先开口:“不知二表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辞眼底却无波无澜,只淡淡道:“银霜不是外人,有话你可以上前说。”

    沈如安微一颔首,提裙走入亭中,坐到姜辞对面,动作优雅从容。

    她先看了眼四周的布置,语气温柔地开口:“二表嫂,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许多。你那夜入我屋中,想必已经知晓了一切。明明你已找到证据,却并未告诉二表哥,这是为何?”

    姜辞翻了翻书页,淡淡道:“我何时去过你房中?表小姐怕是认错了人。”

    沈如安笑了一下,语气低柔:“嫂嫂也不必装糊涂,我并非来与你周旋口舌,我不跟嫂嫂卖关子,嫂嫂也不用跟我装糊涂。”

    她微微抬头,目光落在院中的桂树上,“这院子,从小便没变过。我记得小时候,二表哥却总爱坐在这棵树下乘凉。”

    姜辞不想听她回忆往事,打断她道:“既然表小姐都说到此事,不如直接说就好了。”

    她转回头看向姜辞,眼中闪过一抹莫测的光,“原本,我并不知是谁进了我的屋子。那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猜测是否是子叙表哥派人暗中调查。”

    “可你不知道,我习惯使用一种独制的香,味极独,染衣七日不散。那日你被救回来,我闻到了你衣裳上的味道,便知道,是你。”

    姜辞缓缓阖上书本,神情澄明,目光直视沈如安:“是我,我进去过。我确实想为自己洗清冤屈,找到你嫁祸我的证据。”

    “只是那日都督归来,你的姐妹已经替你承担所有,人证物证皆指向她。我的清白既已还原,再翻旧账攀咬你,又有何益?”

    沈如安望着姜辞,神色忽然柔软下来,语气竟带了些坦然:“你倒是通透。不错,此事的确是我做的。”

    “反正我也要走了,我们既已摊开天窗说亮话,也没什么好再遮掩的。”

    她顿了顿,语气轻了一分,“我喜欢子叙表哥,从小就喜欢。为了他,我退了几门婚,也推了许多亲事。可如今,我与他缘分已尽,也没了留下的理由。”

    “只是——在我离开之前,我今晚想在他院中设一小宴。一来是为你赔罪,二来,也是我想与子叙表哥,作个告别。”

    她看着姜辞,眼神真切:“嫂嫂,不知你,是否愿意成全我?”

    姜辞望着她,神色不辨悲喜。她语气真挚,也无欺瞒,不如以往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如今她即将离去,风波已平,姜辞也懒得再多纠缠。

    她轻轻点头:“好,我应你。”

    沈如安微笑起身:“那便多谢嫂嫂。”

    说罢,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夜色沉沉,细雨如丝。丰都城头一声春雷滚过,雨势渐大。

    姜辞一袭素衣,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穿过花影斑驳的回廊,踏着雨声来到姬栩的院中。

    廊下灯火昏黄,沈如安早已候在廊下,见她身影出现,笑着迎了上来,撑伞为她引路:“二表嫂,请。”

    姜辞淡淡颔首,将伞在门口收好。

    堂内灯烛明亮,姬栩已坐在主位,身披浅色常服,神情温和,见姜辞进来,只轻轻点了点头以作招呼。

    沈如安缓步走到桌边,抬手轻敲桌案:“今日所设酒宴,饭菜皆出自子叙表哥院中厨房,为了让你们安心,连这壶酒,都是从东阳侯府的地窖中取的,当着子叙表哥的面开的封。”

    姜辞闻言未语,只将眼神扫过桌上碗盏。姬栩却抬手打断:“我们并没有怀疑你。既然是送别宴,就别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了。”

    沈如安闻言轻笑:“我也不想扫兴。”

    她坐回位置,拿起一只酒杯,斟满,起身朝姜辞举杯:“这一杯,我敬二表嫂。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了。”

    话落,她仰头一饮而尽,神色自若。

    姜辞看着她,沉默片刻,也未拒绝,只是端起酒杯,略一点头,也是一饮而尽。

    沈如安又转向姬栩,笑意更深:“这一杯,敬子叙表哥,敬我们过去的情分。此去经年,我不再打扰你。”

    姬栩垂眸,指间轻旋酒杯,未作多言,只轻轻一叹,将酒一饮而下。

    酒过数巡,饭菜渐冷。沈如安似刻意拖延着时间,与姬栩说起了从前的旧事: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爬树摘果子,脚下一滑,是你接住了我。”她眼神飘忽,仿佛那记忆就在眼前,“我当时躲在你怀里,心跳得好快……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都是你给的。”

    她说得认真,姬栩低头默饮,听到沈如安说起儿时,他只感觉到难过,那时候那么明媚纯真的女子,如今如蛇蝎,叫他想逃开。

    姬栩感觉脑袋有些胀,身子也有些发热,只当是自己许久未饮酒的缘故。

    姜辞一直静静听着,神情淡然,只偶尔举杯应酬。

    没过多久,一壶酒也见底了。姜辞觉得此刻酒意上头,微蹙眉头,低声道:“我酒量浅,不能再喝了。”

