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阳神色猛地一沉,眼神锐利如刀,他猛然向前一步,声音低却极重:
“这就是你们对我夫人的回报?”
他转向百姓,一字一句道:“她冒着染病的风险,为你们日夜守在这里,你们居然怀疑她要毒死你们?”
众人神情复杂,有人惭愧低头,也有人依旧将信将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姬阳一言不发地扫视一圈,沉声道:“我要彻查此事。若是有人混入了毒草,我会给你们交代。但在那之前——”
他目光落回姜辞身上,语气稍缓:“她,是无辜的。”
这句话如山岳落地,压下了所有人尚未出口的怨气。
楼弃收刀入鞘,神色平静,看了姜辞一眼,又看了姬阳一眼,似笑非笑。
姜辞不可置信地望着姬阳,仿佛一时间没能从刚才的动荡中回神。
他站在她身前,风尘未褪、满身戾气,却是她此刻最稳妥的屏障。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指尖颤抖。
姬阳低头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却带着少见的笃定与温和:“我相信一个能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命还重的人,是做不出毒害百姓这种事的。”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继续道:“如果这真是你做的,那只能说,你演得太好了,连我也骗了。”
“但我不信你会骗我。”
“这件事我会彻查,不让你白白背下这口黑锅,也不会放过那个在暗处下手的人。”
话音落下,姜辞鼻尖一酸,眼眶早已泛红。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湿意,可还是控制不住,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尘土之中。
姬阳看在眼里,原本还冷硬的神情陡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皱起眉头,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烦躁:“都说了会查清的,你哭什么?”
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粗鲁地用自己衣袖在她脸上胡乱一抹。
姜辞怔住。
那一抹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糙,擦得她有点疼。
可她忽然就笑了。
眼泪还未干,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都督……”她轻轻唤了他一声,笑着摇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与感动。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会和女人相处。
姬阳愣了一下,面上微微不自然地别开眼,轻咳一声,收回手:“你姐夫来了,你回府收拾一下,去见他吧,这里我会让我的人来查。”
“姐夫?你说孟公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姐姐成婚了。”
姬阳收回目光,转身面向围在周围、面色不安的百姓们,声音沉稳而清晰:
“至于有人说东阳军无粮可发,是为了故意制造混乱。”
他顿了顿,眸光如炬,一字一句道:
“纯属谣言。”
“我姬阳在此承诺,明日午时,准时发粮。只要我还在宁陵一日,就不会让你们中任何一个人挨饿。”
此话一出,原本躁动的人群像是被骤然浇下一瓢冷水,渐渐安静下来。
那些愤怒、焦躁、惊惧的目光中,终于多出一丝迟疑与安定。
“若查出真凶,我也不会轻饶,在这里的所有人,直到彻底查清之前,全部都不许出去。”姬阳补了一句,语气森冷。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附和:“都督既然发话了,那……兴许真是误会。”
“午时要发粮呢……”
“也不能冤枉了救过我们的姜大夫……”
人群的情绪渐渐平息,怒意随风而散。
楼弃立于一旁,他抬眸,目光掠过人头攒动的场间,在一角定住。
发粮?姬阳哪里有粮可发?
苏玉就站在人群边缘,微微皱着眉,朝他看过来。
二人视线交汇。
苏玉轻轻摇头,唇角动了动,传来一个无声的讯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楼弃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沉意,却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收回了视线。
姬阳护着姜辞一路走出疫区,临别前叮嘱道:“你和银霜回去好好洗漱,换身干净衣裳,晚些我会带孟啸来郡守府,让晚娘准备一桌菜,好好招待孟使君。”
姜辞点了点头:“好。”
姬阳交代完毕,刚欲转身离去,忽又顿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声:“姜辞。”
姜辞转身:“嗯?”
姬阳顿了顿,终是低声开口:“凉州的粮草和药材,今日会悉数到达,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落,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背影挺拔而沉稳,消失在转角。
姜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一笑,低声自语:“谁稀罕你这个人情?我又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做的,真是……自作多情。”
说罢,她牵起裙摆,与银霜一同回了郡守府。
几日未归,府中人早已翘首以盼。晚娘听闻她回了,一路小跑着迎上来。她一见姜辞,便立马攥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竟有些泛红:
“姑娘,你瘦了,也憔悴了。”
银霜在旁不忿地插嘴:“可不是嘛,这宁陵的百姓,真真不讲理。小姐好心救他们,他们却两次三番地为难她,一个个盲目跟风,分不清青红皂白,真是……气死人了。”
姜辞柔声劝道:“好了,别说了。他们大多是泥腿子出身,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情绪一激就容易被人煽动,又何必与他们计较些什么呢。”
银霜撇撇嘴,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她们走进屋内,姜辞正欲坐下,晚娘接过银霜手中的衣裳,柔声说道:“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去歇一歇吧,我来照顾姑娘,叫厨房备热水。”
银霜点点头,嘟囔着离开了。
热水不多时便被端入室中。姜辞褪下外衣,浸入浴桶,温热的水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她靠在桶壁上,闭着眼,脑中却难得安静不下来。
这几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眼前:疫区的混乱、百姓的指责、草药中毒、楼弃拔刀相护……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猛地,她想到一人——苏玉。
姜辞睁开眼。初到疫区的时候,她协助诊脉,分阵营,压根没见过这
个苏玉,可后来她却忽然出现在她要去采草药那日,还说是来帮忙。
而且,她还是燕渡的妹妹。
“燕渡……”姜辞低声呢喃着那个名字,眉心微蹙。
他这几次,总是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客栈刺杀那夜,他第一个冲上来;疫区动乱,也是他挡在自己面前。
这也太巧了。
她越想越乱,忽然抬手拿起湿帕,轻轻覆在脸上,闭上眼。
“算了,不想了。”她心中叹息。
姜辞洗漱完毕,歇了一个囫囵觉,等晚娘轻声推门进来时,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她被叫醒时,尚有些睡意,睁眼茫然地看着窗边金红暮色。
晚娘走到床前,一边揭开被褥,一边笑着说:“今日发粮领药,那些百姓可把都督夸得跟什么似的。可明明是姑娘您去信求来的粮药,好事全叫他一个人收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忿,轻声嘟囔,“他要真有那份心,就该多体贴姑娘几分才是。”
姜辞低头慢慢坐起,披衣下床,淡淡回道:“晚娘,不必计较这些。他是整个东阳的都督,功劳归他,也无妨。我……其实也不想和他太近。现在这样就挺好,不必日日寒暄应对,各过各的,挺好。”
晚娘听她这般说,神色怔怔,却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帮她梳发穿衣。
正梳到一半,晚娘拿起了梳妆台上那朵素白纸绢折的小花,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姑娘,今日要见大姑爷,这个……还戴吗?”
姜辞接过白花,指尖捻着它柔软的边缘,目光一瞬凝滞。她沉默片刻,鼻尖忽然一酸,嘴角也垂了下去。
“他明明……那么好一个人,”她喃喃低语,脑海中浮现出姬栩芝兰玉树的身影,“老天为何偏要他……”
“姑娘!”晚娘忙打断她的话,语气急促,“这话不能乱说。大公子确实是个顶好的人,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若有灵,见姑娘如此守念,来世定会享尽福报。”
姜辞点了点头,强自按下情绪,将那朵白花亲自插回发间,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我想……给大哥守丧。”
晚娘一怔,心中一酸,只轻轻应了一声“是”。
不久,姜辞与晚娘一道来到郡守府中东厢那间客座厅时,厅中灯火已明,饭菜也已摆好。孟啸与姬阳皆已入座,正低声交谈。
一见姜辞进来,孟啸便笑着起身招呼:“阿辞,来了便好,我还和都督说你许是歇着起不来呢。”
姬阳也起身站了片刻,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朵白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未言语。
姜辞换了干净衣裳,虽洗去尘埃,气色却仍有疲惫之色。她盈盈福了一礼,声音温和而有些低哑:“姐夫,都督,让你们久等了。”
她在姬阳旁边坐下,一如既往地恭敬有度、分寸妥帖。
孟啸早已察觉姜辞与姬阳之间,并无寻常夫妻间的亲近,此刻饭局已过半,他笑着举杯,故意试探般说道:“都督,阿辞在信中说,她与夫君琴瑟和鸣,可见都督将我们阿辞照顾得极好。”
话音落下,姬阳握着筷子的手微顿,神色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眸看了姜辞一眼,只见她低垂着头,指尖紧紧扣着杯沿,并未回应。
姬阳眼神微闪,仿佛被这“夫君”二字戳中了心事。
他干咳一声,道:“姐夫说笑了,夫妻本就应当如此。”说罢,垂眸低头,声音含着一丝不自觉的心虚。
孟啸见状,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却也不再点破。他本就知道这是场和亲之事,如今看来虽疏淡,却也无大难为,便算是阿潋交代得心安。
他微笑着将杯中酒饮尽,姬阳见状,主动替他满上,道:“再添一杯,谢姐夫远道而来解我燃眉之急。”
姜辞忽然抬头,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认真,轻声说道:“姐夫,你和姐姐成婚,竟未给汀洲送信。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若早些知晓,定当备上一份薄礼。如今想来,倒觉愧疚。”
说罢,她举起酒杯,语气温婉真挚:“这一杯,算是迟来的贺喜酒,敬你们白首成约。”
姬阳正低头咬着一块牛肉,姜辞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他抬头一愣,旋即明白,连忙放下筷子,举杯附和道:“祝姐姐和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三人举杯共饮,气氛渐渐融洽。
孟啸放下酒杯,笑意更深:“借你们吉言。说起来,我家阿潋,在我临行前诊出喜脉。”他语气中按捺不住的欣喜,紧接着补上一句,“这句‘早生贵子’,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们夫妇二人。”
话音一落,姜辞微愣,忍不住抬眼看了姬阳一眼。
恰巧姬阳也抬眸望向她,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上,脑海中竟同时浮现出那一夜的荒唐记忆,入酒的迷药、唇齿交缠、肌肤相亲。
空气仿佛凝住了半瞬,桌下的脚不约而同地收了回去。
姬阳的耳根一点点泛红,而姜辞也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低头喝茶掩饰,唇角却微微抿紧。
孟啸夹了一块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心中暗道:也许这段和亲,也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
就在这时,姜辞忽然捂住胸口,眉头一蹙,轻轻干呕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连带着桌边的瓷杯也颤了一下。
两个大男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又齐刷刷看向姜辞。
第42章
“阿辞?”孟啸最先反应过来,语气中满是关切。
姬阳也猛地转头看她,神色凝住,眸光一瞬紧张,“你怎么了?”
姜辞摆了摆手,强忍着不适,声音低低的:“没事,可能是刚刚酒喝得急了。”
但她脸色微白,唇边失了血色。她低垂着眼,不敢看二人,只觉胸口翻腾,胃中微微泛酸。
姬阳已然放下杯盏,神情一凛:“你面色不好,还说没事?”
孟啸则微微一愣,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这一刻,饭桌上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仿佛有什么尚未言明的东西,在三人之间悄然游走。
姬阳看着姜辞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紧:难道是那晚?
一想到此,他不禁攥紧了手边的酒杯。
姜辞则迅速坐直身子,勉强笑了一下,道:“真的没事,可能是这几日操劳,加上刚刚醒来就饮酒,胃不太舒服。”
她说得平静,语气也一如既往的从容。
姬阳将她手中的酒杯拿走,说道:“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别饮酒了,让晚娘注意一下你的饮食,早点回去歇着,姐夫有我在这里陪着。”
姬阳送走孟啸,踏进郡守府的院落时,暮色已深,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沉入了山影之间。他刚一抬头,便看见姜辞站在院中的石阶旁,身影纤细,正背风而立。
他走过去,在她身后停下。
姜辞似是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语气平静地开口:“谢谢都督今日在姐夫面前,配合我演了这一出戏。”
姬阳微怔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话。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淡淡的疲意与礼貌疏离,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我并没有在演戏。”
姜辞诧异地看向他。
姬阳望着她,语气低沉,却格外认真:“孟使君是雪中送炭之人,你与他,都对宁陵、对东阳有恩。无论我们私下关系如何,在你亲人面前,我都不该让你失了面子。”
姜辞微微一怔,眼中一瞬浮起几分晃动。她不知如何回应,唇瓣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低头,微微福身,道了句:“夜深了,我先去歇息。”
刚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姬阳略带迟疑却努力平稳的声音:“那个……后日,我有空。疫区那边也已有军医接手,你也不用再事事亲力亲为。”
姜辞回头看着他,眸光静静落在他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上。
“我们……去一趟凉州吧。”
姜辞怔住了,眼中浮现一瞬的光。
她没有立刻答应,只是低声“嗯”了一句,声音里有些克制不住的颤。
“好。”
说罢,她转身回屋,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后,姜辞背靠木壁,垂眸凝视着脚边的地板。
她从未想过,他会说出“我们一起去”。哪怕只是顺口而为,却依旧叫人心头
微动。只是那句“凉州我要,姜怀策的项上人头我也要”依旧如锥刺心,令她不敢轻易欢喜。
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正改变他心中对凉州的执念。
翌日天光大亮,姜辞才从一夜酣眠中醒来。她虽仍觉困乏,但一睁眼,心中头一件念起的,便是那批药。
她坐起身来,唤来银霜。
“那日我让你带回来的药渣,还在吗?”
银霜点点头,从柜底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都在这里,一共三锅药,我都分开包了。”
姜辞看着桌上三包药渣,低头辨认。因这次所用皆是山中新采药材,又经过焙干、研磨、熬煮,颜色早已浑成一片,根本无法靠眼力区分。
她只能闭上眼,一包一包地嗅闻。
第一包,是清热解□□,味道淡苦无异。第二包,是预防用药,有股略苦涩的清香。第三包,姜辞嗅到一半,眉心忽然紧蹙。
这股味道,不对。
“银霜,你来闻这个。”
银霜凑近一嗅,立马后退一步,皱着鼻子:“有点辣?像是……药里掺了什么毒草。”
姜辞眸色深沉,喃喃道:“这味道不属药方,却又极轻极细,若非熟识药性,很难察觉。”
她心头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也知道以自己辨毒能力,难以断定。
她将那一小包药渣重新包好,嘱咐银霜:“你别声张,找个稳妥机会,把这包药渣送去军医那边查。别说是我让你送的,就说你无意中捡到,想让他们看看是什么药。还有一件事……”
姜辞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名字——苏玉。她无法断定,只是直觉上的猜测。
那姑娘虽着一身寻常村妇的衣裳,可眉眼气度却分明与寻常人不同,站在人群中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燕渡说她是自己妹妹,但两人相处间并无多少兄妹亲昵的气息。再说燕渡自称出自凉州,先去了丰都,如今又现身宁陵,而苏玉,一个自称是他妹妹的女子,又为何偏要跟来疫区,与病人混在一起?
