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属下应声而去。
姬阳低头看着那被他揉皱的药方,心中有种深深的焦灼与不安,倘若她真的落在沈廷安手中,那才叫难办,相比之下,他宁可姜辞是被谢归璟绑着跑了。
起码谢归璟不会伤害她。
翌日清晨,山间的雾气尚未散尽,屋内却已飘出淡淡的药香。
姜辞坐在榻前,为沈廷安诊脉。她指尖轻覆脉处,眉头微蹙,神色沉静如水。
片刻后,她收回手,道:“少将军这两日服药之后,气息已有缓解,呼吸较昨日更顺畅些,是好现象。”
沈廷安微抬眼眸,语气略缓:“确实……这些日子头一次觉得气顺了些。照你说的,何时能根治?”
姜辞拿起一旁的笔与纸,边写边答:“此时正是转折关头,若药效稳定,再服此方三日,便可换方调理根本。若一切顺利,便可彻底缓解旧患。”
沈廷安接过方子看了眼,吩咐人去丰都取药。姜辞趁势轻声开口:“少将军,如今您既然稍感好转,不知能否履行昨日所言,将寄秋放了?我知道少将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语气平稳,眼神澄澈,话语不急不缓,却步步在理。
沈廷安盯着她看了片刻,只觉她神情从容,分寸极准,仿佛笃定他会应允。他沉声应道:“好,我答应的,自然不会反悔。”
不多时,有人押着寄秋走了进来。她形容狼狈,满身伤痕,眼神却依旧倔强。
姜辞一见她,神色微动,起身说道:“我可否为她处理一下伤口?”
沈廷安冷眼扫她一眼,语气微凉:“免了。你少打主意,休想与她再有接触。”
他转头吩咐左右:“将她带下去,寻个僻静的地儿放了,不许出声,不许回头。”
两名侍卫领命,将寄秋押出院落。
临行前,寄秋回头看了姜辞一眼,眼中闪过几分复杂情绪。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
姜辞站在院中,静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追问,也未出声。她只是心中在赌,赌那女子是否还念得她的一分情义,是否能为她带出那条唯一的生机。
寄秋被侍卫一路押至官道边,重重丢在地上。
尘土扬起,她身子一震,随即咬牙撑起身体,踉跄着爬起身,毫不迟疑地朝丰都城的方向奔去。
她知道,姜辞还在山中。若无人知晓她的下落,恐怕这一次,真要被活活折在那姓沈的手里了。
可她才奔出没多远,身后却骤然响起破空之声。
“咻——”
箭矢刺破长空,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她的后背。她整个人顿住,低头看见胸口破出弩箭,鲜血淋漓,大片染红了衣襟。
寄秋嘴角溢出一口血,眼前一黑,重重跪倒在地。
她听见身后的人冷漠地收起弩弓,见她倒地不起,便转身离开,视她为蝼蚁。
可她并未死去。
她咬紧牙关,手指在地上扒拉着,鲜血一滴滴浸进黄土。她跪趴在地,身子一寸一寸往前挪,每动一下,嘴里便涌出一口血,但她不曾停下。
不知道爬了多久,后方有一辆进城的货车正缓缓驶来。
她抬起头,眼中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竭力挥了挥手,随后无力地倒了下去。
车夫见状大惊,急忙跳下车来,将她翻过身来。寄秋胸口被血浸染大片,气息已是奄奄一息,还依旧艰难地抬起手,死死攥住车夫的袖子。
“求你……”她声音沙哑,如风中残烛,“东阳侯府……告诉……都督,他夫人……在城西官道尽头,穿过南岭小树林……往北……二里地半山腰……救她……”
话音未落,她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吐出,眼中神光迅速涣散,手也慢慢垂下。
她的眼皮未合,仿佛还有未了的执念残留世间。
她最后的意识里,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
“姜辞……我们这次,两清了。”她在心中呢喃着,血从唇角淌下,“我有今日,只怪我当初愚蠢,倘若我不是性子软弱,又怎么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娘,阿弟……此生我不能再陪你们了……”
车夫神色动容,连忙将她轻轻抬上车,盖了破布。虽是死去,他仍不忍将她弃于荒野。
“姑娘,你放心,我这便去丰都城,定把话带到。”
另一边,督军署内,姬阳已整整踱了两个时辰,眉宇间积满焦灼与烦躁。他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落在那沙盘上——紫川城仍被一支箭矢钉着,冷冷插在那里,仿佛讽刺一般。
他沉着脸,伸手将箭矢拔出。他吩咐属下:“把沙盘上紫川的部分修整好。”语气低沉。
正当此时,暗卫从药铺来报:“仍未见沈廷安的人来抓药。”言语未落,另一人又急匆匆赶来禀报:“都督,有个拉货郎,说有夫人的消息,要见您,此刻正在东阳侯府外等着。”
姬阳一怔,来不及细想,立刻翻身上马,疾驰回府。
他其实已两夜未曾好眠。明面上冷静沉稳,可心中的焦躁早已如野火燎原。
她自从嫁到丰都后,从未向他求过什么,永远不远不近的站在那里,就算自己做过混蛋事,她也不曾埋怨过自己,一想到此,姬阳又夹了一下马腹,只想快点回去。
街道上马蹄声疾如擂鼓,心跳也随之紊乱。他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可能,可真的要面对时,却发现自己竟如此惧怕。
若她真的出了事……他不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
府门前,一辆货车静静停着,破布下露出一双瘦削的脚踝,苍白无力,染着干涸的血。
姬阳骤然勒马停下,目光定格在那双脚上,心脏仿佛在瞬间被掏空,胸口猛地一紧,连呼吸都乱了。他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声音低哑却急切:“她……是谁?”
拉货郎上前,正要开口,姬阳已一把掀开盖在女尸身上的布。
油布揭起那刻,他的身体甚至微微颤抖。
可当他看清那张熟悉却并非他心中所想的脸时,整个人像是忽然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是寄秋,不是姜辞。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背脊微弯,像是一下子卸去了所有力气。那一瞬的惊惧,已叫他冷汗浸背。
“说。”他抬眼看向拉货郎,声线仍旧发紧,“她怎么回事?”
拉货郎便将一路上所见所闻细细讲来,包括寄秋临终前紧紧抓着他衣袖的模样,还有她留给东阳侯府的那句遗言。
姬阳听完,沉默良久,跟越白要来一块东阳侯府的令牌,郑重交给车夫,道:“今日之情,姬某铭记。此牌为信,日
后若有所求,只要我能,必不推辞。”
说罢,他低声吩咐:“将她抬下去,择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好生安葬。”
这时,银霜匆匆赶来,听闻消息后眼圈微红,坚定道:“我也去。”
姬阳看了她一眼,语气虽冷,却不似平日那般疏离:“可以,但别拖后腿。”
言罢,他翻身上马,一声令下,领着人马疾驰而出。
另一边,督军署偏厅内,谢归璟依旧留着。他整个人颓然坐着,目光空洞,唇色泛白,整日不言不语。
陆临川路过,见他还未离去,略感诧异,笑道:“谢公子,都督不是已放你回紫川了?怎么还在这里?”
谢归璟抬头,脸上是一种失神的破碎感。他喃喃开口,像是在自责,又像在控诉:“若那日我能多留片刻,与她多说两句话,她再等一等银霜……就不会出事。”
陆临川凝视他片刻,忽然问:“那你为何要去剃度?”
谢归璟闻言,轻笑一声,笑意苦涩至极。他垂下眼睫,低声道:“辱没家风……无颜再回。”他并未将楚窈的事情说出,只觉得难以说出口,比杀了他还难受。
空气在这一瞬陷入沉默。
傍晚时分,山间别院渐次亮起灯火,映得廊下灯笼的光影在地上轻轻晃动。
姜辞站在院中水井旁,手中拉着水桶,细瘦的手腕略显吃力。水桶刚提至井口,身后传来两道低低的议论声。
“这等姿色,少将军竟半点没动手,真是可惜了。”
“你可别忘了,她是害死少将军妹妹的人,少将军要她命,只是眼下还有用处。”
“那你的意思是,等她没用了,就得死?”
“那还用说?不过……你说,像她这样的人死前要是让兄弟们尝尝……。”
姜辞听得一字不落,拉着绳子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心,她死可以站着死,她也不怕死。
但若是被这般玷污,便宁愿直接投井。
沈廷安站在二楼窗前,指节轻扣着窗棂,目光落在院中那个纤瘦的身影上。
夜色已浓,她仍在井边打水。夜风吹来,吹得她鬓发微乱,影子在地上映出脆弱的一抹。他眉头拧起,不知为何,竟有些看不下去。
她并未像从前那些软骨之人一般哭闹求饶。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凉州送来的和亲女子,是故作坚韧的枕边棋子,或许比其他世家女子更会演戏些。可这一连几日,她不声不响地做事,倒让他渐渐分不清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廷安眸色微沉,目光落在她拉水时微颤的手腕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自心底泛起。
而此时姜辞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眼角余光扫过廊下,正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悄然停在窗边。
她心头一动。
几日的相处虽寡言,却已窥出沈廷安性情,他虽刚硬寡恩,但并非冷血无情。那夜他命她留在床侧,不过是出于戒备,也不曾僭越半分,她替他熬药,他虽嘴硬,却默许她寸寸靠近。
想要保命,不能以力抗争,唯有以柔攻心。
姜辞忽而失手,水桶猛地倾斜,整桶井水自井沿泼下,她身形一晃,整个人摔倒在地,衣衫湿透,溅得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纤细的手掌撑在沙地上,发丝垂落,月光之下,落汤狼藉的身影更显脆弱。
坐在不远处的两人听见动静,正欲起身查看,忽然一道风声掠过。
沈廷安已从窗边翻身而下。
他快步走来,几步抵至井前,一把将她拉起,眉头紧蹙:“一桶水都打不好?”
姜辞垂眸,唇角轻颤,一双眼睛在月下微微泛红,像是委屈至极却又不敢辩解。那一眼望过来,像是把沈廷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猛然刺中。
他喉间一紧,目光闪了闪,语气不由一松:“你若熬药缺水,尽管吩咐他们就是。”
姜辞轻轻点头,声音低柔:“谢少将军疼惜。”
沈廷安没再说话,自己绕过她,熟练地拎起水桶,再次打满一桶井水,亲自拎至药炉旁放下。
姜辞走上前,朝他福了福身:“多谢将军。”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自院外疾步奔来,满脸惊慌,抱拳道:“少将军,不好了!都督带人朝这边来了!”
第62章
晚上,楚窈躺在越白怀中,眼睛看着房梁,便佯作随口问了一句:“听说都督抓了谢公子回来?”
越白答得干脆:“是的,不过查清楚他与夫人并未一同离开,都督便放他走了。”
楚窈眼睫微动,语气不动声色:“那他人呢?可还在丰都?”
越白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知道现在离开了没有,不过真是奇怪,抓他回来的时候,他……竟剃了度。”
楚窈脸上的笑意未减,轻轻“哦”了一声,似是漫不经心。随即,她缓缓起身,将散乱的衣物一件件穿好。
越白靠在床沿,看着她的动作,低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窈头也不抬,语气轻柔:“不能让人看到我留宿在你屋里,毕竟……我是夫人身边的人。”
越白却不以为意,眉梢微挑,带着几分倔气道:“那就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打算娶你,看见了也好,省得多费口舌,正好趁此机会向都督提亲。”
楚窈闻言轻笑一声,走近几步,将一指轻点在他唇上,低头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柔声说道:“我父母的丧期还未满,如今说这些,时机未到,先别急。”
话音一落,她衣衫已整,神色如常地推门而出。
房门轻轻掩上,楚窈站在廊下,目光微顿,眉心缓缓拧起。
“剃度?”
她低声呢喃一声,眼底浮起一丝讥讽不解。
楚窈沿着回廊缓缓踱步,夜风拂过鬓角,眉眼间却渐染薄凉。唇角弯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藏着说不清的冷意与讽刺。
不过是睡了一晚,他竟连这点责任都不愿担。宁可剃发为僧,避回紫川,也不肯带她走上一程?
“谢归璟……”她低声念了一句,唇角缓缓勾起,“你还真是高尚啊。”
此时另一边,姬阳率人赶到山间别院时,月色已然冷清如霜。
他翻身下马,长靴踩在沙地上,冰冷的目光扫过眼前灯火寂寥的院落,薄唇轻启,低声道:“围起来。”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二十多名暗卫迅速将别院团团包围,剑戟明亮,肃杀之气瞬间弥漫。
姬阳站在院门外,一袭戎装在夜中笔挺如山。他抬眸看去,沈廷安立于院中,身后数十侍卫静候号令,屋檐之上,暗影处也隐隐可见布伏的身影。
沈廷安一点也不慌张,目光如刀般射向姬阳,冷声笑道:“都督好大的阵仗,为了个女人,竟不惜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怕与我沈家决裂?”
姬阳闻言,并未立刻答话。
他站在月色之下,指节悄然握紧,心中有一瞬的紧张掠过。他知道沈廷安是动了杀意的。若他此刻露出丝毫动容,姜辞的命就可能彻底没了,而且也过于被动。
他抬起眼,眸色漠然,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从容:
“你真当我在乎一个女人的生死?”
沈廷安眼神微动。
“我姬阳何等身份,堂堂东阳大都督,若连自己的夫人被人绑走都不作声,那才是笑话。”他语气冷硬,剑眉
不动,“我今日来,不过是为自己讨个面子而已。你沈廷安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明日这事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搁?”
他说着,眼神扫过姜辞,毫无温度,“她不过是凉州旧臣之女,若不是我母亲还念着她,我何必留她至今?”
“现在你将她绑了,要我亲自来寻,沈廷安,你觉得我还能就这么放你离开?”
