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一旦生起,就像泡在碗里的线面,越来越多。
鹿丘白细细回忆着与1902短暂的相处,总觉得,变化的不止结巴,就连声音,也不太一样。
最初的1902,嗓音似乎并没有这么严重的挤压感,而刚刚那个,活脱脱就是个夹子。
紧接着又想道,早上1901和1902对峙时,1902手里拿着一把铁锤。
可杀死1901时,1902用的是手。
这意味着另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
——1902杀死1901时,无视了死亡规则对污染体的制约。
刚放下去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幸福家园小区比他先前经历的污染磁场要复杂不止一个度,信息点很多,却一团乱麻,急需拨乱反正。
污染磁场的雨仍未停歇,雨声让鹿丘白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
他本能地往兜里掏,旋即意识到药无法带入污染磁场,手便伸向腰上的触手,寻求慰藉。
这一摸,又是一愣。
原本无论如何也会给予他回应的触手,此刻只是安静地缠着,没有任何起伏。
明明之前还预警过,是要醒来了的样子!
鹿丘白急坏了,撩起上衣,反复揉搓触手最敏感的肉瘤部位。
小七仍没有给他回应。
鹿丘白没有办法,两指扒开触手的眼皮。
幸好,那颗眼球并没有呈现出涣散浑浊的状态。
反倒像是陷入了更深层的沉睡,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鹿丘白心跳得极快,抚摸着祂,小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好好睡,不怕,我没事的。”
却不知道是在安慰祂,还是在安慰自己。
虽然和1902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但1902长得就不可信,以防万一,今晚鹿丘白依旧用柜子堵住了门,抱着红伞在沙发上蜷缩起来。
触手就像他的安眠药,他将指节塞入小腹与吸盘紧贴的缝隙间,沉沉睡去。
青年睡下后不久,歪着脑袋的小女孩踮着脚走到沙发边。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从脖颈上分离,一颗头倒悬着,紧盯着青年的睡颜。
看起来就很美味的大哥哥。
童童咽了咽口水。
但很快,她就想起离开房间时1902的眼神,只是回想起来,童童就吓得一个哆嗦。
当时,她一不小心和1902对上了视线。
和鹿丘白不同,童童可以直接看到1902的本貌。
那是一双猩红的、死亡的眼睛。
只是一秒钟目光交错,那双眼睛带来的压迫,就像要把她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
污染体之间有自己的交流方式,童童知道这是1902对她的警告。
眼前的这个青年,是1902的猎物。
童童遗憾地咂了咂嘴。
结巴叔叔,好恐怖。
……
清晨,鹿丘白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他拎着红伞开门,门外是管家小张。
管家小张递给他一张签名单:“感谢您参与业主代表竞选!竞选的方式很简单,只要让支持您的业主在上面签字,获得签名最多的业主就是A栋的业主代表。”
鹿丘白接过:“成为业主代表才能去C栋吗?”
“是啊,哦哦,您是新业主,不知道,”管家小张道,“每年只有这这一次机会去C栋,您要是想去,可不能错过。”
鹿丘白道了谢,刚准备关门,便注意到1902的门开了道缝,1902正在门缝后紧紧盯着他看。
鹿丘白:“……”
偷.窥狂啊。
他对着1902的房门敲了敲红伞,伞尖砸在地上笃笃作响,以此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紧接着浏览起签名单来。
签名单上是一个表格,每一层三户人家,共三十层,只需要在表格里签下自己的房间号,就算是签名。
“伪造签名可能会触发死亡规则,但我的邻居……”鹿丘白叹了口气,“都是人才啊。”
想了想,他腆着脸给何欢发去私聊消息。
【何欢小姐,你对A栋的情况熟悉吗?我想当业主代表,这样就能去C栋了。】
配了一个可爱的小鹿表情包。
何欢很快回复。
【表情包真可爱呀,小鹿先生。】
【你是新搬进来的,不太清楚也正常。A栋的邻里关系比较复杂,想当业主代表的话……我想想,如果有更有话语权的邻居愿意支持你,就好办了。】
——如果能借邻居的刀杀人,就好办了。
鹿丘白听懂了何欢的深意,立即追问:
“A栋有哪些住户比较受人尊敬?”
【你的邻居1901,2603的林小姐,还有2303、1303……】
【哦,对了,1901和2303好像有些矛盾,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哦。】
“这你都知道?”
【这件事闹得挺大的呢,很多人都知道。我在幸福家园住得最久,也听说过一点呢。】
鹿丘白回了一个玫瑰花。
他想要去C栋,何欢想要他帮忙找舞蹈鞋,至少目前为止他们的利益还相同,何欢应当不会在这个时候诓他。
鹿丘白在何欢列出的名单中挑挑拣拣,思来想去,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好邻居。
没什么别的原因,死了的比较安全。
“1901和2303有些矛盾……2303没有头,1901是杀人狂,会不会1901杀了2303,砍下了她的头?”鹿丘白当即提着红伞向1901走去,“看来有必要再去一趟1901。”
童童奶声奶气:“大哥哥,我们去别人家干什么呀?”
鹿丘白柔声道:“给童童找玩具。”
“童童最喜欢玩具了!耶!”
童童被骗得很高兴。
进入1901,关上门,鹿丘白惊讶地发现凶杀现场已经被处理过,沾满血的毛毯和1901的尸体都不见了,但大片血迹仍然氤氲在木地板上。
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美。
01室的户型与02室大致相同,鹿丘白在书房找到了许多黑色垃圾袋。
垃圾袋内似乎是什么圆形物体,用伞尖戳了戳,便失去平衡,咕噜噜从袋子里滚了出来。
——一颗腐烂的人头。
还真被他猜对了!
人头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鹿丘白忍着恶心掰开嘴,发现是一张卡纸。
1502。
……完整哥。
鹿丘白又把卡纸塞了回去,目光落在书房里的其他垃圾袋上。
他用伞尖将垃圾袋悉数挑开,垃圾袋里的头颅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却还很完整,无声地昭示1901的罪孽。
终于,在最角落的垃圾袋里,鹿丘白找到了一颗腐烂到一半的女性头颅。
由于血肉腐烂后组织液渗出,垃圾袋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恶臭,不过,因为肉已经烂了,倒是省了他再掰开嘴。
一张写有2303的卡纸,泡在组织液里。
找到了!
鹿丘白大喜过望,当即将垃圾袋一扎,就要往2303去。
这时,他注意到童童正趴在沙发前,伸出手往沙发底下扒拉着什么。
鹿丘白的眼皮突突直跳,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童童,你在看什么呢?”
童童兴高采烈地扒出一只断手:“大哥哥,童童在找玩具。”
“……”鹿丘白忍住掐人中的冲动,“……你喜欢就好。”
他说尸体怎么连个渣也找不到了,原来是被潦草地整个塞进了沙发底下。
世态炎凉啊!
走出门去,发现1902仍在门缝后窥视他,鹿丘白坦然地晃了晃手上的垃圾袋,扭头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前,他似乎看到1902的房门开得大了些。
到达23层,站在熟悉的2303门前,听着门内“咚咚咚”的敲击声,鹿丘白叹了口气,颇有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童童扯了扯鹿丘白的衣袖:“大哥哥,门里的姐姐很凶,我们不要进去了吧。”
鹿丘白高深莫测:“所有邻居都是我们的朋友。”
说着,他敲起了门。
咚咚咚,咚咚咚。
熟悉的野蜂飞舞。
敲门声和拍头声逐渐重叠,漆着红色甲油的手从门内猛地探出,一把抓向鹿丘白。
鹿丘白早有准备,左手打开红伞,盾牌似的挡在身前,右手抡圆了垃圾袋,直接丢进门内。
“你的头!”
伞上的压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塑料袋的摩挲声,2303解开塑料袋,双手捧起了腐烂的头颅。
鹿丘白警惕地后退一步。
将头颅还给2303是一场豪赌,拿回头颅的2303可能会重获理智,但也极有可能彻底暴走。
但鹿丘白想要成为业主代表,就不得不赌。
捧起头颅的刹那,那颗头颅失去焦距的眼眸开始转动,在2303的掌心里看向鹿丘白。
“我记得你,”2303的嘴并没有动,声音从她的胸腔传出,“几天前,你送了我一个新的皮球。”
她指的大概是黄雨衣的人头。
鹿丘白认下:“是我。”
2303鲜红的指甲在自己失而复得的头颅上游走,鹿丘白这才发现,原来她手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红色指甲油,而是因为指甲齐根断裂,而血流不止的皮肉!
“你知道么……”2303调整着头颅的位置,转了180度,头颅左右歪了歪,发出“咔哒、咔哒”的拼合声,总算对准了脖骨。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上面有一个姐姐,我十五岁那年,我爸妈四十二岁,他们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于是我辍了学,打工给弟弟付学费。”
“我起早贪黑地上班,送过外卖,进过厂,做过服务员,终于攒够了钱,彻底逃离了那个山村。”
鹿丘白不清楚2303为什么突然开始说这些,或许是头颅回归让她的记忆也同时回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做一个听众。
“我用全部的钱付了首付,搬进了幸福家园小区,”2303道,“我好开心,我以为我终于能够重获新生……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鲜血从2303的甲床上滴落,陡然暴涨的污染浓度让鹿丘白胸口发闷。
2303字字句句浸在滔天的恨意里:“他说他是邻居,恭贺我乔迁之喜,我很惊喜,请他进门,给他泡茶……可他呢?他剁下我的头颅,我在地上疯狂地挣扎,我的指甲都断了,可我的头呢?我的头……我的头……”
血疯狂地从2303的指间涌出,2303跪坐在地上,地上全是一颗颗被她当成皮球的头颅。
眼看着2303要暴走,鹿丘白适时提醒她:“在你脖子上。”
正准备报警的监测器缓缓闭上了嘴。
2303抚摸自己的头颅,冷静下来:“对,对,我的头回来了,你找到了我的头,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情……”
鹿丘白立刻掏出签名单,动作快到2303都一愣。
2303报名也只是为了找头,眼下头已经找到,她用渗血的指尖签下自己的户号。
鹿丘白依旧举着签名单,2303从他腼腆的微笑里读出几分得寸进尺的味道。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个青年好像完全不知道适可而止是什么意思。
“可以麻烦你帮我拉拉票吗?我要送这个孩子回家,真的很需要成为业主代表。”
孩子?
2303低下头,童童眨着童真的大眼睛,正在嘎吱嘎吱啃1901的断手,像啃一根鸡爪。
2303:“……”
她眯起眼,认出这是1901的手,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死了。你帮我杀了他,我会报答你。”
“你误会……”鹿丘白本来想说不是,但2303已经取走了签名单,冰冷的唇凑近鹿丘白耳畔——
“那扇门后,有人一直在看着你。”
2303拿着签名单飘然而去。
鹿丘白在咚咚咚的皮球声中,缓步路过楼梯间。
童童耸耸鼻子:“是结巴叔叔的味道。”
鹿丘白拍拍她的脑袋:“小朋友要有礼貌,下次要叫1902叔叔。”
童童摇头晃脑:“结巴叔叔,结巴叔叔。”
唉。鹿丘白很是无奈,引着童童坐电梯下楼:“大哥哥带你去看孙大娘跳舞。”
在女孩高兴的欢呼声中,鹿丘白轻飘飘地朝楼梯间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电梯一直停在23层没有动过,证明1902是一路走楼梯上来的。
他很佩服1902的半月板,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1902,但绝对是跟踪狂没错。
不过,既然暂时没有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鹿丘白愿意忍。
等他的小章鱼睡醒了,第一个就把1902收拾了。
鹿丘白的眼神像在大润发杀了二十年鱼一样冷酷。
鹿丘白走后,楼梯间里,面色苍白的男人后退一步。
他回味着那凌厉的一眼,耳垂隐隐发红。
紧接着,他回过身。
随着他的动作,楼道里的污染体齐齐一吓。
它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端端地在家里研究杀人,会突然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就出现在了这里。
但现在思考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缓慢地启唇,声音沉闷如亵渎的咒语。
“投票。”
第42章 幸福家园小区
鹿丘白带着童童在儿童乐园玩了一下午,原本以为童童会对秋千有心理阴影,却没想到小女孩还是最喜欢秋千。
没办法,荡秋千时,鹿丘白只能格外注意动作的幅度,始终控制秋千不要荡得太高。
荡着荡着,原本咯咯笑的童童忽然哭了起来。
“妈妈……童童想妈妈了……”
小孩子一哭就收不住,哭得抽抽搭搭,一边掉眼泪一边脖颈冒血。
鹿丘白手忙脚乱地哄,哄得哭声越来越激烈,一旁的孙大娘简直看不过去,和夕阳红舞蹈团一起主动带走了童童。
鹿丘白无奈叹息,坐在秋千上,自己荡了起来。
儿童秋千对他来说太过迷你,但好歹能让大脑放空片刻,荡了一会,手机在裤兜里振动起来。
是那群沣城市收容者。
【熊瞎子】:@疗愈师,你身边的那个小污染体是怎么回事?
