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梦回前世,是寻竹未曾料到的。
她亦没有想到,会见到她死后的场景。
抬起头来,天边雷声作响,暴雨倾盆。
近处的脚底……满是泥泞与脏乱。
原来她死后是这副模样……浑身泥血,面色苍白,有些不好看。
真是狼狈。
陛下也是不遑多让的,发丝凌乱,被雨水打透……满目猩红。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陛下。
“陛下,雨愈发大了……寻竹姑娘如此淋着也不好,不若先回宫去吧。”
禄喜在身后轻声询问着,如此三次后才堪堪唤醒了皇帝。
“回宫。”
沙哑,又闷沉。
像他此刻整个人的气质。
他颤抖着将人拦腰抱起来,实则……已经浑身僵硬不堪。
怀里的人,手臂耷拉下去。他又耐心着将她的手重新挂上自己的脖子。
如此反复着,直至进了马车。
“陛下……”寻竹皱眉看着这一切,想要走上前去却突然身体穿过了马车……
是了,如今她还是在梦中的,是触碰不到任何人的。
寻竹只能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飘到了皇宫中。
她看着皇帝命暗卫去彻查……而后杀死了吴家人、太后、舒嫔……还有他那两个“皇嗣”。
看着皇帝收拾姜家与宋允淮夫妇……
然后变得愈发沉默。
每日乾清宫、御书房、乾清宫……日复一日过着同从前一般无二的日子。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他依旧每日批阅奏折、刻苦政事、勤政爱民,同从前好似也一般无二。
寻竹坐在他的身边,抬手抚上皇帝额间……只是眉心的褶皱愈发深了,头上也夹杂了许多白丝。
但是陛下也不过而立之年。
直到梦中……几年后的一日,皇帝在批阅奏折的时候气急攻心,一口血溢出嘴角。
寻竹想要喊人,却无能为力。
只能干着急。
“老夫的徒弟特地将老夫唤来给贵人诊治,可看起来……”百鹊皱着眉边把脉边轻声道:“毒素清干净了,老夫倒是觉得陛下您这症状更似是心病。”
“陛下身兼天下之重任,还是莫要任性得好。”
“儿女情长,终究是比不得家国。”皇帝垂眸轻声道:“朕自然知晓。”
可这究竟是不是违心之言,好似也只他自己知晓。
他身为帝王,自然不能耽溺于自我伤怀,否则又置百姓如何?
百鹊见他这副落寞的样子,犹豫一瞬后慨然道:“过些时日,陛下去京外的梵音寺求一次签吧。”
“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是不是她……”
“陛下。”百鹊微微摇头抚开他的手:“老头子我曾经于几年前欠下宸妃娘娘两个人情。”
“已经还了一个,这剩下一个,便算作陛下身上。”
“可这事事皆有定数,且看陛下有没有缘分了。”
“了悟终年云游四方,若是有一日陛下能见到他……或许能得到您想要的答案。”
了悟……一旁的寻竹顿住,梵音寺她是去过的,可这个名字她却从未听说过。
百鹊的话也有些云里雾里的。
“朕知晓了。”
而从那日起,皇帝不知是跟谁较劲一般格外急切,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个时辰都耗在御书房里。
他不顾群臣劝阻遣散了后宫,也并未再行选秀。
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嗣子,封为了太子。
也是从那时起,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
寻竹抱着膝蹲坐在一边看着。
陛下又盯着那串佛珠出神了。
“到头来,朕还是成了孤家寡人。”皇帝将桌案一角新折的那只梅花取下来,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说些什么。
“又一年要过去了,可朕还是不会做酒酿。”
母妃死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温情,十几年中都活在战战兢兢的防备与算计中。
外人眼里,他是先皇心目中最是满意的太子人选。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亦或者任何一个兄弟,都只能算父皇犹豫不决、满心忌惮下操纵着彼此残杀的蛊虫……
太后就更不必说了。
思绪回转,皇帝握紧了梅花枝条……却舍不得摘下那枝头的花瓣。
母妃说的是,一辈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姑娘是不容易的,生在皇室更是如此。
了悟……
他何时能遇到那位师傅呢。
又究竟是要他悟,还是不悟……
寻竹感觉到身下的地面开始震动,连周遭都有些天旋地转……
她晓得,应当是梦境要碎了。
“陛下,你会见到阿竹的。”
在梦境消散的前一刻,寻竹温柔凑近,吻上皇帝的额间,缓缓凑耳说着:“到时候阿竹还做你的女官好不好?”