这一番话,句句清冷,像是毫无感情的利刃一一剖开姜辞胸口。她定定看着他,嘴唇被她咬的泛白,心脏也一寸寸往下沉。
她看不出他眼中半分情绪。
沈廷安神情不悦,似是在评估真假,片刻后嗤笑出声:“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随即伸手一挥,别院四周树影晃动,无数持刀侍卫涌出,与东阳军对峙,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若你真不在乎。”沈廷安低头冷笑,“那就动手杀了她,杀了她,给我妹妹偿命,我立刻撤兵,日后溪陵渡口,沈家军与你仍可同盟如初。”
姜辞双手被绑,脸色苍白,眼神却倔强如故。她抬头望向姬阳,眼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姬阳垂眸,手掌覆上剑柄,眼神幽深。
沈廷安的眼神陡然凌厉,声音夹杂着怒意:“若你做不到,那就别怪沈家军,转头将渡口拱手让与西凉。”他顿了顿,眼神如刀,“你知他们这些年盯着那一线水脉盯得多紧。”
姬阳不怒反笑,唇角一挑,笑意却寒意逼人:“好啊。”
他缓缓拔出佩剑,剑锋出鞘时,寒光如水,院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姜辞站在原地,看见他抽出佩剑的一刹,心中轰然一震,眼里不可置信一点点浮现出来。她本以为他会周旋、会拒绝、会保她,哪怕一句轻微的推脱。
可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朝她走来,长靴踏在沙地上,每一步都似钉进了她的心口。
沈廷安站在姜辞身后,手指仍扣在她肩头,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出他早已写好的剧本。
而姬阳,就那样站定在姜辞面前,手中长剑已然抬起,锋芒微颤,森冷的剑尖停在了她颈侧。
冰凉的金属贴在肌肤上,姜辞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看着他,瞳仁微缩,唇角发颤,却强自咬紧牙关。
那一瞬,她看着姬阳。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她不过是任务,是棋子,是一场交易里最轻贱的筹码。
姜辞眼中光亮一点点碎裂,胸口一阵闷痛。
可就在这一瞬。
剑锋忽然一转,寒光横掠,骤然刺向姜辞身后的沈廷安!
“唰——!”
沈廷安大骇,连忙侧身避开,掌中一松,手从姜辞肩头滑落,姜辞身形不稳,踉跄几步。
“阿辞——”姬阳反手一揽,一把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臂膀宽阔有力,掌心还残留着剑柄的冰凉,但那一刻,姜辞只觉得这份力气像是从悬崖边将她整个人托起。
他低头凑近,声音低哑,几不可闻地道:“刚才的话,不是我本意。”
姜辞心口吊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所有委屈与惊惧忽然找到了落处,眼底泪意悄然浮起,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轻轻点了点头。
沈廷安稳住身形,脸上神情微变,冷笑着道:“你竟敢对我动手?姬阳,你真当你能全身而退?”
姬阳抱着姜辞,眉眼沉冷如霜,一字一句道:“我若真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目光沉沉,扫了一眼满院剑戟林立,淡声续道:“溪陵渡口我可以不要,丢了还可以打回来。可姜辞——”
他说到这,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怀中女子,眼神隐隐起了变化,声音却仍如冷铁:“她,我护到底。”
话音一落,沈廷安面色铁青,一挥手,低喝:“上!”
东阳暗卫与沈家军几乎同时动手,院中刀剑铿锵,火光乍起,血光乍现。杀声、怒喝声、铁甲撞击声在山间回荡。
姬阳将姜辞轻推至侧廊一角,自己手起剑落,与沈廷安缠斗在一处。
沈廷安刀法狠辣,步步紧逼,兵刃带风,剑光与刀影交错,杀意凛然,毫不留情。
就在这混乱中,一名沈廷安的侍卫悄然绕至姜辞所在,眼中杀机毕现,刀锋直取她咽喉。
姜辞惊觉,正要闪避,眼前却倏地掠过一道白影。
寒光一闪,那柄刀被一剑荡开。
银霜从暗处扑出,手中短剑带着凌厉剑气,反手一刺,将那侍卫逼退三步,倒地不起。
“小姐!”银霜转身,将姜辞护在身后,脸上神色冷肃,从未有过的沉稳凌厉,“跟我走!”
姜辞怔在原地,一时没能回神,低声问道:“你会功夫?”
银霜未答,只是目光警觉地扫向四周。
她俯身一捞,将姜辞拉起来,斩断捆着她手的绳子,语气决然:“我们得先离开。”
“银霜,”姜辞却稳住脚步,定定看着她,“你去帮都督。”
“小姐!”银霜一愣,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犹豫与挣扎,“我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保护你周全。”
姜辞望着她,语气沉静却无比坚定:“沈廷安手下个个身手不凡,你帮了都督,就是在帮我。”
银霜咬了咬牙,终是低声道:“你躲好。”话音一落,转身如疾风般掠入战圈。
她身法迅捷,出手干脆,每一剑都取人要害。
姬阳回头一眼,正好望见那一抹白衣凌厉地掠过人群,落点如鹰,出剑如蛇,攻守皆极稳,动作没有丝毫多余。
他眉心轻动,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
原来她竟是这般身手。
但下一瞬,他便又收回目光,手中长剑再起,转身继续迎向沈廷安。
夜色如墨,院中灯火摇曳未定,血腥与杀意交缠弥漫。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沈廷安忽地扬手,一支哨箭破空而起,尖啸声骤响,划破沉沉夜幕。
紧接着,四面八方迅速涌入更多沈家军,步履如雷。数名侍卫身形矫健,跃上屋脊,手中弩箭齐齐上弦,黑黝黝的箭头冷冷指向院中东阳暗卫。
“姬阳,小心!”
姜辞瞧见屋顶的箭阵,瞳孔骤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提醒。
姬阳听声而动,身形一转,长剑横扫而出,铮然响动间已挡下数支箭矢。但沈廷安趁势欺身而上,刀锋如影随形,缠斗不休,剑光刀影间杀意逼人。
沈廷安步步紧逼,眼中寒意愈盛,忽地蓄力一击,刀锋自下而上,趁着姬阳没回头,直取他的后心,角度狠辣,几乎封死退路。
姜辞瞳孔一缩,想试着赌一把,就赌沈廷安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便义无反顾冲了过去,以身体挡在了姬阳背后。
“不要——!”
一声低唤未及出口。
“噗嗤!”
刀锋破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入耳,温热的鲜血自她胸前喷涌而出,溅在沈廷安脸上,灼得他心中一颤。
沈廷安眼中闪过一抹惊悚,他本就杀意未决,心底隐有一丝迟疑,见姜辞扑来之时虽及时收了几分力道,仍未能完全止住锋刃。
那一刻,他的手指在刀柄上动了一下,眼前,是姜辞苍白却平静的面容。
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瞬间的清澈决然。
沈廷安竟一时怔在原地。
“姜辞……”
他低喃出声,近乎不可置信,手指一颤,急忙抽刀,却仍迟了一步。
姬阳猛然回身,接住倒下的姜辞。
那一瞬,他只觉整颗心都被撕裂。
“姜辞!”他怒吼出声,眼底惊惧与愤怒交织,几欲失控。
姬阳眼中已泛红,他抬头怒视沈廷安,正欲发作,却见沈廷安脸色青白交错,眼中竟浮现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抬手,低声厉喝:“都给我停手。”
刀剑齐齐停住。
姜辞虚弱地靠在姬阳怀中,气息微弱,唇色苍白,却仍强撑着睁开眼。她仰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着他。
那一刻,四下喧嚣仿佛都远去,天地间只余下她与他。
“还好……你没事……”她轻声道,声音细微,像羽毛轻落,嘴角却努力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话音落下,她眼睫轻颤,身子缓缓滑落下去。
姬阳一惊,立刻揽紧她,手臂用力到近乎发颤,将她牢牢圈进怀里,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一般。
而沈廷安站在原地,手中刀锋早已垂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滩猩红血泊里,神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缝,胸口泛起一种令人窒息的悸
动。
慌乱、愧意、难以言说的心疼。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一刀,竟真的会刺在她身上。
这一刻,沈廷安竟然希望她活着。
姬阳低头望着怀中的姜辞,眼眸深处怒火翻涌,像是想立刻杀了沈廷安一般,他声音却冷如冰刃,字字钉入骨髓:
“沈廷安,若姜辞有事,我要你沈家,为她陪葬。”
第63章
银霜快步上前,跪在姜辞身侧,目光沉定,毫不慌乱地取下袖中帕子,迅速按住姜辞胸前仍在渗血的伤口。
血已将衣襟染透,触目惊心,她却丝毫不露惧意,只沉声道:“小姐,撑住。”
姬阳立在一旁,目光几乎不敢移开姜辞一瞬。他俯身,小心地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走。”他说完,眸光冷厉地扫了沈廷安一眼,随即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银霜回头望了沈廷安一眼,那目光冷冷定定,不再是往日那般柔顺平和。
她一言未发,只深深地看他一眼,便转身,随姬阳而去。
月色凄清,夜风穿林猎猎作响。
马蹄声响彻山野,急促如鼓。
姬阳牢牢护着姜辞,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始终托着她的肩膀,时不时低声唤她。
“别睡……我们快回去了。”
姜辞靠在他怀中,胸口一阵阵抽痛,她用手压着伤口,勉强撑着睁开眼,唇角带血,却倔强地轻声道:“我记得……都督初见我时……还想杀我。”
姬阳一震,紧紧将她搂住,声音低哑:“别说话了,省省力气。那时候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姜辞靠着他,气息微弱,却忽然低声道:“都督……你若答应我……倘若我死了……能否用我这一命,平息你对凉州的恨……不让两地百姓,再……再陷入战火?”
姬阳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只觉心头仿佛被利刃割开。
姜辞将头枕在他的身上,脸色雪白,呼吸轻浅,伤口在跳动,她疼得几乎失神,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紧咬着唇。
姬阳猛然收紧了手臂,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压进自己怀里。
“别说了!”他低喝一声,声音破碎,带着克制到极致的颤意。
“你不会死。”他的下颌贴着她鬓边,热气喷在她耳侧,近乎哽咽地重复,“姜辞,我们先回去……别睡,你听见我说话就好……你要活着,听见没有?”
姜辞没有再开口,似是因为太过疲倦。可她心中却是清明的。
她知道,姬阳心中的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他与凉州的旧恨,缠绕交错,早已浸入骨髓。
但她也知道,不是没有希望。
她在一点一点捂热这颗心。
夜已深,东阳侯府的灯火却亮了一整夜。
姜辞被抱回府中时,整个人早已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姬阳几乎是一路狂奔,脚步快得似要与阎王爷抢时间。
刚踏进院门,银霜便已召来的大夫赶到。姬阳不等多说,径直将姜辞抱进内室,轻轻放在床上。
大夫紧随其后,快步走上前,目光一沉:“刀伤太深,必须立刻止血!”
他边说边俯身从药箱中取出剪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剪开姜辞胸前染血的衣襟。
姬阳站在一旁,只觉眼前一片刺目。那道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血已浸透了衣衫,沿着肌肤蜿蜒而下,红得几乎令他呼吸停滞。
他脑中一片混乱,唯有一个画面清晰无比——那一刻,姜辞扑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后,以血肉之躯,挡下了沈廷安的利刃。
她明明怕疼,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姬阳指节攥得发白,只觉心如刀绞。
“我宁可这刀落在我身上……”他在心中喃喃。
屋中传来水声,是晚娘端来的一盆盆清水,银霜则在旁协助大夫清洗伤口、止血、上药。
姬阳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半步,他眼神紧盯姜辞的脸色,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屋外风吹过窗棂,银霜看着来来回回奔忙的晚娘,神色间也掩不住忧虑。
终于,大夫放下手中药钵,抹了把汗,道:“先保住了命。但这几日若高烧不退,怕是伤口会……感染。”
他顿了顿,斟酌了下措辞,“需每日早晚换药,药布须用干净帕子,切不可沾染尘秽。”
姬阳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她会醒的。”
大夫收拾药箱,悄然退下。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姜辞沉重的呼吸声,时而断续。
姬阳跪坐在床边,双手覆上她有些冰冷的手掌,将额头抵在她指间,低声道:
“姜辞,我答应你,我会放下对凉州的旧恨。”
“我会替你守住凉州,护住百姓。”
“所以你也要守约,醒过来。”
不知她是否听得见。他只知,他已将一颗心,放在了她身上。
过了许久,晚娘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姬阳仍跪在床前,眼下发青,神色疲惫,低声劝道:“都督……姑娘还有些时日才会转醒,您也得保重身子。”
姬阳未动,只静静看着姜辞紧闭的双眼。
晚娘叹了口气,从柜中取出被褥,轻声道:“奴婢给您在榻上铺床,就歇在这屋里。姑娘若有动静,您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姬阳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好。”
翌日清晨,东阳侯府尚未彻底苏醒,天色仍灰蒙。楚窈站在姜辞卧房前,手中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热汤,轻声唤了一句:“银霜姐姐,我来看看大姐姐。”
银霜没有如往常那般温声细语,只一把拦住了楚窈的去路,手臂横在门前,眼神沉冷:“不必了。”
楚窈一愣,低声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没有,顺便送点吃的。”
银霜目光如刀,缓缓开口:“我不管你前几日与越白说了什么,究竟有什么心思。”
楚窈被她那冷意逼得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正欲开口,银霜已再道:“我只说一次。今后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就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既然是愿意在这里为婢,就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还是跟我们一样叫小姐比较好。”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锋,带着从未有过的生疏。
楚窈心头一紧,这才发现眼前的银霜与以往判若两人——她平日沉静温柔,从不与人起冲突,可此刻眉眼锋利,浑身都透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近的冷意。
她低下头,嗫嚅道:“我知道了,那日只是……一时不慎,原本也只是担心小姐……”
“你那点担心还是藏在心里吧,我们小姐不需要。”银霜打断她的话,语气冷绝。
她侧过身,手一指偏院方向:“既然闲着,去后院帮着洗衣做活。这里不需要你。”
楚窈脸色微变,却也不
敢再争,捧着那碗汤悻悻转身,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银霜站在廊下,望着楚窈的背影渐行渐远,眼底寒光一闪。
她缓缓垂下眼帘,转身无声离去。
夜风拂过屋檐,星月寥落,山间别院內,侍卫们正整装待发,准备回溪陵。
“少将军,”一名副将快步走上前,低声问道,“就这么走了?那女人害得表小姐落到这般下场……咱们当真不追究?”
