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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翌日清晨,天光刚亮,府中后院便有了些人声。

    楚窈一早便站在院中小道边,双手藏在袖中,眼神不时望向廊下,像是在等什么。

    直到越白着一身常服自屋内走出,脚步未疾,神色如常。

    楚窈眼中一亮,快步迎上前去,唤了一声:“越公子。”

    越白一愣,见是楚窈,脚下略顿了顿,步子也慢了些。

    楚窈垂首,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上前去,轻声道:“昨夜跟夫人借了些碎布,绣了个小玩意儿,想着……昨日多谢公子出手,权当谢礼。”

    香囊并不华贵,只是两朵白色玉兰花,线迹略生涩,倒也干净素雅。

    越白低头看了看她递来的香囊,面上露出些许不自在。

    从军以来,从未与女子有过这种来往,更遑论收什么私物。他张了张嘴,本想推辞,却见楚窈神色诚恳,眼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光,便也不好拂她面子,只得低声应道:“多谢。”

    香囊便收了,越白说完便快步离开,似有些逃也似的意味。

    到了营帐后,他刚掀帘而入,姬阳便一眼瞥见他腰间垂着的香囊,眉梢轻挑,淡淡道:“以前怎么没见你挂这种东西?”

    陆临川一听,立马凑上来打趣道:“八成是女子送的,越白这是遇上心上人了?”

    越白耳尖微红,讪讪笑了一声,道:“哪有……就是今早出门,那位昨夜跟夫人一道回府的姑娘,送的。”

    姬阳闻言,神色未变,语气却冷下来几分:“那你可要小心。女人一般对一个男人太主动,往往不安好心。”

    陆临川咂了咂嘴,侧首看他:“怎么,夫人做了什么,让主公发这般怨言?”

    姬阳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我并未指她,只是想到这些年随军,假扮美姬潜进营帐的女探子还少吗?哪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

    陆临川哈哈一笑:“那不是都被你砍了?越白又不是你,他有什么可图的。”

    越白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看这楚窈……倒也不像有心机的样子。昨夜都督不是命我查了吗?她确是宁陵本地人,父母都在这次水患中丧了命,邻里也都认得,说她还有个姐姐,半年前失踪了,至今没下落。”

    “失踪?”陆临川收了笑,神情凝了些。

    越白点点头:“是听街坊说的,也没个准确说法。有人说是去了外乡,有人说是夜里被人拐了……总之,下落不明。”

    姬阳手中翻着的建工图纸顿了顿,低声道:“无论是真是假,多留个心眼。”

    说罢,他站起身来,将图纸负在背后,望向帐外天光,道:“城中积水已退,今日起,要动工重建了,走吧。”

    午后天色正晴,郡守府门前忽有人上门。

    谢归璟身着青衣,手中提着一盒朱红漆盒,随行未带仆从,神色温润,站在府门前吩咐小厮:“劳烦通传一声,就说紫川谢归璟,来拜见都督夫人。”

    小厮应下,刚转身便见远处院中有人晃过,正是楚窈。小厮想着正巧,便走上前去道:“姑娘,夫人有位访客,是一位姓谢的公子,说是来拜见夫人。”

    楚窈闻言一怔,眼眸微转,随即点头应下,转身往内走。

    后院石亭中,姜辞坐在石凳上,身前一方小几,茶盏清淡。

    楚窈快步走近,轻声道:“夫人,那位谢公子来了。”

    姜辞嗯了一声,目光望着水塘那边没动,只道:“他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吧。”

    她吩咐晚娘备茶,又吩咐银霜去引路,自己依旧坐在原处,神色不急不缓。

    不多时,谢归璟从廊下缓步而入,脚步不快,步履间自有一股从容。他进院,拱手一礼:“见过都

    督夫人。”

    姜辞看着他,唇角淡淡含笑:“你我相识多年,又无旁人,不必这般拘礼,坐吧。”

    谢归璟落座,将手中漆盒搁于案上,轻轻揭开盒盖:“这是紫川的小吃,原本昨日给你,只是你离开得急。今日特意再送来,不算晚吧?”

    姜辞眼中果然泛出一丝亮意,随手从盒中取了一块,看着模样似是糯米包馅,尚带着清香。她未多言,直接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点头:“还是这个味。”

    晚娘斟了一盏茶递过去,谢归璟接过来,朝她一笑:“许久不见,晚娘还是这般精神。”

    晚娘笑着回道:“璟公子还是那么会说话。”

    两人话音刚落,院中一角的楚窈站在廊后,眼神落在谢归璟身上,没言语,只静静看着。

    银霜不着痕迹地走过去,低声对她道:“楚窈,你去厨房取些水果来。”

    楚窈被唤回神,轻应一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盘切好的果子回来,摆在桌角。

    谢归璟看见她,眉眼动了动,问道:“阿辞,这是你的新婢女?”

    姜辞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用帕子掩了掩唇角:“并不是。只是她无家可归,我一时见她无人所依,让她暂留在府中。”

    谢归璟点点头:“我就说嘛,你向来不爱热闹,也不喜太多人伺候。”

    姜辞笑而不语,顺势将话题一转:“你今日可是要去建工那边?”

    “嗯。”谢归璟答道,“带了几个勘测匠人,今儿去先走一遭,看看地势,也好分派人手。”

    姜辞听了,点了点头。两人皆无话。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谢归璟看着她,手指在膝上轻轻摩挲。

    往日里总有说不完的事,如今重逢,却反觉话少。

    谢归璟也是看出了她的刻意疏离,终是起了身:“时候也差不多了,不打扰你歇息,我去前头看看地形。”

    姜辞也随之起身:“好。”她语气温和,神色恬淡。

    两人一同走到院门前,谢归璟行出几步,又像忍不住似的,回身看了一眼姜辞的背影。

    他眉头微紧,终究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去。

    这时院后角落,楚窈立在树下,小声问银霜:“这个……谢公子是谁?”

    银霜瞥她一眼,道:“夫人旧时故友,从紫川来的,如今是奉凉州刺史之命,协助东阳军重建屋舍。”

    楚窈轻轻点头,眼神沉了沉,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傍晚时分,天边浮着淡淡的霞光。

    姜辞吩咐晚娘将厨房里做好的几样热菜装入食盒,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盖合是否紧实。随后,她带上银霜与楚窈,三人一道朝着建工的方向走去。

    楚窈走在姜辞一侧,眸光带着几分仰慕与天真,小声说道:“夫人和都督感情真好呢。”

    姜辞微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并未多说。

    楚窈又凑近一步,眨了眨眼睛道:“希望我日后,也能像大姐姐一样,嫁一个像都督那样好的男子。”

    姜辞正欲开口,银霜却先冷不丁地撇了撇嘴,语气不轻不重:“确实是个好男子,小心一言不合拔了剑要你命。”

    楚窈被她说得一愣,回头问道:“银霜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姜辞轻轻一笑,开口替她缓解气氛:“她的意思是,都督脾气太凶了。”

    楚窈“哦”了一声。

    不多时,三人抵达建工之处。

    姜辞脚步一顿,远远便看见谢归璟正带着几名勘测师傅在现场测量沟渠地势,旁边的纸卷图册摊在临时支起的木案上。姬阳站在一旁,眉目专注,正低头听他说话。

    她站定片刻,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望着。

    姬阳本就不擅工务之事,但那一刻,他没有插言,也不显躁,神情一贯沉静,时不时点头,神色分明是用心在听。

    姜辞心中微动,想到:他不会样样都懂,却肯耐心聆听,已是胜过许多自负的男子。

    这时,姬阳恰好转头,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正好落在她身上。

    谢归璟察觉他停顿,也随之转身,同样望见不远处站着的姜辞。

    三人走近。

    姜辞开口道:“你们辛苦了。建工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叫晚娘多准备了些卤肉,让你们吃得好一些。”

    她说着,回头吩咐楚窈与银霜将食盒打开,将一道道菜肴取出,整整齐齐摆放在工地一角搭起的木台上。

    香气溢出,有东阳军闻到味道,偷偷咽了咽口水。

    姬阳转头,对众人道:“先歇息。”

    他自己未立刻坐下,而是走回一旁,拿起搭在木架上的披风,回来将披风铺在凳上,然后才回头道:“坐。”

    姜辞没推辞,在他让出的座位上坐下。

    姬阳取了筷子,看她还未动筷,便开口问她:“你怎么不吃?”

    话音刚落,谢归璟忽而笑着插话:“阿辞不喜姜味,自小就不吃用姜煮过的食物。”

    姬阳手一顿,眼神轻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姜辞点点头,语气如常:“是的,我不喜欢吃姜。”

    谢归璟又继续道:“小时候,她着了凉,晚娘熬姜汤给她,她全偷偷倒了。最后烧得更厉害……”

    他话未说完,姬阳抬眼看他,语气依旧沉稳,但话语里多了分打断的冷意:

    “谢公子对我夫人的事,倒是记得清楚。”

    气氛顿时微滞。

    谢归璟看了姜辞一眼,轻笑着未再多言。

    姜辞却仿若未察,低头拨了一块肉夹给姬阳,道:“这个卤牛肉是晚娘新炖的,用的是宁陵的食方,你试试看。”

    姬阳接过,没有说话,只低头吃了两口。

    周围是杂乱的锄土声、水声,远处还有东阳军支帐篷、卸材料的声音。落日沉沉,将几人影子拉得老长。风吹过堆好的木料,空气中掺着一丝烟火气。

    银霜站在一旁,目光在工地扫视一圈,像是在寻人。

    楚窈却默默的低下头,在谢归璟与姬阳之间来回扫了几眼。

    姜辞忽地想起一事,回头吩咐道:“我在长兴小馆订了些烤鹿肉,此时应当已备好,你们去取来,分给众人。”

    二人闻言,领命而去。

    工地一侧,一处残破的民屋尚未清理干净,半截屋檐斜斜倾着,木梁裸露,瓦片摇摇欲坠。此地本已被勒令封起,但孩子贪玩,总有顾不得规矩的时候。

    两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儿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一前一后追逐打闹,笑声穿透风尘,在堆木石之间穿梭。他们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已跑到那危楼之下。

    姜辞正好抬眼,一眼便瞧见了那一角。

    她神色猛变,脱口而出大喊:“快出来!快从那边出来——别进去!”

    可距离有些远,工地上又嘈杂,孩子们压根没听清。

    姬阳此时也转头看向身后,察觉到不对,目光一转,也看见了那两个孩子正跑入屋檐下的身影。

    他眉头蹙起,正要起身过去。

    却不料姜辞已经先奔了过去。

    她裙角掠起,顾不得泥地湿滑,几步之间便冲至那倾斜的屋檐下。她蹲下身,试图将两个孩子拉出来:“别玩了,快出来,这屋子要塌了!”

    可那两个孩子玩得正起劲,哪听得进话。其中一个男孩甚至还朝里多走了几步,指着上头瓦片笑:“姐姐,这里像船!”

    姜辞面色一沉,猛地伸手去拉。

    谁知那孩子猛地一躲,脚尖正好踢中一块本就松动的支撑木桩。

    只听“咯吱”一声脆响——

    时间仿佛顿住。

    屋檐上方,那斜撑的木梁喀啦一声断裂,带着整面摇晃的瓦片轰然塌下,卷起尘灰如雾。

    姜辞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做出反应,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猛地低头护住他们。她身子弯得极低,将两个瘦小的身影牢牢压在身下。

    那一瞬间,乱瓦崩塌,梁木飞落。

    而姬阳已奔至跟前,眼见那残屋顷刻垮塌,尘烟扑面而来,他骤然停下,面色骇然,喉头一紧,几乎是嘶喊般吐出她的名字——

    “姜辞!”

    第52

    章第52章 “嗯……是在挂怀一个很……

    姬阳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

    他冲到那片瓦砾前时,整个人几乎是懵的,眼前只余灰尘飞扬,木梁横陈,那一瞬间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不停回响,敲击着他的心口

    “来人!”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如磨刀,姬阳猛地跪下,顾不得手上的尘土与碎瓦,徒手开始扒着眼前的砖石。“东阳军——过来帮忙!快!!”

    声音落地,四周一阵骚动。

    谢归璟也已奔了过来,神情一变,立即抓起一旁弃下的铁锹,加入清理。

    “都督夫人还在里头——快!”有人喊了一句。

    姬阳手中动作越发急促,指腹早被砖石刮破,血水在尘土中迅速晕开,他却毫无所觉,甚至没有停顿一瞬。额角的汗滴落进眼中,他也只是抬臂抹了一把,目光死死盯着那堆塌下的废墟。

    “姜辞……”他低声念着,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祈求,“你不能有事……听见了吗?”

    一铲又一铲,众人合力清出一条缝隙,终于——

    “找到了!”有人惊呼。

    那片断瓦下,一抹熟悉的衣角暴露在外,随即是蜷缩着的身影。

    她伏在地上,身下护着两个孩子,血从额角淌下,发丝粘在脸上,脸色苍白,几近昏迷。

    “姜辞!”姬阳几乎是扑过去的,将她从断瓦中捞起,紧紧抱在怀中,那一瞬间,他的手在颤,连呼吸都乱了。

    姜辞睫毛微颤,气息极弱,却还吊着一口气。

    “……都督,”她勉强睁开眼,唇角隐隐泛出血色,“疼……”

    声音轻如蚊蚋,却猛猛敲在姬阳心头。

    他立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动作急切却克制,生怕碰到她的伤处,低声道:“别说话,我带你回去。”

    谢归璟在一旁神情复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姬阳一路疾行,将她送回郡守府,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她的额头破了,伤口狰狞,一侧鬓发已经被血染红。

    她撑着睁开眼,虚弱地伸出手指着他,说道:“我现在……能看到两个你……”

    话音落地,她脑袋一偏,彻底昏了过去。

    “快去请大夫!”姬阳厉声吩咐。

    片刻后,大夫赶来,脉象一搭,脸色也沉了几分:“是被砸伤头部,震荡厉害,需静养数日,幸而命不碍。”

    谢归璟赶来,身形略显孤单的杵在门口,伸手两次,都不知道该不该敲门。

    屋内传来断续的脚步声与嘈杂声,大夫进进出出。

    他终是忍不住,几步走上前去,刚要推门——

    “璟公子。”晚娘拦住了他,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笃定,“姑娘伤势未稳,都督不许旁人出入。”

    谢归璟止住了脚步,眸色动了动:“我只是想看她一眼。”

    “她会好起来的。”晚娘轻声说,“但今夜,您还是别进去了。”

    谢归璟没有再坚持。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拿来的药,半晌,将它又收回袖中,笑着跟晚娘说:“那我改日等她康复再来看她。”

    谢归璟离去,晚娘看着他有些泄了气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屋内大夫替姜辞擦伤口,包扎,待大夫离开后,姬阳坐在床边,久久不动。

    姜辞昏睡了许久,直到夜里灯芯燃成豆黄,她才缓缓醒来。

    一睁眼,视线晃了晃,她本能抬手按住额头,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她撑着坐起身,刚一动,就看见床榻边伏着一个身影。

    是姬阳。

    他趴在那里,姿势维持已久,神色疲倦,掌心下压着的床榻,姜辞看见那被砖石刮破的手指,血痕斑斑,尚未处理,愣了一瞬。

    看着他熟睡也不曾抚平的眉间,心正经难免心疼,这些日子他为宁陵奔波太久,以至于都未好好休息,没想到在床前,睡的竟然这么沉。

    姜辞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这时她的背部疼得厉害,动作缓慢,却仍坚持走到柜前,取了一瓶伤药,又找出帕子。

    她重新坐回床沿,轻轻抬起姬阳的手,一点点替他清理那几处伤口。

    他手掌骨节分明,掌心有厚茧,手指伤口处的血已经干涸,原来他一直守在这里。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才敢下手。

    “……还疼吗?”她低声问了一句,又像是自言自语。

    忽然,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姬阳瞬间清醒,看见她第一反应就是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样?头还疼吗?”

