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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姬阳怔住,半边脸迅速红了,唇角泛起一点血痕,却没有动。

    “你这个混账!”姬夫人颤声怒斥,眼圈通红,“你可知,当年你能从凉州活着逃出来,是姜怀策冒死,暗中替你开路!”

    姬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你说什么?”

    “姜家,从未害你,阿辞入府,我便想成全你们,好叫你不必背负仇怨,也不必辜负她。可你呢?你冷她、误她,如今又休了她,就为了一个……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

    姬阳只觉心口一阵空洞,仿佛有人狠命扯掉了他最后一层遮羞的皮。他握紧拳头,声音低哑而僵硬:“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姬夫人冷笑:“早说?你愿意听吗?”

    姬阳胸口起伏,眉目翻涌着暴烈的风暴。他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缓缓垂下手,嗓音几不可闻:“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本已放下凉州旧怨,可她……却在我心口扎了一刀。”

    “你心口的刀,不是姜辞给的!”姬夫人怒意未消,直接伸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将他扯得踉跄半步,“你还不明白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跟我来——我让你亲眼看看你这个心口之刀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转身快步走进内院,姬阳沉着脸跟上。

    屋内,香炉袅袅,楚窈安静坐在椅上,身旁一杯热茶未动,手却落在腹上,目光柔软得几乎令人错认她是位温婉的待嫁女子。

    姬阳一进门,神色一凛:“她怎么还在?这不是姜辞从宁陵带回来的婢女吗?怎么没随她一同走?”

    姬夫人缓缓转身,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你酒后对她做了什么?”

    姬阳整个人一震,眼神变得凌厉无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嘴角抖了一下:“娘,我是你儿子,你难道不了解我?你觉得……我会在醉酒后,对她那样的……”

    话未说完,他已从腰间拔出佩剑,他走到楚窈面前,冷声问道:“你肚子里是谁的种?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楚窈脸色一白,身子一颤,瞬间跪倒在地,脸上浮出惊慌之色:“都督……那一夜……奴婢也是被逼无奈……那日您唤奴婢入屋奉茶,奴婢……奴婢怎么也没想到……”

    她话未说完,姬阳的剑锋已经搭在她肩头。

    “我何时唤过你?你若再敢攀咬一句,我今日就连你腹中的孽种一并宰了!”姬阳低吼,字字咬碎,从齿缝中逼出杀意。

    楚窈顿时花容失色,瘫软在地,颤声哭喊:“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害怕……奴婢只是怕肚子里的孩子没名没分……”

    “名分?”姬阳怒极反笑,回身对姬夫人低声吼道,“你听听她说的,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姜辞,我都不会看她一眼。”

    姬阳眼中寒意逼人,脚步一沉,缓缓朝楚窈逼近。

    她正跪伏在地,面如白纸,手死死捂着腹部,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可那点柔弱的可怜模样,在姬阳看来,恶心至极。

    “你撒的每一个谎,都是在泼脏水。”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底挤出来,“既敢怀这孽种,就该承受代价。”

    他猛地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拎起。

    “在这屋里杀了你,脏了我母亲的地方。”他语气冰冷至极,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都督——!”楚窈惊叫,死命挣扎,却根本撼动不了他的臂力,连声哭喊,“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是我太怕了,是我——”

    “怕?”姬阳嗤笑,“你胆子不小,攀咬我都不带眨眼的,还是说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号?”

    话音未落,院门处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都督——等等!”

    越白跌跌撞撞奔进来,额上满是冷汗,一见姬阳拖着楚窈往外走,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张开,挡在两人之间。

    “都督!孩子……是我的,是我与楚姑娘的孩子!”

    这一句话,如重锤落地,整个屋前霎时死寂。

    姬阳身形一顿,半晌没动。楚窈则猛地望向越白,眼中是又惊又怕,此刻看他像救命稻草。

    越白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声声颤抖:

    “是我……是我不愿她在府中一辈子做奴婢,是我不想我自己的孩子出生后也做奴婢。是我出的主意,让她攀上您,借您的名头,给孩子求一个好身世。我怕若我们私自成亲,将来这孩子身份低贱,被人看轻……”

    “她从未想害您和夫人,一切都是我安排的,都督……您要杀,就杀我。”

    姬阳听完,久久未动,嘴角却忽地扯起一个冷笑。

    他松开了手,楚窈跌坐在地,哭得断断续续。

    姬阳慢慢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越白,喉结微动,忽而低低地笑了两声,那笑意却带着彻骨的冷。

    “越白,你随我多年,我待你如何?”

    越白咬着牙,头也不敢抬:“都督待我恩重如山,属下知错。”

    姬阳的笑容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疲倦与恨意交织。

    他反手将剑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震响。

    “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叫我护你一世周全。我本以为你忠诚质朴,不会负我。

    可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背刺了我。”

    他的眼神,像是看透了这个曾陪他数年的少年——陌生又荒唐。

    “我不杀你。”

    “但你若还有一点血性,就自己了断。”

    说完这句,姬阳转身,脚步沉稳地走远,连头也未再回。

    剑身寒光映着灯火,越白跪在原地,迟迟未动。楚窈一边哭一边颤抖地爬到他身边,死死抱住他,不住低声哀求:“越白,我们该怎么办啊……”

    门外的雨声已停,天却未放晴,乌云低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姬夫人立在门槛处,不怒自威,一双眼冷冷望着屋内这场闹剧。眼前的楚窈瘫软在地,狼狈哭泣;越白跪地拾起那柄佩剑,手微微发颤,眼中却是一片死意。

    他缓缓举剑,回身看向楚窈,唇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

    “窈儿……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先走一步。”

    剑锋正要横向抹过颈间——

    忽听一声轻喊:“等一下!”

    众人一惊,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着粗布青衣的婢女从廊下奔出,脸色煞白,正是林春。

    姬夫人目光一沉,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林春低头应道:“奴婢是新来的婢女林春,服侍后院洒扫。奴婢……奴婢有些话,想跟夫人禀报。”

    姬夫人眯了眯眼,沉默片刻,抬手示意:“允了。”

    林春小心起身,踱至姬夫人身边,压低声音,将那夜她无意间听见楚窈与越白的密谋,一五一十地禀了出来——如何蓄意设计、如何欲攀都督名头以求高门细节都未遗漏半分。

    每说一句,姬夫人的神情就冷上一分,直至林春话落,她已彻底收敛了唇角所有的温意。

    她眼神如刃,落在楚窈身上。

    楚窈此刻已吓得瘫坐在地,唇角颤抖,满脸苍白,竟一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林春退到一侧,低眉顺眼,却仍心跳如擂。

    姬夫人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如寒霜:

    “越白,看在你娘当年在我膝下伺候多年的情分,我今日留你一命。”

    她微微侧首,盯着他:“你本是个忠厚孩子,却被这样一个粗鄙低俗的女子三言两语蛊惑,险些酿下弥天大祸。你可知,若今日让她得逞,我姬家要背多少脏水?”

    越白跪在原地,身形僵住,眼泪啪嗒砸在地上。

    姬夫人抬起手,一挥袖,冷声道:

    “来人——将楚窈发卖为奴,打上贱籍文书,逐出丰都城,不得踏回半步!”

    这话落下,几个婆子已从外院冲进来,手持绳索与束缚布巾。

    楚窈惊恐地尖叫一声,爬到姬夫人面前,拼命磕头,哭声撕裂:“夫人饶命……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夫人……求您高抬贵手,求您——”

    越白也扑上前,跪行几步,死死抓住姬夫人的衣摆,泪眼婆娑:

    “夫人,求您……放过她一次,她已怀有身孕,她知错了……她知错了啊……”

    姬夫人垂眸,眸光如冰。

    “就是因为知道她已有身孕,我才饶她一命,这已是极限。”她语气清清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你若再敢求一句,我便将你们一道送上黄泉,做一对亡命鸳鸯,好叫你们日后往生路上继续缠绵。”

    越白的手僵住了。

    他咬紧牙关,缓缓松开了姬夫人衣摆,颓然跪回地上,不敢再言。

    几个婆子立刻上前,将楚窈死命拉起。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满一张脸,仍不肯罢休:

    “越白——你不是说你会护我一辈子的吗?你不是说你会娶我的吗——!”

    越白闭着眼,一言不发,只将额头死死磕在地上,刚才他想自刎,是想对都督以死谢罪的。

    姬阳回到了姜辞曾睡过的屋子。

    屋内尚留着她的气息,陈设依旧,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却又处处透着空落。她收拾得匆忙,几件绣帕落在角落,还有他亲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静静摆在案几上,未曾带走。

    姬阳站在屋中,一动未动,目光缓缓扫过她曾坐过的软塌,曾倚过的窗棂,每一寸都像在拷问他的心。

    他缓缓攥紧拳头,掌心淌出冷汗。良久,终是松开。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敞开的门,门外空无一人,连风都静了。

    那日,她站在他面前,眼中带泪,却字字带刃,说不愿与人共享夫君,说他懦弱,敢做不敢认……

    原来,是这件事,怪不得自从那日楚窈从他房间离开后,她莫名的冷淡,他应该早有察觉。

    姬阳抬眸看向窗外。院中一株桂花树的树叶微动,他猜,姜辞也是坐在这里给他绣虎符,一针一线。

    他只觉得此刻喉咙里像被生生灌入一碗滚烫烈酒,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他以为她是在胡闹,也因惦念钟嗣的遗孤,心神交乱,竟未耐心与她问一句缘由。

    “她是信我的……”他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她是信我的,可我连问都没问一句。”

    屋外脚步声响起,不知何时,陆临川来了。

    他站在门侧,望着屋内神色凝重的姬阳,缓缓叹了口气,道:“主公,你们之间……不过一场误会。”

    “那日确实仓促,钟嗣的死对你打击太重,你乱了方寸,她也误会了。不如,趁着为时未晚,将她追回来。”

    第72章

    深秋时节,寒风拂面。

    西行的官道两旁,枯枝随风摇曳,车辙浅浅深深,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山坳,车窗揭起一角,露出车内女子的眉目。

    姜辞披着斗篷坐在车中,手中捧着一个汤婆子,眼神落在窗外流动的风景上,半晌未动。

    马车行至山脚,前方现出一座古寺,银霜勒住缰绳,回头唤道:“姑娘,前头有座寺庙,咱们歇口气罢。”

    姜辞点头,掀帘下车,信步走下马车,看着不远处寺门口写着千华寺三个字。

    千华寺古朴寂静,寺前落叶铺满石阶,空气中带着松木香与初冬的寒气。

    姜辞在溪畔立了会儿,低头发呆,腰间的一个小香囊忽然滑落,随风落入水中,打着旋儿浮浮沉沉。

    她一怔,下意识俯身欲取,香囊却往下游漂去,姜辞正欲放弃之际,却见一道人影已抢先一步踏入溪中,俯下身将香囊捞了出来,水珠从他指间滚落,溪水洇湿了袖角。

    “施主的物件。”那人低着头走来,将香囊递上,声音清和如雪,低而温缓。

    姜辞正要接过香囊,目光顺势看去,骤然对上一张清瘦却熟悉的脸。

    她怔住:“……谢归璟?”

    那僧人也是一震,片刻才低下头去,欲转身离开:“在下已剃度,不复旧名。”

    “你等等。”姜辞伸手拦住他,盯着他灰布僧衣下那张本应意气风发、如今却沉寂如尘的面容,“你为何出家?”

    谢归璟避开她的目光,只道:“一念起,一念灭,红尘事我已看淡,出家是心中选择。”

    姜辞望着他,神色复杂。

    她记得他风光霁月,才情出众,曾与她并肩行在紫川帮助百姓,一个月前丰都才别,怎么忽然,就成了如今模样。

    “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得很轻。

    谢归璟眼底微闪,唇角一抿,摇头笑了笑:“施主误会了,贫僧心已无牵。”

    姜辞没再追问,只是看着他的神色复杂。

    谢归璟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他轻声问:“你……是回凉州省亲?”

    姜辞看他一眼,神情淡淡:“不是。我被姬阳……休了。”

    谢归璟微怔,眼底一抹错愕稍纵即逝,随即低头一笑,笑意苦涩如水。

    果然,他与阿辞终究是无缘之人。

    哪怕他未出家,那一桩耻事之后,也再无颜面站在她面前,更遑论提亲。

    他抬眸望她一眼,随即合掌低首,语声温和却带着些许小心:“施主今日……可有落脚之处?”