    沈如安笑着摆手,看着姜辞面色有些潮红,便说道:“不喝便不喝,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她起身,似是要去吩咐丫鬟:“我去叫人煮两碗羹汤,醒醒酒也好。”

    说完,她步出门外,却在掩门之际,动作一顿,忽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锁,手起一扣,将房门反锁。

    第28章

    屋内,灯影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姜辞只觉浑身灼烫,头晕目眩,双手撑住桌案,强撑着站起身来。脚步一虚,身子一晃,她抬眸看向姬栩,却猛然撞上他一双灼热的眼。

    那目光不似往常的温润清澈,带着几分失控的混乱与挣扎。姜辞心头骤然一紧,一股莫名的不安自心底浮起。

    姬栩额角沁出冷汗,喘息愈发粗重,他强忍着体内翻涌的热浪,低声嘶哑道:“快……快去叫人,这酒有问题。”

    姜辞扶着墙壁踉跄走到门口,有些不安的说道:“这酒菜不都是未经她手吗?”说着用力拉了几下,却怎么都打不开。她眼前阵阵发黑,嗓音发颤:“大哥……门,被锁住了。”

    姬栩也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她身旁,试图用力拉门,然而那门纹丝不动。他体内的热意几乎要将理智焚尽,一把扯松衣襟,脸上浮现潮红。

    姜辞气息不稳,扶墙踉跄着后退,几乎摔倒。姬栩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她,却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猛地止住,强行收回了手。

    “我不能碰她……”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

    他咬紧牙关,竭力压制体内翻腾的□□,拍门高喊:“来人——有人吗!”

    门外,沈如安站在檐下,手中撑着伞,听着门内急促的拍击声,神色平静如水。

    “别喊了,”她语气温柔却透着一丝讽刺,“今日,你们谁也出不去。”

    她轻轻一笑,语调带着几分戏谑,“竹娘已经带阿梵出门,百阳我也支走了,至于其他人,我早就命他们各自歇了。整个小院,今晚只剩你们二人。”

    屋内气氛骤凝。

    姬栩声音沙哑,却依旧竭力维持理智:“沈如安……你为什么这么做?”

    姜辞已是满额冷汗,手指攥紧衣袖,指节泛白。她将长袖掀起,手臂已布满红痕,整个人几乎站不住了。

    门外的沈如安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怒意,依旧低柔说道:

    “姬栩,你不是最在意礼法、最自诩正直,从不近女色,说自己一心为国、清心寡欲吗?”她轻轻拨了拨鬓发,眼神带着冷漠的笑,“那我就偏要让你破了你的清正。”

    “沈如安!”姜辞怒斥,声音几乎是撕出来的,“你疯了!”

    沈如安却轻声笑了起来,仿佛在听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我没疯,我这是在帮你呀。”她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发上的银饰,眼神明亮却毫无温度,“子叙表哥,你越是克制,越是折磨自己。你明明喜欢她不是吗?我早打听过了——她与姬阳至今连夫妻之实都无。”

    她声音忽然压低,像是轻轻地蛊惑:“你若是她的第一个人,想必你那二弟也不会计较。”

    屋内,姬栩面色苍白,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几乎是从喉头挤出声音:“沈如安,你……好歹毒。”

    沈如安却仿佛听不见,依旧笑得从容:“我不过是……想送你一份再也不会遗忘的告别。”

    雨还在落,檐下的风带着阴冷,可屋内,却如火焚身。

    脚下一软,姬栩重重跌坐在地,手肘擦着门框,发出一声闷响。

    额上的冷汗不断滚落,他咬紧牙关,撑着地面坐起,眼神却死死盯着门外的那道身影,声音低沉压抑,近乎嘶哑:

    “沈如安,你为何要这么做?”

    门外的女子缓缓回头,神情淡然,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你这样一个克己清明的人,一身礼法在骨,口口声声说要谨守分寸,”沈如安轻声道,语气却透出阴寒的愉悦,“我偏要今日,亲手撕碎你那些所谓的坚守,拆了你的君子面具。”

    她往前一步,站在门外阴影里,语调忽而轻柔:“我想,比起杀了你,让你亲手做出对不起弟弟、对不起姜辞的事,更能折磨你,让你体会一下,我这些年被你拒之门外时,又是怎样的心如刀绞。”

    屋内的姬栩强撑着坐起,整个人如坠火海,他猛地起身,重重拍打门板,声音带着哑意怒吼:

    “你不是说你想嫁给我?好!你现在开门,我立刻就去溪陵,亲自向你父亲提亲,我娶你!”