    姜辞愣住,帕子还握在手中,另只手被他反握着。

    “我没事。”她轻轻摇头,“我只是起来给你上药。”

    话音落下,姬阳看见她手边放着的,是那瓶熟悉的药膏。正是那日他悄悄送来给她的。

    姬阳迅速回神,眼眸深沉,死死盯着她,语气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一丝颤意:“姜辞,你受伤了。”

    “你也是。”她握着他的手,“怎么这么久还没处理。”

    姬阳沉声问道:“下一次,这种事,能不能不要自己冲上去?你叫我,或者叫我手下人去,你为何每次都这样,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姜辞看着他眼中的疲惫和怒意,心里忽然软了一下。

    她低声问道:“都督是在担心我的生死?”

    姬阳眉心一跳,似是想反驳,又似不知该如何解释。

    半晌,他哑声道:“……我答应过大哥,不让你受伤。”

    姜辞听姬阳拿大哥当借口,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是执起他另一只手:“别说了,我给你上药。”

    她仔细替他清理伤口,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她的睫毛垂着,她吹着那伤口,温热的气息落在他掌心。

    姬阳看着她,喉结轻轻动了动。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似燥似痒,让他心乱。

    他忽然抽回了手,站起身,道:“我没事了,这药……让大夫上。”

    姜辞抬头看他,却见他已绕过屏风。

    他背对着她,嗓音仍低沉平稳:“你醒了就好。这几日别出门。”

    话落,他步伐匆匆,推门而去。

    姬阳走后,屋内一时静得出奇,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投下一层轻晃的暖影。

    门帘被轻轻掀起,晚娘率先走了进来,银霜紧随其后。

    晚娘一步未到榻前,眼眶便已红了,唇角发抖,声音哽住:“姑娘,你可算是吓死我了。”

    晚娘站在床边,看着姜辞额上的伤,眼底满是惊惧未散的余波,一双手轻轻捏着帕子,似是还不敢相信她如今能安然坐在床上。

    银霜则难得没有言语调笑,站在一旁,低着头沉了片刻,才开口道:“这次……这次真不是我替都督说话。”

    她抬起眼,语气带着几分压不下去的倔意,“小姐,你能不能……先在乎一下自己的性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想哪天回紫川,被老爷叫去给您陪葬。”

    屋里又静了一瞬,只余帘外远远的风声。

    姜辞看着她们,心中一阵发涩,低声道:“对不起。”

    那一瞬,命悬瓦下,她并未想太多,只想着那两个孩子,可她没想过她若真出了事,留下来的,会有多少人伤心担惊。

    晚娘低头拭了拭眼,挤出一丝笑意:“姑娘,没事就好……日后可万不能再吓人了。”

    姜辞望着她们,轻声道:“以后……我尽量不吓你们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楚窈手中捧着药方,独自出门替姜辞抓药。她走到南街时,刚拐过一个巷子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唤声:“楚窈?”

    她脚步一顿,猛然回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色:“管三?你怎么在这?”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形瘦削,面带痞气,一张嘴还叼着根干草,眼神游滑。一见她转身,便咧嘴一笑,把嘴上的草茎吐在地上。

    楚窈下意识四下张望,见街上人流尚稀,无人注意,她蹙了蹙眉,快步走过去,拉着管三的袖子将他往巷子深处扯去:“你别在这儿喊。”

    管三没动,反而不急不慢地打量她一番:“啧,现在过得不错啊。穿得比原来强多了,还能给都督夫人当婢女,出息了,楚窈。”

    楚窈压低声音,语气发紧:“你到底想干什么?”

    管三掏了掏耳朵,嘿嘿一笑,话锋一转:“就是有点好奇……他们知不知道,你爹你娘,是你眼睁睁看着淹死的?那时候你可是推了一把,我可什么都看见了,还有你姐姐的……。”

    楚窈脸色骤变,呼吸一滞,声音陡然发冷:“你闭嘴。”

    管三却像是踩到了她的痛脚,乐得更甚:“怎么?我说错了吗?现在倒装起了苦命孤女。可怜呐,也真会演。”

    楚窈盯着他,目光一寸寸沉下去:“你到底想怎样?”

    管三也不绕弯子,咧嘴道:“昨天在街口看见你跟在都督夫人身边,穿得人模狗样的,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既然真是你,那这样,给我五十两银子,这事我就当没看见,如何?”

    楚窈眼神一凛:“我上哪儿给你五十两?你别太过分了。”

    “啧啧,”管三叹气摇头,“楚窈,楚窈,你变了啊。这会儿不是挺会装可怜的?要是让都督和他夫人知道你那点事……你觉得你还留得住?”

    楚窈猛地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但我现在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得给我时间。”

    管三笑了,往后退了半步,伸了个懒腰:“三天。三日后酉时,城外观音庙。你要是敢不来,那我也顾不得什么交情了。”

    楚窈咬了咬牙,点头:“好,三日。”

    管三“嘿”地一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走出巷口,像只闲散的野鸭子,一下子没了踪影。

    楚窈站在原地,手指一点点捏成拳头,眼神幽暗。

    楚窈抱着一纸药方回到郡守府,才踏进院门,便见院中石亭下,姜辞正倚着软垫坐着,身前摆着一碗尚未动过的药汤,而姬阳则端起碗,坐在她一旁,神色微郁。

    他语气略带无奈:“晚娘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这个时候出门。”

    说着,舀了一勺药,举至她唇边,却又像是不太习惯这等伺候人的事,手势略僵。姜辞见状,眉眼微弯,轻声道:“都督,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伸手接过那碗药,神色温和:“你去建工那边吧,别耽误了。”

    姬阳望了她一眼,终是将碗递过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药喝完。这几日好好休息,你千万别出门了。”

    说罢,他起身离去。

    楚窈立在廊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眼底划过一丝情绪,旋即压下,换上一副乖巧模样,慢慢走近。

    姜辞看见她,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楚窈依言坐下,姜辞看了她一眼,问道:“你都会些什么?可识字?”

    楚窈摇头,低声道:“我不认得字。家里一直穷,父母也不识字,自小也没人教过我。”

    姜辞点了点头,将碗中最后一口药仰头喝下,皱了皱眉,放回桌上。她顺手拿起一本书卷,翻了两页,忽而轻声说道:“那我教你识字如何?”

    楚窈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姜辞笑了笑,道:“女子还是要识字的。多认些字,就多一个选择。就算做丫鬟也能干些轻省活儿,若是去铺子里做事,也不至于叫人在契书上诓了你。”

    楚窈看着姜辞,那张面容清净端雅,眼角眉梢带着天然的从容。她盯得久了,竟有些出神。

    姜辞察觉,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问:“你看什么?”

    楚窈轻轻一颤,连忙回神,眨了眨眼,说道:“大姐姐……你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有才情,还有一个好的出身和夫婿,我……真羡慕你。”

    姜辞怔了一下,神色微讶。

    楚窈却像是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忙又转开话题,笑道:“大姐姐愿意教我识字,我就愿意学!”

    姜辞看着她,缓缓点头:“那我每日抽些空教你一课。你若用心,自不会教你白学。”

    楚窈高兴的点点头,她目光不自觉瞄到了姜辞发间一个素簪,簪子附近还有一朵小白花,楚窈主动问起,这朵小白花是为了祭奠谁吗?

    姜辞忽然想起了姬栩,心中一涩,不知为何,方才喝下的药,此刻竟觉格外苦。她静了片刻,淡淡应了一声:“嗯……是在挂怀一个很好的人。”

    楚窈也不再询问,而是跟着姜辞念着书上的字-

    夜风带着些微凉意,窗外的虫鸣断断续续,像是有人低声细语。

    姜辞在床上辗转了许久,终究还是没睡着。她披了件外衫,推门而出,穿过长廊,想去院中走走。

    月光静静洒落在地,照亮了小径,院子寂静得很,只有风吹过竹叶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她刚拐过回廊,便瞧见前方廊下,有人坐着。

    是姬阳。

    他只着中衣,外袍搁在一旁未披,身子略往后,双肘撑在台阶上,目光落在院中一角,似在出神。

    月光落下,将他整个人笼在清寒之中。衣襟敞开,露出一段肩颈与胸膛,线条分明,冷白肌理在夜色下泛着淡淡光。

    他未察觉有人,像是在发呆。

    姜辞本想悄悄转身,却就在她微一侧头时,姬阳忽而回首,两人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风仿佛也停了。

    第53章

    姬阳似是怔了一下,随即坐正了些,伸手将衣襟往里掖了掖,顺便将手里握着的那个虎头护符收好,眼神在她脸上顿了顿,才低声道:

    “还没睡?”

    姜辞垂下眼:“嗯,有些睡不着。”

    他“哦”了一声,没有起身,也没有再多问,只抬了抬下颌,指向旁边石阶:“夜里凉,要坐就在这边,别沾了寒气。”

    姜辞没有立刻答话,许久,才慢慢走上前,在他不远处坐下,才发现他刚好帮她挡住风口。

    一时无言。

    夜风拂过檐下灯笼,轻轻晃了晃,映在地上,两个影子微微交叠。

    姜辞忽地轻轻打了个喷嚏,忙抬手拢了拢袖子,手指已经冰凉。

    姬阳侧目看她一眼,眉头不自觉蹙起,将放在身侧的外衣拿起,递到她面前。

    姜辞原本想拒绝,却在指尖与他相触及的一瞬,忽然顿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望着,谁也没将手收回,空气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院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打破了夜的沉寂。

    最终,是姜辞轻轻将外衣接过,披在肩上。

    衣料尚存着些许暖意,隐隐裹着一丝淡淡的木香,像是山林初雨后的气息。

    她从未在他身上闻过这样的味道。她的鼻尖轻轻动了动,那股香意便更清晰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悄悄朝他身边挪了一点。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姬阳并未察觉。

    姜辞偏头看着他,眼神落在他半敞的衣襟边。夜色下,他的侧颜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深而冷峻,唇线紧抿,眼神却透着一种极深的安静。

    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不顾一切冲进废墟,把她抱在怀中时的场景——那一瞬,他的心跳紧贴着她的耳边,急促而沉烈,像鼓,像雷,听的真真切切。

    “都督,”她轻声唤他。

    姬阳应了一声,侧头望来。

    姜辞抬手,指着天上某颗明亮的星子,唇角带着浅笑:“你看那一颗。”

    “看到了。”姬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在紫川的时候,我常看它。如今到了宁陵,夜里抬头,还是能看到它。”姜辞望着星光,眸中透出几分清浅的温柔,“此时此刻,一同仰望它的人,算不算是……在彼此身边?”

    话音刚落

    ,姜辞小心翼翼地往姬阳身侧挪了一点距离,身侧的那人并未发觉。

    姬阳闻言,眸光轻轻一动。

    他静了片刻,忽然低声道:“我娘曾告诉我,每个人死后,都会化作一颗星星,挂在天上。当你想念他们的时候,只要抬头看看,他们就会陪在你身边,在黑夜里为你指路。”

    姜辞转过头看他,声音很轻,却透着说不清的认真:“那是因为他们舍不得让你一个人。”

    这一句,落入他耳中,如夜风穿林,缓慢却撼心。

    姬阳神色微动,目光悄然落在她脸上,随后他收起目光,静静望着夜空。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耳边无喧嚣,无兵甲,只是身边坐着一个人,安静得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然一沉。

    他微微偏头,视线落下时,竟看见姜辞已经倚着自己睡着了。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呼吸绵长,鬓发贴着他的颈侧,轻轻扫过皮肤,一下一下,像风拂过水面,无声无息,却让他的心泛起层层涟漪。

    她睡得并不深,眉间仍微蹙着,像是未从前日的惊痛中全然缓过来。姬阳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竟不敢动。

    月色透过檐角洒落,落在她颊侧的光影清浅柔和,他一手缓缓抬起,动作极轻,将披在她肩上的外衣往上拢了拢,掩住她的肩颈。

    只是指尖在触到她发丝的刹那,他只觉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

    翌日清晨,窗外阳光柔和洒入帘中,透过纱帐落在床榻一角。

    姜辞醒来,她先是怔了怔,随即猛地坐起身来,眉头微蹙,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

    帐外传来脚步声,晚娘掀帘而入,手中托着一碗热气袅袅的药,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姑娘,醒了?昨夜是都督将您抱回来的,可小心了,连脚步都不敢太重,生怕吵醒您。”

    姜辞一怔,昨夜那一幕才在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来。

    她靠着他肩头睡着,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倚着。

    她分明记得自己想说“我回去了”,却似乎还未说出口,就被困意拽入了沉沉的梦。

    她轻轻“嗯”了一声,坐直身子接过药碗。药尚温热,她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唇角微苦,神色却有些出神。

    直到目光落在床榻一侧,她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件外衣,被叠得整整齐齐,静静放在床边。是姬阳的。

    姜辞怔了一瞬,将手中空碗递给晚娘,低头取起那件外衣。

    这外套用的不是上等料子,颜色已旧,下摆和袖口处隐约有些磨损,有些线头还翘着,缝处略显松散,看得出来已陪着他许多年。

    她伸手轻轻抚过衣角,不由轻叹了一声。

    他本就不太在意这些琐事,一个人从军多年,衣服再旧,只要还能挡风遮雨,也就继续穿着了。况且,姬夫人性格洒脱不拘小节,对两个儿子的这些琐事也不太在意。

    姜辞看着那一针一线略显粗糙的缝口,忽而生出一点念头。

    午后,阳光正好。

    姜辞换了衣裳,带着银霜前往宁陵郡中最大的布庄,细细挑着布匹。

    她走到一匹灰蓝色棉绒前,伸手捏了捏,又去触另一匹藏青色的布,眸光仔细斟酌,神色带着几分专注。

    银霜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么忽然想着给都督做衣裳了?”

    姜辞手指轻拂过布料,语气平静:“那件衣裳……下摆都磨破了。他一个人,也不太会在意这些。”

    银霜歪头看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那以前也没见小姐说要给谁缝东西。”

    姜辞低头笑了笑,声音轻缓:“倘若有一个人,身边没有人替他操心这些,那我关心他一点,他……大概会觉得,自己也不是没人记挂。”

    她挑定了一匹质地柔软的灰蓝呢布,又补充道:“我们也算是一家人。若是我多为他做一些事,时日久了,他就会觉得,凉州不那么寒冷了。”

    银霜听了,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跟在她身后,把那匹布抱在怀中。

    回到府上,楚窈手里捧着一张写满字的薄纸,跑到姜辞面前,小心地递上去:“大姐姐,你看我写得还行吗?”

    姜辞接过来细看了几眼,笑了笑,道:“你笔画写得有些偏斜了。来,拿笔。”

    楚窈依言拿起笔,姜辞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语气温柔:“写字最重要的是心静,力要稳,不可急躁。”

    楚窈乖乖点头:“谢谢大姐姐,我知道了,我再去练练!”说完便带着笑意跑开了。

    姜辞看她离去,起身回了内屋,取出姬阳那件旧外衣,拿了木尺在衣襟、袖口量了尺寸,又摊开新布,用炭笔勾勒线条,细细描着每一道衣型,之后便取来剪子,顺着划好的痕迹一点点剪裁。

    而此时,另一边的楚窈回了自己房中,随手将笔一丢,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

    她坐在案边,想起那日管三的威胁,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低头,从抽屉中拿出一柄细匕,塞进了宽袖之中。暮色四合时,她独自出了门,一路赶往城外的观音庙。

    庙前冷清破旧,杂草丛生,管三早已在那里等了许久。他站在破庙台阶上,见她来了,嘴里叼着根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一脸痞相。

    “哟,这不是我们楚姑娘吗,穿得还挺像回事的,连走路都带风了。”他吐掉嘴上的草茎,笑得轻佻。

    楚窈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这才走近他,换上惯常的笑容,声音柔软无辜:“我还没凑够五十两,你别为难我了。”

    管三挑眉,走近她,低声道:“我说姑娘,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吧?跟在都督夫人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不该缺这点银子。”

    楚窈拂了一下耳边发丝,轻笑着走近,指尖若有若无地划上他胸前的衣襟,眼波流转:“我是真没凑够……不过嘛,今日不如……我用自己的身子先付个利息,哥哥你不亏。”

    管三眼睛一亮,一把揽住她,贴着她的耳侧笑:“你早这么识相,不就都好说了?”

