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阳站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而冷淡:“今日,便出发。”
姜辞一怔,尚未从方才整理文案的思绪中回神:“今天?现在?”
“对。”他语气干脆,“你若去,就叫晚娘和银霜准备准备。我在府门口等你。”
话落,不容置喙,他已转身离开。
姜辞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几息,才慢慢回神过来。她本以为还有一日缓冲,没想到说走便走。可念及宁陵毗邻凉州,路途或可遥见家山,她心中还是泛起一丝雀跃。
“晚娘,银霜!”她转身唤人,步履轻快。
晚娘正打着哈欠收拾药柜,银霜还在屋外晾衣裳,两人闻声赶来:“姑娘?”
“收拾东西,我们要出发去宁陵。”姜辞语气带着几分急促。
“现在?”晚娘一惊,手里的帕子都掉了。
“嗯,都督已在府门口等我们。”姜辞边说边利落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收拾起来,“路上带些够用的就行,大哥新丧,我们不宜铺张,衣裳首饰都从简,有需要的东西,到了宁陵再买。”
“这样也好。”晚娘应着,已转身去打点衣物,“我带两套薄衫,再添些姜汤和药材。”
姜辞抿了抿唇,回身忽然对晚娘道:“你先去收拾,我去一趟婆母那里。”
晚娘一愣:“去见姬夫人?这几日姬夫人一直闭门不出……”
姜辞点头:“越是这样,越该去一趟。”
她换了双鞋,一路朝东厢走去。一直走到姬夫人卧房门前,姜辞轻叩两下门,道:“婆母,是我,今日本随都督前往宁陵治水……一别不知何时再归,儿媳特来请安。”
屋内静默良久,正当她欲起身离去时,门却“吱呀”一声,从内缓缓打开。
姬夫人立于门后,一身麻衣未解,鬓发略显凌乱,眼底一圈乌青,面色却仍冷静自持。她看见姜辞,眸中微微一动,终开口:“进来吧。”
姜辞随她入内,看着眼前的将门之女姬夫人,以往她最为精神,此刻却因为大哥的去世,十分憔悴,难免心中生出一抹心疼。
姬夫人坐下,眼神落在姜辞身上,淡声道:“今日便随他一同去宁陵?”
“是,”姜辞轻声,“都督来时说得突然,晚娘正收拾东西,我想着出门前,总该来见一面。”
姬夫人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良久才缓缓道:“子叙的事……唉。”
姜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想到昔日与大哥的相处,她也一阵鼻酸。
姬夫人抬眼看她,语气却意外柔和:“但既然去了宁陵,我恳求你一件事,替我照看好子溯。他性子冷硬,许多事藏在心里不肯说。你若真愿意与他今后有一份姻缘,就别怕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久了,他自会看到你的好。”
姜辞怔住,唇动了动,却终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对坐无语,屋外风声渐起,帘角轻摇。
姬夫人忽又低声道:“回来时,若有什么凉州特产,也替我带一份回来罢,我已多年没去过凉州了。”
姜辞轻应:“好。”
临出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屋中,姬夫人仍坐在旧榻上,背脊挺直如松,仿佛多年将门生涯早已刻进骨血。只是那身影,比往昔看起来要孤单许多。
她垂首福身,转身离去,与晚娘银霜汇合。
银霜则去备干粮水囊,不一会儿,三人便收拾停当。姜辞换了身素净浅青色衣裙,鬓边插着一支白玉簪,头上仍戴着象征居丧的小白花。
马车已备在府前,姬阳策马而立,玄衣冷甲。
他看了眼才姗姗来迟的几人,薄唇微启,语气凉凉:“女人就是麻烦,收拾个东西都能耽误半天。”
姜辞不愿与他争辩,只是翻了个白眼,拉着裙摆上了车。
姬阳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先行一步。”
说完,轻磴马腹,骏马扬蹄而去。
陆临川翻身上马,紧随其后,见姬阳神色平静,眼角却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思,便笑着打趣:“都督为何这趟治水要带上夫人?”
“她熟悉地形。”姬阳随口敷衍。
“熟悉地形?夫人不是生活在紫川吗?”陆临川侧目望他,挑眉一笑,“她在你面前才刚刚避过一劫,你又得知她思念家乡,这才叫她同行,是吧?”
姬阳没说话,只勒了勒缰绳。
陆临川继续慢悠悠地道:“你骑马疾行,将夫人留在马车里,叫人瞧见,她这都督夫人可没什么体面。她没面子,打的是谁的脸?”
话音刚落,姬阳的马忽然慢了下来。
陆临川看见他勒马于城外官道,停在那里,目光直直望着身后官道深处。
许久,马车终于驶来。
姬阳才再度催马,策至车侧,与马车并行。
姜辞坐在马车内,闭着眼,车外马蹄声远近错落。晚娘与银霜坐在对侧,靠在一块儿小声说着话,又怕扰了姜辞的清净,说不了几句便也倦了,轻轻倚着车壁打起盹来。
车内一时寂静,姜辞却没能睡着。
她微微睁眼,指尖拨了拨窗帘的缝隙,将车帘轻轻掀起一角。
外头日头尚未正盛,阳光被高高垂枝遮住几分,洒下斑驳光影。
她一眼便看见并行在马车旁的姬阳。
他骑着马,面容冷肃,神色凝重,周身仿佛罩着一层压抑的沉意。眉眼间皆是阴翳,像有什么东西始终压在那里,化不开,散不去。
姜辞顺着视线往后看,便见马车之后,整齐肃然地跟着几十名东阳兵士,护卫有序。
忽然,姬阳低声开口:“怪我自己。”
姜辞一怔,转头看他,他却望着前方,没有看她:“倘若那日,我没有叫竹娘带着阿梵去拜师,竹娘就在府中……这一切,说不定都不会发生。”
姜辞沉默一瞬,随即温声道:“可就算那日竹娘在,她也终有一日不在。一个人铁了心要害你,她总能想出法子来。沈如安要的,不只是机会,若无时机,她也会亲手造一个出来。”
姬阳不语,只是薄唇紧抿,神色不改。
姜辞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还有紧绷的下颌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话再多说,也不过是安慰。他与姬栩是自幼一块长大的兄弟,大哥之死,终归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痛。
正想着,姬阳再次开口,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
“我十岁那年,沈如安被父亲从外头接进府中,与我和大哥一道生活。起初,她确实乖巧懂事,总爱缠着我大哥,话也不多。可有一次,我不愿把自己心爱的一枚剑穗送她,她便趁着夜里闯我房间,扮鬼吓我。”
他说到这儿,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自那之后,我便不太喜欢她这个人。可她总是围着大哥转,对大哥是真心好的。既然我大哥不在意,我也就没说什么。后来她再回东阳,我也没想太多。她写信说来看望大哥,我便允了……我应该拒绝的。”
姜辞轻声道:“但那不是你的错。”
姬阳没再应声,只是垂下眼眸,神情沉沉,像是将旧年旧事,一寸寸从他心头刮过。
姜辞望着他,忽觉这男子的背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又孤单。
这一刻,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许多事,旁人无法化解,也无法弥补。唯有他自己,才能将痛意抚平。
姜辞将帘子放下,车内重归昏暗。她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
而马侧的姬阳,却忽然神思一动。
他脑海中不知怎地,竟浮现出那夜她在院中中了迷药后,神志恍惚,柔若无骨地攀缠在自己身上,软语轻唤的模样。
那一刻,她身子贴得极近,唇角轻启,气息温热,眉眼含情,却又带着一丝天真无觉的诱惑。
心口一热,胸腔仿佛有什么莫名情绪被撩拨了一下。
姬阳倏地皱眉,深吸一口气,勒紧缰绳,猛地一夹马腹。
马蹄翻飞,他便扬鞭向前,试图驱散心头的杂念。
“美人误国……陆临川诚不欺我。”他低声咬字,目光沉沉,“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车中,姜辞听见蹄声远去,微睁开眼,问道:“丰都到宁陵,路途不近,咱们坐马车怕是比他们晚上一日。晚娘,等下歇脚时,你去问问沿路可有什么驿站。”
晚娘应道:“我记下了。”
姜辞轻轻颔首,闭上眼眸,继续静坐养神。
日头渐高,前方不远便有一处溪流蜿蜒而过,溪畔杨柳依依,水声潺潺,风景清雅。
姬阳与一队东阳军早已先至,此刻正立于溪边歇脚,陆临川站在他一侧,两人似在低声说着什么。
不多时,姜辞这边的马车才缓缓赶至,车轮辘辘,在林荫间发出轻响。
车一停稳,晚娘与银霜便搀扶姜辞下车。她穿着素净衣裳,鬓边仍簪着小白花,一下车,抬眸望向前方青山碧水,顿觉胸中一畅,不禁抬手伸了个懒腰。
“这儿风景真好,”姜辞低声道,“歇息一会再走罢。”
银霜应声笑道:“小姐,我去溪边打些水来。”说罢提了水壶,快步朝溪边走去。
晚娘则将地上一块平整石头垫上软毯,姜辞坐下,斜倚着树荫,半阖着眼,静享片刻清凉。
溪水清澈,银霜拣了上游的一处石阶站定,弯腰灌水,不料脚下一滑,“呀”地一声,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声音不小,引得一旁的姬阳和陆临川纷纷望来。
姬阳皱眉,双手叉腰,望着那还在水里扑腾的人,低声道:“一个个都笨手笨脚,跟她主子一个模样。”
陆临川闻言失笑,却未多言,
转瞬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溪边,连鞋袜都顾不得脱,直接下水,一把将银霜从水中捞起。
银霜浑身湿透,脸颊泛红,紧紧抓着陆临川的衣袖。抬头那一瞬,正对上他逆光而立的身影。
他眉目如画,眼中光色清朗,唇角扬起一抹轻笑,如春风拂面:“你可有伤着?”
银霜呆了一瞬,才连忙摇头:“没、没有……”
陆临川看着她狼狈模样,也不多说,伸手将她扶上岸。
岸边,姬阳瞥了一眼,冷哼一声,转身不再理会。
银霜坐在岸边抖着水,垂下头不去看陆临川。陆临川见状,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便自顾拧着衣摆走远。
西岭方向,天光渐沉,暮色如潮。
山道尽头,一间孤悬的客栈隐于林间,檐角下的铃铛被风吹得微微作响。
姬阳命令东阳军在附近歇整,他与陆临川先一步入内。姜辞与晚娘、银霜随后而至,穿过庭前的石径时,风起,吹得她鬓边青丝轻扬。
树影婆娑,斜斜落在院角。
其间,一名身着墨衣劲装的男子倚在树下,神色懒散,指尖慢悠悠转着一枝草茎。忽而抬眸,正见姜辞回首的一瞬,月色清凉,映得她眉目如画,肌若冬雪。
他怔了怔,随即低笑一声,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可算来了。”
第32章
客栈依山而建,院内松影斜斜,檐角风铃轻晃。姬阳与陆临川一前一后踏入院门,掌柜闻声迎出,拱手笑道:“两位官爷,是歇脚还是打尖?”
姬阳淡淡道:“住店,五人,四间房。”
掌柜脸上堆笑,却为难地搓了搓手:“唉,这几日因前路山道塌方,绕西岭而行的人骤增,店里房间紧俏。今日只余三间房了,几位可不介意凑合一宿?”
话音未落,姜辞带着晚娘与银霜从门外走入,风起衣角,步履从容。
陆临川眼角一挑,唇角噙笑:“那正好,我一间,你和你夫人一间,她两个婢子一间。”
姜辞才欲开口,姬阳却冷声打断:“我一间,你一间,她们三个一间。”
说罢,未等旁人反应,已大步登楼,半分犹豫都无。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又觉得这样安排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她本就没打算与他同房。她朝掌柜略一点头,接过钥匙时语气温和:“有劳了。”
掌柜连声应下。
陆临川却并未随姬阳而上,他回身看向姜辞,笑意浅浅:“夫人,不如我去与都督同住,让你一人单独一间,晚娘和银霜便住你隔壁,照应也更方便。”
他语气温润,不待姜辞应声,他已自作主张将一块钥匙塞进银霜手中,朝众人拱了拱手:“那就依我说的来。”
说完,转身稳步上楼,身影干脆,
姜辞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声音带着一丝无奈:“那便多谢陆司马了。”
姬阳方进屋,将肩上的甲胄卸下,搭在铜钩上,佩剑一并搁在案几上。
正欲解衣歇息,忽听得门外传来两声轻响。
他走上前去开门,一股夜风挟着凉意灌了进来,门外站着一袭青衫的陆临川,手里提着他随身携带的酒壶,神色懒散,似笑非笑。
姬阳见了他,眉梢微挑:“行舟,你来,可是有要事商议?”
陆临川却不答,只轻轻推开姬阳挡在门口的胳膊,自顾自踏步而入,落座于桌前。酒壶放下时发出清响,他转头看向姬阳,语气轻松:“今晚,我和你同住。”
姬阳闻言嗤笑一声,关上门,冷哼着答道:“合着我们陆司马做好人,把自己那间房让出去了?我一个人住惯了,还是劝你回你自己房里歇着。”
陆临川懒懒地歪着头,目光似带几分揶揄:“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嗯?跟我还装什么?”
姬阳背脊挺直,面色如常:“我就是想清净些。”
陆临川倒也不争,慢悠悠地打开酒壶盖,仰头饮了一口,道:“自你十七那年起,我们便一同行军作战,转战南北,如今已识你七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昔日扎营苦寒之地,哪一次不是同吃同住?怎么到了今日,偏要这般矫情?”
姬阳听罢无奈,走到床边坐下,解了靴子,丢在地毯上:“我说不过你。反正我睡觉爱踢人,你自个儿小心点。”
陆临川盯着他看了几息,目中笑意渐敛,忽地正色,语调也沉了几分:“子溯,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东阳侯灵前说的话吗?”