更让人在意的是,每次她遇险,燕渡总在最及时的时刻现身救她。若他真怀有恶意,早在山间采药时就可以对她痛下杀手,何必屡屡救她脱困?
一念至此,姜辞沉思片刻,忽然侧身,俯身在银霜耳畔轻声交代了几句。
银霜听罢一惊:“小姐,这……可真能把人逼出来?”
“你只管照做。”姜辞眼中一丝寒光划过,“这等毒害之人,藏在人群中,若不设法引蛇出洞,难以查出到底是谁动了手脚。”
她吩咐完后,又叮嘱道:“再放出一个消息,就说,昨夜我喝了那批药中的残羹,今早也开始头晕作呕,疑似中毒。别宣扬得太明显,自然些。”
银霜一怔,旋即明白她的意图,点点头:“属下明白,咱们就静等看谁坐不住。”
银霜按照姜辞的吩咐,悄悄将那包药渣送到了疫区中军医手中。那军医仔细辨认片刻,脸色骤变:“这药材里混了草乌!虽量不多,但若久服,或者体弱之人服下,必定中毒。”
银霜听罢心头一紧,立刻散播消息出去:“都督夫人疑似因误服汤药,已然中毒,命在旦夕。”
消息像火舌一般,在疫区中窜开,不出一个时辰便传遍了疫区。
银霜一路悄然跟踪那名行迹鬼祟之人,终于在城中一间客栈前停下了脚步。她藏身在暗影之中,透过半掩的窗棂看清了那人走入的大堂。
堂中,苏玉正倚在窗边,一身素衣,姿态闲适地用食喝茶。那男子快步上前,低声抱拳禀报。
苏玉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立刻回应,只将手中最后一块点心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
片刻后,她才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袖,仿佛只是随意散步一般,懒洋洋地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她推门而入,轻描淡写对正饮酒的楼弃说道:“你那看上的小美人,怕是命不久矣了。”
楼弃动作一滞,手中酒杯停在半空。他侧目望她,眉头微拧:“你怎么知道的?”
苏玉盘膝坐在他对面,笑得轻佻:“她那个丫鬟,一大早急吼吼跑到疫区找大夫,说她服药后昏沉呕吐,命在旦夕。”
楼弃沉默数息,放下酒杯起身,淡淡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夜色沉沉,姜辞屋中早已熄灯,她静静坐在床榻之上,心跳微紧。
忽然,院中一声轻响,一个黑衣身影如鬼魅般悄然落地。她立刻躺平,闭目屏息,任由汗水浸湿鬓角。
楼弃推窗而入,来到床前,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神情一动。他俯身试探她鼻息,确认尚存微弱呼吸后,掰开她的唇,将一粒乌黑丹药塞入口中。
正欲转身离去,一只手却忽地从床榻上伸出,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终于来了。”
屋门瞬间被推开,银霜与晚娘一左一右堵住退路,晚娘手中一柄油灯将屋内照得通明。
烛光之下,姜辞起身,盯着楼弃的脸看了半晌,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
“果然是你。”她喃喃出声。
楼弃想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攥得更紧。他垂眸,强作镇定:“我只是……听说你中毒了,过来看看。”
姜辞目光冷然:“苏玉,不是你妹妹,对吗?你们根本不是凉州人,为何要打着凉州的旗号在宁陵害人?”
楼弃神情一滞,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恕我,不能奉告。”
话音落下,他忽然一震手腕,从姜辞指缝中利落抽身,身影如风掠过窗棂,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浓重的庭院之中。
银霜想要追,姜辞说:“别追了,没什么用,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肯定的是他一定和姬阳有仇。”
银霜说道:“都督这些年征战南北,树的仇敌肯定不少,借小姐的手让他失去民心,也是意料之中,顺便还嫩挑拨你们二人,让都督对凉州更加防范。”
姜辞说道:“好在,姬阳这回信我,没让他们得逞,也算及时止损,只是可惜平白枉死的百姓。”
屋内烛火微颤,光影在墙上拉出摇曳不定的剪影。姜辞静静坐在榻上,从袖中取出一个令牌,方才抽离时,从他怀中扯下的。
她望着窗外漆黑一片,自语道:“你到底是谁……没关系,我会慢慢找出来。”
楼弃疾步行至街角,回头望去,那处郡守府的屋檐仍隐有微光。他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月光打在他发梢,一阵风吹过。
他低声骂了一句:“我真是疯了。”
待他踏入客栈,夜色已深,室中却仍亮着灯。苏玉倚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刃,眼尾斜挑,神情冷淡。
他推门进来,卸下披风,动作却少了平日的洒脱,反而带着几分迟疑与疲惫。
沉默片刻,他低声道:“是我冲动了。”
苏玉瞥他一眼,冷笑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乱了阵脚,真是高看你了,燕王殿下。”
楼弃神情晦暗,没有反驳,只淡淡回道:“回瀚北吧。”
苏玉挑眉:“就这样走了?”
楼弃没有说话,走到案几旁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许久,他低声道:“此局已破,留下也无益。”
苏玉靠着窗,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屑:“你要是真对那女子有想法,何不干脆点,绑了她,直接带走?”
楼弃手中酒盏顿住,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他轻声一笑:“不,我有预感,我与她,迟早还会再见。”
苏玉嗤笑一声:“情之一字,果然最误事。”
楼弃闭上眼,倚着窗边低声道:“你别乱说,我只是对她有点兴趣。”
苏玉收了短刃,语气冰冷:“美人误国,姬阳的军师说的果然没错。”
楼弃没有再答,只将那盏酒放下,缓缓抬头,眼中已恢复了几分深沉和清冷。
“我听说她下个月初三生辰,若不提前给她一个惊喜,倒显得我无礼了。”
苏玉按耐住心中的烦躁说道:“你
又要做什么滥俗事情?”
“秘密,暂时不告诉你。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了。”
第43章
姬阳想起那晚姜辞忽然干呕,心头那点本被压下的念头又浮了上来。
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神色间透出几分说不清的轻快——莫非,她怀了我的孩子?
没想到只是一夜荒唐,竟真成了实打实的一锤定音。
念及此处,他忽地有些坐不住,转身吩咐越白:“带点酸的东西上路。”
越白一边翻着箱笼,一边低声嘀咕:“我竟然不知道都督何时喜欢吃酸的了。”虽是暗暗吐槽,却也没有多问,只从罐中抓了一小包陈梅子,用帛布包好,递给了姬阳。
姬阳将那包东西随手塞进怀里,神色坦然。
他站在郡守府外,身形笔直地等着。府门一开,银霜扶着姜辞缓步走出。
姜辞一身素色衣裙,神情清冷中带着点出行前的宁静,她回头看着银霜轻声交代:“你回去吧,我们只在那边住一两晚,不用担心,都督功夫了得,不会有事的。”
银霜依依不舍地握住姜辞的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姬阳,最终将姜辞的包袱递给他。姬阳顺手接过,并不多话。
姜辞下阶梯的时候,姬阳原本伸出手想去扶她,可手才抬到半空,就停在了她一寸之外。他没有再动,只等她走近。
姜辞无视了他伸出的手,站在他面前,四下望了望:“怎么不见马车?”
姬阳神色如常将手背到身后:“旱路遥远,马车太颠簸,我们先坐船,从水路过去。登岸之后再换车进凉州城。”
姜辞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街巷,朝城西渡口而去。
街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姬阳刻意落在她半个身位之后,手臂微抬,护在她身后,警惕着往来的人流,生怕谁不小心撞着了她。
刚走到城西门口,姜辞忽然停下脚步,姬阳脚步一顿,视线顺着姜辞微变的神情看去。
那边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正靠在青砖墙上,怀里抱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刀,安静地立着,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们。
是楼弃。
他在等她。
姜辞一眼便认出了他,脚步蓦地顿住。
姬阳也察觉到了异样,眉头随之紧蹙,低声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姜辞转头对姬阳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姬阳伸手拽住她的手腕,语气微沉:“你要去做什么?你是都督夫人,最好少与其他男人纠缠。”
姜辞转头看他,目光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温度:“私人恩怨。”
话音落下,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转身径直朝楼弃走去。
姬阳站在原地,看着她身影远去,神情虽有不悦却无可奈何。
楼弃看着姜辞走来,笑着起身,语气带着他一贯的轻浮与倨傲:“我正好在此等你,想与你道个……”
话音未落,姜辞抬手就是一记巴掌,清脆响亮,直接将他那句寒暄扇了回去。
这一巴掌,不仅楼弃震惊,就连远处的姬阳也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楼弃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你……你打我做什么?我……”
姜辞没让他说完,第二记耳光紧随而至,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另一边脸颊。
楼弃抬起双手捂脸,目光惊怒交加。
姬阳站在原地,看着那被扇得直发懵的楼弃,竟没忍住,低声笑出声来。他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还有几分莫名的得意。
姜辞神色不变,冷声开口:“第一巴掌,因你欺我;第二巴掌,因你害百姓。”
她顿了顿,眼神冷冽如霜,“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滚出汀洲,凉州之地,也不准再让我见到你。”
楼弃还想开口,却被她眼中的寒意逼得噤了声。
他一言未发,呆立在原地。
而姬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和楼弃四目相对那一瞬,还特意挑了挑眉,笑得极其嚣张。楼弃目光一滞,恨不得原地挥刀。
姜辞走回来,神色自若地从姬阳手中接过包袱,道:“走吧。”
姬阳抬手将她护在身侧,眸中却闪着一丝笑意,低声调侃:“看不出来你动起手来还挺有架势。”
姜辞淡淡道:“对待无耻之人,就该如此。”
姬阳轻笑,步履轻松了些许,心中却止不住微微发热。
江水滔滔,渡船破浪而行,载着两人渐渐驶离宁陵城。
船头风正急,江面苍茫,姜辞立在甲板之上,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凝望着水天一线之间愈发模糊的宁陵城廓,目光明亮中隐含期待。
凉州,终于近了。
那是她的根,她的家,也是她无数次在梦中念起的地方。
她知那片土地风物奇峻、人情浓郁,知城南古柳如织,知她幼年随父亲在榆关河畔捉鱼追蝶。此刻,她站在风中,眸中映着天光水色,唇角不自觉泛起微笑。
而她身后的姬阳,却始终沉默。
他站在船舱一侧,望着远方逐渐轮廓清晰的凉州地界,心中却涌动着截然不同的情绪。
三年为质,那是他此生都不愿回望的岁月。凉州,不是归处,是噩梦。
那时候的他,尚是少年,却被迫低眉顺眼,受尽冷眼折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住在马厩,吃的是猪狗不如的残羹冷饭。
寒冬腊月,他赤着脚、穿着薄衫,被人驱赶着在雪地里奔跑。身旁是成群的俘虏,为了抢一口硬得像石头的冷馒头,彼此厮打。他靠着马匹的体温蜷缩成一团入睡,一夜醒来,双手僵青,脸颊还留着鞭痕。
他曾被人唤作野狗,连马奴都能在墙头指他笑骂,朝他扔石头。他只能低下头,躲在墙角,牙关咬得发颤,默默受着。
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光景。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自己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如今他回来了,却不是以复仇者的身份,而是以姜辞夫君的身份,陪她重返故土。
那张笑颜盈盈的面孔在眼前,姬阳一时竟不知是讽刺还是荒唐。他收回目光,缓缓低头,目光落在姜辞的小腹处。那处仍不显形的地方,此刻却在他心头重如千钧。
若她真的怀了孩子……那会是姜家的骨血。
他拳头慢慢攥紧,指节泛白。那股喜悦在脑海中只一闪,转瞬便被一股冰冷、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他突然不愿再看她,仿佛只要多看一眼,那些被压抑多年的屈辱就会被唤醒。
他转身进了船舱,在漆□□仄的狭室中坐下,闭上眼睛,像是想将那些回忆锁回心底深处。
一个时辰后,船靠了岸。
江风裹着潮意扑面而来,凉州地界已然在前。姜辞站在船头,看着熟悉的城影愈近愈清,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她正要唤姬阳出舱,不料帘子一掀,姬阳已走了出来。
他站在舷边,目光淡漠如常,脚步略显迟缓。
船身轻晃,正值下船之际,姜辞刚踏出一步,一个踉跄,身形一斜。前方的姬阳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拽,抓住了她的手腕。
可那只手,并没有立刻将她拉起,姜辞身子悬在半空,身后是水。
姬阳竟在那一刻,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他松开手,让她摔下去,也许,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没了。
一个不该存在的血脉,一个令他屈辱的姓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仇恨。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
两人就那么僵持在船舷边上,江风翻卷衣角,船身微晃,姜辞眼神微动,意识到姬阳的目光忽然间陌生——那一瞬,他看着她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干的陌生人,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些许抵触。
他最终没有放手。
姬阳用力一拽,将姜辞拉上岸,扶她站稳。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什么也没说。
姜辞却抿了抿唇,回想刚刚,他眼里的温度,真真切切地消失过。那不是习惯性的冷漠,而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几乎要爆发的敌意。
她忽而有些看不懂他了。
上了岸,姬阳在前默不作声地走着,姜辞亦不多言,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等候的马车早已备好,两人一前一后登车,相对而坐,却一路无言。
凉州榆关郡。
暮色沉沉,马车终于穿过城
门,缓缓停在城中一间客栈前。
姬阳掀帘下车,姜辞随后而至。客栈掌柜迎上前来,一见两人气度不凡,笑容谄媚:“二位贵客,不知是要一间上房还是两间……”
话未说完,姬阳已抬手打断:“两间上房。”
掌柜一愣,忙赔笑领命:“好好,二位请随我来。”
姜辞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情绪。
他似乎……又把她想要稍微靠近的那颗心推开了些。
姜辞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了随身行李,将包袱放在床脚,卸下发簪后靠着榻小歇片刻。窗外天光正好,榆关郡的风与宁陵不同,多了一份干燥而爽利的气息。
歇息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便起身出了房门。
一走出客栈,她便瞧见姬阳已等在门前。他站在阶下,背对着客栈,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街市。
姜辞下了阶,走到他身旁,语气轻柔:“我们走吧,这里我来过一次,不如我带你逛逛?”