    他低头在她颈间狠狠吸了一口,猥琐道:“跟在夫人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连香气都勾人。”

    楚窈脸上露出一瞬的厌色,但她声音却仍是温柔:“你喜欢就好。”

    下一刻,她眸色骤寒,猛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对着管三腹部接连刺下两刀,快狠稳准,毫不犹豫。

    管三像是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伏在她肩头,眼睛睁大,嘴唇嗫嚅,想说话,却发不出声。他身子一颤,挣扎着推开楚窈,低头看着自己腹上汩汩冒血,双手慌乱地去捂。

    楚窈眯着眼,又上前一步,抬手一刀划开他胸口,匕首深没入骨:“管三,你就不该来找我。挡我路的人——都得死。”

    说罢,她缓缓拔出匕首,鲜血喷洒而出,溅了她一脸。

    她站在那儿,低头看着管三软倒在地,表情冰冷,一言不发。

    楚窈离开观音庙时,夜色已经沉下来。

    风吹过河畔,水面粼粼。她脱下外衫,在河边弯腰,把溅在袖口、衣襟甚至指缝间的血一点点洗净,洗得极仔细。

    那柄匕首,也被她握在手里沉了一阵,然后悄无声息地丢入了水中。水面微荡,很快便再无痕迹。

    她站起身,脸色苍白,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衣衫也因浸水而变得沉重。她没有再整理,只是静静立了一会儿,才朝郡守府的方向走去。

    刚一进院门,正巧撞上了越白。

    越白眼中一惊,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眉头蹙起:“你……你这是怎么了?”

    楚窈低着头,眼圈微红,似是委屈到了极点:“我……我今天去给爹娘上香,回来时摔到了河里……”

    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谁,一字一顿都带着湿意。

    越白看她这般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厨房那边还有些热的,你等着,我带你过去。”

    楚窈点点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了过去。

    厨房里,火还未完全熄,灶上的锅盖还在冒着热气。

    越白先一步进去,蹲下身去翻找食物。楚窈站在门边看了他一眼,转身,悄悄将门合上。

    “这些还热。”越白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块糕点,刚转过身来,楚窈脚下一滑,脚尖正绊上木柴堆的一角,身子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向他。

    越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肩。

    她便那样伏在他怀里,小小一团,像是受了伤的小鸟。

    她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声音哽咽:“越大哥,我……我真的好想我的爹娘。”

    越白顿了一下,手还举着,没来得及放下。

    “我只是觉得好孤单,”她抬起头,眼神湿润又迷离,“越大哥……你能像我的家人一样……抱抱我吗?”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哪一处角落被触碰。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笨拙地伸手,把她抱了抱。那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不知如何回应这种情绪。

    而楚窈靠得很近,近得他能感受到她吐息的温度。

    她又靠近了些,呼吸自他的脖颈滑过,带着热意,也带着什么让人心乱的东西。越白微微一颤,本能地想后退,却不知何时已经退无可退。

    他耳根悄然发热,步子也僵住了。

    下一瞬,楚窈的手,从他的背脊缓缓滑下,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她探到那物。

    越白一颤,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楚窈却吻上了他的唇。

    第54章

    空气忽然变得很静,越白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却又很享受这种感觉。

    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与她一同倒在了地上。

    灯火微微跳动,映出一地凌乱的影子。

    翌日,天色微亮,建工处已是人声渐起。

    姬阳站在一处新立的桩位前,蹙眉打量图纸上的方寸规划,一旁的越白却神情恍惚,手中那卷图纸拿得松垮,目光也时不时飘远,像是心里压着什么事,连站姿都比往日散漫些。

    姬阳伸手朝他示意:“图纸。”

    越白没反应。

    姬阳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越白。”

    这才将他唤回神,越白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图纸递上来,声音带着几分慌:“在,在这。”

    姬阳接过,目光淡淡扫他一眼,语气不动声色:“你今儿怎么回事?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

    越白耳根微红,眼神有些躲闪,低声应道:“啊……可能昨晚没睡好。”

    姬阳没再问,只是“嗯”了一声,收回视线,自顾低头看图纸。阳光从破败屋檐落下,洒在他肩头,冷硬的轮廓分外清晰。

    越白垂着眼,悄悄吐出一口气,手心还残留着昨夜那一刻的余温。

    傍晚时分,宁陵建工之处渐渐收了声。

    工人们卸下锄具,东阳军也在清点物资,天边染了一层浅紫色的云,远远有晚鸦掠过屋脊。

    姬阳摘下手套,收起图纸,抬头看了眼天色,对一旁的越白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收尾的事交给守值的几人,回府。”

    他刚转身,一道温润嗓音自背后传来:“都督。”

    姬阳脚步顿住,回头看去,是谢归璟。

    谢归璟拱手一礼,面色平和:“不知阿辞可好些了?我打算晚些时候过去看看她。”

    姬阳沉默片刻。他知二人旧识,若真拦着,反倒显得自己心窄。他收起图纸,点头道:“她已经好了许多,伤口也不碍事,只是这几日需静养。你若有心,去看看她也无妨。”

    谢归璟微笑道:“多谢都督。”

    两人各自离去。

    谢归璟回了客栈,换下一身尘土旧衣,命人打来热水沐浴净身,又从锦匣中取出一只小熏炉,将早年随姜辞游山时她赠的香料点上,屋内很快溢满一股清淡幽香。

    他站在案前,打开一只嵌银漆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方温润的玉佩,下头系着一缕青穗。那是他及冠之年,姜辞送他的礼物,他一直珍而重之地藏着。

    他取出玉佩,轻轻抚了抚穗尾的流苏,目光落在烛火上,眼神微黯。

    郡守府中。

    姬阳早早归来,脱去外衣,挂在榻侧,也给自己收拾了个干净后,走出屋子,他少有地主动问道:“今夜晚膳吃什么?”

    晚娘正收拾院中树叶,听见声音有些诧异:“都督今晚在府中用膳?”

    姬阳点头:“是。”

    晚娘顿了顿,笑着应下:“那我就多准备一些,有都督喜欢的卤牛肉。”

    正说话时,姜辞从屋中走出,额角的包扎已除,只剩下一道浅淡的伤痕斜斜横在鬓边,肌肤雪白,那点伤色反倒更显她眉目清澈。

    姬阳站在廊下,看见她,原本平静的神色忽地一顿。

    姜辞对他一笑:“都督回来了。”

    姬阳却别开脸,似是不愿她察觉他盯着的眼神。

    姜辞坐至院中石桌旁,才刚落座,银霜便端了药走来。

    她刚要走近,姬阳忽地听见院外的叫不声,他主动上前,一把接过药碗,语气平静:“我来。”

    银霜一愣,抬头看他,又看看姜辞,虽不明所以,还是点头退到一旁。

    姜辞斜睨他一眼,语气带笑:“都督今日可是吃了什么不对味的东西?”

    姬阳端着药,坐到她身前,道:“这些日子,在宁陵辛苦你了。百姓感你恩德,如今建工已稳,我会留下人手继续督工。再过两日,我们就回丰都。”

    姜辞没说话,只是低头用嘴接递过来的勺子。

    院门口,谢归璟正巧赶来。

    他本带着几分坦然,打算入内寒暄,却在转角处停了脚步。

    院中景象清晰入目——

    姬阳坐在姜辞身侧,手中捧着药碗,正一口一口喂她。姜辞眉头轻蹙,并未拒绝,反倒低头顺从地饮下。饮尽之后,姬阳又替她细细擦去唇角残药,拢了她肩头的衣襟。

    霞光将两人身影照得靠得极近。

    谢归璟站在门外,垂在腰间的玉佩轻轻摆动着。

    他握紧了手,心口仿佛被压着一般,终是没再后退,只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神色收拾妥当。

    嘴角重新挂上温润笑意,他提步,大步走入庭中。

    “阿辞,我来了。”他朝她走去,假装什么都未曾看见过一样。

    姜辞闻声抬头,便看见谢归璟立在院门处,衣衫整肃,眉眼温润,仍是她记忆中那般模样。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姬阳,他手中仍执着那只药碗,只是动作僵硬,唇线绷着,明明一向沉稳如山,此刻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眼神闪了闪,终是垂下眸去。

    姜辞心下微动,目光在他和谢归璟之间流转,已有了几分明白。

    她没揭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谢归璟,唇边扬起一抹温婉笑意:“你来了。”

    谢归璟走近一步,温声道:“听说你已好些,心中始终挂念,便过来看一眼。”

    姜辞轻轻点头,抬手示意他落座:“我无碍了,倒是你,从清早到傍晚都在忙,怎不先歇一歇。”

    “人没事就好。”谢归璟笑了笑,落座于石凳一侧,声音温缓,“你也莫要操心别的,都督在建工那边,并不让我做什么活,只是盯着修缮工作,你就安心养伤。”

    姬阳坐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将药碗放回盘中。他并未离开,像是刻意坐在那儿,偏偏又装作自己原本就该在这里。

    两人寒暄,他静静听着。偶尔谢归璟问一句,他便略略颔首应个声,脸上不显情绪,掌心却不知何时握成了拳。

    这时,楚窈抱着一盆旧衣,正打算去井边清洗,方走到回廊转角,便看见庭中三人一幕。

    她下意识顿住,目光扫过姬阳与姜辞与谢归

    璟对坐而谈的模样,那气氛柔缓却有一丝怪异。

    楚窈站在柱子后,神色没有什么起伏,但眼底某种说不清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木盆,手缓缓收紧,指骨因用力而发白。眸光却始终未离庭中片刻。

    直到身后响起越白的声音,楚窈才从那院中的画面里抽神出来。

    “楚姑娘?”声音低低的,有些犹疑。

    楚窈一惊,转过头来,却已换上一副温顺天真的神色,唇角弯了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越大哥。”

    越白站在她身后,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方才凝视的方向,嗓音略显局促:“这么多衣服,我来帮你吧。”

    楚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只沉甸甸的木盆,半点也不推辞,毫不客气地将盆递到他怀中,纤细的手指顺势擦过他的指节,轻柔一触,像不经意,又似蓄意。

    “正好,我要去后院洗。”她笑得一派纯然。

    越白抱着木盆站在原地,耳后隐隐发热,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二人绕过回廊,往后院而去。

    井边光线昏淡,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楚窈蹲下身,将木盆搁在地上,低头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动作不快,却别有一种娴静。

    越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外衣,俯身去帮她拧洗湿布。

    楚窈偏头看他,眼尾微弯,唇角藏笑,忽然轻声唤道:“越大哥。”

    越白“嗯”了一声,头也未抬。

    楚窈手掌贴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将他整个人都缠住了。

    “谢谢你。”她说,声音很轻,像春风一样软。

    他一怔,才抬起头,却在下一瞬,感到她靠了过来,呼吸交缠,气息擦过耳侧、颈侧,带着细微的摄人心魄。

    屋檐之下,原本空着的柴房悄然闭上了门扉,昏黄灯火照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一双人影贴近,又缠绕在一起,挂着香囊的腰带自越白腰间滑落,落在地上。

    井边的木盆静静待着,湿漉漉的水迹还未干,显得格外寂寞。

    过了许久,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楚窈低头理着衣襟,步子还未站稳,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迟疑的低唤——

    “要不……我去和都督说,我娶你?”

    她脚步一顿,面色微变,过了片刻,她缓缓转过身来,眉眼清清淡淡,声音却带着一点温软:“越大哥,暂时别告诉都督和夫人……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

    越白皱眉,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认真地道:“你是姑娘,清白已给了我,我若不负责,良心也过不去。”

    楚窈仰头望着他,眼底并无太多波澜,语气却真切:“夫人如今还不喜欢我,我不想让她知道。等我再与她多些相处,再寻机会告诉她和都督,可好?”

    越白沉默了一瞬,终是点头:“我尊重你。”

    说罢,他回到井边,挽起袖子,将地上的木盆重新端起,弯身洗起了衣物。

    楚窈也蹲下来,刚伸手,便被越白一把拦住。

    他低声道:“我来,井水凉。”

    她微笑着收了手,没再争,坐在一旁用手缠着自己的发丝,毫无波澜的看着埋头搓衣的越白。

    越白将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搭在绳上,手指因井水浸久泛着微红。他起身拍了拍衣摆,道:“我先回去了。”

    楚窈点了点头,眼神温顺。

    越白看了她一眼,像是还有话要说,但终究只是转身离去,脚步未曾回头。

    待他的背影彻底隐没,楚窈才慢慢弯腰,将空了的木盆抱起,一步步走出后院。

    月光淡淡洒在石板路上,她走过几步,忽听见前院那边传来人声。

    有人在说笑,推杯声夹着瓷盏轻撞的脆响,话语间熟稔温和,不带一丝隔意。

    她脚步一顿,站在角门处。

    院中灯火微明,姬阳、姜辞与谢归璟围坐一席,交谈间神色皆轻松自然,偶尔传来姜辞的笑声,温软又清亮。

    楚窈抱着木盆站在暗影中,看着他们,那笑声不知为何,像针一样,扎得她耳膜发麻。

    晚膳后,他们三个人还在院中坐着,楚窈手中抱着新换的床被,来到姜辞的房间,地走到床前,将被褥一层层铺整。

    铺完后,她原本该转身离开,却不知为何,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扇半掩的衣笥上。

    她回头四下望了望,没人进来,才走上前去,指尖搭在柜门边缘,轻轻一推。

    里头整整齐齐挂着几件姜辞常穿的衣裳,大多颜色素净,料子却极好,袖口衣摆都绣着极细的暗纹。楚窈眼眸微亮,伸手拎下一件浅色衣衫,走到铜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比划了一下。

    衣衫垂在她身前,虽未穿上,但镜中的她却仿佛忽然换了身份。

    她轻轻侧过脸,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笑。

    接着,她又看向梳妆台。

    上头搁着几样首饰,她伸手取下一支嵌了碎珠的簪子,插入自己发间,比了比,又斜睨镜中模样,目光流连。

    可只一瞬,那神色又慢慢敛去,她垂下眼帘,将簪子从发间取下丢在台面上,再把衣服重新挂回衣笥中。

    她从屋内出来时,正见谢归璟在与姜辞、姬阳作别。

    那位谢公子似是饮了些酒,脚下略显虚浮。辞别之后,步履微晃地朝府外去了,楚窈瞧见,悄然跟了上去。

    第55章

    楚窈远远跟在他身后,脚步不快,始终与他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谢归璟走在街上,神情恍惚,似乎未察觉有人尾随。

    他身上酒气未散,脚步微飘,走到一处街边的小酒铺前才停了下来。

    风吹起那间酒铺门口悬挂的幡子,红布边角卷起,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谢归璟仰头望了望,终是迈步坐下,冲着店家淡声道:“来一壶烈的。”

    不多时,酒壶上桌,他拎起来倒了一杯,一仰头饮尽,又续满一杯,再饮,再续,酒落瓷杯声清脆。

    楚窈藏身在巷口的暗影中,静静看着他。

    谢归璟忽而低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数。他丢下酒杯,将酒壶举起,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自嘴角滑落,他却不在意,眸中浮出一抹晦暗。

    他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阿辞……倘若我早些让爹去你家提亲,如今,坐在你身旁与你共赏月色的人,便是我了。”

    话落,他垂下头,手指紧握着酒壶,仿佛要将那壶捏碎。

    一阵风吹过,灯火摇曳,他眉间的沉痛被映得愈发深重。他抬手覆住胸口,又是一口酒灌下去,像是要将那股堵在心头的郁闷生生压下。

    巷口的楚窈望着他,神情莫测,默默转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天将将亮,院中还很静谧,只有几只鸟叫。

    姜辞正要梳洗,忽听得一阵轻响。她起身开门,只见姬阳站在门外,神情沉静。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道:“不知明晚,可否借晚娘一用?”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姬阳道:“后日便启程回丰都。这段时日在宁陵停留已久,东阳军与百姓同舟共济,我想着让晚娘做些烤鹿肉,再备几坛好酒,让弟兄们聚上一聚,也好作别此间过往,顺带祭奠那些……未能归来之人。”

    姜辞听了,缓声应道:“好。”她知道他重情重义,就算姬阳不来提,姜辞也想好了去替他操办,此事倒是不谋而合了。

    姬阳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去。姜辞抬眼看他,只见他顿了片刻,又开口:“你也一起来吧。”

    她略一沉吟,答道:“好。”

    姬阳这才轻声道别,转身离去。

    姜辞收回目光,唤来银霜与楚窈,道:“今日我们也差不多该收拾行囊了,后天便启程回丰都。”

    银霜一听“回丰都”,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久违的喜色。

    楚窈站在一旁,神色迟疑,片刻后轻声问道:“夫人,我……我是不是要留在宁陵?”