姬阳此时已斜倚在床上,枕着一臂,静静望着床顶,片刻后低声答道:“记得。我说——将来我要一统天下,一定请你做这天下第一宰辅。”
陆临川听他复述完,眉目微动,神色间竟泛起几分遥远的情绪。他站起身来,手里拎着酒壶,缓步走到床边,将壶递给姬阳。
“那时候,我确实信你终会做到,现在也是。”他语声微缓,却坚定如昔,“你也必会成为一个能定乾坤、护黎民的君王。”
姬阳斜睨着他,将酒壶接过,沉默中喝了一口。
陆临川没有坐下,只立在榻前,语气一转,忽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如今天下四分,旧西凉兵力已非往昔,北庭忙着内斗,形势混乱,这世间,真正有一统之力的,唯你与那瀚北霸主楼弃有一争之力。”
他说到这儿,拿过姬阳手中的酒壶,又饮了一口,语气愈发清晰,“凉州四战之地,居四方咽喉,谁得凉州,谁就有了问鼎天下的筹码。而今姜怀策愿嫁女与你为妻,等于拱手奉出整个凉州势力。”
他略顿,目光一寸寸落在姬阳身上,“你何不与姜辞,好好相处?哄得她欢心,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她父的凉州军收入囊中。”
姬阳刚欲开口,却被陆临川一手抬起打断。
“我知道,你忘不掉,今日凉州军乃是昔年旧西凉的旧部,你更未忘,姜怀策昔年如何叫手下的人待你。”
他的语气却比先前更慢:“你想杀他,这我知道。但我话已至此,该怎么做……你自己思量吧。”
屋内一时寂然,只有风吹灯影微晃,窗外不知哪处犬吠一声,便又归于沉寂。
姬阳沉默片刻,指间微紧,掌心握着那酒壶,眼神却渐冷。
半晌,他抬眸看向陆临川,目光坚定,声音低沉而铿锵:
“我姬阳,做不到靠欺骗一个女子的真心,来换取一城一地、一军一政。”
他一字一顿,语气不容置疑:
“凉州,我要,姜怀策的项上人头,我也要。但这些,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取。”
另一边,晚娘借用了客栈的厨房,简单做了些宵夜。
姜辞想着今日赶了许久的路,姬阳与陆临川也未曾好好用饭,便吩咐晚娘盛出一份,自己亲自端着准备送去。
夜色沉沉,廊下灯火昏黄,她脚步轻缓,沿着木廊而行。等走到姬阳房门前,正欲抬手敲门,屋内却传出一声冷厉低沉的男声。
“凉州,我要,姜怀策的项上人头,我也要。但这些,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取。”
话音铿然,带着不留余地的决绝。
姜辞怔在原地,指尖一颤,手中托着的食盘也跟着微微晃了几下。
她像是忽然被钉在地上,双脚沉如铅石,竟半步也挪不动。
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被浸进了冰水里,每一下都冷得彻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回房间的。等回过神时,已推开门,立在室中。
晚娘正拿着帕子擦桌子,一见她面色惨白,神色不对,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姑娘?怎么了?”
姜辞仿佛这才回神,轻轻摇头,声音低哑:
“没事,晚娘……你和银霜都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晚娘迟疑了一瞬,终还是点头退了出去,临走前替她带上了门。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姜辞将宵夜轻放在桌上,缓缓坐到床榻边,双臂环住膝盖,静静缩在那里。
灯火映着她的侧影,眉眼低垂,唇瓣紧抿。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从不指望姬阳能将自己当作寻常夫妻那般亲近,只求一份相敬如宾、互不干扰,哪怕不能情投意合,只要他愿意放下对凉州的执念,愿意不动刀兵,那便也算心安。
可如今听来,那人心底最执着的,却终究还是凉州,是旧仇,是城池,是征伐天下的雄图。
而她,不过是他通往那些目标的一环而已。
她低头靠在床柱边,垂眸不语,半晌,连心也冷了几分,忽然觉得胃中犯恶心,忍不住干呕几声。
夜色如墨,浓重得像是泼了一池黑,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间的风悄然拂动,掠过客栈残旧的窗棂,林中虫声悄然止息。
忽有树影一晃,一支利箭“嗖”地贴着瓦檐掠过,钉入客栈外墙。
“杀——!”不知是谁一声断喝,霎那之间,刀光剑影撕开夜幕。
客栈内猛然传来兵刃交击声,还有人痛呼倒地的惨叫。
姜辞从梦中惊醒,猛地撑起身子,尚未来得及穿鞋,就听见楼道上传来奔跑和厮杀的声音,惊叫声、怒吼声、自窗外如夜雨般砸落进来,她心口一跳,立刻披衣随意蹬上鞋踉跄着跑向门边。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侧的房内,姬阳也已倏然睁眼,翻身起身。甲衣还来不及穿,只取了剑束于腰间,便听“砰”地一声,门板被外力猛然踹开。
陆临川也已惊醒,刚欲起身,却被姬阳一手拦下。
“行舟你退后。”姬阳声音低沉,已提剑迎敌。
两名黑衣人冲入房内,刀锋寒光闪闪。姬阳冷眼一扫,脚下迅捷,几步之间便以剑挑飞其一兵刃,旋身一击将对方踹出门外。转手又封下一刀,冷刃横扫,带出血光。
而这时,隔壁银霜所住房内,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姬阳眸色骤沉,低声喃喃:“不好,姜辞。”
他当即挥剑斩落另一人,脚下不停,迅疾冲出房门,往姜辞房间方向奔去。房门大开,屋中空空如也。
他的心骤然一沉。
“姜辞——”
下一瞬,他便听见庭外一声惊呼。
回廊之下,姜辞正拉着晚娘与银霜奔逃而来,身后有两名黑衣人穷追不舍。她步履慌乱中仍死死护着两名婢女。
姬阳眸光一寒,握剑冲上,身形如风,数招之间便将那二人逼退,翻手一剑斩落其中一人肩胛,另一个也被逼得后退几步。
就在此时,院中忽而跃出一个身着墨衣、头戴斗笠的陌生男子,手中长刀一抖,寒光陡现。
他一人对三,刀风凌厉,身法如魅,招式却狠辣凌厉,转眼已斩翻三名黑衣人。那柄长刀在他手中仿若有灵,挥刀处竟无一合之敌。
姬阳眉头紧蹙,未发一语,只与他并肩作战。
突然,一道黑影从侧面疾窜而出,直扑姜辞而来,掌风凛冽,眼见便要及身。
姜辞反应不及,只觉一股劲风袭来,根本来不及躲避,便被一掌击中肩侧,身形猛地一晃,整个人失衡,从二楼回廊翻身跌出。
几乎是刹那之间,姬阳身影一掠而过,毫不犹豫跃下楼去,一把将姜辞接住,护在怀中,稳稳落地。
他手臂用力将她圈紧,缓冲力道,一手执剑,一手护人。
随后他立即将姜辞推开,低声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姜辞点头,转身藏入掌柜柜台后方。
陆临川此刻也带着银霜与晚娘穿过回廊,正欲奔向后院,却被几名黑衣人拦住。银霜一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正欲拔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剑。
“银霜!”陆临川回身将她拉起,断了银霜的念想,陆临川一把将她和晚娘推入最近的一间房内,将门死死抵住。
他转头看向银霜与晚娘,厉声道:“快!你们两个躲进柜子,别出来!”
银霜急道:“陆司马,您不会功夫,他们要事追上来……”
陆临川打断她:“我是男人,该我挡在你们前面。快进去!”
银霜泪光一闪,咬牙点头,与晚娘一同躲入衣笥。
陆临川则找来一张桌子堵住房门,屋内还有一名路人早已倒毙血泊之中,气息已断。
就在此时,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人正踹门而入。陆临川一把抄起地上的木凳,双手紧握,已然摆好拼死一搏的架势。
柜中,银霜透过缝隙望去,瞧见他一身青衫微颤,心中不由一紧,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房门终究被破开,三名黑衣人如饿狼般闯入,转瞬之间便将陆临川团团围住。
他挥动手中的木凳抵挡,却终究不敌其力,被一人一脚踹翻在地,重重跌在地上,额角擦破。
那三人对视一眼,似已默契达成,提刀便欲将他斩杀。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地一声,柜门忽然被人从内撞开。
一道纤影自暗中掠出,银霜身形如燕,眨眼间已绕至其中一名黑衣人身后。她伸手一扭,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那人颈骨应声而断,软倒在地。
其余二人震怒,挥刀扑向她,银霜袖中短匕出鞘,转瞬便划破空气,直取要害。匕首所至,喉间鲜血喷涌,二人竟毫无还手之力,踉跄数步后轰然倒地。
屋内顿时重归死寂。
陆临川跌坐在地,目光震惊地看着眼前那具冷静干练的身影,心头泛起层层惊涛骇浪。
第33章
此刻的银霜,与往日那个天真羞涩、战战兢兢的小婢子判若两人。她眉目冷肃,杀意未消,立于血泊之中,如霜如刃。
银霜回身,将手伸向他。
陆临川仍怔怔地看着她,未作动作。
她蹙眉催促,声音清冷:“还不快起来。”
陆临川这才回神,急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会功夫?”
银霜收起匕首,语气淡然:“此事还望陆司马保密,我家小姐并不知情。老爷命我随侍左右,护她周全。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
陆临川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这时,屋外打斗之声仍未止息,银霜倚靠在门边,望向远处,又回头安抚晚娘道:“小姐应当无恙,都督与那名少侠身手不凡,这些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暂且在此避一避。”
说罢,她拉着晚娘再次躲入柜中,将门轻轻掩上。
而陆临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血泊中那三具尸体,不禁轻轻勾唇,喃喃自语:“这世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外面的局势仍未平息。姜辞藏身的柜台后忽被一股大力揪住,那人拎住她的衣领将她甩出,重重摔在地上。
她来不及起身,便见寒光直逼面门。
生死关头,那名戴斗笠的男子如鬼魅一般窜出,长刀一横,替她挡下致命一击,反手便是一刀刺入来人腰腹,力道极重,一刀封喉。
姜辞愣在原地,喘息未定。
这时姬阳也收了最后一名敌人,回身望来,只见她倒在地上,而那名陌生男子一膝跪地,单手撑地,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那一幕刺入姬阳眼中,他眉头一拧,大步上前,一把将男子拽开。
“起来。”
那人虽负伤,却仍沉稳站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姜辞一惊,看见斗笠男子肩头血迹斑斑,急忙道:“姬阳,你轻点,他受伤了。”
姬阳收剑入鞘,目光一沉。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正欲伸手去扶姜辞,却被姬阳一掌拍开。姬阳上前一步,将姜辞扶起,语气清冷:“我的夫人,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姜辞稳住身形,朝那人轻轻一礼,道:“多谢相救。”
姬阳低头看向她,语气略缓:“你可有受伤?”
姜辞摇了摇头,手却悄然握住他的衣袖,神色微急:“晚娘和银霜呢?”
姬阳环顾四周,沉声道:“你留在此处,我去寻她们。”
天将破晓,一小队东阳军快马而至,队伍整肃,气势森然。
客栈大厅内,姬阳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一地尸体,冷声吩咐:“看这几人的装束,应是近日在百
姓口中流传的流贼,八成是劫财杀人。”
陆临川站在他一侧,闻言道:“主公,还好这伙人数量不多,若是他们人再多些,昨夜东阳军皆歇在二里之外,恐怕……”
“无妨。”姬阳打断他,“事已平息,命人清理现场,片刻后启程,留几人处理后事。”
正说话间,姜辞领着晚娘和银霜从楼上缓步而下。姬阳抬眸望去,只见她一身素衣,神色平静,虽略显疲惫,却已恢复往日从容。
这时,那名戴斗笠的男子也从一侧厢房走出。他缓缓摘下斗笠,走到众人面前,拱手一礼,声音清朗:“在下燕渡,从凉州来,昨夜蒙诸位相助,多谢。”
姬阳与姜辞齐齐望向他。
那人五官俊朗,目如寒星,唇角含笑,气度闲逸。姜辞盯着他的眼,忽觉有些熟悉,略一迟疑,便抬手挡住他的下半张脸,再次凝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她想起了,那日丰都城内的医馆,偷舆图的人,是他!
“你在做什么?”姬阳皱眉问道。
姜辞微怔,忙低下手,随口应道:“手有些痛,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姬阳面色一沉,走近一步,语气中多了几分关切:“你受伤了?”
姜辞连忙摇头:“没事。”
姬阳目光一收,又转头盯住燕渡,沉声问道:“不知这位少侠,既是凉州人,为何会在此地现身?”
燕渡唇角微扬,懒洋洋地回道:“我虽出身凉州,却更喜行走四方,游历山川,谈不上什么目的,不过是江湖游侠一名。昨夜与大人并肩一战,配合得当,何必如此敌意相向?”
姬阳没有再理会,只挥手道:“整队,启程。”
燕渡却不急着走,忽然开口,唤住了他:“这位大人,敢问你们此行要往何处去?”
前方的姬阳闻声回头,目光冷冽,语气也如刀锋:“无可奉告。”
言罢,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衣袍猎猎,带着众人策马而去。
楼弃立于原地,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目光最后停在那抹青衫素影之上,唇角轻轻翘起,低声道:“姬阳,好久不见啊。”
……
行出十余里后,林道渐阔,马蹄声与车轮声交织一片。
姬阳一手执缰,忽然偏头问道:“你方才有没有觉得,那名唤作燕渡的江湖人,身法有些眼熟?”
陆临川略一思忖,摇了摇头:“不知主公所指何种熟悉?”