姬阳闻言偏头看她一眼,轻应了一声:“嗯。”
他缓缓随着她步入街市。
姜辞走在前头,身形轻快,指着沿街的铺子和人流,一一向他介绍:“那是城北老胡家开的糖果铺,小时候我爱吃他家的蜜豆糕……前面那家缝衣的铺子,我娘说过手艺最好……”
姬阳默默听着,目光落在她唇角的微笑上,心神始终未曾真正落下。
他只觉得这些声音于他而言,有些聒噪,不是姜辞聒噪,而是这整座城,这一切关于凉州的回忆,让他无处遁形。
可他还是克制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一声,未曾表现出一丝不耐。
姜辞听得出来他情绪中的不安,眼中藏着沉沉郁色。她心中微动,没有继续言语,而是换了话题:“走,我带你去吃面。”
“这家面馆是我小时候跟父亲来吃过的,大概还记得位置……希望它还在。”
说话间,她忽然转身,轻轻拉住他袖子,牵着他走在街道一侧。
姬阳垂眸,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白净而纤长,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复杂的感觉。他不曾挣开,也未回应,只默默随她脚步往前走。
两人正走到一处拐角,忽听得马蹄疾响,一骑快马自侧巷飞驰而出!
姜辞一愣,下意识停下脚步,那匹马已然冲至眼前,惊起尘土,马蹄高扬,她身形顿时有些踉跄,险些被扑来的蹄锋卷入。
“当心!”
姬阳眼神一沉,几乎本能地出手,将她猛地拽入怀中。
第44章
他身形一闪,挡在她身前,寒意逼人的目光扫向来马之人。
那骑马之人也已勒缰停住,额上冷汗直冒,慌忙下马,连声赔罪。
“你竟敢在街上纵马,若伤了孩童、妇人,如何了得!”姬阳低喝出声。
那人战战兢兢地跪地谢罪,连连点头:“是小人莽撞,实在不是有意。”
姜辞从他怀中起身,面色仍微微泛白。姬阳转身看她,语气终于松了几分:“你可有受惊?”
姜辞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姬阳这才放过那人,冷声警告道:“不得再在街市纵马。”
那人连声应下,牵着马低头退去。
尘埃落定后,街市又恢复了喧闹。
姜辞理了理衣襟,轻笑一声:“看来榆关郡比我想的要热闹些。”
姬阳目光仍落在她肩头,似乎还未完全回神。
“走吧,”姜辞抬眸看他,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快到我记得那家面馆的巷口了,若是还在,就请你尝尝凉州人的手艺。”
面馆就在巷口那株老槐树下,招牌早已斑驳,灰瓦黄墙之间透着一股旧时风味。姜辞站在门前,有些惊喜地笑出声来:“还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先行推门而入。
掌柜是个鬓发灰白的老人,瞧见他们进门,眼神打量了两眼,笑着招呼道:“里边坐,两位吃些什么?”
姜辞看了一眼墙上的字牌,道:“两碗面,一碟酱瓜,再来一壶凉茶。”
掌柜点头吆喝着去了厨房。
店中桌椅简朴,木条靠椅漆皮斑驳,角落还有几个当地人喝茶闲聊的声音。姜辞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姬阳则落座在她对面。
他依旧沉默,目光落在窗外的人流,似乎对四下无甚兴趣。
姜辞也不强求,只轻声开口:“这里的面是宽的,汤底清淡,用的是凉州本地的鸡骨草熬的,我吃不惯紫川的油腻,总念着这口。”
姬阳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气氛短暂沉默。
良久,他忽然问:“你小时候来过几次榆关郡?”
姜辞有些诧异他主动开口,随即点头道:“就一次。我爹来办差,我粘着他来的。”
姬阳垂下眼,指尖在桌面不自觉地摩挲着。
“你喜欢这里?”他语气平平,却让姜辞停了一下。
她想了想,说:“是啊,因为没机会再来,所以才记得清楚。小时候我喜欢这里的胡饼、喜欢集市、喜欢夜里风吹过瓦檐时的声音。”
姬阳轻声笑了一下,不是愉悦的那种笑,而是讥讽似的嗤笑。
“凉州的夜风,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东西。”
姜辞一怔,没有回话。
两人之间又安静下来。
很快,面端了上来。热气缭绕中,那股淡淡的鸡骨草香扑鼻而来,姜辞搅了搅碗中的面,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
“还是这个味道。”她低声感叹。
姬阳低头尝了一口,汤汁清淡,面条筋韧,却如嚼蜡。他心中一处冷硬之地在涌动,却被他压了下去。他只是默默吃着,像是在吞咽过去的旧影。
饭后,姜辞起身付了钱,店外日头偏西,街上多了些收摊的人声。
她轻声道:“今日劳你陪我走这一遭了。”
姬阳没有看她,只低声问:
“那你可知,这城里有多少人恨我入骨?”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明白,今日他所有的冷淡与沉默,并非只是简单的厌烦,凉州对她而言是记忆,是依恋,是归属;而对他,是旧恨,是泥沼,是无处安放的羞辱。
姜辞却在此刻坦然的回答他:“究竟是你恨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人恨你呢?”
姬阳一时语塞。
姜辞缓声开口,语气中透着认真:
“既然我父亲愿意把我嫁给你,便意味着凉州将来要仰仗你这位东阳大都督的威名。而凉州的百姓,也将成为你需要守护的子民。”
她看着他,目光清亮坚定,“我出嫁那一日,他们便不仅是凉州人,更是你姬阳肩头的责任。”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些许,却依旧诚挚:
“所以今日,你能否暂时放下成见,陪我好好走走,看看这座榆关郡?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这里的百姓,与东阳的百姓并无二致。他们也曾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也在泥泞中挣扎求生。”
姬阳缓缓转头看向她,目光中多了一分复杂,像是挣扎,又像是动摇。
他迈步走到她身侧,语气不再冷硬,也不再讥讽,
只是道:“既然你说要带我看看,那便走吧。”
街市夜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隐入云层。姜辞领着姬阳在榆关郡街头缓步而行。
这里的烟火气与丰都截然不同,没有丰都的繁华喧闹,却自有一番温吞恬淡的韵味。行人三三两两,笑语盈盈,孩童追逐着纸鸢奔跑,炊烟升起的巷口飘来油炸豆腐的香气。
姬阳走在姜辞半步身后,目光静静扫过两侧店肆。他并未言语,却听得姜辞笑着道:“你看那边,那位卖糖人的老人,我小时候来时就看见过,不知道他怎么还在。”
两人走到街边一处摊位前,摊上摆着一排手工纸艺玩意儿。姜辞随手挑起一个机关灯笼,轻轻一拨,灯笼内部便缓缓旋转起来,纸面的花鸟图案随之展开,像是活了过来。
她一眼就相中了,递给姬阳:“你见过这个吗?”
姬阳接过,皱着眉看了半晌,却一时不知如何拨动机关。姜辞失笑,凑过去指了指底部的转轴:“这里轻轻一拨,它就会动。”
她话音刚落,手指已替他按上那处机关,动作自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姬阳指头一紧,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没有抽开。
灯笼旋转,纸面上的花鸟飞舞。姜辞望着灯影,眼底盈着笑意:“挺有趣的吧?”
“嗯。”姬阳应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未从刚才的触感中回过神来。
前方不远,一群人在围观打火花,火星飞溅而起,照亮街巷一角。姜辞兴致勃勃拉着姬阳靠近,一边看一边说:“小时候我最怕这个,总觉得会烧着人。”
火光里,她的侧脸被映得明明亮亮,姬阳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桥头另一侧飘来一股焦香气息,姜辞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他:“那边好像是烤年糕,我想吃。”
“我去。”姬阳没等她说完,已经抬脚走去。
姜辞目送他走远,唇角轻轻一勾,随即回头朝路边唤来几个小孩子,凑近他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小孩们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姜辞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们,孩子们欢天喜地跑走,不一会儿便拉来更多同伴,将她的话一一传开。
街头一阵起伏喧哗,姜辞站在桥上,抬眼望向远处灯火点点的夜空。
片刻后,姬阳从人群中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刚出炉的烤年糕。姜辞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他。
他走到她身旁,将年糕递过去,姜辞却忽然开口:“姬阳。”
“啊?”姬阳下意识应声,才刚转头张开嘴——
姜辞已经将手中的烤年糕塞进了他嘴里。
他一怔,眼前是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双眼睛映着桥下水灯,竟似浮着微微的星光。
“好吃吧?”姜辞轻声笑着,“出了榆关郡,可就尝不到了。”
她不等他回应,已转身自顾自往客栈方向走去。
姬阳咬着年糕,站在原地怔了怔,终于轻叹一声,迈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晚市归巷的人群,回到了那家简朴的客栈。
姜辞脚步微顿,在房门前回头。姬阳刚走过去几步,她在他背后轻声道:
“今日,谢谢都督。”
姬阳没有回头,只在走廊尽头微微顿了下,指尖在袍袖中缓缓蜷起。
第二日一早,天色已亮,榆关郡街头的烟火已起。
姬阳起身,披衣下榻,倒了一口凉茶下肚。
昨日她随口提起榆关郡的炸豆腐,他记在了心上,想着她既已有了身孕,更该好好歇息,他便打算独自去街上寻些热食回来。
他独自踏出客栈,一路往西街走去。街边茶摊已支起炉子,袅袅水汽升腾。
刚走不过几步,便听见茶摊边几人正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没?东阳大都督亲自去了宁陵治水,跟百姓一起搬泥挑沙,白日里泥水裹身,夜里跟大伙睡地铺。”
另一人惊讶道:“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他是个不通人情的乱世杀神,打起仗来寸草不生。”
又有个老头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慢悠悠说道:“哎,你们这都是听来的,我可是亲眼见着的。我前些日子才从宁陵回来,见都督亲自把军粮分给百姓吃,自己三日没沾一口热粥,你说这世上哪家将领做得到?”
有人插话道:“我还听说,他夫人是我们凉州人呢。”
“哎哟,那以后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货物运到东阳境内了?凉州和汀洲的商路要通畅喽!”
“都督夫人是凉州人,那我们这些人也算是跟都督沾了亲了。”众人一笑。
忽有人低声感慨道:“以后……东阳大都督,没准就是我们凉州的都督喽。”
“是啊,有这样的都督坐镇,我们就不用再怕打仗了。哪像那帮西凉军,杀人放火、抢掠烧杀,见了好的就抢,连鸡犬都不放过!”
这些话,纷纷扰扰,在姬阳耳边炸开。
他怔住脚步,眉目沉了沉,却没有立刻说话。他以为这只是街边闲谈,但继续前行,越过两条巷子,又在一个豆腐摊前听到一对老人说起他将粮食分给百姓、亲自抬伤员、深夜修坝关照百姓的事。
再往前,小巷墙头传来孩子清脆的歌声:
“宁陵水涨天欲塌,
东阳都督扛铁铲。
挑泥扛沙不怕苦,
分粮救人如自家。
白袍不沾百姓血,
笑问何人不识他?”
姬阳听得一愣,站定在原地。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墙后,走过去,拉住一个正跟小伙伴一起跳格子的孩童,低声问道:“这歌是谁教你们的?”
小孩仰着头,睁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天真地回答道:“是我们夫子教的啊!他说东阳大都督是个大英雄,会保护我们。”
那孩童说着,朝姬阳咧嘴一笑:“大哥哥,你长得真英武,好像那个大都督哎!”
姬阳一时无言,放开孩子的手,原地站了良久。
他目光落在远方熙攘街市与晨光之中,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童声歌谣的余韵。
原来,他以为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在意的事,如今却成了百姓口口相传的话语。
他也曾无数次冷眼旁观他人评价他“冷血残酷”“东阳杀神”,却不曾想过,会有人说他是好人。
那一刻,他心头忽然一震,像是多年来冷硬如铁的心,被谁轻轻点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
他忽而想到姜辞。
这一切的缘起,都始于她。
那颗被仇恨、战争和羞辱锻成的心,在这个清晨,被凉州人的朴素善意与一首歌谣,撬开了一道细缝。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提起热豆腐,快步往客栈走去。
清晨时分,阳光才刚照亮榆关郡的屋檐。姜辞倚在客栈二楼的窗前,手中还捏着一角帘子。她低头望去,只见街市已渐渐热闹起来,卖菜的吆喝声、早点摊飘出的香味,与早起孩童的追逐声交织成一幅人间烟火图。
而她的目光,却只停在一个人身上。
姬阳走在街上,一手提着食盒,神情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那种冷硬紧绷的模样。他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眉间那道拧紧了许久的褶皱,竟悄然舒展开了些许。
街边还有人围坐着谈笑,依旧在传着他的事迹。
姜辞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掠过一抹柔光。她轻轻将窗合上,回到榻上,闭上眼。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轻一声敲门。
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披了件外衫,才“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
姬阳站在门外,一身晨色微露的风尘气息。他走进来,将手中的豆浆与炸豆腐放在桌上,语气不甚自然却低声道:“趁早市还热,我给你带了回来。”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唇角一弯,带着刚醒的慵懒语调道:“都督辛苦了。”
本以为他只会点头不语,却
没料到他竟一反常态,轻声回了一句:“外头的榆关早市,也挺热闹,倒也……别有风味。”
她转过身去,掩住脸上的笑意,眼波轻转走向梳妆台前,铜镜中照出她唇边的一抹狡黠:“都督,银霜不在身边,你可否帮我梳一下头发。”
第45章
这一句话,像是拨了一下风中紧绷的弦。
姬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许久才迈步走上前。指腹轻轻碰过梳子的檀木把柄,停顿了一瞬,却始终没落下动作。
他望着铜镜中姜辞的脸,目光一触即收,喉结微动,语气别扭:“我……手重,不适做这事。”
话音刚落,他已将那把梳子轻轻放回桌上,脚下退开半步,像是怕再待下去便会犯错似的。
“我在楼下等你。”他语气克制而短促,像在压抑什么。话说完,已阔步走出了房门,步子快得像在逃。
门扇合拢那一瞬,姜辞终于放肆地笑了出来。她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唇边笑意温软,眼底浮着一层藏不住的光。
午后的阳光从榆关郡东城区斜洒下来,落在街角墙砖上,投出一格一格的暖影。姜辞与姬阳并肩走在小巷间,步子缓缓,街边叫卖声、孩童嬉闹声与茶摊上的闲谈声此起彼伏。
“听说那位东阳大都督,是亲自把伤员从泥水里背出来的。”
“唉,战将也有仁心,这人当真不一样。”
耳边一句句落入,皆是对姬阳的夸赞。姜辞忍不住笑了,抬手啪地一声拍了拍他肩膀,笑得意味深长:“都督,无论他们是玩笑还是扯闲篇儿,你可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姬阳被她拍得肩膀一沉,眉心微蹙,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口,姜辞已背着手走远了几步,语调轻快,像是对他那副冷脸并不在意。
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小巷转角处,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蹒跚迎上来,衣衫朴素却整洁,满是风霜的脸上浮着一丝迟疑,眼中却藏着期盼。
“这位姑娘……”老妇人嗓音嘶哑,拦住姜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二位……能帮我修一下屋子吗?”