    姜辞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若你愿意,就同我们一道回去。”

    楚窈怔了一下,眼眶倏然红了,忽地扑通一声跪下,抓着姜辞的手,哽咽道:“真的吗,大姐姐?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侍奉在你身边。”

    姜辞微蹙眉,缓缓将手抽出来,弯身扶她起来:“你若无处可去,就先跟我们回丰都。等到了那里,若你有想做的事,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

    楚窈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

    姜辞转身对她们二人道:“去吧,开始收拾吧。”

    姜辞回到屋内,关上门扉,转身坐于案前,将缝制了一大半的衣裳拿起,指尖在布料上略略摩挲。如今针脚已密密缝完大半,只剩肩头一处未收。

    她略一沉吟,取出绣线,手中针线飞动,动作比往日更快了几分。

    许久,那双肩头的纹路也渐渐成形,是两只老虎头,针脚虽不繁复,轮廓却分明。她挑的不是金线也不是红线,只是一抹内敛的墨色,藏在布色之中,不张扬,却也锋利如故,就像他一样。

    院中树影斑驳,黄昏时分,天色泛起暮光。

    银霜正蹲在屋内角落,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核对行囊:“这些是姑娘的披风,那边的书册也要带上……还有窗边那一小篓香料,我晚点打包。”

    楚窈在她身旁帮着叠衣服,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神却悄悄扫过那张木榻。

    榻上放着一条素白的帕子,上头绣着极细致的翠鸟,是姜辞惯常贴身带着拭汗之物。早些日子,她见过几次。

    楚窈的指尖不自觉顿了顿,片刻后,趁银霜不备,她轻手轻脚走到榻边,假装收拾褥子,指尖一卷,将那帕子藏进了自己衣袖里。

    帕子极薄,叠起来不过指肚大小,藏在袖中毫不惹眼。

    她转过身时,眼底掠过一抹说不清的笑,又带着一丝隐约的不安。

    银霜抬头看她一眼:“这几件还没叠完,别发呆。”

    楚窈连忙笑了笑,语气一贯温顺:“我这就来。”

    清晨,晚娘便领着几个东阳军士兵赶往宁陵早市。

    正是猎人回镇的时候,市集上满是新鲜的山货与野味,一应俱全。晚娘站在肉摊前,一边让摊主解下猎鹿,一边细细挑拣,不时弯身察看筋骨肥瘦。她挑了几头瘦壮的鹿,又让人去备了几只飞禽,一旁的士兵手脚麻利,将挑好的东西一一提起。

    “得再去跟酒楼取些好酒。”晚娘道,“都督说过,今夜是请军中弟兄吃一顿好的,总不能怠慢。”

    于是她又拐进了酒肆,跟掌柜订了二十坛桂花酿与烈酒混搭,约好傍晚之前送到城西营地。

    付过钱后,晚娘又特意绕到一侧牛肉铺,挑了一块色泽红润、纹理细密的上好牛肉。那是姜辞昨夜特地交代过的,说都督最爱她做的卤牛肉。

    身后的东阳军看她大包小包张罗不休,有人打趣道:“晚娘,这阵仗看起来可不小啊。”

    晚娘嗔笑一声:“今儿个都督请客,哪敢马虎?”

    一个年纪尚轻的兵笑嘻嘻道:“上次晚娘做的烤鹿肉太香了,可惜太少,我们那边兄弟全抢疯了。”

    “是啊!”另一个接口,“今儿要是还能吃上那味儿,打仗都更有力气了。”

    晚娘笑着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都多大了?一个个像个馋鬼。”

    有的说十八,有的说刚过二十。

    晚娘笑道:“和我那虎头虎脑的儿子年纪差不多。得了,快些走吧,再晚了,鹿肉不新鲜。”

    众人一笑,便跟着她将食材运回营地。

    而此时府中,姜辞正站在铜镜前,手里提着两件颜色不同的衣裳,回头看向身后的银霜与楚窈:“你们说,这两件哪件好看?”

    银霜毫不犹豫道:“都好看。”

    楚窈站在一侧,目光柔软又羡慕,低声说道:“第一件吧,穿上衬得大姐姐更加国色天香。”

    姜辞闻言失笑,终是选了那件鹅黄色襦裙,领口绣有细细金线,素雅中带着几分喜色。她又从首饰盒里挑了两枚不太素的珠钗与耳饰,递给银霜:“来,帮我梳头吧。”

    银霜应声而上。姜辞静坐在镜前,却从镜中看见楚窈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眼神里露出羡慕之色。

    她忽然起身,从柜中拿出另一件稍素的衣裳,走过去将楚窈按坐在梳妆台前,温声道:“听说你曾有个姐姐,如今你叫我一声大姐姐,我便也将你当妹子看,来,我给你梳个头。”

    楚窈愣住,一时竟不敢动。

    “没事的。”姜辞轻轻一笑,“坐着吧。”

    银霜也帮着打下手,姜辞提了木梳,温柔地为她理着鬓发。

    忽而,楚窈开口,小声道:“我……我很喜欢大姐姐。可不可以……让银霜姐姐帮我梳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

    姜辞对着镜中她的模样笑了笑:“当然可以。”

    等发髻梳好,银霜将最后一支珠钗插上,仔细看了看楚窈:“穿着小姐的衣服,现在看着,倒还真有两分相像。”

    楚窈眼中一亮,脸上露出近乎孩子气的欢喜。

    姜辞却已转身吩咐道:“银霜,那件给都督缝的衣裳包好了么?”

    “包好了。”

    “好,一并带上。”

    于是三人收拾妥当,一同朝着城西营地而去。

    营地已是热闹非凡,四周火堆明亮,照得众人神采飞扬。

    鹿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东阳军与百姓围坐其间,笑语不断,酒盏交错,仿若短暂褪去战事与灾疫的阴影。

    陆临川与谢归璟并肩而立,手中执盏,笑谈之声不绝于耳。远处姬阳正与郡守对饮,酒意微醺,衣襟微敞,神色却比往常轻松几分。

    郡守满面愧色,拱手自责:“都督,臣该死,未曾识破瀚北细作之计,误用奸人……实乃臣识人不明,若非都督稳局,怕是宁陵早已失守。”

    姬阳抬手止住他的言语,语气沉稳:“识人之难,非卿一人之过。如今世道混乱,他自称凉州人,又有旧人作证,本就难以查证。且事已至此,再追责无益,郡守心中有愧,便在接下来的重建上多做些实事,莫负宁陵百姓。”

    “都督宽厚。”郡守说着,自罚三杯。

    姬阳抬手,与他一同饮下。

    酒盏方落,耳边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姬阳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姜辞自人群中缓缓走来,身后银霜与楚窈随行。

    姜辞穿着一袭素雅新衣,鬓发整饬,神色温润,眉眼间不再是前些日子的疲惫,而是一种沉静又恬然的光华。她步入火光之中,身后银霜与楚窈紧随。

    姬阳眼中浮现短暂的怔忡。

    不知为何,他竟觉此刻的她,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为动人。他默了片刻,对郡守拱手道:“郡守且与副将共饮,我去片刻。”

    说罢,他放下酒盏,朝姜辞而去。

    姜辞一抬头,正撞上姬阳目光。他已立在她眼前,低声道:“你来了。”

    姜辞微微颔首,随即从银霜手中取过一个包裹递给他,道:“给你的。”

    “是什么?”

    “你自己看。”

    姬阳低头拆开,一眼便看见那件外衣,色泽稳重,针脚细密。他怔了怔,将衣服展开披在身前,比量了一下,转瞬间眼中便漾出藏不住的喜悦,像一个孩童,“正合适!你等我,我去换上。”

    话音刚落,便转身快步朝营帐奔去,仿佛少年得宝,竟带着几分急

    切。

    一旁的楚窈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光芒渐黯。他的喜怒,似乎从头到尾都只为姜辞一人流转。

    姜辞望着姬阳的背影,唇边泛起一点笑意,回头对银霜与楚窈道:“今日设宴,你们不必在我身边伺候,去与众人同乐吧。若不想喧闹,也可以去帮帮晚娘。”

    二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姬阳着新衣从营帐中走出。外衣裁剪合身,

    他步至姜辞面前,认真说道:“谢谢你,大小都合适,我很喜欢。”

    姜辞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姬阳身子微僵,却并未退开。

    “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他轻声应了一声,任她牵着自己走向火堆旁边的位置。

    不远处,谢归璟举杯抿了一口,视线落在那两人身上,姜辞挽着姬阳,一步步走近。他神色一顿,举杯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陆临川似有察觉,侧目看了他一眼,道:“谢公子,有时候,拿不起的,就放下。你会发现,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谢归璟低笑一声:“可若是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眼睁睁看着被别人夺走呢?”

    陆临川目光随意扫过那一双并肩而坐的身影,语气依旧轻松:“我倒不觉得谁会真正属于谁。即便日后娶妻成亲,她也该是一个自由的人,而不是某个男人的附属。哪怕嫁你为妻,她依旧是她自己。”

    谢归璟望着火堆那边,姜辞正偏头说话,火光映在她睫羽之上,姬阳安静听着,眼神极专注。

    他垂下眼睫,语气淡了几分:“陆司马说的是,是我一时浅薄了。”

    陆临川将酒盏碰了他一下,笑道:“主公说过,请你明日一道回丰都,我在丰都倒识得几位姑娘,若你有意,不妨看看,凉州与东阳,终有一日并肩,不如先在丰都安个心。”

    谢归璟望着酒中倒影的自己,笑意无波:“陆司马真是会说笑。”

    姜辞与姬阳坐在营地中央,篝火的火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庞,温热的焰光在他们眼底一寸寸跳动。

    忽然,一只东阳军士兵笑着丢来一壶酒:“主公,今夜该开怀。”

    姬阳一把接住,仰头饮下一口,未曾多言。

    姜辞见状,伸出手来,道:“都督,好酒应当分享。”

    姬阳偏头看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将酒壶递了过去。

    姜辞仰头喝了一口,才发觉这酒比以往烈许多,入喉如火,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姬阳看见她这副模样,轻笑一声:“怎么,还喝吗?”

    姜辞一言不发,把酒壶护进怀中,挺直身子,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当然。”

    二人一时无言,只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酒,火光照亮了他们肩侧相挨的影子。

    营地里已渐渐热闹起来,将士与百姓围着火堆,唱起了汀洲民调。没有乐器伴奏,却一调一和,低唱浅吟,像是在诉说一段过往,也像是在迎来一场释怀。

    姬阳沉默了许久,忽地低声道:“倘若我再努力一点,那日决堤,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牺牲……他们本该与我们一同把酒言欢的。”

    他望着那一圈跳舞的人群,目光中浮起难以言说的沉重。

    姜辞轻轻看了他一眼,语气柔和却笃定:“你不是神,你也不过是个凡人。你已尽了全力,这世道本就无常。你不能为每一次意外负责。”

    姬阳没有转头,却听得分明。

    姜辞继续道:“我想,那些人若在天有灵,也希望都督你能重整旗鼓,不负百姓。他们更不愿意看到你因他们的离去,一蹶不振。”

    姬阳低下头,指节紧握,半晌未语。

    就在这时,副将杜孟秋醉醺醺地凑了过来,一把拉住姬阳的胳膊:“主公,今夜难得!不与弟兄们跳个破阵舞,可说不过去啊!”

    破阵舞是东阳军历来打胜仗后才会跳的,气势如虹,鼓舞人心。

    姬阳还未来得及拒绝,便被人群推着拽了过去。姜辞喝着酒,看着他在人群中跃动的身影,那一瞬,她仿佛在他脸上,看见了久违的轻松与自在,一种卸下盔甲后的松弛。

    她忽而明白了,如释重负四个字是何等模样。

    火光在他眉眼间跳跃,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那一刻,她移不开眼。

    正出神间,一个东阳军士兵忽然走到姜辞身前,对她一拜:“夫人也来跳舞吧!”

    姜辞一怔:“我不会。”

    士兵笑着说:“夫人既已嫁入东阳,以后祭祀出征,都要会的。都督定会教您的。”

    众人起哄,姜辞被拉到人群中间,一时局促不安。

    这时,姬阳走上前,伸出手:“我教你。”

    她的手被他握住,一瞬间仿佛有火从掌心窜上心头。二人随着人群跳起舞来,她僵硬、笨拙,却始终被他牵着。

    火光中,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亦如是。

    晚娘站在人群外,与银霜一同看着。银霜喃喃:“这下,夫人怕是要真的陷进去了。”

    晚娘轻叹一声:“谁能想到,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也会有这般靠近的一天。”

    酒送到姜辞面前,是百姓亲手酿的,纷纷敬她在疫中为他们奔走。

    姜辞酒量原本就浅,偏又一杯杯来者不拒。姬阳护着她坐下,她靠在他肩上,醉眼朦胧,笑着说:“这一刻,我真的很快乐。”

    姬阳转头看她,她的睫毛垂下,嘴角带笑。

    忽而,她坐起身,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都督,我知道你心里,与凉州隔着山海,山海不可平。你忌我,也避我。我从不奢望与你两情相悦,只是此刻,我觉得我们这样……”

    她话未说完,唇上却忽地一热。

    姬阳吻了她。

    带着火光的热,酒意的醺,和所有压抑未吐的情绪,在这一刻倾轧而出。

    姜辞一怔,未动。下一瞬,她却缓缓闭上了眼。

    姬阳忽然一怔,随即猛地松开她。他自己都不知方才在做什么,只觉心跳如擂。姜辞已醉得晕了过去,整个人轻轻歪倒,他下意识伸手,将她的头扶住,掌心触及她温软的鬓发,一时间更是心神不宁。

    他低声咒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声音未落,便转身唤道:“银霜,快来!扶她回去歇着!”

    营地另一边,酒意渐浓。

    谢归璟与陆临川围坐火堆前,觥筹交错,不觉也多饮了几杯。陆临川笑着举盏:“谢公子酒量不错,怎的脸都红了?”

    谢归璟轻轻晃了下酒盏,眸中已透出些醉意,低声道:“兴许是今晚月色太好,酒也就格外烈了些。”

    陆临川一笑,放下酒杯,拱手作别:“既如此,便不多扰谢公子清梦。明日上路,咱们再细聊。”

    谢归璟颔首告辞,转身往营地外走去,夜风略凉,吹得他衣摆微动,也吹乱了他眼底的思绪。

    行至一处角落,他忽而脚步顿住。

    火光映出前方一个纤细女子的身影,衣色素净,发髻高挽,神态静立在风中,是姜辞?