姬阳沉声道:“昨夜并肩御敌时,那人出招、翻身、落步的气劲……让我想起一个人——楼弃。但我素未见过楼弃真容,战场上每次交手,他都戴着青铜面具。”
陆临川挑了挑眉,道:“瀚北离此地隔着一整座青州,楼弃身为一方霸主,岂会舍本逐末,亲自只身南下?怕是多心了。”
姬阳凝视前方,眉头轻蹙,声音低沉:“但愿如此。只是……我与楼弃交手多年,那种逼人的气势,实在太像了。”
……
马车之中,车帘微曳,风声徐徐。
姜辞靠在软垫上,指尖缓缓抚过肩头昨夜被掌风震中的地方,那里尚有微微的酸痛感。她眉眼不动,却因那一下跌落,心中似也泛起不明的涟漪。
晚娘察觉她神情不妥,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姜辞缓缓摇头,语气淡然:“一点小伤,无妨。等到了宁陵再说。”
银霜掀开帘子向外望了眼,只见前方两骑并行,正是姬阳与陆临川并肩而行。她望着那挺拔的背影,忽然想到昨夜那人不顾危险,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的模样,心中一暖,不禁勾起嘴角。
姜辞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含笑打趣道:“银霜,你怎地忽然笑得这般欢喜?”
银霜一怔,连忙收敛笑意,装作无辜道:“小姐,我们是不是快到宁陵了?”
姜辞也未再调笑,只道:“是。早晨出发前,听他们说最快一日即可抵达。只是怕中途再生事端,他们不打算在途中停驿休息了。”
银霜轻轻点头,垂下眼帘,却仍掩不住眼角的一丝笑意。
抵达宁陵时,已经是两日后,天色已近午。
一行人踏入城中,只见街巷泥泞,房屋倾圮,污水横流,百姓或席地而坐、或抱瓦残砖,神情惶惶。远处偶有孩童啼哭声传来,夹杂着家禽的惊叫,更添几分萧索。
东阳军按姬阳吩咐,于城西空地安营扎寨,宁陵郡守已在城门口恭候多时,姬阳与姜辞由宁陵郡守亲自引领,入驻郡守府中一处偏僻别院。
郡守年近五旬,身着布袍,面色苍黄,拱手一礼后,开口禀道:“都督,前几日连夜暴雨,引发山洪,冲塌了北城外三十余户民居,南城水渠崩坏,村民为求生计四散逃离,已有哄抢之乱端苗头,臣担心有瘟疫之势,届时恐难压制。”
姜辞静静立在一侧,听得眉头微皱,望向庭外那残阳沉沉,心中却是一片凉意。
姬阳神情不变,冷声吩咐:“立刻让人逐街清点受灾户数、死伤人数,以及仍可出力的青壮年数量。水利损毁部分,待我亲自勘察。”
郡守连连应下。
姬阳眉头未展,冷声问:“城内粮仓可支几日?”
郡守露出一丝尴尬:“回都督,前期赈济所用,官仓粮已不足五成,民间存粮亦所剩无几。再无新粮入城,至多只能撑六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通往南方的粮道亦因桥梁塌方受阻,若不及早疏通,恐有断粮之忧。”
姬阳神色微凝,未言一语。
一旁的姜辞静立廊下,听得分明,衣袖轻握,目光也随着郡守的字句微微一紧。
郡守又拱手一礼,低声道:“属下惭愧,筹备不周,请都督责罚。”
姬阳抬手止住:“现下非追责之时。”
“本督给你三日,第一,将伤者逐一登记,确认安置之所;第二,统计仍能出力的青壮,并由本军协助统一调配;第三,即刻派人至西岭补桥通路,粮道一刻不可断。”
郡守连连躬身:“诺!”
陆临川则被安排在另一处相邻的小院,几名随行文吏也各自安顿。别院幽静,虽远离主堂,却尚且整洁,倒也称得上安稳。
姬阳目光扫过庭院,朝姜辞道:“你睡主屋。”
语气平淡至极,说罢便转身欲走。
哪知身后忽然一声闷哼响起。
“唔……”
他脚步一顿,回头便见姜辞眉头紧皱,手覆着肩头,银霜则满脸愧色地低下头:“都督恕罪,是我方才不小心拍到了小姐肩上,她……之前被流贼所伤,伤在后肩,至今还肿着。”
姜辞低垂着眼,轻轻扯了扯银霜的袖子,似想阻止她多言。
姬阳盯着她看了一瞬,终是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快步出了院子。
银霜望着他背影冷哼一声:“哼,都督真是冷心冷面的,小姐都伤成这样了,他连句关心都吝得说。”
姜辞只是微微一笑,似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她吩咐道:“去外头看看药材铺还开着没有,我想要白芷、苏木、冰片,还有些接骨草。”
银霜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晚娘则将屋内床榻铺好,拂尘拭案,轻声劝道:“姑娘快歇歇罢,舟车劳顿了一路,身子要紧。”
姜辞点点头,进屋换衣。
此时的姬阳,已回到了东阳军营帐。
他踏进主帐,招手唤来副将,沉声问:“这次行军带的药在哪儿?”
副将立刻答道:“在辎重车上,小的这就带您去。”
姬阳步出营帐,脚步疾快,来到马车旁,打开药箱,逐一翻检,终于从最底层摸出一只小巧白瓷药瓶。
他握在掌心,转身就走。
副将在后唤他:“都督,如今看情形,水患比
预期严重,属下建议尽早设法安抚百姓、修筑堤坝,若再迟延,只怕……”
“我知道。”姬阳头也不回,“等我回来再议。陆司马一会便来,你们先议着。”
回到郡守府,暮色已深。
他走入别院,月光在树影下斑斓摇曳。他径直来到主屋前,正要抬手敲门,手却在半空停住。
他垂眸望着掌中的药瓶,神色沉了片刻,终是将瓶子轻轻放在门边的台阶上,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姜辞换好了衣衫,正欲出去唤银霜,却看见门口静静躺着一只白瓷瓶。
她一怔,俯身拾起,拧开瓶盖,一股清凉薄荷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当归与冰片,是极为妥帖的活血散瘀膏。
她望着瓶子,神色微动,转头望向小院,夜风拂柳,院中空无一人。
“这银霜,找了药回来,也不吭一声就丢在门口,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第34章
姜辞回到屋中,院中风声犹在,几株枣树枝叶翻卷,枝头低垂着一盏油灯,光线摇曳,落在她眼前的桌案上。
她在椅上坐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的白瓷药瓶上,瓶身无字,洁白温润。她伸手将它推近些,凝视片刻,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晨入宁陵时,沿途所见之景。
村道旁的田地已是一片泥泞残败,不少百姓拖家带口地行走于道旁,有人背着行囊、有人推着独轮车,还有妇人怀中抱着尚在啼哭的婴孩,步履蹒跚。
而有些没能及时转移的,更是就地铺草为席,枕着麻袋躺卧路边,神情疲惫,眼神茫然。
这一幕幕,不觉间与她记忆中紫川流民潮交叠在一起。
那时凉州边关失守,紫川为避战乱,迎入大批避战流民。
她曾在城中设粥棚、开仓放粮,也曾亲自走入街巷,将一包包粮食递到妇孺手中。那些人眼里的感激、仓皇与绝望,如今又在宁陵百姓眼中重现。
姜辞的神思渐沉,不觉出神。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银霜抱着一小包东西气喘吁吁走进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兴奋:“小姐,我回来了。”
姜辞抬眼,被拉回现实,她看向银霜,见她额角沁汗,衣摆上还沾了些泥点,便问:“你跑哪儿去了?”
银霜将手中药包放在桌上:“我去给小姐找药了啊。如今城里药铺药材都缺得厉害,说是因为水患塌方、桥毁路断,许多外头的货进不来。我跑了四五家才凑齐小姐要的药材。”
姜辞微怔,又看向桌上的白瓷瓶,神色渐柔。
她垂眸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片刻后忽而开口:“银霜,替我把笔墨取来,我要给我爹写封信。”
银霜忙应声,取来纸墨砚台。姜辞展纸提笔,落笔无声。
姜辞展平信纸,落座案前,执笔凝思良久,方才在墨砚中轻轻点蘸,提笔写下首句:
“父亲大人亲启。”
字迹工整秀雅,一如她素日性情。
她略一思索,随即执笔疾书,将宁陵之事一一落下:
“女儿随夫君入宁陵境,沿途水患所及,田庐尽毁,百姓多有流离之苦。宁陵城中原有户籍之人尚且不足,此番又涌入数百外乡灾民,现今城东一隅,堆卧者数名,皆席地而眠。郡守言及仓中储粮本就不丰,又因前月已拨数批赈粮,余粮所剩无几,恐支撑不过旬日。药材亦告匮乏,疫病之虞,不可不虑。”
她写得稳重,不言情绪,不加渲染,唯有一字一句,如实陈情,沉静却自带分量。
随即,又写道:
“请父亲设法于凉州调拨谷米三千石,草药若干,若能再遣信使带些人手前来,则不胜感激。”
写至此处,她略一顿笔,笔锋微沉。
屋外风声扫过竹影,她忽而忆起今晨路上所见的一双童眼,黯而无光,分明未及七八岁,却早已习得颠沛流离之态。她眼中轻轻一酸,又迅速定神,将杂念拂去。
最后,她收笔,缓缓落下:
“女儿近来一切安好,膳食起居俱平,身边亦有晚娘与银霜相伴,婆母相护然彼此相敬有加,与夫君行止之间,亦多照拂,无甚不谐。父亲大人若念我处境,还请宽心,烦父亲勿念。此信事关赈济,望父亲见信后勿怠,能早一日筹措,便早一日安稳。”
末尾题款:“女姜辞叩呈。”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百姓求援,但却是第一次,在他身边为他的百姓求援。如今她不知自己能为姬阳分担几何,只愿这一封信,能替宁陵争得些许喘息之机。
封好信,她将信递给守在旁边的银霜,语气认真:“这封信交给你,宁陵与凉州就一河之隔,你找人快马加鞭送去凉州,就说紧急,让他尽他所能,最好能派些人手来。”
银霜接过信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姜辞送走银霜,房中渐归清寂。
她坐回桌边,伸手拎起那只白瓷瓶,微一犹豫,站起身来走至铜镜前,轻解衣襟,将右肩衣物褪下,那处瘀伤已从青紫转为淡青,触之仍隐隐作痛。
她轻启瓶盖,指腹蘸药,动作细缓地一点一点抹上。
姬阳回到东阳军营,夜色已沉,营帐内灯火摇曳,光影映得几人神色沉凝。
陆临川正倚案而立,见他入内,微微颔首。帐中还有副将杜孟秋,身着甲胄,神色凝重,宁陵郡守裴承绪亦立于侧前,手中仍握着方才送来的郡中简报。
姬阳未多言,抬手解开束在腰间的竹筒,自其中抽出一幅素纸舆图。那是姜辞今晨所绘,纸面清润,墨痕未干,几处关键水渠与堤坝位置以朱笔细注,虽非专业,但也大致明了地势走势。
他将舆图摊于案上,指节敲了敲一处河堤转折之地:“这里若再遭一场暴雨,怕是整个城南就要被淹。”
杜孟秋上前一步,拱手道:“都督所言不差,小的已派人沿此地勘察,但堤体年久失修,土质松散,临时修补,怕是杯水车薪。”
裴承绪神色难安,低声说道:“眼下可调配的民力不过两百余人,且大半年老体弱,实难胜重活。”
陆临川目光在舆图上扫了一眼,沉声道:“如今只能走西岭绕路,派兵护送粮车,但地势崎岖,辎重行得缓慢。即便今夜写信回丰都请求支援,粮草最快也要十日之后方能抵达。”
“而我们……”裴承绪眉头紧锁,“最多只可支撑六日。”
帐中陷入短暂的沉默。风穿帐帘,吹得烛火微颤。
姬阳低垂着眼,指尖缓缓抚过舆图上标注的“宁陵”二字,语气低沉:“河对岸就是凉州。”
一句话落下,众人皆未作声。
陆临川看了他一眼,知他心中所忌。他不愿低头向姜怀策求援,哪怕隔着一河,唾手可得的粮草与人力,他也不愿伸手。
但眼下灾情如山,六日之内若无援粮,百姓之乱恐在所难免。
姬阳一言未发,只是盯着案上舆图,目光沉似墨。
陆临川想劝,却又终究未出口,只将那句“若是姜辞愿意出面,或许能以义动亲”咽了下去。
帐内烛火微跳,映照着几人凝重的神情。
沉默半晌后,姬阳终于开口,语声低沉却不容置疑:“我们尽量能撑多久撑多久。裴郡守,召集民夫、调度修堤一事,我是门外汉,就交与你与那些懂行的人去办。”
他顿了顿,望向裴承绪,神色一如往常冷静:“我带来的人你可随意差遣,只一点——须尽快动工。不能等下一场暴雨落下,那时宁陵会再陷险境。”
裴承绪连连拱手称诺,略一犹豫,又道:“启禀都督,属下有一位旧识青年,素来熟水利之事。他本是凉州人,听闻他家族早年便以营渠筑坝为业,几代人都在此行出力。虽非官身,却于治水一道颇有心得,可协助一二。”
姬阳听闻“凉州人”三字,眉头轻蹙,语气微缓:“是何人?”