    屋外一阵沉默。

    旋即,一声轻笑传来,那笑容听上去竟是凄厉而嘲讽。沈如安回头,目光落在门缝之中,唇角微扬,眼神却冷如寒铁。

    “子叙表哥,晚了。”她轻声说,“既然得不到你,

    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忽然放低,语气轻飘飘的:

    “哦,对了……这药,若是服下后两人始终不曾交合,血脉逆行,五脏焚裂,便会痛苦而死,可能三日,可能五日。”

    语毕,她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留下一地风雨与死寂。

    屋中,姜辞靠着门,衣衫半湿,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像是被困在焚炉之中,眉眼因忍耐而紧皱,喉间已不自觉发出浅浅的喘息。

    姬栩咬着牙,踉跄起身,双眼血红,耳边全是心跳如擂的声音,指尖发颤。

    他凭着最后的理智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把装饰用的长剑,开过刃的。他拔出剑时,剑身在烛光中泛出寒芒。

    他几乎是拖着步子走回姜辞面前,半跪在她身前,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不止。

    “姜辞……”他低声开口,声音低哑而颤抖,将剑横在她面前,“如果我待会儿……真的失去理智,你就用它杀了我。”

    “我不会怪你。”

    姜辞在意识昏沉中听见这句话,睫毛颤了颤,摇了摇头,像是在抗拒。

    她的衣领早已因汗湿而松散,玉颈如雪,锁骨微露。

    姬栩瞥见那抹白,一股炽热的悸动几乎要击垮他最后的理智。

    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闭上眼,咬紧牙关,猛地将剑抽出在自己臂上横划而过——

    鲜血瞬间涌出,剧痛如寒冰凿入骨髓,他倒吸一口气,身形一震。

    这一剑未能彻底熄灭他体内的药性,却足以让他清醒一瞬。

    他喘着气低头,却看到姜辞双唇微张,似在呢喃着什么,声音轻不可闻,像是梦中残语。

    这一刻,姬栩忽觉心如刀绞。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满手鲜血,却依旧咬牙忍耐。

    另一边,雨势愈演愈烈,姬阳回到府中,满身湿意。他走进前院时正解着披风,准备回书房换洗,忽而一侧廊下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

    银霜正坐在檐下,手里一边编着麦穗辟邪,一边时不时往屋内张望。

    他停住脚步,扫了一眼那扇开着的窗户,随口问道:“姜辞呢?”

    银霜听见声音,猛地抬头,见是姬阳,立刻起身,收起手里的麦穗道:“傍晚时小姐应表小姐之邀,去了大公子的院中,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姬阳眉头一拧,话到嘴边顿住。他沉声问:“你说她是去见沈如安?”

    银霜点头,见他神色不对,又低声补充:“今日表小姐曾来过一趟,对小姐坦白说自己陷害过她,说想赔罪。小姐犹豫片刻后答应了,说只是去吃个饭,不让我们跟着,她一个人去了。”

    “我刚回府时,还看见沈如安站在花园里。”姬阳低语一声,语气微沉,眸色顿时冷了几分,隐隐透出一丝不安。

    银霜脸色骤变,握紧手里的麦穗,急切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姬阳不再犹豫道:“我去看看。”

    雨水从屋檐滴滴落下,他和银霜快步穿过回廊,来到姬栩的院落。原本清静的院子本就无几个家丁,此刻静得出奇,连一丝人声都无。

    银霜左右一望,神色惶然:“平日里大公子院中虽没多少下人,可也不至于这般空空荡荡啊……”

    姬阳心中隐隐生出不安之感,快步走入内院,一边沉声喊道:“姜辞——”

    无人应答,只有风雨交加的回音。

    他大步穿过前厅,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模糊了眉眼。走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出现在眼前,门上赫然上了锁,而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

    姬阳神色一冷,剑锋出鞘,反手一挥——

    “哐啷——”

    门锁应声而断。

    门扉弹开,屋内情形尽收眼底。

    姬阳脚步顿住,整个人仿佛定格在原地。

    昏黄烛火晃动中,屋内温度显然不似寻常。

    姬栩扶着墙壁半跪在地,他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把沾血的长剑,臂上伤口汩汩流血,脸色潮红,气息粗重。

    姜辞蜷缩在角落里,发丝凌乱,神色迷离,身上的外衫已被汗水湿透,眼神恍惚,媚色横生。

    屋内一片狼藉。

    “你们!”姬阳不可置信的看着二人,银霜则是被眼前一幕吓到失声。

    姬栩倚靠在门边,脸色苍白,抬眸望向门外的人,声音虽虚,却沉稳坚定。

    “是沈如安设的局,我和弟妹是清白的。”

    话音落下,姬阳神色骤沉,转头对银霜道:“去,把下人都叫来。”

    话未说完,他已疾步跨入屋内,来到姜辞身侧。

    她蜷缩着身子,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鬓发湿漉漉贴在面颊上。她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死死攥住自己的袖口,眼神涣散,却在姬阳靠近的刹那,倏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好热……我快坚持不住了……”她呢喃着,声音低哑。