【熊瞎子】是光头的代号,鹿丘白捏着手机环顾一圈,很显然光头等人就在附近,但他们选择用群聊的方式与他通讯,并不想被他看见。
不像观海市,这群来自沣城市的收容者,总显得疏离又淡漠,更有甚者,总给他一种处处被提防的感觉。
既然如此,也不用说真话。
他在手机上敲击。
【疗愈师】:昨天在儿童乐园遇到的,只会哭着叫妈妈,没有威胁,就带着了。
【熊瞎子】:……你倒挺有爱心。
鹿丘白笑笑,以为这段对话会到此为止,没想到光头又紧接着发了一条消息。
【熊瞎子】:我们认为C栋是污染磁场的关键,B栋我们会想办法让【监视者】成为业主代表,你最好也能成为A栋的业主代表。需要我们帮忙吗?
鹿丘白有些意外,刚刚他还在蛐蛐人家冷漠,眼下人家就展现了热情,倒显得他小肚鸡肠。
想了想,鹿丘白敲下:
【疗愈师】:暂时不用,我这里目前情况比较稳定。
【熊瞎子】:比较稳定是什么意思?难道A栋没人和你抢业主代表的身份?
【疗愈师】:有,但我用真善美感化他们了。
对面半天没有回复。
鹿丘白收起手机,继续荡秋千哄自己开心。
玩够了,鹿丘白带童童回家。
许是吸收的污染也让他的身体素质得到提升,鹿丘白的五感比以往灵敏不少,足以察觉到一道沉默的脚步声,始终远远缀在身后。
呵呵。
刚才他在荡秋千时,就感受到一道热烈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现在看来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人一直看着自己。
他让童童趴在背上,给自己捂耳朵。
童童冰凉的小手捂上来,很不解:“为什么?”
鹿丘白:“掩耳盗铃。”
小女孩似懂非懂,脑袋转个180度看向身后,很快又转回来,手掌悄悄掀开一道缝,凑到鹿丘白耳边小小声:“是结巴叔叔。”
鹿丘白:“1902叔叔。”
童童:“啊,结巴叔叔藏起来了。”
鹿丘白决定放弃纠正她,缓步走进电梯。
他故意摁着电梯的开启键不松手,在原地等待许久,直到1902的身影出现在楼宇前。
1902似乎也没料到他还没上楼,明显愣了一下,站在门口,表现得很是犹豫。
鹿丘白朝1902勾了勾指尖:“要进来吗?”
1902一愣,快步向电梯走来。
他的耳廓有些红,越靠近鹿丘白就越红。
当1902走到电梯前,还差一步就能迈进电梯厢时,鹿丘白用力摁下电梯关闭键,将1902拦在电梯外。
他宛如正在戏弄猎物的猫,眼神中充斥着玩味与戏谑,缓缓勾起唇角。
电梯在1902面前轰然合上。
1902愣了更久。
青年的目光如浸泡在冷酒里的杏,苦涩剌嘴,回味却充满甘甜。
1902的耳廓更红了。
……
鹿丘白飞也似地冲进房间。
1902不把他的话放在耳朵里,他戏耍对方一下,也不算恶劣。
内心蠢蠢欲动的恶魔小鹿终于被安抚好,鹿丘白贴着门板听走廊里的动静。
童童也跟着他趴在地上:“大哥哥,不是要掩耳盗铃吗?”
鹿丘白拍拍她的脑袋:“掩耳盗铃是错误的。”
等了一会,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果不其然,1902又是走楼梯上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并没有返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站在鹿丘白家门口。
紧接着,就没了声音。
二人隔着门板僵持着,鹿丘白无法听到1902的呼吸,1902却能察觉到门后青年急促的心跳。
过了半个小时,就在鹿丘白怀疑1902是不是打算一站到底的时候,1902终于走了。
砰——
隔壁的门被关了起来,关得很用力,好像在刻意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了。
天已经黑了,鹿丘白躺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抱枕里。
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1902的身影。
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1902的壳子里换了个人。
说老实话,虽然之前的1902也不聪明,但现在这个,真的有点笨。
笨到连那么明显的捉弄都看不出来。
而且,似乎对他有着超出正常污染体的浓厚的兴趣。
但又和之前遇到的污染体都不同,很明显,1902对他的兴趣不是食欲。
那会是什么呢?
鹿丘白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点,但他现在没有更多精力分给1902。
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鹿丘白被口袋里的手机震醒。
他有点想赖床,迷迷糊糊看清信息的刹那,立刻就清醒过来。
【第六感】:谁说幸福家园小区不好?幸福家园小区太好了!
【第六感】:我要一辈子住在幸福家园小区!
【第六感】:我要一辈子住在幸福家园小区!
【熊瞎子】:@第六感,你爹死了啊,大早上发什么疯?
【人偶师】:@熊瞎子,情况不对,【第六感】不在房间。
【第六感】:我要一辈子住在幸福家园小区!
这段对话让鹿丘白想起那个调查幸福家园小区跳楼事件的胡记者,在后续报道中,胡记者也是不断重复“我要住在幸福家园小区”。
鹿丘白的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诡异的不安在看见这段文字后弥漫在心间。
群里,光头正在招呼众人寻找【第六感】,甚至打了几个视频通话,但【第六感】再也没有回复。
童童的脑袋从阳台上伸进来:“大哥哥,对面楼顶上有个人。”
鹿丘白猛然一惊,快步跑到阳台处,只见对面的B栋楼顶,果然站着个人!
但19层的高度不足以让鹿丘白看清对方,他拿出手机想要拍摄下来,然而就在这时——
那人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鹿丘白瞳孔轻颤,那人坠落的方向恰好与A栋正对着,几乎是在他的正前方坠落。
他得以看清那人的衣着,甚至是面部表情。
制服、短发、带着诡异的微笑。
赫然就是【第六感】。
砰——!!
血肉坠地的声音很响,坠落的刹那骨骼就粉碎,只剩一张拍扁的皮钉在地里。
像一块毯子。
鹿丘白低头看向地面蔓延的大片血迹,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跳楼的动静不小,很快,光头等人的身影就出现在尸体旁。
但他们并没能检查太久,物业就急匆匆把尸体收拾走了。
【熊瞎子】:现在已经10号了,距离火灾只剩三天,有什么污染源的线索,尽快交换一下。
鹿丘白看着记录里空空荡荡的内容,最近的一条线索还是他发在群里的,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想起了大学时永远在小组作业装死的同学。
他在群里回了个“明白”,紧接着又发:
【疗愈师】:昨天【第六感】都做了什么?
【监视者】:昨天【第六感】是独自行动的,根据她在群里的报点,她上午去了人工湖,下午在凉亭,五点左右去了地下停车场。
【监视者】:【第六感】的能力能够分辨出安全选项,她去的地方危险系数应该不高。
【疗愈师】:哦……原来如此。
所有人都以为鹿丘白接下来要发表什么见解,群里却忽然沉寂下来。
光头按捺不住,追问。
【熊瞎子】:@疗愈师,话说一半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了?
【疗愈师】:原来你们真的有一个没有我的小群。
【熊瞎子】:……
什么报点,他完全不知道,足见这群人真正沟通时,是在另一个没有他的群里。
要不是【第六感】直接在大群里发疯,恐怕他连目前这些信息都很难知道。
无心也好故意也罢,既然这群人没把他当自己人,那就不能怪他无情。
耍心眼子谁不会呢。
正这时,有人敲门。
童童鼻子很灵:“是没有脑袋的大姐姐。”
2303?这么快就来了?
鹿丘白打开门,2303一张签名单拍在他脸上:“能签的都签了。”
定睛一看,签名单上密密麻麻签满了户号,只不过字迹都是血红的,透着淡淡的腥味,页尾甚至还有碎肉没有清理干净。
再看2303的手指,已经不止指甲是鲜红的,半只手掌都被血染红。
2303微微一笑,很满足的样子:“多了很多皮球……可以用很久……”
“……那就好,”鹿丘白诡异地沉默一下,追问,“能签的都签了是什么意思?”
签名单上是有一些空白,却不知道是住户不愿签还是住户已经不在了。
2303的头刚安上一天,说话还有些不利索:“能抓到的,都签了,26层,不敢去。”
根据何欢的说法,2303应该是A栋最强的几个污染体之一,2303都不敢去,26层的危险程度可见一斑。
鹿丘白也不会强污染体所难,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一天抓这么多赞助,辛苦了。”
“不,不是我抓的。”2303诚实地否认。
“不是你?那是……”
——2303的眼瞳在眼眶里轻飘飘地转动。
鹿丘白跟随她的视线看去,呼吸陡然沉重几分。
又是1902。
可1902为什么要帮他?
更加要紧的是,1902抓了大半栋楼的污染体给他签名,这意味着1902的实力,比鹿丘白预估的还要更加强大。
至少比2303要强大。
鹿丘白心念一动。
2303对付不了26层的污染体,那么1902呢?
他需要拿到26层住户的签名,能不能……利用一下1902?
思及此,鹿丘白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声音放大了些:“谢谢你,2303,既然26层的邻居不肯签名,那我就亲自去拜访他一下吧。”
话音落下,1902紧闭的门内,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
第43章 幸福家园小区
鹿丘白只当作没有听到,说完这句话后,就将签名单折好放进兜里,带着红伞往26层去了。
一踏入26层,气氛就有些诡异。
随着走出电梯带起的风,整个走廊哗哗作响,定睛一看,竟是贴了满墙的寻人启事。
这些寻人启事贴得很密,内容一模一样,每一张间几乎没有缝隙,一张叠着一张,页尾接着页眉,张贴者似乎焦急到失去理智,已经顾不上思考这样张贴是否会遮挡关键信息。
更为重要的是,寻人启事不仅占据了墙壁的空隙,甚至还贴在了每一户人家的门上。
如果邻居要开门出来,势必会将寻人启事带到地上。
然而地面干干净净的,门上的寻人启事也已经贴了厚厚一沓,足见邻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来”过了。
“怪不得2303不敢靠近26层……26层的住户能够这么肆无忌惮地张贴寻人启事,大概率是让邻居彻底闭嘴了……比如说,已经把邻居都杀了。”
鹿丘白走近一张寻人启事查看。
【寻人启事】
【今有父母兄长三人,于幸福家园小区东门口失踪,失踪时三人手提行李箱,请知情人士联系幸福家园小区A栋2603林小姐,联系方式……】
寻人启事还附有一张照片。
照片俨然是一张全家福,中年父母和青年子女,其中笑容灿烂的妙龄少女显然就是林小姐,她依偎在母亲怀里,脸上幸福洋溢。
但鹿丘白猝然一愕。
因为照片上,除了笑容灿烂的林小姐以外,其他人的脸,都像打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看不清楚。
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鹿丘白惊讶。
他用力眨了眨眼,后退一步,又靠近过去,终于确认了问题所在。
距离照片尚有几步距离时,照片上的每一张脸都是清晰的,但一旦想要仔细辨认除林小姐外的其他人,这些脸就会在刹那间变得模糊。
就好像,这些寻人启事有自己的意识,不愿意让他看清似的。
幸福家园小区,失踪……
印象里,并没有相关报道。
指尖屈起,敲了敲额头,鹿丘白决定直接和当事人聊聊。
还没走到门口,2603的门先一步打开了。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沓厚厚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叠得比少女人还要高,她捧着寻人启事,脚步一转,看见了鹿丘白,又猛地停下。
她从寻人启事后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看向走廊里温和笑着的青年:“您好?”