裴承绪忙道:“如今人便在外候命。若都督愿见,我这便叫他进来。”
姬阳凝眸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唤进来吧。”
裴承绪领命而出,片刻后便带着一名青年入内。
那人一身墨衣,身姿修长挺拔,眉目清朗,气度不凡,步入帐中时,面上带着浅淡笑意。他拱手作揖,语声温润:“末学
燕渡,见过东阳都督。”
姬阳坐于案后,目光微敛,静静打量着他。心头警意却不动声色浮起——正是此人,先前在客栈中持刀救人,刀法利落、身形灵动,与他曾在战场上对峙多次的那位瀚北霸主楼弃,有几分神似。
可眼前这燕渡,自称只是凉州一介江湖游子,又有郡守作保,他一时也不好多言。
姬阳面无异色,淡淡点头:“你若真有本事,便协助郡守尽快筹划修堤之事。此事关数千百姓性命,不容有失。”
楼弃依旧神色从容:“属下明白。只求都督放心,此事在我,必不辱命。”
姬阳轻轻一顿,终未再多言,只挥手道:“退下吧,明日一早,便开始。”
楼弃抱拳应下,转身离开帐中,背影潇洒。
等他走远,姬阳垂眼盯着案上的舆图,目光微深:“此人……不简单。”
陆临川闻言,轻声应道:“主公是觉得他有别的目的?”
姬阳未答,只眸色暗了暗,低声道:“多留意,走着看吧。”
深夜,院中灯火已熄,屋内却仍有微弱的烛光摇曳。
晚娘坐在床边,一手拿着团扇,轻轻替姜辞扇着风。夏夜闷热,风从窗棂缝隙挤进来,也带不走屋中滞留的暑气。
姜辞侧身而卧,额发微湿,面容却沉静。
晚娘忽而低声问道:“姑娘,我读书不多,识字也少,但这些日子总听人提‘治水’二字。我心里一直不解,这治水为何这么难?既然难,为何代代都治?又为何从没见哪朝哪代把水患彻底断了?”
姜辞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困惑,静了片刻,缓缓起身坐了起来,披衣靠坐在床头,目光微垂。
“你的疑问,”她轻声道,“其实天下百姓都曾问过。”
她顿了顿,望向窗外那一轮沉沉夜色,“水,自古就是大患。它柔,却也最无情。若天降暴雨,山河翻涌,片刻之间便能冲毁良田、卷走村落,河堤一破,数十里之地尽成泽国,百姓无家、牛羊尽失,田地荒废,甚至染疫而亡。”
“治水,是为护一方平安,是为保百姓温饱。”她语气温缓,却字字清晰。
“你说,为何年年治,却总不能断根?因为水之变幻无常,人心之力终有限。河道淤塞、堤坝老化、山洪突至……凡此种种,皆是常事。今日堤固,明年或又崩;今日除险,他年或再患。即便有再多兵马工匠,能堵一处,未必顾得全局。”
晚娘听得神色肃然,手中扇子不觉停了下来。
姜辞继续说道:“历朝历代,凡是明君仁政之主,皆不敢轻忽水患。古时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便是为此。”
“能治水,便能得民心;能安水,便能安天下。若你问我,为何人人都去治水,便是这缘故,百姓的命,全在这一水字上头。”
说到最后,她轻轻一笑:“所以,如今姬阳肩负此事,虽非帝王之身,却担着万民生计,容不得半分懈怠。”
晚娘怔怔地看着姜辞,良久才低声道:“姑娘……奴婢原以为不过是修修堤坝、清清河渠,竟不知,这水里也装着天下苍生的苦。”
姜辞伸手,轻轻握了握晚娘的手,低声道:“所以我们并不是为了帮他,我们是为了帮那些与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百姓,不管能帮多少,都该尽力。”
晚娘点点头,轻声道:“若都督能看见你的好,真心接纳你,愿与凉州和睦共处,那该多好。”
姜辞闻言,唇角却慢慢垂了下去。那夜他的话,依旧在脑海盘旋挥之不去。
姬阳,终究还是想要亲手,取了姜家人的命。
可姜辞看着不远处桌子上放的白瓶,她又觉得自己看不懂姬阳,明明送药,却不留一言,倘若真的不在意她,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夜深风静,宁陵郡内一间偏僻客栈灯火微明。
苏玉推门而入,进来后倚在桌边,盯着楼弃冷笑一声:“你下这么一盘大棋,别告诉我是为了替姬阳修坝治水。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出个懂水利的祖宗了?”
楼弃坐在窗台上,身形慵懒,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望着窗外破败的街巷与点点星火,语气却极为轻缓:“我不是来帮他的。”
苏玉挑眉:“那你到底图什么?”
楼弃回头,眼神漠然却带着些讥诮:“丰都通往宁陵的路已经被我们毁了,西岭路上埋伏了我们的人,他的粮草,运不过来,治水的重担如今压在他肩上,我要看他如何应对。”
“我不要夺他的兵,也不要毁他的城。”
他顿了顿,眼眸微垂,嗓音低缓却透着狠意:“我要他在宁陵百姓心中,一败涂地。”
第35章
第二日天光微亮,城中尚未苏醒,姜辞便带着银霜走出别院。
宁陵城内虽然无恙,但是也因之前暴雨,街巷已被洗涤得泥泞斑斑,道边聚集着不少无家可归的村民,或倚墙而坐,或席地而卧,神情疲惫。姜辞一路默默走过,眉头微皱。
她领着银霜一路走上城楼,守城兵士见她是都督夫人,便低声问安,恭敬放行。
城楼之上风微微起,带着一丝夏日的湿热。
姜辞立在高处,望向城外。
渠坝断裂之处泥石横流,村庄半毁,民屋倾颓。
她轻轻一转头,就能望见远方云烟缥缈的河对岸,那便是凉州。
银霜站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小姐……”
姜辞看着眼前的残破一切,低声道:“银霜,我们走,去实地看看。”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坚决。
一行人绕出北门,沿着决堤的渠边一路勘查。姜辞沿途细细察看地势、水流走向,还向附近的村民打听过往每年的汛情及河水涨势。
回府已是黄昏,姜辞顾不得歇息,披衣坐到案前,唤来纸笔。她俯身细描,用舆图为骨、数据为脉,一笔一划画出分流渠引图,设缓洪区、蓄水池、导流口,皆依地形起伏精心设计。
一夜无眠,灯火微弱。
东方欲晓,姜辞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将绘好的图纸小心卷好,装进一个细长竹筒中。她披上外衣,悄悄来到姬阳的门前,将竹筒轻轻放在台阶上,转身便走。
没过多久,姬阳晨起出屋,低头一见竹筒,略一皱眉,俯身拾起,抽出图纸一看,只见分流图细致清晰,注释详明。他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而此时,姜辞回到房内,方才洗漱完,换下外袍。晚娘在旁将被褥整理好,忍不住叹气:“姑娘啊,您这样熬夜,当心身子扛不住。”
姜辞声音微哑,却笑着摇头:“无妨。如今这局势,东阳带兵来赈灾,我若能做点事,总好过袖手旁观。”
晚娘一边为她铺床,一边笑道:“老爷当年教您地势水利,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姜辞躺进床榻,将被子往上拢了拢:“谁说不是呢。如今乱世之中,会点东西,总比空守着身份强。”
话落,她闭上眼,睡意终于涌来。
而在军营中,姬阳将图纸带入营帐,与裴郡守、陆临川、以及主管水工事务的督坝官卢仲山一同议事。
图纸摊开在案几上,卢仲山看得连连点头:“设计得极是妥帖,分洪与储蓄一体,若能尽数施行,必可解燃眉之急。”
裴承绪惊奇道:“此图是谁所画?都督不是说东阳军中没有懂治水之人?”
陆临川一笑:“此乃夫人所绘。”
话音刚落,一旁的楼弃,目光一凝。
姬阳立即瞪了一眼陆临川道:“就你多嘴。”
裴承绪出了营帐,与楼弃等一众人汇合,把图纸给他们看,楼弃忍不住问道:“这是何人所绘?”
裴承绪说
道:“这是都督夫人的手笔。”
楼弃目光落在图纸右下方隽秀的字迹上,那是姜辞亲手写的注解。
他怔了半晌,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心中不禁感叹:原以为她不过识些舆图,略有才情,没想到竟能治水。
眼底却浮出一抹隐秘的兴趣:倒是我小看了她。
傍晚时分,天光染霞,整座别院都笼在一片橘红与金金光的柔晕里,薄风拂过树梢,叶影婆娑。
院中静谧,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姜辞换了身淡青色的衣裙,独自立于庭中小径,望着西边的晚霞出神。
云层翻卷如锦,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映得她眼中的光仿若星火生辉。她眼睫微颤,似在想着什么,一动不动。
姬阳步入院中时,恰见她这一幕。他顿住脚步,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披在霞光里,一时间竟未出声。
他刚欲上前,姜辞才有所察觉,微微回头。眼中落入的,是晚霞倒映下的他,黑衣在风中微动,眉目冷峻。
姬阳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肩头,道:“辛苦了。不知道你后肩……”
话未说完,姜辞便已打断:“已经好多了,谢谢都督关心。”
他却淡淡道:“我也没有关心你。只是怕你病倒在这儿,徒增烦恼,本就人手紧张,你倒了,还得分人来照料。”
姜辞听罢忍不住笑出声来,轻声道:“都督还没用晚膳吧?晚娘正在准备饭菜,若不嫌弃,就一起吃些。”
姬阳点头:“好。”
饭桌设在廊下,灯笼初上,薄风袭人。二人相对而坐,却都默然低头,埋头吃饭。屋檐下的蝉声如丝不绝,夏意渐深。
晚娘立在一旁,只觉气氛有些拘谨又尴尬,眼神飘向银霜,低声道:“我还有些针脚未收。”随即退下。
银霜立刻接话:“我正好要去请教陆司马些事情。”也匆匆跟着离去。
霎时间,院中只剩二人。
姜辞轻轻拨动碗中饭粒,偶尔抬眸,目光落在姬阳身上。他虽坐得笔直,神情却冷淡,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越白踏步而入,扬声道:“都督。”
姬阳一听是他,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淡淡看了他一眼。
越白却率先开口:“您让我去找陈良将军,凉州的布匹、茶叶,还有些胭脂水粉,我已让人拉回丰都了。这次知道您在宁陵,便直接骑马过来。”
姬阳皱眉,冷声道:“越白。”
越白自知说多了,正要收口,却听姜辞偏头问道:“凉州的东西,丰都有的是,为何还要从那边取来?”
越白嘿嘿一笑:“奥,是都督说……赔……”
“你去看看你大哥,他在营中。”姬阳面色一冷,立即打断。
越白吐了吐舌,只好识趣地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廊下沉默了一瞬。
姜辞放下碗筷,语气淡淡道:“哦。”她假装未听出越白话中的意味,仿佛方才不过一场寻常插曲。
姬阳垂眸望了她一眼,终是开口:“原本是想等你回去再告诉你。之前……烧了你的东西。”
姜辞不等他说完,轻声接话:“我知道了。”
两人之间的言语,仿佛一柄柄钝刀,割不破表面的平静,却满是暗藏的情绪。
姬阳也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吃好了。”言罢便转身离去。
夜色深沉,郡守府的院中静谧无声,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耳畔作响。
银霜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她披上外衫,悄然出了门,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踱步,走到庭院尽头,一跃而起,翻身坐上屋檐。
屋脊之上,风凉如水,她抱膝而坐,望着夜空里一轮清月,心中思绪万千。
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陆临川手持灯笼走来,原是也因夜难安寝。
忽然抬头,他在月下望见银霜的身影,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他轻声唤道:“银霜姑娘。”
银霜闻声回头,眼神仍带着她几乎不曾示人的冷淡,却在看到是他时,语气略微柔和些:“陆司马还未歇下?”
陆临川抬头笑道:“睡不着。倒是你,我倒觉得现在的你,才是原本的你吧。”
银霜垂眸,轻声说:“我只是个婢女,原本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重要的。我只要记得,保护好我家小姐就够了。”
“这怎么不重要?”陆临川认真地看着她,“无论是丫鬟,还是贵女,抑或乞儿,每一个人活着,都有存在的意义。你说不重要,可你家小姐在意你,晚娘在意你,我……”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低了一分。
“我也会在意你。更何况你还救过我。”
银霜低头看着他,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被出了姜家以外的人看见的情绪。
她轻轻一跃,从屋檐上落到他身前,直视着他,眼里带着一丝防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陆司马口才真好,不愧是读书人。”
陆临川笑了一声,问她:“你识字吗?”
“小时候被老爷买回去,专门培养成暗卫的时候,学了一些,”银霜说道,“书却没读过几本。”
陆临川轻轻点头,顿了顿,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心愿?不为小姐,为你自己。”
银霜怔了怔,神情认真地想了片刻:“我希望小姐幸福快乐,不再日日提心吊胆地担忧你家都督哪天挥兵讨伐凉州。”
“我问的是你自己真正的心愿。”陆临川语气更温柔了一些。
银霜静了片刻,目光不再飘忽,而是定定地看着他:“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凉州是我的家,我没有其他的心愿。”
月光斜照在她的侧脸,眉眼坚定而冷静。
陆临川看着她,忽然话锋一转,带了些笑意:“银霜姑娘,若我家主公有一日执意攻凉州,还……伤了你家小姐呢?”