    谢归璟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唤道:“阿辞。”

    那女子缓缓回头,一张陌生的面容落入眼中——却是楚窈。

    第56章

    谢归璟怔了一瞬,随即退了一步,神情微窘,正了正姿态,低声道:“冒犯了,姑娘。”

    楚窈垂眸轻轻一笑,低声道:“无妨,公子喝醉了罢了。”说着想要去搀扶谢归璟,却被他抬手拒绝了。

    谢归璟垂下眼睫,唇角一抹自嘲浮现而过。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微一点头,绕过她,继续走进夜色深处。

    楚窈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并未露出失落的深情,而是浅浅一笑。

    日上三竿,暖阳透过窗纸洒在床榻上。姜辞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头还有些沉,隐约作痛。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脑海里一团迷雾,昨日的记忆停留在与姬阳在人群中起舞的画面,再往后,便是一片模糊。

    “小姐醒啦?”银霜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盆温水,语气

    里带着些轻快,“东西全都装好了。这次我们不走西岭,直接折返丰都,路程会快不少。”

    姜辞半倚在床头,轻声问道:“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银霜点头:“是的。一早东阳军已经和陆司马、璟公子先行一步了。都督留下来带一小队人马,说是等您醒了再出发,也不差这半日。”

    姜辞听得一怔,心头悄然一暖。她低声道:“他……竟然等我。”

    “您昨夜醉得可厉害呢。”银霜笑着扶她起身,“快些洗漱,收拾一下就能出发了。”

    姜辞换上出行衣裳,和银霜、晚娘、楚窈一同走出郡守府。

    府前,东阳军已整队待发。姬阳骑在马上,身形挺拔,身上穿的正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件衣裳。布料挺括,肩头那双虎头暗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姜辞抬头看向他,目光恰与姬阳撞上。

    他似是怔了怔,随即不自然地将头偏开,轻咳一声,语气一贯清冷:“准备出发。”

    姜辞登上马车,拨开帘子,看见姬阳策马行在车侧,神情沉稳如昔,却不知为何带着点别扭。她有些疑惑,便低声问晚娘:“姬阳这是怎么了?”

    晚娘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姑娘,昨夜的事,您半点都不记得了?”

    姜辞摇摇头,皱眉思索:“我只记得……我们在跳舞,有人敬酒,后面的事,好像全忘了。”

    马车外,姬阳听得耳尖,指尖一顿,低头轻叹一口气。

    还好,她都不记得了。

    他们出发后一路行来,山道人迹稀少,沿途寂静清凉。至傍晚时分,天色微沉,落日的余光洒在山路上,松影婆娑。

    姬阳策马行在前方,忽而回头道:“此番回丰都,会路过月泉山庄。那是一处山里的温泉客栈,若我们加紧赶路,今晚便能到,正好歇脚。”

    姜辞撩开马车帘子,望向他:“温泉?”

    姬阳点了点头:“这山庄已开了几十年,泉水是从山腹中引出的,清润温和。你体寒,大夫说泡一泡对你身子好。”

    话说完,他轻夹马腹,策马前行。

    姜辞愣了一瞬,低头一笑,撩起帘子落下。银霜看着她,笑着道:“都督倒是难得体贴。”

    约莫一个时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没了,一行人绕过蜿蜒山道,终于抵达山腰处的月泉山庄。山庄筑于岩间,檐角飞翘,灯火初上,雾气自四周氤氲升起,仿佛人间仙境。

    姜辞下车时,姬阳已等在客栈门前。他手中拿着一块木牌,将钥匙递给她:“这是你那间房的钥匙。”

    几位伙计应声上前,引他们入内,一边走一边介绍:“我们这温泉池子都是独院,不与旁人共浴,几位姑娘尽管放心。”

    姜辞听了笑道:“我在紫川时还从没泡过温泉,今儿倒是可以好好体会一回了。你们几个也都试试吧。”

    银霜和晚娘俱是高兴,楚窈亦点头应下,眼里透着雀跃。

    客房安置妥当,姜辞与姬阳的房间在上方,是两间相邻的上房,几名侍从则住在下方普通客舍。晚娘笑道:“姑娘,我来伺候你,她们两个小姑娘去泡一泡也好。”

    银霜和楚窈去了后,姜辞便在屋中歇下。约莫一盏茶功夫,门外传来轻响。晚娘去开门,见是伙计送来的点心与果品,说是隔壁的大人让厨房准备的,送来给夫人垫垫肚子。

    姜辞尝了一块冰镇山梨糕,清甜冰凉,入口即化,不禁称赞:“这点心做得真不错。”

    晚娘笑着替她拆发,帮她换上客栈准备的薄衣,轻如蝉翼,披在身上几乎无声。姜辞低头一看,面上微微发热:“这……太薄了些吧?”

    晚娘说道:“这衣裳虽薄,是山庄特制,用的是水纱,穿着透气舒服,姑娘莫要嫌透。”

    “姑娘又不是要见人,后院也没人,泡完就换回来。”

    姜辞低头看了看,虽觉单薄,却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应了句,随即赤足穿过寝间,推门而出。

    后院被竹篱围起,石板铺路,池水被雾气笼罩,池边松柏苍翠,清风带着山野的气息。

    她赤足踩入温泉边,先以手试水,温度恰好,便缓缓坐入池中。温热的水漫过肩头,舒缓着舟车劳顿带来的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忽然一阵轻响,远处雾中浮出一道人影。

    姜辞心头一紧,低声道:“谁在那里?”

    姬阳也是一愣,他听见是姜辞的声音,声音穿过雾气答道:“是我。”

    是姬阳。

    他已半身入水,头发高束,身形被水汽模糊。他顿了一下,语气中难掩尴尬:“你怎么在这里?”

    姜辞将手护在胸前,脸上浮现一丝懊恼,这才想起两人住的是相邻房间,后院温泉竟是相通的。此刻让他出去,似乎显得矫情,自己也难为情得很。

    八成被晚娘做局了。

    姬阳站在水中,进退不得。

    气氛微妙下来,水汽缠绕,影影绰绰间,连彼此的身影都只见轮廓。

    姬阳站在池边,脚步未动,沉声道:“那我等你泡完。”他说着,转身欲出。

    姜辞却轻声道:“都督,无碍。已晚了,明日还要赶路。你……坐下吧,反正也无旁人。”

    话音落下,姬阳略一顿,还是转身,在池子另一边缓缓坐了下去。

    热雾缭绕间,二人各据一隅,谁都未再开口。空气仿佛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水波声。

    水面起了细碎波纹,在雾气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院外月色微沉,风过松枝,篱笆另一侧,银霜与晚娘猫着身子贴着围栏,屏息听着动静。

    “你说他俩怎么就这么别扭?”银霜压着嗓子,“明明彼此在乎得要命,一个扭头不说,一个抿嘴不问,瞧着跟俩新兵蛋子似的。”

    晚娘摇头叹了口气:“急死我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带了吗?”

    银霜得意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团用绸布裹着的物什,解开包裹,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假蛇,鳞片做工极真,眼睛一颗一颗缀着黑玉珠。

    “在宁陵早备下了,没想到还能在这儿派上用场。”她说。

    “姑娘最怕这个了。”晚娘眼神笃定。

    两人相视一眼,银霜站直一抖手腕,将那假蛇悄然甩进了篱笆内的温泉池。

    池中,姜辞正坐在台阶上,神思恍惚。身侧水波微漾。

    “啪”地一声轻响,那假蛇撞上她手边,姜辞垂眸一瞥,只觉视野中多了个滑腻细长之物,尾端正晃着。

    她定睛一看,脸色骤变,猛然一跃而起,惊叫出声:“啊!”

    姬阳原本靠在池边,听到姜辞惊呼的那一刻,神色陡变,立刻起身朝她那边游过去。

    “怎么了?”

    姜辞花容失色,急欲从池中逃离。可脚底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倒,水花四溅,她跌入水中,心跳剧烈,动作全无章法,在水中扑腾着,像是溺水一般失控。

    姬阳毫不犹豫,双臂探入水下,一把将她捞起。

    下一瞬,姜辞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双臂紧紧搂住姬阳的脖颈,整个人扑在他怀中,双腿甚至不自觉地环上了他的腰。

    她声音颤抖:“有蛇、有蛇!”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姬阳身上。

    她只穿着薄纱内裳,那层如蝉翼的布料早就湿透,贴在肌肤之上,曲线展露无疑,香汗涔涔,胸前柔软抵在姬阳胸口,细若蚕丝的呼吸就在他耳畔打着旋。

    姬阳的身子骤然一紧,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中的姜辞惊魂未定,整张脸都埋进了他颈窝间,热气喷洒而出,惹得他喉头发烫。

    他目光往水面扫去,看到了那条蛇,果然浮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忍着失笑,低声道:“……是假的,别怕。”

    姜辞僵了一下,缓缓抬头,一双眼雾气缠绕、泛着水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与姬阳的姿势极为暧昧。

    她贴在他身上,几乎是赤果地与他肌肤相贴。而他的双臂,还紧紧圈着她的腰,掌心所在处正是她后背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抽身,身子却软得不像话,明知应避,偏又舍不

    得太快挣开。

    雾气将两人紧紧包围,只有彼此的气息清晰。

    姬阳垂眸,正好对上她的眼。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什么理智都被泡在了这池水里,渐渐软化。

    姜辞脸上的潮红,已分不清是水气熏染还是心跳太快。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望着他,眼中微微一动。

    姬阳低声道:“吓着你了。”

    姜辞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来,但唇角却勾起一点小小的弧度:“……都督抱得我太紧了,我都要喘不上气了。”

    姬阳这才惊觉,自己还抱着她,掌心的位置……火热一片。

    他猛地一顿,正要松手,却感到她轻轻收了下手臂,似是挽留。

    这微妙的力道,在夜色与水雾中,成了最柔软却最沉重的牵引。

    他的呼吸乱了。

    池中温度渐升,连带着两人之间的气息,也变得灼热难耐。

    姜辞还挂在姬阳身上,手搭在他的肩上,心跳快得惊人,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犹豫地抬起眼,一双眼睛含着潮易与说不清的情绪,不再退避,也不再压抑。

    她嘴唇微张,呼吸尚未平稳,姬阳的目光却早已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唇上,她的唇很软,微微泛着水光,仿佛染了一层桃色。

    姜辞忽然低头,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像羽毛掠过湖面,极轻、极短,却又像是拨动了心弦。

    姬阳怔在原地,喉结缓缓滚动,心头一震。

    她身上有一种淡雅的香气,混着温泉水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之间,教人心神荡漾。

    他再无法克制地抬起手,覆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耳后缓缓摩挲,掌心下是细腻温热的肌肤。

    然后,他仰起头,吻住了她。

    另一边,晚娘和银霜轻轻击了一下掌小声说道:“成了成了!”

    第57章

    他的唇缓缓与她相贴,带着克制的深情,一点点收紧,舌尖轻触,呼吸交缠,温柔却又难抑情绪。

    姜辞也回吻了他,双臂轻轻勾着他的脖颈,乖顺又主动。

    雾气蒸腾,水波微漾。

    他抱着她往池边走去,水珠从他结实的肩臂滴落,他一步一步走入后屋,她仍旧挂在他身上,手不愿松开,唇也依依不舍。

    水珠顺着他们的发梢与指尖滑落,落在地板上。

    二人回到屋内,姜辞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轻轻放倒在床榻之上。

    她的发丝散开,还有水珠,眼波带着迷离的意味,脸颊红得像极了早春初开的桃花。姬阳低头看她,那一双眼眸已不再冷硬,而是藏着压抑的炽热与克制的柔情。

    他俯下身,覆住她的唇。

    这一吻不似温泉中的试探,而是情难自抑。他的手探入她的发间,力道温柔却迫切,姜辞轻轻抱住他,眉眼含情,眼中只有他一人。

    指尖、气息、体温都在无声靠近,气氛像被悄然点燃的灯芯,幽暗中微光浮动,呼吸都缠绕不清。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侧,呢喃着她的名字:“姜辞……”

    然而——

    就在一切将要跨过那道界限的瞬间,姬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久远而沉重的画面。

    ——三年为质的岁月,自己像头被牵入市集的牲口,穿着单薄的囚衣,目光沉静,却被来往之人肆意打量、嘲弄。他记得那日的风很大,帐外阳光正烈,而姜怀策就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耳边尽是“东阳狗崽”的辱骂声。

    ——他又想起重返东阳的那日,死里逃生,踏进丰都城门时,刚站稳脚跟,却看见父亲的送葬队伍缓缓从长街尽头而来。万民无言,白幡低垂,他站在人群之中,连声哭喊都发不出来。那一刻,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助,天塌地陷。

    耻,孤独,疼痛,与她如今的眼神,忽然在他脑海层层重叠,像一张忽然撕裂的纸。

    他猛然清醒,像被惊雷击中一般,整个人顿住了动作。

    片刻的沉默后,姬阳缓缓撑起身,眼神一寸寸由灼热转为沉静,他伸手掀起一旁的被褥,轻轻盖住她的身子。

    姜辞怔怔看着他,眸中还带着未褪的潮红与情动。

    他没有看她,嗓音低哑,却带着某种自责的冷静:“……我不能。”

    姬阳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风吹进来。

    可又想起那日,宁陵堤坝溃倒,风雨欲摧,他咬牙死守,力竭如困兽。他以为东阳军要折在那,可在最绝望之时,是她,掌着一盏油灯,带着百姓出现在他面前。

    姬阳一把将门重新关上,动作带着几分迟疑,似乎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断。

    他静静站了片刻,终是转身走回塌前。姜辞仍靠在床榻上,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情意。他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忽然俯身,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吻了下去——这一刻,他只想随心而行。

    这一吻不同于方才的试探与温柔,而是带着近乎克制到极致后的失控。

    姜辞被他的突如其来弄得有些愕然,但很快便察觉到他的情绪:压抑、挣扎,又隐含着浓烈的情感。她轻轻回抱住他,手指划过他紧绷的背脊,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默许。

    姬阳呼吸愈发沉重,低头再次吻住她,指尖沿着她的衣带游移,衣衫渐乱,他一把掀开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正当气息纠缠、温度逐渐升高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公,青州军报到了!”

    是杜孟秋的声音。

    姬阳动作一滞,额上青筋微跳,目光倏地冷了几分。他撑起身,低头看向姜辞,眼中藏着不甘。

    姜辞气息未稳,却笑了一下,轻声道:“都督去吧。”

    他盯着她看了一瞬,终是叹了口气,将被子重新为她掖好。那一瞬,他的动作极轻,像是不舍,又像是歉疚。

    “也对,你我不差这一时半刻。”姬阳说完披衣起身,推门而出,步履未乱,眉眼却是低沉的。

    外头,杜孟秋候着,姬阳听完军报、下达命令,赶走杜孟秋快步再回屋时,房中却早已空无一人,连方才残留的暖意,也随那人一道,悄然散尽。

    姬阳没有睡觉,他在屋内坐了一夜,知道天明,他换好衣服才出门。

    “是啊,不差这一时半刻,回到丰都,我们还有机会。”他喃喃自语。

    一行人再次启程,路途清寒,车辚马响。

    姬阳与姜辞并肩而行,却谁也没有提起昨夜的事。温泉池边的缱绻仿若一场梦,醒来后,皆归沉默。即便偶有目光相触,也只轻轻一撇,转瞬即逝。

    几日之后,队伍终于抵达丰都。

    当马车缓缓驶入东阳侯府前,朱门紧闭已久的高墙再度敞开。门前早有候人恭立,而姬夫人早早便守在门廊下,衣饰素雅,神色间满是盼望。

    姬阳翻身下马,正要唤一声“娘”,手便自然伸了出去,谁知姬夫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步子绕过他,径直走向马车。

    帘子一掀,姜辞携银霜下车,姬夫人眼前一亮,眼角立时笑开了:“哎哟哟,我的好儿媳!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怎么瘦了?”