鹿丘白也在打量着她,纤细的少女好像风一吹就会跌倒,她的眼下有着浓重的乌青,似乎因家人的失踪而彻夜难眠。
从她身上,监测器没有检测到一丝污染浓度。
她就像个活人。
但在幸福家园小区,越像活人的,越危险。
“您好,”鹿丘白道,“需要我帮您拿一下吗,看起来很重。”
他本意是客气一下,拉近与对方的距离,如果真需要他帮忙,那他正好也能近距离检查一下这些寻人启事。
却没想到林小姐的反应很是激烈,惊讶地瞪大眼睛:“我,我吗?你要帮我吗?”
鹿丘白点点头,伸出手:“对,我帮您拿一下吧。”
林小姐手足无措似的,等鹿丘白从他手中接过寻人启事,才大梦初醒,不断地向他道谢:“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鹿丘白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手中的寻人启事。
依旧是看不清楚。
看来问题并不在墙,而在寻人启事本身。
他很快收回目光,林小姐还在紧张地道谢。
道谢时她也垂着眼帘,不敢与鹿丘白对视。
回避社交、因一点善意而不知所措,是典型的自卑型人格,和这样的人相处,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恰好,鹿丘白就很有耐心。
“你是要张贴这些寻人启事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俊朗的青年,神情温柔而诚恳,就连措辞也是这么委婉。
林小姐捏着衣角:“真的可以吗?”
鹿丘白答道:“当然可以。贴在哪里?”
“把这面墙贴满就好了,谢谢你。”林小姐指了指前方的墙壁。
可那里早就被寻人启事贴满,而他们手中的寻人启事,也并没有更新任何内容。
但林小姐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
哪怕心中疑窦丛生,鹿丘白脸上仍未出现半分质疑神色,只是在张贴寻人启事的过程中,格外关注林小姐的表现。
她时常对着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泪眼婆娑,甚至用指腹摩挲着照片上模糊的人脸,口中喃喃:“爸爸……妈妈……哥……你们在哪?”
鹿丘白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林小姐感激地接过,捏着纸巾擦拭泪花:“鹿医生,您真是个好人,整栋楼里,只有您愿意帮我。”
“其他邻居……”鹿丘白适时打开话题。
“他们都说,我从搬进来开始就是一个人住,根本没有看见过我的家人。久而久之,他们就说我是精神病,不愿意和我来往,平时在电梯里遇到,也都躲着我走……”林小姐的声音颤抖着,情绪有些激动。
——因为家人意外过世,不愿意接受事实,而臆想出家人还活着的情况并不少见,鹿丘白自己也曾经历过漫长的挣扎,才最终接受了这个世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
不过,鹿丘白蹙眉沉思,心想,躲着你走可能也有其他的原因,比如不敢招惹你之类的。
林小姐仍在絮絮说着,难得有了倾诉的对象,让她停不下诉苦。
“可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就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只是、只是失踪了……”
“我还收到过他们的邮件,还有很多很多快递!”
——邮件和快递?这倒出乎鹿丘白的预料,如果这些东西真实存在,就证明家人并不是林小姐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还有一种可能。
这些邮件和快递,都是她精神错乱时,自己发给自己的。
鹿丘白斟酌着开口:“邮件和快递?我可以看看吗?”
林小姐拿出手机来:“当然可以,鹿医生,你看,这些邮件,我都留着没有删。”
果然如她所说,邮箱里躺了上百封封星标邮件,发信时间横跨一整年,发信者有“爸爸”、“妈妈”,最多的还是“哥哥”,有时甚至一天发来十几封。
“哥哥和我感情很好,我……性格懦弱,在学校里受欺负,哥哥就把欺负我的人都揍了一顿……”林小姐点开其中一封时间最接近的邮件,“鹿医生,我没有骗你,这是我哥哥最近发来的邮件。”
——丫头,最近过得还好吗?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跟哥说,哥修理他们,有哥哥在,别怕。
爸爸妈妈身体都好,不用担心。
——爱你的哥哥。
来件日期就是前天,他和何欢见面的那一日。
鹿丘白看完,并没有表态。
虽然确认了邮件真实存在,但一来看不见发件人地址,二来,“哥哥”的语气,完全不像是个失踪者,反倒像是在和林小姐唠家常。
光凭这些,无法证明家人的失踪。
鹿丘白想要看到更直接的证据——
快递。
但他不能直说,必须让林小姐主动邀请,才能最大限度避免触发死亡规则。
于是鹿丘白犹豫得恰到好处:“林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有人假冒你的家人……”
林小姐的眼圈立刻红了,目光从期待得到肯定变成惴惴不安。
她急于证明自己:“就算邮件是假的,快递总不能是假的……他们寄给我的快递我都收着,鹿医生,我现在就去拿给你看。”
鹿丘白如愿跟着她走进了2603,立刻便被门旁高高堆起的快递箱吸引了目光。
多,很多,多得像是双十一的菜鸟驿站。
看寄件人的姓名,又是“爸爸”、“妈妈”和“哥哥”。
好奇怪。
有一瞬间的违和,但鹿丘白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就被林小姐打断。
林小姐道:“每次收到邮件后不久,物业就会送快递上来,都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偶尔还有鲜花……”
说着,她示意鹿丘白看向餐桌:“看那些菊花,就是哥哥上次寄过来的。”
“菊花……”鹿丘白凝眸望着桌上盛放的花朵,心中有了猜测,“林小姐,你的家人每次发邮件来,有什么规律吗?”
林小姐立刻点头:“有,有的,我研究过,每次有邮件……和快递过来,都是下雨天,打雷闪电,每次都是这样。”
“看天气预报,今天也会下雨……不知道爸爸妈妈会送什么过来……”
鹿丘白原本蹲着翻看快递,闻言猛地站了起来。
林小姐吓了一跳:“鹿医生,怎么了?”
鹿丘白面对着墙控制表情:“我突然想起,家里的衣服还没收。”
——真不知道该说巧还是巧过了头。
他只知道,如果下雨是触发“家人”送邮件和快递的关键点,那么他必须赶在雨落下来之前离开26层。
“啊,啊……好的,”出人意料的是,林小姐竟然放他走了,“谢谢你愿意帮我……我该怎么感谢您……”
鹿丘白拿出签名单,林小姐用签字笔签下了2603的户号。
黑色的、娟秀的字迹,和其他歪歪扭扭的血字格格不入。
至此,所有能动的业主都在鹿丘白的签名单上签了名。
窗外,乌云已经堆积在空中。
林小姐送他到门口,鹿丘白温言告辞。
沿着走廊回到电梯前,他特意看向楼梯间,可惜楼梯间也被寻人启事贴满,无法确认门后是否有人在。
但也是这一眼,鹿丘白猝然停下脚步。
许久,他问:“林小姐,你家人失踪,是什么时候?”
“是……3月12日,”林小姐道,“那天,我们约好一起去旅游,但我中途有个工作要联系,就跟他们说,改签一天的飞机,3月13日再出发……”
“后来……”
“后来,他们就再也联系不上你了。”鹿丘白低声道。
“什么?”林小姐没有听清。
山飫~息~督~迦O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林小姐,我相信你,你的家人一定还活着。”
鹿丘白一脚踏进电梯。
电闪雷鸣,有雨坠落。
狂风吹开从未关严的窗,像一个疯癫的人,呼啸着掀起墙上的寻人启事。
纸影憧憧,起伏掀动间,寻人启事空白的背面,被墨氤氲开了痕迹。
【寻人启事】
【今有爱女林玥,于大火中失踪,失踪时身穿白色风衣,请知情人士联系林先生,必有重谢……】
鹿丘白侧目看向林小姐。
她仍身着那件白色风衣,只是随着风雨大作,衣摆不断变得灰黑,像有什么在焦熏着她。
26层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违和感,在此时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邮件和快递的署名,都是“爸爸”、“妈妈”、“哥哥”这样无法溯源的亲昵称呼?
为什么邮件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字字句句更像是关心与宽慰?
为什么送来的花,会是扫墓才用的菊花?
——因为这本就是写给死人的信,烧给死人的花。
3月13日,幸福家园小区大火,无人生还。
林小姐早就死在了大火里。
不存在的并非家人,而是林小姐自己。
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都会回到那场大火里,烈火啃食着她的血肉,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着家人发来的邮件,全然忘记了疼痛。
也忘记了自己的死亡。
狂风吹散了寻人启事,露出焦黑斑驳的墙皮。
鹿丘白嗅到了空气烧焦的味道,疯狂地摁着电梯关闭键。
却在这时,一只炭化的手,伸入电梯,一点一点扒开了电梯门。
滚烫的手像是烙铁,竟将电梯门都烧得滋滋冒烟。
视线往上,是一张融化的脸,像即将烧断的蜡烛,眉眼间依稀可见林小姐的五官,但不断胀大的水泡,又在她脸上留下非人的痕迹。
鹿丘白警惕地举起红伞,一旦林小姐扑上来,他就一伞将她捅出去。
林小姐张开嘴,由于五官烧化,上嘴唇的皮剥落下来:“只有你相信我,帮我……找找他们……如果见到他们……”
鹿丘白退到了电梯最角落,道:“如果见到他们,我会告诉他们,你很想念他们。”
——林小姐松开了手。
“谢谢你。”
哐——
电梯门轰然合上。
所有的滚烫与烈火,都被隔绝在金属铁笼之外。
鹿丘白紧紧捂着心口的签名单,庆幸自己没有动手。
电梯平稳下行。
经过19楼。
然后,继续下行。
“……”等等,鹿丘白大感不妙,眼看着电梯的楼层数不断减少,他迅速摁亮从一楼到十九楼的所有楼层按钮,希望电梯能够停下。
然而电梯只是平稳地路过了所有楼层。
最终停在了地下一层。
——地下停车场。
第44章 幸福家园小区
“……?”鹿丘白悚然,抬手压住抽搐不已的唇角,觉得幸福家园小区似乎是有些针对他,看来是不想让他活着离开。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第六感】死前,就去过地下停车场。
所以早在目睹【第六感】死的时候,鹿丘白就把地下停车场拉黑,决定打死也不靠近。
而现在,他站在电梯厢里,面对着大开的电梯门,岿然不动。
打死也不出去。
他不动,电梯门也不动。
再看一眼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
鹿丘白锤了一下电梯关闭键。
口口。
鹿丘白放弃了和电梯僵持,做了几分钟心理建设后,走出电梯。
电梯门唰地就合上了,在鹿丘白无语的注视下飞速上行,一秒也不愿多待的样子。
……真是服了。
心底叹息一声,鹿丘白环顾四周。
为了出行方便,开发商在建造小区时将停车场所在的地下一层打通,连接起ABC三栋,地底独有的阴冷,就像穿了一件被雨淋湿的棉衣,湿哒哒黏着在鹿丘白身上。
鹿丘白握着红伞,伞尖朝下,就像握着一杆权杖。
停车场太大了,根本不知道污染体会从哪里袭来。
脑中,也没有搜寻到有关幸福家园小区地下停车场的异闻。
完全的空白,就像完全的黑暗一样,会轻易地吞噬一切。
鹿丘白一边保持警戒,一边跟着指引标识向停车场出口靠近。
停车场内极为空旷,每走一步都有回音,久久不带停歇,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同样都是跳楼而死,【听涛】一言不发就是跳,【第六感】却做出了奇怪的发言,如果她是因为在停车场触发了死亡规则而死,那么她的发言大概就和停车场的死亡规则有关……会是什么呢?”鹿丘白边走边思索,“等等,这是……?”