姜辞停下脚步,微微一怔,旋即低头问道:“您家里没有人了吗?”
老妇人轻轻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丈夫与儿子早年上了战场,都没能回来,家中只剩我和一个久病的孙儿。这些日子雨水多,屋檐塌了一角,本想出门请几个年轻人帮忙修修,恰好瞧见你们路过……”
说话间,老妇人抬手指了指巷子尽头那栋低矮的瓦屋,屋角的檐瓦坍塌了一片,木梁露出焦黑的伤痕,似是前几日雨夜中被雷击伤。
姜辞顺势望去,目光落在那处残破之处,又回头看了一眼姬阳,唇角带笑,眉眼微挑:“大人?”
姬阳冷淡地瞥了那屋子一眼,双臂抱在胸前,语气淡得像是在拒绝一场麻烦:“修屋顶不是我们该做的。”
姜辞却没听劝,径直朝老妇人点头:“您带路吧,我们尽力而为。”
姬阳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良久,他才低声啧了一句,解下外袍扔在一旁的木架上,卷起袖子,提起锤子走了过去。
屋后那口梯子年久失修,姜辞扶着老妇人借来一条结实的竹梯,姬阳登梯而上,阳光在他背上投下沉稳的影子。
他动作利落,步步沉稳,站定之后,俯身检查破损的瓦梁,一言不发。
老妇人端来一盏粗茶,放在桌上,笑着道:“看姑娘和这位公子,想来不是本地人罢?”
姜辞接过茶盏,温声道:“我们是从宁陵过来的。”
“宁陵……”老妇人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挂念,“那儿的水患不知如何了。前些日子,孟使君还来郡里筹粮,好些街坊都把家中余粮拿出来捐了,就盼着那边的百姓能熬过去,不至于断炊。”
这番话落入姬阳耳中,手中动作微微一顿。
姜辞站在屋下,抬头看着屋顶,只见他抬手一下一下将裂开的木板敲正,又将新瓦片铺上,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干净利落,竟比寻常工匠还要认真几分。
她收回目光,轻声应道:“是啊,好在如今,他们已熬过最难的时候。”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眼中泛着欣慰的光,连连点头。
姬阳身上的袍摆被风拂起,汗珠在额角滑落,他却没有半分停顿,眼神专注。
屋旁的小少年趴在窗边,双眼闪着亮光,忽然朝姜辞笑着喊道:“姐姐你夫君好厉害!”
姜辞听了,眸光一转,嘴角轻轻一弯:“是啊,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屋顶上的人手中动作一顿,锤子敲在瓦片上的节奏忽然慢了一瞬。
小孩眨着眼睛又问:“你们会吵架吗?”
姜辞佯作认真,语气低了几分:“他不敢。”
姬阳依旧沉默,只是眉头轻轻挑了挑,却未做声。瓦片最后一块稳稳安上,屋顶修缮完毕。
下屋时,姬阳顺着梯子一步步走下,手掌还残着木屑的粗糙,汗水打湿了后背的中衣。老妇人连声感激,非要留二人吃顿便饭。姜辞不等姬阳开口,便替他点头应下。
“难得有热饭,要不我们一起?”她笑着说。
姬阳看她一眼,终究没有反驳。
屋内的饭桌简陋,但香气扑鼻,柴火炊烟里飘着久违的农家味。
老妇人端出自家腌的菜脯和豆汤,一边布菜一边絮絮念着感激的话。
姬阳没怎么说话,只是吃着,偶尔抬眼看一眼姜辞。她袖口挽起,脸上带着未散的汗意与笑,眼里没有隔阂,也没有负担,那是他在丰都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忽然明白,为何她非要留下来帮忙。
因为她真的在意在里的一切,就像她在意宁陵百姓一样,遇到他们的事情,她总是义无反顾。
饭后临别时,老妇人将一包腌好的咸菜硬塞进姜辞怀里,笑道:“自家腌的,不值几个钱,但配饭吃倒也下得了口。”
姜辞接了下来,含笑应谢,忽而想起老妇人曾提及孙儿久病在床,便主动开口道:“老人家,我会些医理,若您不介意,我给令孙诊诊脉可好?”
老妇人一怔,旋即感激涕零:“姑娘愿意出手相助,我们祖孙两个感激不尽,只是家中实在拮据,拿不出诊金……”
姜辞柔声道:“这一包咸菜,便是诊金了。”她笑意盈盈,看不出半分施恩的姿态。
老妇人闻言,连连称谢,目中泛起热泪,口中念着:“姑娘与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像你们这样的人,日后定有好报。”
姜辞走进厢房,给那病中的少年搭脉片刻,眉头微蹙:“是肺病,拖得久了需好生调理,不能再耽误。”
出了门后,姜辞拉着姬阳一路走到城东一家药铺,将药方写下,交予掌柜,又附上一纸地址,道:“这药麻烦你按方抓好,每十日一剂,送到这位老人家门前。”
掌柜点头应下,只是看了眼药方后,道:“这药贵得紧,姑娘可得先付些银钱。”
姜辞低头翻了翻衣襟,随即取下发间的一支素玉簪子,轻轻放到柜台上:“这支簪子折价应当够吧?”
掌柜拿起一看,点头称是。
姬阳在一旁看着,忽然出声:“我带钱了。”
姜辞笑着摇头:“没事,这点事我来。”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
姬阳动了动唇,终究没再多言。
出了药铺,两人并肩走了几步,街角一抹日光斜落在姜辞鬓边,簪子不见了,她却神色如常,只偶尔伸手拢拢发丝。
姬阳忽然顿住脚步,道:“我好像落了点东西,你先在这等我一下。”
姜辞点点头,站在街边等他。
姬阳转身折回药铺,悄悄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这笔药钱算我的,把那支簪子还我。”
掌柜拿起银子,连声应是,小心翼翼将那支簪子递还。
姬阳接过簪子,随即小心收进怀中,转身离去,神色淡然,仿若无事。
他重新走回姜辞身边,神情一如方才,连步伐都不紧不慢。
姜辞转头看他,笑问:“找到了?”
“嗯。”姬阳淡淡应了一声。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城东的街市逐渐稀落,拐入一处开阔的土路时,前方豁然开朗,一座马场映入眼帘。
姜辞脚步微顿,站在马场外侧的篱笆边,目光被那些奔腾而过的马匹吸引。她下意识走近两步,眼神追随着一匹高头大马,神色中有一丝难得的出神。
姬阳也止住脚步,淡淡看了她一眼。
“怎么?”他问。
姜辞看向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向往:“我小时候觉得马很威风。但我爹说女孩子不适合骑马,就从来没学过。”
姬阳沉默了两息,随即开口,语气平平:“你想骑吗?”
姜辞回头看他,像没听懂似的:“嗯?”
他目光落在她眉眼之间,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我问你,想不想骑。”
姜辞眼睛微微一亮,点了点头:“想。”
姬阳没再说话,只抬手招呼了一声马场的执事,低声吩咐几句,很快便有人牵出一匹温驯的栗色马。
姜辞站在马前,犹豫片刻。马儿比她高出许多,鼻息喷得她额前发丝微动。
“怕了?”姬阳忽然出声。
姜辞挑眉看他:“大人在此,我怎么会怕,你可是在马背上横扫四方的人,能站在你身边,就应该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退缩。”
“很好。”他语气不带情绪,却不自觉地嘴角略动。
他没再多言,牵过马绳,将马稳稳牵至她面前,自己走到马侧,手自然朝她伸出,语气平稳:
“脚踩我手上。”
姜辞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姬阳已半蹲下身,左手成托。阳光落在他肩背,那双惯持刀剑的手掌就在眼前。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将手轻搭上他肩,踩上他掌心。他的力道沉稳有力,既不逾矩,也不迟滞,将她一把托上了马背。
她在鞍上坐稳,还未从动作的顺畅中回神,便听见身后衣袍微动,姬阳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她的心脏“咚”地一跳。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空隙,肩背相贴,他的呼吸隔着衣衫扑在她颈侧,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
“抓紧马鞍。”
姜辞“嗯”了一声,低头去握马鞍,却发现手心有些发烫。
明明是她主动提出要骑马的,可此刻真正靠近了,反倒有些无措。
她刻意看向远方,压下心中莫名的紧张。
这不过是一次骑马,她安慰自己。
可在这晃动的马背上,耳边风声一啸而过,身后人的气息沉稳如山,她竟莫名生出一种……安稳的错觉。
姜辞低垂的眼睫颤了颤,不敢转头看他。
马缓缓起步,穿过马场边缘的小径。
他靠近她耳边,一点点教:“双腿夹紧,别光靠我带着你,马感觉到你怕就容易乱。”
“试试自己握缰绳。”
“坐直,背别躬着。”
他的声音一贯冷淡,姜辞乖乖照做,不多时竟真的能配合着他的节奏坐得稳当。
风穿过耳边,马蹄声踏踏轻响,姜辞头发拂到他下颌,他却没动,只是垂着眸子,一时静默。
良久,姜辞忽而轻声道:“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耐心。”
姬阳闻言眉一挑:“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
姜辞噗嗤一笑,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缓缓骑着马,穿过空旷的草场,落日的余晖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悄然交叠在一起,姬阳摸出怀中的那个簪子,不动声色的给姜辞插回了头上。
雨点不知何时悄然落下,初时只是零星几滴,转瞬间却密密洒洒,如丝线织帘般垂落天幕。马儿耳朵轻颤,打了个响鼻,脚下慢了几分。
姬阳抬头看了一眼阴沉天色,低声道:“看来这雨,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我们得回去了。”
姜辞应了一声。
他翻身跃下马背,落地干脆利落,他转身朝她伸出手来,神色淡定,语气低稳:“下来吧。”
姜辞怔了一瞬,却还是将手搭上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臂弯收紧,将她从马背稳稳接下。脚尖触地的一瞬,她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莫名的悸动。
雨渐密,二人顾不得多言,快步寻到路旁一处旧棚子暂避。雨帘遮住了马道,天地间只剩潺潺水声和檐下潮湿的草香。
姜辞站在棚中,伸手理了理鬓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手指却在耳侧一顿。
她指腹轻触之处,微微一愣,摸到了一枚熟悉的簪子——那是她今天亲手摘下的素玉钗。
她转头望去,只见姬阳站在她身侧一步开外,手背负在身后,目光平静地望向雨幕之外。雨丝在他肩头织出一层细细水光,他未觉,侧脸清俊冷峻,眼神却静若深潭。
檐下昏黄天光映着他薄唇紧抿的线条,仿一张沉静如画的面容,冷冽得近乎不近人情,却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姜辞忽然察觉腹间一阵隐隐作痛,眉头微蹙,伸手捂住小腹,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弯了下去。
姬阳眼角余光一闪,立刻转身看她,语气一紧:“怎么了?”
“……不知为何,腹部有些酸胀。”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脸色也有些不对。
姬阳眼神一变,二话不说便将外袍解下披在她肩上,低声吩咐:“别动。”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朝街口的药铺快步奔去。
姜辞本想抗议,却被他低沉冷硬的语气压住:“动了胎气怎么办?”
她一愣,神情微变,低声道:“那日之后,我就让晚娘熬了避子汤,放心,我不会让都督为难,有一个你不喜欢的孩子,我也没有准备好,和你有一个孩子。”
姬阳听到这句话,好像是自己藏着的秘密被人撕开暴露在日光之下,明明他本也是这样想的,可心头却莫名沉了几分,泛起一丝说不清的难过。
他喉咙轻滚,低声道:“那就好。”
说罢将她放下,半息都没有停留,也不等她抬步便往雨幕中走去,背影冷硬,步伐却隐约透着几分落寞。
第46章
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姜辞便收拾妥当,走出客栈。
门前的马车早已备好,姬阳站在一旁,身披黑色长袍,双手叉腰,神情冷峻。见她出来,他一句废话也没说,只是走上前,将她手中的包袱接过,利落地放入车厢中,低声道了一句:“走吧。”
姜辞无言,上了马车。车轮滚动,马蹄声清脆,一路尘土飞扬,却也一路沉默。
她不知姬阳又是怎么了,自昨夜回去后,话便少了许多,眼神也冷了几分,仿佛又退回到初见时那副疏离的模样。
他坐在车外,她在车内,马车晃晃悠悠,像两人之间摇摆不定的距离。
到了渡口时,姬阳依旧没有等她,自顾自跳下马车,快步往前走去。姜辞轻叹一口气,只得紧跟其后。
上了船,姜辞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倦意:“不知我又做了什么事,让都督不高兴了?”