    姜辞摇了摇头,道:“我们本打算在此歇歇脚,一会儿继续赶路,若顺利,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

    谢归璟沉吟片刻,语声放缓:“既如此,不如暂宿千华寺。此处即便只是路过,也是与佛有缘。寺中设有清净院落,可供恩客小住,虽是粗茶淡饭,聊表心意……你若不嫌弃,便请吧。”

    姜辞闻言心头微动,看着他越发别扭的神情,点了点头。

    这一夜,她留宿千华寺。

    暮色沉沉,殿前黄叶纷飞,山门之外早已寂静。千华寺里一片静谧,香烟袅袅升起,掩不住夜色中微凉的风。

    谢归璟独自跪坐在禅房内,眉眼低垂,身形静如石像。佛珠一颗颗滑过指间,他眼神落在地面,却始终无法安定心念。

    忽而,门外脚步轻响。

    寺中主持缓步而入,手中拈香,在他身后静立片刻,忽然开口:

    “不可说,说多即错。”

    谢归璟神色未动,香烟却缭绕上眼睫,挡不住一瞬的动容。

    主持叹息,缓缓道:

    “方才你于回廊之下望她的眼神,已不是佛门弟子该有的清净之心。既已剃度,便当断红尘;若心未静,误的是佛缘,也是你自己。”

    谢归璟低头不语,许久,才沙哑应道:“弟子心无波澜。”他语气僵硬,像是在给自己洗脑。

    夜更深,姜辞独坐寺中回廊。庭中银杏已染金黄,叶片随风缓缓飘落,轻盈坠入佛池之中,泛出一圈圈涟漪。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目光幽远,神色平静中隐隐有碎裂,她想起那封休书上最后一句话,轻轻念出口——

    “生死勿复相闻。”

    声音极轻,却被银霜听见。她回头望了一眼,未敢出声,只转身回屋,给姜辞留了一盏灯。

    第二日天色放晴。

    姜辞执伞立在寺门口,对谢归璟点头告别。

    谢归璟站在石阶之上,合掌说道:“施主,今日一别,之后只有明湛,再无谢归璟。”他眼里一片沉静,目送她离开的背影,一直未移开。

    银霜扶姜辞上了马车,车轮滚动,驶向凉州方向。

    此时的丰都。

    姬阳交代完战后事宜,命陆临川与主将韩越分守两道防线,稳固东阳城防。随后,他便纵马西行,未做多余停留。

    临行前,只换了一件锦袍——那是姜辞在宁陵为他缝的。

    他未曾说出口的惦念,如今一日深过一日。他心知,再不追,怕是便追不上了。

    马蹄疾飞,深秋风起,林叶尽黄,他的身影自丰都城门外掠过,在金风寂野中渐行渐远。

    几日后,凉州,紫川城。

    姜辞的马车终于穿越长路,缓缓驶入熟悉的街道。她掀开帘子望去,街边一切似乎并无变化,仍是旧时模样,却又像蒙了重重一层霜雾,陌生而遥远。

    姜府门前,守门侍从见是小姐归来,连忙去禀。

    不多时,姜怀策便快步迎出。他年岁未改,仍是一副铮铮硬骨将姿,只是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姜辞下车,深深向父亲行了一礼。

    “父亲,我回来了。”

    姜怀策看着她眼底沉静的倔强与疲惫,开口却只是淡淡一句:“回来就好,外面凉,赶紧进来。”

    姜辞随姜怀策入了内堂。

    屋内炉火暖融,她卸下披风落座,银霜与晚娘退至廊下,将时间与屋子都留给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

    姜辞低垂着眼帘,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她将在东阳的经历一一道来,并无太多修饰,也未刻意避重就轻。直到最后,她声音微哑,却极尽平静地道:“……父亲,我与姬阳已和离。他亲手写下休书,如今我已不再是东阳侯夫人。”

    姜怀策原本微握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并未立刻发问,也没有勃然色变,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眉宇之间沉静如山。良久,他放下茶盏,声音缓慢却有力地道:“你既回来了,凉州便是你永远的根,这里也是你的家,今后,爹护着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像是为她掷下一锤定音的归处。

    姜辞胸口微颤,强撑的冷静终于松了一分。她本以为父亲会责怪她不顾大局,或追问缘由,可他却什么都没有问——甚至连为什么都不曾说出口。

    她忽然觉得鼻腔一酸。

    姜怀策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你在东阳,我一直怕你过得太苦,也怕你太懂事,把委屈都咽了下去。”

    他顿了顿,眼中已是一片湿润,却仍强自镇定:“我不知道你到底在那府里经历了多少,也许你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细想。但不必再想了,从今天起,咱们继续快快乐乐的。”

    他转头吩咐外头下人:“把西厢清出来,内院再备几件小姐喜欢的物件,好生伺候。”转头又对姜辞说道:“阿辞,你走后,你屋子的东西,我一直保持原样,每日都有人打扫,就想着有一日,你或许会回来。”

    姜辞再也绷不住,眼泪终于滚落。

    她起身,轻轻扑进父亲怀中,像是小时候风雪夜里摔了跤,想找个可以哭一哭的地方。她紧紧抱着他,哽咽难抑:“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没有受什么苦……”

    “没受苦,怎么回来就哭成这样?”姜怀策抬手轻轻拍她的背,声音低沉温缓,“你是我的女儿,阿辞,我从来没求你多聪明多能干,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愿意笑,愿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姜辞哭得更厉害了。

    夜色沉沉,外面的风吹过姜府廊下,松影斜落,一室灯温。

    晚娘在厨房里忙了许久,终于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面,小心放在姜辞案头。

    “姑娘小时候最爱这口儿,每回一哭,我就给你煮上一碗,边吃边抹眼泪,吃完就好了。”她嘴上念叨着,却始终没敢去看姜辞的眼,只是背过身抹了抹脸,语气哽了哽,“可惜……眼下是你最不愿让人看见哭了。”

    姜辞低头看着那碗面,茶汤清亮,蛋花与香葱交错浮沉,仿佛一瞬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冬日,自己还会躲在晚娘怀中撒娇的年纪。

    她鼻尖一酸,却强忍住情绪,只是道:“晚娘,你也别太操心,我回来了,一切都好。”

    一旁的银霜倚在门边,安静许久后,终于开口:“姑娘,我想加入凉州军。”

    姜辞抬眼看她,并不意外。

    银霜神情坚定:“凉州还在,凉州还需要人,我想替凉州做事,正如小姐所说,护一方也是护一人。”

    她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眉目清冷。

    姜辞望着她,欣慰道:“明日你自行去营中报名吧,凉州军虽不强,但是也好过没有,我等你成为这凉州的女将军。”

    银霜郑重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灯火渐深,夜静无声。

    待晚娘收拾完,姜辞也未再说话,只说自己想坐坐。屋中人退下后,她披衣来到窗前,轻轻推开半扇窗,夜风裹着一丝寒意扑面而来,拂过她耳畔的碎发。

    远处灯火依稀,凉州城沉入夜色之中。

    她望着天边黑沉沉的方向,目光仿佛穿过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遥远的丰都城上。

    如今归来,一切恍若隔世。

    姜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框,眼神平静如水,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那日他说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心,终究不是一纸休书便能割断的东西。

    姜辞不在去想,而是想着明日,要吃些什么,她已许久没有吃丰都的食物了。

    翌日,天光微亮,刺史府院中石径被昨夜的露水润得清润湿滑。

    姜辞身着青衣,缓步扶着姜怀策,在庭中绕着一颗枇杷树缓缓而行。父女二人并未多言,只听院中雀鸟啼鸣,一时静谧安然。

    姜怀策步履不快,眼角已有细纹,却仍精神抖擞。他偶尔停下脚步,看着树下新露的苔痕,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辞陪在一侧,也未出声,只是将父亲身上的衣服替他拉紧了一些。

    就在此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刺史大人——!”一名守军跌跌撞撞闯入院中,身上满是风尘,额上冒着汗珠,声音带着一丝急迫,“紫川北门急报!瀚北军压境,人数虽不多,但旗号属实,为首一人戴铜面具,

    疑似——瀚北燕王楼弃!”

    院中顿时一静。

    姜怀策神色一变,眼神瞬间凌厉,语气冷峻:“传令,召集军议,立刻去城楼看看。”

    守军应声退下。

    姜辞闻言,也面色微敛,目光一沉,拢了拢袖中双手,沉声开口:

    “爹,我也去。”

    姜怀策转头看她一眼,略作犹疑。

    姜辞却已抬步向前,语气平静而坚定:“女儿如今已经长大,家中无子,女儿想替您分忧。”

    姜怀策终究没有拒绝,只叮嘱:“不可轻敌。”

    姜辞颔首:“女儿明白。”

    第73章

    北城楼上,风声吼啸。

    姜辞随姜怀策登上城楼,举目望去,城外旷野之上,寒烟如练,三千瀚北铁骑密密匝匝铺陈开来,旌旗被风吹的扬起,气势逼人。兵马虽不多,却整肃如山。

    姜辞眯了眯眼,凝视那片铁甲森然的军阵,沉声道:“爹,他们兵力虽不算庞大,可敢兵临城下,显然……并未将我们凉州放在眼中。”

    姜怀策目光微凝,缓缓应道:“凉州军久困边陲,兵弱将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不放在眼中,也是情理之中。”

    姜辞未言,只垂眸望向阵前最前方那名骑者。那人端坐于骏马之上,戴着一副铜质面具,头盔之上嵌着鹰羽,正随风轻摆,寒光与暮气交织,如风中羽刃。

    他静静驻在那里,未曾拔刀,却自有一股压迫性的威势。

    姜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莫名一动,似有某种熟悉之感自心底缓缓升起。

    忽然,那人抬手,将面具自脸上缓缓取下。

    铜光褪去,露出一张冷峻清隽的面孔——棱角如削,神情淡淡,眸光如雪夜孤鹰,凌厉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潋滟。他的目光穿越风声与城墙,定定望向姜辞。

    “姜辞,”他唇角微挑,声线低沉,却字字清晰,“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

    姜辞心头一震,眼中倏然浮现一抹错愕。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曾在宁陵街头,自称“燕渡”的江湖少侠,差点因他导致水淹宁陵郡……他真的是瀚北军中,为首之将。

    姜辞一时间未作回应。

    对面,楼弃却已策马前移一步,声音清朗从风中传来:“我来,不是为讨伐凉州。我此行,只求借道西行。”

    姜辞眉头一动,转身与姜怀策低声道:“他要打北庭。”

    姜怀策目光微凝,沉声道:“如今你与姬阳已断,我们也难以再求东阳援手。若眼下便回绝瀚北,只怕将凉州彻底推入孤境。”

    他顿了顿,又道:“天下四分,凉州居中,左瀚北,右东阳,前后皆敌,一旦两边俱怒,我们寸步难行。”

    姜辞微一思忖,沉声道:“那不如——只放他一人入城,细细斡旋。”

    姜怀策望她一眼,颔首应道:“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姜辞随即上前一步,垂眸俯视楼下,朗声开口:

    “燕王既为商议借道而来,却兵临城下,于理不合,若真心相谈,不妨拿出几分诚意。”她语气平稳,目光沉静,“请命你的军队后撤十里,退至郊外驻扎。如此,我便开城迎你入内。”

    她本以为对方会与她讨价还价,谁料楼弃只是略一挑眉,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并未争辩,只道:“好。”

    说罢,他抬手解下腰间佩刀,转身将其递给身旁副将:“替我收着。”

    副将欲言又止:“主上——”

    “去。”楼弃只一字,语气清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从容。

    随后,他策马上前,回身朝瀚北军一抬手,声音高扬:“全军听令——退十里,原地扎营!”

    三千铁骑如林,然他一令之下,竟无一人迟疑,井然有序地调转马头,尘沙翻卷间,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看都未多看一眼,只单人翻身下马,长靴踏地,径直向北城门行来。

    他步伐从容,身影挺拔,一人一身素黑战衣,孤身临城,却步步生威。

    城楼之上,姜辞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直到瀚北军彻底退去,这才微微颔首,下令:

    “开城门。”

    楼下尘土未歇,城门吱呀缓启。

    姜辞随姜怀策自北楼缓步而下,远远便见一人立于石阶之下。

    隔着过往,隔着兵戈,两道身影再次迎面而行。

    城门初启之刻,姜辞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

    那张曾在西岭溪畔于乱军中救过她的面容,如今,却在凉州城下,以瀚北之主、燕王之姿,再度踏入她眼前。

    楼弃站在门前,抬眸望来,眼神沉静,风沙不起波澜,唯有眼底一寸未明的深意。

    姜怀策率先开口,语气沉稳:

    “燕王远道而来,不请自至,凉州虽陋,亦不敢失了礼数。”

    楼弃拱手为礼,唇角微敛,语声不疾不徐:

    “今日来访,确有唐突,还请刺史大人见谅。楼某此行,并无他意,只愿借凉州一线之地,率军西征。”

    姜辞立于一侧,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姜怀策闻言神色未动,淡淡一笑:“借道一事事关两境边防,非同小可。燕王口中所言‘西征’,敢问是征何处?”

    楼弃神色平静,坦然答道:“北庭。”

    姜怀策微不可察地敛了神色,随即做了一个手势说道:“此事不小,涉及众多,还请入府中详谈。”

    厅中已设座。

    楼弃与姜怀策相对而坐。

    姜辞并未被遣出,只在堂下一侧静静坐着,垂眸握着茶盏,神情平和,未发一言。

    厅中沉静,香烟徐徐而升,窗外枝头偶有几片残叶摇曳,落地无声。

    姜怀策开口,语调沉稳,却已不复初见时的客气:

    “瀚北虽远,底蕴却不浅。燕王若要动北庭,想必筹谋已久。”

    他语锋微转,目光如炬:“北庭之后,我想便是旧西凉了吧。燕王直言,我便也直言问你,你借道于凉州,可曾想过,日后也会兵指我境?”

    楼弃神色未动,只唇角略扬,道:“若刺史大人认定我有此意,那我纵言再多,也难自证。”

    语中带笑,却未流于轻浮。他话落,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辞所在之处。

    姜辞端坐如初,似未察觉他一瞬注目,只淡淡拢了拢袖边,将茶盏稳稳放回案几。

    楼弃垂眸,指尖轻敲杯沿,语调忽缓,像是随意闲谈,却字字试探:

    “姜姑娘如今气色安稳,神态从容,倒与当日在宁陵时颇不相同。”

    语意平淡,分寸恰如其分,唯尾音轻轻一顿,似在寻一丝回响。

    姜辞并未作答,只将视线投向窗外,枝桠交错,风声淡淡。

    楼弃盯着她的侧影,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顿。

    姜怀策察觉有异,眯眼看了两人一眼,缓缓问道:“你们……识得?”

    “不认识。”

    “认识。”

    二人异口同声,语锋却相左。

    楼弃却不急不缓,率先笑道:“令千金既说不认识,那便当作今日是头一回。楼某,愿重新结识。”

    他话落,不再多看姜辞,只将神色收敛几分,略一顿,又似想起什么,轻声道:

    “早前在丰都,曾承令千金一念之恩,她并不知我是谁。”

    话音未尽,姜辞终于抬眸,目光与他相对。

    她看着他,眼神无波,只道:“旧事已过,不必再提。”

    语气清清淡淡,却将那段过往生生隔断。

    楼弃神情微敛,沉默片刻,忽然语声一转,

    语调似真随口,实则意有所指:

    “东阳都督……这回未随姜姑娘一同回凉州省亲?”