一辆轿车引起了鹿丘白的注意。
粉色的,车身漆了草莓熊,鹿丘白脑中灵光一闪,又看了下车牌号,确认了——
这是胡记者驾驶的轿车。
据说是他的女儿喜欢草莓熊,声音他把车改装成了草莓熊的样子,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一篇随笔,放在主页里。
因为实在很特别,鹿丘白翻看胡记者主页时,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胡记者的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他根本没有离开幸福家园小区。
可能是真的像他自己在报道中所说,“想要住在幸福家园小区”,所以没有离开。
但也有可能,是他已经无法离开。
而他无法离开的原因,大概就在这个地下停车场里。
又走了一段时间,粉色的草莓熊轿车再次出现在眼前。
这意味着,他绕了一大圈的路,又走回了原点。
但他分明按照标识的指示在向出口走,也很确定自己没有走过任何圆弧的路段。
鬼打墙终于还是来了。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吓了鹿丘白一跳。
安静的停车场里,铃声回荡着,像有一万个手机一起响,震耳欲聋。
看清来电人的刹那,鹿丘白吓了第二跳。
是苏衔青。
惊吓之余,还有些恼火。
众所周知,现实世界与污染磁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算手机没有在进入污染磁场时消失,也只能在污染磁场范围内使用,现实世界的电话根本不可能打进来。
所以这个“苏衔青”,一看就是假的。
鹿丘白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地下停车场绕了第二圈,第三次见到草莓熊轿车的刹那,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苏衔青。
鹿丘白还想再挂,想了想,却还是摁下了接听键,以防电话和离开停车场的条件挂钩。
如果不是,那么他也能臭骂这个冒充他姐姐的污染体一顿。
“小鹿,你终于接电话了,”电话那头,苏衔青的语气满是焦急,“再联系不上你,我就要报警了。”
鹿丘白沉默。
已知对方是污染体假扮的前提下,多说只会多错,他决定再听对方说两句,再开口。
“怎么不说话?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到底在哪?发个坐标给我,我现在就过来。”
竟然连他有病都知道,鹿丘白很不喜欢这种被窥探隐私的感觉,眉头紧锁,又生怕对方真的“过来”,只能道:“我在外面散心呢,别担心了。”
他的回答堪称敷衍的废话,电话那头似乎有些不悦:“你糊弄你姐是不是?不想让我过来也行,你拍张照片给我,证明你没事。”
这个反常的要求立刻引起鹿丘白的警觉。
照片,偶尔也会被当成联通阴阳两界的媒介。
此刻是姐弟情深,真等他拍了照片,说不定就会变成贞子手机版。
拍是不可能拍的。
鹿丘白当即找理由拒绝:“姐,我在这里挺好的,——”
瞳孔陡然一震。
糟了。
中计了!
几乎是话语出口的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中了圈套,猛地将手机丢了出去,双手捂住耳朵。
然而手机重重砸在地上,屏幕都碎了,电话却依旧没能挂断。
“苏衔青”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一种穿透耳膜的魔力:
“果然你也觉得幸福家园小区挺好的,太好了,欢迎你,欢迎你,欢迎加入幸福的家园!”
“挺好的”三个字在空旷的地下不断回荡,像不安的预兆,和起灵前沉闷的撞钟。
——地下停车场的死亡规则,是【回音】!
真正的陷阱并不在电话中,而是他说出“挺好的”的那个刹那!
鹿丘白现在完全明白了。
为了应付电话里的“苏衔青”,他势必要编造自己的处境,而一旦他说出任何对幸福家园小区的正面评价,停车场的回音就会将这一评价放大。
像铁线虫,钻进他的脑子里,操控他的思想。
所以胡记者和【第六感】才会说出那么不可思议的话。
他们都被地下停车场的回音影响,被植入了“幸福家园小区很好”的认知。
鹿丘白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从话出口到捂住耳朵不过一秒间隔。
但已经来不及了。
回音从紧闭的指缝间钻入耳膜,像有许多蚂蚁顺着耳道爬进身体里,一口一口啃食着大脑。
脑内痒到发疼,身体几乎在瞬间就本能地想要蜷曲起来,鹿丘白不得不用伞尖抵着地面,才能勉强支持自己不要倒下。
——挺好的、挺好的、挺好的。
他的声音在反射间扭曲异化,好像产生了什么魔力,让人想要信服。
——留在这里吧,留在这里吧,留在这里吧。
这里挺好的。
留在这里吧。
留在幸福的家园。
这些话组成不成调的经文,一遍遍环绕在耳畔,回音的影响下,大脑像生锈的转盘无法运作,眼前一片模糊。
好几次,鹿丘白都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张开嘴,竟然想要跟着重复。
但每次念到一半,他都会陡然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靠意志力撑多久,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鹿丘白狠狠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鹿丘白眼球充血,布满血丝地注视着停车场的一切。
他必须……制造点别的声音!
鹿丘白咬牙站起,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伞尖狠狠凿向车窗。
——哐!!
玻璃碎裂的声音盖过了回音,带来了短暂的清明。
有用!
鹿丘白疯了似的用红伞击碎车窗,一时间身旁停着的车都被他砸了个粉碎。
但玻璃碎裂的声音很快趋于静止,回音却经久不衰,不断环绕。
——留下来吧,挺好的,留下来吧,挺好的……
似乎是回音察觉到了他的反抗,用更加频繁而喋喋不休的语调,在他耳边反复咒念。
四周已经没有车可以砸了,鹿丘白踉跄着走了两步,就被抽干了力气,单膝跪倒在地,不断粗喘。
他伸出五指在地面摸索着,摸到一块玻璃碎片,立即发了狠的攥在掌心。
玻璃碎片嵌入皮肉,大股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疼,很疼。
疼痛袭来的刹那,鹿丘白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苏衔青。
明明答应过,不再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的。
但他这也算是事出有因,相信苏衔青一定能够理解。
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这脚步声竟然盖过了回音,清晰地落在鹿丘白耳中。
是……地下停车场的污染体么?
好在回音一停,他的脑子就立刻清醒不少,鹿丘白屏息凝神听着脚步声,计算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
一步、两步……就是现在!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动作却凌厉到惊人,在脚步声接近的刹那猛地转过身去,将玻璃碎片刺向对方脖颈!
就算要死,也得啃掉一层皮再死!
——玻璃碎片在即将扎入皮肤表层的刹那停止。
熟悉的眼镜。
熟悉的帽衫。
不是地下停车场的污染体。
而是……
“……1902……”
他竟然真的跟来了。
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1902对他竟然真的锲而不舍到这种地步,甚至还特意跟到了地下停车场。
鹿丘白气喘吁吁地盯着1902,攥着玻璃碎片的手腕剧烈颤抖,就用另一只手抵住腕心,无论如何也不肯显出颓势。
不知为何,他发现1902并没有被停车场的回音影响。
鹿丘白将玻璃碎片压向1902的颈动脉:“带我……带我离开……只要你带我离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不知道1902图谋什么,但1902这样跟踪自己,绝不可能是什么“一见钟情”的美好原因。
他对污染体极致的吸引力,此刻也能成为谈判的条件。
为了活下去,鹿丘白可以把自己当成筹码来谈判。
舌尖咬破后流出的血蕴在唇腔间,随着他的吐息而被推出唇瓣,鲜红从唇角滑落,惊心动魄。
1902没有犹豫太久。
毕竟“任你处置”的条件,无论何时都很诱人。
鹿丘白明显感到1902的手摸了上来,他的手掌冰冷得像一条毒蛇,先是在手臂上一路游曳,最后缠住了他的腰。
身体一轻,像被人打横抱起。
但鹿丘白已经没有力气反抗,意识不受控制地陷入一片黑暗。
1902沉沉看着怀中昏睡的青年。
哪怕是晕厥的状态,他依旧不愿意显露出脆弱,一双手紧紧攥着那把红伞,鲜血淋漓的掌心将伞柄也染成红色。
“……”1902紧了紧手臂,衣袍下,一根猩红的、被阴影覆盖的触手,搅动着周遭的黑暗,轻柔地缠上青年颤抖的手腕。
祂很担忧昏迷的青年会拒绝祂的接触,但这黏腻、冰冷的触感,实则反倒让他感到了安心。
鹿丘白迷迷糊糊地呢喃出声:“……小七……”
1902喉结滚动,仔细地将他的手从伞上剥开,几块血皮黏在伞柄上,鹿丘白疼得发抖,却只是咬住了自己的唇瓣,没发出一点声音。
1902的眼中带了些潮湿。
触手小心地钻入鹿丘白的掌心,将碎在肉里的玻璃都拔出,又立刻用吸盘附着上去,温顺地舔舐着血污。
鹿丘白的眉头略微松了些,姿态也放松下来。
做完这一切,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内,循循善诱的声音还在回荡。
——留下、留下、留下……
1902不爽地皱起眉,镜片后的兽瞳眯起。
人类无法看到滋生在阴暗地带的污染,但身为污染体,1902却能清晰地看见,地下停车场每一个被阴影覆盖的转角处,都站着一个个满怀恶意的人影。
其中,就有胡记者、【第六感】,甚至还有【听涛】。
所有死在幸福家园小区的人,都在这里,像一个个地缚灵,寻找着替死鬼。
它们的身躯在跳楼的高速撞击中变得扁平,面部支离破碎,脸上却显出与外形不符的热情,不断僵硬而热烈地挥舞着手:
“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
停车场内的回声,正是从它们粉碎的口中不断传出。
它们一遍遍重复着蛊惑人心的话语,希望将不慎踏足的人们永远留下。
1902的腰后钻出更多黑影,其中两根轻轻捂住了鹿丘白的耳朵。
其余几根,蠕动着扩张到比轿车还要庞大,迅速向黑暗中的人影掠去。
很快,回音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什么生物咀嚼吞咽的声音。
1902低下头,一点一点,舔去青年唇角的血痕。
“……回家。”
第45章 幸福家园小区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幸福的家园,幸福的……
幸福个屁。
口口。
鹿丘白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一声骂出他生平最大的气势,随着这声唾骂,天地终于重归寂静。
他的身体疲惫不已,只想立刻再睡一觉,但一束刺目的光从头顶照了下来,刺得他被迫睁开眼睛——
童童举着手电筒,正对着他照着。
鹿丘白:“……”
他从童童手里拿走手电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1903,甚至躺在了从未躺过的床上。
“是结巴叔叔把大哥哥送回来的,”童童乖巧地坐在床边,“是谁欺负大哥哥了?童童替大哥哥报仇!”
小女孩的脖颈咕嘟嘟冒着血。
鹿丘白狼狈地擦床单:“没人欺负大哥哥。童童刚刚在做什么?”
童童很严肃:“在检查结巴叔叔偷吃了大哥哥什么!”
“?”鹿丘白的大脑嗡的一声,“什么?”
童童嘿咻嘿咻爬到鹿丘白身边:“结巴叔叔把大哥哥送回家后,大哥哥看起来就快死了,所以童童本来想把大哥哥变得和童童一样……”
“变得和童童一样?”鹿丘白更困惑了。
童童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天真无邪的样子:“对呀,把大哥哥吃掉,大哥哥就会和童童成为一样的、永远不死的……”
在污染体的逻辑里,爱他就要把他也变成污染体。
鹿丘白:“……好孩子。”
差点就把你哥孝死了。
“但是结巴叔叔不许童童吃,”童童不高兴地鼓起嘴,“可他自己却趁童童不注意偷吃!妈妈说了,这叫只许结巴叔叔放火,不许童童点灯!”
鹿丘白觉得回音的影响大概是还没有消除,否则怎么会耳朵嗡嗡作响:“童童,偷吃这个词不能……我是说,这个词它……1902叔叔吃我什么了?”