姬阳坐在舱尾,闻言忽然抬眸,眼神淡淡,没有一丝温度:“你没做什么,是我不想和你走得太近。”
话落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姜辞垂下头,拢了拢膝上的帕子,不知如何应答。
她本以为,他的心正在被她一点点捂热,可现在看来,是她自作多情。
船靠岸,回到宁陵渡口,姬阳照旧走在前头,步履如风。
姜辞提裙随行,几步之遥,却仿佛与他相隔千里。
二人穿过堤坝旁的军营时,营帐前已围了不少兵将。那原本是一片空地,此刻却停满了二十余辆马车,马蹄旁落着厚重的车辕印,似是刚赶到不久。
姬阳脚步一顿,目光瞬间冷凝,几步迈上前去。
越白与杜孟秋立在车前,见他赶来,神色微动,同时拱手行礼。
“都督。”越白低声道,“是那批被劫的粮草。”
姬阳眉头一拧:“你们找回来了?”
越白摇头,语气也有些凝重:“不是
,是今早几个村民押车送来,带着一封信。”
“信里说的什么?”姬阳沉声问。
越白舔了一下唇,深吸一口气,终究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把信递给姬阳。越白在旁低声补了一句:“村民说,是有人让他们带来的,那人衣着寻常,看不出身份。”
姬阳接过信,展开一看,眸光顿时一滞。
那熟悉的字迹,笔锋如刀——
“我归还这些,只为一人。姜辞,希望你喜欢这份生辰礼。”
落款:楼弃。
姬阳手指发颤,信纸哗地一声被他握紧。
此时,姜辞方才缓步走近。她似是才听清前头的动静,一步步走到营帐前。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姬阳却已忽然转身,目光冷如霜刃,唇角绷紧,嗓音低沉森冷:
“很好。”他一字一句,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力气,“你竟与瀚北的楼弃私下往来……姜辞,你当我是什么?”
姜辞脚步一顿,眉心微皱:“你说什么?”
姬阳没有解释,只将一封信猛然甩出,纸团在风中翻飞落下,他声音压抑得几乎颤抖:“这批粮草,是他送给你的生辰礼。你该很高兴吧?他亲笔写着——只为你一人。”
姜辞怔了一瞬,俯身拾起信笺,将纸打开,目光扫过那陌生的笔迹,眉心微微拧起,喉间仿佛有一瞬的滞涩,但她抬起头时,语气依旧冷静: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姬阳,你不要妄加揣测。”
“你不认识?”姬阳冷笑,“他会把整整二十车粮草送来?”姬阳眼底寒光逼人,声音沉冷,“这可不是几袋粮米,这是能救宁陵百姓两个月的口粮!”
姜辞静静望着他,眼中看不出慌乱,语气平缓得近乎冷淡:
“你若信我,我无需解释;你若不信,我说什么,在你听来都是借口。”
“姜辞——”
“我与他从未有过任何私交。”她打断他,声音微凉,却不疾不徐,“你若要查,便去查;若你觉得我该担责,那也无妨,都督想如何处置,尽管开口。”
四周军士目光或惊疑、或避让,营帐前一时间鸦雀无声。
姬阳看着她,唇角微动,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情绪翻涌至喉口,他指节微微发白,紧握着拳头,克制住想要拔剑的冲动。
他缓缓扫了一眼四周围观的将士,面色沉如水,终是冷声道:
“你先回去。”
姜辞拢着衣袖,默默转身离去,她脚步不疾,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委屈。
她不明白那个叫楼弃的人为何要做这些事,也不明白姬阳为何可以因一句话就全盘否定她,如今还成了众矢之的,被这莫名的一封信推到了风口浪尖。
营帐中,姬阳负手而立,眉目沉如暮色,营灯将他映得愈发寂冷。
他刚刚遣走姜辞,气还未散,帘幕忽地被掀起,越白快步进来,低声道:“都督,擒到了一个人。”
姬阳眸光一寒,冷声道:“带进来。”
不多时,两名军士押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女子手腕上缠着铁索,步履踉跄,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那是苏玉。
她被押至营帐中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是风尘与血污,眼神却仍倔强。
姬阳上前两步,抽剑未出鞘,只以剑鞘抬起她的下巴,俯视着她,嗓音低冷如冰:“就是你,在疫区之事上造谣生事,害我夫人受尽流言?”
“说。”他逼近半步,声线沉下,“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苏玉被迫抬头,喉头动了动,却冷笑出声。
“要杀要剐就快点,别废话。”她眼中依旧冷淡,仿佛并不惧死。
姬阳眸光一暗,将剑鞘缓缓收回,淡道:“我不打女人。”
他顿了顿,又道:“可你是探子,冒充凉州百姓混入宁陵,在疫区下毒散播谣言,是想离间我与凉州的关系?”
苏玉嗤地一笑,眼中讥讽却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藏也藏不住的悲凉。
她的唇动了动,似是不愿多说,可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一幕——
那日夜色沉沉,她与楼弃刚离开宁陵,还未远行,便觉后方有人追踪。
她想逃,楼弃却没动。
只是一掌,将她自马上击下。
她惊怒交加,刚要质问,楼弃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清醒而冷静:“她需要一个人为她清清名声。”
“苏玉,帮我,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凉薄。
“你去顶罪。”他说,“姬阳不会杀你的,活下来。”
不等她回应,他已拨转马头,沉声道:“一定要活下来。”
下一瞬,他催马绝尘,只留下苏玉一人倒在荒野。
不久后,越白便带人将她擒下。
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逃出楼弃那张布了许久的棋局。
她曾以为,他们一同饮酒共战、出生入死的这些年里,楼弃待她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可当他要舍弃一个人的时候,依旧如同以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连个眼神都不肯多留。说什么要她活下来,不过是一句好听的场面话,他擅长的,从来都是这些。
如今身陷囹圄,被押跪在这军帐之中,她反倒忽然觉得,有些事,再说也无益了。
苏玉眼神缓缓垂下,睫毛掩着眼底一寸微光。她引以为傲的骨气,此刻也被连日的疲惫与疼痛慢慢侵蚀得所剩无几。
沉默片刻,她终是低声开口:
“是我。”
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她抬起头,望着姬阳,眼中不再倔强,而是冷静到近乎麻木:“是我做的。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夫人,因为自始至终,我讨厌的都是你。”
她一字一句,咬着牙,仿佛要将压在心口的情绪碾碎:“我只是想让你在宁陵百姓眼中,成为一个失败者。”
她语气不急不缓,却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锋刃。
姬阳微微偏头,目光冰冷地落在她脸上,语气却依旧平稳:“幽州人?”
他眯起眼,“是楼弃派你来的?”
苏玉没有回避,只是冷笑一声:“你还真看得起他。”
随即反唇道:“我没有同伙,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同伙?你以为我们瀚北的人都是废物?”
她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光,似是嘲弄,似是骄傲,仿佛就算身陷囚笼,也要咬住最后一口气。
姬阳冷冷看了她一眼,显然已不耐与她纠缠。他转身吩咐道:
“押下去,想办法让她开口。”
军士上前将苏玉按住,利索地拖出了营帐。
翌日清晨,雾气刚刚散去。
姜辞带着晚娘与银霜一同赶往疫区。马车上载着米糕、药粥与干粮,她亲自准备的。
刚绕过北街,尚未抵达疫区,远远便看到城北的城门之上,吊着一人。
晨风拂过,那人衣袍破旧,双手高高吊在城墙上,头低着,乌发垂落,整个人被晒得毫无血色。
姜辞心中一震,定睛看去,那人正是苏玉。
她眉头一拧,快步上前,守门的士兵认得姜辞,立刻躬身行礼。姜辞止住脚步,指着高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卫回道:“回夫人,这是昨日都督擒下的瀚北探子。”
“她便是在百姓药中下毒之人。都督命人将她吊在此处,给宁陵百姓一个交代,也算是让她赎罪。更是警醒城中有心之人,不要妄动歪心思。”
姜辞仰头看了一眼。
苏玉的双腕已被勒出深深血痕,血已经干涸,沾在破损的衣袖上。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微微一颤。
而那高墙之上的人,似也察觉有人注视。
苏玉缓缓抬头,目光隔空落在姜辞身上。
眼中没有哀求,也没有羞愧,反倒是一如既往的讥诮与不屑。像是在说:“我成了这样,你是不是很满意?”
姜辞站在原地,面色凝静,片刻后道:“她害死了不少人,偿命也是应该的。”
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说罢,她收回目光,与晚娘并肩
踏入疫区。
疫区如今已有序许多,姜辞一入内,便有百姓围上前来,眼神中带着难掩的羞愧与迟疑。
有年长者眼圈一红,拱手低声:“夫人,前些日子,是我们冤枉了你,实在对不住……”
也有些年轻人抿着唇,半晌也挤不出一个字,只低着头,默默站在一旁。
姜辞看着这些人,语气温和却不软弱:“我不会怪你们。”
她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语声沉静:“只是经此一事,日后若再遇事,希望你们能先想一想,再动怒,别再让旁人轻易利用了你们的善意与愤怒。”
众人连连点头,面露愧色。
晚娘与银霜此刻已开始分发食物,孩子们奔跑而来,空气中终于浮动出些久违的人声。
姜辞望着这一切,眼角却忽然泛起一丝冷意,低低嗤笑一声。
“燕渡……是吧。”她喃喃,“这也就说得通了。”
那个自称燕少侠的江湖游侠,明明来历不明,却能出手利落、指点精确。
她想了想,忽然抬头,唤来银霜。
“你还记得那日我扯下他的令牌吗?”
银霜点点头:“在姑娘梳妆台上,我还帮您拿过。”
姜辞神色一肃:“你现在就回去一趟,把那令牌收好,藏在你那边。千万不要叫都督看到,听到了吗?”
银霜眼神一震:“姑娘是怕……”
姜辞打断她,语气略急:“别问那么多,快去。”
银霜连忙应下,匆匆转身离去。
姜辞站在原地,心头微微发紧。
姬阳误会她与楼弃牵扯不清已够叫她头疼,那枚令牌若再落入他手,只怕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银霜匆匆回到姜辞的屋内,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打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却空空如也。
她眉头紧锁,又转向旁边那只雕花匣子,小心翼翼掀开盖子,一层帕子、一只钗、一卷书信,皆不见令牌踪影。
她有些慌了,回身环顾屋中——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缓缓从她身后响起,声线沉稳,却如锋刃破风:
“你是在找这个?”
银霜心口一震,猛地转身。
姬阳正站在门口,身形高大,黑袍未解,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块乌木令牌。
屋内的空气,霎时仿佛凝固。
第47章
银霜怔怔看着那块令牌,半晌说不出话来。
姬阳迈步进屋,目光冰冷,带着一丝近乎审视的沉静。
“这块令牌,怎么会出现在姜辞手中。”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她身上,嗓音低沉,“我再问一遍,你来,是在找这个?”
银霜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指尖绞紧了袖角,额间已经沁出细汗。
姬阳望着银霜,神情冷峻,手中仍把玩着那枚乌木令牌,沉声开口:
“我不会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银霜脸上,一字一句道:“你去把她叫回来,我听她亲口对我说。”
银霜不敢迟疑,连忙退身而出。
此时疫区内,姜辞刚将最后一筐烧饼交到百姓手中,低声嘱咐几句后,又去查看仍未痊愈的几位病人,见情况稳定,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帘子忽然被掀开,银霜一脸慌张地奔了进来。
姜辞转身看她:“怎么了?”
银霜走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姑娘,那块令牌……被都督先一步找到了。”
姜辞心中一沉,脸色微变:“他人呢?”
银霜小声回道:“在屋里等你,说要听你亲口解释。”
姜辞沉默了一瞬,目光微敛,终是点头。
屋内气氛凝重,门口廊下的风铃发出轻响,窗外蝉声细碎。
姜辞进屋时,姬阳正站在案前,背对着她,身影冷硬如山。他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着,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不悦。
两人分坐桌前,谁都没先开口。
半晌,姬阳才率先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压迫:“这块令牌是瀚北的通关信物,怎么会出现在你房里?”
姜辞静静看着他,神情沉着,反问道:“都督,此刻你是愿意耐心听我说了?”
姬阳没有回应,只盯着她,默认了。
姜辞吸了口气,语气平缓却不乏锋芒:
“那人自称燕渡,最初与苏玉兄妹相称,身份不明,但是偏偏对我多有关照,我内心也总觉得他是有意接近。百姓中毒后,我起疑,便设局试探,他夜闯我房,我趁他不备,从他怀中扯出了这块令牌。”
姬阳听着,眼中神色微动,却并未出声。
姜辞顿了顿,又道:“本想着查清他的来历后再与你细说,可紧接着我们就去凉州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姬阳忽然开口,打断她,语气压低。
姜辞唇角微动,笑意淡淡,却藏着一丝讥诮:“都督一向对我并无信任,我若提前开口,只怕今日这场问话,还会更早一些到来。”
“你心里,”姬阳盯着她,“我就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不能明辨是非的人?”
姜辞抬眼看着他,神色不避不让:“在丰都的时候,你将一封信甩在我面前,未查便信我通敌,直接判了我死罪,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你问我为何不说,我又该如何说?”
她语气不急,却句句不退,带着忍了许久的委屈与倔强。
“我原是想等查明那人的身份,再告诉你,不想你误会……但最终,你还是误会了。”
姬阳沉默片刻,语气低沉:“你怎么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听你解释?”
“事情都还没发生,你便先给我下了定论,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愿给你机会辩解,可你给我机会去听你的解释了吗?”
他盯着她,语速稍缓,眼中似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火意:“若我真是那般无情无理之人,昨夜在营帐前,便该就地处置你,先杖十军棍。”
姜辞垂眸,静了一息,忽而抬眼,神色清淡:“看来都督昨日确实动了将我拿下的心思。”
姬阳呼吸微顿,像是被她这话激得胸口一闷,却终是没有反驳,只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过你。”
他顿了顿,似是压下所有情绪,才沉声开口:“但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别让我全然不知,连防备都来不及——我的下属看到了那封信,他们会怎么想?你是我姬阳明媒正娶的夫人,却被楼弃牵扯其中,我能不怒?”