    话语浅淡,意图却并不掩饰。

    姜辞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唇角却无一丝波澜,只淡淡道:“与他无关。”

    楼弃指节微顿,眉尾轻挑。

    他抬眸再看向姜辞时,眼中已添几分揣度之意。

    沉默片刻,他重新拱手,转而对姜怀策含笑说道:

    “楼某此行,诚意为先,只愿借道通行一线,不扰百姓,无意侵境。”

    姜怀策神色沉静,眼底却隐有光动,语气不紧不慢:

    “此事关乎边防与民心,容我斟酌。”

    楼弃点头:“自当如此。”

    他微笑一声,语气仍是从容:“楼某一向不急,耐心也算不错,就等刺史大人给我一个回音。”

    说罢,起身作揖,方欲离去,又忽地补了一句:

    “在此事定下前,我会暂居城中望月楼。”

    姜辞亦随姜怀策一同起身,将他送至门前。

    临别时,楼弃忽而侧身望向姜辞,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调:

    “这紫川我并不熟,只听说望月楼酒佳菜美,却不知确切方位。不知——姜姑娘可愿送我一程?”

    姜怀策眉头轻蹙,刚要开口,手臂却被姜辞轻轻按住。

    她微笑道:“好。”

    声音平和,从容中带着一丝意味。

    她确实有些话,想单独问他。

    刺史府外,街道幽长,夜色已沉。

    凉州城里,灯火未尽,远处檐角挂着红灯,在风中微微晃动。

    姜辞与楼弃并肩而行,一路往望月楼方向走去。

    楼弃侧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姜辞,你方才答应得太快,我倒好奇,你想问些什么?”

    姜辞看着前路,语气平平:“你要讨伐北庭,也想拿下西凉……是在谋一统四方,是吗?”

    楼弃并不回避,反倒坦然道:“自然如此。你以为姬阳没这个念头?”

    他顿了顿,侧首望她,唇角微挑:“你若问我想做什么,那便是坐那把椅子。天命我不信,江山我取定了。”

    姜辞目光微垂,过了片刻,才缓声问道:“那你觉得,一个能坐稳天下的霸主……需要的是什么?”

    楼弃闻言,目光沉了些,脚下步子却未停。他不急着答,似在思量。

    他缓缓转头看向姜辞,目光深沉:“你问我,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该有什么?”

    “能镇得住诸侯的手段,能压得住人心的胆魄,能赢的实力。”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傲意。

    “天下乱久了,谁还真信慈悲能救万民?”

    楼弃语气不轻,却句句沉稳有力,“百姓要的,从不是谁对他们心软,而是谁能护得住他们的命。打得下敌军,压得住流寇,让他们安生。”

    姜辞停了停,淡声道:“可你不在乎民心,不在乎百姓的生死。”

    “你以为姬阳迟迟不打西凉,是他打不过?”

    她抬眸看向楼弃,目光沉而静,“他不是打不过,而是……舍不得伤民。”

    楼弃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那便注定他赢不了。”

    “这条路上,注定是要有人被牺牲的。你心软,他心仁,等你们慢慢顾及民生,我便先一步夺了城池。”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毫无犹疑。

    姜辞却神色未变,语气一寸寸压了下去:

    “可你明知民心重要。”

    “宁陵堤坝崩塌,是你动的手脚,你借水毁坝,想的是毁姬阳在百姓心里的信。既然你知道百姓之心可崩一国,那你为何不让百姓拥你、信你?”

    楼弃的笑意终于收了几分,目光渐冷。

    他望着她,语声低沉,却不加掩饰:“我若要人心,是要他们畏我、敬我、听我号令。”

    “百姓不必仰头看我,我要的,是他们低头,不敢不从。”

    姜辞静静听着,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所以你与姬阳不一样。”她轻声道,“你不信人心能成城,只信铁骑能踏平万里。”

    楼弃脚步微顿,回身看着她,语声低缓却带一丝不明情绪:

    “你送我过来,只为说这些?”

    姜辞亦停下,目光平静如水,只道:

    “望月楼,到了。”

    楼弃没有再说什么,也未挽留,只目送她转身离去,目光深沉,沉默不语。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终归隐入街巷灯影之中。

    楼弃收回视线,转身迈入望月楼。

    而在街角不远处,一道瘦削身影隐在夜色中,目光冷如寒星,悄无声息地盯着他,手中死死握着刀,直到楼弃不见,她才离开。

    第74章

    望月楼内,夜沉如墨。

    酒客散尽,廊灯未熄,檐下风声潇潇,一室微光如豆。楼弃独自斟了一杯酒,半卧在榻,似醒似睡,窗外是凉州深夜的疏星。

    门外忽传轻响。

    很轻,像猫踏青瓦,不带半点人气。

    他未动,只指间轻轻转了下杯,似是听见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未放在心上。

    下一瞬,窗纸无声破开,一道黑影如风而入。

    无言,先手就是一刀……

    楼弃身形微偏,袖袍一荡,那柄寒刃贴着他喉间掠过,斩下一缕鬓发。

    “……是你。”他语气轻慢,像在打个呵欠。

    “闭嘴。”来人低喝,手中短刃翻转直取他心口。

    刀势狠辣,招招不留情。

    楼弃却只是身形一折,脚尖一点矮几,竟生生避开三式。他不还手,单凭身法游走,步步退却,淡淡笑道:“小兔子也要杀主人了。”

    苏玉冷笑,眼神里尽是杀气,一言不发,刀招却愈发狠厉。

    月色落在她眉眼上,她的面罩被风掀开一角,露出一截下颌,仍是那熟悉的面容,只是眼神早已不是当初。

    楼弃终于在第五招后出手。

    他探指如钩,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听叮的一声,苏玉手中的短刃已被卸去力道,反被他擒住,顺势夺来,反手架上她颈侧。

    刀锋抵喉,二人皆未动。

    苏玉却仍盯着他,眼中一片狠意,像是下一刻便要同归于尽。

    楼弃看着她,眼中没多少讶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你这把刀,是想要命,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苏玉冷冷道:“我要你死。”

    “可惜你杀不了我。”他淡声说完,忽地将刀丢到一边,松开她,语气又带几分懒散,“更何况,我也不会杀你。”

    他转身走回桌边,给她倒了一杯茶。

    “今晚风大,喝口热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苏玉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像是还未从刚才那瞬生死中回过神来。她咬着牙,看着那人,半晌,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握住袖下另一柄暗刃。

    可终究没有再动。

    楼弃举杯,望着茶盏里升起的水汽,语声低低:“苏玉,你是在怪我?”

    苏玉咬牙说道:“可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自己人?”

    “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楼弃没说话,静了很久,才低声道:

    “苏玉,你不是弃子。”

    “你曾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我没想过弃你,只是……这一路太长,你若一直跟着我,结局不会比现在好,既然已经从宁陵逃离,为何不隐姓埋名过自由日子,偏偏找上我?”

    苏玉缓缓回头,眼里终于不止是狠,更多的是一种失望,她曾无数次幻想再见到他,是一刀封喉,或被他杀。

    但此刻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知道,她并不是想杀他,她只是想问一句:你可曾在乎我?

    可这句话又说不出口,她只淡淡道:

    “我以为我们出生入死,你会待我不同。”

    楼弃没解释,只垂眸饮茶,声音轻得快要散在夜风里:

    “是的,你要的我给不了,我不需要家人。”

    她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却在临出门前忽然停下,低声道:

    “楼弃,你记着。”

    “你赢得了天下,也守不住人心。”

    “我倒真要看看,你是否谁都不在乎。”

    风声吹入,门扉微响。

    楼弃静静地推开那杯茶盏,清澈的茶水微荡,映出他面上那一瞬沉寂无声的神情,眼底深处浮出一丝遥远的沉意。

    他忽然想起,那年初见苏玉,是在幽州城。

    那年开始,战乱四起,幽州城外流民遍地,饿殍千里。

    那年他十三岁,已是心智早熟,冷眼旁观着世间百态。

    而苏玉,不过九岁光景,瘦得像一把枯骨,衣衫褴褛地混迹在一群饥饿的流民之中,为了一口吃的,像野兽般与他人扭打。

    他坐在华贵的马车里,透过车窗,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场戏。

    直到一个细节刺痛了他的眼,一个半大的少年,仗着身形高大,从苏玉手中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烧饼。

    苏玉没有哭闹,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眼神冰冷而决绝。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从破烂的袖口里拔出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刀,寒光一闪,那少年的喉

    咙便被精准地割开,血线喷涌而出,染红了烧饼和泥泞的地面。

    人群瞬间寂然,楼弃也那一刻,竟想带她走,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一种对极致狠辣的欣赏。

    他从马车上缓缓下来,周遭的护卫立刻警惕地围拢,但他只径直走向那个沾染着血迹、却面无表情的瘦小身影。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

    “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不语。

    “那就跟我走。”

    苏玉也没有问,只是像一只被驯服的野猫,将冰冷的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将她带回府邸,亲自安排师父,教她所有他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武艺、谋略,甚至是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

    他们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他赐她名字:苏玉。

    他想着,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把无比锋利、顺手好用的刀。他身边培养了很多人,形形色色,各有用途,但没有一个,能像苏玉这般,将他的意图执行得如此彻底,将他的命令贯彻得如此决绝。

    因此,他对她,比对任何人都好,好到足以让她误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唯一的。

    他从未想过要弃她。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再用她了。也许是厌倦了这种纯粹的利用,也许是看透了她眼底那份不该有的依赖,

    于是,他干脆找了一个契机,一个足以让她彻底死心、却又不会真正要了她性命的契机,将她丢弃。

    他知道以苏玉的狠劲儿,她必然能从绝境中逃脱,甚至活得比任何人都好。他只是希望,她能彻底死了跟着自己的那份心,从此隐姓埋名,过上自由的日子,再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苏玉回来了,带着满腔的不甘,回来刺杀自己。

    楼弃的思绪骤然归拢,苏玉最后那句带着恨意的警告,分明是冲着姜辞而去!他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人已夺门而出。

    夜深如墨,凉州城中多已入睡。

    刺史府后院,风声拂过屋檐,楼弃翻身而起,悄无声息跃上屋顶。

    夜色无声,他俯身隐入瓦脊阴影之间,目光循着廊道望去,落在一扇未开的窗前。

    那窗户紧掩着,却映着室内微光。烛火未灭,纸窗上映出一人影,发髻半松,正倚案而坐,低头写字。

    他眼底一动,心知——苏玉终究没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地坐下,背靠屋脊,任风拂过他的脸,目光始终未移。

    屋内的她似乎未察觉窗外动静,片刻后起身,将外衣除下,缓缓拆发,动作一贯从容。

    楼弃偏头,看着那剪影解下的发带,随手丢在架子上,转身扑入床帐,又翻身坐起,拢被下榻,仿佛不易入眠。

    隔着一道窗纸,她整个人裹在柔光中。

    不久,晚娘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为她添被,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屋里传出轻应,模糊难辨。

    晚娘临出门时小心地掩了灯火。

    屋内渐暗。

    床帐低垂,窗上映出的影子也随之模糊,只剩几缕未眠的气息藏在沉静之中。

    楼弃一动未动。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那扇不曾开启的窗。

    直到东方微泛鱼肚白,天光渐亮,他才缓缓起身,收回视线,无声离去。

    第二日,天光晴好,微风拂面,正是出门的好时节。

    姜辞一身浅色素雅的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海棠,清丽而不失雅致。她与晚娘一同出了府。

    “姑娘,这般早便出门,可是有甚急事?”晚娘好奇地问。

    姜辞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女儿家的俏皮:“听闻城南织锦阁新到了批绣品与扇面,倒是别致得很。过两日,姐姐和姐夫也要回紫川了,我们今日一并挑选好礼物,等他们回来送给他们,也算是一番心意。”

    晚娘闻言,脸上也漾开笑意:“还是姑娘想得周到,阿潋姑娘和大姑爷定会欢喜。”

    主仆二人穿过熙攘的街市,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的哒哒声交织成一幅和谐的市井画卷。

    一踏入店中,琳琅满目的女子用品便映入眼帘:蜀锦的帕子、苏绣的香囊、各式各样的珠钗步摇、还有那轻罗小扇,无一不精致。

    姜辞穿梭在货架间,目光流连,忽然,她的视线被一把团扇吸引。

    那扇子做工精巧,扇面是上好的湘妃竹,边缘镶嵌着细密的珍珠,最特别的是上面的图案——并非寻常的花鸟祥云,而是两个活灵活现的皮影人,一男一女,姿态灵动,姜辞觉得新奇又别致,不由得伸手取了下来,细细端详。

    “晚娘,你看这扇子,可别致?”她轻声问道,眼中带着欣赏。

    晚娘凑近一看,也赞叹道:“果真别出心裁,奴婢从未见过这般图案的团扇。”

    二人又细心挑选了几样适合姜家姐姐姐夫的礼物,方才付了钱,提着包裹从店里走了出来。姜辞手中仍旧拿着那把皮影团扇,边走边看,细细品味着扇面上的巧思。

    行至一处贩卖糖人的摊子前,姜辞正看得入神,脚下却不慎被一块凸起的石砖绊了一下。身形一晃,手中的团扇便脱手而出,啪嗒一声,轻巧地落在地上。

    “哎呀!”晚娘惊呼一声,正欲上前搀扶。

    姜辞也顾不得脚踝的微痛,连忙弯腰去捡。

    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却比她更快。

    只觉眼前一暗,一股淡淡的沉香气息拂过鼻尖,那人已然先她一步,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巧巧地将落在地上的团扇捡起。

    姜辞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正是楼弃。

    他将团扇递到她面前,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声线清朗而温和:“好巧啊,姜姑娘。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而此时,不远处的大道上,姬阳正骑在一匹乌骓马上,玄色披风垂下。

    他刚快马加鞭赶到紫川城,正要去刺史府,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却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姜辞与那男子近在咫尺,看到那男子弯腰为她捡扇,看到他们目光相接。

    姬阳的脸色,在瞬间沉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哼,这么快就有人献殷勤了。”

    第75章

    姬阳从马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他眉眼凌厉,阔步而来,眼神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姜辞,径直穿过熙攘人群。

    他灼热的目光里翻滚着滔天的情绪,有悔,有怒,更有藏不住的急切。

    姜辞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化作一片寒霜。

    姬阳视一旁的楼弃如无物,几乎是抢一般,从楼弃手中夺过那把团扇,那扇骨尚余余温,被他攥得生硬

    “阿辞,”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不复往日的沉稳,“我有话与你说,你先随我来。”

    姜辞立在原地,像是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她抬起眼帘,眸光清冷如许,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姬阳心头一刺,那空洞的眼神比刀子还锋利。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一如从前无数次那般。

    指尖尚未触及,姜辞已悄然侧身,轻巧地避开了他的碰触,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

    的疏离。

    姬阳的手僵在半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与刺痛,放缓了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哀求:“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

    姜辞终于开了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却字字诛心:“都督欲带我去往何处?我与都督,早已毫无瓜葛,你请回吧。”

    “毫无瓜葛”四个字,如一个冰冷的巴掌,狠狠扇在姬阳的脸上。

    一直含笑旁观的楼弃,此刻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他悠悠然伸出手,在姬阳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语气带着几分看好戏的促狭:“都督,没听见么?姜姑娘说,与你无干了。既是无干,又何必在此纠缠,扰了姑娘的清净。”

    那只手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点燃了姬阳隐忍的怒火。他猛地一甩臂,将楼弃的手打开,厉声喝道:“我与她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瀚北探子在此多嘴!”