沈廷安神情冷峻,眼角仿佛还留着昨夜未散的倦意。他站在屋檐下,抬眸望了一眼远处漆黑的夜道,忽地淡声道:“闭嘴。”
副手一愣,欲言又止,却终究咽下所有话语,退到一旁。
沈廷安转身,独自上了二楼。房间内还有一些信件与地图未收。他推门入内,屋中寂静,月光从窗纸斜落一地。
他走到书案前,正准备收起东西,忽觉一阵风从窗缝卷入,一道黑影如影随形般骤然扑至!
寒芒骤起,剑气破风而来。
“谁——”
沈廷安几乎是瞬间察觉,身形一侧,躲掉了银霜的致命一击。
他眯起眼,看清来人,声音沉冷:“是你?”
银霜未答,继续向他攻去。
沈廷安眼神一沉,迅速抽身反制,反手一掌逼退银霜三步,冷声喝道:“你疯了?”
两人于屋中缠斗片刻,动作快到肉眼难辨。银霜轻盈灵动,剑走轻巧刁钻,擅走疾攻之势;而沈廷安力沉稳准,攻防兼具,数次险招都被他及时化解。
一时间,气息紧绷,杀意四溢。
“为何要杀我?”沈廷安边挡边问,目光沉冷如夜。
银霜冷声道:“我家小姐还未睁眼,你伤了她,我就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短剑自下而上猛然刺出,直取要害。
沈廷安听到那句话,目光一敛,却没有动。
银霜眸光一凝,手中剑锋未收,直直刺入了他的腹侧!
他站定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抹寒光刺入腹侧,剑身没入寸许,鲜血倏然涌出,他低低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却仍未出手反击。
“你疯了吗?你明明可以躲开。”
银霜震惊地看着他,眼中难掩困惑。
沈廷安勉强勾唇,苦笑一声,目光透出一丝疲惫:“这是我欠她的,这一剑,我还给她。”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数名沈家军侍卫闯入,见到沈廷安负伤,立刻怒喝:“护卫少将军!”随即拔刀指向银霜。
沈廷安却抬手,声音低哑却坚定:“不许动她。”
众人一滞,满脸错愕。
沈廷安看着银霜,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对你家主子忠心,我佩服。她若醒来,知道你为了她送命……只怕又多一笔伤心债。”
“你走吧。”
银霜微微一怔,握剑的手依旧紧绷着,眼中有愤怒,有迟疑。
她死死盯着沈廷安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咬牙,冷冷地吐下一句:“你最好祈祷她能醒。”
话落,她纵身一跃,破窗而出,身影迅速隐入黑夜。
沈廷安捂着伤口,静静地站在原地,血一滴滴从指间滑落,染红了脚下的地板。
沈廷安的人快步上前,神情焦急:“少将军,属下这就为您包扎伤口!”
沈廷安皱眉,挥手止住,语气低沉:“都退下。”
他顿了顿,目光冷冽地扫过几人,缓缓道:“还有——这件事,不准传回溪陵。”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多言,齐声领命,迅速退了出去,屋内重归寂静。
此时东阳侯府内,天光微亮,院中却依旧静寂无声。银霜尚未归来,晚娘也不知去了哪里。屋内一片沉沉,只有床榻上的人气息微弱。
姬阳坐在床前,看着托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药布与干净帕子,指节不自觉地握紧,额角渗出一丝细汗。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照顾别人。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俯身坐下,先取了一块帕子,细致地擦去姜辞额角沁出的汗珠。帕子触及她的肌肤,他的动作不由放得更轻了些。
随后,他起身净了手,重新回来时,手指还有些僵硬。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轻轻揭开姜辞的中衣。随着层层衣料褪下,她肩膀与胸口的皮肤逐渐暴露在清晨微光下,那道斜斜的伤口尚未愈合,红肿淤血触目惊心。
姬阳眼底微缩,心弦紧绷,喉结微动。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低声自语:“我明明已经见惯了各种伤……”
他手指小心,尽量避开她肌肤的每一寸,仅用指腹揭开包裹的药布,动作极轻,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将染血的药布丢入盆中,他重新取出干净的药粉与纱布,手法也不知为何变得拙劣,却分外专注,细细为她重新包扎。
就在他低头系上最后一层布带时,忽听床榻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姬阳猛地抬头,只见姜辞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他像是偷东西被抓到一样愣在原地。
姜辞神色恍惚,眼神尚未聚焦,望着他,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姬阳?”
第64章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是贴着喉咙逸出的气音,却让姬阳的心脏倏然一紧。
“我……好渴……”她眨了眨眼,眼神里带着些茫然,又像是认得他的模样。
姬阳怔怔看着她,连呼吸都沉重。他猛然站起身,声音低哑:“我去倒水……你别动。”
他说完转身时,背脊仍紧绷着,手心也满是冷汗。
她醒了,他的心,也终于落了半寸。
姬阳很快倒来温水,双手微颤地捧着瓷盏,走回床前。
姜辞的眼神仍有些迷蒙,唇瓣泛着病中特有的苍白。她试图自己坐起,却一动便牵扯了伤口,忍不住蹙了眉。
“别动。”
姬阳连忙将瓷盏搁在床边,俯身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托着她后背,动作小心得近乎笨拙,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他将她缓缓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臂弯中,这才重新取过水盏,凑至她唇边。
“慢些,小口喝。”
姜辞轻轻啜了一口,喉头滚动,温热的水顺着咽喉落下,才稍稍缓解那股烧灼的虚脱感。
喝完几口后,她偏头避开水盏,嗓音沙哑,问道:“我……睡了多久?”
姬阳垂眸望着她,沉默了一瞬,道:“两天。”
姜辞轻轻点头,眼神微转,忽然瞥见屋内一角的矮榻,那上头尚铺着有些凌乱的褥子与软枕,似有人曾在此歇息。
她眼睫动了动,低声问:“那这两天……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吗?”
姬阳一怔,随即收回手,将瓷盏放回托盘中,语气如常:“不是。我刚才来,只是想看看你伤势如何。”
他顿了顿,语气淡淡续道:“这些时日是晚娘在此照看你,那张榻是她歇息时用的。”
姜辞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垂下眼眸,轻轻的笑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屋外风穿过廊下的声响。
她没再说话,他也没再多言。
但他仍扶着她的背,姿势维持着,没立即抽手。
姜辞靠着他,眼神幽静,烧后的脸颊透着些微红意,不知是余温未退,还是因他这过于安静的守候而起了些不自在。
她轻轻吸了口气,道:“那晚娘呢?”
姬阳声音微低:“应是被银霜唤去后院了,方才屋中只有我一人。”
姜辞点点头,没再多问。她靠着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笑了一下:“都督今日倒是……亲力亲为。”
姬阳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喉结轻动,声音低哑却带着难得的坦率:“你替我挡刀,理应如此。”
说着,他终究还是缓缓放开她,让她倚靠在厚被中,自己站起身,整了整袖口,眉间仍带着未散尽的紧张。
姜辞看着他离开床边的背影,唇角微扬,轻声道:“那我这条命……可算是捡回来了。”
姬阳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不是捡回来的,是你熬过来的。”
说完,他才转身回来,将床头被角轻轻掖好,眼神低落在她脸上,像是还不敢太过确信她真的醒了。
“你还需好好休息,药也得继续换,我这就去叫晚娘来。”姬阳说着,便欲起身往外走。
“都督。”
姜辞忽然轻声唤住他。
姬阳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她,眉目间下意识多了一分紧张。
她看着他,语气有些迟疑,像是小心翼翼试探般道:“我小时候生病时,我娘总会在床边给我念书……不知都督,可否也……念一段给我听?”
她声音微哑,语气却软,带着一点期许。
姬阳怔了怔,片刻后轻轻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向书柜,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缓缓掠过,最终取下一册。
他回到床边,坐下,打开书页,他低头翻着那本旧册,忽
然顿住。
姜辞偏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怎么了?”
姬阳将书调转了一个角度,道:“这些个故事,我从未听过,就读这篇吧,《归期无信》。”
姬阳嗓音低沉而温润地念了起来。
字句清朗,温声入耳。
“昔有一将,战败负伤,流落山村。山中有一哑女,捡了他回家,日日熬药做饭,洗衣换药。将军沉默寡言,哑女亦无言语,两人却一日日熟络起来。
她不会说话,只会在他夜里咳得厉害时,轻拍他后背。只会在他望着窗外发呆时,端来热粥放下,什么也不问。
他曾问她叫什么,她便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下‘桃’字。他看着她的字,忽然笑了,说她写得像小孩子。
后来将军的部下寻来。他终要归去,临行前在村口对她说:‘等我。我做完一件大事,便来娶你’,”
姬阳读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姜辞的侧脸,却没有继续看她。
他低头,轻轻翻过书页,续道:
“她便真的等了。
一年,三年,五年,她在屋后种满桃树,在腊月里做他爱吃的桂花糕。村中人都笑她傻,她却日日望着山口。
十年后,战乱平定,天子登基。她在集市中偶然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主位之上,是那年曾唤她桃儿的将军。
她追过去,拦在马前,眼里满是惊喜,手却在发颤。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对身边人说:‘不认识。赶走吧。’
队伍扬鞭而过,她跌坐泥中,手中紧紧攥着他当年送的玉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姬阳读到这里,忽而停住。
他握着书的手缓缓收紧,半晌后轻声道:“她是个哑女,连怨都说不出口。”
屋里静了片刻,只余姜辞轻轻的呼吸声。
她望着他,唇角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低声道:“这将军……真薄情。”
姬阳垂着眼,道:“嗯,的确是。”
姜辞眼神动了动,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姬阳垂眸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没有后来了。”
“就这样放过一个负心汉……”姜辞轻轻垂下眼帘,语气中透着几分不甘,“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姬阳闻言,低声道:“若他真因局势所迫,不得不娶他人……纳哑女为妾,也好过这般决绝。”
姜辞却抬眸看向他,声音清清淡淡,却字字分明:“可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愿意给人做妾的。若已定心意,本就该从一而终。”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眉心一蹙,微微侧过头去。
姬阳立刻察觉,语气紧了几分:“怎么了?”
“没事……”姜辞轻咬下唇,“伤口有些痛,大概是话说多了。”
姬阳神情一敛,赶紧将书放到一旁,弯身小心将她扶躺回榻上,语气放得极轻:“别说了,好好躺着。”
他为她掖好被角,低声道:“我去看看晚娘有没有做什么吃的,这两日你未进食,得吃点东西养伤。”
说完,他看了她一眼,确认她安稳地靠着枕褥,方才轻步走了出去。
姬阳出了姜辞房门,脚步略快地往回廊方向走去。正巧遇上晚娘端着一盆净水回来,脸上满是焦急与疲倦。
他唤住她:“姜辞醒了,去厨房准备些清淡的汤羹,要补气养血的。”
晚娘一怔,随即眼圈一热,惊喜地说道:“姑娘醒了?太好了,总算醒了!这几日她一直高烧不退,我都不敢睡……”她抬手擦了擦眼角,“都督这两日也辛苦了,我等下做一份,也给您拿过去吧。”
姬阳点点头,没有多言,便转身往自己屋子走去。
他回到屋内,吩咐越白准备热水。换下衣服,他沉入热水中,整个人都仿佛被热气蒸得有些发晕。脑中仍浮着姜辞睁眼那一瞬虚弱的神情,心头隐隐发紧。
沐浴过后,他披衣而起,忽地想起一件事,眉头轻蹙,片刻后便披上外衣,快步出了府。
片刻后,东阳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内,掌柜的正打着算盘,见姬阳亲自踏入,连忙迎了上来,满面堆笑:“哎哟,都督大人,您来了!您订的那套首饰,前些日子就制好了,按照您的吩咐,没有送到府上,一直在这儿等着您呢,这就取来给您过目。”
说着,恭敬地捧出一个乌木雕花首饰盒。
姬阳接过,打开盒盖,铺着锦缎的盒中静静躺着一套首饰。
一对镂花并蒂莲钗子,一对碧玉珍珠耳珰,一双细致素雅的金镯,还有一串温润白玉与赤金交缠的项链,款式不繁,却极雅致。
他盯着那对钗子看了一瞬,才轻轻合上盒盖,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放在柜台上,语气淡淡:“我取走了。”
掌柜忙笑着躬身:“都督慢走,姑娘见了一定欢喜。”
姬阳未应,提着首饰盒大步出了店门,朝东阳侯府快马加鞭而去。
这几日,姜辞身上的刀伤逐渐愈合,人也慢慢有了些气色。
秋意悄然,夜凉渐浓。晚间的风掠过庭院,带来一丝丝薄寒。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坐在廊下的矮榻上,膝上摊着一本古书,神色专注,眉眼间却不觉透出一份静谧。
院门“吱呀”一响。
姬阳从督军署归来,远远便望见她单影伫坐,头发被风扬起。
他眉头微皱,快步走近,脱下外披,轻轻覆在她肩上。
姜辞微怔,原以为是晚娘,转头一看,却对上一双清冷沉稳的眼。
姬阳略显不悦:“身子刚好些,就这般不知轻重?入秋了,早晚凉。”
姜辞笑了笑,拉了拉他披在自己肩上的那件披风,拍了拍身侧的位子,轻声道:“坐吧。”
姬阳也不推辞,微微一颔首,便在她身旁坐下。
夜色低垂,院中只听见秋虫低鸣与书页被风轻轻翻动的声响。
姜辞合上书,转头看了他一眼:“今日怎么回来得晚?”
姬阳抬眸,淡声道:“边防折子多了一份,说是西凉最近调动兵马,像是想试探我们溪陵防线。”
“西凉……”姜辞低声重复了一句,神色微沉,良久才问,“你觉得,真会有战吗?”
姬阳静默片刻,道:“不一定。但西凉王老了,他的儿子蠢得只剩下野心,迟早会挑事。”
姜辞微微皱眉,低声道:“若真开战……百姓又要受苦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下子触到了姬阳心中某个角落。他偏头看她,夜色映着她的侧脸,轮廓温柔,却藏着笃定的坚韧。
良久,姬阳低声道:“你以前……有没有想过做别的事?”