    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姬阳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紧紧锁在怀中,低声说了一句前所未有的柔话:“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姜辞蜷缩在他怀中,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风雨交加间,他快步穿过院中回廊,一路直奔自己的卧房。廊下灯火摇曳,照亮怀中的人,映出她被汗与雨水交融的模样,楚楚得让人心疼。

    另一边,银霜已唤来下人,将姬栩扶回屋内。

    他身上的雨水与体内的灼热交织成一股暴戾的情绪,他强撑着喘息道:“备一桶冷水。”

    说罢,他将所有人都驱赶了出去,从里面锁上门,咬牙脱去外袍,毫不犹豫跳入水中。

    冰水瞬间包裹全身,他颤了一下,却死死按住自己胳膊上的疼痛,靠着那刺骨的清凉,努力压制住胸膛翻腾欲/望。

    外间,银霜已紧急吩咐人去请大夫。

    而此时,姜辞被姬阳轻放在床榻之上。

    她指尖微微颤抖,眉头紧锁,呼吸紊乱。晚娘刚从屏风后走出,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她的肩,焦急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阳正要起身,被姜辞一把扯住了衣袖。

    她力气不大,却像带着烧灼一般的执拗,纤细手指攥得紧紧的。

    晚娘看了一眼姜辞的神态,又看了看姬阳,神色骤变,低声提醒道:

    “姑娘此刻这模样,不能叫外人来看,不然清白怕是就再也保不住了。”

    姬阳脸色沉得似要滴出水,冷声道:“去准备一盆水,再找些冰块来。”

    “是。”晚娘退下。

    姜辞躺在榻上,脸颊颜色如醉酒,眼神迷蒙如雾中孤星。忽然,她一把拉住姬阳的领口,眉眼带着一丝勾人的魅意,却是无意识中的求救:

    “帮帮我……”

    声音极轻,却带着破碎的信任与绝望。

    她走投无路了。

    姬阳怔住。

    第29章

    姬阳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艰难的决定。

    他坐在榻上,看着眼前的女子,媚眼如丝,额上冷汗淋漓,身子颤若落叶,却依旧伸手攥着他的衣襟,低声喘息着求他“帮帮我”。

    榻下烛火明明暗暗,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像一头困兽。

    他心中翻涌,呼吸也渐渐沉了。

    一面在劝告自己: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成亲已有月余,如今她病重身困,两人若行夫妻之实,本就是理所当然。

    可另一面却拉扯着他内心最阴冷的角落:她是姜怀策的女儿。

    他咬着后槽牙,身子几乎僵在原地,一寸都动不了。

    她该死。

    如果她就这样死了,是不是他就能彻底斩断这一切纷扰与牵扯?

    可偏偏——

    一想到她死,他心底没有半分痛快。没有解恨,反倒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一种像是刀子反复插进心口的钝痛。

    又有一个思绪告诉他:她被他冤枉了,也受了几日苦。

    他曾亲手将信扔在她面前,将那些烧成灰烬的东西当作宣判,而现在——那些事历历在目,仿佛正一点点折磨着他。

    “她是无辜的。”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低低地响起。

    他愣神间,姜辞忽然伸手,一点点勾住了他的脖颈,带着火焰般的滚烫温度。

    她眸色迷离,睫毛微颤,脸颊红得像要烧起来,却还是用尽力气将他拉近自己,带着哭腔似的低声唤了一句:“都督……”

    紧接着,她忽然仰起头,吻了上去,帮姬阳做了这个决定。

    软软的唇瓣贴上他的,不带任何挑逗,只有求生本能的本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

    姬阳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他整个人僵住,血液像在一瞬间倒流,喉头发紧,心跳剧烈撞击胸膛。

    他本应推开她。

    可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混着薄汗与花香,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他的唇上,是咸涩。

    他却没动。

    握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收紧,像压着千斤重担,他闭上了眼。

    挣扎的天平,终于缓缓倾斜。

    姜辞生涩地吻着他,动作轻轻的,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执念。

    她的呼吸凌乱,唇瓣颤抖,那股热意已将她的意识烧得模糊不清,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主动,还是只是因为什么。

    姬阳脑袋空空,傻小子一样愣了半晌。

    下一瞬,他的手覆了上去,轻轻按住她后脑勺,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掌心带着压抑的克制。另一只手也环过她的腰,将她困在怀中。

    这个动作,很轻,却像一道堤坝瞬间崩塌。

    唇齿交缠之间,他终于开始回应。

    起初缓慢,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直至姜辞那颤抖的指尖扣住他衣襟的那一刻,他终于失了分寸,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她太瘦了,一双手几乎能将她整个人圈住,掌心所触尽是骨骼与微微颤抖的温热。

    他的吻不再克制,从唇角滑至颈侧,带着情绪的重量与一点点愈压愈深的喘息。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