银霜眼神瞬间沉下去,一字一句道:“那我就——杀了他。”
陆临川不禁笑出声来,没想到,姬阳亲自悬了一把刀在脑袋上。
第36章
夜深沉,虫鸣断续,风过树梢。
姬阳忽然从梦中醒来,额间薄汗沁出,胸口仿佛被什么堵着般闷热。他坐起身来,抬手掀开薄被,起身推门而出。
院中夜色如水,一缕晚风从廊下掠过,拂面带凉。他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胸口才稍觉舒畅几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门前那一抹橘黄灯光已熄。月光斜洒在门扉之上,如一层冷霜铺洒。
他望着望着,脑海却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个意外的夜晚。
她环着他的脖子,低声唤他,唇若花瓣,呼吸缱绻。他本以为自己早将这段插曲抛在脑后,谁知今日这风一吹,却将那一幕鲜明地唤回。
他心神微动,他怔怔地伸手,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唇,指尖微凉。
片刻后他猛地回神,低咒了一声,转身快步回了屋。
门“砰”地一声合上。
他背靠门扉,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那股烦闷却如潮水翻涌而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思索粮道、堤坝、水工、调兵遣将……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掀开衣领,却觉得这夜,不知怎的,竟比白日更热了几分。
之后连着几日,姬阳都未再踏入郡守府。
姜辞起初未觉,直到第五日,方才觉察。
越白回来取姬阳的换洗衣物,被姜辞拉住问话,对方才挠了挠头,说道:“夫人有所不知,都督这几日都宿在军营,说是离堤坝近些,来回方便些。天未亮便出发,天黑了才回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姜辞闻言怔了一下,低头将汤匙轻轻搅在碗中,不知想了些什么。
晚娘见她神色异样,柔声道:“姑娘若担心,就去看看吧。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
姜辞沉默片刻,轻轻颔首。她唤银霜备车,又让晚娘动手卤了一锅牛肉,加上几样她平日知道姬阳爱吃的小菜,亲自盛入食盒中,天色将暮时,便带着银霜往西营而去。
路过西城门时,尚未走近,便见数名军士正抬着草席掩盖的尸身往城外去。
有寒风掠面,席下露出的一角布衣被吹得微微颤动,姜辞驻足,鼻中
隐约闻到一丝焦土的味道。她看向不远处,浓烟自堤边升起,夹杂着晚霞的残光,恍若天际着火。
姜辞心头微紧,拦下一名军士,问道:“发生何事?”
军士认出她,连忙拱手:“回都督夫人,那些人是近日染病暴毙之人,起初只是高热咳喘,但城中大夫不够,用药也紧,救治不及,如今死了已有数十。都督怕瘟疫蔓延,下令将尸首焚于城外,以防疫病蔓延。”
姜辞闻言,心中一震,原本尚抱一丝侥幸,如今却知疫病终究还是来了。
等她抵达军营,姬阳不在,银霜便将食盒安置在他帐中桌案上,姜辞站了一会儿,终是未留字条,只转身悄然离去。
不久后,姬阳归来。因白日协力搬运沙袋,他右臂筋骨拉伤,此刻正按着酸痛处寻药,猛然想起自己那瓶活血止痛的药膏早已留给姜辞。他微微皱眉,回身欲唤人,却一眼瞥见桌上的食盒。
他走上前,揭盖,一缕卤香扑鼻,盒中是色泽红亮的卤牛肉,一碟莴笋炒腐皮,一碗熬得温软的清粥,粥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热气。
他愣了一瞬,旋即转身唤道:“越白。”
越白应声而入:“都督。”
“姜辞来过?”
“是。”越白笑着答,“刚走不久,要不我将她叫回来?”
姬阳默了片刻,揉了揉肩,语气低沉:“不用了,让她回去歇着吧。”
他重新坐下,挑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咀嚼之间,辛香中透着温软,竟莫名让人心口微热。
第二日,天光未亮,天边只泛着一抹鱼肚白,银霜便推门急匆匆而入,步履慌张,脸色苍白。
“小姐,大事不好了。”她气喘吁吁地道。
“昨夜就有几户人家发烧呕吐,如今城中疫病蔓延开了,已有不少百姓倒下。虽说官府已将他们安置在城北,说是暂时不会波及这边……但我总觉得不安。要不,咱们先回丰都吧?”
姜辞闻言,心头一沉,倏地坐起身来,披衣而起,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神色坚定道:“我们不能走。如今都督正忙于治水,疫病之事定然分身乏术。况且城中大夫原本就不够,我们若也走了,只会让局势更加棘手。”
她吩咐晚娘在府中留守,不得擅出半步,自己则携着银霜跟着她匆匆而出。
清晨的街道上尚未热闹,城北一带却已乱作一团。
那是城中临时辟出的空地,原是荒废的驿站边角,如今却搭满了临时帐篷,泥泞不堪,草席为床,帐布破旧。
晨光透不进沉沉苦气,风中已带着淡淡腥腐味,远远便闻得咳嗽呕吐之声此起彼伏。
有不少百姓或坐或卧,脸色灰白,唇色青紫,有的高热不退地呻吟,有的蜷缩在角落里已经昏厥。更远处,一些孩童倚在墙边无声啜泣,神情麻木。
银霜几欲落泪,拉住姜辞袖子,哽声劝道:“小姐,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能进去!你若是染病,我们该怎么办?”
姜辞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帕,稳稳遮住口鼻,目光沉静如水:“银霜,若连我们都怕了,那这些人怎么办?”
她向前走了几步,扬声问道:“可有大夫在此?”
姜辞刚一靠近营地,便被几名守卫拦了下来,长戟交叉横在身前,神情严肃:“此地是疫患重地,未经许可不得靠近。”
姜辞止步,向里望了一眼,只见人群杂乱,不少人面色尚属正常,显然并非人人染病。她蹙眉道:“你们将病患与未病之人混居一处,这只会令疫病更快蔓延。”
守卫冷声应道:“军令难违,这是郡守大人下的命令。命我们围守营地,防止疫病传出,也防止外人误入。”
“我曾在紫川随医巡诊,多少懂得辨脉识症,”姜辞语速加快,语气却分外清晰,“你们若不信我治病,也可让我带人进内,分辨谁是病者,谁仍健康,好将他们分隔。否则再拖下去,伤亡只会更多。”
守卫仍不动声色:“夫人恕罪。我们只听军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银霜也急了,轻扯她的袖子,声音发颤:“小姐,算了吧,这种事不是你能插手的,我们若也染上……你叫我如何向老爷交代?”
但姜辞没有退。
她望着帐篷间呻吟翻滚的人影,喉中泛起哽意。那些瘦削的肩背、病痛的低鸣,与她在紫川时看到的百姓何其相似。
她在父亲的鼓励下第一次走入疫区,那时她看着面前一切,手在发抖,父亲却说:“百姓供我们衣食,若他们受难,我们便该替他们撑起一线天。”
她记得那日自己在心中许下的愿望:愿天下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健康平安。
姜辞低头,对银霜低声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不许跟进来。”
“小姐——”
她话音刚落,已抬手拨开守卫的长戟,猛地从两人胳膊下一个矮身冲了进去。守卫一愣,旋即回神,连忙大声喝道:“你可知道你进去,我们是不会放你出来的!”
姜辞未回头,冷静地说道:“我也没想着要离开。”
银霜在原地急得直跺脚,双手抓着围栏,大声哭喊:“小姐!你出事了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姜辞回头望她一眼,神色安然:“在紫川我们也经历过,这次也一样。你放心,如今疫势尚浅,只要处理得当,不至失控。可若继续无人管,整个宁陵都保不住。”
说罢,她义无反顾地转身,踏入那片草席交错、呻吟连连的地方。她目光扫过那些蜷卧在地、裹着薄被的病人,那些扶着昏睡亲人落泪的村妇,那些脸色灰白的孩子。
她的心,重重一紧。却也更笃定。
姜辞踏入疫区的瞬间,周围原本无精打采的目光齐齐聚焦于她。
她一身素衣,腰间佩帕,神色沉稳,但这一份与众不同的从容,在这片被病痛与绝望浸泡的营地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不远处,有人低声咕哝了一句:“又来了一个穿得体面的人……不会又是哄我们的吧?”
一位满脸灰尘的老妇人冷冷道:“之前来了好几个大夫,说是分诊配药,结果见人一倒下就全跑了。你们这些人就会骗我们!”
姜辞脚步微顿,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前方几声咳嗽骤响,一名青年满面病容,脚步踉跄地走上前来,故意在她面前咳得撕心裂肺,声音尖厉刺耳,一边咳一边逼近她:“那你倒是上前来看看啊,别在这儿装木作样。”
银霜在后方大急,却被守卫死死挡在外面。
姜辞侧身避开那人的飞沫,依旧用帕子遮着口鼻,却沉声道:“我不是来骗你们的。我会诊脉识症,我来,是为了分清谁真正染病,谁还健康,好将你们隔离开,才能进行治疗。”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这片临时安置地,“此地虽小,但仍可一分为三,东边置重病,西侧安置未病之人,中段留予轻症。”
可她话音未落,远处就有几声嗤笑传来。
“你一个娘儿们,也懂这些?”
“别再扯了!穿得人模狗样的,来骗谁呢?哪儿有你这样的大夫。”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有人推着她的背,有人开始吼叫:“别在这里说漂亮话了!说到底,还是郡守派你来哄我们安分的吧?”
“我们不是羊!你们把我们赶来这儿,不管不问,就想靠一个女人糊弄过去?”
愈演愈烈的喧嚷中,一个身形削瘦但眼神狠厉的年轻人忽然从人群中站出来,冷声道:“我看她
穿得干净利落,衣裳料子也不俗,分明不是寻常人。与其听她废话,不如绑了她去要挟郡守,放我们出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出口,四周登时骚动。
“对!放我们出去!我们又不是病人,凭什么让我们跟死人一起等死?”
“我这几天亲眼看着七八个人被抬出去!不放我们出去,难道我们就只能坐着等下一个轮到自己?”
“求求你了!”一个妇人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跪在姜辞面前,声音嘶哑带哭腔,“这位小姐,你看我家孩子才三岁,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不怕死,可他还小啊……求你想办法,放我和孩子出去行不行?我们自己去找大夫,绝不拖累城中百姓。”
姜辞望着眼前这群陷入惊惧与绝望中的人,心头如压巨石。
她伸出手想将妇人扶起,却被人一把拽开,那位妇人的丈夫红着眼大吼道:“你装什么好人?要是真心救人,就该早来!”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浪般涌来,将她淹没。喊叫、质疑、哭泣、咳嗽交织成疫区最混乱最真实的光景。
守卫的铁闸之后,银霜红了眼圈,她踮起脚尖望着内里人影,终是转身拔腿朝西营奔去,她得去找姬阳,再晚一步,小姐就要被这群人淹没了。
第37章
此时刚果午时,姬阳正与陆临川、杜孟秋二人围于沙盘前,商议城西塌陷堤段如何重筑、是否就地取材修一木石混桥以接运粮线。
帐内气氛凝重,杜孟秋拿着木尺比划,陆临川则低声道:“……若以麻索固定横梁,恐撑不过连夜急雨。”
姬阳眉头紧皱,正要说话,忽听帐外传来一阵纷扰。
“求求你通传一声,就说银霜有急事见都督!”那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急切得不顾礼数。
守帐军士低喝:“都督与司马大人在议政,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我不是闲人,我是夫人的侍女银霜,真的是急事,若不见都督,我家小姐要出事了!”
帐中三人齐声停住,姬阳眉头一挑,面露不悦:“外头吵什么?”
陆临川却听出熟音,微一侧耳,说道:“是银霜的声音,主公,夫人可能有事找你。”
姬阳眼神一凛,将手中旗子重重插在沙盘上,“唰”地起身走出。
一掀帘幕,果然见银霜正跪在营帐门前,满面惊慌失措,额发凌乱,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喊道:“都督,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姬阳登时面色一沉,俯视着她,语气压抑着怒意:“你先起来,有事直说。”
陆临川也步出帐外,扶她一把,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怎么慌成这样?”
银霜哽咽着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今早小姐听说城中疫病加重,便忧心百姓安危,自行前往疫区探视,不想守卫拦不住,她硬是冲了进去……谁知那些村民见她衣着不凡,误以为她是郡守派来的,说要绑了她去换出路。”
这番话一出口,帐外一时风声寂然,唯有军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陆临川脸色瞬变,脱口而出:“绑了?!”
姬阳眼神如剑,咬牙低斥:“她竟敢只身涉险!”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怒火。
他猛然转身大喝:“来人,快备马,跟我去疫区!”回头又向陆临川沉声吩咐:“你先与副将商定修桥之事,我去去便回。”
不等众人反应,姬阳已快步疾行,银霜连忙起身跟上。
疫区边缘,一片混乱。
姜辞被愤怒与绝望的村民围在中央,衣角早已被拉扯凌乱。她努力解释,却无人肯听,哭喊声、怒斥声此起彼伏。
“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女大夫,八成是个女骗子。”
“放我们出去!我们还想活着!”
“就是!绑了她!换我们出去!”
一群人越逼越近,姜辞强撑着镇定,死死护着胸口,一步步后退。忽地,一个壮汉猛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姜辞被拉得一个踉跄,眼前一黑,几乎跌倒。
就在这时——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如急雨拍地,轰然作响。
“驾——”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一骑自天边狂风般奔至,尘土飞扬,那马不减速势,铁蹄几欲踹断围栏。
“快让开——让开!”有人大喊。
人群惊慌后退,纷纷四散避让。就在混乱中,有人撞了姜辞一下,她身子一晃,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姜辞!”
那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下一瞬,一只手从混乱中伸出,一把将她牢牢扯住。
姜辞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尚未来得及喘息,便被人护在胸前。她抬头,看见姬阳站在她面前,神色冷峻,眉宇间隐隐透着风沙般的凌厉。
“你疯了吗?”他压低声音,一把抓着姜辞的胳膊,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这里是疫区,你怎敢只身前来?”
姜辞还未回话,他已拉着她欲往马边去:“走,我带你出去。”
姜辞猛地挣开,甩开他的手,站稳,眼神如炬。
“我不走。”
姬阳愣住。
“姜辞,你在发什么疯!??”
姜辞却不动,反而倔强地望着他。
“我走了,那他们怎么办?”