姜辞转头看他。
姬阳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缓了些:“不做刺史之女,不做谁的和亲人……只做姜辞的话,你想做什么?”
姜辞愣住。
她很少听到这样的问题,仿佛这个世界从未真正允许她想要些什么。
许久,她轻轻一笑:“若能随心……我
想开一家医馆。若治不了世间苦难,那就治病救人,总归有用。”
她回问道:“那你呢?若不做东阳都督,若没有仇,也没有乱世,你想做什么?”
姬阳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种田。”
姜辞忍不住笑出声,带着几分调侃:“你种田?你可会翻地插秧?”
“不会。”姬阳也笑了下,语气却罕见地温和,“但若日子能静下来,陪着想守的人守住几亩田地,也不是坏事。”
夜色沉沉,廊下微风拂动。姜辞披着披风,坐在姬阳身旁,手中书卷已合,手旁的茶盏微凉,气氛却并不沉闷。
忽然,姬阳似是想起什么,低声开口道:“沈廷安回去了,溪陵那边也没再提起沈如安的事。他们心里清楚,是理亏。”
他顿了顿,神色渐冷,“但我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姜辞侧目看他,轻声问道:“都督打算如何处置?”
姬阳薄唇微抿,语气不疾不徐:“他竟敢绑东阳都督夫人,此事若无波澜,旁人只会觉得我姬阳可欺。必须敲打一番,让他们知分寸。”
姜辞垂眸思索片刻,语气平稳却不失分寸:“沈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要打压,但不能逼得太狠。若此时借势施压,使他心生愧意,反倒更能让他伏低做小。”
她转头看向姬阳,语气微顿,继续道:“婆母前两天同我说,她已将此事原委详细写信告知沈老将军。”
“沈家如今自知理亏,不敢轻易与旧西凉勾连。若我们迟迟不动,反倒能吊着他们一口气,让他们日日提心吊胆,等着被秋后算账。”
“与其仓促清算,不如等一个契机,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兵权。”
姬阳望着她,目光微动,语气缓了几分:“你这话,倒是与陆临川说的颇为相似。他也劝我再等等。但眼下这局势,这契机,该如何造出来?”
姜辞沉思片刻,指腹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眼神静如止水,语气也极稳:“沈家军常年驻守溪陵,与西凉隔江而望。西凉本就有意拉拢,若近日有人来议和,或是送来赈灾粮草表示友好,按照惯例,理应由你亲自派人接应。毕竟东阳军握有统辖之权,边防事务,不容他人擅专。”
她话音未落,姬阳眸色已沉了几分,指尖敲了敲桌面,目光紧锁着她:“借西凉之手设局?”
姜辞微一点头,神情未有一丝波动,语气沉静如初:“不错。可安排你姑父担任此次与西凉交涉的使者,由他率人前往边境接应。途中,我们再安插心腹,伪作西凉细作,混入使团。”
她语顿片刻,指尖轻轻敲在茶盏边缘,缓缓道:“故意送出一封假信。信中写沈青禾曾私下允诺放宽防线、暗通消息。言辞模糊,措辞含混,既不明说,也不全假,让人一看便起疑心。”
她抬眸看向姬阳,神色笃定,唇角却仍是温和:“而你姑父,便是那位偶然截获此信的人,他一定会大做文章。”
姬阳神色渐凝,盯着她片刻未语,仿佛在衡量这计策中每一寸利害。屋内灯影微晃,映出他眉间隐隐的沉思。姜辞却不催促,只静静望着他,语调低缓:
“届时我们出面查,明为肃贼,实为请罪。只需沈廷安稍有应对不慎,便可落下‘通敌嫌疑’之柄……再由婆母出面,以护沈家忠义为名,将兵权收回。既能压服溪陵众将,也能保沈家不至名声尽毁,一举两得。”
姬阳目光落在她神情冷静的面庞上,良久,才缓缓开口:“此计周密,攻守兼备,不动兵锋,便可取权。”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藏不住的赞许。
他语气平缓,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知我者,你和陆司马也……”
这话语气听似淡然,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笃定与认可。姜辞怔了怔,随即轻轻垂下眼,唇角微扬,笑意浅淡:“多谢都督抬举。”
一阵风吹过,檐角轻响,一片树叶旋着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地飘进她鬓边。
姬阳下意识伸出手,指腹拂过她发间,将那叶子轻轻取下,动作极轻。
他的手还未收回,她已抬眸望向他。目光一触,两人都未言语,却谁也未避开。
姬阳指尖微顿,眼神落在她眼中那抹未退的光,眸色一寸寸深了下去。他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给她足够时间推拒。
但姜辞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慌乱,却又像是在等他靠近。
呼吸愈发交叠,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
第65章
可就在唇将触及那一刻——
“都督!夫人!晚娘炖的参汤好了,您要不要……”
银霜的声音自院外传来,惊得两人同时一震。
姬阳动作微顿,随即直起身子,咳了一声,神色敛起,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内敛。
姜辞则红着耳尖微侧过头,低声应了句:“知道了。”
姬阳起身站在她身侧,静默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开口:“夜里凉了,还是先喝点参汤补一补。”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自己鬓边散乱的发丝,神色看似平静,眼神却微微闪躲。
银霜端着托盘,扫了一眼二人之间那一瞬凝滞的气息,虽未多言,却垂下眼,只恨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姬阳接过汤盏,半跪在姜辞身侧,将瓷盏递到她唇边,语气温和却克制:“趁热,慢些。”
姜辞接过时指尖微颤,低声道:“谢谢。”
一盏汤下肚,她脸上的红意才慢慢退去。可无论她如何避开目光,心头那一点悸动,却仍未散去。
姬阳默然收回汤盏,起身将托盘搁至一旁,正欲转身,却听姜辞轻声唤了句:
“都督。”
他回头。
姜辞微抬眼,望着他,神色似笑非笑:“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姬阳看着她,神情微动,却只是道:“等你好些,再说。”
姜辞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她忽然抬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及时,再次发烫。
银霜察觉她异样,小心凑近,低声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姜辞指尖微收,眸光掩在掌心后,轻轻一笑,语气却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欢快与羞意:“没什么……就是有点热,哈哈。”
银霜抬头看了看天,这都入秋了,哪里热了?
另一边,姬阳回到房中,抬手合上门扉。
咔哒一声轻响落定,他背脊缓缓靠上门板,脑子里一阵嗡嗡,仿佛方才那片刻的靠近,还残留在心尖。
他低头,额角微有薄汗,喉间滚动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慢慢吐出。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靠近了些,只不过是差一点碰到她的唇而已……可那一瞬,心跳快得几乎不受控,竟比沙场搏杀时还要慌乱。
姬阳垂眸望向自己仍未平复的掌心,神色渐渐敛下。他从不惯于失控,尤其是情绪。
可她方才那眼神,太近了,太软了。
他抬手,覆在眉心,低声喃喃:“……我怎么会如此?”
第二日,天已大亮,东阳侯府便已悄然热闹起来。
今日是姜辞的生辰,八月初三,虽未张扬声势,却也在府中备下丰盛饭菜,仆从往来脚步忙碌,厨房里热气腾腾,香气早早飘出廊外。
晚娘一早便进了房,将一件颜色明亮的浅红织锦袍子捧到姜辞床前,笑吟吟地道:“姑娘今日是寿星,得穿得喜气些。”
姜辞见那衣袍颜色艳中带柔,不失端庄,又添几分活色,便也未推辞,任她替自己更衣梳发,略描了唇色。
收拾妥当后,她携银霜一道前往正院,给姬夫人请安。
正院厅中,姬夫人早已端坐,一身青纹锦袍,神色威严而亲切。旁边姬云梵也在,身穿月白长衫,正低声与姬夫人说着话。见姜辞进来,姬夫人先是细细打量她一番,点头笑道:“气色好了许多,看来伤养得不错。”
姜辞福身行礼:“多谢婆母关心。”
姬云梵笑着递上一只精致的匣子:“这是我和竹娘去精挑细选的香泥,说是可安神静气,愿姜姐姐日日平安顺遂。”
姜辞笑意温婉:“谢过阿梵。”接过礼盒时不忘摸了摸姬云梵的头。
姬夫人也命人取来一件玉质温润的福寿佩,亲自递到她手中:“这是我年轻时戴过的,虽不名贵,却是跟了我半生。”
姜辞连声道谢,接过玉佩时眼中颇有些动容。
这时,姬夫人看向一旁静坐的姬阳,眼尾挑了挑:“你这做夫君的,总该准备点什么吧?”
姬阳抬眼看姜辞一眼,声音不疾不徐:“备了,只是……还不是时候。”
姬夫人轻哼了一声:“学上陆临川那一套扭捏作态了?你可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
姬阳不作辩解,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静静听
着母亲说话。
姜辞陪着姬夫人一同品茗闲话,屋中气氛轻松而温暖。
聊着聊着,姬夫人便说起往昔:“我年轻时可没这么清闲,哪像你们,如今打仗都在外头营里,不让我们插手。我那时是跟着你公爹一道在前线斩敌,一刀一枪砍出来的汀洲的地盘。”她说这话时眼神铮亮,举止间仍带一分昔年女将的英气。
银霜在旁听得两眼发光,忍不住低声道:“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姜辞亦笑道:“婆母能征善战,当真令人钦佩。”
姬夫人抬手握住姜辞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孩子,虽不执刀,却谋定后动,能替子溯清路护局。这世间男子能做的,女子也能做,不是在他身后守望家国,就是与他并肩而行。”
她顿了顿,目光中多了几分柔意:“如今看来,姬阳真是……得了个好福气。”
姬阳仍坐在一旁,没出声,低眉品茶,不知是默认,还是不愿在此时多言。
午时,三人一同用了饭,桌上皆是姜辞素日喜爱之物,姬夫人难得留了姜辞小半日,说起不少陈年旧事。
饭后,姬夫人准备午睡,姬阳陪着姜辞一同走出正院。
院外阳光微暖,风中带着初秋的凉意,走至回廊转角,姬阳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晚上回来,我陪你过生辰。”
姜辞看他一眼,眼中微漾笑意,轻轻点头:“好。”
说罢,姬阳转身离去,朝督军署而去。
姜辞与银霜并肩走在回廊下,午后的日光洒落檐角,投下斑驳光影。
她忽然转头看向身侧少女,唇角含笑:“我瞧你方才望着婆母时,那眼神……分明满是羡慕。”
银霜怔了一下,抿唇低头,耳尖却悄悄泛红。
姜辞又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学的功夫?”
银霜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六岁那年,被亲娘卖给了镇上的屠户……那屠户凶狠,我每日不是干活就是挨打,实在熬不住,便趁夜逃了出来,躲进城外的林子里,饿得快要死时,被刺史大人救了。”
她目光有些空,却语气清淡:“他没有问我是谁,只说我能活着,是命硬。之后就带我回府,安排我去暗卫营,从刀法到追踪、潜行、断骨……他让人教我一切,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守在小姐你身边。”
姜辞听到此处,心中一震,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掌心,只以为是干活留下,没曾想是少女常年练武所磨出的薄茧,心里难免对银霜生出几分心疼。
她声音温柔:“那日你现身相护,我才知道你竟藏了这许多……你今日听婆母说起往昔沙场,可曾动容?”
银霜抬头,眸中隐有光:“动容。以前我只知道守你性命,如今……却忽然觉得,也想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姜辞看着她,眼神中透出一丝欣慰,轻声道:“若你真的想,那就去做。你护一方,亦是护一人。”
银霜微怔,像是从未想过这句话的含义。她的指尖轻颤,忽而红了眼,缓缓跪下,哽声道:“小姐……”
姜辞心中一酸,俯身将她扶起,动作温柔至极,一边替她理了理耳侧散乱的鬓发,一边轻声道:“我盼着你有朝一日,也能披甲上阵,成为像姬夫人那样的巾帼。”
银霜眼中含泪,却重重点头:“我一定会的。”
夕阳西沉,天色泛起一层浅金。东阳侯府的庭院被晚霞染成柔和的橘红,风过处,树影摇曳,恍若静谧画卷。
姜辞早早命晚娘在院中亭子里摆上酒菜,碧色瓷盏、雕花酒壶、几碟清馐,皆是她亲挑过的,细致周到。她眉目清润,静坐亭中,只等着那人的到来。
不多时,熟悉的步声自远而近。
姬阳自长廊一侧走来,今日的他似也换了常服,玄衣银带,风姿卓然。剑眉星目间带着一贯的沉稳,却因夕光斜照,添了几分温色。那风中行来的模样,不再是肃杀的都督,而像是她独等一人的归人。
他一进亭中,便先净了手,随后落座,抬眸看了她一眼:“等久了?”
姜辞笑着摇头,还未回话,姬阳便取出一个乌木匣子,推到她面前。
“生辰礼。”
姜辞微怔,伸手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套精巧首饰。
她指尖轻触簪尾,眼中浮起惊喜:“这样的样式,我从未见过。”
姬阳淡淡一笑:“是我之前托大哥亲手画的图样,请匠人定制的。算是……也含着大哥一份心意。希望你喜欢。”
姜辞鼻尖一酸,轻抚着盒中首饰,半晌不语。她垂眸将头上的发簪取下,忽而抬头望向他,语气柔软却郑重:
“既是我生辰的礼物,那可否请都督,为我戴上?”
姬阳微愣,神色似有迟疑,却还是起身,缓步走到她身侧。
他取出那枚并蒂莲簪,动作小心,俯身替她簪入鬓发。那指尖掠过发丝时,触感温凉。二人极近,连呼吸都仿佛交缠。
这一刻,亭中无言,却宛若寻常夫妻之间的默契举动,宁静而柔软。
亭外不远处,银霜与晚娘站在廊下,望见这幕,皆心中一动,目光含着几分欣慰。
姬阳退后一步,轻声道:“好了。”
姜辞抬手摸了摸发间新簪,笑意盈盈:“我很喜欢。它们会是我一生珍藏的东西,日后……便随我一同入棺。”
姬阳脸色一变,眉头蹙起:“呸呸呸,生辰别说这等不吉利的,你若喜欢,想什么时候要,我便替你寻就好了。”
姜辞却不急不恼,只是抬眸看他,眼神澄澈认真:“都督,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姬阳略一顿:“你说。”
姜辞侧头望向远处廊下,银霜立在那里,立得笔直。她便缓声道:“银霜的身手你也见过。我想让她跟着你的兵,一同学习如何上阵打仗。”
姬阳闻言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低声问:“这是你今日的生辰愿望?”