    话音未落,他转向姜辞,急切地揭露道:“阿辞,你莫被他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凉州人,他是瀚北的探子!”

    他以为她会震惊,会愤怒,会躲闪。

    然而,姜辞的反应却很平静。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我知道啊,”她抬眸,迎上姬阳错愕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楼弃。”

    “楼弃”二字一出,姬阳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他。

    那个在瀚北战场上与他分庭抗礼、斗智斗勇数年,雄踞瀚北、野心勃勃的燕王,楼弃。

    纵然心中早有万般猜测,可当这两个字从姜辞口中如此轻易地吐出时,姬阳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带笑意、一派风流的男子,竟无法将他与那个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狠厉无情的瀚北霸主联系在一起。

    “他来此,意欲何为?”姬阳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与敌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微微偏头,看向姬阳,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东阳的都督,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竟要管到我凉州的地界上来了?此处是紫川,非你东阳。我想与何人言语,想与何人往来,皆是我的自由,都督。”

    这番话,客气又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狠狠推开。

    气氛僵持之际,楼弃忽然笑了。他侧过头,对姜辞道:“说起来,昨日在你府上喝的茶甚是甘醇。晚娘,你泡的是何种香茗?改日我也去寻些,带回去给我父汗尝尝。”

    一声亲昵的晚娘,姬阳一记刀子眼狠狠剜向楼弃。

    姜辞却仿佛未曾察觉这两人之间暗流汹涌的对峙,顺着楼弃的话,浅浅一笑,竟是应了:“燕王若是喜欢,何不随我回府,我再让晚娘为您泡上几盏。”

    说罢,她再也不看姬阳一眼,转身便朝着刺史府的方向走去,背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楼弃见状,对姬阳挑了挑眉,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随即迈开长腿,悠然跟上了姜辞的步伐。

    姬阳死死盯着楼弃的背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

    他也跟了上去,一行人很快回到刺史府门前。

    姜辞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府外不远处的姬阳,对门口的仆役冷声吩咐道:“我不欲见此人。尔等若是胆敢放他入府,便休怪我心狠手辣,将你们一并逐出!”

    声音不大,刚好让姬阳听见。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跨进了府门。楼弃紧随其后,在迈入门槛的瞬间,还特意回过身,冲着面色铁青的姬阳,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高高的门槛,就此隔绝了二人。

    姬阳双手无措地叉在腰间,满腔怒意与委屈都堵在喉头。望着姜辞远去的背影,他终于一字未发。

    入了府门,楼弃方欲随她步入廊下,姜辞却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神情淡淡开口:“你若真想喝茶,就去找我父亲。”

    话落,她再不多看一眼,径直唤上晚娘,带着人往内院去了,步伐果断,身影利落。

    楼弃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低低笑了一声。夜风拂过,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扇骨,自言自语般低语:“这用完便丢的脾气,倒是同我极像。”

    楼弃他本就是个随性惯了的,不愿自讨没趣,便也起身告辞,施施然出了府门。

    谁知,刚一脚踏出那高高的门槛,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一尊铁塔般,依旧杵在府前不远处。

    正是姬阳。

    “哟,”姬阳看见楼弃出来,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眼神上下打量着楼弃,满是讥讽,“燕王这茶,喝得可还尽兴?怎地这么快就出来了?莫不是……也被赶出来了罢。”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存心是想戳楼弃的肺管子。

    楼弃闻言,脚步一顿,却不见恼。他反而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坦然道:“是啊,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双眼微微眯起,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至少,这刺史府的大门,并未明令禁止我楼某人踏入。不像某些人,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在此处望门兴叹。”

    一句话,精准地踩在了姬阳的痛处。

    姬阳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的佩剑。

    楼弃却忽地收敛了所有锋芒,神色一正:“姬阳,此处是紫川,非你我两军对垒的沙场。你我交手七载,互有胜负,今日在此狭路相逢,也算难得的太平。你我与其在此处动干戈,惹得佳人不快,不如……”

    他顿了顿,竟是破天荒地提议道:“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姬阳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嫌弃地撇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谁稀罕你请吃酒。”

    话是这么说,可当下一幕展开时——

    二人竟已端坐在了望月楼内。

    楼弃执壶斟酒,姿态洒脱,笑道:“倒没想到都督也会落脚于此,可见世道艰难,英雄不问出处。”

    说罢,他将酒壶挪向姬阳的桌案,眼底带着揶揄的笑意。

    姬阳冷着脸,侧身避开,语气生硬:“滚远点,别逼我拔刀。你若真手痒,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

    楼弃倒酒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像是捏准了姬阳的七寸,慢悠悠地开口:

    “都督息怒。我虽不知你与姜姑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才让昔日情分化作今日怨怼。但我可以笃定一件事……”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你若在此处动手,消息传回刺史府,她……一定会不高兴。”

    姬阳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她不高兴”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住了他所有的怒气与杀意。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却唯独……唯独不能不在乎她的。

    良久的死寂之后。

    姬阳缓缓松开了手,周身的戾气也渐渐收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了楼弃刚刚为他满上的那杯酒。

    楼弃见状,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为自己满上了一杯。

    于是,在这望月楼上,两个在战场上斗了七年、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宿敌,竟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默默地喝上了酒。

    刺史府内,西院内室之中,安神香的青烟一丝一缕,缠绕着满室的暖色。

    姜辞端坐于窗前的软榻上,垂着眼帘,手中捏着一枚绣花针,正心无旁骛地在一块素白的手帕上勾勒着什么。

    一旁的晚娘往铜炉里添了几块新碳,暖意渐渐弥散开来。

    她看着自家姑娘那清瘦而倔强的侧影,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姑娘,您当真……就这么不见都督么?他毕竟是一个人来的,也没落脚处。”

    姜辞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见他作甚?听他狡辩么?再说了,他这么大的人,还需要我操心他睡哪儿?”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休书是他亲笔所写,白纸黑字,‘生死勿复相闻’。如今他都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我除了祝他儿孙满堂,阖家幸福,还能说什么。”

    “都要当爹的人了”这几个字,她说得尤其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压在了晚娘的心头。

    晚娘叹了口气,走上前劝道:“姑娘,奴婢瞧着那个楚窈,绝非表面那般单纯无害。她平日里处处模仿您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怕是早就起了不

    该有的心思。”

    “您心思纯良,总不愿将人往坏处想,可人心隔肚皮,谁知她背地里用了什么手段?都督那样的人物,没准儿也是被她蒙蔽了呢。”

    她见姜辞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便又接道:“依奴婢看,无论如何,您二位也该坐下来,将此事当面说开。倘若真是都督负心薄幸,那您再将他赶走,从此一刀两断,也算断得明明白白,不留半分猜疑。”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许久,姜辞手中的动作彻底停下。她将那枚银针扎进绷子,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沉思了数息,眼底情绪翻涌。

    “即便要说,”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也得先晾他两日,我不过耍了脾气,他就真敢休我,等回头我要是再误会他点什么,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晚娘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脆生生地应道:“姑娘说的也是,老奴年轻时,与夫君也总闹不愉快,有时候情绪一上来,什么没缘由的就骂他一顿,他也不敢说个什么出来。”

    说完,她便躬身退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晚娘走后,姜辞独自又坐了一会儿。她拿起那方才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是一对初具雏形的鸳鸯,只绣好了一只,另一只还空着轮廓。她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烦躁,随手便将帕子往桌案上一丢。

    罢了。

    她起身,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转身回了内寝。

    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次日清晨,望月楼。

    姬阳幽幽醒来,只觉头脑微胀,记忆还停在昨夜酒气弥漫的桌前。他下意识一摸身侧,竟发现身旁还有人,偏头一看,楼弃正仰卧在榻上,双眼紧闭。

    姬阳愣了半晌,猛地一拍脑门,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与这厮并肩把酒,喝到烂醉,还勾肩搭背,不知怎地便歪倒在了一处客房。

    他低头细看自己的衣袍,所幸衣冠仍在,未曾失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旁的楼弃睡得正香,眉眼间还带着些少年意气。偏偏那人不老实,睡到半途,一条腿横搭在他膝上。姬阳皱了皱眉,正要将那碍事的腿挪开,余光却扫到立在床头的长剑。

    他静静凝望着那剑,心底泛起一丝杀意,若此时举剑,将楼弃一剑封喉,瀚北必然群龙无首。只消一息,便可扫清北疆,青州百姓再不受其扰。

    他慢慢够过去,将剑拿在手里,思绪万千。

    可那人睡颜安然,眉心舒展,毫无防备。这一剑始终难下,他轻叹一声,将楼弃的腿轻轻移开,动作克制,最终还是放弃了。

    姬阳起身整衣,推门欲出。门扉嘎吱一声合上。

    榻上的楼弃忽然睁开双眼,低低自语:“姬阳,你还是这般心慈手软啊。”

    第76章

    深秋渐寒,姜辞窝在屋子里不出门,她一向最讨厌刮风天,此时正靠在软塌上翻着一个话本子。

    她听着晚娘跟她汇报,说是头一日,姬阳携拜帖自正门而来,神情郑重。然府门前守卫恭敬而冷淡,将拜帖原封不动奉还,语气不卑不亢:“抱歉,都督,姑娘近日不便见客。”

    姬阳抿唇未语,只在门外伫立许久,终究无功而返。

    姜辞哼了一声:“一个拜帖就要见我,他当我是什么,想的真美,晚娘别搭理他。”

    晚娘点点头,替姜辞把茶续上,说道:“姑娘放心吧,你不点头,没人会放他进来。”

    姜辞翻了个身说道:“那就行。”

    第二日。

    清晨,府外笼着一层尚未散尽的冷雾。

    姬阳竟又来了,他不再投帖,只在门侧的石狮后静静守着。

    终于,他等到府门开启,晚娘提着竹篮,正要出门采买。

    他忙快步上前,拦住去路,姿态放得极低,近乎央求地低声道:“晚娘,劳烦你再替我通报一声。我……我只与她说一句话便好。”

    晚娘见他眼下竟有淡淡的青影,心中微叹,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客气而疏离的笑容。她摇了摇头:“都督,您这又是何苦?咱们家姑娘说了,这几日难得清净,还请都督莫要扰了她的安宁。”

    姬阳见言语说不通,心一横,将早已备在身侧的礼物一一递上前。那都是他费尽心思寻来的,有她往日里最喜欢把玩的小巧饰物,有城南徐记新出的栗子糕,甚至还有一块质地温润,雕工细巧的螭龙玉佩。

    “这些……烦请晚娘代为转交。”

    晚娘目光扫过那些东西,虽是接了过来,却只是顺手搁在了门房的窗台上,笑着推辞道:“都督实在太客气了。只是这些东西,姑娘怕是用不上了。”

    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再明白不过。

    偏巧就在这时,府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姜怀策,他正打算出门散步。他远远瞧见纠缠在门口的姬阳,神情当即一冷。

    想起女儿前几日红着眼圈与他说的事儿,又念及那封伤透人心的休书,姜怀策心头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环顾四周,抄起门边靠着的一把大扫帚,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指着姬阳的鼻子便骂:“好你个姬阳!你还敢来?谁让你来的!我闺女说了不想见你,你给我走!”

    说着,那扫帚便毫不客气地朝姬阳身上招呼过去。

    姬阳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打得一愣,竟是忘了躲闪,任由那沾着尘土的扫帚扫在自己的袍角上,显得狼狈不堪。

    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辩解,只是神情有些发懵,片刻后,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自知理亏地收敛了所有气势。

    他默默后退几步,避开那挥舞的扫帚,随即对着怒气冲冲的姜怀策,郑重地抱拳一揖,低声道了句:“……叨扰了。”

    言罢,便转身退至了街对面,远远地站着,不再上前。

    姜怀策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愈发得意起来。他将扫帚往地上一顿,转身对着府内探头探脑的下人们,中气十足地扬声道:“都看见没!他东阳都督又如何?在我刺史府门前,也得给我让路!哼,老夫这辈子,也算是靠着我闺女硬气过一回了!”

    夜色渐深,秋雨未歇,反而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黛瓦飞檐。

    姬阳却始终没有离开。他一直站在那里,任由那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发丝、浸透他的衣袍,只为等姜辞能见他一面。

    雨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始终没有挪动步子,背影在夜色和雨幕中显得格外寂寥和执拗。

    直到深夜,晚娘打着灯笼,巡视院落,听到下人说姬阳还在外面,才惊觉姬阳竟还在府外淋雨。

    她急忙跑回姜辞房中,压低声音禀告:“姑娘,都督……姬都督还在外面淋雨呢!从傍晚到现在,怕是淋了有两个时辰了!”