“吃了、吃了大哥哥的嘴巴!”
鹿丘白五雷轰顶,头晕目眩。
童童越想越气:“结巴叔叔还没走,童童陪大哥哥去讨个说法!”
鹿丘白赶忙拦住她,翻身下床的时候还绊了一跤,险些跪倒。
很难想象童童的话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开什么玩笑!
向1902求救完全是走投无路时的下策,话语出口的刹那他已经做好了置身于另一个地狱的准备。
就算被吃掉也不意外。
可也没人跟他说是这个吃啊!?
一时间说不出哪个更糟。
手掌撑着地站起,鹿丘白蓦地一愣。
他的手掌已经恢复如初,光滑瓷白,不见一点伤痕。
砸碎车窗玻璃时留下的细小伤痕,也都已经愈合。
鹿丘白斟酌着问:“是童童治好大哥哥的吗?”
童童诚实地摇头:“是结巴叔叔吃好的!”
鹿丘白:“……”
这么看来,童童所说的“偷吃”,就是指治疗。
鹿丘白说服了自己,“哦,对,我想起来了,我咬破了舌头,‘吃了我的嘴巴’大概也是治疗,对,一定是这样的。”
他重重地松了口气,终于重拾起信心。
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却没发现1902的身影。
走了?不,不对,厨房隐约有水声,1902应该在厨房里。
目光转了一圈,鹿丘白在沙发上看到了一盒没有开封的桔红糕。
……
厨房里,1902正在处理厨余垃圾。
很显然,青年刻意压轻了脚步,轻悄的脚步声像一只小猫,但无法逃过1902的耳朵。
1902的耳朵悄悄竖起,却故意装出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继续摆弄着手中的肠子。
血腥的肠子沾着碎肉,被他紧紧掐在手里,青年每靠近一分,肠子就被掐得更紧一些,发出“咕啾咕啾”的呻吟。
小猫靠得越来越近。
1902掐得越来越紧。
还差一步之遥,1902迅速把肠子冲进下水道。
下一瞬,脖颈一凉,1902本能地偏头,却无法看清抵是什么,只能感受到铁器寒冷的凛意,抵在颈间。
而青年的嗓音比铁器还要冰冷:“转过来。”
1902的心脏砰砰直跳,依言转过身。
青年的手掌迫近过来,1902的脸颊被紧紧压迫,青年的虎口抵住他的唇下,用力将他的脸朝下掰动。
1902顺从地低下头,“当”的一声,青年将铁器丢在了地上。
下一秒,鼻尖猛地一阵凉风刮过。
啪。
1902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青年扬手打掉了他鼻梁上那副厚重眼镜。
只不过眼镜离脸颊太近,就像被打了一巴掌。
1902被打懵了,垂着眼帘,只觉得脸颊滚烫,烫得烧心。
他看向地上躺着的、闪烁着银光的铁器。
是一把叉子。
……被骗了。
……好可爱。
鹿丘白命令道:“看着我。”
1902睫毛扑簌,抬起眸子。
——一双无机质的赤红眼眸,如烈焰烧出的宝石,没有一点杂质。
1902小心翼翼地看着青年,期待他给出一点反应。
青年面无表情,只是手腕继续用力,将1902的身体压低,直到二人呼吸交缠。
1902的胸膛立刻急促地起伏起来,呼吸喷洒在面上,冷如蛇蝎。
但眼底的光,却像一簇火,沉默、却热烈地燃烧着。
他听到青年开口,嗓音像是蛊惑人心的海妖:“……你的触手露出来了。”
1902猛地一愣!慌忙低下头。
他的触手好端端地藏在影子里。
又、又被骗了。
1902手足无措地呆呆站立。
鹿丘白忍不住想笑,心想,真是一条笨蛋章鱼,就这么咬了他的钩。
长久而尴尬的沉默里,他捉住1902身侧的手,引着他压在自己小腹上。
隔着紧身衣,能摸到腹肌,和那一团不平的凸起。
1902缓慢地眨了眨眼。
“是不是应该和我解释一下,”鹿丘白顿了顿,“小七。”
话音落下,1902的眼睛明显地亮了起来,像两颗圆溜溜的夜明珠。
紧接着鹿丘白才发现,原来是祂赤眸中竖起的瞳孔散成了圆形,像被主人认出后,兴高采烈的野兽。
“小……”小七模仿着他的语调,“切……”
“小七。”鹿丘白字正腔圆地纠正。
“小……缺。”
“小七。”
“小……七。”
“对,真棒。”鹿丘白弯起眸子,心想,怪不得1902说话结结巴巴,从深海里爬上岸的小章鱼,不会说人话也很正常。
他牵起小七的手掌,圆润指尖在祂掌心一笔一划,端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每写一个字,他就教祂发音:“鹿、丘、白。”
“鹿……丘……白。”这一回,小七领悟得很快,比念自己的名字时发音还要标准。
鹿丘白心中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
刚要夸赞,小七的喉结滚了滚:“小……”
鹿丘白施以鼓励的目光。
“小鹿。”
鹿丘白一愣,小七的舌尖在齿尖盘玩,很新奇地重复:“小鹿、小鹿、小鹿……”
鹿丘白察觉到祂还想说些什么,继续鼓励教育:“嗯,小鹿……”
“我的。”
鹿丘白又是一愣。
距离如此之近,呼吸都能纠缠,像融化的太妃糖,暧昧成为气氛的底色,但鹿丘白感受到的,却是让人脊背发颤的占有欲。
他没有回应,主动撤开与祂之间的距离。
但下一刻,手腕一紧,祂用行动表达了拒绝,强硬地将鹿丘白控制在原地。
“我的。”
唯有在齿间反复咀嚼,才能浸泡得如此阴冷。
“我的”,取代姓名,成为祂学会的第一个词汇。
鹿丘白轻轻颤栗。
这就是……污染体。
贪婪、杀戮与欲望的集合体。
在人类社会,“我的”代表着眷恋、依赖和与之相对的所有感情。
但对污染体来说,“我的”即为占领。
在小七眼里,他鹿丘白就是祂的所有物。
所以S224号和好运村里,祂会为了他出手,而在幸福家园小区,祂会锲而不舍地跟着他,确保他没有被其他污染体染指。
很好,很变.态。鹿丘白需要的正是这样滚烫的占有欲。
于是鹿丘白道:“对,你的。你也是我的。”
他们占有彼此。
小七咧开嘴,尖利的鲨鱼牙若隐若现,只要祂想,立刻就能把鹿丘白拆吃入腹。
但鹿丘白的话让祂心满意足,祂只是眯起眼,垂下头,将脸颊重新塞进鹿丘白的掌心。
蹭了蹭。
恐怖的污染体,此刻就像一只撒娇的大型犬一样温顺。
意外地……好哄。
鹿丘白任由祂将自己的掌心蹭了个遍,心里隐隐猜到,借用别人的皮囊出现,就是小七喝了他的血后,进化出的新能力。
“嗯,”小七肯定了他,又慢吞吞道:“我,不能,被祂发现。”
“祂是谁?”
小七将一根手指抵在鹿丘白唇上,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只是现在,还不能。”音节生涩低沉,祂歪过头思考片刻,“别怕。”
不得不说,安慰虽然恐怖但有效,鹿丘白准确地领悟了祂的意思。
不能被发现,并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别的原因。
鹿丘白又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他总是一会儿提气一会儿松气,等离开了污染磁场,他高低得去呼吸科挂个号看看。
无言片刻,身后忽然有动静。
扭头一看,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污染体映入眼帘。
童童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大哥哥,结巴叔叔,你们在干什么呀?”
鹿丘白还捧着小七的脸,面对着小女孩的询问,他正要开口解释
却被另一个声音抢先
“小孩子别看,他们是男同性恋。”
——2303。
无头女鬼此刻脖颈上光秃秃的,头颅被她抱在怀里,双手死死捂住眼睛,道:“今天开业主大会,我看你不在,来喊你一下……”
“是不是打扰你了?我这就走……”
“……”鹿丘白的无语溢于言表,但他听到了另一个更关键的内容,“业主大会这就开了?”
无头女鬼脸上流露出“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的鄙夷神色。
鹿丘白:“……”够了!还没有呢!
打开手机,果不其然,物业在业主群里发布了业主大会召开的信息,发布时间是昨天傍晚。
那时他应该受到回音影响陷入昏迷,而指望一只小章鱼替他看消息,也有些强鱼所难。
好在,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业主大会结束,还剩十分钟。
鹿丘白右手提起红伞,左手牵着童童:
“我们走。”
……
业主大会现场,A栋和B栋的候选者齐聚一堂。
【监视者】握紧了手中的竞选材料,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就在刚刚,他成功成为了B栋的业主代表。
但竞选的过程并不顺利,虽然几人靠着冲票强行将他投到了第一的位置,但看得出来,B栋的污染体对他并不满意。
污染体虎视眈眈,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他撕碎,却碍于业主代表身份已然生效,而无法实现。
【监视者】硬着头皮走到光头身边,双腿都有些发软。
“【疗愈师】还没回消息?”
光头咋舌:“没呢,大概是死了吧。死了也好,省得麻烦。”
【监视者】不敢苟同:“【疗愈师】要是死了,那A栋的业主代表……”
他透过镜片看向前方。
两名A栋的候选者,正在为一个签名大打出手。
一时间血浆乱飙,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什么三级片的拍摄现场。
“我的!”
“业主代表应该是我的!”
一片混乱中,裂口女成功吞下了竞争对手的头颅,以一票之差微弱领先。
“奇怪,”【监视者】看了一会,喃喃,“怎么感觉A栋的污染体都不怎么强?实力和B栋简直不在一个等级。”
“不是挺好?难道你想遇到个A级污染体?”光头冷笑一声。
谈话间,眼见争抢告一段落,缩在墙角的管家小张赶忙爬回主席台,清了清嗓子:
“A栋的业主代表确定为——”
“等等。“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清润、柔和,与血腥一片的会议室格格不入。
光头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只见一道挺拔身影踩着尘烟走了进来。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血红的伞,伞面呈现皮质的光细腻滑,不详的血色甚至连伞柄也一并染红。
他的背上趴着一个头颅歪成90度的女孩,身后则跟着一个没有头的女人。
经验告诉光头,她们都是逼近A级的污染体。
最后,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男人,似乎是负责关门的,进了门后就随手把门一关。
砰——
恐怕的肃杀之气,随着他们的出现弥漫在室内。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光头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更让他震惊的是,刚刚还在庆祝胜利的裂口女,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嘴都裂得更大了:“鹿、鹿医生……”
而那些A栋的污染体,也在看见鹿丘白的刹那,齐刷刷站起身,对着他鞠躬行礼:
“鹿医生来了。”
“鹿医生请坐。”
“鹿医生喝茶。”
“……”光头的耳膜嗡嗡作响,这一刻他好像听到了世界观彻底崩塌的声音,忍无可忍地骂道,“这特么的到底怎么回事?”
第46章 幸福家园小区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感到不可思议的不止光头,鹿丘白自己也颇感莫名其妙。
……所以小七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还是别问了。
管家小张已经主动给他让了位置,鹿丘白信步走上主席台。
“我来迟了,抱歉。”
A栋的污染体疯狂摆手,有些摆动的幅度太大,手都直接飞了出去,被童童捡走当鸡爪啃了起来。
鹿丘白见状险些没绷住,反正他也只是客气一下,客气过了,双手撑着主席台,道:“各位,关于业主代表的人选……”
“当然是鹿医生!“没等鹿丘白说完,裂口女就迫不及待地喊道,“谁支持,谁反对?”
“支持,支持!“其他污染体纷纷附和,“鹿医生最合适!“
光头的大脑有点缺氧。这个瞬间他有一种回到了幼儿园,老师拉着他的手说“大家都是好朋友”的恍惚。
这家伙是给这些污染体灌迷魂汤了么?