姜辞点点头:“是。她陪我许久了,我知道她的心意,如今她有那份志气,我想……成全她。”
姬阳看着她,眼中神色微动,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好。你从不轻易求我,这件事,我应了。”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银霜倏地一颤,眼眶泛红,抬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意。
饭后余香未散,亭中残盏仍温,夜色却已悄然深沉下来。
院中风静,星月朗朗。
姬阳忽然起身,走到姜辞身旁,朝她伸出一只手。
姜辞一怔,随即将手轻轻递入他的掌心。那一刻,她指尖的凉碰上他掌心的灼热,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声的悸动划过。
姬阳轻声道:“随我来。”
他牵着她,穿过重重月下回廊,来到东阳侯府一处偏僻开阔的空庭。这里少有人至,四下静谧,唯有夜风低吟,树影婆娑。
两人并肩站在院中,月色如洗,地面也被笼上一层温凉光泽。
姜辞仰头看了看四周,轻声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姬阳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凝望着东方的天空,神情沉稳而深藏几分紧张。
她微微蹙眉,正欲再问,忽然——
“砰——”
夜空中陡然炸开一束璀璨的光。
那是极亮的一道火光,如骤然盛放的星辰,将漆黑夜色生生点亮。
紧接着,“轰、轰”数声接连响起,烟火接二连三绽放,如花海般
在天幕上铺展开来,金红、水蓝、绛紫、银白,一道比一道更炫目。
姜辞微微仰首,惊讶地看着那片焰彩,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见到如此绚烂的景象,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难掩的欢喜与天真。
烟花照亮她的面庞,她的眼睛像是也被点燃了光。
她轻声笑出声来,像个不曾染尘的少女。
姬阳偏头看她。
那一刻,他眼底所有的沉稳与冷意仿佛都被这光焰吞噬殆尽,只剩下姜辞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她眉眼盈盈,唇角轻扬。
姜辞忽然也转头看他,二人目光相撞,无一退让。
四下寂静,只余烟火绽放的轰响一重接一重,像敲打在彼此心上。
下一瞬,姜辞轻轻踮起脚尖,毫无预兆地,凑上前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是一个极轻极浅的吻,仿若烟火擦过天幕的一瞬,却足以让人心头震荡。
“我真的很喜欢。”她低声道,声音被夜风轻卷,“喜欢今天的酒,喜欢今天的晚霞,喜欢今天的烟花……”
她眼里泛着星光,一字一句:
“也喜欢你。”
第66章
姜辞的话音刚落,夜色中只余烟花尾声残响,一点点隐入静寂。
姬阳怔怔看着她,像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他的心跳得太快,胸腔仿佛有某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被骤然点燃,灼得他身体发烫。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应,指节微微蜷紧,唇线紧抿,眼神却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翻涌的情意。
许久,他低低开口,嗓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意:“你方才说……你喜欢我。”
姜辞抬头望他,目光坦然,轻轻点头。
他眼睫轻颤,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缓缓向她迈前一步。
“我……。”他喃喃道,声音低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坦露,“我定不会负你。”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用力,仿佛想通过这点温度来确定这不是梦境。
姜辞望着他,眼中满是笑意,任由他牵着自己。
姬阳垂眸看着她,目光沉静,却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他慢慢将她揽入怀中,那动作比每一次都郑重。
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低沉温缓:“我这一生,都会爱你护你,姜辞。”
姜辞倚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只觉世间再无风声,也再无寒凉。
良久,姬阳才微微松开她,低头看她一眼,唇角轻扬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
夜已深,烟花的余韵还未散尽,天际只剩几点残光,沉入浓重夜色。
院中沉寂了下来,姜辞披着姬阳的披风,与他并肩沿着廊下缓缓而行。风拂过朱栏,树影摇曳,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走至两人各自住处的岔道,姜辞脚步一顿,转身看他一眼,轻声道:“都督,我去休息了。”
姬阳也停下,目光落在她眉眼间,片刻后微微颔首:“歇下吧,夜凉。”
姜辞轻轻一笑,点头应了,转身回房。
姬阳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门之后,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步伐却不似往常那般铿锵沉稳,反倒透着几分难掩的轻松和静意。
可就在这时,夜色中一道身影倚在廊角。
楚窈方才自后门而归,手中还拎着一纸药包,站在阴影里,静静看着廊下那一幕。
她目光冷淡,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那两人背道而行的背影,眼中满是不屑。
“装模作样。”她低低吐出一句,语气轻蔑至极,随后回到房内,一脸不服气的换下衣服,躺下,眼睛却没闭上。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院中薄雾初散,微风中带着一丝桂花清香。
银霜一边掀帘进屋,一边压低声音唤道:“小姐,快起来,都督在马厩等你呢。”
姜辞方才梳洗完毕,闻言轻轻一怔:“他在马厩做什么?”
“说是让你过去瞧一眼。”银霜神神秘秘地笑着,眼里带着几分促狭。
姜辞将衣摆理好,随她出了门。一路晨风吹过廊檐,天色已经澄净如洗。她循着小径转过回廊,远远便看见姬阳立于马厩前。
他身姿修长,身披玄衣,身旁牵着一匹通体雪白、鬃毛细密的高头骏马。马儿乖顺地站着,见到姜辞走近,竟轻轻摇了摇头,似在打招呼。
姬阳见她来了,眼中微光一动,抬手拍了拍马颈:“这匹马是我前几日从军中挑的,性子温顺,步稳胆大,适合初学。”
他说着将缰绳递到姜辞手中:“它还没取名字,你来给它起个吧。”
姜辞一愣,接过缰绳,手指触到那皮革时,竟有些不敢动,白马微微探头,温热的鼻息拂过她手腕。
她低声道:“要是起不好名字,它会不会不认我?”
姬阳轻笑:“它是匹马,又不是庙里的仙尊,起个名就算认主了。”
姜辞抿了抿唇,认真想了片刻,才低声道:“那就叫银雪吧,白得像初雪。”
姬阳点了点头,看着她认真模样,眼底笑意更深:“挺好听的,但像是你给银霜寻了个妹子。”
姜辞笑了笑,笑着说道:“原来是批母马,我爹爹说马通人性,与银霜成为姐妹也不错。”
他走到姜辞身后,耐心教她如何伸手触碰马脖,如何用掌心贴着它的鬃毛顺毛安抚。
姜辞小心翼翼地照做,指尖初时还有些紧张,马儿却极配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她抬头看向姬阳,眼里微亮:“它认我了?”
“认你了。”
姬阳从她手中接过缰绳,转而牵着马往外走:“之前答应过你,要带你骑马。今日天好,这草原刚泛黄,正好踏秋。”
姜辞眨了眨眼,抬步追上,嘴角已带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出了府门,一路缓行至丰都城外,眼前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地在秋日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几只斑雀掠空而过,远山如黛,天光澄碧。
姬阳先将姜辞扶上马,掌心护着她的腰肢将她抱稳,才慢慢放开。
姜辞坐上马背,姿势僵直,整个人仿佛不敢呼吸。
“别怕,我在。”
姬阳柔声安抚一声,牵着银雪的缰绳,沿着草地缓步前行。
姜辞渐渐找到了平衡,身形也放松了些,马儿配合得极好,小步而行,偶尔扬起头,看向身侧的主人。
姬阳一边牵着,一边道:“骑马要学会听它呼吸,看它耳朵动的方向,它若害怕,就轻声哄它;它若躁动,就紧一紧缰绳。”
姜辞低头看着他,忍不住轻笑:“你连训马都说得这么像训人。”
“你若愿学,我便天天教你。”
他话音刚落,便牵来自己的黑马,翻身而上。银雪见他骑马奔前,自己也小跑了两步,带着姜辞小小颠了一下。
她惊呼一声:“快了快了!”
“别慌,顺着它的节奏来,放松。”
姜辞甜甜笑起来,像是久违的快活,风从耳边掠过,马蹄轻快,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折出一片温柔的光。
骑了许久,眼见前方开阔,一时技痒,姜辞便侧头朝姬阳笑了一下,道:“我想让它跑快些。”语气里带着些不自觉的跃跃欲试。
姬阳挑眉看她一眼,语气仍沉稳:“你才学了多久?不可逞强。”
姜辞却不听劝,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抖了抖缰绳,小声安抚了一句“银雪,快点”,马儿受了鼓动,果然步子快了些。
风从耳侧掠过,起初尚能掌控,谁知那马却突然精神起来,蹄声骤急,竟渐渐提速,往前奔去。
“银雪!银雪——别跑那么快!”姜辞急急拉缰绳,语气里已有慌乱,马儿却不听,越奔越快。
身后姬阳面色一沉,低喝一声,双腿一夹,催马追了上去。
他一面追,一面喊:“别拽缰!放松!身子前倾!”
可姜辞已然慌了神,哪里听得进去,只觉脚下浮空,心头直跳。
“姜辞,别怕!”
姬阳追至她身侧,眼见她身形微晃,猛地一提缰绳,身形一跃,竟从马上一翻而起,稳稳落到她身后。
“别动。”
他的手臂及时环上她腰间,一手握住缰绳,将马儿强行勒停。银雪被迫止步,嘶鸣一声,前蹄高扬,几乎腾空。
姜辞被他护在怀中,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紧紧裹住,心跳之快,几乎要跃出胸膛。
马终于慢慢平息,四蹄落地,喘着粗气停下。
她靠在他胸前,半晌说不出话。
姬阳低头看她,语气放缓了许多:“吓到了?”
姜辞脸颊泛红,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却不敢抬头看他。
“下次不许擅自提速。”他语气虽淡,语尾却轻了,像是一种责备,也像是克制后的关心。
“嗯……”姜辞喃喃应了,仍靠在他怀中不动,像是心还悬着。
姬阳看着她,手指从她耳后拢过一缕散发,语气极轻:“没事了。”
草地尽头有一片低洼的丘岭,间或夹杂着几株歪脖老树,落叶稀稀疏疏地铺了一地。姬阳勒马停步,转头看她:“歇一歇吧。”
姜辞点头,牵着银雪在旁停住,眼角还挂着方才疾驰时被风吹出的红晕。
姬阳从马背上取下早备好的布包,将茶壶与小盏一一摆出,又铺了一张毯子,请她落座。
“怎的还有备茶?”姜辞笑着看他。
“你前两日才好,不能贪风。”姬阳淡淡回她,替她斟了一盏热茶,壶口还有余温,显然是越白一早备好的。
姜辞低头饮了几口,唇畔浮着一抹柔色。茶香混着秋意,暖意从喉头一路滑入心间。
姬阳侧坐在她身旁,眸光不经意落在她掌心,那一圈被马缰勒出的红痕仍在。
他伸手,将她手掌托起,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痕迹,语气不高:“疼吗?”
姜辞被他这一触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缩回去,姬阳却只是温温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松手。
她轻声道:“不疼。”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有反骨,刚说完要慢点,你就冲了出去。”姬阳语气淡淡,却低头替她拿出药膏,卷起她袖口,认认真真地抹上。
姜辞看着他的侧脸,光线柔和,映得他眉眼更加沉静。那是她从前未曾熟悉的模样,甚至有些……温柔。
“都督如今越来越像大夫了。”她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调侃。
“耳目渲染,姜大夫,这不及你在宁陵的一分。”姬阳答得随口,却在说完后顿了一瞬,低头拧好药瓶时,指节微紧。
姜辞垂下眼眸,掩住眼底波动:“这茶……是金桂花煮的?”
姬阳点点头:“你说过喜欢这个香味。”
姜辞微顿,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不言不语地注视着自己,眸色很深,像藏了话,却未曾说。
她心口一跳,慌乱地偏开视线,喉间轻轻咳了下:“我们……坐得也够久了。”
“嗯。”姬阳淡淡应了一声,语调从容:“若你乏了,便不走远,我们再慢骑回去。”
姜辞点头,却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这一时光景。耳畔只有风声与落叶,远山静默,天地温柔得仿佛隔了乱世。
忽有几瓣残花从树枝上落下,飘在毯边。
她轻轻抬眼,看着姬阳身上沾着的花瓣,忽而伸手帮他拈下。
他怔了怔,低头看她,她笑着说:“落了花。”
“嗯。”他答得不轻不重,却再没移开视线。
二人牵着缰绳并肩而行,夕阳照在二人身上,姬阳主动牵起姜辞的手,二人的影子落在青石小道上。马儿轻啼,草叶簌簌,秋意正浓。
路旁有小贩收摊,见二人牵马而行,顿时低声感叹:“那可是东阳都督与都督夫人啧,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说呢,看着感情真好啊,真叫人延线。”
说笑声入耳,姜辞面上微红,低声道:“这东阳的百姓,倒是热情。”
姬阳低低“嗯”了一声,神色淡定,耳根却不由自主泛起一丝热。
回到东阳侯府,夜色已深。姜辞打了个不甚遮掩的哈欠,眼角微红,声音软软的:“今日,好像玩得太久了。”
姬阳看她一眼,语气温和:“银霜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她去督军署找杜孟秋报到便可。”
他顿了顿,微侧过身,“你也累了一日,早点歇息。”
姜辞“嗯”了一声,眸光闪烁,忽地踮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啄,低声道:“多谢都督今日百忙中抽空陪我。”
语罢不等他反应,笑盈盈地提裙而走。
姬阳怔了一瞬,耳边似还萦绕着她温软气息。他微垂下眼,抬手摸了摸脸颊,嘴角却轻轻弯起。
第67章
夜里,姜辞回到房中,怎么也睡不着。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将脸埋进枕头,羞得不敢出声;一会儿又傻笑着捂住眼睛,小声自语。
夜深月冷,风吹入帐,她才不知不觉才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
姜辞早早醒来,亲自替银霜整理了衣角和发带,叮嘱道:“记得别迟了。今日是你第一日入军营,要拿出你的本事来。”
银霜郑重点头,目光满是坚定:“小姐放心。”
目送她离去,姜辞转身回房,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
她抿唇轻笑,手指轻触姬阳送她的玉钗,仿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角,心中软软地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姬阳屋中。
他站在衣架前,唤了声:“越白,更衣。”
房门半掩,身后却迟迟无人应答。
他眉头微蹙,正欲转身查看,忽觉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探上他颈侧。
姬阳瞬间神色一冷,脚下一动,猛地闪开,转身抽剑。
“谁?”