“你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做这事!”姬阳皱眉,“姜辞,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姜辞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忤逆他,她声音微颤,却带着一股撼人的坚定:
“姬阳,我姜辞,从来都不怕死。初入丰都那日不怕,嫁给你那日不怕,今日更不怕。”
“若是能为宁陵百姓健康平安而死,那我也不枉活一遭。”
这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如重锤砸入姬阳心中。
她的声音穿透人群,在这片混乱的疫区中铿锵作响,震得人心发颤。
姬阳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不,是他从未认真去看。
他以为她不过是个眉眼动人、才情尚可的刺史千金,矜贵张扬,却终究属于深闺之内。而此刻的姜辞,站在疫民中间,身姿如炬,熠熠生光。
他低头凝视她半晌,终是收回了手。
楼弃正好路过此处,亦看见了这一幕。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姜辞身上。
这不是她的城,这不是她的百姓,可她竟为这些与她毫无干系之人,如此奋不顾身。
“她……原来是这样的人。”
他喃喃低语,心中忽地一空,又忽地生出一种复杂的悸动,心口微闷。
姬阳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敬意:
“他们是汀洲人,你真的要为他们,不顾自己性命?”
姜辞看着他,缓缓点头:“我只是尽我所能,不论他们是汀洲人,还是凉州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沉默片刻,抬手高声道:“东阳军听令——”
“即刻起,你们全力协助夫人救治疫病。”
他目光一转,落在那些畏缩不前的百姓身上,神情冷厉如刃:
“所有人,都听我夫人安排。若有人敢再妄动,敢伤她一分——斩。”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不敢再言。
姜辞站在他身侧,第一次看见他,对她不是高高在上的都督姿态,而是为她一言定局、撑腰的依靠。
她心头一震,却只是轻轻福了一礼:
“谢都督。”
他低头看她,目光复杂,良久,才低声催促一句:
“你看什么,还不快去。”
姬阳转身欲离去,却在她身后沉声道:“姜辞,今日我信你,愿你莫负此信,莫让你我所言,终成虚言。”
银霜亦步入人群,走到姜辞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我陪你一起。”
姜辞闻言点了点头,当即吩咐士兵搬来桌案,又命银霜去联系随军医官,调取草药与可用人手。
不多时,一个城中的郎中被带来,姜辞亲自在旁协助诊脉、记名,见病人实在太多,便以帛带为号,系于腕上,按病情轻重标以红、黄、白三色,以便分诊调药。
“将未染病的、但与病患接触过的,移至西侧空地,由军中搭棚安置;重症病患一律转至东侧,不得混居。”她语速不快,却句句有序,令人心安。
她又命士兵清扫地面,铺上干草或麻袋,尽量减少病人
直接卧地的寒湿之气。
郎中额上渗汗,拱手道:“夫人,老朽查了数十人,皆为伏湿入脏,夹疫疠之气,或寒热往来,或咳吐不止……若不尽快施治,只怕蔓延成灾。”
姜辞沉声道:“可否熬药压制?”
郎中摇头叹息:“药材不济,只能缓解,难以根治。”
她面色未变,只道:“药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继续分批诊治,切记病患须隔离,莫让情势失控。”
小半个时辰后,姬阳那边随行的军医也赶来了,交来药材清单,一名小吏禀报道:“夫人,军中药材所剩无几,仅得黄芩、薄荷、知母些许,煎煮难支大用。”
姜辞闻言仰头望向天际,天色已由午转傍晚,日头逐渐落下,暑意渐褪。
她望着北方方向,微微蹙眉,心中却陡然升起一线希望。
她低声喃喃道:“凉州的援助,应当快到了……但眼下……”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一双双昏沉的目光,心中只有焦急。
病患的呻吟声与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霞光照在人们灰扑扑的脸上,透着沉重与绝望。
姜辞站在一处小高台上,望着眼前站成一团的百姓。
他们面色惶然,神色不定。
她原是想号召这些尚未染病的青壮年参与照料病患,至少帮忙熬药、递水、扶人翻身,可刚一提出,便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我家里还有孩子……”
“染上了病怎么办?”
“夫人是好人,可我们……”
最终,一众人俱都退后半步,无人应声。银霜站在她身后,握紧了拳。
姜辞神色未变,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我不会逼你们,照顾病患是需要勇气的,你们害怕,是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环顾四周,“可若是不愿照料病人,总可以为亲人、为城中其他人,出一份力罢。”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多不识药草,不识字也没关系。今日起,我会让城中识药的大夫,每人带一队人出城采药,我自己也会亲自带一队。”
这时,一阵风吹来,裹着苦药味与腐败气味。人群中仍无人作声,纷纷低头,神情动摇,却仍未迈步。
气氛沉沉之际,人群中忽有一妇人抬头开口。她面色苍白,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她颤着声音喊道:
“夫人,我愿意加入你。”
众人望去,那妇人紧紧握着衣角,艰难地道:“我夫君前夜开始发热,如今已昏迷不醒。大夫说,若再不施药,他……他只怕熬不过三日。”
她咬着牙,哽咽了一下,却强自站直身子,“我若不能照顾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与其等死,我宁愿去寻救命的草药。”
姜辞望着她,眼中泛起一丝涟漪,走下高台亲自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你愿意站出来。”
她重新回身望向众人,声音沉而不急:
“我知道你们怕病,但我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有没有爹娘?有没有妻儿?你们有没有在这片营地里亲人昏睡不醒,却无力照料的人?”
“你们若不出手,他们会死。可你们若出一分力,多采一味药,也许就能救一个人,救的是你们自己的人,是你们的安家之地。”
“你们怕死,我也怕。可若今日都怕得退了,明日便只等着白布盖身!”
她声音陡然一提:“我问你们,还有人愿意明日与我一道出城采药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人群中如投下一石,惊起阵阵涟漪。
人群中沉默片刻,终于又有一名年轻人举手,“夫人,我也愿去,我娘也病着呢。”
紧接着,一人接一人,陆续有人迈步向前,最终聚成了一小队人马。
姜辞点头,对城中几位尚能行走的大夫分派队伍,将人一一编排。
“你们明日一早跟随大夫,记好图样,不要乱采。黄连、柴胡、板蓝根、地骨皮……哪怕多挖些薄荷与菖蒲,也胜于干等。”她叮嘱道。
银霜担忧地上前,“小姐,那你呢?”
姜辞道:“我也去。”
她又回头交代随军军医与银霜:“你们负责烧水过滤,严禁生水入口。将米汤、姜水煮热了给病患喝,莫叫寒湿入体加重。”
银霜点头:“是。”
姜辞指挥有度,将疫区重新整顿分隔,轻重病患各归其位,医者与帮工也依次编排完毕。她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处,望着混乱渐平的营地,心中一口郁气才稍稍散去。
她回身唤来军中管事:“在东侧空地,替我搭一处棚子,靠近医棚的位置。”管事愣了愣,应声照办。
银霜闻言急道:“小姐,那地方离重症病患太近了,您怎能——”
姜辞轻轻摇头,神色平静:“此处病患众多,大夫人手紧缺,我不在这里,许多事就调度不开。况且我若要督诊配药,也需时时在场。”
“我既入了此地,就当与他们同吃同住。让人看见我不怕,他们才不会怕。”
她语气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银霜怔怔望着她,终究只能点头。
楼弃回到客栈时,夜已深,外头街巷寂静,只有风卷过廊檐,卷动灯火微晃。
他推门而入,卸下披风,坐到桌前,酒盏未动,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杯沿,神情有些出神。
脑中一幕幕浮现——姜辞站在疫民之中,眼神坚定,声音铿锵。她明明那般纤弱,却在众人惊惶退缩时,稳稳站住,像一束光,照进了那片污浊混乱之地。
他低咒了一声,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得愈发烦闷。
这时,苏玉推门而入,手里甩着一个油纸包,顺手丢了过去。
“喏,街角那家馍摊的烧饼,趁热的。”她瞥了楼弃一眼,“你发什么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楼弃接住烧饼,却没立刻咬,只盯着那圆鼓鼓的油纸袋看了片刻,良久才低声道:
“今日在疫区,看见她那副模样……不知为何,有些于心不忍。”
苏玉一愣,继而坐下,笑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不是一向最讲‘各人命数由天’的么?”
“怎么,后悔了?”
楼弃没接茬,只低头咬了一口烧饼,咀嚼无味。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扑面而来。
宁陵夜色沉沉,万家灯火在远处连成星河。楼弃望着那一角微光,神色莫辨,半晌,忽然低声笑了笑,自嘲道:
“我竟有点……羡慕姬阳那小子。”
楼弃将烧饼放下,微偏头道:“苏玉,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他说着,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小布囊,递了过去。
苏玉上前一步,接过,指腹一捏便觉不寻常,揭开一角看了眼,眉心瞬间拧起:“……这不是乌草?”
第38章
郡守府内,楼弃正与郡守告辞。
“治水一事,我能做的已尽,接下来就是郡中匠人与军中调配之事,楼某便不再打扰。”
郡守忙起身挽留:“燕少侠难得来一趟宁陵,眼下堤坝虽已定策,实则动工尚浅,诸多事宜还仰赖你多出谋划策。再者,近来疫病未平,城中风声四起,楼公子若愿多留几日,也好多一道照应。”
楼弃垂眸思索片刻,脑海中却浮现昨日疫区中姜辞挥汗奔走的身影,心口微沉,终是拱手应道:“也好。”
另一边,城北疫区。
姜辞正亲自带人整点草药,将十余名尚未染病的青年和女子召集起来,分成三组,由城北小门依次出入采药,以避开主街百姓,防止疫气扩散。
她言辞利落,布置周密,众人虽仍心有惧色,却也逐渐依令行事。
人群中,一名面容瘦削、披着旧帕的村妇低头站在队末,不声不响地紧随其后。
那人正是苏玉,装扮粗陋,眼神却暗藏锋芒。
而银霜则被姜辞留下,协助老郎中照料病患。姜辞临行前嘱咐道:“你多盯着些,若有人作乱,立刻遣人通知都督。”
银霜用力点头:“小姐放心,我一定护好这里。”
初夏日光温和,山道外城门处,姜辞正整队带人出发。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笑意含藏的呼唤:“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
人群一静,只见一人自街巷一角缓步走来,笑容轻浮里带着几分调侃。
苏玉一怔,抬眼便见楼弃已站在面前。
她低头掩饰神色,回道:“我帮都督夫人一同上山采药。”
“燕少侠?”姜辞闻声转头,也是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楼弃朝她拱了拱手,神色闲闲:“前几日被郡守大人留了下来,略尽绵力,帮着勘看了一段堤坝,如今基调已定,闲着无事,便在街中随意走走。”
“没想到燕少侠还通水利之事?”
“略懂略懂,”他笑,“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添笔添口,旁人做主,姜姑娘这是去做什么?”
姜辞轻点头:“原是如此。”她侧身让人让出一条道,“我们是要去北山采药。前日堤口浸水,药材被毁一批,城中药库捉襟见肘,只能尽人事去寻些替代。”
楼弃闻言一顿,抬手一拍剑鞘,笑道:“正好我也闲着,不如与姜姑娘同去,算我添双手。”
姜辞略一犹豫,还是点头应下:“也好,多一人也是助力。”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城门不多时,姜辞忽问:“你的胳膊,可好些了?”
楼弃偏头一笑:“好多了,早就无碍。姜姑娘不必担心。”
她语气微顿,又道:“那日客栈之事,还要谢你出手相助。”
楼弃嘴角一挑,笑得漫不经心:“我本就走江湖的,拔刀相助是分内之事,不值一提。”他话锋一转,忽而低下声音凑近她耳侧,语气却微微放缓:
“更何况——”
他低声道:“那日丰都城内,还要谢谢姜姑娘救我性命。”
姜辞微怔,脸颊有些发热,却强自镇定,只轻声道:“举手之劳。”
楼弃语罢,嘴角还挂着那一抹吊儿郎当的笑,目光却始终落在姜辞脸上,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辞偏开眼,目光落向前方山道,神色平静。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与歉意:
“姜姑娘,你别理我大哥,他这人,向来没个正形。”
姜辞回首,只见人群中,苏玉提着药篓走上前来,朝她露出个浅浅笑容,语气虽轻,却透着几分真诚。
“他说话总带几分胡闹,若是唐突了,您别往心里去。”
姜辞唇角轻扬:“无妨。”
她顿了顿,又道:“没想到燕少侠在这里还有个妹子。”
苏玉低头笑笑,未作声。
山道微蜿蜒,一行人顺着林间小路而行,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斑驳陆离。山风拂面,携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将城中疫病的沉郁气味冲散了几分。
人群中偶有低语,偶有喘息,踏着林间碎石渐渐登高。
前方的姜辞背影修长挺拔,神色淡定,偶尔低声吩咐着方位与队伍排布,清冷之中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而后方的苏玉,目光却落在她与楼弃之间短暂交汇过的那一眼上,若有所思地低垂了眼眸。
山道蜿蜒而上,薄雾未散,阳光从林隙间漏下斑驳光影,一行人依着姜辞早前划分的区域分头采药。
姜辞循着一条被野草掩映的小径前行,穿过两处低矮灌木,走至一片视野开阔的山腰平台。她驻足片刻,清风吹过,树影微晃。
前方视野一清,远处宁陵城堤坝已历历在目。
只一眼,她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姬阳。
他脱了外袍,仅着薄衫,袖子挽至肘间,卷起裤脚、蹚着泥水与士卒并肩,肩上扛着沉重沙包,步履坚定,神色凝肃,却毫无桀骜之气。
有人因疲惫停下,他回头拍了拍那人肩膀,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听不清,但那人点头,咬牙再上。阳光打在他额角沾泥的鬓发上,落下一道流汗的痕迹。
姜辞望着望着,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姬阳的笑。
她从未这样注视过姬阳,没有都督的威压,也无权势的疏远,他就像个寻常的青年,负重前行,为一城百姓倾力不辍。
若无那道婚书,若她与他并非因权势成婚……他们会不会在丰都城的某条巷子擦肩而过,彼此回头,然后相识,谈笑,成亲,过普通人家的日子?