光头看了一眼聊天记录。
一眼就看到了鹿丘白那一句“用真善美感化他们”。
光头:“……”
还以为是驴他们的,原来竟然是真的?
鹿丘白顺坡下驴:“那,小张,我当选了,对吗?”
“……”管家小张叹为观止,“是的,1903先生,您当选了,您有什么话想跟支持您的邻居们说吗?”
鹿丘白清了清嗓子:“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我相信真善美一定能改变世界。”
再次掌声雷动。
在快要把屋顶都掀翻的掌声中,管家小张看向手中的签名单。
每一个字都鲜血淋漓,扭曲又充满恐惧,像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而被逼迫着签名。
再看这义正辞严、人畜无害的青年,管家小张的唇角疯狂抽搐。
我信你个鬼。
……
【监视者】,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把自己当成摄像头的男人。
此时此刻,他将翻涌的情绪藏在镜片后,平静地问:“一定要这么多……一起去吗?”
话音落下,鹿丘白还没表态,童童和无头女鬼就将脑袋一齐转向他。
只转脑袋那种转。
【监视者】:……
“人多点好。”他最终妥协。
鹿丘白笑笑:“理解万岁。”
说着,目光下移,落在【监视者】手中的洋娃娃上。
这个洋娃娃,应当属于那名穿着洋裙的女性,代号【人偶师】。
早在没进入污染磁场前,鹿丘白就看到【人偶师】手中抱着的洋娃娃,但那是个金色卷发的娃娃,和【人偶师】本人十分相似。
而【监视者】手中这个娃娃,戴着金丝眼镜,倒像是【监视者】的性转版。
【监视者】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是【人偶师】的能力,这个洋娃娃可以替本人挡一次致命伤。”
可以替本人抵挡一次致命伤害?!
鹿丘白不由感叹,好强的能力。
“【人偶师】是A级收容者吗?”
【监视者】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我们到了。”
鹿丘白看出他不想闲聊,便也收回目光,正色起来。
前方,管家小刘和管家小张停下脚步:“这里就是C栋了,到了那边,有人带路。”
鹿丘白神色古怪:“你确定?”
——两位管家所指的方向,赫然是一片空地。
管家小刘谄媚地笑:“确定,这有什么不确定,反正您二位在规定时间内到C栋去开会就行。这是钥匙,您拿好。”
鹿丘白接过钥匙。
两位管家完成交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两眼,就离开了。
“怎么回事呢……”一旦精神紧张,【监视者】就喜欢自言自语,“难道是我们想错了?成为业主代表,并不足以让C栋出现?”
“会是什么?日期?必须要在3月13日当天才能进入C栋?但3月13日凌晨大火就烧起来了,条件也太苛刻了。”
“或者,门在地下?要不把草坪翻起来找找?”
思来想去,他将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鹿丘白。
“【疗愈师】,你怎么……你在看什么?”
“看天。”鹿丘白仰头凝视着天空。
【监视者】不解其意,也跟着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边角处却零星缀着几朵乌云,像滋生的霉点,正在不断繁殖。
“好像快要下雨了。”【监视者】喃喃道,“幸福家园小区好像特别容易下雨……”
忽然,他猛地浑身一震,反应过来:“你是说,天气?”
鹿丘白点了点头:“对,你有没有算过,进入污染磁场这几天,一共下了几次雨?”
【监视者】绞尽脑汁:“好像……两次?”
鹿丘白轻飘飘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情绪,【监视者】却本能地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小学课堂,上课开小差被当场发现,点起来回答问题却连题目也看不懂的小学生。
而鹿丘白就是那个点他的老师,他沉沉叹了口气:“差不多吧,三次。”
进入污染磁场当晚是一次,他去找何欢时是第二次,找林小姐时又是一次。
每次下雨,幸福家园小区的异化就会加深。
第一次,物业在群里发布了混乱认知的信息;
第二次,他险些被何欢用长发勒死,路过儿童乐园时又被童童缠上;
最后一次,林小姐更是直接显出了被火炭化的真身。
“……【第六感】也是在下雨时去了地下停车场,”【监视者】说完,仍是不解,“但这只能证明,下雨会导致污染加剧,和C栋又有什么关系?”
鹿丘白示意他看向不远处和无头女鬼一起堆沙堡的童童:“小丫头来自C栋。”
——!
【监视者】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你的意思是……”
鹿丘白从地上挑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圈,又在中间划了一道竖线,将两圈隔开。
左边的圈写了AB,右边则写下C。
“C栋看不见摸不着,并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有一块隔板,将它与我们隔开了,”鹿丘白在两圈间画了一条横线,“而童童之所以能够从C栋来到这里,我想,是因为下雨时,这两块分离的区域之间,会建立起一个通道。”
【监视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鹿丘白这么一点破,所有零散的信息在脑子里连成线,瞬间就豁然开朗。
“话说回来,你觉得这幅图像什么?”没等他开心一会,鹿丘白又冷不丁发问。
“……”【监视者】低头看着这潦草的鬼画符,像什么没看出来,他倒是觉得自己像被老师夺命追问的差生。
他放弃挣扎:“我不知道,你直说吧。”
“阴阳八卦图。”鹿丘白道:“A、B为阴,C为阳,雷雨夜,鬼门开。”
——鬼门大开,阴阳相通。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业主都想去C栋了吧?”
鹿丘白的声音很轻,却让【监视者】如坠冰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瞬间竖了起来。
没错,仔细想想,童童、无头女鬼、林小姐……甚至是孙大娘的夕阳红舞团,都是已死之人。
他们现在所在的幸福家园小区,住着的都是死人。
唯有雨夜,阴阳相通,坠入地狱的死者,才能重返阳间。
雷雨夜,鬼门开。
“预计十分钟后开始下雨,也是巧。”
【监视者】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一扭头,鹿丘白已经坐下了,抱着伞闭目养神。
听了他的话,鹿丘白淡淡地回答:“是啊,不巧我就完蛋了。”
“啥?”
鹿丘白神秘地笑了笑,不说话。
就在刚刚,他的手机里收到一条私聊信息。
【何欢:小鹿先生,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哦,你找到我的舞鞋了吗?】
——他和何欢约定的三天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对其他收容者而言,如果今天进不去C栋,13号到来前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但对鹿丘白来说,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冲进C栋。
就在这时,鹿丘白感到身下坐着的草皮忽然蠕动起来,变得柔软。
“?”惊恐地低下头,原来不是什么草皮,而是一大团会动的黑暗。
黑暗一路延伸,与小七的影子融在一起。
是小七的触手。
触手在给他当垫子。
鹿丘白招了招手,小七在他身边坐下。
鹿丘白转眸打量着祂。
为了不被人发现,离开房间后,祂又戴上了框架眼镜,凌厉的血眸被遮起,不经意加深了祂身上阴沉的气质。
不开玩笑地说,穿了这层皮套的小七,看起来就像一个阴郁理工男。
鹿丘白由衷道:“你还是本来的样子好看。”
审美是私人的,鹿丘白就比较喜欢小七那被肌肉包裹的野性线条,看着那里的功能很强的样子。
当然鹿丘白不会实话实说,生怕自己的思想荼毒了单纯的小章鱼。
小七点了点头,不知道因为鹿丘白这句话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童童兴冲冲地跑来,神秘地张开手掌,里面是两朵花,一朵开得鲜艳,一朵有些歪脖子。
童童把完好的花送给鹿丘白,想了想,又把歪脖子小花送给小七。
“结巴叔叔,花花给你。”
鹿丘白在一旁:“1902叔叔。”
童童撅着嘴:“结巴叔叔。”
鹿丘白用胳膊肘捅了捅小七:“叔叔,孩子叫你。”
小七一开始懒得搭理,被鹿丘白叫了,勉为其难地伸出手,从童童手中接过花:“谢谢。”
鹿丘白欣慰地点点头,忽然“嗯?”了一声:“你再说一句话我听听。”
小七眨了眨眼:“怎么了?”
不对劲,果然不对劲。
印象里,和童童说话时的嗓音,才是小七原本的嗓音。
就像海底的钟声,沉闷、蛊惑。
但与他说话时,祂就明显变成了一个夹子。
为什么会突然夹起来了?
“童童知道,”童童举起小手抢答,“妈妈说,结巴叔叔这叫夹子音。结巴叔叔一见到大哥哥就会变成夹子!就像爸爸见到妈妈一样!”
小孩子声音不小,无头女鬼立刻捂住了耳朵,一旁的【监视者】推了推眼镜,默默离他们更远。
但鹿丘白分明看见,他在手机上疯狂地打字。
什么“家人们惊天大爆料……”
鹿丘白:“……”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抱着伞装鸵鸟,过了一会,听到童童笑起来。
“下雨了!”
鹿丘白立刻打开伞,捏着钥匙,屏息凝神。
雨下得很大,像有人舀了一瓢水,对着他们兜头浇下。
所有人和污染体,都在期待C栋的出现。
然而。
静等许久,C栋的位置上,仍是一片空地。
“……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又等了半小时,【监视者】忍不住问道。
鹿丘白的神色也很凝重,他将伞面微微倾斜,仰头望着雨水斜斜落下。
是他猜错了么?
不应该。
不止童童,林小姐所在的楼层,也是在下雨后才变成烈火灼烧后的样子。
所以雨夜阴阳相通,应该不会有错。
那就是,还缺少了什么条件。
“轰隆隆——”
他沉思时便进入心流状态,将周遭的环境统统屏蔽,此刻冷不丁听到一声大喊,吓得一个哆嗦。
但下一秒,他的瞳孔陡然缩起:“童童,你在做什么?”
“童童在模仿打雷。”童童在水泊间跳来跳去,“轰隆隆,轰隆隆。”
这个瞬间,鹿丘白醍醐灌顶,叫得比童童还响,“打雷!就是打雷,不,应该说,是闪电!”
开启阴阳通道的不是雨,而是闪电!
他早该想到的,楼房刻意并排而建,一旦有闪电劈落,便会照亮贴满玻璃的墙面,让B栋成为镜子,将A栋的景象,投射到空地上去,形成C栋!
鬼门开,这才是真正的鬼门开!
而当时他驾车前往幸福家园小区,中途汽车失控冲下坡时,曾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
那时鹿丘白以为是车窗撞到什么东西碎了,但下车检查后才发现,车窗是完好的。
现在想来,他撞到的,应该是联通阴阳的镜子。
也就是说,早在车辆失控的刹那,他就已经被吞入了污染磁场。
至此,逻辑终于彻底闭环。
这段酣畅淋漓的分析深深震撼了【监视者】,但旋即,【监视者】脸色一变:“今天没有雷,也没有闪电,是不是意味着,鬼门不会开了?”
鹿丘白咬牙:“它不开也得开。”
这句话就像信号,污染体们纷纷向青年聚集,原本就因下雨而低沉的气压,陡然更沉几分。
无论看过多少次,【监视者】都无法想象,竟然有人能在污染磁场中被污染体簇拥,甚至他站在污染体之间,也没有半点突兀。
红伞为他本就精致到极致的五官点缀上不似人类的诡谲,这个瞬间,【监视者】险些无法分清,眼前的究竟是人类,还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污染体。
【监视者】的注视太过赤.裸,鹿丘白倒不在意,小七却不悦地抿起唇,侧身将鹿丘白挡起。
鹿丘白只能踮起脚对【监视者】道:“想办法让B栋的灯全部熄灭。”
【监视者】认为不可能:“这怎么……”
“切断电源不是很简单吗?不行就把电线剪了。”鹿丘白皱起眉,之前他们摸鱼他都能当做没看见,现在再不配合就实在太拎不清了,语气不由冷了几分,“这也需要我来教你们?”
丢下这一句,他大步向着A栋走去,空留下【监视者】在原地暗暗心惊。
他发现,方才那个瞬间,鹿丘白带给他的压力,远远超过了他身边成群的污染体。
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应该只是个C级收容者才对。
【监视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镜框,在群里发送了一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
另一边,鹿丘白一路冲进大堂,管家小张还在服务台前站岗。
看见鹿丘白,他笑脸相迎:“1903先生,这么快就回来了?C栋不去了……咿呀!”