姜辞望着他,眼中的冷意渐渐褪去,神情缓了下来,眉宇间多了一分郑重。
她直视着姬阳,语气坚定而沉静:
“我既然嫁给你,无论我是凉州人,幽州人,还是北庭人,我都不会背叛你。”
“更何况,如今我的命,凉州百姓的命,都还握在你手里。”
她微微顿了顿,声音一寸寸柔下去,却不失分寸与分量:
“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先告诉你。”
姬阳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起身,走到案前,收起那枚乌木令牌:“这块令牌,我拿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身后忽然传来姜辞低而清晰的声音:
“我只有过都督一个男人。”
她语气极轻,却字字分明,“也请都督,别再揣测我与旁人。”
姬阳身形一顿,背影微动,终究没有回头,只淡淡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
北城门下,天色愈沉。
一整天过去,城墙上的苏玉始终没有出声,她悬在风里。
乌云压境,厚重得仿佛要掉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泥土腥味,连守卫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苏玉缓缓睁开眼,睫毛早□□涸的血黏在眼皮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角,咽下一口血腥气,抬眼望向渐暗的天色,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唇边慢慢浮起一丝笑。
“时机……要到了。”
说着,她咬紧牙关,用右手抓住自己左手大拇指的根骨,忍着剧痛猛然一扭——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骨头断了。
疼得她满身冷汗,可她眼神一丝不动。
指骨错位,她左手微微收缩,顺着雨前湿滑的麻绳一点点挣脱,血肉被勒得几近剥皮,她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片刻后,她终于将左手挣出,又迅速解开右腕的绳索,整个人无声地蜷缩下来,趁着夜色,在风中悄然扒住墙面。
她翻身爬上高台,动作利落得不像是一个被吊了一整天的人。角落里,一名巡逻守卫正倚着石柱打盹,未及反应,喉间已被她一把捏碎。
守卫应声倒下,无声无息。
苏玉俯身,取下他身上的外袍穿上,又从他腰间拔出水壶,仰头大口灌了几口,眼眸重新恢复了些许冷光。
风卷起她换上的盔甲下摆,远处,宁陵城灯火摇曳。
她望着这座城,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楼弃,你休想抛弃我。”
话音一落,她转身,身影迅速没入黑夜。
此时夜已深。
宁陵上空的天像是垂了帘子,一点星光都不露,黑得沉闷压抑。
风在夜里游走,没有呼啸,也没有狂暴,却带着一种叫人骨头发冷的湿意,贴着营帐一层层掠过,将灯火吹得一晃一晃。
军中此刻安静得近乎不自然,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靠聚在一起闲聊,哨声断续,远处的狗忽然低低呜咽了几声,又像被什么压住似的,归于沉寂。
东城墙上的哨楼上,火盆烧得很小,守夜的士兵哈欠连天。
就在这时,宁陵西郊的堤坝底部,一块早被水浸泡松动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寸。
没有巨响,也没有断裂,只是一点点泥浆,从石缝间缓缓渗出。
一只野兔从堤旁窜过,嗅了嗅那一抹湿气,猛然往回跑了出去,留下一串细小爪印。
银霜在屋中打着瞌睡,手还搭在铜炉边,姜辞斜靠在榻上,刚闭上眼,晚娘正在收拾桌子上刚才吃完的残余。
是风,夹着泥土腐烂与青草翻潮的味道。
姜辞睁开眼,望向窗外。
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的心,莫名沉了一下。
营帐之中,灯火幽昏,几根未尽的香蜡晃出些细碎的光。
姬阳站在案前,手指正缓慢划过宁陵外围堤坝图,神色凝着,似在斟酌某一处细节。
忽有急促脚步声从营外传来。
“都督。”杜孟秋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未干的雨,发梢滴着水珠,披风上染了薄泥。
他拱手一礼,语气压低:“属下刚从堤坝西南段巡回来。城外已经开始落雨,虽不大,但……雨势不稳。”
姬阳抬眼,眉间微拧:“说重点。”
杜孟秋点头:“西坝底部,有一段土层开始松动,脚下踩着有回响,不像表面看得那般结实。”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可能不是大事,但也不该这样。”
营帐内沉默一瞬。
姬阳指尖顿住在图纸上的那一段,那里正是数月前楼弃带人修建的区域。
他神情未变,只低声道:“让工兵连的人过去查一查,叫人拿上丈尺与探桩,不许大意。”
“是。”杜孟秋应下,却迟疑了一下,又问:“都督……需不需要叫郡守大人一同过去看看?他那日在修坝时,好像对那一段记得最清。”
姬阳眼神动了动,语气淡淡:“不必。”
“今日他在城南监工,帮百姓修缮房屋呢。”
杜孟秋闻言,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姬阳静静站在原地,指节轻敲着案上的堤防图,眼神落在西南坝段一处标记上,眉心微蹙。
他忽然想起——那处堤段,当初楼弃曾亲自参与修缮。
那时他未多想,如今细思,却有几分说不出的不安,在夜雨将临之际悄然蔓延。
他沉声吩咐:“陆临川,你先回郡守府。”
“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说罢,他披上外袍,提剑出了营帐,快步追着杜孟秋的方向而去。
陆临川回到郡守府时,雨已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与瓦片上,雷声在天边滚滚炸开,一道连着一道,似有猛兽在云层深处翻身低吼。
屋中烛火摇曳,帘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姜辞起身,将窗扉一一合上,手指不自觉拢紧衣袖。
她目光顺势落向院外一处,那是姬阳暂居的偏屋。
漆黑一片,连一盏灯都未点。
按理说,现在堤坝那边也没什么事儿,这时候他应已从前营回府,哪怕只是小憩,也不至于一屋黑沉。
姜辞眉头微蹙,转身吩咐:“银霜,你去看看,陆司马回来了吗?”
银霜点点头,提裙出了屋。
屋内一时间只余风雨声敲窗,姜辞走回桌边,拿起桌上的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低头翻了两页,又放下,手指在书角轻轻敲着。
雨声密集得像是要将屋瓦压塌,远处还有不知哪家的狗在呜咽,一声一声,令人心烦。
不多时,银霜匆匆跑了回来,裙角沾了雨,发稍带着水气,脸色也变得焦急。
“小姐,大事不好了!”
姜辞猛地起身:“怎么了?”
银霜气喘吁吁道:“我刚去陆司马院中,他是刚回来,蓑衣还未脱干净,就有东阳军来报,说堤坝那边出事了!”
第48章
“如今水势忽然湍急,压得堤脚不稳,都督带着人已经赶过去了。”银霜补充道。
姜辞神色一紧,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扣在桌上,神情肃了下来。
那图纸她也参与过,设计严密、层层加固,不该轻易出问题,除非,有人动了手脚。
她沉声道:“我也去看看。”
屋外雨势如注,帘帐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开。
银霜望着姜辞系斗篷的动作,急得直跺脚:“小姐!这雨这么大,您一出去就是一身湿,要是淋坏了发热了怎么办?”
姜辞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虽温,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我放心不下。”
她顿了顿,披好外袍,低声道:“更何况,堤坝若真出了问题,我若在场,或许能帮得上一点忙。”
“可您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银霜急得快哭了,“那些活儿就该那些当兵的去做,您去了也不顶什么用!”
姜辞没有回头,只站在廊下,望着黑压压的雨幕,静静地说:“如果堤坝真的出了事,哪怕只是塌了一寸,也会被水势瞬间撕开。”
“到时候,洪水涌进来,疫区的人、城中的人,都保不住。”
银霜被她说得一噎,站在原地,手指在袖口中紧紧绞着。
她知姜辞性子温和,却也最难拗。心一横,便转身取来了蓑衣与斗笠,一边拭泪一边嘴里碎念:“真是拿你没办法……”
二人穿戴妥当,刚跨出门槛,姜辞忽而停下,像是想到什么,转身望向银霜。
“等等。”她轻声道,“修坝完那日,都督便遣散了协助的百姓。现在若真出事,只靠东阳军,不够的。”
她看着那一片漆黑雨夜,目光却极亮:“这种时候,人多就是力量。”
她转头望向银霜,眼神格外坚定:“走,我们先去找百姓。”
雨水沿着屋檐倾泻而下,打湿了长街石板,姜辞提着裙角,带着银霜一家一家地敲门。
她先去了那几个当日出过力的工头家——
第一家,门扉紧闭,屋里灯火尚在。
“是我,姜辞。”她站在门下,声音被风雨打碎,却一遍又一遍唤着,“堤坝那边可
能出问题了,都督带人去了。但这雨若不停,怕人手不够,我想请你帮帮忙。”
里头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有人应道:“这天雨夜黑的,谁还敢往堤上走?都修好了,怎么可能突然出事?”
姜辞没有争辩,只说:“若只是虚惊一场,那是最好。但万一真出事了呢?”
“堤坝若塌,不是某一处田某一座屋,而是整个宁陵城都要遭灾。到时候,谁也逃不了。”
那人仍在犹豫,屋里还有妇人低声劝:“你这几日才退烧,不能再出去了。”
姜辞听见了,却只静静站在雨中,未动分毫。
许久,门终于打开了,一名披衣未整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正是当初带头修坝的老工头。
他将蓑衣搭在肩头,看了姜辞一眼,声音嘶哑道:“姑娘说得对,咱干了半个月,不该让它白废。”
“我跟你去。”
他回头冲屋里喊了一声:“我出去看看,没事最好,有事……也得救。”
姜辞朝他点了点头,眼底浮出一丝压下的情绪:“多谢你。”
银霜悄悄吸了下鼻子,扶住姜辞的手。
随后,他们挨家挨户,雨中一盏灯、一扇门地敲过去。
有人在屋里骂:“这时候来喊人,疯了吧!”
有人只探头看了一眼便退回去,摇头不语。
可更多人,在听到“堤坝出事”“全城恐将被淹”这几个字后,眉头紧锁,站在原地不动了很久——不是不愿帮,而是怕,怕这是真的。
直到那位工头又出声:
“咱们这半个月不是白做的,也不能最后都毁在一场水里。”
“现在去,不是替谁,是替自己。咱们的田地、家屋、孩儿媳妇儿,全在宁陵。”
“走一趟,没事回来睡觉。有事……还有一线机会补救。”
有人终于沉沉点头,提起雨帽跟上。
又一人,咬咬牙,也套上了蓑衣。
再有人,推开门,握紧了手里的木锄。
姜辞站在雨中,看着那一道道人影从巷口、墙后、屋檐下走出来,披着蓑衣,踏着泥水,一步步聚到她身边。
她看着他们,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
“谢谢你们。”
雨更大了,天边有雷声滚过,像是一声长长的预警。
姜辞回头看了一眼暗色的天幕,抬脚向前。
身后一群百姓,亦紧随其后,往堤坝的方向走去。
堤坝前线,风雨交加。
夜色深沉,风裹着雨点砸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河畔几盏油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照不出多远,只能隐约看见堤岸上的芦苇随风摆动,一队黑衣身影在雨幕中缓步向前。
姬阳披着墨色斗篷,脚下踏入积水的泥地,每一步都深陷入地。靴底发出唧哧唧哧的响声,沉闷、厚重。
“就在前面。”杜孟秋撑着灯笼,走在他前侧,声音压在风里,“刚才几个弟兄探到那段坝底有泥浆上涌,疑似空蚀。”
姬阳未答,只是目光沉沉扫过远处水面。
洛渠与宁榆河在此交汇,本就水势复杂,雨季来时涨得快,此刻上游连夜降雨,水位竟已淹没了河中界碑,水面宽出一倍不止。
脚下堤坝微微震动,像是远处水脉的冲力正一寸寸推来。
杜孟秋率先俯身探查那一段坝脚,只见堤石缝隙处已有泥浆缓缓渗出,雨水与之交织,颜色已不再清澈,而是一种深褐色的浑浊。
“你看。”他沉声开口,“这不是地表水,是下层泥涌,下面已经松了。”
姬阳半蹲下来,拨开几块碎石,手掌贴上堤壁,冰冷湿滑,却能明显感觉到微微发颤的土层。
那不是风震,是水压。
“坝心虚了。”他说。
雨声更急,风越刮越狠,仿佛整条河都在暗夜中鼓涨,喘着粗气。
“上游来水太快。”姬阳站起身,望向更远的河道,“宁榆河那边连着几条小渠,照这势头,若一个时辰内水位再涨半尺,就算这里不塌,水也会漫过坝顶。”
杜孟秋脸色微变:“要不要调人封沙袋?我们自己几个人怕是——”
姬阳点头:“你先去。”
他低声道:“有备无患。”
他站在风雨中,望着水线一点点上涨,斗篷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入骨。
但他没动,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一柄插在泥土里的桩子。
身后军士在压低嗓音议论:“都督亲自来了……”
“这雨下得这么急,水位若再高半尺——”
话音未落,远处河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塌落入水。
所有人都顿住,姬阳猛地回头:“火打高。”
杜孟秋高举灯光,顺着那一声响望过去,只见远处河水中有一块石材慢慢沉下去,原先固定它的土石,已被水流挖空。
“果然是塌口前兆。”杜孟秋咬牙。
姬阳转身,一边吩咐:“传我令,立刻调堤防营五十人至西坝。”
“备麻袋、封石、固桩,动静不要闹大,迅速完成布防。”
“是!”
西坝底部,一声轰然闷响,几乎是从地底炸开来的。
紧接着,整个堤段猛地一颤,石土如脱骨般往外一滑,那原本稳固的堤脚,在水压与泥涌交错冲击下,竟瞬间塌陷出一道深口!
“塌了!”不知是谁大吼一声。
下一刻,洛渠之水仿佛猛兽脱笼,从那缺口处汹涌而来,卷起的水浪夹着泥沙、断石、枯枝,狠狠拍打在堤壁上,水声轰鸣如雷!
“快——!快堵上!”
姬阳站在塌口十丈开外,脸上的冷意却比风雨更凛冽。他望着那道水流怒吼的缺口,喉头发涩,心底却强行按下不安。
他知道自己不能先一步慌乱。
这场雨,比他预估的来得更早,也更急。
他强自镇定,冷声吩咐:“传令,所有东阳军,全员投入抢堵西坝塌口。”
“将麻绳分批取来,一端绑腰,一端系桩,不许任何人单人行动。”
“是!”
士兵们来不及多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朝马车奔去,疯了一样搬运麻袋与石块。
有人将粗麻绳往姬阳腰间一勒,一边套一边喊:“都督,小心足下!”