    她一把握住姜辞的手,满眼都是疼惜。

    姬阳站在一旁,手还在半空,讶然地看着她:“娘,我也很辛苦啊。”

    姬夫人回头瞥了他一眼,神情淡定:“你是东阳的都督,吃点苦是你分内的事。”

    姜辞被她这般亲热对待,略有些受宠若惊,柔声道:“多谢婆母挂念,我无碍。”

    姬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快进来,我今儿特意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豆酥酿鸡,还有糖藕、茯苓糕,你要不回,我这心可悬着。”

    说罢,牵着姜辞就往府内走去,亲昵得好似多年母女,姜辞温顺应着,步伐轻缓得体。

    姬阳在后头望着这一幕,无奈笑了笑,只得收回那只被晾了的手,抬步跟了进去。

    另一边,银霜带着楚窈回到姜辞的院落。庭院旧影如故,碧树婆娑,朱栏回绕,院中植着新开的黄蔷薇,微风拂过,香气四散。

    银霜推门而入,将几只行囊落在玄关,回身叮嘱道:“这就是我们小姐的屋子,你把她的东西安置好,但记住,屋子里的东西,不许乱动。”

    楚窈忙点头应下,语气乖巧:“是,我晓得分寸。”

    银霜看她一眼,自己则去内室帮晚娘整理其他物什。

    楚窈捧着包裹踏入房门,目光悄悄在屋内环视一圈,但她很快垂下眼帘,手脚利落地整理起来,神色安静如常。

    姬阳和姜辞陪着姬夫人用过晚膳,天色已微暗,晚风携着草木气息,从廊檐间徐徐吹来。

    两人一道往外院行去,姜辞步履不紧不慢,姬阳原本走在前头,走着走着,不自觉地也放慢了脚。廊角烛火斜照他侧脸,映出温缓的线条。

    “谢公子,”他忽而开口,语调低稳,“我让杜将军安排他住在城南的清远酒楼,一应事宜都打点好了。”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微侧,看向他:“谢谢都督。不过……你为何邀请他来丰都?”

    姬阳略一顿足,答道:“他在宁陵帮了不少,我想着请他来做客,以表谢意。”

    姜辞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

    两人缓缓走到一棵树下,枝叶茂密,将夜色遮得更沉几分。姬阳先一步抬手,将挡在前方的树枝撩开,让姜辞先行。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自然,透着无言的体贴。

    回到院中,姬阳止步于阶前,侧身看向她:“你先前住的院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只是新置的物件还有些味道,得再晾几日。这几天你就还住在我那边。”

    他说得不紧不慢,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之前从凉州运回来的东西,都放在后院库房,你若有空,不妨去看看。”

    姜辞听到“凉州”二字,神色微动,随即点了点头:“好。”

    姬阳低眸,“青州那边出了些事,我要去督军署一趟,今晚恐怕不回来了。”

    姜辞应道:“你放心去处理要务。”

    姬阳颔首,转身离去,背影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廊下。

    姜辞站了片刻,回神后便唤上银霜,前往后院的库房。

    推开厚重的库门,眼前堆叠如山的箱笼琳琅满目,比她父亲托人从凉州运来的还多出一倍。她走近,一一查看,木箱上还贴着标签,分门别类,连细软与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姜辞伸手拂过箱盖,唇角缓缓浮出一丝笑意,神情却温柔而恍惚。

    她拉开一只暗色箱子,箱中赫然一排整齐书册,都是寻来的医书,线装封皮仍带着凉州的气息。

    她原本是为了姬栩那难解的顽疾而求书,如今这些,也都用不上了。

    她鼻尖一酸,眼泪啪嗒掉落,脑海中全是那温文有礼的身影,姜辞的手停在封面上,指腹轻轻摩挲,静了片刻,才将箱子合上。

    银霜欲言又止,姜辞朝她微微一笑:“我去大哥院里坐一坐。”

    她只身前往。

    小径寂寥,院落清冷。昔日竹影斜斜,如今枝叶更盛,簌簌作响。姜辞走到那棵熟悉的竹下,石桌边落了些许旧叶,她伸手扫去,手掌落在那冰凉的石面上,一瞬间,仿佛有幻觉浮现。

    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坐在那处石凳边,正抬眼望她,清朗含笑。

    一阵风吹过,她眼眶又是一涩,终是坐下,一只手撑在石桌边,另一只手垂落,额角轻抵手背。

    眼泪悄然落在石桌上。

    这时,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姜辞一怔,抬起头,只见姬云梵站在月色下,眉眼之间已有少年英气,劲装束身,整个人比她离开时高了一些。

    “阿梵……”她轻声唤道,声音哑得厉害。

    姬云梵坐到她对面,神情郑重却不失稚气:“姜姐姐,是在想我爹爹吗?”

    姜辞看着他,许久,才点点头。

    “嗯。”她答,“有些想他了。”

    姜辞坐在石凳上,身边的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个月的事。

    他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姐姐你不在,我每天跟先生学笔法,先生说我字有点像我爹……还有,我现在射箭很准,前两天刚打中红心,祖母还赏了我一块糕。对了,我还学会了骑马!虽然第一次差点摔下来……”

    他眼睛亮亮的,脸颊染了些红,兴致勃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她:“姐姐,下次你也来看我练箭好不好?我给你射只兔子!”

    姜辞听着,唇边带着柔和笑意。她伸手,抚上他稚嫩的脸颊,掌心传来的是少年体温微热的轮廓,她声音温柔:“好,一言为定。”

    她停顿了下,眼眸轻轻弯起,缓声说道:“阿梵,你爹爹若是看见现在的你,定然也会替你高兴。”

    话音刚落,姬云梵眼圈一红,忽然扑进她的怀中,小小的身子紧紧抱着她,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含着哭意:“可我还是……还是很想爹爹。祖母说爹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在天上看着我。”

    姜辞愣了一瞬,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那少年的鼻音哽咽,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仿佛怕失了父亲心中最坚强的模样。

    她仰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幽蓝如洗,像是千万颗微光在遥遥相望。

    “是啊。”她轻声道,“他一定在天上,看着你长大,看到你这般勇敢,一定很骄傲。”

    那声音仿佛随风飘入夜色里,落入远处的天幕下。

    ……

    与此同时,城西的督军署中,姬阳独自站在院落里。

    夜风吹动他衣角,身后的兵符与案牍已被他放置妥当,此刻,他抬头望天。

    漆黑如墨的苍穹中,一抹银白横斜天际,星辰静静悬挂。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杜孟秋快步走来,站定在他面前,拱手低声道:

    “主公,溪陵沈将军的大公子到了。”

    姬阳眉头一动,未言语,只是目光微顿。杜孟秋抬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凝重:

    “他说……是夫人害死了他的妹妹。表小姐死在东阳侯府,他要您给个说法。”

    沈廷安端坐在督军署偏厅之中,整个人如山岳般沉沉威严。侍从为他斟了一杯茶,放在案上,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低眉沉思,眉宇间尽是怒意。

    门被推开,姬阳步入室内,沈廷安立刻起身,目光如炬,声音冷厉:

    “姬阳,你的夫人害我妹妹身亡,如今连尸骨都未送回溪陵,东阳侯府便是如此待我沈家的吗?”

    姬阳神情不动,负手踱步至主座落座,抬眸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沈表哥,事有蹊跷,恐怕其中另有误会。我记得,我曾亲笔书信与伯父说明,表妹身染恶疾不治,已于汀洲下葬。”

    沈廷安冷哼一声,走上前,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重重掷在姬阳案前:“那你也看看这封信,这是阿如的贴身婢女带回来的,是她亲笔所写!”

    姬阳拈起信纸,细细一览,语气仍旧沉稳:“表哥怎知,此信并非他人仿造?”

    沈廷安语带压抑的怒火,眼神如刀:“阿如是我的亲妹妹,我出征她经常给我写信,她的笔迹我怎会认不出?况且,信中所言与你夫人言行无一不符。”

    “姬阳,我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求一个交代。”

    姬阳抬眸,神色未变:“那表哥想要何种交代?”

    沈廷安语出如锋,几近咬牙切齿:“杀人偿命,我只要一件事——姜辞那妇人的头,用以祭我妹妹之灵!”

    第58章

    姬阳沉默地看完那封信,眼神微敛,手中信纸被他一点一点揉成团。

    他低头垂眸,脑海中浮现出姬栩临死前坐在院中那抹形销骨立的身影。那个平日总带着笑意的兄长,在杀了沈如安之后,再无欢言。

    而那场杀意背后,皆因沈如安心怀恶意,下药陷害,若非他及时赶到,差点叫她与姬栩清白尽毁,名节尽失。

    可这等事,岂能轻易言明?姜辞如今是东阳侯府的夫人,一旦传出她曾险些失身于自己的大哥,非但她清白难保,连姬栩死后,也怕要落个“乱/性”的污名,被人诟病不止。

    姬阳指尖松开,一团信纸被他丢到几案之上。他抬起头,神情不动,语气清淡如常,却隐有威凌:“沈表哥,不知你可还记得一个人?”

    沈廷安冷声道:“谁?”

    姬阳目光不动:“你妹妹身

    边的密友,寄秋。”

    沈廷安眉头一皱,声音依旧凌厉:“自然记得。”

    姬阳缓缓开口:“她如今在青州服劳役。你若有疑,倒不妨将她调回来,好生问问——你妹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沈廷安眯起眼,似是不信:“姬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阳终于抬眸,那一双眸子沉如古井,藏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冷意:“我是什么意思,少将军未必不明白。你妹妹的死,我也遗憾。但你若执意凭一封胡言乱语的信,就要我夫人的项上人头——”

    他语声一顿,唇角勾出一抹冷笑:“那也就不必与我再论什么亲戚之情。”

    沈廷安面色沉下几分,似要开口。

    姬阳却忽地起身,背手踱了两步,话锋一转,语调却忽然一紧:“少将军的父亲,见我也要称一声都督,你口口声声叫我名讳,质问于我,可知分寸?”

    沈廷安眼神一凝,拳头微攥。

    姬阳回身看他,神色平静:“我叫你一声表哥,是念着些血缘旧情。但你若不将我东阳都督之位放在眼里,那便只能是臣对主,军令如山。你若不查是非真伪,便要我交出姜辞。”

    他目光冷如霜刃,字字铿锵:“恕我不能如了你的愿。”

    沈廷安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盯着姬阳,目光如剑,似要将那人冷然的面庞刺出裂痕。

    片刻后,他猛地冷哼一声,眼底怒火翻涌,几乎压不住。上前一步,双掌重重拍在几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连桌上的茶盏都微微震动。

    “好个都督,”他咬牙切齿,声音带着咒咀,“你果然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为了她,连沈家也敢一并得罪。”

    他顿住,低笑一声,却更显冷意森然:“你护得了一时,未必护得了一世。姬阳,你给我等着。”

    话落,他不再逗留,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门被他一把推开,撞在门框上。

    屋中静了片刻。

    姬阳负手而立,神色不动,望着沈廷安离开的背影,只淡淡吩咐一旁的杜孟秋:“让人盯紧少将军,他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杜孟秋领命离去。

    姬阳微阖双目,仿佛那一席话并未带来半分波澜。可袖下紧握的手指,已将掌心戳痛。

    他知道,沈家不会就此罢休的,他们一向护短,护起来一点道理都不讲。

    虽然姬阳未曾将督军署中与沈廷安的争执告知姜辞,但消息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几日后傍晚,霞光沉落,姜辞披着一件薄披风,敲响了姬阳书房的门。

    门开时,姬阳正从外头回来,身上还有些微风尘之气,见她站在门口,眉头轻皱:“你怎么来了?”

    姜辞直视着他,语气平稳却带着几分锋利:“你如何处理沈家的事?”

    姬阳略一停顿,便垂眸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姜辞走进屋内,关上门说道:“沈如安,死前留下那封信,不过是想借沈家之手毁溪陵与你的信任。她自己得不到的,便不许旁人安生,真就是个疯子。如今,若真与沈家断了交情,那正中她下怀。”

    她说着,目光在烛火下平静而清晰:“溪陵的渡口若真失去,东阳西线将极难调度,后患无穷。”

    姬阳没接话,只是走到书案边,缓缓坐下。他眼神低垂,长指轻轻敲着桌面,良久才道:“无论如何,你和大哥的名声,我不能让外人胡说八道。她信中那些鬼话,不用理。”

    姜辞轻轻一笑,眼神却凝然:“倘若我现在暂时回凉州,沈家或许会收些怒气,也能给你一个缓冲的空间。”

    姬阳骤然抬眼,眸中有些不舍,他的声音沉了些:“你哪儿也不用去。”

    他一字一顿,语气冷静而坚定:“姜辞,本就是沈如安那个毒妇作恶,你和大哥都是牵连其中的受害者。这事若让你一走了之,只会落得个心虚避祸的名头,让他们越发放肆。你若避了,岂不是反倒坐实了她那封信里的诬陷?”

    姜辞说:“我知道。”

    姬阳忽而说道:“你别多想了——对了,谢公子明日启程回凉州,你去送送他吧。”

    姜辞微怔,没料到他会这般坦然提起。

    本来她心中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开口,又担心他会介怀,没想到他竟比自己先一步提了出来,且语气平静自然,丝毫无异色。

    她垂了垂眼睫,轻轻点头:“好。”

    夜色沉沉,府中灯火渐熄。

    楚窈悄声来到厢房外,唤了越白一声。越白正好路过,看见她神色踟蹰,低声问道:“这么晚了,有事?”

    楚窈望了他一眼,语气温婉却带着一丝急切:“我想出去一趟,劳烦你送我出门可好?”

    越白一愣:“这都过了时辰,府里规矩,夜里不得擅出。”

    楚窈神情一黯,眼神里带了几分恳求:“我有个在宁陵的旧识路过丰都,是同乡的长辈,我托他带些东西回去,一直等不到消息,只想亲自去寻一趟。你若不肯,我也不敢强求。”

    越白一时犹豫不定,望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他轻叹一声:“好吧,我带你从后门出去,记得早点回来。”

    楚窈低声应了,跟着他穿过廊道,来到东阳侯府的后门。越白推开门时,还不忘叮嘱:“天黑路滑,你一个人要小心。”

    楚窈点头道谢,待人影消失在巷口,她立在原地,将袖中藏着的发饰重新别入鬓边,整了整衣裳,转身朝城中谢归璟下榻的酒楼而去。

    酒楼灯火未熄,楚窈轻轻叩门。

    谢归璟原本在灯下翻着书卷,闻声而起,开门见她,微怔道:“楚姑娘?这么晚了,是阿辞有什么事?”

    楚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他:“大姐姐确有要事相托,只是眼下被人缠住,脚步耽搁了,让我先来通个消息,在此等她。”

    谢归璟听她提起姜辞,又看了看手中的帕子,是姜辞的绣工,也是她喜欢的样式,随后神情微变,语气不由得轻快几分:“那你快请进,她……她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楚窈低头踏入房中,眉眼中却藏着几分犹疑,像是踌躇不敢言。

    谢归璟请她坐下,她才缓缓启唇:“大姐姐说,她在东阳侯府过得并不顺遂。如今又出了那沈将军要她命的事,她怕连累都督,也不愿让他们因自己起冲突,想请公子带她回凉州。”

    谢归璟怔住,半晌方低声问:“真是她的意思?”

    楚窈点点头:“她不敢亲口求你,所以让我先来试探一二。”说罢,从篮中拿出一壶酒置于桌上,“这是她亲手酿的,说是要赠公子,不管最终能否同去,也算是一个念想。”

    “她酿的?”谢归璟闻言,眼中微亮,忙伸手揭开酒封,一股淡淡花香扑鼻而来。他轻轻晃了晃壶身,语气温和:“她还记得我爱这味儿。”

    楚窈笑着应:“大姐姐怕您不好入睡,这酒是温和的花酿,喝了能舒心。”

    谢归璟笑着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的确香得很。”

    楚窈帮他斟满第二杯,语气渐轻:“大姐姐在紫川,与公子一定是两情相悦吧,你们走在一起,我看是天作之合。”

    此言似触及谢归璟心头隐痛,他顿了顿,垂眸低声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她从未说过……要嫁给我。”

    说罢,他举杯,一口饮尽,面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楚窈静静望着他,眼神中浮现出一丝莫测的情绪。

    谢归璟喝着喝着,眉心微蹙,以往他酒量不俗,纵使与东阳军中健将对饮,也从未失态。但今夜,不过两三杯下肚,脑中便似有雾气缭绕,意识像被人按进温水中,燥热从四肢蔓延而来,叫人心神不宁。

    他甩了甩头,站起身想去窗边透透气,却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坐在床榻边缘,喉咙微微发紧。

    楚窈立刻上前扶住他,声音急切:“谢公子,你怎么了?可是酒出了问题?”

    谢归璟望着她,眼神迷离不清,努力辨别眼前的轮廓。他喘息着道:

    “这酒……真是姜辞给你带的?”