或者妻子也好。
只是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切便结束了。
不舍间,寻竹消失在了眼前。
可她却没有察觉到,在梦境破碎的前一刻,皇帝眼眸微动,无意识间抬起手轻触了一下面前的空气,嘴里喃喃着什么。
“阿、竹……”
“可是你回来寻朕了……”
……
寻竹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然。
好似已经将梦中人与事忘了大半,也许是睡得不安稳、此刻身上也不舒服。
“娘亲!”
原本一旁在桌案上安安静静练字的小姑娘看见床榻上的人醒来了,眼睛倏得一亮,噔噔噔跑过来。
“娘亲醒了,要不要吃饭呀?”
小姑娘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小小一只,此刻托着腮靠在床榻边上,脸颊肉乎乎被挤出来。
寻竹心底一软,鬼使神差轻轻捏了一下:“攸宁怎么起这样早,你父皇呢?”
“爹爹被一个小师傅唤出去了,嘱咐攸宁盯着娘亲吃饭呐。”
不等寻竹反应过来,小攸宁噔噔噔又跑去端粥来,可是粥碗又太大,幸亏一旁的沉香护着才没撒掉。
“娘亲,吃。”
寻竹眼底含笑喝了一口后将碗勺放于一旁,伸手将小姑娘抱进怀中:“说吧,又要求娘亲什么事情?”
“父皇说攸宁可以射箭了,要给攸宁做一把小弓……娘亲我可以学吗?”
望着女儿眼巴巴的大眼睛,寻竹属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只得无奈戳戳小姑娘的脑袋瓜:“记着量力而行才是。”
“好诶!”小姑娘噗通
跳到地上去,拍着自己的胸脯,满脸保证:“娘亲你放心,攸宁一定好好学,等日后保护娘亲与父皇。”
寻竹用完了粥,笑着牵住小姑娘的小手:“咱们去找你父皇呐。”
**
梵音寺坐落于京外燕北山腰处,四周云雾缭绕,颇有一股世外之感。
每年求香拜佛者络绎不绝。
皇帝一身月白衣袍,眉眼沉静坐在棋盘前,而他的对面是一位面相慈悲的佛寺师傅。
身侧有一株极为粗壮的古木,枝叶繁茂,几人合抱恐怕都环不过来。
也许已经有几百个年头,也许更久。
这位贵人同家眷是七日前至的,诚心替百姓祈福,要留下吃许多日的素斋。
每日除却祈福听经,便留在这里一人对弈。
师傅双手合十,静静看着棋盘:“阿弥陀佛。”
“贵人可还要求签吗?”
皇帝落下手中的一子,缓缓摇头:“此次来,专为百姓祈福。”
至于攸宁能否坐稳日后那个位子,他信事在人为。
皇帝落下最后一子,站起身来与这位师傅行礼准备离去。
而原本坐着的师傅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垂眸问道:“不知而今,贵人可曾有幸与故人重逢?”
皇帝垂眸思索着什么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呼唤声:
“爹爹!”
他的姑娘,还有他们的小姑娘。
轻倩的身影,正笑盈盈站在不远处。
今日是回宫的日子。
他们要回家了。
“是啊,我遇到了。”
皇帝唇角勾起,同不远处的人相视一笑。
而后轻声说着:“师傅,还没有同您说一声感谢。”
了悟仍立于原地,一副慈悲相,双手合十道:“诸法因缘生,施主客气了。”
……
不远处三个身影渐渐消散于梵音寺中,一如来时般。
皇帝轻声的喟叹也伴随着穿过树叶的刷刷声响,已经随风消散于院中。
“朕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如今,”
“她已成了朕的妻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