她一念至此,忽觉惊悚,蓦地收回目光,心头微乱,转身便蹲下身去,拨开脚边乱草采药,仿佛方才那一瞥不过幻影。
可她不知道,那缕目光,早已落入另一人眼中。
楼弃斜倚在不远处老树旁,目光静静追随着姜辞,神情微动。他收回视线,绕过林间斜坡,悄悄靠近苏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苏玉眉梢一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神情嫌弃:“你怎么也玩这种?”她压低声音,“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正经点。”
楼弃一脸无辜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回道:“你就说帮不帮吧。”
苏玉白了他一眼,哼声一笑:“行啊,燕王爷发话,小女子自然听令。”
楼弃露出满意的笑容,轻飘飘地走开,继续往姜辞那头靠近。
姜辞正弯腰攀上一处矮崖的斜坡,坡上有一丛苍术,叶色正好,她伸手去扯。苏玉站在后方不远处,手指一动,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她指尖轻弹,那石子破风而出,精准击在姜辞膝后。
“唔!”姜辞猝不及防,膝盖一软,脚也跟着一滑,身下是遍布碎石的斜坡。
“姜辞!”楼弃一声惊呼,身形如风而至。
在她即将撞上坚硬石块的前一刻,他飞身而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自己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撞上硬石,生疼不已。
姜辞滚进他怀里,压在他胸前,二人贴得极近,她甚至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她猛地挣扎起身,满脸惊魂未定。
楼弃咬牙忍痛,从地上撑起身子,艰难笑道:“你可还好?”
姜辞抬脚欲走,眉头却因脚踝剧痛狠狠皱起,强撑着没倒下。
苏玉闻声赶来,倚在高处看着地上的两人,抱臂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俗套。”
姜辞强忍着脚踝的刺痛,试图站起身来,咬牙挪动一步,才刚迈出半步,脚下一空,整个人便重重跌坐在地,冷汗从额角滑落。
“嘶……”她低声抽气,眉心皱成一团。
楼弃在旁一言未发,俯身顺势一转,半蹲下身,一把将她稳稳背上。
“我送你下山。”
姜辞一惊,伸手抵着他肩膀:“你放我下来,这样不好。”
楼弃头也不回,步伐沉稳:“你脚伤不轻,再强撑只会更糟。你是大夫,你若倒下了,那些还指望你救命的病人怎么办?”
他语声不大,却一字一句,沉稳有力。
姜辞一时噎住,只得默然。良久,她低声道:“那你将我背到山下,就请帮我叫银霜来……男女授受不亲,我毕竟是……不想叫人误会。”
楼弃闻言轻笑,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真诚:“姜姑娘放心,在下知礼得很,一定不会给姑娘造成误会。”
他背着她,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姜辞伏在楼弃背上,双手隔着衣料抓着他肩膀,山路颠簸,她身体随之微微晃动,鼻息轻柔地打在他颈侧。
那气息温热若羽,拂过耳根脖颈,叫楼弃心头莫名乱了几许。他不敢乱动,只强自镇定,步伐却不自觉慢了几分。
下山口就在眼前。
忽然,前方转角处,有一队军士正将几捆木料卸下,领头之人身形挺拔,正低头查看堤石,正是姬阳。
姜辞一眼看见他,心头一紧,连忙低声说道:“你快放我下来。”
楼弃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坏意,他似笑非笑地问:“姜姑娘,你说什么?”
那声音不轻不重,
却恰到好处地传到了不远处的姬阳耳中。
姜辞气恼,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羞恼低声:“你别胡来!”
恰在此时,姬阳抬头,目光一凝,正看见楼弃背着姜辞走来,姜辞低头伏在他背上,面颊泛红,鬓发微乱。
四目相对的一刹,楼弃抬眼看向他,唇角仍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挑衅。
第39章
只见姬阳快步而来,衣襟带风,眉眼沉如暮色。他走近几步,眼神冷得几乎能凝出冰碴:“本都督的夫人,就不劳你费心了。”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上前,伸手便将姜辞从楼弃背上抱了下来。
姜辞一惊,下意识挣动了一下:“我自己能下去。”
姬阳却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冷峻,不容反对,打横抱着她大步离开,步履沉稳,丝毫不给旁人再多看一眼的机会。
楼弃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背影,半晌没动,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片刻后,姬阳将姜辞带至山脚一处歇息的岩石旁,才缓缓将她放下。
他站直身,俯视着她,语气低沉中带着压抑的怒意:“你怎么能叫别的男子背你?这成何体统?姜辞,你让我脸往哪儿放?纵使我们之间再无感情,你也不该做出这种事,让我在将士面前难堪。”
姜辞微仰着头看他,脸上透着倦意,语调却冷静:“我又不知道你在此处。他只说这条小道下山快,我脚伤了,总不能叫人折返回去专门找你吧?再说了……你说得好像真去找你,你就会背我下山一样。”
她话音未落,姬阳已抿唇低声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这句话让姜辞怔了一下,怔怔望着他,一时无言。
姬阳没再多说,半跪下来,轻轻抬起她受伤的脚踝。指腹轻柔地在她鞋边一探,他蹙起眉头:“肿得不轻。”
他解开她的鞋袜,从怀中取出一瓶小瓷瓶,拧开后倒出些药膏。
姜辞看着他,声音低低地问:“你做什么?”
“别乱动。”
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指尖沾着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她脚踝肿起处,动作既娴熟又轻柔,连力道都控制得刚好,不至于引起太多痛感。
姜辞凝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只觉得他此刻竟有一种陌生的耐心与温柔。她不由伸手,指尖拂过他额头,轻轻拭去那一片沾着的灰泥。
姬阳蓦地抬头,目光与她交汇。
那一瞬,风停了,光也静了。
他额间还能感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两人之间仿佛只隔着一线气息,谁都没说话。
“你脸上脏了。”她低声道,说完便别过脸去,像是不敢再多看一眼。
良久,姬阳低下头,继续为她上药。包扎完毕,又替她穿好鞋袜,才说道:“疫病之事……多谢你。你本不用做这些。”
姜辞却打断他,声音平静:“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了片刻,低头继续替她涂完药,接着拿起她落在一旁的鞋袜。
他将鞋袜帮姜辞穿上,从脚跟按住她的脚腕,扶正脚尖,从身上扯下一个布条,在从路边捡来两个木棍,将姜辞脚踝处固定,轻轻包好。
姜辞一开始是想躲的,但他语气平静:“别乱动。”
她只得由他动作。
“这药是军医特配的,明日就能走路。但今日你别想再跑来跑去了。”
说完又把她抱起,姜辞靠在他怀中,微偏着头,忽然轻声问:“前几日,我门口那瓶药,也是你留下的吧?”
这话一出,姬阳像是被轻轻一敲,竟有一瞬语塞。
他别开脸,低声咕哝:“什么药?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姜辞没再追问,只将脸轻轻埋入他肩头,睫毛垂下,嘴角悄悄勾起一丝笑意。
姬阳一路将姜辞抱回疫区,走至临近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抬头望向西方苍茫天际,沉声问道:“等宁陵的事告一段落,你可想去凉州看看?”
这一句轻描淡写,却如一道闪电骤然击在姜辞心头。
她怔了怔,原本半倚在他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微微一紧。凉州两个字一出口,太多封尘的记忆便仿佛潮水般涌来。
她曾以为,自己嫁到汀洲,便是与凉州一刀两断,此生再无回去的可能。
她没料到,这句原本盘桓在心底、准备日后郑重开口的话,竟由他先一步说出。
原想着,等疫病控制住了,她会向他提出前往凉州的请求,哪怕姬阳未必愿意,念在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救治百姓的情分上,也总不至于拒绝得太过决绝。
可眼下,他却主动提及。
他为何要说这句?是出于一时感念?还是,又一次试探?
姜辞心中翻涌诸般念头,却在他望来的一瞬,全然收敛。她抬眼迎视他的目光,缓缓点头:“我想。可以吗?”
姬阳语气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当然。”
他步履沉稳,怀中之人很轻。可他手臂收得极紧,像是生怕她再摔一下。
才刚踏进疫区边缘,姜辞便忍不住低声催道:“你快放我下来吧,这里是疫区,你别进来了。万一染疾倒下,水患堤坝那些人怎么办?”
姬阳却像未听见般,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眉眼冷肃,一丝不苟。直到将她送入那处临时搭建的小棚,他才缓缓弯腰将她放下。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他声音低哑,眼神扫过棚内陈设,草席、薄被、木盆、药盏,一应简陋,“也太危险了。”
姜辞正想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
“今日你不许再走路了,有事就叫银霜去办。”
她刚想反驳,姬阳却看着她,语气难得带着一丝柔意:“你都不怕,我又怎么能怕?况且……我相信你能治好他们。”
姜辞一怔,心头微震。
他这句话,没有嘲讽,也无命令。只是一句真心的信任。
她微微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姬阳站起身,揉了揉肩膀,为她把棚帘掀好,才道:“有事你就叫银霜去办,如果人手不够,随时告诉我,我再给你调配一些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干净利落。
姜辞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口仿佛被什么触摸了一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
姬阳才起身披衣,营帐外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初时只是零星几句低语,眨眼之间却越聚越多,夹杂着叫喊与哭号,喧哗如潮。
他眉头微皱,唤人将门帘揭开,只见营地外围黑压压一片,百姓挤满了道口,手举木碗布袋,神情或焦急或愤懑,竟将东阳军驻地围得水泄不通。
裴承绪正立于外圈,脸上堆着苦笑,一边安抚人群,一边与几名兵卒低声商议,额角满是汗珠。
“你们先别吵,都督大人正在想法子,粮一定会发的!”
“发什么发?我们家里老娘病倒三天了,就等这一口粮撑命呢!”
“城里早说第五日要发粮,如今拖了两天,一口热饭都没见着,郡守大人您是打算让我们饿死在这儿不成?”
“我娘连着吃了几顿野草糊,今天早晨都吐血了,你们有命吃军粮,我们命就贱吗?”
“要么现在就发粮,要么我们全进营里抢了!”
人声鼎沸,情绪激烈。更有几个村汉手持锄柄,已经开始敲打营栅外桩,士兵上前喝止,几度推搡,眼见就要演变成冲突。
姬阳快步走出,望见这一幕,眸色一沉,径直走到裴承绪身旁,寒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郡守拱手,面色为难:“都督,是我的疏忽。前些日子大雨冲毁了两座粮仓,眼下宁陵城中百姓,连同周边数十里村庄,全靠府库余粮勉力支撑。您来时就核过账,粮草最多支撑六日。昨日已是第七天,今日粮断,百姓饿急了,自然……自然就来了。”
“昨日未发,今日为何还不发?”
“因为我们已经无粮可发。”
姬阳语气冷厉:“那丰都送来的粮呢?何时到?”
裴承绪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此时,陆临川也自军
帐中闻声而来,皱眉道:“主公,我昨夜夜观天象,西北暗星聚气,怕是这几日还有一场大雨。若堤坝不及早修筑,届时不只是水淹良田,怕是连城中也难保无虞。”
姬阳冷声点头:“召军中统事来。”
须臾,统事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禀报:“主公,军中粮草还可撑三日,但若今日照百姓数目全数发放,恐怕今晚将士们连口干粮都无。”
姬阳面色微变,刚要出声,远处又一道脚步急促而来。
“主公!”杜孟秋带着风尘之气奔至,一进营门便拱手低声道:“属下刚得密报,丰都调来的粮草,在途经西岭时遭遇伏击,七成粮被劫,仅余少部分正在押运途中,恐也难支太久。”
“你说什么?”姬阳声音如锋,“谁敢劫我们东阳军救灾的粮?”
杜孟秋道:“暂不知来路。因宁陵原桥毁坏,丰都改走西岭之道,地势偏僻,消息封锁得迟了。”
一连串的打击让众人皆默。
远处百姓仍在怒吼:“郡守大人,您说发粮,如今却食言,我们都不干了,谁也别想修堤!粮都不给,我们凭什么听你们调遣?”
“我家四口人还等着这口粮撑命!再不发,今儿就冲了这军营!”
事态愈演愈烈,连士卒都开始低声议论,局势仿佛风前残烛,一触即乱。
陆临川咬牙道:“若此刻不尽快动工,宁陵城怕是真要被困水中。但民心若乱,再想调配人力就难了。”
姬阳目光一凝,低声问:“越白呢?”
越白闻声至,拱手:“主公。”
姬阳沉声道:“即刻快马回丰都,调下一批军粮,同时查是谁劫了我们的粮草。无论是山贼流寇,还是旁支势力,务必查清来路。”
越白抱拳领命而去。
姬阳望着那越聚越紧的百姓,沉声开口:“将军中干粮,先发给百姓一半,先稳住人心。”
杜孟秋一惊:“主公,那我们将士今日就……”
姬阳冷道:“我们还有行军用粮,先顶一日!将士若无饭吃,也比这整座城乱了强。”
他眸光一转:“堤坝一日动不了工,咱们几日后就等着与百姓一同淹死在这宁陵泥泽里。”
军中众将皆面色一紧,陆临川当即抱拳:“属下明白,必在今夜前动工一半。”
姬阳点头,转身上马,高声喝令:“所有人听令,营中发粮,郡守协助登记,动用周边村长佐吏按户配比,务必公平分发。”
语罢,他回望营门外翻涌的百姓,眸色如刀:“从这一刻起,百姓与兵卒,同在一城,同吃一锅饭。”
人群中一片安静,有老妪眼中泛泪,有汉子松手扔下锄柄,也有人抽泣道:“都督大人肯与咱们一同熬……那咱也就听命修堤!”