    姜辞正坐在窗前,听着窗外缠绵的雨声,心头本就有些烦乱。

    闻言,她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耐,终究还是走到柜前,拿起一把素色的油纸伞,递给晚娘,声音清冷而平静,“将这伞给他。你只带一句话,便说……我家姑娘,想见你

    的时候,自会去递话。都督请回吧。”

    晚娘接过伞,看着姜辞那平静得近乎冷淡的侧脸,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这都督,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提着伞,冒着雨走向府门,将那把伞递到了姬阳手中,转述了姜辞的原话。姬阳接过伞,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雨夜中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那把伞,在雨中,又站了许久。

    第三日清晨,秋雨初歇,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空气中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与清爽,让人精神一振。

    姜辞一早醒来,推开窗户,便见院中落叶堆积,被雨水打湿后,泛着深沉的褐色。她走出府门,没有看到刺史府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眉宇间的担忧也散去了几分。

    “今日雨停了,我想吃栗子糕,顺便去寺里给娘上柱香。”姜辞对迎上来的晚娘说道,声音带着几分久违的轻松。

    晚娘见她神色终于舒展,也欢喜地应道:“好,就依姑娘的。”

    主仆二人乘坐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紫川城的街道上。

    马车穿过一条被梧桐落叶铺满的巷子时,姜辞忽地打了一个轻微的喷嚏。晚娘立刻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是昨夜在廊下站久了,着凉了吧?”

    姜辞轻轻摇头,抬手揉了揉鼻尖,笑意不达眼底:“许是秋日里风寒,不碍事。”

    马车行至栗子糕摊子前,姜辞掀起小窗,想透透气,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不远处,却猛然一顿,那道身影,赫然是姬阳,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此时正站在一棵半枯的老树附近,就在姜辞愣神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孩童的惊呼,一个调皮的小孩爬到树上玩耍,结果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树上摔落。

    刹那间间,姬阳抢先一步跃上前,稳稳地在半空中抱住了那个孩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了下来。孩子的母亲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满脸惊恐转为安心,连连向姬阳道谢,姬阳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波澜不惊。

    姜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默默地将车窗放下。

    “姑娘,还吃栗子糕吗?”晚娘的声音从旁传来,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吃。”姜辞轻声应道,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时,姬阳已经先一步走到了栗子糕的摊子前。他低声吩咐老板打包了几份栗子糕,用干净的油纸细细包裹好。

    转身欲往刺史府方向走去,却不期然,正好看见了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姜辞。

    他微微一怔,随即迈开长腿,主动上前。手中的栗子糕递到姜辞面前,他声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丝局促:“正好,这是给你买的。”

    姜辞看着他顿在半空中的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侧过头,对晚娘轻声吩咐:“晚娘。”晚娘会意,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姬阳手中接过了油纸包。

    姜辞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转身欲上马车。

    姬阳依旧停在原地,就在姜辞即将踏入车厢之际,她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淡地抛下一句:“你不是有话想和我说吗?还不跟着?”

    此言一出,姬阳眼底那层晦暗瞬间被点亮,他立刻跟了上去,长腿一跨,跃上了马车前座。马车夫正要拉动缰绳,姬阳已经从他手中接过,他侧过身,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探究:“你想去哪儿?”

    姜辞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紫云寺。”

    姬阳对紫川和凉州并不熟悉,闻言,略显尴尬地顿了顿,最终还是将缰绳还给了车夫,只说了一句:“去紫云寺。”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姜辞像是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一般,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今日我要给母亲上香,不管你想说什么,等我上完香再说。”

    姬阳只能把话憋了回去,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马车内,姜辞打开油纸包,拈起一块金黄的栗子糕,轻轻塞入嘴里。

    紫云寺位于城郊,依山而建,古木参天,佛音袅袅。

    一路上,马车内气氛沉寂,姬阳坐在车夫身旁,几次欲言又止,但姜辞始终未曾开口,他也只好欣赏紫川城外的风景。

    抵达寺门前,马车停稳。姬阳也利落地跳下车,晚娘也下来了,姬阳伸出手,想要扶一把,谁知姜辞出来,直接无视了他,姬阳只好将手收回,默默跟上。

    紫云寺的香火很旺,寺内游人信众络绎不绝,但因地处清幽,倒也显得庄严静谧。

    姜辞步入大殿,晚娘去寻了香烛。她接过三炷清香,双手合十,神色肃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深深拜下。

    姬阳就站在不远处,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她。

    上完香,姜辞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她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站在香炉前,目光凝视着那升腾的青烟,仿佛透过烟雾,能看到母亲的音容笑貌。

    “姑娘。”晚娘轻声唤道。

    姜辞回过神来,又去给紫云寺捐些香火钱。

    姬阳未随她同去,而是停步佛前,静静凝望着供台上的牌位。

    殿内幽静,他虔诚执香,深深一拜,念道:此生绝不再离姜辞半步,誓死护她周全,心中唯她一人。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他声音极轻,字字透着郑重,却恰好被自侧门回来的姜辞听见。她步子微顿,心头忽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将那份情绪悄然压下,转身离开了大殿。

    她来到寺院后方的一棵古老的祈福树下,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随风轻舞。姜辞从袖中取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红色绸带,提笔在上面写下祈福的词句。

    字迹清雅,带着她独有的风骨。

    她刚写好,姬阳便也跟了过来。他看到她绸带上娟秀的字迹,目光微凝,轻声念道:“愿四海晏然,兵革无声,众生安泰。”念到“众生”时,姬阳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想,这个“众生”,应该也包括他吧。

    姜辞正欲将绸带挂上树枝,姬阳却主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绸带,身形轻盈地一跃,将绸带挂到了最高处的一根枝丫上,比其他所有的祈福带都高。

    他稳稳落地,看向姜辞,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挂得越高,越灵。”

    姜辞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对晚娘说道:“晚娘,你先回马车那边等我,我与都督有话要说。”

    晚娘闻言,看了看姜辞,又看了看姬阳,心中了然,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朝着马车方向走去,将空间留给了这二人。

    寺院内,姜辞与姬阳并肩而行。

    “都督有话,直说吧。”姜辞率先开口,声音平静。

    姬阳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目光深邃而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知你那日为何找我纳妾,估摸是因为楚窈怀孕,她攀咬我,跟你说与我有染。姜辞,我发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我没有碰过她一分一毫。那个孩子,是越白的。”

    姜辞闻言,冷笑一声,眼中带着明显的讥讽:“我亲眼看见她从你屋内出来,衣衫凌乱。”

    姬阳的脸色一僵,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懊恼:“那日我叫越白给我更衣,是她自己闯进来的,我给她赶了出去,那么短的时间,我不至于这么不中用吧……”这话说完,姜辞瞪了姬阳一言。

    姬阳赶紧转移话题:“但她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我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发誓,我从未对除你以外的任何女子产生过一丝想法,多看一眼都无。这件事我已经调查清楚了,越白也被赶出府,楚窈被发卖,你大可去东阳侯府打听打听,此事绝无虚假。”

    姜辞的眼神微动,但仍带着一丝不悦:“那你就毫不留情的把我休了?”

    姬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不是你说让我把你休了,放你走?”

    姜辞听罢,猛地瞪了他一眼,眼中带着怒气:“我让你休我,你就休我?你都不问问为什么,你也太随意了,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转头因为一句气话,就落笔休书,姬阳,你当真如此薄情?”

    姬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又克制地停在半空。

    他看着她愤怒的眼神,眼眶渐渐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那日……那日我……”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悲痛,“钟嗣,与我并肩作战七年的好兄弟,他……他阵亡了。东阳军损失

    惨重,他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夫人交代,整个人脑子都是乱的,心如刀绞。我多希望在那一刻,你能来,坐在我身边,跟我说上几句……哪怕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他终究哽咽,低下头去。

    姜辞一时无言,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轻轻堵住。原来那日,竟有如此变故。

    姬阳的声音沙哑,压下情绪,低声道:“可你一进来,不问缘由,只叫我纳妾。我心头早已千疮百孔,一边是兄弟棺椁,一边是你,我一时失控,才做了蠢事。可自始至终,我从未想过与你分开。”

    姜辞望着他眼眶微红,此刻带了几分难得的脆弱,叫人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姬阳从怀中掏出一个虎头护符,那护符被他摩挲得有些旧了,却依然能看出其精巧的做工。

    他将护符递到姜辞面前,声音颤抖:“在青州打仗的时候,每当我想起你,我就会看看它。看着它,我就觉得你在等我回家,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倒下。”

    姜辞垂下眸子,看着那虎头护符,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然一笑,眼里含着浅浅的柔意:“但是休书这件事,原不原谅你,我要看你表现。”

    姬阳怔住,随即眼底亮起欢喜之色。他抬手用力擦去眼角的泪,笑得像个少年:“真的?”

    姜辞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姜辞看着他这副模样,开口道:

    “走吧,时辰不早了。”

    姬阳立刻跟上,步履轻快了许多。

    走出寺门,晚娘已在马车旁等候。她看到姬阳跟在姜辞身旁,两人之间气氛似乎与来时截然不同,晚娘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姬阳主动上前,伸手虚扶了一下。姜辞没有拒绝,径自上了马车。姬阳坐在外面,接过车夫的缰绳,说道:“我记得路回府的路。”

    两人回到刺史府时,夜色早已沉下。

    刚一进门,姜辞便觉屋中气氛凝滞,四下仿佛笼着层说不清的压抑。她心头微跳,步履不由加快,直奔前厅而去。

    前厅灯火明亮,却无人说话,几名心腹侍从神情肃然。楼弃亦在,倚在椅子上,眉眼阴沉,不似之前那般不羁。

    姜辞环视一圈,心头愈发不安。她定了定神,朝姜怀策开口:“爹,出什么事了?”

    姜怀策望着女儿,眸色沉重,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姬阳,喉头哽住,片刻才艰涩开口:“北庭与西凉,不知何时结盟。就在今日,他们联手攻下了我凉州辖下的一座城池……满城血火,已无生还。”

    姜辞手中握着的小物件啪嗒一声坠地,刹那间只觉四肢发冷,脚下虚浮,几乎立足不稳。姬阳眼疾手快,伸臂扶住她。

    第77章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微微跳跃。

    姜辞被姬阳扶住,胸口闷着一股气儿,脑中只觉天旋地转。她咬唇强自镇定,缓缓坐下,视线在厅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案上铺着凉州地形图,主城紫川为心,数座要隘星罗棋布。

    楼弃斜倚椅背,神色冷峻,姬阳站于地图一侧,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气。

    片刻后,楼弃起身,来到沙盘前,语气里少了往昔的玩世不恭,只剩下冷冷的杀意:“北庭和西凉的人,不会就此罢手。紫川若失,凉州必陷,回头他们必然会联手先后攻下东阳与瀚北。”

    银霜此时也赶到,她踏进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到一旁。

    姜怀策紧随其后开口,声色沉稳:“燕王说的没错,若紫川有失,大家皆危。今日之议,务请诸君直言无讳。”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姬阳说道:“凉州此刻和东阳是一体的,亦是天下要冲。只要我还在,凉州一日不失。无论北庭西凉如何合兵,我姬阳誓守此城,寸土不让。”

    楼弃闻言,唇角微挑,嗤笑一声,语带傲气:“都督好气魄。不过凭凉州如今兵力,单凭一城死守,不过饮鸩止渴。紫川虽固,若西凉主攻,北庭绕道袭扰后路,凉州腹背受敌,终难久守。”

    姬阳神色不变,只道:“那不妨先说说你的法子。”

    楼弃目光在众人间一扫,语气强硬道:“紫川为主,贺阳、临渭、孟津为辅,三翼环守。西凉主力必自西路直扑紫川,意在速战速决,北庭骑军惯用迂回,恐从贺阳以北山道而下,突袭临渭,断我东南粮道。”

    姬阳拧眉,沉声道:“贺阳城外有渭水绕城,山道崎岖,北庭虽善骑射,然若遇雨,泥泞难行,可伏精锐弓手于山隘,阻其锐气。临渭城三面环林,两侧丘陵,极宜设疑兵、夜袭扰其营。孟津扼守西南要道,是西凉后勤必经之地。此处虽兵少,但可埋伏死士,专断敌粮草,令其军心动摇。”

    姜怀策缓步上前,拢袖开口,语调清冷:“凉州军近年不曾出战,颇为萎靡,如今可用之兵不及昔日半数。瀚北与东阳各自腹地空虚,若全数调兵,反会引狼入室。此战唯有精兵应敌、巧用地势。若敌强攻紫川,可暗设疑兵于孟津,夜袭北庭骑兵后路。贺阳与临渭务必守住,不可一朝失守,否则全线溃败。”

    姜怀策目光炯炯,环顾众人,缓声问:“诸位可有良策,守得三方,挽得险局?”

    这时银霜忽然站出来,她声音平稳道:“以兵力而论,凉州现有精锐一万、乡兵五千,能战之卒不过一万五。”

    姬阳补充:“紫川虽固,然正面难守。我要在西郊布防,利用紫川西城外的盐池湿地,修筑鹿角、拒马,限制敌军冲锋。大营驻于城北,北庭若转而合围,可令机动兵力夜出西门,策应临渭与贺阳,切忌死守不出。”

    楼弃点指地图一角,道:“北庭粮道自北山穿过,可以派人夜袭其辎重,只需一把火,北庭必乱。而西凉远道而来,后勤缓慢,若能于孟津外设伏,截其运粮,拖上三五日,敌军不战自溃。”

    银霜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可带死士二百,夜探孟津要道,我出生那边,地形我熟悉,若有敌粮车、辎重,能劫则劫,不能则毁。”

    姜怀策点头:“如此,三城为犄角,紫川为心,四方策应。若一城不守,必出兵救援,不可弃地不顾。都督,燕王、银霜,此战须精诚协作,若敌分兵,我军亦须变化,切莫拘泥死守。”

    姬阳目光如炬,沉声道:“敌虽众,我三军协心,未必不可破敌。”

    楼弃森然一笑,走到姬阳身边说道:“没想到我们打了这么久,竟然因为凉州成为了同盟,你我同心,定叫北庭西凉,来多少,葬多少。”

    姜怀策环视众将,神情郑重:“今夜之后,凉州存亡,系于诸位一念之间!”