    榻上衣袂凌乱,玉簪滚落,细碎的珠花在木地上轻轻碰撞,发出几声极细微的脆响,像是将夜色也惊醒。

    姜辞在他怀中,衣襟被他缓缓褪去,露出雪白的肩线。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却还是被他一寸寸安抚地抚平。她微微睁开眼,眼尾泛着光,眉间却不见抗拒。

    姬阳低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汗珠,眼神一瞬间晃神。

    他告诉自己——这是在救她,不算趁人之危。

    她是他的妻,他只是履行一场本该早已完成的仪式。

    可心中某一角却知道,他并不抗拒此刻的一切。

    她的靠近,她的触碰,她带着恳求的吻,甚至是她那声声压抑着痛苦与羞涩的低唤,他全都听了进去。

    烛影迷离,帐中温度渐涨。

    夜深了,雨却还在下,敲打着窗棂,细密如织,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哗都已被掩入帷幕后。

    帷帐轻垂,两人的影子交叠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再不分彼此。

    银霜快步奔回院中,衣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脸上仍带着满满的焦虑与惶急。

    廊下,晚娘立在门前,正望着屋内紧闭的房门,神情却出奇的安然,甚至嘴角还带着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银霜一眼看见她,急切上前:“姑娘她——”

    话未出口,便被晚娘一把捂住嘴。

    “嘘!”她压低声音,一脸姨母般的欣慰笑容,“都督在里面照顾姑娘,你小点声,别坏了事。”

    银霜满眼疑惑,眨巴着眼睛:“什么事……?”

    晚娘咳了一声,目光移向雨幕中摇曳的灯影,低声感慨:“这雨下得正是时候,这药……也下得够猛。”

    她话里似有深意,脸上那点藏不住的得意更浓,语气都带了几分欣慰的叹息:“猛点好啊……真好啊。我们姑娘,这一关算是熬过来了。”

    银霜愣住:“熬……什么关?”

    晚娘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风一样:“傻丫头,你想啊,这夫妻之间,只有迈过这道坎,才算真正成了家。从今往后,不论再有什么误会、冷战,床上一躺,再大的心结都能慢慢解开。”

    她顿了顿,又轻轻一笑:“只有成了真正的夫妻,才会愿意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愿意去信、去疼、去守。”

    银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往门边瞅了一眼,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深夜,雨歇风停,月色如水。

    姬栩仍坐在浴桶中,整个人像被冻在了水里。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眸中一点死灰般的光。

    忽而,他喉头一甜,猛地一口血喷出,殷红鲜艳,顷刻染满了浴水。

    他死死捏紧拳头,青筋毕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连栽两次。

    姬栩颤抖着撑起身体,从水中站起,果露的胳膊上伤口隐隐渗血。他顾不得包扎,随手拢起衣袍穿上,连头发都来不及束起,便推门而出。

    夜风拂来,带着残雨的凉意。

    院外,百阳刚好回来,一见姬栩这副不顾形象的狼狈模样,生平第一次见,立刻追上前:“大公子,发生了什么?属下今夜去寺中取信物,回来晚了,还望恕罪。”

    姬栩却没有回话,只是低头,一步步往前走,步履沉重却执拗。百阳担心地跟上:“您这是要去哪儿?”

    姬栩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风,他语气平淡,却透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不重要了。你别跟着我。”

    “可大公子——”

    话未说完,姬栩已经将手中佩剑立在他面前,剑尖寒光四溢:“你若再跟来,我便先杀了你。”

    百阳站住了,面色震动,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却不敢再上前,只能远远跟在后面,不远不近,亦步亦趋。

    姬栩一路直行,雨后的路湿滑,他的身影却笔直如刀,最终停在沈如安的院门前。

    院门未关,似是早有预料。

    沈如安缓缓转身,立于廊下,看着他步入月光之中——发散着,衣袍未整,脸色苍白,手中的剑寒芒森冷。可她却笑了,眼中透出一种诡谲的满足。

    她像是很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甚至还想了很多种结局。

    “你来了。”她轻声道,唇角勾起。

    她不急不躁,莲步轻移,向姬栩的方向走去。

    “子叙表哥,我是没想到,你竟会为了姜辞做到这一步……”她眼神幽暗,语气却柔得像是在讲情话,“我原以为你真封心锁爱了,原来你也是个俗人,不过是没遇到喜欢的。”

    姬栩眼神沉下去,语气清冷得像是削着骨:“你住口。我最痛恨的,就是被人算计。”

    “可你还是来了。”她一步步逼近,那笑容在月光中愈发妩媚得近乎妖异。

    姬栩站在原地,缓缓抬起手中的剑,剑锋隐隐指向她的胸口。

    沈如安站在剑尖之下,仍然笑得轻柔,她缓缓伸手,握上了那寒凉的剑刃。

    “你能抗下去,是你意志强,但你也清楚……你活不了多久了。”