屋内香气氤氲,来人面色娇羞,竟是楚窈。
她双眼湿红,衣带半解,楚楚可怜道:“奴……奴仰慕都督已久,只想为都督更衣、侍寝……伴在都督……”
话未说完,冰冷的剑锋已架上她的脖颈。
姬阳面色冷沉,眼中毫无怜惜:“你可知,妄图诱主,是何罪?”
楚窈咬唇不语,眼中带泪,仍旧一副情难自抑的姿态。
“看在你是我夫人婢女的份上,我今日饶你一条贱命,但是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你最好躲着我走。”
姬阳语气森冷,字字沉厉,“滚出去。”
楚窈悻悻退下。
走至门口时,她余光一瞥,忽见院中花树掩映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来,正是姜辞。
她脚步一顿,眸中忽而闪过一丝算计。
下一刻,她抬手扯散头发,拉裂领口,手指指甲狠命在锁骨处划了两下,隐隐泛红,再抬眼,已泪眼婆娑、娇弱无助。
她猛然推开姬阳房门,踉跄着跑了出来,在回廊拐角处与姜辞撞了个满怀。
“楚窈?发生何事了?”姜辞皱眉,目光落在她狼狈的模样上,不由蹙紧了眉。
她视线一斜,看见不远处姬阳屋内房门半掩,仍未关好,屋内景象模糊可见。
楚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咬着唇,一副受尽屈辱又强撑的模样,哽咽地摇头:“夫人……没事……奴只是……只是……”
她话未说完,便如惊鸟般转身跑开,步履虚浮。
姜辞站在原地,目光下意识落向那扇虚掩的门。
只见姬阳这时正好从屋内走出,一边低头系着腰带,一边皱眉。
他一抬头,便撞上姜辞的眼。
“姜辞?”他语气不觉带上一丝欢喜,冲她笑笑,还未开口说什么,便见她神色倏然一变,唇角冷淡,眼神沉沉,猛地转身离去。
“姜辞——”他刚唤了一声,却见她头也不回,步伐利落,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
姬阳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想追却又不便,只得暂时压下心思,批上外袍,往督军署去了。
督军署中。
陆临川持着军报步入帅帐,神色凝重:“主公,青州边境传来急信。瀚北部落突袭我军据点,哨兵重伤,青州守军失衡,恐不足三日,他们便能逼近三郡边界。”
姬阳眼神一凛,沉声道:“立即传令青州主将杜子涵死守关隘,我明日午时启程,去看看楼弃到底想如何。”
陆临川应声:“是。”
帅帐内气氛肃杀,战局骤紧,而他心头那一缕突兀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他不明白姜辞为何突然冷脸相向,惹得他现在有些心烦。
屋内窗扉微启,风从檐下吹入,掀起案上几页薄纸。姜辞坐在榻前,手中执着笔,却早已凝神难定。
她伏在案上,眉头轻蹙,望着素笺上的字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将笔搁在一旁,抬手揉了揉额角。
她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强迫自己继续写下一份回信,可思绪却早已纷乱如麻。
“别胡思乱想,可能……只是巧合。”她低声对自己说。
可她眼前却又浮现出楚窈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凌乱的发丝、撕碎的衣襟,还有那句含糊其辞的“没事”……越想,心头越是发沉。
若真是误会,为何楚窈会是那般样子?若不是有什么,又为何从屋中狼狈而出?
她咬唇,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姬阳面对诱惑时的冷硬,那个男人,不该是那样的人。
可又一阵混乱的念头浮上来。她忽然记起几日前银霜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未曾在意,如今却仿佛一道裂隙悄然撕开。
“小姐,我发现楚窈现在打扮得越来越像您了……”
又想起那日他给她念书,说道:“那就把她纳了。”
姜辞怔怔出神,越想越觉得后怕,如今她已与他心意相通,同房她本就愿意,何故要……
她猛然抬手,将案上一页未写完的书信拽起,用力揉成一团,丢到地上。
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
地上很快散落了满地揉皱的纸团,如凌乱的心绪,无从收拾。
晚娘掀帘而入,刚要开口唤她,目光却被屋内那一地废纸怔住。
“姑娘……”她迟疑开口,眼神里透着担忧,“怎的……写东西写成了这样?”
姜辞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可理智终究压不过那一点心酸的疑虑,果然人一旦动情,情绪便会被牵动,以往的理智都会抛之脑后。
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只是静不下心罢了。”
语气轻淡,姜辞终究还是没能咽下,低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说给晚娘听。
晚娘听罢,气得眉眼都直跳:“我这就去找楚窈算账!”
姜辞一把拉住她的手,语气平静,却像拧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我瞧她那个样子……怕是也并非自愿。此事,又怎能怪到她头上?”
晚娘望着她,心口泛起一阵酸意,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心疼。
窗外秋风卷过,吹得案上余纸翻飞,发出簌簌声响,像极了她此刻动荡不安的心。
夜已深,东阳侯府灯火未熄。
姬阳自督军署归来,披着夜风匆匆进府,脚步比往日都轻了几分。今日他刻意早退,是想与姜辞共进晚膳,再顺势告知她明日出征的事。
他走至内院,远远便唤道:“晚娘。”
晚娘正从后厨出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见他一身风尘,忙迎上前。
“姜辞呢?”姬阳问。
晚娘闻言叹了口气,犹豫了下才低声道:“姑娘……刚初愈不久,今儿染了点风寒,才喝过药,已经歇下了。”
姬阳眉头轻蹙,语气仍稳:“我明日午时从北门出发。你帮我转告她……若是好些了,可以来送我一程。”
他说得平静,末了顿了顿,似是要多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离开。
晚娘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怨怼地轻叹一声:“你们两个……唉。”
待他走远,晚娘才重新回到姜辞房中。
屋里烛光微晃,姜辞仍坐在榻上,裹着被子靠在床头,一双眼神却分外冷清。
晚娘将话原封不动转述。
“姑娘,他说明日午时北门出征,若你好些了,可以去送他一程。”
姜辞听完,抱着双膝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我才不去。”
她嗤道:“一想到那件事,我就觉得恶心——”
“他若真喜欢宠幸谁,大可光明正大来和我说,何必演那一出,装得自己对我情深意重?”
她语气极淡,可每一字却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晚娘一惊:“姑娘……”
“晚娘,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姜辞冷冷截断,侧过头去,不愿再多言。
窗外一阵风吹来,拂动帘子,也吹得她心口泛凉。
她紧紧攥住手边的被角,目光落在那一盏早已冷透的茶汤上,唇角扬起一丝苦笑。
“他既然待我非一心一意,那我又何必非去送他?”
次日清晨,天光刚泛鱼肚白,东阳侯府便已动静频频。
姬阳早早起身,换上戎装,越白将盔甲紧了紧,压低声音问他是否再去内院看一眼。姬阳顿了顿,却最终只是摇头,此次出征在即,有什么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日头渐升,东阳军列阵待命,陆临川已整装完毕,坐于马上,远远望见姬阳策马而来,扬声唤道:“时辰差不多了,都督。”
姬阳点了点头,举目望去,人群已聚集在街道两侧,百姓夹道相送,呼声阵阵。他神情冷肃,目光却在不断扫过人群,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双双陌生的眼神。
可她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他目光掠过城门高台,又落在长街尽头,最终归于无声。胸口一寸微凉,像是被风穿透。
陆临川看他神色微异,低声提醒:“都督,该出发了。”
姬阳垂眸,握紧缰绳,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低沉:“出发。”
军旗一展,鼓声擂响,东阳铁骑浩浩荡荡地由北门而出。
而在不远处,一处高台之上,姜辞身披薄斗篷,静静坐在石阶边沿。
她早已来了。
她不愿站在人群中迎送,只想躲在这不易察觉的角落,看他最后一眼。
风自远方吹来,吹得她眼眶微涩,她只是抬手挡了挡,并未出声。
直到东阳军的最后一骑踏出城门,长街归于沉寂。
她这才低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与身后的晚娘交代:“走吧,回去了。”
晚娘应了一声,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姜辞站起身,垂下眼睫,没有再回头。
东阳侯府后院井边,正值午后,阳光透过枝叶斑驳洒落,楚窈俯身洗着衣物,忽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脸色骤变,捂着胸口退了一步,眉间浮现细细冷汗。
一旁的婢女林春忙抬头看她,关切地问道:“楚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楚窈强自按捺胸口翻涌的潮意,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没事,许是早上吃的东西不对胃口,我自小肠胃就不好,歇一歇便好。”
林春点点头,关心地说道:“要不你先去歇着,这桶衣服我来洗。楚姐姐若真吃坏了身子,可别硬撑着。”
楚窈望着她,眸色一转,忽地轻声问:“你来府里多久了?”
林春一怔,如实答道:“半个月。”
楚窈垂眸,似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柔声道:“嗯,有劳你了。”
说罢,她扶着井边的石栏,缓缓往后院深处走去。转过花墙,来到一株桂花树下,她终于止住脚步,微微弯腰坐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
她低头看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指尖轻轻摩挲,唇边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乖,再忍一忍……等娘给你找个好爹。”
第68章
姜辞和晚娘返府途中,她始终沉默,晚娘看她脸色,不敢多言。
直到踏进垂花门,她才忽然开口:“银霜何时回来?”
晚娘怔了一下,答道:“今日是她去督军署第一日,杜副将向来严谨,想必教得也紧,午后还有训练。怎么也得等到傍晚才会放她回府。”
姜辞听罢,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早就知道她会功夫?”
晚娘微笑,眼中带着些无奈:“她在小姐面前一向小心,不敢露半点马脚。我是知道些的……可姑娘信她,又未曾遇危,便由着她藏了。”说着顿了顿,语气略微正经起来,“但她对小姐的心,是实打实的。”
姜辞点头,语气也平缓下来:“我不是说她不忠心……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语声渐低,像是自语:
“她明明可以去做许多事,却在我身边……耽误了许久。”
晚娘听着,有些动容,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轻声道:“她若觉得是耽误,早便离开了。可她愿意守着姑娘,便是心甘情愿。”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忽又抬眸提醒道:“楚窈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她。你知道她性子,嫉恶如仇,我怕她冲动,去找楚窈的麻烦。”
晚娘点头:“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人话正说着,院门那头忽传来几声低语与脚步声。姜辞循声望去,恰见楚窈和一个新来的婢女,二人抱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褥单,从偏廊一侧转出。
楚窈低眉顺眼,动作缓慢,看见姜辞后,脚步一顿,却并未像往常那样主动行礼或上前打招呼。
姜辞也停下脚步,眼神一闪,喊了一声:“楚窈。”
楚窈手中褥单微微一晃,却并未抬头,只轻声应了句:“夫人。”
语调温顺,却淡淡的,仿佛在刻意保持距离。
姜辞走近几步,眼角瞥见她眼下发青,脸色苍白,像是几日未眠的模样,不禁道:“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楚窈低头摇了摇头,声音更低:“多谢夫人关心,我无碍。只是近日小事做得多了些,没休息好。”
说着,她眼神一闪,像是想起什么,又忙补了一句:“夫人若不喜我留在府中,大可直接把我赶出去,或者哪里都行,调去庄子上也好,远些清净。”
姜辞一怔,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分明还在试图理清那日房门前的一幕究竟是真是假,可此时楚窈一言一行却极有分寸,既不为自己辩解半句,只用这副受委屈却识大体的模样,叫她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愧意。
“我并未说要赶你,”姜辞语气平稳,却按捺不住那丝混乱,“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
楚窈点头,声音愈发低了:“是,我明白的。”她将褥单抱得更紧些,像是害怕露出什么,“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过去多有冒犯,夫人不计较,我已感恩。若有一日离开侯府,也是我的命。”
晚娘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被姜辞拉住了袖子。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楚窈远去的背影,神色微凝,眉头拧起。
她本想问问那夜的事,但楚窈这副样子,倒让她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烦乱。
林春与楚窈一同从后院走出,沿着花廊缓缓而行。
月色尚浅,夜风轻轻,吹得两人衣角微扬。走了几步,林春终是忍不住,悄悄侧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楚姐姐,你可是……得罪了夫人?我记得,之前你一直是跟在她身边伺候的。”
楚窈抱着怀中叠好的褥被,垂眸淡声:“没有,只是……都督偶尔多看了我几眼罢了。”
她语气像是无意间撒下的火星,刚刚好点燃林春心中的八卦火苗。
林春一怔,眼神闪了闪,压低了声音:“可我听说……夫人性子温雅,又不是那种会争风吃醋的女子。”
楚窈脚步微顿,转头朝她看了一眼,笑意温婉,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嘘。”她轻轻竖起一指放在唇边,“这话可不能乱说,背后议论夫人,当心挨罚。”
林春脸色微变,连忙点头:“是是,是我多嘴了。”
二人不再交谈,一同折入偏院歇息处。
时间已经过去小十日,青州边境,营帐中火光跃动,夜风虽寒,帐内却透着几分酒意温热。
钟嗣航执壶斟酒,语气轻快:“今夜月色好,喝一杯不为战功,只为家人。”
他一口饮尽,眼中却泛起点点柔光,接着笑道:“前几日家书到了,犬子牙牙学语,夫人让我取个乳名,我寻思着若能早些回去,亲口听他喊上一声爹,便值了。”
陆临川倚在一旁,举杯向他致意,调侃道:“钟将军如今也是有软肋之人了,怕不是再难像当年一样孤身断敌后路。”
“话虽如此,”钟嗣航摇头一笑,“但出门在外,总得有个牵挂,才知道何为归处。”
这时,陆临川将话锋一转,看向对面的姬阳,笑道:“不知主公何时能当父亲?到那时,东阳侯府有了小少爷小小姐,怕是很更热闹。”
姬阳将酒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目光落在火盆中跳跃的火光上,沉声道:“快了吧。等我这次回去,就跟她商量,生个孩子。我不在时,她也不至于一个人太孤单。”
他语气平静,眼中却泛着淡淡的温意。说罢,转头拍了拍陆临川的肩膀,语气一转,带了些打趣意味:“你别总笑话我,倒是你,年纪不小了,至今还未成家,莫不是想当个老光棍?”