    楚窈神情镇定,微笑点头:“自然是她吩咐的,我怎敢耽误。”

    谢归璟蹙眉,身子往后仰了一寸,似要躲避她的搀扶:“不对劲……劳烦楚姑娘先出去,我歇一会儿便好。”

    话音未落,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榻上。

    楚窈立在他身旁,望着他眼中神志渐散的模样,唇角缓缓扬起一丝笑意。她轻轻拨弄了一下鬓发上插着的珠钗,然后低头理了理衣襟。

    她慢慢俯身靠近他,像是低语,又像哄劝:“谢公子,我一直很喜欢你……我不奢望你娶我,只求这一刻,能留在你身边。”

    她的手覆上他的胸口,一寸一寸向下滑落,却在碰触之间,被谢归璟抓住了手腕。

    他看着楚窈的轮廓,视线昏花之下,那些本该分明的线条竟渐渐重叠,在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姜辞。

    他的力道不重,像是本能,却又带着挣扎的迟疑:“阿辞……不可以,你已经嫁人了……我们不能……”

    楚窈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在他松手的瞬间,攀上了他胸口。她伏在他耳边低声:“是我,是我来看你了……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

    谢归璟的睫毛轻颤,脸上浮现出痛苦与迷惘交错的神色。他试图再次推开她,可身子却软得使不上力气,意识更是模糊不清。

    翌日一早,晨光透过窗棂照入屋内,谢归璟缓缓睁开眼,头还有些昏沉。他下意识地想坐起,却在一眼望见地上凌乱的衣衫时,心头猛地一跳。

    他转过头,便看到身旁躺着一人,发丝散乱,被褥下露出一截肩头的白皙肌肤。

    是楚窈。

    谢归璟像是被雷劈中一般,一下子坐起身来,脸色惨白。他喉头干涩,声音都带了颤:“昨夜……发生了什么?”

    楚窈也醒了,见他神色惊惶,便一把将被子拉到胸前,眼圈泛红,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昨日……我来给公子送酒,公子喝了之后,把我……当作大姐姐……”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眼泪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楚楚可怜。

    “我……我本是黄花大闺女,如今……”她顿了顿,“今日之后,我便是公子的人了。”

    谢归璟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炸开,连呼吸都滞住了。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掀开被褥一角,只见白被之上,的确有一抹鲜红,触目惊心。

    他退后两步,像是不敢相信这一切:“不可能……不可能!”

    他猛地甩头,情绪近乎崩溃,一边穿衣服一边喃喃:“我怎么会……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楚窈坐在床上,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焦急:“公子……那我怎么办?我将清白交给了您……”

    谢归璟背对着她站着,双拳紧握,身形紧绷。他脑中一片混乱。

    他出身紫川谢氏大族,自幼家教严明,举止有矩,从不曾越礼半分。可昨夜……他竟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他低着头,像是竭力平息心中的动荡,半晌,才吐出一句:

    “楚姑娘……很抱歉,我……不能对你负责。”

    话音落地,他转身欲走。

    “公子!”楚窈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追上来,眼中已蓄满泪意,声音颤抖得带了哭腔,“我从未奢望能为妻,只求能留在您身边,哪怕只是个妾,只要能守在您身边,名不正、言不顺……我也甘愿。”

    谢归璟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他目光扫过床榻,再落在案几上那只空了一半的酒壶上。那酒香,曾是他熟悉的味道,却又隐隐透出些许不对劲的气息。他心头微沉,眼神随之清明了几分。

    “我酒量一向不差,昨夜才几杯,怎会醉得不省人事?”

    他盯住楚窈,语气平静却低沉:“那壶酒……是你动的手脚?”

    楚窈微微一颤,咬唇垂眸,还想张口辩驳。

    谢归璟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指着她衣衫下的某个细节:“你还穿着阿辞的衣裳……你模仿她的发髻、气息,是故意让我误认……”

    他声音嘶哑:“你设计了我。我不可能娶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他匆匆穿好衣服,推开门夺门而出。

    与此同时,姜辞和银霜正走在通往酒楼的小巷中。姜辞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对了,城西那家点心铺子不错,你去买些带着,给他路上吃。”

    银霜点头应下,转身去了。

    姜辞独自走到酒楼门口,刚抬头,就看见谢归璟从楼内冲出来,神色慌张,眉目之间全是不安。他一头撞上姜辞,踉跄后退,抬眼一看——是她。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

    姜辞被撞得轻轻一晃,见他神情不对,关切道:“你怎么——”

    谢归璟强自镇定,打断她:“紫川……家中忽然有急事,我必须立即动身回去。等日后有机会,我……我带阿遥来丰都看你。”

    他说得仓促,神情躲闪,几乎不给姜辞寒暄的余地,转身快步走向马厩。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牵马而去,渐行渐远,眉头轻轻蹙起,低声自语:“谢归璟何时变得这般不稳重了?……罢了,既然他要走,那便随他去吧。”

    她微微叹息,便也要转身离去。

    此时不远处,两道身影悄然隐于人群之后,自始至终紧盯着姜辞的一举一动。见她独自离去,二人对视一眼,脚下无声,很快就跟了上去。

    阳光从云缝中洒落,姜辞正要与银霜会合。她穿过东街,又往西巷拐去,眼前小巷狭长,人影稀少,四周静得出奇,姜辞打算抄个近路。

    她脚步未停,刚转入巷口,忽然身后一股力道猛地袭来。

    有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

    姜辞骤然瞪大眼睛,惊骇间还未传出声音,便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下一瞬,后颈一麻,那人一记手刀精准落下,她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断裂。

    软绵的身子无力倒下,被身后的人一把扛起,飞快地将她掩入巷中一辆早已停好的马车中。

    第59章

    银霜提着点心匣子抵达酒楼,掌柜的见是东阳侯府的人,忙上前行礼,笑着问道:“这位小娘子可是找人?”

    银霜抬眼问道:“都督夫人是否在楼上?我是奉命来送些点心。”

    掌柜的一愣,回道:“夫人?今早小的倒是没见着。倒是那位谢公子,约莫半个时辰前,忽然匆匆收拾了行李,连早饭都没吃就退了房,说是要赶路。”

    银霜蹙起眉头,望着空落落的楼梯口,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小姐先回府了?”

    她不作停留,快步出了酒楼,回到东阳侯府。刚一入门,便见院子转角处,楚窈正好从耳房出来,头发还湿着,身上裹着一件浅色衣裳,显然是刚梳洗过。

    银霜迎上去,问道:“你见到我们小姐了吗?她一早出门,到现在也不见回来。”

    楚窈怔了一下,随后摇头说道:“没见着,方才一直在屋里歇着。”

    银霜盯着她看了两眼,又扫了一眼她手中拎着的湿帕子,语气不太好地说道:“一大早也不见你人影,你既来了东阳侯府做事,就不能偷懒。以后小姐起身洗漱的热水,得提前烧好。”

    楚窈低下头,神色带着一丝惶然和愧意,轻声答道:“是我疏忽了,银霜姐姐说得是。”

    银霜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姜辞住的院子方向快步离去。

    她走远后,楚窈才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温顺瞬间退尽,冷冷一哼,低声道:“我伺候你家主子几天,你们便真把我当下人使唤了?凭什么你们生来就该高高在上,而我就该拎水烧汤,伏低做小?”

    她冷笑一声,拢了拢衣袖,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厨房走去。

    刚绕过回廊,便看见越白从廊下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帕子包着的物什,神情间带着几分腼腆

    ,拦住她道:“楚姑娘,这是我近些日子攒下的月钱,换了个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楚窈一怔,接过来,慢慢打开帕子,里面是一支银簪,簪尾镶着一块温润的绿松石,样式虽不华贵,但打磨得很用心。

    越白看她神情,憨憨一笑:“我以前没送过人首饰,也不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只想着……这个应当不会出错。”

    楚窈看着簪子,脸上绽出一个笑来,笑意盈盈,如春水泛漾:“谢谢越大哥,我很喜欢。”

    越白见她开心,眼中也带了光:“那便好。我要去督军署随都督办事了,晚上回来再寻你说话。”

    楚窈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直到那道背影转过垂花门,她脸上的笑才缓缓敛去。

    她低头看了看那支簪子,指尖轻轻转动了几下,眼里逐渐浮现出一抹厌倦与冷意。

    进了厨房,她看四下无人,缓缓走到灶前,盯着那簪子看了一眼,唇角冷冷一勾。

    “区区一个下人,也想妄图染指我?真当我愿意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做牛做马,连子孙都要给你家主子当奴才?真是痴心妄想。”

    话音落下,她毫不迟疑地将簪子一抛,那支银簪落入灶口火中,火焰噼啪一响,很快便将那绿松石吞没成灰。

    楚窈转身离开,步伐轻巧,面色却如寒霜般冷漠。

    另一边,银霜在府里寻了一圈,又寻了一圈,连姜辞平日爱去的花圃、书阁都不曾放过,甚至跑去了姬夫人的院中请安借问,可依旧没有姜辞的影子。

    “没见着人。”姬夫人疑惑地说道,“你家小姐素来懂礼,也不会不打招呼就出去。你再回去仔细找找,兴许是在别处歇着。”

    银霜垂首退下,心里却越发不安。她快步穿过回廊,重新返回姜辞的院子,唤来晚娘。

    “姑娘不在。”她眉心紧蹙,“屋里没人,今早出发前,她都未曾说起有别的安排。你说,她会去哪里?”

    晚娘略一沉吟,却不见慌张:“姑娘素来有主见,莫不是什么事临时改了注意,出门前忘了跟你说?在紫川的时候,不也经常一早出门去街上瞧些药材书帖?”

    银霜却摇头,语气中带了分急切:“可她向来带着我,她不喜欢一个人出门。更何况……今日本是要去送谢公子的。”

    晚娘只得轻声劝慰:“再等等吧,或许是偶遇了什么人耽搁了,也没准儿去督军署看都督了。”

    银霜只得应下,却心中不安如影随形,始终坐立难安。

    与此同时,山路蜿蜒,云雾缭绕之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山间别院。车轮停住,车夫回头示意。

    “到了。”

    后厢打开,一名黑衣侍从跃下,抬手掀开帘子,从中扛出一人。那人头戴黑布罩,身形轻盈纤瘦,却因长途颠簸,身子已然软倒,无力挣动。

    “走。”

    她被一路扛进别院的后楼,穿过长廊,直至楼上的静室,被重重按入屋内木椅上。粗麻绳绑住她的双腕,勒进肌肤,泛起淡红。

    “人带到了。”一名随从禀报道。

    沈廷安负手站在窗前,沉默不语。他眸光如刀,落在山间雾色之外,半晌才低声问:“无人看见吧?”

    “回少将军,没有。”

    “很好。”

    他终于回过身,一步一步朝那椅子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压迫。

    当他站定在那女子面前,抬手摘下她头上的黑布。

    那一瞬,沈廷安的动作忽然一顿。

    那张脸,眉目静然,鬓发有些凌乱,却恰如春水波光潋滟,明艳不可方物。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底尚带着畏光与迷茫交错的神情。

    沈廷安呼吸微滞,指节攥紧了手中那抹黑布。

    他并非不知姜辞容貌出众,可只是听说,与这般近在咫尺、毫无遮掩的直视全然不同。

    还真是——天姿国色。

    姜辞凝视着他,眉头微皱,尚未弄清眼前状况。

    “……沈廷安?”她喃喃唤了一声,声音微哑,带着冷静的警觉。

    沈廷安眸色瞬间一沉,像是掩去某种迟疑。他勾了勾唇,冷笑一声,嘴角的弧度讥讽而危险:

    “这倒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你了。”

    他说着,缓缓俯下身,唇几乎贴近她耳畔,语气低哑,似笑非笑:

    “随便杀了你,倒也便宜你了。”

    “姜辞。”

    她的名字,被他这样喊出,字字沉重,像是刀刃压在夜色之下。

    姜辞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神情却透出一种清醒的从容,不屈亦不惧。

    而沈廷安的目光,却再一次忍不住落在她的脸上,略微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沈廷安忽然转过身,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楼梯口响起脚步声,两名下人架着一名女子缓缓走进来。那女子衣衫破败,满身尘土,头发枯槁,脸上带着瘀痕,步履蹒跚,几乎是被拖着前行。她在厅中重重一跪,身子一晃,几欲倾倒。

    姜辞看清那人的面容,瞳孔骤缩,脱口而出:“寄秋?她怎么会在这里?”

    寄秋闻声,缓缓抬起头,神情茫然,但眼角却泛起一丝熟悉的波澜。

    沈廷安负手而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讽刺:“姬阳说,让我若有疑问,不妨亲自问她。我也问了。”

    他顿了顿,目光冷冷扫过寄秋:“只是,像她这样曾经害过你的人,你却留她性命,让她戴罪服役,如此宽容,反倒叫我怀疑,你们是否早有口供一致,彼此掩护。”

    姜辞垂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握紧,神色却无半分慌张:“你妹妹的性情,身为兄长的你应比我更清楚。她是不是能做出那样的事,你心里不会没数。”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虽与她有些过节,但我与她的死,没有半分牵连,这顶帽子,我不会认。”

    沈廷安面色一沉,几步走上前,一把捏住姜辞的下巴,将她逼得仰头直视自己。他的眼神如冷刃般压迫,声音冷若冰霜:“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如此嘴硬?”

    姜辞试图挣开他的手,眼神却坚定,丝毫不退让:“我听闻沈将军三岁读书,七岁习武,年纪轻轻便带兵击退西凉铁骑,是溪陵人人敬佩的英雄人物。可今日一见,竟会因一封莫须有的信、几句未经查证的供词,便擅自捉人、行私刑。”

    她语气沉稳而清晰,眼中隐隐有怒意翻涌:“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举动,未问是非便定人生死……我倒真是看错你了,少将军。”

    “若你执意将脏水泼在我头上——那也罢。”她冷笑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厅内一时寂静,寄秋伏倒在地,轻轻颤抖着,却未出声。

    沈廷安站在姜辞面前,看着她那双毫不退让的眼睛,神色中一瞬复杂难辨。

    沈廷安松开姜辞的下巴。

    “你倒是会说,”他冷声道,“但我在想……你,我要给你寻个好一点的死法儿。”

    说罢,他一转头,目光落在倒在地上的寄秋身上。她嘴里被塞着破布,脸色惨白,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至于她——”沈廷安目光森然,声音冷酷,“出卖我妹妹的人,我第一个便拿她开刀。”

    说着,他抬手,身后侍卫已拔出佩刀,朝寄秋逼近。

    姜辞心下一紧,猛地站起身来,即便手被缚着也不顾:“少将军!”

    她强迫自己冷静,声线依旧沉稳:“你妹妹沈如安,虽是你至亲,可寄秋当时不过是个随她来丰都的女子,她性格懦弱,一向没主见,若不是你妹妹哄骗利诱,又怎会落得如今境地?”

    “你怨我可以,我姜辞不求你信我,但寄秋……她是被你妹妹一手拖下水的,今日你要杀,也该先动我。”

    沈廷安眼神微眯,冷笑:“你倒是菩萨

    心肠,舍己为人?还是说……这么急着求死,我成全你就是。”

    他话音刚落,已按住腰间佩剑,利刃未出鞘,寒意却逼人。姜辞心头绷紧,正欲再开口,忽见沈廷安面色一变,神色倏然难看起来。

    他呼吸骤促,捂着胸口缓缓退了两步,脸色有些发青。

    “少将军!”身边侍卫立刻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香囊,递给他。

    沈廷安一把抓过,靠近鼻间深吸了几口,喘息才慢慢缓和下来。

    姜辞盯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念。她忽而开口,语气不像方才那般激烈,反倒柔和几分:

    “你这是……多年顽疾了吧?是不是每逢天冷气燥、心绪激烈,便胸闷难耐,气息不畅?夜里睡不好,偶有剧咳,还会呕些涎沫?”

    沈廷安皱眉看她:“你怎么知道?”