    她忽然上前一步,趁着姬栩略有分神——竟将自己生生撞在了剑尖上。

    血花乍然绽开,剑刺进她的胸口。

    她却没有退,反而双手攥紧剑刃,狠狠一扯,竟让那剑刺的更深。

    殷红如泉水一般涌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不断涌血的伤口,再抬头,却是对着姬栩妩媚一笑,唇边沾着血,却像染了胭脂。

    “子叙表哥,这一剑,是你送我的。可我一点也不痛,真的。”

    姬栩神色森冷,握剑的手指却是一寸未松,反倒顺着她的力道,将剑又推了半分,直至刺穿她的身体,沈如安的身形终于无力地往下倾。

    姬栩才松开剑柄,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垃圾。

    她跪倒在地,血染衣襟。

    可她临倒下前,仍旧抬头望着他,眼神痴缠而妄狂,唇角仍带着令人发寒的笑意。

    她喃喃低语,如梦呓般呢喃着他的名:

    “子叙……我在另一边,等你。”

    话落,她终于倒下,血水在地上蔓延开来。

    百阳看到眼前那一幕,脸色骤白,几乎连气都忘了喘。

    他猛地转身朝姬阳的院子跑去,一路跌跌撞撞,脸色苍白如纸,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吐出来。

    此时,屋中

    气氛氤氲,姜辞正伏在姬阳的胸口,气息微喘。姬阳额上汗水未散,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她小心地扶起。

    她软绵如柳枝,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靠在他怀中,任由他摆弄。

    姬阳将她抱起,走到一旁的木桶前,小心放入水中,水面荡漾起圈圈涟漪。他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语气罕见地温柔:“我去叫晚娘来帮你清洗。”

    话音刚落,姜辞便害羞地整个人钻入水中,只露出头顶一缕湿漉漉的发丝。

    姬阳嘴角动了动,回身走到榻前,弯腰拾起被褥与自己的衣物,动作不疾不徐。床褥凌乱不堪,那抹刺目的猩红仍旧印在雪白床单上,落入眼中。

    他怔了片刻,目光晦暗不明,似在回味,又似在思量。

    忽然,院外传来一道急促的喊声,打破了这一室暧昧与静谧。

    “都督!不好了,出大事了!大公子他——”

    是百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与哭腔。

    姬阳眉头一皱,披上外袍,大步开门,喝道:“说清楚!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大哥怎么了?”

    百阳站在雨后的廊下,满脸惊骇,喘息几下,声音发颤地说:“大公子把表小姐……杀了!”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瞬间炸响在院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屋里的姜辞猛地一震,整个人怔住。

    身上还来不及洗净,她已从木桶中猛的站起,声音微颤地喊道:“晚娘,快,快帮我擦身、更衣!”

    姬阳已拔腿而去,慌乱的绑着衣服上的带子,地上的积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袍角。

    夜色沉沉,空气中还残留着血腥与湿气的味道。

    当他赶到时,姬栩正坐在石阶上,披发散乱,面色如纸,整个人如同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沈如安仰面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长剑,那是当年父亲亲自赐下的佩剑,他们兄弟一人一把。

    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裙,顺着雨水的痕迹蜿蜒散开。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姬阳快步走上前,站在他面前,语气沉重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惊慌与不敢置信。

    姬栩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低头,怔怔地看着地上混着血的积水,眼神茫然。

    姜辞也来了,她的发髻都来不及拢,身上的衣服还没拉扯整齐,刚赶到院口,忽然停住脚步,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她抬起双手捂住嘴,地上的沈如安是那么醒目,姜辞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轻声唤道:“大哥……”

    那一声,细若蚊鸣,却像是穿透夜色的一道光。

    姬栩忽然抬头,眼神中泛起微微波澜。

    他望向姜辞,唇角慢慢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挤出的微笑。

    “她……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他轻声说。

    第30章

    姬栩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却让姜辞心头狠狠一颤。

    她正要上前说些什么,身旁的姬阳已先开口,语气冷厉中带着一丝沉稳压抑的怒意:

    “百阳,传下去,此事不许声张。谁敢将消息传出东阳侯府——提头来见。”

    他眼神如刃,声音仿佛珠玉落地,“眼下要去治水,瀚北蠢蠢欲动,若这事传到溪陵,只会徒增烦恼。就说表小姐感染恶疾,不治身亡,择日下葬。”

    百阳一怔,旋即抱拳应下,快步离去传令。

    院中雨意未散,湿气沉沉。

    姜辞站在姬阳身后,目光却始终落在台阶上的那人身上。

    姬栩垂着眼,身形略显孤独,一双眼里盛着委屈与疲惫。那目光缓缓望向她,又缓缓垂下。他轻轻拨开披散的头发,似是想整理仪容,可刚一撑地起身,整个人便猛然往前一栽,直直倒了下去!