陆临川哼了一声,懒散倚坐,满脸不以为意:“我这人志在四方,随主公指点江山,建功立业,在此之前,儿女情长,于我而言不过羁绊。”
“哟,”钟嗣航摇头笑道,“你这是没尝过热炕头的滋味。一日成家,有了妻儿,每次出征,心里就有挂念,也会盼着速战速决,早些回家。你才知,世间最难舍的,不是功名,而是有人等你归来。”
这番话落下,一时安静。
姬阳不知何时已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姜辞曾亲手绣给他的护符,模样憨态可掬,这个老虎头让他喜欢的不得了。
他低头看了片刻,神色温和,指腹轻轻摩挲那绣线粗细交错之处,像是也摸到了她的指尖余温。
他静静想了许久,忽然开口:“明日一早,兵分两路,从石陉绕出,切断敌人粮道,再从燕岭南侧包抄,一举破敌。尽快拿下这一仗,我想早点回去。”
“都督这是想夫人了?”钟嗣航笑着打趣。
姬阳将护符收回怀中,起身一拳落在他肩上,看似不怒:“就你话多。”
可话落时,他唇角的笑意,早已出卖了心境。
姬阳离开的日子,一晃便又过去了十余日。
东阳侯府一切如常,晨钟暮鼓、庭前花影,依旧循着过往的节律安静流转。
姜辞每日照常起身,请安、习字,从不曾懈怠。她坐在窗前临帖抄经,偶尔替邻里诊脉开方,晚间也会端坐灯下,翻看医书。但这些事她都做得安安静静,少了以往的细细絮语,也不再主动提起姬阳的名字。
银霜察觉她心绪有所不同,常想与她说笑几句,却总在她神色发怔之时噤了声。
夜深后,书案上的灯火还亮着。
她手执狼毫,伏在素纸前,半天只写出几笔凌乱的字,最终一纸搁下,什么也写不出来。她倚着窗,望着庭前月色,心头却空落落的。
那日烟花下的深情耳语仿佛还在耳边,但再睁眼时,身边却只余清冷余香。
自从姬阳离开,府中一切照旧。
楚窈躺在丫鬟房内,手抚摸着腹部,她腹中这个种到底是越白的还是谢归璟的,她自己都无从分辨。可她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就必须让这个孩子,落在姬阳头上。
她不能等。也等不起。
这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去,她特意起得极早,将屋中炉火熄了个干净,借着秋凉故意换上了单衣,又去厨房翻了些酸梅果子,细细地含着,才逼得喉咙里泛酸、作呕之意。
一切准备妥当后,她便站在回廊拐角,那是姜辞从姬夫人院中回来的必经之处。
她屏息凝神,手按着小腹,静静地等。
果不其然,远处素衣出行的姜辞提
着书卷缓步而来。楚窈垂下眼帘,缓缓弯下身子,状似头晕,扶着廊柱一声轻咳,随后低低呕了一声,身子一软,缓缓蹲坐在地。
果不其然,姜辞看到了她,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眉头微蹙,快步上前,语气关切:“楚窈?你怎么了?”
楚窈缓缓抬头,脸色煞白,眼中水光涌动,咬着唇轻轻摇头:“……可能是清早吃了点酸的,不合胃口……我没事。”
“你脸色很不好。”姜辞蹲下身察看,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流连,摸了摸她的脉象,有些奇怪,但是说不上来。
平日里她看的病人也不少,偏偏这个她不太清楚,姜辞终究还是吩咐道,“晚娘,去请大夫来看看她。”
楚窈不语,只是低头,像是不愿旁人看到她此刻狼狈模样,手却缓缓地,轻轻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
忽然脚底一软,倒在地上,姜辞赶紧将她扶起来,带回自己的屋子。
大夫很快被请来,楚窈虚虚靠在榻上,看起来楚楚可怜,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大夫诊脉片刻,起身拱手,神色有些复杂:“夫人,楚姑娘脉象绵缓有力,滑而不滞,乃是喜脉。”
屋中气氛瞬间凝住。
楚窈猛然睁大了眼,仿佛比谁都震惊,眼圈一红,想要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辞站在原地,眉心一皱,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心底翻涌。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看向床上的楚窈。
楚窈捏紧了床边的被褥,眼泪顺着脸颊悄悄滑落,她低声道:“夫人……我……我真的不知道……”
姜辞仿佛被一阵风吹过心头,冷得发紧。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日清晨、走廊之上,楚窈披头散发从姬阳房中奔出的身影……
她捂住心口,胸腔剧烈起伏。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可楚窈这副隐忍受辱的模样,就像一柄尖刀,狠狠刺进她心口深处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也许,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也许……真的是姬阳做了什么。
姜辞眼底的光,悄然黯淡。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那句喜脉,如惊雷般在耳畔轰鸣,怎么也解释不了。
怪不得她看不出来,她以前跟的大夫,并没有教她如何看身孕。
她声音一丝发颤:“大夫,你确定吗?要不,再诊一诊?”
大夫拱手回道:“老夫看诊多年,别的不好说,但是喜脉从未诊错过。”
姜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情绪,语气尽量平稳:“好的,多谢大夫。”
楚窈却在此刻忽然起身,泪眼盈盈,声音颤抖中带着几分撕裂:“我可怎么活啊……夫人,我不如去死了算了!您待我那样好,我却做出这等羞辱您的事,是我对不起您,是我该死!”
说着,她作势便要朝屋中梁柱撞去。
姜辞眉头一拧:“晚娘,拦住她。”
晚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楚窈,将她按住。
姜辞神色平静,却看不出喜怒。她走上前,语气淡淡,却掷地有声:“你肚子里既已有了骨血,死是最不负责任的法子。”
她顿了顿,凝视着楚窈满是泪痕的面孔,低声道:
“你既留不住清白,那便好好保住体面。”
“你放心,我会替你寻一个你满意的身份。”
第69章
姜辞吩咐过后,又转告晚娘:“此事暂时不要传到婆母耳朵里,待都督回来,再做定夺。”
“是。”晚娘应声而退。
院外,正巧那位给楚窈诊脉的大夫刚出门,越白迎面撞见,神色紧张:“大夫,是夫人身子不适?”
大夫见他是都督身边人,便并未隐瞒:“不是,是她身边那个婢女……姓楚的,诊出了喜脉。”
越白一愣,随即喜色满面,躬身作揖道谢,等大夫走远后,他忍不住喃喃:“我要做父亲了……我该如何向夫人求娶窈儿呢?”
屋内,楚窈当即跪倒在地,俯身磕头:“夫人,您待我如此之好,楚窈就算当牛做马,也定不会负您。”
姜辞俯视着她,眼底情绪却渐冷。听见不会负你这句话时,她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讽刺意味来。
她没有伸手去扶楚窈,只语气平平道:“你既有孕在身,便搬出丫鬟房。我会吩咐晚娘为你安排独屋,不必再做粗活,好生养胎。”
说罢,她微偏过头:“退下吧。”
夜深,偏院小窗轻启。
越白偷偷摸入,屋内烛火未灭,楚窈坐在床榻边,一身素衣,神色似冷似柔。
“窈儿,”他低声叫她,一脸激动地跪在她面前,将耳朵贴上她还未显怀的小腹,语气颤抖:“我们……我们有孩子了。你何时才肯嫁给我?都督这两日就回来了,我想当面去求他,把你正正经经娶回家。”
楚窈却将他拉起,静静看着他,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更多的是那种娓娓道来的算计:“越白,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成亲之后……住哪?”
“住哪?”越白一愣,“当然是东阳侯府的别院。我自幼伺候都督,他一定会成全咱们,分个院子给我们。”
“越白。”楚窈轻轻打断他,“你想着我嫁给你之后,还要继续留在府中,给人伺候端茶倒水?”
越白怔住:“可……那也是都督的府邸,咱们又不是外人,哪里不能住?”
“可我不是你。”楚窈缓缓起身,站在烛火前,眸中泛起光影的流转,“我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从军建功之人。我不过是个婢女……你也只是个侍从。”
她回过头,望向越白,语气仍旧温和,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你想让我和你成亲,却让我依旧活在他人的屋檐下,难道你希望你我的孩子,将来还要给都督的孩子做书童婢女?你甘心,我不甘心。”
越白一时说不出话,良久才低声道:“那我……我还有些积蓄。若你愿意,我们在丰都城买个小院,我们搬出去,成婚后就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
楚窈闻言轻笑,像是被感动,却又轻轻摇头:“越白,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没想过,靠着这点积蓄,我们能撑几年?孩子出生,奶娘、药钱、学业……你一个人在外替人跑腿办事,我在家操劳,是这你想要的日子?”
她走近一步,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语气缓了些:“若你真的爱我,就该听我的安排。我要的,不只是你这份心,而是一个真正能让我们站稳脚跟的未来。”
越白呆呆望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窈低声:“届时我会告诉你。但在此之前,我们成亲之事,你不可和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不能私自告诉都督。”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楚窈轻轻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声音像是带着几分哭腔:“我怕,怕他说我配不上你,怕夫人对我失望……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告诉他们。”
越白终究是心软了,他抬手抱住她,点头:“好,我听你。”
而这一切,早被院外廊下的角落中,林春悄悄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屏息捂口,待两人再无声息,才悄悄退入阴影,脚步飞快地离开,她才来没多久,楚窈又是夫人身边的,这种腌臜事儿,还是少听为妙。
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越白悄悄离去,楚窈心中隐隐不安。姜辞只命人将她安置到偏院静养,暂时不打算告诉姬夫人。
她明白,若想彻底在东阳侯府立稳脚跟,单靠姜辞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将这件事,让足够有分量的人知晓。若姬夫人知晓此事,或许能为她争得一席之地。
清晨,天色微阴,秋雨淅沥未停,楚窈披了件斗篷,便悄悄从偏院溜出,往内院方向而去。
可她方踏出□□,便见一道身影缓缓从回廊转出,正是晚娘。
楚窈脚步一顿,脸上堆起笑意,柔声唤道:“晚娘。”
“楚姑娘这是要去哪?”晚娘语气温和,却不见一丝往日的亲近。
楚窈眸光一闪,轻声答道:“我这两日养胎,心头烦闷,想走动走动。”
“楚姑娘。”晚娘打断了她,语气虽未严厉,却已不复从前的宽和,“夫人既命你安胎,自是为你好。你也知如今天凉路滑,秋雨未歇,若不慎摔着,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楚窈一时语塞,脸色微变。
晚娘又道:“内宅规矩森严,不是你想去哪便能去哪的地方。既是怀了身孕,就该懂事些,好生在屋里静养。若真觉闷了,那也受着。”
楚窈握紧了袖中的手,勉强笑道:“我……知道了。”
“姑娘若真明白,就请回去。”晚娘微微一侧身,姿态虽谦,却有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眼下夫人身子也未全好,府中尚有许多要事,你若真心不想再叫人寒了心,就别再闹出什么风浪。”
楚窈垂首,沉默点头,心中暗恨,却也不敢发作。
晚娘站在原地,目送楚窈缓缓转身,眉宇间早无往日怜惜,目光冷得像秋雨敲在檐角,毫无温度。
她站了片刻,微一侧头,唤来两个守在回廊柱下的婢子。
“秋杏,文桃。”
二人连忙上前应道:“晚娘。”
晚娘语声低低,语气却不容置疑:“你们两个,今后轮着盯着楚姑娘那个院子,白日也好,夜里也罢,不许她随意走动,尤其不得踏出那道院门一步。”
二人点头。
晚娘语毕转身离去。
傍晚,屋中光线微暗,窗外的秋风掠过枝桠,叶影斑驳。姜辞坐在窗前,双手抱膝,神思沉沉,望着庭中桂树怔怔出神。
晚娘端着一碗大补的汤走进来,见她发呆,轻唤了两声:“姑娘。”
姜辞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空落,神色憔悴。
晚娘心里一揪,走近几步,将汤放在案上,轻声劝道:“姑娘,自古以来,男人纳妾本就是常事。就算今日不是楚窈,明日也还有陈窈、王窈。都督从前说过,他志在天下,若真有一日,他成了这四方之主,姬家血脉要延绵,要与群臣斡旋、安抚世家,纳妾娶妻……怕是少不了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掺着一丝心疼,“姑娘,不如……早些习惯些。”
姜辞听着,原本空落的眼眸忽然泛红,眼泪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
晚娘一慌,连忙将帕子递过去,想帮她擦泪。谁知姜辞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她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含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我知道……我知道这些理,可是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她抬起眼看着晚娘,目光里是无助,也是痛苦,“我知道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我也知道,作为正妻,我该容她……可晚娘,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和别人共享我的夫君。”
晚娘走到她身边,缓缓将她揽进怀中,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姑娘嫁进来也半年多了,是有些快了。”
姜辞轻轻推开她,语气低落却清晰:“这和我嫁进来多久无关。倘若他从未对我动心,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他便是一日娶十人,我都不会难过半分。可他在我生辰那日,亲口说过那些话……他让我信了。”
她眼圈泛红,声音几不可闻:“我才与他心意相通……才刚刚放下所有的顾虑,愿意把真心交出去,他就这样对我……我接受不了。”
晚娘抿了抿唇,眼圈也泛红了:“姑娘,老奴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那些心思弯弯绕绕的事……但姑娘无论怎么想,老奴都站在你这边。你想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姜辞望着她,眼中一片沉静,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缓缓道:“我想好了,我会去找他说……纳妾的事。”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平静:“我们的院子也快修好了,今后,我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我会收起心思,只当自己是凉州与汀洲联盟的筹码,不再与他做真夫妻。”
屋内一时寂静,晚娘看着她,心疼如刀绞,只能再一次将她紧紧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
两日后深夜,丰都城万籁俱寂。
城北城门在厚重的机关声中缓缓打开,风卷起尘土,一队披甲军士自黑暗中缓步而来。
火把燃着,光映在每一张风霜满面的脸上。
为首一骑,高大冷峻,姬阳身披战甲,发丝凌乱,肩头缠着染血的纱布,眼底却一片死寂沉冷。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盯着前方。风从他身侧刮过,拂起他披风残角,也拂起了他眼底深藏的痛意。
队伍中,一辆用白布覆盖的马车缓缓随行,车上安放着一具沉重的棺木。东阳军士兵面色铁青,无一人开口,连马匹的鼻息声都显得沉重异常。
他们,带着战死兄弟的骸骨归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行至督军署外,姬阳翻身下马,眼中一丝情绪未动,只一言:“抬下,放侧厅,不得让旁人靠近。”
“是!”