    楼弃大笑:“我倒要看看,北庭西凉这帮宵小,如何啃下我们这块硬骨头。”

    姬阳望着姜辞,眼中映着烛火微光,他声音低缓:“你且宽心。我在一日,便以性命守你所念,护你所系。”

    “姜辞,我所做诸事,并非只为你原谅。只是既当初对你许下承诺,便必当履行。先前我已遣人驻守凉州,此刻可先调其援,随后即刻飞书汀洲,令陆临川率军驰援,后援当不会迟至。”

    楼弃冷眼看着二人间的气氛,轻哼道:“姬阳,你我此前战场未分高下,这一次,我定要杀得比你多。”

    姬阳斜睨他一眼,嗤笑一声:“那就走着瞧。”

    姜辞静静听着,神色如常,指尖却微微收紧。她垂眸半晌,低声道:“你总是如此自作主张。”

    语气淡然,却藏着一丝温柔。她抬眼望向姬阳、楼弃,神色分外认真:“但不管如何,我只盼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说罢,她又望向银霜,微微一笑:“还有你,银霜。”

    银霜轻轻颔首,唇边带了点少年气的洒脱:“小姐放心,我定会好好活着回来。”

    姜怀策目光炯然,语声沉稳中带着难掩的激动:“诸位愿共赴国难,护我凉州,姜某无以为报

    ,只能代凉州百姓拜谢二位。”

    话音未落,他已欲下拜。

    楼弃疾步上前,伸手将姜怀策扶住,正色道:“刺史大人不必多礼。我等自当同舟共济,共守此地。”

    姜怀策眼中微微湿润,哽咽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时不我待,北庭西凉狼子野心,稍有迟疑,便要溃堤千里。都督、燕王,可还需再做准备?何时出发?”

    厅中气氛骤紧。姬阳与楼弃对视一眼,神情皆是决然,异口同声答道:“现在。”

    语声铿锵有力,众人心头一振。

    临行之际,姬阳走到姜辞身前,目光沉静中带着柔色。他低声道:“你等我回来。”

    语罢,他眼中掠过一丝不舍,却转身而去,背影坚毅。楼弃紧随其后,银霜提剑跟了上去,三人一道,疾步出了厅门。

    厅中余烛摇曳,姜辞站在原地,心揪在一起,久久未动。

    姬阳等人离去后,夜色如墨,将整个刺史府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姜辞的内心隐隐惴惴不安,她回到院中,只觉一股无形的重压袭来,让她喘不过气。

    乌云悄然遮蔽了半轮残月,片刻后,细密的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窗棂之上。

    她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任由带着凉意的夜风拂过面颊,望着外头幽冷的天色,神情一片茫然。

    晚娘见状,心疼地快步上前,将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肩头,柔声道:“姑娘,外面太凉了,您莫要受了寒。这般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姜辞却像未曾听见一般,依旧站在原地未动,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低声呢喃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是空落落的,抓不住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助。

    晚娘上前一步,轻声劝慰,试图驱散她眉间的愁绪:“姑娘,有都督与燕王在前方,他们皆是征战沙场多年之人,运筹帷幄,所向披靡,必然自有法子守住凉州。您只需守在府中,静候佳音便是,莫要多思多虑,伤了身子。”

    姜辞沉默半晌,忽然回身望向晚娘,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那份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而分外的坚定。

    她语气轻轻,却字字清晰:“晚娘,你去库房,把前些日子买下的那些布匹,全都拿出来。我想……我想做护符,给所有为凉州而战的将士们,都做一个。”

    “虽说护符未必真能护人周全,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算替他们祈一份平安,求一份心安。”

    晚娘闻言,眼中微湿,被姜辞这份心意所感染。她连声应下,转身便去了库房。不多时,便带着人将成捆的布匹搬了出来,堆满了屋子一角。

    姜辞看着案上堆叠的布料,指尖轻轻抚过,做了一个决定。

    “明日你随我去望月楼,那楼最高,视野也最开阔。”

    晚娘虽不明所以,但见姜辞神色坚定,便也点头应下:“是,姑娘。”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晨曦初露。

    姜辞亲自吩咐下人,将成匹的布料整齐地抬至望月楼前。她今日身着一袭深色衣衫,亲自招呼城中会女工的人前来相助。

    望月楼前很快便聚集了许多人,皆是凉州城中的寻常百姓,其中不乏妇孺。

    有人低声惊呼:“那不是刺史大人的千金么?”

    “是姜辞姑娘,她常常周济咱们,是个心善的好姑娘。”议论声中,带着敬意与好奇。

    姜辞立在楼下,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扫过众人,声音柔和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眼下凉州多难,战火在外。是东阳与瀚北的将士们,不远千里,抛家舍业,为我们守护家园。此刻虽刀兵在外,咱们不能上阵杀敌,不能执戈卫国,但也能为他们尽一份心力。”

    她顿了顿,目光中带着恳切与温柔,仿佛能直抵人心:“我在丰都时,曾见那边将士出征,家女眷皆会亲手为他们缝制护符,祈愿平安归来。”

    “我也希望,如今咱们凉州的百姓,能把所有为守护凉州而战的将士,都当作自家亲人,为他们缝制护符,为他们祈祷归来。这不仅仅是一个护符,更是我们凉州万民的期盼,是他们身后最坚实的后盾。”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感染力,让在场的百姓们纷纷动容。

    会女工的妇人们纷纷应声,有人当场卷袖,有人回家取来针线盒,还有人带来自家女儿一起帮忙。

    望月楼下,布匹铺开,针线交错,城中妇人们或坐或立,一同缝制护符。

    阳光透过雨后初晴的天色洒下,微光落在每个人虔诚的眉眼间。姜辞也在其中,低头一针一线,仿佛将满腔的挂念,都缝进素布之上。

    有人悄声道:“但愿这些护符真能保佑他们安然归来。”

    姜辞闻言,只抬头对着晚娘轻声一笑。

    这三日里,望月楼前临时支起的棚子下,针线穿梭。姜辞带领着一众绣娘、巧手妇人,日日坐于案前,桌上堆着裁好的素布和彩线,棚外则是雨后清寒、天光渐晴。

    护符越绣越多,渐渐堆成一座小山。姜辞拾起一只,见上头绣着细细的平安二字,字迹温润如玉,再取一只,是紫罗兰花的纹样,是凉州最常见的花。

    也有巧手人家,将自己的祈福用细软花线密密缝进护符里。

    姜辞一一看过,只觉心头渐暖,仿佛那些祝愿与挂念都在掌心缓缓流淌。

    黄昏时分,晚娘收起桌上的针线,轻声问道:“姑娘,这些护符都绣好了,接下来可还要吩咐什么?”

    姜辞抬眸望向西天,残阳在屋檐下渐渐染红了天色。她收敛心绪,语气温柔却坚定:“我亲自送去前线,让将士们知道,凉州的百姓,也在远远地记挂他们的安危。”

    “明日一早就出发。”

    第78章

    第二日一早,天色有些阴沉。

    姜辞没有丝毫耽搁,亲自指使下人把装满了护符的箱子抬上马车。

    她又想到前线战事吃紧,军需物资恐怕难以跟上,便对晚娘说道:“此番随行军医的东西也不一定够,我们多带些东西,草药、纱布、金疮药……前线免不了伤者,我们能搭把手就帮帮他们。”

    晚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也立刻应道:“好的,姑娘,我这就去叫人准备。”

    话音刚落,刺史府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姜怀策连衣服都未曾穿好,只披着一件外袍,便匆匆跑出府门,一眼便看到了停在门口的马车和正在忙碌的姜辞。他脸色骤变,急声问道:“姜辞!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辞转过身,看着父亲焦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坚决取代。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爹,女儿去做自己能做的。”

    姜怀策听罢,心头猛地一跳,他一把拉住姜辞的胳膊,想将她拽回府中:“你给我回来!你不能去!今日你姐姐便要到了,你们俩都给我好好待在家里!”

    姜辞挣脱开姜怀策的手,目光直视着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倔强:“爹,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家里等消息,我更做不到自己的夫君在前线拼命,而我却在家中安然入睡!”

    “夫君?!”姜怀策闻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怒声呵斥道:“他都把你休了,你还一口一个夫君,你羞不羞!你给我回去!”

    “我俩是误会!”姜辞厉声解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爹,这个你就别管了,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去!”

    姜怀策气得哼了一声,指着她道:“你从小就像屁股长刺一样坐不住,但今日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不能让你胡来,更不能让你做主!”

    姜辞听着父亲的呵斥,心中百般滋味。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但此刻,她已无法退缩。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膝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仰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她强忍着没有落下。

    “爹,女儿此番去,并非只为姬阳一人。”她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你若要我回去,那就……那就横着抬回去!”

    说完,她对着姜怀策,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恕女儿不孝,这件事,女儿不能听您的。在他们愿意为凉州出征的那一刻,他们就与凉州绑在一起了,我……我走了!”

    说完,姜辞站起身来,晚娘那边的物资也已准备妥当,下人们将需要的东西都搬上马车。

    姜辞最后看了一眼姜怀策,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她没有再犹豫,毅然决然地上了马车。

    姜怀策站在府门前,忍不住泪流满面,看着马车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他猛地跺了一下脚,只觉这一别,竟像隔了生死。

    马车启程,晨风里还残留着夜雨未散的湿凉。

    姜辞坐在车厢里,双手环膝,呆呆地望着窗外薄雾迷蒙的天色。

    府门外隐约传来姜怀策低低的抽泣声,她心头酸涩,却不敢回头。

    晚娘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她,见她不言不语,便低声劝道:“姑娘,老爷他……到底是担心你。”

    姜辞闻言,半晌才缓缓道:“我知道爹心疼我,可是晚娘,有些路,是我非走不可的。凉州是咱们的根,我不能在屋檐下等着别人为我拼命。”

    说着,她低头取过一只护符,指尖缓缓摩挲,眸色温柔而坚韧:“有时候,我真羡慕男儿身,可以提刀上阵,不必顾虑太多。但我既为人女,只能将这一腔心意,缝在这些护符里,给他们做后援,也不输任何人。”

    晚娘红了眼眶,强自欢笑道:“姑娘别多想,您能做的已经比旁人多太多了。老爷他嘴硬心软,咱们也一定回平安归来的。”

    姜辞笑了笑,轻轻点头,不再言语。

    马车一路行至凉州街巷,沿路的百姓都知道姜辞要送护符去前线,纷纷自发上街相送。有人将刚出炉的干粮递上马车,有老妇在巷口遥遥拜了三拜。

    有人小声道:“只盼姜姑娘平安回来,咱们的将士也都能平安回来。”

    姜辞隔着车帘,听着这些细碎的祝愿,只觉心头愈发沉静。她合上车窗,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颠簸行了两日,终于在傍晚前抵达前线营地。天色阴沉,远山浮着暮霭,暮色中,那座本应安宁的小城早已面目全非。

    姜辞掀开车帘,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狼藉与焦土。

    城墙残破,垛口残缺,一片片焦黑的痕迹尚在冒着余烟。

    路边是四散奔逃的百姓,有妇人怀抱襁褓的婴孩仓皇躲避,也有老者颤巍巍扶着墙根而行,神色惶然,似随时会倒下。几处民居的屋顶塌陷,梁柱烧焦,瓦砾间仍残留着不久前战火的味道。

    姜辞的心猛地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抬手掀帘下车。晚娘紧随其后,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地扶住她胳膊。

    两人穿过斑驳街道,朝营地行去。

    前方是一大片用木桩和麻绳围起的营地,守军见她衣着非俗,虽惊疑却未阻拦,赶紧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而出,正是陆临川。他一见姜辞,神色错愕,惊声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姜辞略略点头,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也坚定:“姬阳呢?”

    陆临川收起惊讶,拱手回道:“都督带了小队人马去探贺阳方向的小道了,应该快回来了。”

    闻言,姜辞总算松了口气,手扶胸口,微微喘息了一瞬。

    “我带了些东西来,有前些日子做好的护符,还有些药材。陆司马烦请派人去车上搬下来,分给军中。”

    “属下遵命。”陆临川应下,立刻吩咐几名士卒前去卸货。

    姜辞步入营帐,坐下歇息,可心却始终悬着。

    等了一阵,外头天色渐黑,火把一支支点燃,听着外头阵阵军号,心神未定。她时不时望向门口,等得久了,终是起身出帐,一路走到外营。

    夜风微凉,她站在帐门前望着远方,浓云低垂,火光摇曳。忽而,一批伤兵被从前方抬回来,血迹斑驳,呻吟不断,气息微弱,被送往东侧救护帐。

    姜辞立刻快步跟了过去,看到两个军医在为伤兵处理伤口,忙得不可开交。她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上前帮忙。

    其中一名军医一回头,见是她,顿时大惊失色:“夫人,您别碰,这些都脏!”

    姜辞神色镇定,声音平缓却坚定:“我不在意,晚娘,快拿清水来。”

    晚娘应声,提了水过来。姜辞亲自打湿帕子,蹲身给一名伤兵擦拭干涸的血污,小心地避开伤口,再一点点帮他清理泥土与烂肉。

    军医仍惊讶难当:“这……您一个女子,怎可——”

    “我知道怎么做。”姜辞低声打断他,“你们忙不过来,我能搭把手。”

    她语气轻柔,却毫无退让。

    帐中血腥气与药味混杂,姜辞手上沾满了血迹,却丝毫不曾皱眉。她认真地帮每一个伤员擦拭处理,动作尽力温和。

    就在这时,姬阳回来了。

    他方一进营,便一眼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立在火光旁,鬓发微乱,袖口早已被血水浸湿,正俯身照料伤者。

    “姜辞?”他声音低哑,带着未褪的风尘与惊讶,从她身后响起。

    姜辞闻声,缓缓直起身子,回过头,看见姬阳站在火光前,眼神沉沉。

    她将手中帕子丢入盆中,用袖口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走上前来,语气平静:“我担心你们,也想来做点什么。”

    姬阳眉头蹙起,语气严厉:“你简直胡闹,这里是前线,不比刺史府,太危险了,你得立刻回去!”