    “——大哥!”姬阳低吼一声,快步冲了上去。

    “姜辞!快去叫人!”他边接住姬栩,边回头喝道。

    姜辞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快步离去。

    姬栩很快被人抬回房中,屋外雨水拍打窗棂,灯火晃动不止。大夫也匆匆赶到,伏在塌前诊脉。

    姬阳站在一侧,满脸沉沉。

    姜辞欲留下,却被他拦住。

    “你在这儿没用,回去歇着。你身子才刚好,不要添乱。”

    “我只是……”姜辞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放不下,可终究还是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得默默退下。

    屋内一片寂静,大夫收回手,缓缓起身,面露沉色。

    “都督,大公子……命数将尽。”

    “你说什么?”姬阳瞬间站直了身体,声音微颤。

    “大公子本就有病根,又受毒侵体,此番情绪剧烈波动,心火反噬,怕是……回天乏术。”

    “命数将尽”四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姬阳心上。

    他顿在原地,胸腔里的气似是凝固了一瞬,脸色刹那间苍白。

    他猛然冲上去,一把揪住大夫的衣襟:“不可能,他撑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刚刚撑到这一步,你告诉我,还有没有办法,他还有没有希望!”

    大夫咬着牙不言,只低下头沉默。

    姬阳僵在那里,手指一点点松开。他眼神空茫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姬栩,忽然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般,缓缓跪下。

    他抬手握住那只温度已渐凉的手掌,轻轻覆在掌心,仿佛握着一段将要断裂的牵绊。

    他低下头,额贴在榻边,肩膀微微颤抖。

    泪水,一滴滴砸在锦被上——

    他终于再也绷不住,哽咽着、压抑着,将满腔的愧意与悲怆都埋在了那一声声呜咽里。

    次日清晨,姬栩缓缓醒来,睫毛微颤,目光尚未聚焦,便看见床前守了一夜的弟弟。

    姬阳坐在床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神情疲惫却坚定。他看见姬栩醒来,猛地俯身握住他的手,唤了一声:“大哥。”

    姬栩吃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带着微微凉意:“子溯……你自小就爱哭,如今怎的还这般模样。”

    姬阳喉头哽住,覆住他冰凉的手,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姬栩望着他,像是终于看透了自己的命数,语气轻缓却清晰:“你要的首饰图,我已经画好了,就在书房的桌案上。还有,阿梵还小,以后就交给你了。母亲,她素来粗心,对很多事情都不闻不问,你要多留心看护。”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眼神在窗外转了一圈,又落回姬阳的脸上:“还有弟媳……她是个好女子,子溯,就算你不喜欢,也别伤了她的心。”

    这一句,像是托付,也像是一声叹息。

    姬阳红着眼眶,哑声道:“你别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姬栩却像没听见,忽地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过的那个孤寒寺吗?”

    姬阳一愣,点头。

    “那边的扶桑花……现在应该开了。”姬栩轻声笑了一下,“我想再去看看。”

    姬阳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再次滑落。他低头应了一句:“好,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去看扶桑花。”

    “就今日吧。”姬栩闭着眼,声音很轻,却极固执。

    姬阳抬手拭去眼泪,起身吩咐人去备马车。

    姜辞得知消息后,执意要一同前往:“我是女子,路上可以照应大哥……更何况,他是这府中,除了婆母外,第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

    姬阳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点头允了。

    马车缓缓驶出东阳侯府,朝着孤寒寺而去。

    车内静谧,姬栩斜倚在车榻之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衣襟处隐隐沁出一层冷汗。

    姜

    辞坐在他身侧,轻轻拧干帕子,替他细细擦拭额头,动作极轻,眼中却满是隐忍的悲伤。

    孤寒寺外,山风猎猎,云雾浮动。

    山坡上大片盛开的格桑花,灿若朝霞,开得肆意张扬,仿佛也是舍不得离开。

    姬栩安静地坐在寺旁小亭中,身上披着姜辞为他盖上的披风,身子靠着廊柱,半阖着眼,望着远方一片翻滚的花海,唇边带着几不可察的笑。

    他像是沉浸在旧梦里,又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

    风从花丛间拂过,姬阳忽然觉得身侧一阵寂静。他猛地回头,看见姬栩头轻轻一垂,眉眼温和地阖上了。

    “……大哥?”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姬栩不答,只是静静倚着那根朱红的柱子,像是终于在这世间找到了一个能让他安心休憩的角落。

    姬阳呆立原地,良久,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伸手去探姬栩的鼻息。

    下一刻,他整个人扑倒在姬栩的膝盖上,痛哭出声,撕心裂肺。

    “你不是说好要一起看花的吗……大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姜辞站在亭外,望着那一人一尸,鼻尖早已泛酸。她缓缓走入亭中,走到姬阳身边,轻轻蹲下,伸手抱住了他。

    姬阳的肩膀因哭泣而剧烈颤抖,姜辞能感受到他所有的崩溃与无助,可她此刻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喉头哽得发疼。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与他一起痛哭。