紧接着,有人低声说道:“吃好了就跟着都督一起去修渠。”
气氛在瞬间改变,先前叫嚣的怒意逐渐平息,有百姓开始主动排起了队。
城中客栈内,夜色沉沉。
一盏青灯在桌上轻轻晃动,映得屋中微光忽明忽暗。楼弃背负双手,立于窗前,眸色深沉如墨,望着远方黑影重重的天边,像是在思索,又像在等待。
风过窗棂,吹动他鬓边发丝。
忽然,房门轻响,一名男子戴着斗笠、身披短褐,悄然推门而入。他低头关上门,旋即“砰”地一声单膝跪地,低声道:
“燕王殿下,属下已按令行事。我们在西岭设伏,劫下东阳军运粮马队一行。大半粮草已转移藏妥,只是……他们押运兵力多于预料,属下等未能全数拦截。”
“不过——”他语气一顿,“余粮草也不过杯水车薪,就算运到也撑不过三日。即便再有援粮,也只能勉强解困,却难以长续。”
话音未落,楼弃已倏然转身,面色森冷。
下一瞬,他一脚踹出,正中那人胸口,将其踹翻在地。
那人闷哼一声,口中泛出血腥气。
“没能全部拦下?你觉得我让你去西岭是为了走个过场吗?”
楼弃俯身,声音冷到极点:“我需要的是绝粮之困,让姬阳寸步难行,而不是让他还有余粮苟延残喘。”
地上的人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低声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楼弃却已转身,重新站回窗前,眼眸深处闪过一抹阴沉的锐芒。他冷笑一声:
“废物,自己去领罚。”
夜色沉沉,乌云厚重如铅,堤坝边却依旧灯火未息。
姬阳披着一身风尘,衣襟早被汗水与泥污染得看不出颜色。他手中执着锄把,与东阳军一道搬土砌堤。百姓也跟着一铲一铲地填土,尽管动作缓慢,却都默默坚持。
时间悄然推至深夜。
堤边一片沉默,唯有铁锹入泥、土石翻动的声音。
忽而,有人在昏暗中低声抱怨:“太累了……我们都干一天了,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啊……都督不是说修完这段就歇么,怎么还不停?”
细细碎碎的怨声像水草一样在黑夜中悄悄滋生。
姬阳站在一块石头上听得分明,眉心微皱,眼眸扫过众人,见他们有的已扶腰喘气,有的蹲在地上不愿动弹。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今日到此为止。所有人,先回营休整。”
此言一出,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放下手中工具,扶着彼此往回走去。
回到营帐内,火盆边挤满了人。士兵与百姓席地而坐,每人手中不过一小块干粮,浸泡在热水中软化后分而食之。有人咽下时还呛了水,却只能咧嘴苦笑。
姬阳也捧着一碗,坐在帐前,片刻未语。
他额角青筋微跳,手指紧按太阳穴,头痛如锥。他已几夜未好好休息,城中粮草、疫病、堤坝、民怨……样样悬在眼前。
忽然,一名军士掀帘而入,抱拳道:“启禀都督,夫人那边来报,疫区已有大半病患退热,情况好转,死亡人数今日为零。”
姬阳抬眼,怔了片刻,似是忽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木椅上,像是卸下了一层沉重。
“终于……”
这时,陆临川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刚绘好的草图,坐到姬阳身边。
他斟了一口茶,沉声开口:“子溯。”
“嗯?”
“你要不要写封信,给凉州。”陆临川看着他,目光深沉。
“凉州就在河对岸,从水路绕过去只需三日。只要你写信,不出五日,凉州的粮就能运来。”
第40章
营帐一瞬寂静。
姬阳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唇角沉了沉,似有犹豫。帐中灯火跳跃,他的神情半沉在光影中,未言一语。
陆临川继续劝道:“我知道你不喜凉州的一切,更不愿向姜怀策低头。但眼下,你还有别的法子吗?凉州地势高、连年丰收,自古少有水患,如今宁陵告急,难道你真要坐看百姓断粮,将士困乏?”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些:“你为何就是不肯……”
“研墨。”姬阳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陆临川一怔,旋即面上露出喜色:“我这就研墨。”
姬阳倚在几案前,目光沉静却带着些说不清的疲惫与坚定:“行舟,我们已走到穷途末路了。我也明白,所谓尊严与脸面,在百姓生死面前,一文不值。你不用再劝,我想明白了——为将来计,今日这膝盖,我必须得弯。”
姬阳坐在案前,眉心紧锁,手中信纸已写至尾句。他按住信角,深吸一口气,刚要封入信封,忽听帐外脚步声疾至,随即一名军士掀帘而入,满面喜色,气息尚未平稳便大声禀道:
“都督!好消息!凉州来人了!凉州孟使君……就在帐外!”
姬阳微愕,抬眼盯着士兵:“谁?”
“孟……孟啸使君,凉州来的。正是您的姐夫!”
姬阳目光一凛:“我的姐夫?”
士兵吓得立刻改口:“是……夫人的姐夫,属下失言。”
姬阳沉默半晌,将那封未封的书信放回案上,起身
道:“请。”
片刻后,一人掀帘而入。身着青袍、佩有使节铜符,正是孟啸。
孟啸拱手行礼:“都督,凉州调拨的粮草与药材已就绪,此刻便在渡口装船,最迟今日午后可尽数送达。”
姬阳上前两步,语气冷静:“你怎么会来得如此及时?是谁命你来的?”
孟啸含笑道:“三日前,紫川府上收到我夫人妹子姜辞的一封急信,说宁陵疫病暴发、百姓断粮,情况危急。我岳丈当夜便令我前来先行探路,并调集离宁陵最近三郡余粮先行送来,后续从紫川出发的大批粮草也会陆续抵达。”
姬阳神色一动:“她写信求援了?”
孟啸点头,带着几分敬佩道:“是。信上字字急切,却无一字为己,满篇所言皆为百姓与将士性命安危。”
帐中一片寂然。
姬阳低头看了眼桌上那封未送出的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一切艰难都要自己扛,未曾想,那女子竟已默默在他前头走了好几步。
陆临川此刻也走了进来,听完此言,不由低声感慨:“夫人这一封书信,救得不止是宁陵,还有你。”
姬阳坐下,掌心拂过案上字迹,喃喃道:“我竟然不知,她竟然还有一个姐夫……”
孟啸笑了笑:“都督,您怕是不知道,我与阿潋是上月才成婚,这段亲事也是去岁才定下来,夫人怕未得禀告于您。”
姬阳挑眉:“那就有劳孟……姐夫了。”
孟啸抱拳退去,说道:“我这就去盯着他们渡河。”
陆临川忽然感慨出声:“子溯,此姻联得好。你总说当初是政令压身、无奈成婚,如今看来,她比世上多数女子都更懂你所担、知你所忧。”
姬阳翻了陆临川一眼:“你当初还说‘美人误国’呢。”
姬阳缓缓闭上眼,许久,才低声道:“明日一早,让将士们行至十里渡口迎粮。”
他靠在椅背,终于松了口气。
今夜,苦撑已久的汀洲城,终于等来了生机。他从未想到,这份生机,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人,不声不响替他铺下的退路。
第二日清晨,疫区。
姜辞正蹲在火堆边,与几位大夫一同熬煮汤药,热浪蒸腾,药香弥漫。众人皆戴着面巾,手脚麻利地分工协作,数口大锅翻滚着汤药,药碗整齐摆放在长案之上。
姜辞将煎好的药一一指给守卫:“这个是预防疫病的,标签上有红线,分发给未染病者,那一锅是清热解毒,专供重症病人服用,不可混淆。”
她说罢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银霜端着一只空碗走来,脸上透着欣慰:“小姐,您连着几日在这里没怎么闭眼,如今总算没白费功夫,病人们的热退了不少,能吃能喝的也多了,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姜辞望着东侧原先重症区,那处帐篷原本人满为患,如今已有不少腾出空地。
她唇角微扬,眼中闪着光:“是啊,再坚持一下,凉州的药材应该要到了,到时候分发给各个药铺,他们只要不喝生水、不进疫地,大家就能慢慢好起来。今晚也能歇一歇了,回府让晚娘做顿热的。”
银霜也笑着点头:“我要吃酱烧猪蹄,您呢?”
“凉拌萝卜丝、炖鸡汤……还有软糯的米饭。”姜辞一边说,一边望着初升的朝阳,久违地感受到希望的暖意。
可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快来人——有人晕过去了!”
“啊——怎么回事,他怎么吐血了?!”
人群中忽然传来阵阵惊呼,一名少年正扶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母亲脸色灰败,双目翻白,口角溢出黑血。随后,接连几处病棚中亦传出喧闹。
“他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抽搐了?”
“是药的问题!是不是药熬错了?!”
惊慌在人群间迅速蔓延,不到半刻钟,已有四五人倒地,几个大夫上前探诊,神色骤变。
“中毒症状,急性发作……”
“快,快叫夫人来!出事了!”
姜辞闻讯赶来,一眼就看见倒地的几人,口唇乌黑,面色青灰,她心头骤然一紧,蹲下探查脉息,脉象混乱、气息衰微,赫然是中毒之症。
“怎么会这样……我们熬的药材明明都亲自检查过……”
她下意识地望向药案,却见被打翻的药桶旁,正是她亲手分发的清热解毒方。
“是你熬错药了吧?!你个女骗子!杀人了你知道吗!”
“之前我们就说了,哪里来的女大夫?!果然害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怒火在疫区中瞬间燃起,众人围拢而来,怒骂声不绝。
“她是都督派来的吧?假大夫!让我们吃毒药!”
“我弟弟昨天才喝完你给的药,今天就没醒过来,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杀人偿命!你一个女子装什么救世?!”
姜辞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浑身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她想解释,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
“我……我们没有弄错……药材都是……我检查过……”
可她越解释,众人越是愤怒。
“别装了!原本你不就是想做什么功德、给自己添彩?这下好了,出人命了!”
“都督估计也是被这个女人迷惑了!就是一个狐狸精!”
银霜急得上前护住姜辞,大喊道:“我们夫人根本没做错,她日日熬药、夜夜查方,几天没合眼!怎么可能下毒!你们冤枉她!”
可四周的嘈杂淹没了一切,众人越涌越近,像要将她吞没。
姜辞望着地上尚有余温的病人尸首,心头仿佛被刀剜一般,眼神空茫。
她知道出了问题,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她、是药材、还是……
苏玉站在人群边缘,冷眼旁观着眼前的混乱局面。
她眼尾微挑,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兴味,看着百姓的愤怒一点点发酵,有人已经气得拿起石头、木棍,甚至抄起铁锅柄,一边咆哮着“骗子”“杀人凶手”,一边向姜辞逼近。
而姜辞站在人群中央,毫无防备,甚至连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茫然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人群,像是未能从自责与惊愕中回神。
银霜袖中的刀已经滑落到掌心的时候,一声利刃出鞘。
人群中忽然冲出一道身影,长刀横扫,拦在姜辞身前。
楼弃身披墨袍,神情凌厉,刀锋寒光乍现,挡住了那挥来的棍子。
“住手。”他声音不高,却冷冽如风,“再往前一步,莫怪我不留情面。”
百姓被他这股杀意震住,一时间怔在当场,空气像是被凝住。
楼弃缓缓转头,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说她下毒,但你们忘了,她救了多少人?这几日,她寸步未离疫区,每一剂药都亲自盯着熬出来。若不是她,你们早在几日前就被烧尸的抬走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现在出事的人,并不多。药材采自山中,分发熬制的过程中人手复杂,也许只是有人误采了毒草,混入其中,并非她本意。此刻你们只凭一口咬定她是凶手,就要群起而攻之,良心何在?”
众人看着楼弃手中那把雪亮的长刀,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怒火虽未全消,眼中却显出迟疑。
姜辞这才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她低声说道:“燕少侠,多谢你。我怀疑,是药材被人动了手脚。”
楼弃皱眉:“你这几日亲自熬药,自然不会出错,肯定是分发或准备环节出了纰漏。”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疾疾而来。
东阳军破开人群,整齐列队,压迫感骤然袭来。众人下意识退开。
姬阳披着戎衣,自人群中稳步走来,眉目冷峻,目光一扫便落在刀光之下的姜辞与楼弃身上,面色当即一沉。
他原是特意前来想要感谢姜辞的,顺道接她去见她的姐夫孟啸,谁料竟撞上这一场混乱。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都督,是她,她给我们喝毒药!都死人了!”
“对啊,死了三四个了!我们亲眼看见的!”
“就是她,她夫人做的药害人了!”
一时间,叫喊如潮,群情汹汹。
姬阳未动,眼神却如锋刃一般扫过众人,冷声开口:“都闭嘴。”
短短三字,像是重锤砸下,所有喧哗顿时归于寂静。
他转身走向姜辞,语气克制着怒火:“到底怎么回事?”
姜辞抬头迎视他,神情坚定:“我不清楚。这几日我亲自选药、熬煮,并非胡来。甚至每一道流程我都检视过一遍,不该出错。”
“草药大多是我亲自采的,配方也是经过确认才用。”
楼弃在一旁点头附和:“应是中间有误将毒草混入所致,比如草乌之类,外形相似,若是误采,很容易出事。”
百姓中却忽然有个面生的人大喊:“我看是你们东阳军没粮了,干脆让都督夫人毒死我们,省些口粮!”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又躁动起来。
有人附和:“对!我们几天没吃饱了,他们不想发粮,就让我们喝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