红伞顶着他的脖颈,鹿丘白面色冷峻,没有一句废话:“把A栋的楼道灯全部打开。”
“我,我没有权限……”管家小张试图挣扎,换来的是伞尖进一步压迫颈动脉,而童童和无头女鬼也都包抄上来,咧开嘴要把他吃掉似的。
管家小张立刻双手求饶,“我去,我现在就去!”
鹿丘白示意无头女鬼:“麻烦你帮我盯着他。”
无头女鬼点头应下,飘着跟在管家小张身后。
管家小张投降的手举得更高。
为了防止亮度不够,鹿丘白又在业主群里发送了一条消息:
【麻烦各位美邻,把家里能打开的灯都打开,多谢。】
群内瞬间刷了一排收到和玫瑰花,堪称一呼百应。
鹿丘白静静等待着。
几分钟后,他收到了光头的消息。
只有一个OK的手势。
下一秒,整个B栋的灯都熄灭了。
鹿丘白立刻在业主群里发:
【可以开灯了。】
一盏、两盏、三盏……
A栋的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在漆黑的乌云下,灯火通明的楼宇,像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烈焰。
灯光投映在玻璃墙上,好似大火烧向了毗邻的楼栋。
他们人为地制造了一面镜子。
鹿丘白一刻也没有停留,再次返回空地。
这一次,本该空无一物的土地上,一栋高楼拔地而起。
C栋。
第47章 幸福家园小区
【监视者】还没有赶来,鹿丘白将伞微微倾斜,笼罩在自己与小七头顶。
小七温顺地低下头,在鹿丘白面前,祂可以不用再戴眼镜遮盖,一双血红的眼眸眨也不眨盯着鹿丘白看。
鹿丘白被祂盯得不好意思,道:“C栋只允许业主代表进入,童童本来就是C栋业主,倒没有关系,但你的身体是1902的,恐怕没办法过门。”
这段话让小七很不高兴。
阴鸷气息从祂身上蔓延开来,像冰冷海水里漂浮的水草,伞下的空气变得尤其潮湿。
鹿丘白怀疑祂想直接把C栋拆了。
好在,祂最终还是忍住,只是将手覆在鹿丘白握伞的手上,非人的、翕动的吸盘从掌心生出,,紧紧包裹住鹿丘白纤细的五指。
手掌变成了一根触手。
触手一路钻进鹿丘白的袖子里,又从肩周滑落到腰间。
鹿丘白忍得浑身发抖。
不多时,紧身衣被顶出一个圆润弧度。
鹿丘白撩开衣服,触手缓慢地眨了眨眼。
再看前方,1902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内里已经被掏空,随着小七的离开,人皮轻飘飘地倒在地上。
鹿丘白将人皮团起来藏好。
在原地等了一会,【监视者】带着洋娃娃姗姗来迟。
“真的出现了……”他气喘吁吁,脸上有些狼狈,“我们和污染体打了一架,但B栋的灯不知道能灭多久,我们赶紧进去。”
C栋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住,鹿丘白拿出钥匙开锁,玻璃旋转门将他的身影切割成三份。
钥匙插入锁孔的刹那,【监视者】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克制的颤栗:“等等!你看玻璃!”
鹿丘白动作一顿,先后退一步,离开玻璃门三步远,再抬起头。
正对上一张青白的面孔。
这无疑是他自己的脸,本来俊美的五官,却因为双眼只剩眼白,而显得鬼气森森。
看见男鬼版自己的刹那,鹿丘白还没有反应,地面的黑暗先悄悄抬起触腕,被他眼疾手快地捏住,塞了回去。
触手不高兴地扭了扭。
贪婪的视线落在鹿丘白身上,玻璃门上的东西似乎在端详着他,暂时一言不发。
鹿丘白于是试着转了转钥匙,纹丝不动。
“此门是你开?”他试探。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那东西对答如流。
鹿丘白没想到这么久远的梗还有人能接上:“……你要什么?”
那东西勾起唇角:“你的眼睛很漂亮。”
鹿丘白思考也没思考就答应下来:“可以,给你一只。”
鹿丘白爽快得让玻璃门怪物都一愣,它眯起眼思考,显然更想把两只眼睛都拿走:“不,我……”
鹿丘白和善地打断它:“不支持讨价还价,不然我现在就把门砸碎。”
“……”玻璃门怪物,“砸碎了我你就进不去了。”
鹿丘白用最温柔的笑容说最狠的话:“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黑暗睁开眼睛,无声地表示赞同。
玻璃门怪物又是一阵沉默,让步道:“成交。”
话音落下,它将身子前倾,竟然突破玻璃门的桎梏,从玻璃门中脱离出来,像一个弯折的角,先是头颅,尔后肩膀与上半身也从玻璃门上分离。
玻璃门怪物伸出手,青白的手掌盖在鹿丘白的右眼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冷袭来,像牙医的电钻钻到了牙神经。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玻璃门怪物就收回手,它的右眼框里不再只有死白,多了一颗精致如黑珍珠的眼球。
而鹿丘白的视野随即黑了一半,他知道玻璃门怪物已经取走了他的眼睛。
对他来说,一只眼睛并不算是很昂贵的代价。
反正,只要能够成功祛除污染源,在污染磁场内受的伤,都可以让能力与治疗相关的收容者帮他修复。
鹿丘白再次试着转动钥匙,这一回,门锁应声而开。
玻璃门怪物故技重施,又从【监视者】身上取走了一只眼睛,而对于童童,它则什么也没做,开门时还喊了一声“欢迎回家”。
鹿丘白和【监视者】:“……”
行。
随着他们踏入C栋,一股难以言喻的油漆气味萦绕在鼻尖,熏得人头昏脑胀。
除此之外,整栋楼安安静静,就连蟑螂老鼠也见不到,业委会内更是空无一人,丝毫没有要召开业主大会的模样。
“……”【监视者】不断摩挲着镜框,“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鹿丘白伸手蹭了蹭墙灰,放在鼻下嗅了嗅,明显的油漆味钻入鼻腔,呛得他眉头直皱。
“这是刚刷完墙的味道,是因为火灾,为了遮盖火烧的痕迹,所以重新刷了一遍漆吗?”【监视者】学着他的动作闻了闻,也是皱眉。
“……或许。”鹿丘白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监视者】仰头环视一圈,在天花板角落里看到了监控摄像头,“有监控,太好了,找找监控室在哪。”
……
监控室位于一层尽头,门锁着,【监视者】把门打碎后,将手伸进去开锁。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试着摁了摁电灯,没有电。
没有电,监控也无法运作,整块屏幕黑乎乎的,连开机也困难。
鹿丘白原以为从监控挖掘信息的计划就此泡汤,但【监视者】完全不受影响,他站在屏幕前,拇指与食指并拢,抚摸过镜架。
这个动作【监视者】做过很多次,一开始鹿丘白以为只是他的癖好,现在才意识到或许与他的能力有关。
随着他的动作,镜片瞬间亮了起来,一块接一块,无数画面挤在镜片的狭小空间上,就像一幅毫无章法的拼贴画。
但只有一块镜片,另一只眼睛,已经被玻璃门怪物取走。
监控中所有的画面都被调取到镜片上,【监视者】的右眼在镜片后迅速转动,剧烈的刺痛从眼球深处传来,每转一次就像有刀割破眼球组织。
他强忍着疼痛,终于发现了什么,迅速地描述道:“一个女人,进入了C栋。她坐了电梯,一直坐到30层。她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监控太模糊了,看不清,好像是……鞋?”
“芭蕾舞鞋。”鹿丘白笃定道,“B3003的何欢让我帮她找芭蕾舞鞋,你看到的女人应该是她的妹妹何乐。”
“你去过B3003?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惊讶之余,【监视者】道,“我看完了,除了一些装修工人,这个叫何乐的女人是唯一一个进入过C栋的,芭蕾舞鞋很有可能是污染源,我们得去30层看看。”
说完,他又点了点镜框,监控画面从镜片上消失,但【监视者】并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取下眼镜,用眼镜布擦拭着镜片。
“这是?”鹿丘白问。
【监视者】重新戴好眼镜:“以防万一,我把监控修改了下。走吧。”
他迈步向前,鹿丘白却没动。
黑暗在青年脸上雕琢出深邃的光影。
片刻后,他才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来了。”
糟糕的是,因为没有电,C栋的电梯也无法使用,无法,他们只能从楼梯走上30层。
楼梯上铺满厚厚一层灰,每一处都有蛛网堆积,这种畏人的昆虫明目张胆地将巢穴建在人的必经之处,种种迹象都在昭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踏足。
但走到三层,情况却变得不同。
许多凌乱的脚印,交错叠在地上,看大小,是女人的脚,没有穿鞋。
鹿丘白当即用监测器对准脚印,显示污染指数为0。
是人类的脚印。
高超的想象力开始作祟,每走一步,他都担心楼梯上方突然探出个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没有见到,衣摆倒是先被拽了拽,低下头,就看见童童兴奋地蹦蹦跳跳:“大哥哥,童童带你去童童家里玩!”
“走吧。”鹿丘白一把把她抱起来。
【监视者】一脸不可置信:“你真要送她回家?现在情况这么紧急,还是找到污染源要紧。”
童童的头瞬间转向【监视者】,断裂的脖颈处泂泂冒血,怨毒的注视吓得【监视者】后退一步。
“答应孩子的事情,要说到做到。”鹿丘白把她的脑袋扭正,道,“走吧,大哥哥送你回家。”
地上的脚印一路延伸至走廊,再往上,却也没有了。
只在三楼活动?
“……”鹿丘白想到了什么,暂且没有出声,只是抱着童童,走向303。
而那道女人的脚印,也停在303门口。
303的门虚掩着,如果可以,鹿丘白不会贸然进入,但童童直接从他怀里滑了下来,一溜烟跑进了门内。
鹿丘白无法,只能跟着走了进去。
走进303的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真要出什么事,他也应该担心自己,毕竟童童可是个连红伞也不畏惧的强大污染体。
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代入养兄角色了。
给他算命的老师傅说过,他天生就是爱操心的命,如今看来倒是很准。
303中空荡得像是毛坯房,但积满灰的吊灯,无声地昭示着这里曾经有家具的事实。
童童在地上踩下一连串小脚印:“童童的房间在这里!”
她“哒哒哒”地奔跑着,一把推开了门。
鹿丘白心中的猜测,终于在踏入儿童房的刹那得到了证实。
——儿童房里,有一张小床。
和脏乱、灰尘都格格不入,小床看起来被呵护得很好,此时此刻,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擦着床角。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闯入,或者说在她眼中没有什么比眼前的小床更加重要。
孤身一人的瘦弱女性并不可怕,但放在这样一个寂静、漆黑的环境中,却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什么东西?”【监视者】无比后悔自己跟了进来。
鹿丘白言简意赅:“人。”
“……”【监视者】,“我当然知道这是人,但你不觉得这里最不该出现的就是人么?”
就在这时,女人出了声音。
她轻轻摇晃着小床,螺丝生锈的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女人却浑不在意,嘴里哼唱着:“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她在……哄孩子吗?
【监视者】不可置信地想道,这里哪有孩子?
不,不对,确实有一个孩子……
如果那还能算是孩子的话。
【监视者】看向脖子断了一半的女孩,醍醐灌顶。
——这个小污染体就是疯女人的孩子!
【监视者】疯狂地暗示着鹿丘白,鹿丘白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的眼神。
然后他就在【监视者】惊悚的注视中,牵着童童走向了疯女人。
鹿丘白走到女人背后,手掌按在了女人的肩膀上。
与向前的鹿丘白不同,【监视者】看到这一幕的第一反应,则是后退,一边后悔自己和这个青年同行。
找妈妈,是童童宣之于口的执念。
可执念化解就会解脱只是鬼片大结局包饺子的借口,事实是,污染体就算能够表现得与常人一模一样,本质上仍是嗜血的怪物。
它并不会因为找到妈妈就良心发现,更大的可能,是想尽办法让妈妈也留下来陪她。
将一个污染体带在身边本就不可思议,现在鹿丘白还要将她还给女人,岂不等同于放虎归山,羊入虎口么?