    姜辞却猛地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我信你能护我,我也愿意留在这里。”

    火光下,她眼神明亮。

    姬阳低头看着她紧握自己袖口的手,良久未语。

    半晌,他终是叹了口气,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那你别出营地。”

    姜辞抿唇一笑,眼底星光微动:“好。”

    姬阳与姜辞并肩走到一处空地,夜风轻轻吹过,姜辞将披风拢了拢,望着前方那一列列整肃的军帐,忽然开口:“姬阳,我带来了凉州百姓为你们绣的护符。”

    姬阳脚步一顿,偏头看她,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

    姜辞望着他,语气温柔而坚定:“你们为凉州而战,凉州百姓自然也记挂你们。我带着护符随我一同送来,想分发给将士们,盼

    他们战场平安。”

    火光在她眼中跳动。

    姬阳神色微动,眉眼柔了几分。他看着她,低声道:“你辛苦了……谢谢你,记挂他们。”

    姜辞轻轻摇头:“不是我一个人,是整个凉州百姓。”

    她话音刚落,姬阳已转身唤来军中传令兵,吩咐:“去,把各队将领都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不多时,各小队主将纷纷赶来。姬阳站在帐前,望着他们,沉声道:“夫人此次前来,带来了凉州百姓所绣护符,每人一枚,愿你们身赴战阵,平安归来。”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姜辞。

    姜辞点头,上前命人将护符箱打开,那些护符按小队整齐分装。

    军将们一一领下,虽无言多言,却眼神肃然,抱拳作礼。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帐外响起。

    “我们瀚北军,可还有份?”楼弃负手而入,唇角勾着一贯的痞笑。

    姜辞见他来,含笑点头:“自然。此刻凉州危难,东阳、瀚北为一体,我怎会落下你们?”

    楼弃转头吩咐道:“去,把人都叫来,把护符领了。”

    瀚北军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将护符领光了。

    待众人退下,帐前人声散尽,姜辞从怀中取出两枚细巧的护符,小心地放在掌心,递给眼前二人。

    “这是你们两个的。我亲手绣的。”

    姬阳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微变。他接过自己的那一枚,看了一眼,却眼神沉了些,再一抬头,盯着姜辞道:“你怎么还给他绣了一个?”

    楼弃早一步伸手,将护符拿在手中。他低头细看,轻轻挑眉:“幽州的迎春花?还带香的。”

    他将护符凑到鼻前轻嗅,上面有淡淡的女子香气,他神色却像掺了几分认真,“谢了,我会好好珍惜。”

    姬阳顿时不悦,伸手便要去抢:“不行,他的得给我,他自己去箱子里挑。”

    楼弃侧身一闪,将护符举到头顶:“你堂堂东阳都督,连护符都要跟我争?”

    姜辞看着两人要闹起来,抬手拦住:“别闹了,我也给银霜绣了一个,等她回来,我一并给她。”

    姬阳闻言,神色稍缓,似是妥协,嘴里却还念叨着:“所以我们三个,一人一个?”

    “嗯。”姜辞点头,眉眼温和,“你这个,是我最早绣的。”

    姬阳低头,看着掌中护符。那是一个小小的虎形,绣得并不十分工整,却极有神采,像她往日送他的护符,颜色、形状都依着那一只仿做。

    他将它揣回怀里,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得意:“反正……这个是独一无二的。”

    夜已深前营渐归寂静,远处偶有犬吠与哨声交织。

    姜辞站在营地中央,望着四周的营帐,不禁轻声问道:“那我今晚住哪儿?”

    姬阳闻言回头,语气自然道:“战事紧张,没腾出多余的营帐……你就睡我那儿吧。”

    姜辞怔了怔,随即问:“那你呢?”

    第79章

    话音刚落,楼弃从旁笑着插话,将胳膊毫不客气地搭在姬阳肩上,一脸不怀好意的打趣儿:“他当然是跟我一起了。等等,你们二人……不会到现在还没同房过吧?”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一静。

    姜辞脸颊一下染红,眼神慌乱地别开。

    姬阳也一噎,耳根微微泛红,抬手就将楼弃的手臂推开,沉声道:“胡说八道!现在正在打仗,我是主将,怎可携女子入帐?这让底下将士看到,还以为我心思不在战局!”

    楼弃见他急了,反倒笑得更欢,嘴角一扬,语气调侃:“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姬阳懒得理他,转身走到姜辞面前,神色柔和了些,语气低下几分:“这一路你也累了,先去歇息。我带你去我的帐里。”

    他说着,抬手引路,领着姜辞穿过一排排营帐。两人脚步都不快,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在一处略偏的营帐前停下。

    姜辞掀帘而入,眼前所见皆是简单陈设:一床一案,一盏灯,几卷兵策堆放在角落,屋中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什。

    但她并未嫌弃,反而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回头笑道:“你住得倒也清苦。”

    姬阳轻咳一声:“这是临时营地,将士们都差不多。”

    他顿了顿,又走近几步,低声叮嘱:“夜里气温低,你带够了被褥吗?我这里太简陋,你身子弱,若是受寒生病,我……”

    姜辞轻声打断他:“放心吧,晚娘都给我备好了。”

    姬阳闻言轻轻点头,目光里松了口气般的神色掠过。他道:“那你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整备军务,我怕走动吵着你,你应该也不想跟我共处一室,我去楼弃那里。”

    说罢,他转身欲出营帐。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离开,灯火将那背影拉得又长又孤独。

    她抿了抿唇,喉头忽然动了动,几次想开口唤住他,心中翻涌的念头在舌尖打转,终究在他掀帘而出前,止住了。

    她只是轻轻低声呢喃一句:“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说完,她走到那张仅有薄褥的行军榻前,俯身轻轻按了按,掌心触及的,分明只是冰冷坚硬的木板。她指尖微顿,眼中掠过一丝怔然。

    这时,晚娘端着被褥进来,默默帮她铺床。看着这简陋至极的营帐和地上薄薄的褥子,她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姜辞轻声开口:“晚娘,在这前线的日子里,你得跟我一起歇下了。”

    晚娘放下被褥,眼里泛起怜惜,语气低低地:“老奴这副身子,睡哪儿都成,就是苦了姑娘……哪曾睡过这种地方。”

    姜辞却神色淡然,只抬眼望了望四周,语声轻缓:“可这样的地方,他大概,已经睡了很多年了。”

    另一边,楼弃主将营帐外,姬阳披甲而立,望着一卷摊开的地形图,神色沉静如磐。篝火旁,沙盘未撤,残烛摇曳。帘外忽有脚步声传来,熟稔而张扬。

    楼弃走进,嘴角却带着一点嘲意的笑:“这么晚了还不歇?都督,莫不是担心得睡不着?”

    姬阳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以前你带着面具的时候,我没觉得你话这么多。”

    楼弃一笑,走至案前,也不避讳,坐在一旁的案几边,指尖随意在沙盘上点了点,说道:“明日这一仗,是咱们头一回并肩作战。我很好奇,你真信我?”

    姬阳道:“你若想叛,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哦?”楼弃一挑眉。

    “那日望月楼。”姬阳淡声,“你不是也放了我一条生路吗。”

    楼弃似乎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忠义之言。”

    他顿了顿,忽然正色:“姬阳,明日之后,无论谁活谁死,凉州都得守住。”

    姬阳点头,声音低哑而坚定:“那是自然。”

    短暂的沉默后,风越来越大,二人回到营帐内,楼弃靠着椅背,仰头看向帐顶,喃喃道:“你说她……怎么胆子这么大?一个人带个老仆就来了。”

    姬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

    良久,他道:“她从来不是一个退缩的人,我与她相识这些日子算是看清了,她这个人,做事从不管对与错,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她既然来了,就早想好了。”

    楼弃转头看他:“确实是个倔的,在宁陵就看出来了。”

    姬阳收回视线,搬来一个小沙盘。

    楼弃没再说话,帐内陷入短暂静默。

    又过了一会儿,姬阳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战是在何处?”

    楼弃哼笑:“当然记得,沂川西境,瀚北轻骑绕后,你吃了个暗亏。”

    姬阳斜睨了他一眼:“若不是有人放水,瀚北能轻骑绕后?”

    楼弃抬手作揖:“承认了,那一仗你输得不冤。”

    姬阳不屑一笑,语带讥讽:“我第二次在安平见你,一路把你打得躲回幽州,你的铁骑也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倒是那时候我一直纳闷,手下人都说那位瀚北小燕王为何总戴着面具。我还想,是不是生得太磕碜,见不得人。”

    楼弃懒懒摸了摸下巴,挑眉道:“去你大爷的。本王这张脸,可是迷倒万千少女。”

    两人都笑了,但笑意很快散去。

    楼弃低声问:“若你我都战死沙场,你希望她记住你什么?”

    姬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淡淡道:“若我战死,我希望她忘了我。”

    楼弃的眼神动了动。

    他

    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姜辞给他的护符。

    夜色愈沉,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重重叠叠落在沙盘之上。

    半晌,姬阳低声开口:“你我此战,无路可退。”

    楼弃嗤笑道:“那就杀到底。”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再言语。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营地仍笼在晨雾未散的微寒中。

    姜辞和晚娘早早将准备好的热汤和干粮,一样样打包好,亲自送至营前。

    姬阳披甲束带,正俯身擦拭佩剑,动作沉稳如昔。

    楼弃则坐在一旁,低头啃着肉饼,一边咂嘴道:“真有味儿,比咱们军中那些柴火糊了的饼子强多了。”

    姜辞递上另一包干粮,看向姬阳,轻声道:“赶了夜风,热食也撑不了多久,你先吃点。”

    姬阳接过,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眉头微动,只低声应了句:“谢谢你。”

    饭食未尽,他忽然起身,束好披风,取过战盔。

    姜辞怔住,心头一紧:“这就要走了?”

    “前线来信,说敌军今晨或有动作,必须立刻赶过去。”姬阳语声低沉,披风猎猎,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今日我们走,是为一场定胜负的仗。”

    楼弃站起身,戴上那副熟悉的铜面具,语气轻快:“你放心,我们俩联手,北庭西凉,啃不下我们。”

    可姜辞的心却蓦地被攥紧,她看着姬阳,莫名觉得心底那不安已化成实质,堵在胸口,说不出口。

    她犹豫片刻,喊了一声:“姬阳——”

    男人回头,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温色。

    姜辞快步冲过去,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带着点突如其来的急切,像是怕他再走一步,就再也没机会。

    “我等你回来。”她声音发颤。

    姬阳怔了一瞬,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头也骤然一紧。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语气罕见地柔和:“还没亲口听到你说你原谅我了……我怎舍得死,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说着,目光沉沉,像是在刻意压住什么:“你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说完,他转身翻身上马,甲胄随身震响,一如他决然的背影。

    楼弃将披风往后一掀,回头对姜辞咧嘴一笑:“你的肉饼,很好吃。”

    说罢,一抖缰绳,随姬阳并骑而去,大军随后缓缓开拔,旌旗烈烈,卷起漫天风沙。

    姜辞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身形隐入灰蒙的晨雾。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闭上眼,低声念着:

    “愿你们旗开得胜,安然归来。”

    他们一走,姜辞便再未能安心片刻。

    她不顾寒意,留在营地协助军医照顾伤兵。

    外头下了第一场初雪,营帐之内却灯火未熄,她挽起袖子,替人敷药止血、端水熬药,指尖早已被冻红。

    每日傍晚,等营中诸事都暂歇下来,她便会走到营地边缘的高坡,站在那,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天地间冷寂无声,她披着斗篷,风一来,吹得衣摆哗哗作响。

    她站着,目光落在那片北方的荒山黑影间,心中反复念着:他也许下一刻,就会从那片黑暗中走出来,带着熟悉的味道,唤她一声。

    可每一次,都只等来更深的夜与更重的沉默。

    而另一边,寒风穿林,战马嘶鸣。

    银霜带着一支轻骑疾驰穿过密林,连夜赶赴前线,在孟津以西与姬阳、楼弃所率主力军会合。

    三人立于破庙之上,披甲执戈,山风裹着火光,楼弃眸中杀气暗涌,道:“他们既敢来犯,便莫怪我们迎头痛击。”

    银霜冷声应道:“我已经带人夜探过敌营粮道,皆在图上这几处,今晚便动手。”

    姬阳眸色沉凝,低声道:“好。战鼓响起时,便叫他们知道,凉州,不是他们能轻取之地。”

    火光摇曳,风雪交加,一场浴血鏖战,已悄然逼近。

    北庭与西凉联军卷着铺天盖地的黑旗,沿着山道向南疾压,铁骑如流,声势骇人。

    天色未亮,凉州联军已在预定战线上布好阵列,姬阳与楼弃并肩立于高坡之上,眸光沉冷地望向远方。

    “来了。”姬阳低声道,目光如刃。

    楼弃咬了根草杆,一如既往漫不经心:“气势倒是不小,他们从哪儿搜罗这么多人。”

    “西凉走西路,北庭绕北山,果然分进合击。”姬阳眸光沉定,回首看了眼阵列,“弓骑准备,按昨夜布置行事。”

    楼弃收起笑意,取下背后的长矛,眼中杀意渐浓:“银霜那边也就绪,等敌军陷入,我们便断其锋芒。”

    天光乍破,敌骑骤至。

    第一阵突袭正面撞上姬阳所布鹿角、拒马,敌势受阻,紫川军弓手登高射箭,箭雨密布,顿时将一波骑兵压制下来。

    楼弃见状大笑一声:“这开局,够利索!”

    他挥手下令,自家军骑从侧翼杀出,与姬阳铁骑合围敌军前锋,战线一时间胶着。刀光交错,血肉横飞,喊杀声震天动地。

    片刻后,斥候急驰而来,急报:“西南银霜校尉一队已入敌后,斩敌粮车两列,正欲突袭敌侧翼……”

    姬阳眉头微松,却在此时,第二骑斥候急报:“不妙!银霜中伏!西凉早设陷阵,她被困于河谷之中!”

    楼弃脸色一变:“她带的不过二百人!”

    姬阳脸色沉了下去,转身欲走,楼弃一把拽住他:“你不能去!她那边已成死局,现在一动主阵,我们这边就要被撕开!”

    姬阳目光森冷:“银霜是姜辞在乎的人,她若被擒,生不如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陷入绝地。”

    楼弃咬牙:“你疯了吗?现在是决战之时!”