几名亲卫小心翼翼将棺木从马车上抬下,一路沉默着护送进督军署侧厅,轻手轻脚,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战友。
夜风吹过院落,灯火摇曳。姬阳踏入主厅,重甲铿锵,每一步都似千钧。
他丢下手里的头盔,砰然一声掷在地上。
他站在正堂中央,脚步沉沉,走到主位前,仰头望着那横梁上的军旗,双手缓缓抱住头,喉咙里压抑着什么。
忽然,他发出一声哽咽低吼:“……钟嗣……”
这两个字从他喉间溢出,撕裂一般的沉痛。
陆临川缓步进来,看到这一幕,神情也难掩悲恸。他站在一旁,低声道:“主公……此次东阳军损折甚重。钟将军他,为护住粮道,与瀚北铁骑鏖战三日三夜,终是力竭……他挡住了敌军,让我们得以从燕岭绕袭。若非他一人守死关口,这仗……我们未必能赢。”
姬阳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喃喃:“他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儿子……出征前,他妻子托我照拂,说孩子刚会叫人,他还没亲耳听过那声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压着千斤重石:“我答应她的……我答应她这次带他回来,不再让他驻守青州,我说要让他们一家团聚的……”
“陆临川。”他闭上眼,疲惫而嘶哑,“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陆临川知道他性子,再多劝也无用,只点头:“主公……节哀。明日我再来。”
他退了出去。
偌大的主厅里,只剩姬阳一人。他坐在主位下方,身影被火盆拉得细长。
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从深夜坐到黎明将至。
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窗纸上映出第一缕光,他仍未起身。
这一夜,姜辞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时常浮现出姬阳的身影,或是那日道别时他凝望的神情,或是昔日种种温柔……可梦境终究紊乱,梦中人转眼便隐没在沉沉夜色中,再也寻不见。
她清晨醒来时,眼尾还带着一丝倦意,强撑着起身梳洗,照例前往正院给姬夫人请安。
刚走进暖阁,便听见姬夫人正一边饮茶一边道:“昨夜子溯就回了丰都城。”
姜辞脚步一顿,掩在袖中的指尖顿时一紧,强自镇定道:“他……昨夜就回来了?”
姬夫人点头,略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大清早就托了口信,说近日军务繁忙,暂不回府。除了这一句话,其他什么也没交代。”
姜辞与姬夫人寒暄了几句,走出屋子,晚娘才开口:“都督归来,按理说,第一件事应是回府安顿,给姬夫人请安才是,至少也得看看姑娘。”
姜辞闻言,却只是低声笑了一下,眼神冷淡。
“或许是心虚了吧,用公务逃避。”
她看向窗外晨光透入的庭树,眸色一寸寸冷下来,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在说怒事:“既然他不回来,
那我就亲自去找他。”
第70章
回到屋内,她随手披上外裳,说道:“楚窈的肚子会一日一日的大起来,我既答应过她,给她一个满意的位置,今日便把这事定下来。”
晚娘皱眉:“姑娘,您当真……”
姜辞却不等她劝,只自顾自整了整衣襟,又转身交代:“银霜昨夜回来得晚,今日好不容易休息,就让她多睡会儿,别叫她跟着了。”
话落,她已稳稳立于廊下,披风随风微扬,神情平静。
晚娘只能叹气,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朝督军署而去。
督军署内,姬阳还呆呆坐在那里,得知姜辞来了,眼底忽然亮起一丝久违的光。
他连忙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子,胡乱擦了把脸,拂去脸上的风尘与血污,又整了整身上的披风,快步站到厅中间,心跳隐隐加快。
他一夜未眠,只想此刻,能抱她一下。
她来了。
他听见脚步声,抬眸,就见她穿着一身杏色和橘色交织的衣裳,从外头走来,她的神情却冷静得几乎疏离。
他走上前,张开手臂,正欲拥她入怀。
却被她微微偏头,避开了。
姬阳动作一僵,愣在原地。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以为是自己身上还沾着泥血,轻声解释道:“是我不好……我这身太脏了。”
可姜辞的目光并未落在他身上,仿佛那种回避,连理由都不必多给。
姬阳还未从姜辞忽然避开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下一刻,姜辞已站定在厅中,语气平平地开口:“我今日来,是为一事而来。”
姬阳眸光微敛,隐隐察觉到什么,缓声问:“何事?”
“我想请都督纳妾。”她轻声说道,语气却如石子入湖,砸进他心头。
姬阳的眉头当即拧起:“纳妾?你让我……纳妾?是我打仗把耳朵打坏了,出现幻听了吗?”
姜辞抬眸,目光直直看向他,吐出几个字:“我想要你纳了楚窈。”
他顿住,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怔然问:“姜辞,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纳她为妾。”她重申了一遍,目光冷静,嗓音平淡。
姬阳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疯了吗?”他嗓音低沉,里头带着隐忍的怒意,“哪有妻子逼着夫君纳妾的?姜辞,你到底——”
“你别说了。”姜辞打断了他,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我只是……看错了你罢了。你从来都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你懦弱,负心,做了却不敢认,还要我来替你善后。”
她声音越发冷静,眼里却仿佛藏着风暴。
姬阳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向前一步,沉声质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冷声回道。
“姜辞!”姬阳几乎要将她的名字吼出来,“你竟这样看我?连问一句都不愿?”
姜辞摇了摇头,神色淡漠:“我如今才明白,所谓两心相悦,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当初说过,我们的婚姻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必装模作样。如今,也该回到原点了。”
姬阳的胸腔像被什么死死堵住,他声音哑得厉害:“你……是何意思?无论我做过什么,你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姜辞冷笑一声:“若你舍不得开口,那我替你说,你休了我吧。”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住。
他望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你让我……休你?”
“对。”姜辞一字一顿地说道,“反正你我之间从来就不是情深意重,我不过是凉州送来的一颗棋子。如今棋盘已稳,棋子自也可以丢了。”
姬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声音也发着抖:“那你对我的喜欢呢?也是假的吗?”
姜辞眸光一闪,像是被刺了一下,但终究轻笑道:“是,你满意了吗?”
那一刻,姬阳心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姬阳快步走向案前,抽出笔墨,神色冷峻如铁,墨迹未干时,陆临川和杜孟秋在外面听到此处,急匆匆赶进厅来。
陆临川眼见他执笔,心中一惊,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万万不可啊!”
姬阳头也未抬,声线低沉:“她执意如此,还要我如何?”
“可姜姑娘性子温良,向来知礼识大体,怎会无故言辞狠厉?”陆临川劝道,“此事多半另有隐情,主公若真将她休了,待日后真相浮出,又当如何?”
姬阳的笔顿了一瞬,似有一丝迟疑。
杜孟秋也出声附和:“主公,眼下您怒火正盛,此等大事,若是一时冲动,怕是——”
话未说完,姬阳猛地抬起头来,眉眼间写满疲惫与冷厉:“她若真信我,怎会当面逼我纳妾、骂我懦弱?她既如此薄我,那便如她所愿。”
他话音未落,手中纸笔已落,墨痕沉重,划出一道决裂的痕迹。
他一把将那封休书摔在姜辞脚边。
“东阳侯府不容她,我也不留她。”他的目光冷如刀锋,声音喑哑,“送她回凉州。”
陆临川咬了咬牙,终究没再说话,杜孟秋也沉默地垂首。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却藏着破碎的怒意,“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凉州路,我守我的东阳土。”
说罢,他甩袍转身,对外唤道:“陆临川,杜孟秋,走,时间紧迫,随我抬棺去见钟夫人。”
姜辞怔在原地,看着那张纸慢慢飘落在脚边。
那是休书。
她没想到,姬阳真的……给她写了休书。
“汝姜氏辞,性行乖张,言语悖逆,失妇德,逆人心。
姬某识人不明,误将情深付与,今愿绝情割爱,遣归旧里。
自此一别,永不相扰,生死勿复相闻。
休书一纸,以明大义。
东阳侯姬阳谨启。”
她一字一句读完,回头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像是被生生剜下一块,疼得无法呼吸。
“生死勿复相闻。”
姜辞低声念了一遍,指尖轻抚那句字,仿佛每一笔都带着寒意。她望着那行墨迹,静默良久,忽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张休书轻轻折起,收进怀中。
她转身走出主厅,门外秋风乍起,吹动廊下石灯微微晃动。晚娘迎了上来,脸上满是焦急,刚要开口,姜辞却轻声道:“晚娘,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们回凉州。”
语声平静,却听不出一丝退意。
晚娘一怔,忙随着她回府。一路上她踌躇不语,直到回到东阳侯府,终是忍不住开口:“姑娘……您当真要走吗?”
姜辞站在屋檐下,望着天边斜阳,神情淡然:“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姜辞也是有骨气的。若他心甘情愿纳妾,我便也不必委屈自己。如今这休书落在我手里,倒也落得痛快,我本就不愿与人共享夫君,这下更好,我们回凉州,过我们的日子。”
她语气轻描淡写。
晚娘欲言又止,随即问道:“那姑娘的嫁妆……是否要与姬夫人说上一声?”
姜辞轻轻摇头:“婆母待我一向极好,我回凉州后,自会亲笔修书一封,报一声平安。至于那些嫁妆——就当是我买下凉州的平安了。如今别惊动她,若是惊动了,恐怕这趟路便走不成了。”
她说罢,目光一顿,转头吩咐道:“去,把银霜唤起来。收拾东西,我们走。”
晚娘应了一声,只觉鼻尖一酸,终是红了眼眶,转身而去。
主仆三人简单打点行囊,避开府中人眼耳,悄然而出。府门静默,连鸟雀都不曾惊动一只。
银霜早已将马车牵来,立在巷口候着。姜辞临上车前,回身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东阳侯府四字。
她只淡淡看了一眼,眸中没有一丝留恋,旋即收回视线,提裙登车,轻声吩咐:
“我们走吧,回家了。”
另一边,钟府巷外,乌云密布,暮色沉沉。
陆临川走在最前,双手高捧漆木托盘,其上放着钟嗣的披风与
铠甲,仍沾着血痕,与泥灰杂糅,沉甸甸地压着所有人的心。
其后,姬阳与几位东阳主将抬着裹着黑白素幔的棺木,脚步整齐沉缓,一语不发。
街巷两旁百姓纷纷止步回避,齐齐俯身低头,无人敢出声。
钟府门前,老仆奔出,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都督……夫人正在内屋……奴才这就去禀。”
话音未落,钟夫人已闻讯而来。她身着素衣,满目憔悴,本还撑着一丝希望,直到看见那口熟悉的战棺。
她僵在原地,脚步一顿,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哽咽,猛地扑上前,却在离棺木尚有数步之距时,身形一软,直直昏厥倒下。
“夫人!”下人惊呼一声,连忙将她扶走。
姬阳双唇紧抿,眉目间如覆寒霜。将棺稳稳安置于钟府正厅后,他默然立在棺前,不发一言。
将士们纷纷站定,一字排开,神色肃然。
雨渐渐落了下来。
淅淅沥沥,从乌压的天幕落下,落在石阶上,落在棺上,也落在姬阳的肩头。
他静静站着,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曾许诺亲自将钟嗣带回家,如今信守了承诺,却是以这等方式。
“钟嗣……”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哽咽,字字如刃。
“你不是说还要教你儿子练箭,还欠你夫人一只青州的白瓷钗盏吗?你不是说,要我封你去燕南,建座小庄子,种杏花……你说你还要活。”
雨声渐密,风起衣角,却无人言语。
他抬手,将身上的战袍披风解下,亲自覆在棺上。陆临川默默退后半步,站于他身侧,其余众将也齐齐抱拳,低头肃立。
这一刻,没有号角,没有哀乐,唯有风雨为引,青瓦旧庭,替东阳军的骁勇将魂,送上诀别。
许久,姬阳低声道:“好兄弟,我答应你,日后你的儿子,东阳军来养。你妻子,东阳军来护。”
说罢,他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将这句誓言烙进骨血。
雨,越下越大。
他却站得笔直如枪,纹丝不动。
这一日,钟嗣归家。而姬阳,将这一份兄弟情,埋进了雨中,也埋进了心底最沉的角落。
连续两日,姬阳亲自带人入钟府操持丧事,从选墓入棺到送魂焚纸,凡事都不假他人之手。钟嗣是他并肩七年的兄弟,这一别,永绝。
直到第三日傍晚,东阳侯府正门缓缓开启,风尘仆仆的姬阳终于回来。
他一踏入府中,便有一抹身影快步而来,将他拦在了垂花门下。
“阿辞呢?”姬夫人沉声问他,神色已不复往日从容。
姬阳闻言一怔,像是心口忽然被针扎了一下。但很快,他冷笑一声,语气冰冷:“我把她休了,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啪——
巴掌毫不犹豫地落在他脸上,清脆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