    他们的身后,格桑花依旧在风中翻涌,绚烂得像一场幻梦。

    ……

    回到东阳侯府后,姬阳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

    他身披玄衣,站在厅前,目光森寒如冰:“沈如安,拖去乱葬岗,喂狗。”

    他不许任何人为她收尸。

    随后,他又吩咐下人:“去,请最好的入殓师,为大公子梳洗整仪。”

    棺木前,姬阳亲自为姬栩换上衣服,整好衣襟,帮他冠发,细致如旧日孩提。

    他看着那张宁静的面庞,眼底波澜暗涌,终于低下身,为姬栩轻轻盖上棺盖。

    那一瞬,仿佛也盖住了他心头最柔软的一角。

    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入耳:“母亲临行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如今撒手而去……让我如何向她交代?”

    灵堂中,灯火昏黄。

    姬云梵跪在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靠在姜辞怀中,哭得发颤。

    姜辞搂着他,眼中泪意未退,只是温柔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此时,姬夫人的马车一路自平昌侯府而归,才入东阳街口,她便远远望见东阳侯府门前悬着白幡素缎,门口也换上了白布缠绕的灯笼,白纸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哀悼。

    她心中陡然一紧,猛地攥住车帘的手止不住颤了颤,连声催促:“快,快赶路,快回府!”

    马夫应了一声,挥鞭加速,马蹄奔腾在石板路上。马车尚未停稳,姬夫人便已掀帘下车,一身淡色锦袍因疾步而微微凌乱。

    她几步跨入府门,一路走得极快,几乎是半奔地踏入前厅。

    灵堂设在主厅之中,门扉未闭,白幔低垂,香火缭绕,哀乐呜咽。她才一踏入,便看见满屋素服肃立之人,还有厅中那一块黑底金字的灵牌——

    【长兄姬栩之灵位】

    那一刻,天地像是塌了一角。

    姬夫人整个人愣在门槛前,眼中瞬间失了焦,喉头哽咽,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

    她脚步踉跄地踏入灵堂,众下人纷纷行礼:“姬夫人。”

    听到呼唤,她才像回神般看向众人,可下一瞬,她的目光便被那灵牌牢牢攫住。

    姬阳正跪在灵位前,听见动静,缓缓转头,目光沉沉。

    姬夫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一眼望见灵台上的香火,望见棺木前覆着的白布,整个人犹如雷劈,踉跄一步。

    随后她扑到棺前,捶胸顿足,嚎哭出声:“我的儿啊——!”

    这一声,像撕裂了整个东阳侯府的沉静,也撕碎了众人沉默压抑的悲痛。

    姜辞在厅角抱着阿梵,听到这一声哭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眼角落下一行泪。姬阳咬紧牙关,眼眶猩红,只是起身将母亲从棺前扶起,声音哑得发颤:

    “娘,大哥走得安稳,没受苦……”

    姬夫人仿佛听不见,只一边哀哀哭喊,一边伸手抚着棺盖:“你不是说好要等阿梵长大?你怎么走了!”

    她的哭声揪心至极,仿佛将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哀苦与孤独一并宣泄出来。

    姬栩去世后,整个丰都都沉浸在压抑的哀恸之中。

    东阳侯府门前设了长灵棚,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官民皆素衣素履,路边有老者自发燃香焚纸,也有孩童牵着母亲衣角,低声问:“娘,那位大公子,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街市沉静,连以往喧嚣的茶楼酒肆都敛了声气。

    人人都说,东阳侯府的大公子温润如玉,待人谦和,是个真正的君子。他行善不张扬,丰都的百姓,无人不敬他,无人不悼他。

    白幡绕梁,悲风送客。灵堂前的香从未断过,哪怕夜深,也常有人披衣前来,默立片刻,低头长拜。

    几日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沉寂。

    陆临川身披风尘,带着紧急军报踏入东阳侯府,一入内院便直奔正厅。他穿过白纱飘荡的灵堂,站在正跪祭的姬阳身后,沉声道:“都督,该出发治水了。我知你心悲,可眼下山河危殆,河堤将崩,若再拖延,只怕百姓遭殃。”

    姬阳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立在灵前,又跪下,长揖三拜。

    他起身,脱下外袍,将素白丧服裹在甲胄之下,再披上墨黑的披风,整个人从悲痛中走出,面如寒铁,眸若霜锋。

    临行前,他来到了姜辞门前。

    他犹豫片刻,终是抬手,敲响了房门。

    姜辞打开门,面色仍略显憔悴,见他,微微一愣。

    姬阳看着她,沉声道:“我要启程,前往宁陵治水,宁陵衔接汀洲和凉州。”

    他顿了顿,忽而换了个轻描淡写的口吻:“那一带民俗人情,你比我熟悉。此行事务繁杂,若你愿意——可以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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