    姬阳拽住缰绳,目光如铁:“要么你与我一同破局,要么,我一人去。”

    楼弃瞪了他一眼,终是吐出一句:“大爷的,你总是这副不要命的性子。”他扯开披风,“走,去救她。”

    二人临阵改策,命副将暂稳主阵,自己则率两百骑飞驰西南。

    风如刀,尘如盖,山谷之间烟尘滚滚,银霜所部已与敌军短兵相接,阵线被包围压缩至谷地中央。

    姬阳眼见此景,面色铁青,一声令下,战马扬蹄,长戟破空,亲率兵锋横冲谷口。

    敌军未料此时有人从外杀入,一时阵脚大乱,姬阳挺枪连破三列骑阵,强势撕出一条血路。

    银霜衣上染血,仍手执长刀,与两名亲卫护住残兵。

    “都督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喊。

    姬阳未答,只吼道:“跟我走!”

    楼弃从谷口另侧突袭而入,与姬阳夹击,一举将敌军分割。银霜受伤后力,姬阳命楼弃:“你带她先走!”

    楼弃怒道:“你一个人要干嘛?”

    姬阳已策马杀入敌军中央,冷声道:“断尾。”说完马蹄高抬,他毫不犹豫冲了回去。

    战火蔓延,山谷间回荡着马嘶人吼。

    银霜被救出,楼弃掩护她撤退,回望山谷时,火光中只见姬阳带人战数敌,身影如孤狼,渐被烟尘湮没。

    “姬阳!”楼弃欲返,却被手下死死拉住,“燕王,援军快到了!我们得赶回去,不然那边就失守了!”

    楼弃不得不照顾大局,只能丢下姬阳,带着受了重伤的银霜赶回去。

    “姬阳,你要活下来。”

    ……

    黄昏时分,援军赶至,斩敌溃围,硝烟渐散。

    谷中满地尸骸,战马尸体横陈,唯不见姬阳。

    第80章

    楼弃搜遍战场,只寻得他一缕血迹与残碎铠甲,还有一个虎头护符,他捡起来,握在手心,良久未语。

    他命人,将东阳军和瀚北军的尸体都运会营地,等回去,找个地方给他们好好下葬。

    凉州联军,终在这一役击退北庭西凉主力,保住紫川。

    但,损伤惨重,差点被歼灭,姬阳也下落不明。

    胜而无欢。

    此时,营地一角的药棚内,姜辞正弯身守在炉边熬药,药锅翻滚。

    她静静守着火,

    一言不发。身后晚娘正忙着将已晒干的伤布收拢,忽听哐啷一声轻响,姜辞手中搅药的长勺掉在地上。

    “姑娘!”晚娘心中一紧,快步上前。

    只见姜辞脸色微白,紧紧按住胸口,眉头拧成一团,似是疼得透不过气来。

    晚娘连忙扶住她的臂:“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快别熬了,我来,你先歇一歇。”

    姜辞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脸色仍带着一丝倦意和怔忡:“不是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才忽然……心口像是被一把刀刺了一下。”

    话音刚落,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报——!”一声高喊震得人心一颤。

    一名浑身染着灰尘的小兵策马疾驰而入,声音还未完全落下,人已翻身下马,奔向中军大帐方向:“北庭与西凉大军已退!我军险胜,凉州守住了!”

    姜辞一怔,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反应过来后,泪水瞬间涌上眼眶,连药也顾不得,提着裙摆飞奔了出去。

    “你说什么?!”她冲到那报信的小将跟前,急切问道,“你是说……我们赢了?他们……他们要回来了?”

    那小将被她突然拦住,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是,是的!燕王正在带人清扫战场,安顿伤员,最快明日中午就能回转驻地。”

    姜辞再也忍不住,泪珠滚落而下,仿佛将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惶惶不安尽数冲散。她回头望向晚娘,眼中噙着光:“晚娘,他们就要回来了。”

    晚娘眼中也泛起泪意,走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是啊,姑娘,咱们熬过来了。他们都好好的,胜利归来。”

    那一夜,姜辞总算能卸下心头的重担。

    晚娘早早替她烧好了热水,将帐中炉火加旺,又换了干净的衣物与厚被。姜辞浑身还残留着草药的味道,却终于能放松下来,褪去外衣,泡入温热的水中。

    水雾氤氲,她闭上眼,浸泡在安静的热汤中,只觉这些日子积攒的寒意与疲惫,一点点被蒸散开来。

    泡完后,她靠在榻上,晚娘替她掖好被角,语气轻柔:“姑娘,歇一歇吧,梦里也好等他们。”

    姜辞点了点头,闭上眼时,唇边终于浮起一点淡淡的笑意。

    这一夜,风雪犹在,帐中一片静谧,连风声都轻了几分。

    等姜辞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雪也停了,阳光透过帘缝洒进来,微微泛着暖意。

    她躺了片刻,像是还未从梦里醒透,直到晚娘轻手轻脚地掀帘进来,笑着说道:“姑娘醒了?”

    她这才揉了揉眼,点点头,坐起身来。

    “今日给我梳个好看的发髻吧。”她语气温温的,带着些久违的明快,“今日,他们该回来了。”

    晚娘一怔,随即笑道:“好,给您梳一个最俏的。”

    梳发的时候,姜辞特意挑了一身干净的橘色曲裾,衣角绣着隐约的海棠纹,外披一件暗红色披风,颜色暖,神色也喜。

    她坐在榻前,拿起一只漆盒,从中捡出两支簪子,在发间比了比,转头问:“晚娘,你觉得哪支更合适?”

    都是她随行时带来的,素日极少佩戴。

    晚娘笑着答:“姑娘戴哪支都好看。”她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清润,眼中带光,比这几日来都更有生气,“可惜这帐中没有镜子,不然让您自己看看。”

    姜辞轻轻一笑,语气带着调侃:“那你就好好看看我,告诉我我现在什么样。”

    晚娘宠溺的抚摸着姜辞的头发:“姑娘就是披麻袋都好看。”

    姜辞被她逗笑,转而又抿了抿唇,自语般说:“好久没好好打扮了……他若见着,应该会笑吧。”

    收拾妥当后,她掀帘走出营帐,外头雪色初融,阳光洒在泥地上,营地中已有不少人开始活动。

    她站在营前,望着远方那条通往战场的山道,望得出神。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静静地落在那片天地之间,眉眼柔和,像是在等待某个确定会归来的人。

    她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可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黄昏时分,大批伤亡将士陆续被送回凉州营地,马车一辆接一辆驶入,自山口而来,带着漫天的血腥与沉寂。

    车帘一掀,便是血与泥混合的颜色,伤者呻吟,尸体沉默。地上铺了草席,尸体用白布一一覆盖,排列于营外,仿若无声的悲号。

    人群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脚步都放轻了,唯恐惊动了什么。

    楼弃在最后一辆马车抵达时从马上跃下,盔甲满是血痕,脸色沉如铁。他抬手摘下那副铜质面具,将它捏在掌心,片刻未动。

    手臂垂下去的同时,他缓步穿过尸列,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无名的脸,眉心死死皱着。

    他手中握着一样东西,是一只布制的护符,边角有些血污,花纹已被血色浸透,只隐约还能辨出那只被绣上去的小老虎。

    姜辞奔过来的时候,心仿佛堵在嗓子眼儿,她声音颤抖问楼弃:

    “姬阳呢?”她站在人群边缘,喘着气,一双眼死死盯着楼弃。

    “他在哪儿?他是不是受伤了?在哪儿?”

    楼弃抬眸看她,眼底倦意与沉重深不见底。他没有立刻说话,只缓缓将护符递出。

    “他当时就带着这个。”声音低哑,“是我亲手从战场上……找回来的。”

    姜辞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那护符,像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迟迟没有伸手,仿佛只要她不接过去,那些最坏的可能就不会成真。

    可她终究还是伸出手,颤着指尖,将那护符接了过来,捧在掌心,低头一看,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是她亲手绣的。她记得。

    她的心一瞬像被扯开了一道裂缝,风雨猛地灌进来,冰冷刺骨。

    “不、不可能……”她喃喃,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不可能的,他不会……”

    她猛地转身,奔向营外排列的白布尸列,一边跑一边喊:“让开!都让开——我要看他!”

    “姜辞!”楼弃察觉到不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过去!”

    “放开我!”姜辞失声吼了出来,近乎歇斯底里,“我要看他,我要亲眼看见他在哪儿,我不信!我不信!”

    她推开楼弃,疯了一般冲到尸体所在,一具一具揭开白布去看,手在抖,唇色苍白。

    “不是……不是他……也不是……”

    她一连揭了十几具,眼神越来越慌乱,脸色越来越白,整个人像随时要崩塌。

    “姬阳呢!”她声音嘶哑,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那只染血的护符,不停颤抖,“他人呢?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不会死的!”

    楼弃站在她身后,目光极沉,最终低声道:“……没找到他的尸体。”

    这句话,如一柄锥子,狠狠扎进姜辞的心口。

    “没找到他……那就是,他还活着,对不对?”姜辞问楼弃,楼弃别过头,眼角也有些湿润,他什么都没说。

    她怔住,护符从指缝滑落,掉在泥地上。下一瞬,她整个人摇晃了两下,忽然晕了过去。

    “姜辞!”楼弃大惊,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住。

    她整个人瘫在他怀中,眉心紧皱,唇色毫无血色。

    楼弃低头看她,眼底掠过一抹罕见的痛色,抱着她大步走回营帐。

    姜辞昏睡了一整夜,一场迟来的高烧终于在她倒下之后汹涌而来。

    她梦中始终在喊着谁的名字,声音时重时轻,晚娘守在床边,听得十分心疼。

    她频频更换冰帕,怕姑娘烧坏了脑子,忙得一夜不能合眼。

    营帐内灯火昏沉,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楼弃坐在不远处,甲胄未解,披风上还沾着泥与血,一夜未语。

    他只是看着榻上昏睡的姜辞,看着她脸上不时浮现的泪痕与痛苦神色,那种钝痛像钩子,钩住心肺,叫人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第二日天亮,姜辞终于睁开眼。

    眼前天光泛白,冷风灌入帐中。

    她怔了怔,缓慢坐起身,像还未从梦里完全挣脱出来。

    帐帘被人轻轻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银霜。

    她身上伤口包扎得妥帖,但脸色苍白如纸,眼圈通红,一进帐就噗通一声跪在姜辞面前。

    “小姐……”银霜哽咽着,头低得不能再低,“都是因为我。”

    “那日我带人走侧路,本以为能绕敌后侧,却中了埋伏,地势狭窄,被困在谷中。是都督……是他亲自带兵杀入,把我救出来的。”

    “我们人少,地势又低,他拼命杀开一条路,把我和伤兵从侧路推出去,可……可到最后,他却没有出来。”

    她说到这,声音一顿,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像忍了很久的疼,终在此刻决堤:“他说你在等我,他不能让我死……是他让我走的,是护着我突围……”

    “小姐,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你……”

    银霜低低伏地,肩膀剧烈颤抖,整个人几乎哭得脱了力。

    榻上的姜辞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眸子空落落的,像失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被褥缓慢地掀开,轻轻坐起身,一双眼望着银霜,声音沙哑:“起来吧,不怪你。”

    银霜身子一震,却怎么也跪不起身来,只反复喃喃一句:“小姐,是我害了他……”

    姜辞没再说话,只抬眸望向窗外亮起的晨光,那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晚娘,”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我们回紫川。”

    “姬阳一定会去紫川找我。”

    她的语气无比笃定,像是将全部心血、全部希望,都压在了这一句上。

    “他不会死的,”她喃喃,“他若死了,就不会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一定还活着……”

    晚娘红了眼圈,连忙上前搀她:“姑娘,我们这就回。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车也准备好了。”

    一旁沉默整夜的楼弃也起身,走到门边,淡声道:“眼下送她回紫川,是最稳妥的安排。”

    他说罢,目光落在姜辞身上,眼中满是压抑的情绪,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出了帐。

    很快,马车备好,姜辞披上狐裘,登上车厢,风起于野,寒意刺骨,车辚辚南去。

    马车驶入城门那日,街巷静默,百姓们自发系起白帛,为阵亡将士送别。姜怀策早已在府前等候,然姜辞却始终没有掀帘看一眼。

    晚娘眼眶通红,小声与姜怀策交代了几句。姜怀策想伸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女儿被人搀着回房,那道背影十分孤寂。

    那一日,姜辞进了屋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她没哭,也没闹,只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像是睡着了,又像只是将自己藏进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晚娘端了好几次汤药进来,她没喝,姜怀策也来过,站在门外唤她名字许久,她没有回应。

    谁来都劝不动。

    她就那样侧身躺着,额前碎发散乱,脸色苍白。被褥将她整个人裹着,只露出一截手腕,护符被她紧紧握在掌心。

    日落黄昏,她翻了个身,红霞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晚娘在门外哭,她听见了,也没动。

    她自始至终,只有在某个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睁开眼,声音极轻地喃喃了一句:

    “姬阳……我早就原谅你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紫川又漂起了雪。

    灰白的雪花在风中呼啸翻飞,如针如刃,拍打在行人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一道身影缓缓自东门方向而来,脚步踉跄,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披风,边角处甚至还挂着未干的冰霜。

    那是个女子,极为狼狈,步履艰难,似是已经走了许久。

    她的肚子咕咕直响,她忍不住捂住腹部,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又抬起头看向前方。

    城中已开始点灯,橘黄的火光一串串照在她憔悴苍白的脸上,她眼神仍旧清亮,却显出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陌生。

    她看着街道两旁形色匆匆的百姓,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踉跄着伸出手,拉住了一个中年妇人。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风雪中被冻得发抖的沙哑:“请问……紫川谢家,怎么走?”

    那妇人本在赶路,听她语气无力,低头一看她面容憔悴,神情可怜,忍不住心中一软:“谢家啊?他们就在前面这条街口拐过去,一直走就能看见。”

    女子低下头,福了福身:“多谢。”

    那妇人本想再说什么,却见女子已转过身,朝那方向一步步走去。走得极慢,像随时都会倒下。

    终于,她在谢府门前停下。

    门前悬着一方墨漆金字的牌匾,赫然写着谢府。

    女子站在门下,伸出手缓缓将披风的兜帽自头顶拉下。

    一张看上去几乎人畜无害的脸映入眼帘。

    眉眼如画,唇色微淡,却透着几分坚毅和疲惫。

    正是楚窈。

    她抬头仰望谢府高墙,眼神沉了几分。雪一片片落在她额发上,她却像未察觉一般,目光始终落在那朱漆大门之上。

    半晌,她轻轻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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