姬阳自己扯过绳头,往身上一缠,再反手一圈,另一边紧紧绑在了堤岸远处老树上。雨太大,绳子打滑,他咬牙将结死死扣住,手背瞬间磨破皮。
杜孟秋冲他喊:“都督,这等事属下来就——”
“闭嘴。”姬阳低声,“多一个人,宁陵就能少淹一尺。”
说完,他已经提起一袋麻包,脚下陷进泥中,步步踏进暴雨与泥涌中。
水流还在咆哮,堤口缺口越冲越大。
东阳军排成一列,沿着狭窄堤道将沙袋一个个接力送入,最前线士兵几乎是整个人趴在水边,将袋子用肩扛住,再用身子往塌口一顶!
“砸桩!快砸桩!”后方呼喝声不断,有人高举长木桩,三人抬着往下砸进泥水。
“再拿桩来!缺了!”
“绳子拉紧!那边有人掉下去了——”
“快!去救人!”
水声太大,命令在风里被冲散,但每个人都在跑、在喊、在搬、在顶。
有士兵失足滑落,被急流卷走,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没入黑水。
另一人跳下去想救,却也险些被卷走,是他同伴咬牙拉住绳索,三人一并摔进泥里才拉回来。
有个年轻军士腿被压在石下,满腿是血,仍死咬着牙说:“先顶住坝……别管我!”
东阳军,人人咬牙顶着,不退一步。
他们的脚陷在泥水里,肩膀顶着风,手背被麻袋磨烂,嘴里全是泥和雨,但没有一个人后退。
姬阳满身雨水和泥浆,甲胄早已脱落,双手一边搬沙袋,一边吩咐部署。
“第一小队,往左边绕,那里也开始松动了!”
“快去搬木排,把西口那边压上去。”
他声音嘶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慌乱,哪怕他的心,其实已经没底。
没人能预判这场雨会下多久,上游到底还要涨多少;没人能确定这道坝还能撑多久。
他只知道,这一夜塌坝,全城就完了。
雨还在下,水声轰鸣如雷。
堤口这边刚被堵上一些,但水势不退,反而在持续咬噬堤岸两侧的泥石,塌口缓慢扩大。
“快、快,右侧!再给我砸两根桩子!”
“麻袋呢?那车麻袋还没送过来吗!”
“人手不够了!”
一连
串喊声此起彼伏,堤前油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照出一道道泥水中搏命的身影。
杜孟秋奔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喊道:“都督,能换的都换了,剩下的是重伤未愈的,还有两个昨日发烧后才醒。”
“再塌一丈,水就会从左岸拐弯进村,宁陵就真守不住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河面上的水光一寸寸逼近堤顶,已将堤外几棵柳树的枝丫全部吞没。沙袋一袋袋扛上来,却也被湍急水流卷走。
麻绳拉得笔直,士兵们像一只只蚂蚁死咬着命线,在湍流里拼命压住水头。
一个东阳军士被一根浮木击中,头破血流,却死死抱着沙袋不放,他的同袍一边哭一边扛他上岸,嘴里喊着:“都督,人快没了,我们顶不住了啊!”
姬阳站在原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哪怕东阳军再精锐,也不是神。
堤坝已摇摇欲坠,堤下石桩尽数淹没,人力轮换已不及,沙袋供不上,锤子丢了、绳索断了,塌口却还在崩,一点点吞下他们的努力。
他嗓音发哑,手指颤着按住胸膛,声音低得几乎嘶哑:“还剩多少人?”
杜孟秋迟疑一下:“不到两百。”
姬阳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那也给我死撑。”
堤坝边的水声已几乎盖过了人声,而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油灯的光穿过风雨,像是夜中亮起的星星,却渐渐带出后方成列的火光与人影。
姬阳猛然回头——
雨幕中,一身蓑衣的姜辞正撑着灯,一步步踩着泥水走来。身后,是上百号村民,提着锄头、背着麻绳,还有人扛着木桩。
他站在原地,眼眶竟一时被风雨灌得发涩。
有人在他身侧低声道:“是……是夫人带人来了!”
第49章
百姓抵达后,堤前的乱象稍微收敛下来。
姜辞只站在前方堤岸不远处,没有立刻走到姬阳面前,也没有与谁言语。
她只是望了一眼堤口,任由雨打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她在他身后默默陪着他。
轰隆一声巨响,从堤坝底部炸裂而开。
是水与土石撕扯的声音,是整个坝心彻底松垮的前兆。西坝口最中心的一段,在泥涌与暗水的交错侵蚀下,终究撑不住,轰然崩塌。
那一瞬,天地都像颤了颤。
“退开!”姬阳怒吼一声。
可为时已晚。
湍急如怒龙的洛渠之水猛然冲入缺口,带着上游积蓄整夜的洪势,卷着石块、枝木、腐叶、尸骸,撕裂般扑向堤坝内侧。
前线几名正在扛沙袋的东阳军措手不及,整个人被水柱掀翻进水,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吞噬。
“快!固坝!绳索拉紧!”
姬阳抬手指挥,刚一转身,整条绳索砰地崩断,堤石碎飞而起,夹杂着水浪狠狠砸来。
他被击中胸口,身体倒飞而出,重重摔在水中,腿部磕在石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有人冲来搀扶:“都督——!”
“我没事,继续堵!”姬阳咬牙撑起身,眉眼间满是雨水与血痕,浑身被水浸泡的很沉,斗篷早不知所踪,手掌死死抠住泥地往上爬,双膝一寸寸蹭过碎石,眼中仍盯着那道缺口。
但坝口裂得太快,泥石根本来不及回填。
“来不及了!”杜孟秋扑上来,压低声音大吼:“都督,水压太大,再堵也止不住了——我们得撤!”
“还有几处低洼的民宅!”姬阳吼回去。
“人没了,就都完了!”杜孟秋一把将他扯起,厉声喝令:“所有人往高地撤退!护住后堤线,别让水蔓延进主街!”
“受伤的先撤,能走的护着走,东阳军断后!”
“是!”
一声声嘶喊在风雨中传开,剩下的百姓也终于明白——堤坝,守不住了。
一部分东阳兵仍在塌口苦撑,肩扛麻袋,腿埋泥水,强撑着不让水流冲出更远。但水势太猛,已有几人被卷入湍流。
姜辞远远站在堤前,望见那一刻,手指攥紧,目光灼亮却无声。
她看到姬阳踉跄着被拉起,又重新冲入水边,仿佛根本不知疲倦,哪怕腿部鲜血直流。
百姓开始撤,士兵也撤,整条堤岸边风声、雨声、奔跑声混作一片。
此时宁陵西南的低洼区已彻底沦陷。
水浪呼啸涌入,民居接连被淹,墙体轰然垮塌,街巷中的油灯被冲灭,无数人扶老携幼在雨中惊慌奔逃,喊声、哭声响彻半个宁陵。
这一夜,整个宁陵如临溃城之厄
直到黎明破晓,天边雨势终于歇下。
风还在刮,水未退,泥泞的堤岸上,东阳军与百姓疲惫至极,或瘫坐、或趴地,有人双手满是血痕,此刻靠着树干和彼此沉沉睡去。
姬阳独自一人,坐在断堤之上。
他仅一身黑衣,浸着泥浆,脚边是坍塌的石堆,前方,是已经淹去半城的废墟与断瓦。
他没有言语,也未动弹。
风吹动他的发梢,眼中是死水一潭的暗色。
这一夜,他调兵亲上前线,亲自筑坝,百姓也来了,东阳军无一退却——可终究,还是没能挡住这一场天命。
“……对不起。”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说给城池,是说给百姓,是说给所有死在这一夜的士兵。
姜辞缓步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静静坐了下来。
她身上同样满是雨迹与泥污,神色看不出一丝情绪。
姬阳偏头看她一眼。
她望着那片废墟,说道:“你已经尽力了。”
她语气轻,却沉得像山。
那一刻,姬阳忽然低下头,眼眶发红,泪水悄然滑落,他像是终于撑不住了,在姜辞面前,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哭了出来。
他颤抖着肩膀,姜辞怔了一瞬,随即抬手将他抱住,轻轻拍着他的背。
风渐渐小了些,堤岸上的水声却仍在耳边回荡,像是久久不肯散去的噩梦。
姬阳伏在她肩头,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他哑着嗓子问:
“我是不是……很无能?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
姜辞静静听着,手掌仍落在他背上,缓慢地拍着,像是在安抚一个困兽。
她低下头,声音轻而温柔:
“如果没有你,整个宁陵……早就淹了。”
“你已经拼尽了全力。”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不然,今天被吞掉的……就不止是西南那一块低洼。”
姬阳渐渐平静下来,收敛了情绪,缓缓坐直了身子。
姜辞侧头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他额角隐隐有血痕,而湿透的裤脚上,也沾满了泥浆与暗红。她眉头微蹙,轻声开口:
“你受伤了。”
姬阳像没听见似的,淡淡地回了句:“无碍。”
姜辞不由分说地站起身,语气不重,却不容抗拒:
“让我看看。”
姬阳本欲推辞,但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时,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沉静的坚定,叫他下意识噤了声。
他最终侧了侧身。
姜辞蹲下身来,取出随身的水囊,打湿帕子,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血迹。纤细的手指拂过他肌肤,凉意渗入,带着几分温柔。
接着,她跪坐下来,伸手撕开了他沾泥的裤腿布料。
下一刻,她的手顿住了。
那里哪里是什么无碍的小伤,血肉翻卷,一道深口斜斜划过小腿。显然是先前混乱中,被水中乱石重重撞上。
姜辞神色一沉,低声道:“我在这里帮你简单处理一下,等回了郡守府,再给你敷药。”
她不再多言,迅速撕开自己的里衣袖子,扯出一条干净布料,小心为他清洗血污,又用干净的帕子先行包扎。
姬阳原本只静坐着未语,但此刻,他忽然偏头望她。
朝阳初升,天边的云卷着一点金光。她额前的发丝贴在脸上,专注又细腻,生怕弄疼他。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宁陵的一些事。
姜辞总是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不说漂亮话,也不讨好他,但总能站在他身侧,替他想前一步,替他看远一寸。
有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夜雨中的一盏灯,落进了他的心湖,悄无声息地,晕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只是这一刻,姬阳尚未察觉。
他只是看着她,沉默片刻,轻声说了句:
“……谢谢你。”
姜辞没有抬头,只回了句:
“你是都督,是他们的主心骨。”
“你若倒了,他们该怎么撑下去。”
姜辞替姬阳包扎完伤口,便站起身,轻声道:“你先歇一歇,我去看看百姓那边。”
她走下堤岸,雨后的泥水没过了鞋面,衣袍早已沾满污痕,然而步履稳健。
路过一棵被连夜风雨拦腰折断的杨树,她停了一下,帮两个年长的妇人将堆积在枝干上的积水拨开,好让人可以坐下歇脚。
几个受了惊吓的小孩躲在母亲怀中,不远处,有村民在低声议论灾情。
姜辞听见了,没有回头,只挽了挽袖子,蹲在地上替一位扭了脚的老伯包扎。那老伯喘着粗气问她:“姑娘,都督怎么样了?他在前头一直没歇着吧?”
姜辞语气温缓,却含了些不动声色的压低:“他没事,一点小伤。你们安心休息吧,前头的堤坝还得靠你们一起撑。”
这话落地,几人都不言声了,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堤岸高处,姬阳坐在断坝旁,一手撑膝,一手搭在身侧破裂的石块上。他静静望着姜辞的背影,看她在人群中忙碌、低语、抚慰,面上不显疲惫,始终坚定从容。
他目光缓了缓,又望向前方那片被水吞没的宁陵西南角,残垣断壁,房屋坍塌,水面上浮着破损的家具和残木。
眼中倦意翻涌,却又隐隐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杜孟秋快步踏着泥水奔来。
“都督,”他微喘着开口,拱手汇报道,“刚收到水情探报,宁榆河上游雨势已停,水位在缓退。”
姬阳抬眸,嗓音尚哑:“退了多少?”
“较昨日低了三寸,但仍高于警线。”杜孟秋顿了顿,“推测今晚半夜前后可稳住。但堤坝重创,坝心已断,三日内若无修复之法,一遇再雨仍会崩塌。”
姬阳微一点头,望向那塌口,半晌未语。
杜孟秋问:“是否立刻召工匠重修坝心?”
“重修。”姬阳道。
杜孟秋沉声应下:“遵命。”
他正要转身,又听姬阳加了一句:“将今日参与抢险的兵与民,全数造册登记。”
“特别是……死伤之人。”
杜孟秋脚步微顿,回头望向他。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坐在断堤之上,衣甲斑驳,面色苍白,背影却稳如一桩。
“要他们的名字。”
“一个也不能漏。”
“是。”杜孟秋抱拳,转身而去。
那一刻,姜辞也恰好转头看向高处,望见姬阳正静静望着堤口-
暮色沉沉。
姜辞坐在屋内。银霜走近,轻声道:“小姐,我问了陆司马,那天抢险,到最后确认……死了四十七人,其中三十一个东阳军,其余都是村里自愿来的百姓。”
姜辞眼睫轻垂,许久才问:“他们的名字,记下了吗?”
“都记下了。”银霜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册,递给她。
“我按照您的吩咐抄了一份来。”
姜辞接过,一字一字看。
随后,她站起身,道:“你去拿些布匹来。”
“小姐你这是……”银霜不解。
“做些布条。”她语气温柔而坚决。
当夜,姜辞点了灯,坐在屋中,亲手将白布剪成布条。她将每一位死者的名字,一笔一笔写下,字写得极慢极稳,仿佛怕他们承不起半分草率。
银霜看她眼睛熬红,终是忍不住劝:“小姐,要不我来写吧……”
姜辞摇头,只道:“这些人,我要一笔一划记住。”
她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时,天已泛白。
次日清晨,堤坝南侧的老树下,姜辞带着银霜,将那一条条写着名字的布带系在枝头。
风拂过,白布随风轻摇,像是一道道未曾言说的亡魂,在树下低语。
她站了良久,目光沉静,之后转身离去。
傍晚时分,姬阳带东阳军巡堤而过。
“等等。”他忽地停住马。
前方那棵老输,枝上系满白布,一条条顺风扬起。
“谁做的?”他低声问。
身后陆临川驱马赶上来说道:“是夫人今晨亲自系上的。”
姬阳怔了一瞬,目光追着那些白布许久,他忽地翻身下马,朝老树缓缓走去。
他走至树下,站定,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名字。
他闭了闭眼,猛然转身,厉声喝道:
“——东阳军听令!”