    姜辞道:“我曾在紫川,跟着大夫学过医,对一些疑难杂症,颇有见解,你这般症状,多半是哮病,你们溪陵人也叫喘疾。”

    她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香囊上,继续道:“这囊中是薄荷、白芷和苏叶,能暂解气闷,可治标不治本,我有法子可以缓解少将军症状。”

    沈廷安半信半疑,冷笑一声:“你想拖延时间?”

    姜辞却摇了摇头,眼神坦然:“你大可以不信我。可我手无缚鸡之力,身陷你手,又是在这深山别院,还有你的人把守,我能逃到哪儿去?”

    她顿了顿,缓声道:“我只是想求你放过寄秋一命。你要杀人,不如先让我试试你这病症。若无效,你再动手也不迟。”

    沈廷安冷冷望着她,眼底寒意与狐疑交错。他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久久没有动。

    姜辞静静看着他,不言不动,只等一个决定。

    他盯着姜辞,语气仍冷,却已少了几分杀意:“你若能治我,我便放她一条生路,你最好别耍花样。若是投机取巧愚弄我,定送她先去见我妹妹。”说着,将扶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

    姜辞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明白。”

    直到傍晚时分,姜辞仍未归府。

    暮色四合,东阳侯府灯火初燃,姬阳自督军署骑马归来,一进前院,便见银霜急急迎上前来,神色慌乱。

    “都督!”她拦住姬阳,急切问道,“请问今日小姐……她有没有去督军署寻您?”

    姬阳眉头一拧,语气顿时冷了几分:“没有。我让她去送谢归璟,她没回来吗?”

    银霜面色骤变,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今早与小姐一同出门,原是要去送谢公子,走到半路,小姐叫我绕去城西那家点心铺子,说要买点吃食送给璟公子路上吃。我应下了,可等我买回来,她……她人就不见了。”

    姬阳神色一沉,声音陡然低下去,透着寒意:“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银霜垂着头,咬唇道:“辰时前后……已经一整日了,我寻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连姬夫人院中也问过了……都没有。”

    她越说越慌,眼圈渐红,哽咽着低下头。

    气氛霎时间凝滞。

    站在一旁的越白忽然低声开口:“属下听说……夫人与谢归璟公子曾差点定亲,又是亲梅竹马,只是在定亲前夕,姜家突然联姻到了丰都。”

    此话一出,如惊雷在耳。

    姬阳眼神猛地一凛,脚步一顿。

    他缓缓转头,目光冷冽地落在越白身上,随即猛地逼近银霜,声音沉如水底:“他说的……可是真的?”

    银霜惊愕地看向越白,一时没明白他从何得知这件旧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姬阳俯身靠近,一双眸子寒如霜雪:“银霜。”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森冷的威压,直逼人心。

    银霜下意识后退半步,面色煞白,支支吾吾。

    姬阳定定看着她片刻,忽地冷声一笑,却没有继续逼问,只道了一句:“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他转身,身影如墨般沉冷。

    “来人。”他沉声喝道。

    数名侍卫立刻从暗处应声。

    “调东阳军暗卫,活捉谢归璟。”他说得极慢,却字字如钉,“无论如何,务必将他与夫人寻回。”

    顿了顿,他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若他们反抗,就地处决。”

    第60章

    姬阳一走,银霜立刻伸手拉住越白,低声质问:“你那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越白愣了一下,一脸茫然:“什么?”

    “就是你方才跟都督说的那些——夫人与谢公子的旧事!”银霜追问,“你一个外人,怎会知道得这般详细?总不会凭空捏造出来的吧?是谁告诉你的?”

    越白一怔,随即道:“下午楚姑娘和我说的。她说她担心夫人……怕谢归璟不死心,因此冲动之下,把小姐给绑了去。”

    银霜听罢,只觉眼前一黑,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楚窈说这些话,未必只是担心那么简单。

    她垂眸沉思片刻,脸色越发凝重。

    与此同时,东阳军的暗卫已快马加鞭出城,顺官道全速追踪谢归璟的行踪。而府中,银霜与晚娘则在院中急得直踱步,愈等愈心焦。

    “晚娘。”银霜忽然停下脚步,语气坚定,“我信小姐,她绝对不会把凉州的安危丢在一旁,她那性子,更不可能不声不响就跟人走了,也不可能丢下我们一人不带。”

    晚娘也点头附和:“是啊,都督不明白我们与姑娘这些年情分,我们还能不知她?她就算是遇了事,也只会让我们先走,怎么可能……”

    银霜咬了咬牙,神色凝肃道:“晚娘,你留在府里盯紧楚窈,我心里总觉着,她不对劲。她说那些话,怕是别有用心。”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现在就去追小姐,万一真是璟公子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我或许还能拦下他,有转圜的余地。要是被都督的人先找到……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以都督的性子,知道这事,只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信小姐了。”

    晚娘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你快去,路上千万小心!”

    银霜点头,快步回屋,取了短剑藏于衣中,趁夜色沉沉,悄然从后院翻墙而出,一路朝城外疾奔而去。

    姬阳回到督军署,重重坐入椅中,面色沉峻如铁,半晌未发一言,手指紧扣着扶手。

    这时,杜孟秋的人进门拱手禀报:“都督,按您的吩咐,属下这几日一直盯着沈廷安。那日他出城后,行迹隐匿,未再入城,我们便不敢贸然跟随。”

    姬阳垂眸沉思片刻,语声低沉而笃定:“好。但在城中,依旧要仔细,一旦他在丰都有所动作,立刻来报,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久之后,姬阳倏然起身,走到屋中偌大的沙盘前,俯瞰着满盘山河,目光落在凉州地界。

    指尖缓缓掠过沙盘的边沿,最终停在紫川二字上。他站定良久,目光深沉如渊。

    下一刻,他抬手,从一旁案几上取过一支箭矢,五指紧握,青筋隐现。

    猛然间,箭矢破空而出,带着他胸中难以言说的怒意,重重钉入沙盘。

    正中紫川城。

    丰都城外,山间别院。

    姜辞虽然被松了手脚,却并未真正获得自由。沈廷安像是故意要羞辱她,不捆她的手,不缚她的脚,偏偏用一只细细的铁链,从她颈间的铁环牵出,将她困在这院中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日可行走,夜间则锁上门窗,水米俱在房中,想要方便也派人紧紧跟着。

    姜辞坐在榻侧,手指轻轻触着脖间那冰凉的铁环,不觉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这笑不是无谓,而是无奈。她知道沈廷安心中有怒,有恨,他的妹妹死了,而他无处宣泄,只能将她当作替发泄出口。她也知这是屈辱,是侮辱,可是当下,她更清楚,有命,才有一切。

    早饭刚过,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廷安依旧神情冷峻。他未说一句话,便站在门口,抬了抬下巴。

    姜辞起身,微微颔首:“将军要诊脉?”

    沈廷安没应,进来后只坐在房中靠窗的木椅上。姜辞走近,在他对面的矮几坐下。

    姜辞沉静诊着他的脉,指腹贴在他腕上,细细辨着脉息中若隐若现的浮喘与涩滞。忽而,她收回手,站起身来,神情不变,却俯身靠近。

    下一刻,女子轻轻将耳侧贴

    上了他的胸口。

    沈廷安一怔,原本正要张口斥责她越矩不知礼数,可话未出口,便被她轻声一句打断:

    “别动,少将军深呼吸,我要听听你的肺。”

    语调温平,让沈廷安无法拒绝,他喉间一紧,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竟生生噎在喉咙里,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贴得极近,鬓发拂过他衣襟,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散落在他的胸膛,沈廷安僵坐着,竟感胸腔内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他努力保持镇定,目光死死盯着窗外山景,连呼吸都变得迟疑。

    姜辞静静倾听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唇角带出一丝藏也藏不住的轻意,像是看透了他心跳紊乱的缘由。

    她站直身,表现的什么都未察觉一般,只淡淡道:“果然,心肺之气久郁不畅。”

    她走到桌边提笔写方,神情沉着:“此症多发于夜间,初时会有轻咳、气喘,渐则剧烈。此方为头一剂,服三日后,还需再诊。”

    说罢,她将纸递过去。沈廷安接过,扫了一眼,语气不轻不重:“你倒是自信。”

    姜辞笑:“不敢,只是一试。”

    沈廷安挥手唤来守卫:“去丰都城抓药,要快。”

    夜里,别院寂静无声,只有柴火偶尔噼啪作响。姜辞坐在角落的小灶前熬药,药香浓郁,混着松叶味在空气中飘荡。她将药舀入盏中,端到屋中。

    沈廷安坐在床沿,冷冷道:“你先喝一口。”

    姜辞毫不犹豫,低头抿了一口,淡然道:“我没有要害你的心思。此药清苦,需空腹服下,方能见效。”

    沈廷安盯着她片刻,接过盏,仰头饮尽。良久,他放下药盏,冷声道:“今晚,你睡在这间屋里。就在我床边,哪儿也不许去。”

    姜辞挑眉,看着他眼中那份防备,柔声回道:“少将军不信我,也是情理之中,我今晚哪儿也不去。”

    沈廷安未再说话,只将床上的被子往里推了推。他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只低头脱下外衫,将长剑横在床边。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眉眼凌厉,仍带着战场上那份肃杀。可姜辞却隐隐察觉到,他的眼底,似乎藏着某种说不出口的疲惫与……犹疑。

    她默不作声地收起药盏,将铁链轻轻挪到床脚,自己坐在地上,手支着额头,闭上眼。

    沈廷安没应,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却似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半晌,他才侧身躺下,背对着她。

    屋内火光摇曳,窗外虫鸣阵阵。沈廷安眉头却始终未舒展开。身后,是女子沉静的呼吸,轻浅而有序。

    沈廷安被她的呼吸扰得难以入眠,刚翻身想要出声,却见她蜷着身子,静静坐在那儿。月光洒落,她眉眼安然,双臂抱着肩,像是觉得冷。

    他愣了一瞬,终是犹豫片刻,将被子拂过去,盖在她身上。

    自己则是再次躺下。

    翌日清晨,姜辞醒来,只觉身上多了一层温度。她掀开眼帘,望见自己被人盖上了被子,而床上那人早已不在。

    屋内守着一名侍卫,姜辞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要去为将军熬药。”

    那人点了点头,便带她出了房门。

    她穿着素衣,脖颈上的铁环仍在,一根细长的铁链拖在身后,哗啦作响。

    路过院子角落时,她故意朝一个站岗的侍卫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轻蔑与不屑,视线与那人短暂相撞。那侍卫愣了愣,面色不善。

    姜辞走到院中,蹲下生火,取水、熬药,一举一动沉静如常,仿若并未把脖间锁链当回事。

    忽然,一阵力道猛地从后方传来,那名早先被她冷眼看过的侍卫,面露不忿,一把扯住铁链,姜辞猝不及防,喉头一紧,身子被拖得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地。

    细碎的砂砾划过掌心,火炉旁的草药包也翻倒,撒了一地。

    这动静恰被沈廷安从屋内看见,他目光一沉,快步走来。

    姜辞坐在地上,捂着喉咙,眼眶微红,一双眼含着雾气,却倔强不落泪,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屈辱与隐忍。

    沈廷安脚步一顿,冷声道:“你,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那侍卫脸色一变,噤声抱拳退下。

    沈廷安迈步走到姜辞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伸出手,欲将她扶起。

    姜辞却未接他的手,只是默默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头弯腰继续拾起散落的药材,回到药炉前继续煎药。

    沈廷安站在她身后,手紧紧握着,眉头皱成一团,沉默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你过来。”

    姜辞听言,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廷安抬手,握住她脖颈上的铁环,沉声道:“别动。”

    咔哒一声,锁扣松开,那沉重的铁环从她颈间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将它踢到一旁,语气冷淡却不再含怒:“我解了你的枷锁,但愿你也识趣些,乖点。”

    姜辞怔了怔,随即抬头朝他盈盈一笑,眼中浮现一丝感激之意,轻声道:“少将军仁慈,姜辞多谢。”

    她说得温顺得体,眼神干净,仿佛真心感激。沈廷安看着她,还有她脖子上被铁圈磨红的痕迹,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姜辞转身的那一刻,那抹笑意彻底消散。她眼神冷淡,唇角微抿,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药炉前。

    丰都城内,夜深如墨。督军署的灯火却整夜未熄。

    姬阳已连着两个夜晚未曾合眼,仍坐在案后,眉目沉凝。

    他指间轻轻摩挲着那只随身佩戴的老虎护符。

    帐外忽有脚步声,一名暗卫疾步进来,单膝跪地,拱手道:“都督,谢归璟抓到了。”

    姬阳眼神一凛,抬眸看他,声音沉如冷水:“在哪儿?”

    暗卫低声回道:“千华寺。属下赶到时,他正准备剃度出家。”

    “出家?”姬阳眉头倏然拧紧,抬起头,声音骤沉,“那姜辞呢?”

    暗卫摇头:“未曾找到。我们一路查到千华寺,未见夫人踪影。”

    姬阳沉默片刻,唇角绷成一线,忽而站起身来,声色冷厉:“把他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侍卫押着谢归璟进了内厅。他一身素白僧衣,头发已剃尽,眉目间是难掩的疲惫与倦色,但神情却极为平静,竟像是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姬阳一步踏出,走至他面前,目光犀利如刀,伸手一把揪住谢归璟的衣领,将他狠狠扯近,低声质问:“姜辞在哪?你们不是一起离开丰都的吗?”

    谢归璟目光一滞,旋即皱眉,伸手掰开姬阳的手,退后半步,语气中有些许不耐:“我们何时一起离开?你的夫人丢了,却跑来问我,你可真是个好夫君。那日我匆匆离开,只把她留在了酒楼门口。”

    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那附近的摊贩,总有人看见她往哪儿去了。”

    姬阳盯着他,目光沉如夜水。他在谢归璟脸上搜寻着任何一丝破绽,可那人神情坦荡,眼中尽是厌倦,并无半分闪躲。

    良久,谢归璟冷笑一声,眼神中透出一丝讥讽:“没准儿她是受不了你的臭脾气,自己找地方藏起来了。”

    姬阳手一松,将他猛地推开,眼神冷冽如锋:“怎么,被我夫人拒绝,这就要出家了?谢公子也太脆弱了些。”

    谢归璟神色一震,似是想起了那夜令人作呕的一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胸口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未作呕。他低下头,语气颤着,却又

    极其坚定地说道:

    “你可以羞辱我,但别拿姜辞来说嘴。你根本不了解她。她是那种一旦认定了一条路,就义无反顾走到底的人,不管你信不信,她从未想过要背弃你。”

    厅中陷入短暂的沉寂,姬阳的目光在谢归璟身上停了几息,随即转头看向暗卫,沉声道:“去查。”

    “那日见过姜辞的人,一个都别放过。查清楚,她到底往哪儿去了。”

    “是!”暗卫领命而去。

    姬阳重新转过身,站在案前,一只手又握住那只老虎护符。

    屋外风声呼啸,烛影摇曳,落在他冷峻的面庞上,仿佛有什么沉沉压在他心口,久久未散。

    就在此时,外头脚步声急促,一名属下快步奔入厅中,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张纸页,道:“都督,这是属下从药铺带回的药方。”

    姬阳眉头微蹙,走过去接过那纸,一眼落下,瞳孔骤然一紧。

    那是姜辞的笔迹。

    他指腹摩挲着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心跳仿佛顿了一拍,低声问道:“从哪儿得来的?”

    那人连忙道:“这是属下在盯沈廷安的人时所得。昨日午后,沈廷安手下有人去了丰都南街的仁德堂抓药,此方正是开出的药方。”

    “你们有跟上去?”姬阳眼神犀利如刃,语气带寒。

    手下低头回禀:“回都督……我们本以为只是寻常抓药,未曾尾随。”

    话音未落,姬阳神色一沉,一把将手中药方捏成一团,猛地一脚踹在那人肩上,怒声道:“废物!为什么现在才来报?”

    那人被踹得身形不稳,跪地不敢吭声。

    姬阳咬牙,声线压得极低却极重:“盯死药铺!一旦沈廷安再有动静,不论谁出面,立刻跟上,势必要挖出他的藏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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