沉沉暮色中,战士们齐刷刷停下,立于堤边,眼神肃穆。
姬阳立于树下,朗声道:
“此战堤溃,宁陵溃角,我东阳军与百姓并肩死守,守至断堤,守至血尽。”
“今日树上所系,皆是我军与百姓之忠魂。”
“记其名,铭其志。”
“他们以命筑堤。”
“此魂不灭,此志不弃。”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微哑,却掷地有声。
“列阵。”他道。
“向亡者行礼。”
风止水缓,整整一列东阳兵,挺身而立,齐齐躬身。
这一刻,夕光从云后透出,落在那棵满挂白布的老树上,仿佛天地为之一肃。
姜辞与银霜并肩站在宁陵城楼上,极目远望,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
她的心头忽然泛起一丝酸意,竟是第一次,真切地为姬阳感到心疼。
银霜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璟公子来了。”
姜辞回头望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讶然:“谢归璟?”
第50章
银霜继续说道:“璟公子就在城中酒楼,要去见他吗?”
姜辞站在城楼之上,朝着远处被晚霞映照的瓦舍望了一眼,雨后的宁陵有些地方依旧淹着水。
她沉默片刻,轻声笑了:“原本我以为,那日紫川一别,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银霜犹豫了一下:“小姐……那要告诉都督吗?”
姜辞微微侧目看她,半晌才道:“告诉他吧。但别说我和谢归璟曾差点定亲的事,我不想多生枝节。”
“是。”银霜点头应下。
姜辞与银霜一同来到宁陵郡中最大的宜春楼。
酒楼三层,木窗阔敞,靠窗坐着的人能将整条街尽收眼底。谢归璟正倚窗而坐,身着一袭青衣,手中把玩着酒盏,整个人仍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眉眼干净,唇角微勾,似是正在笑着等谁。
直到他一眼望见姜辞——
她一身月浅杏曲裾,乌发垂至腰间,身上系着细绳流苏,步履从容,随着人群缓缓走近。
谢归璟眼里的光一瞬间像是落满天星,他不自觉起身,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姜辞上前,笑着打招呼道:“璟公子。”
谢归璟嘴角一僵,像是被这三个字轻轻打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笑着:“阿辞如今不再叫我璟郎了?倒显得我像个外人。”
姜辞神色坦然:“如今我已嫁做人妻,自然该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也该如此。”
谢归璟垂了垂眸,像是不愿听这话。他避开话锋,转而开口:“里边坐吧,介绍介绍这宁陵有什么好吃的?我今儿可要好好尝尝。”
姜辞点头:“好。”
人人一同入座。临窗的位置早已备好,桌上碗盏整洁,菜未上,茶已温。
姜辞看了一眼银霜,道:“你去向都督报一声,就说我在宜春楼会见一位凉州故友。”
银霜会意,欠身离开。
谢归璟苦笑:“没想到,我如今成了你口中的‘故友’。”
姜辞没有接话,只抬手替他倒了一盏
酒,举杯:“这杯,我敬你。”
谢归璟接过,垂眸饮下。他看着眼前的姜辞——面容未改,却沉静了许多。眉眼间的少女清澈已褪,替之以一份沉稳与分寸。
“你瘦了。”他说,“可是在东阳受了苦?他……有没有为难你?”
姜辞摇头笑了笑:“我们相处融洽,他也从未苛待我。你知道的,我与他不过联姻而来,感情这事……终究要慢慢来。”
“但好在,他是个好人。有担当,也有分寸,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谢归璟怔了一下。
她的话中每一句都是实意,可每一句落在他心头,却都像一针一针缝进胸口。过了半晌,他才轻声开口:“那……便好。”
姜辞又问:“你怎么来宁陵了?”
“是刺史大人。”谢归璟答,“他说你前些日子送去一封信,言及宁陵水患常年不断。他担心你,便让我来看看是否需要支援。若有需要,凉州可以调人来助一臂之力。”
“确实需要。”姜辞道,“昨夜刚塌了一处坝口,城南低洼处已被水冲垮,许多百姓失了家屋。重建是个大事,眼下东阳军也吃紧,若你能带人来,宁陵百姓都会感激你。”
谢归璟听她说得诚恳,也举杯一饮:“你还是一点没变。你总是这样,不问来路,不问身份,只看对错,只顾人心。”
姜辞低声:“我只是想,倘若有一天,你我落难,也愿有人能出手一援。”
谢归璟望着她,眼底满是温柔,又似有些藏不住的伤感。他忽然笑了笑,轻声问她:“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紫川城外老庙里,那棵老槐树下的约定吗?”
姜辞愣了片刻,旋即回以一笑:“记得。但我们已经不在那棵树下了。”
一语落定,桌上风吹窗纱微动,像是那年春日的一缕风,落在指尖,轻轻地,就散了。
谢归璟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追着他喊“璟郎”的姑娘。
日头偏西,营帐前檐落下斜阳,照在沙地上,映出一道斑驳光影。
姬阳正在翻阅一封灾后勘查折子,听闻东堤修缮进度稍缓,便命人去调一批干料草桩过夜加固。
这时,一阵轻快脚步声踏过长廊,银霜小心地走来,在他几步开外停下。
“都督。”
姬阳目光从纸上抬起,语气平淡:“什么事。”
银霜垂首道:“小姐让我来报一声,说她去宜春楼见一位凉州故人。”
“……男的?”
银霜一怔,没料他会问得这样直接,旋即点头道:“是,一位姓谢的公子。”
姬阳没说话,仿佛在听,但眼神却落空在某一处。
银霜看不出他的情绪,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小姐说,是老朋友久别重逢,只是吃顿饭,约莫不会久留。”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银霜原以为他会多问几句,或者至少有一丝疑惑,可姬阳只是垂眸,把手中的折子翻过一页,重新落笔批注,仿佛这件事并未入他心。
她退下之后,帐内一时只余笔尖在纸上轻划的沙沙声。
姬阳没有抬头,可那一行字,终究没写下去。
笔锋在纸上顿住,没墨的一瞬,他忽然发觉自己竟不记得方才读到了哪一行。
凉州故友。
姓谢。
她亲自前去。
他不该想这些,她并未避着自己,事前还遣人告知,做得周全得体,毫无可挑之处。
但心中某一根弦,仍在不动声色地绷着。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静静发呆。
宜春楼就在西南街那头,是宁陵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从这里前走过去,约莫一炷香时间。
他闭了闭眼,仿佛只是想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营帐外风声猎猎,黄昏将至,天边一线夕阳被乌云遮住,染出一抹冷金。
姬阳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书,抬手将它合起,站起身来。
他走至一旁的衣架,取下那件墨色披风,手指拂过衣领。披风上的边角还残留着昨日奔赴堤坝时溅起的泥痕,但他并未在意,拎起便披在肩头。
刚一掀帘出帐,他的目光便倏然顿住。
不远处的树荫下,银霜正与陆临川说着什么,两人低声交谈,银霜神色冷冷,是他不曾见过的样子。而陆临川却笑得轻浮不羁,半个身子倚在树干上,唇角噙着戏谑。
姬阳眸色微沉,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翻身上马,未作片言,只策马扬蹄而去。
宜春楼前,姬阳刚勒住马缰,正欲下马,眼前忽然一幕——
他看见姜辞,正同一位青衫男子并肩从酒楼走出。
那男子眉目温润,眼含柔光,侧身为她撑着帘子,脚步不紧不慢,始终与她保持半步之距。姜辞仿佛说了句什么,那男子轻轻笑了,目光中尽是熟稔与怜惜。
忽有一滴水自檐角落下,眼看便要砸在姜辞发顶,那男子却像是早有预判般抬手拦了下去,指腹在她鬓边一顿,而她并未察觉,只是抬眼,迎面望向街角。
她看见了姬阳。
“那个,”她停下脚步,语气自然坦荡,抬手指向街边高坐在马上的那人,“就是我的夫君,姬阳。”
谢归璟顺着她的指望过去。
便看见姬阳一身黑甲端坐马背之上,神情沉冷,眉眼如刃。灯火映在他面颊,只照出寥寥几分轮廓,却透着一股压人的气势。
谢归璟心口微震。
这一刻,他竟忽然明白,自己从前所认为的天作之合,或许早在离别时就被命运悄然改写。
可他的面上仍挂着温和笑意,抬步上前,拱手道:
“在下谢归璟,协管土木营造,今得暇来此探故人,幸会都督。”
“谢公子。”姬阳淡淡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听不出情绪。他并未立即下马,只俯瞰着谢归璟,一如往常平静而冷锐。
片刻,他才翻身下马,稳稳落地,步伐沉稳地走向姜辞。
姜辞立在牌楼下,发尾微湿,眼角带着夜风吹拂的余意。
姬阳走至她面前,未言一语,只伸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为她披上。
披风带着热意,她一怔,也没有拒绝。
他这才转头看向谢归璟,语气极简:“幸会。”
谢归璟笑而不语,心中却是波澜四起。
姜辞问道:“你怎么来了?”
“顺路。”姬阳只答了两个字。
谢归璟垂目,没说什么。
姜辞想了想,问谢归璟:“你今晚可有落脚处?”
“我就住在楼上。”谢归璟笑着答,“天色不早,就不留二位了。”
说罢,他又向姬阳拱手,目光沉静。
姬阳点头。
姜辞也不多说,只随他道了句“改日再叙”,谢归璟便轻步上楼,背影渐隐。
姬阳牵着缰绳,与姜辞并肩缓步而行,一路朝郡守府去。
风拂过瓦楞,街市渐静。
走至郡守府门前时,姜辞忽然停住脚步,转头望向他,眉眼淡淡,却像藏着一点心事。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声音温和,没有试探,只是认真。
姬阳却只是垂眼看着她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正说话间,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姜辞脚下。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量纤细,脸颊瘦削,眼眶红肿,一身衣裳已被水迹与泥泞染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泛着央求的亮意。
她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颤抖又坚定:“夫人,求您收留我吧!您是女菩萨,是好人,我听说您愿意救百姓、救穷人,我……我无家可归了,我爹娘都在这场水患中没了,也没有亲人,我一个人,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抬起头,那张本就清秀的面容因雨水与泪水交融而更显楚楚可怜。
“我不挑吃穿,也不怕干活,愿为夫人做牛做马,只求您让我跟着。给您当奴婢也甘愿。”
姜辞怔了一下,低
头看她,目光微动。
女子又猛地一磕头,额上泥水和碎草混杂,声音更轻了几分:“我真的没别的去处了……求您成全我。”
气氛一时间凝住了,街边行人停下脚步,望着这一幕,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面露怜悯。
姜辞转头看向身侧的姬阳。
男人站在她身旁,神情淡漠,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
他只扫了那女子一眼,嗓音清冷道:“别问我,我不需要婢女,也从不用婢女。你若想留人,便你意。”
语气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这件事与他全然无关。
姜辞收回目光,再望向那女子,只见她脸上泪痕未干,却仍倔强抬起头,轻轻开口:“我吃得少,不惹事,真的很能干,求姐姐收留我吧……”
她声音虽低,却分外坚定。
姜辞望着她,目光缓缓收敛。
这女子面容水灵,眼神澄澈,说话也软软的,唤她“姐姐”时,那一声几乎挠在心头。
她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答道:“回姐姐,我叫楚窈。”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既然如此,便先跟着罢。待我们回了丰都,再替你安排去处。”
楚窈猛然又磕头,声音发颤却分外坚决:“不,我只想跟着姐姐。往后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只要有口饭吃,做什么都可以。”
姜辞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只是那句“去哪儿都跟着”,叫她一时无法应答。
她沉了沉气,语气柔和却不失分寸地道:“到时候再说罢。先起来吧,莫要跪着了。”
楚窈似是松了口气,眼圈红得更甚,却仍强忍住没再掉泪,起身时身形踉跄了一下,被将将回来的银霜扶了一把。
姜辞吩咐道:“正好,你带她去后院沐浴换衣,好好吃顿热饭。”
“是。”银霜点头,带着楚窈往府后而去。
楚窈随银霜穿过曲折的廊道,她神情有些怯生,却还是依然打量着府中的一切,双手紧攥着衣角,脚步略快,不小心拐过回廊转角时,身子一晃,竟一头撞进了前面一个人的怀中。
“啊——!”
她低呼一声,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一歪。
就在那一瞬,一只手迅速伸出,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半空中拉了回来。
楚窈定神一看,眼前之人一袭白衣,身形挺拔,眉目清俊。
他眉头微蹙,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惊了一下。
两人此刻站得极近,楚窈方才因惊慌泛红的面颊,更显动人。
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越白,眸光盈盈带水,轻声说道:“扰了公子,是我不对。”
声音娇软,让越白一怔。
他迅速松开手,垂眸后退半步,压下方才不经意加快的心跳,语气克制道:“……无事。”
楚窈低垂着头,像是还带着方才的羞窘与不安,在银霜示意下,她低声应了一句“多谢”,便转身跟着银霜继续往后院去了。
越白才忽然回过神来。
他眉间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迟疑,脚步微动,本欲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离开的方向。
屋内灯火微明。
姜辞正倚坐在窗前看书,银霜走进来,低声问道:“小姐,那位叫楚窈的姑娘,是什么来路?”
姜辞淡淡应道:“她说家中遭了水患,无处可去。”
银霜略顿,问:“小姐要留她?”
姜辞将书阖上,道:“我身边已有你和晚娘,再多也不必。人是活的,能否处得来,还得看时日。我与她素未谋面,待回了丰都,再看看可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安顿她。”
银霜笑了笑,说:“我还当小姐要将她留在身边伺候。”
姜辞轻摇了摇头:“怎么会。”
她语气平静,并无多余情绪。
屋外,门口处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楚窈刚沐浴完毕,手中还握着未干的帕子,本想进门道声谢,却恰巧听见了这一番话。
她站在门侧,未动。
手中的帕子被她轻轻一捏,原本眼中如秋水一样的眸光,忽而暗了一分。
可下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唇角竟微微翘起,仿佛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