这个房间里到底还有没有正常人?!
鹿丘白嗓音柔和:“您好。”
女人仍在哼唱着,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鹿丘白绕到她对面,只见女人蓬头垢面,双眼凹陷在眼眶中,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张皮。
她穿着一件连衣裙,裙子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灰扑扑的挂在身上,已经多处磨损。
她的眼睛也是浑浊的,像腐烂了几天的死鱼。
在精神卫生中心,鹿丘白见过许多和她一样的眼睛。
疯子的眼睛。
童童扯开嗓子:“妈妈!”
第48章 幸福家园小区
这一声。
女人的眼睛瞬间有了焦距,四处张望着。
“童童?是童童吗?”
鹿丘白难掩紧张。
童童已经不是人类,对于一个因爱女的死而愧疚成疯的母亲来说,看见支离破碎的女儿出现在自己面前,究竟是喜悦还是更大的伤害,鹿丘白并不能确定。
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这么做。
“妈妈!”童童又喊了一声。
她折断的脑袋挂在肩上,嘴唇与脖颈几乎平行,不断有血滴落下来,很快在地面形成一个血泊。
这一幕实际很是骇人。
但女人只是愣愣地看着。
她看了好久好久,久到鹿丘白紧张地攥紧了红伞。
终于。
一声颤抖的哭泣,从女人口中溢出:“童童,童童……”
女人猛地向前一扑,抱紧了童童,一双手,发着抖托住童童的脑袋:“童童不怕,童童不疼,都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带童童荡秋千,童童……”
鹿丘白想,这样的话,她大概重复过无数遍。
在那个血染红的黄昏,她就是这样跌坐在血泊里,双手托着女儿的脑袋,哭着让女儿不要怕,直到那个小小的身躯彻底凉透。
而现在,童童抹去女人的眼泪,似乎并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哭:“童童喜欢荡秋千,童童再也不会疼了,妈妈不哭。”
“妈妈,妈妈,童童好想你。”
鹿丘白松了口气,轻轻地笑了笑。
扭过头,【监视者】泪流满面,正在用手帕巾擦眼泪。
鹿丘白:“……”
我请问呢?
鹿丘白将空间留给母女二人,轻手轻脚打算离开。
腰上的触手却忽然吸了他一口。
鹿丘白重新转身,只见童童把脑袋扭转一百八十度,眼睛认真地看着鹿丘白的小腹。
准确来说,是看向他腰上鼓囊囊的一团。
“童童要留在这里陪妈妈,只能把大哥哥交给你了,结巴叔叔,你要好好照顾大哥哥,知不知道?”
祂的回应,就是又缠得紧了些,吸盘用力吮吸着敏感的腰侧。
鹿丘白差一点被吸出反应,赶忙点头:“知道,知道。”
童童这才满意,又把头转回去,回抱住女人。
鹿丘白轻轻合上了门。
“就这么不管她们了?”【监视者】问道,“污染体很危险,这个女人很有可能等下就被她女儿亲口吃掉。”
鹿丘白只说:“在被污染以前,他们是人。”
【监视者】一愣,后知后觉,鹿丘白是在回复他。
可这句话,听在【监视者】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可笑。
“人?污染体变异时第一个舍弃的就是人性,它们早就不是人了。”
鹿丘白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有多怪异,但异类当久了,也就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目光。
他回避了争论,继续向上。
……
越往上,刺鼻的油漆味越明显,爬到30层,鹿丘白和【监视者】不得不捂着鼻子,防止自己被熏得晕倒。
“这么刺鼻,也不知道刷了几层。”【监视者】的半月板隐隐作痛,低下头,地面铺着厚厚的灰,除了他们的鞋印,还有细小的黑点,“这是什么?”
鹿丘白悠悠道:“蟑螂玉足。”
“……”【监视者】一阵恶寒。
二人在3003门口站定,鹿丘白用发卡撬锁。
门打开后,先是一片灰尘扬起,漂浮的颗粒像马赛克,让视野难以聚焦。
进门的刹那,【监视者】踩到什么东西,哐地一声砸了下来。
又是一阵尘烟四起。
咳嗽声中,鹿丘白凝眸看过去,那东西盖着块白布,倒像是个人的轮廓。
掀开白布一看,原来是一块人形立牌,立牌上的女子穿着芭蕾舞裙,身姿舒展而优雅,做的正是《天鹅湖》中经典的天鹅跳动作。
只不过,立牌的双眼都被掏空,而脚踝以下的部分,也不翼而飞,看起来是被人生生掰断。
正因如此,原本优美的立牌,显得格外诡异骇人,尤其是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仿佛有怨毒的目光从中射出,死死盯着二人。
“这张脸……”【监视者】道,“和电梯里那个女人的轮廓很像,是何乐?”
鹿丘白将立牌翻了个面,指着上面一行文字:“不,这是何欢的立牌。”
【监视者】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立牌上写着:
【首席何欢,饰奥杰塔(白天鹅)】
这大概就何欢演出前用来宣传的立牌,出了事故之后,就被搬回了家里。
鹿丘白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做法。
让一个无法再舞蹈的舞者日夜看着自己曾经翩然起舞的立牌,无疑是另一种酷刑。
是她的家人没察觉到么?还是说,这也是何乐报复的一环?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妹妹嫉妒姐姐,把姐姐害死的故事?”【监视者】评价,“略显俗套。”
俗套也好创新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二人在3003室内寻找起舞鞋来。
人形立牌并不是3003唯一的物品,不像其他楼层什么也没有,3003室内仍有许多家具被保留了下来,且无一例外地被白布盖着。
这就导致白布掀开后,家具本身还算干净,检查起来也算方便。
掀开一处展示柜时,【监视者】不小心碰翻了八音盒,八音盒倒在地上,竟然自己开始旋转。
音乐悠扬响起,为空荡的室内平添几分惊悚。
又是《天鹅湖》。
鹿丘白用监测器测试,发现房间内的污染浓度并不高,始终处于10-15的波动范围,一直到靠近其中一间卧室,才慢吞吞上涨到了20。
“进去看看。”
卧室里依旧盖满了白布,掀开后便是床、衣柜、书桌一类传统家具。
二人分头寻找,【监视者】负责床和衣柜,鹿丘白则去书桌边看看。
比起一览无余的书桌,床和衣柜显然更有可能藏着舞鞋,只不过【监视者】表现得很迫切,鹿丘白也就不与他争抢。
这么一转,倒真让他在书桌上发现了点东西。
只见书桌上,密密麻麻全是痕迹,其中有用墨水笔写下的,也有不知是什么利器刻下的。
墨水笔写下的那些,还算好辨认,是何乐对于差别对待的不满与愤恨。
“所有人眼里只有姐姐”
“凭什么大家都更喜欢姐姐”
“我讨厌姐姐”
而那些刻痕,鹿丘白只能用指腹抚摸着痕迹走向,勉强将语句拼凑出来。
刻痕很深,刻下这些痕迹时,何乐的情绪必然十分激动,措辞也更加偏激。
“去死”
“何欢去死”
“只要何欢死了……”
“我才是首席!”
“……”
鹿丘白仔细地辨认着刻痕,发现之后的内容,越来越歇斯底里,只剩下恶毒的诅咒。
因不公而生妒,又因嫉妒而疯魔。
这就是3003这对姐妹间故事的真相。
……真的吗?
鹿丘白皱起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书桌检查完毕,转身与【监视者】汇合的刹那,余光捕捉到了什么。
鹿丘白猛地重新蹲下,只见书桌的桌脚边,有一片灰尘,明显比更远处要薄上许多。
不止一个桌脚是如此,每个桌脚附近,都有一块平行的区域,灰尘极少。
这意味着,曾经有人移动过书桌。
鹿丘白当即沿着灰尘稀少的方向拖动书桌。
没了书桌的遮挡,一堵焦黑的墙,猛然暴露在眼前。
所有墙体都被重新上了油漆,唯独这一块,极小的、被遮挡的区域,仍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
烟熏火燎的痕迹爬满墙面,刹那间将人送回那个大火肆虐的夜晚。
墙壁散发出一股尘封已久的木头腐烂的气味,和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更让人头晕目眩。
墙上,不,墙里有东西。
但那东西嵌得极深,在漆黑的环境中,一时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知道是个有棱有角的物体。
也是在这时,前方的【监视者】忽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叫:“找到了!”
黑洞洞的衣柜里挂着两件芭蕾舞裙,乍一看,还以为衣柜里吊着两具尸体。
两件舞裙一黑一白,都有不同程度地磨损,白色舞裙由于色浅,裙摆更是已经不可避免地发黄。
舞裙下方,是一双血红的舞蹈鞋。
血水聚集在舞鞋下,形成一个血泊,缓缓流淌到地上。
看见舞鞋的刹那,紧绷的情绪瞬间得到释放,【监视者】欣喜若狂,当即将手向舞鞋伸去。
“……”不对!鹿丘白大喊出声,阻拦【监视者】的动作,“别碰鞋子!有问题!”
“火灾已经是去年的事,何欢出车祸只会比火灾更早,于情于理,舞鞋上的血迹都应该早已干涸!怎么可能还能挤得出血?!”
但【监视者】早就顾不上许多,眼前的舞鞋似乎变成了灰姑娘的水晶鞋,好像有无穷的魅力,他的眼里只剩下舞鞋,根本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唤。
他猛地一拽,将舞鞋从衣柜里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
血丝状的黑线结成细密的蛛网,粘连在舞鞋的鞋头。
【监视者】下意识摸过去,摸到一手湿润的、腥臭的血。
舞鞋下,黏着一团浸满血的头发!
【监视者】终于从迷离状态中惊醒,然而就在他想要将头发甩开时,却惊恐地发现,这些头发,不知何时已经黏在了他的手上,扎了根似的刺入皮囊,向血肉里钻去,怎么甩也甩不掉。
“救我,救……”
他的呼救只来得及出口半句,喉咙里,便传来抓心挠肝的痒意。
像有人将毛团塞进了咽喉深处。
越来越痒,越来越痒。
“呕……”【监视者】忍不住干呕起来,一直没有进食的胃里,竟然真的呕出了东西。
——一团带着内脏组织的头发。
……
早在发现不对的刹那,鹿丘白就向【监视者】跑了过去。
但头发的攻势比他想得还要快,短短几步路的时间,【监视者】的身体抽搐着,已经彻底被头发缠绕。
这样的情状,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鹿丘白大骂了一声,猛地扑上前去:“郑大乾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监视者】还能听得到声音,听到鹿丘白的问题,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我……我……”
他又呕出一团头发,带着内脏的碎片。
“娃娃……你的娃娃呢?!”鹿丘白立即想到那个能够阻挡一次致命伤害的洋娃娃,揪着他的领子嘶吼。
“在……在……”【监视者】浑身抽搐着,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一侧。
鹿丘白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却只看到灰尘上,有几个圆钝的脚印。
像是什么布偶制品,迈着腿,跑出去的痕迹。
娃娃跑了。
这群收容者的队友情谊真是坚定到让人发笑。
鹿丘白的额角青筋暴起,只能再次看向【监视者】,“郑大乾的死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用能力修改了监控?!说话!”
【监视者】张开嘴,然而口中涌出的,竟然全是头发,他的舌头已经被头发搅碎,口腔里是一块一块的肉。
鹿丘白急火攻心,双手插进头发里撕扯,迫使他与自己对视:“眨眼!和你有关就眨眼!”
【监视者】的眼睛弹动着,他似乎想要眨眼,但下一瞬,他的眼球就活生生被头发顶出眼眶,湿热的眼球弹到鹿丘白脸上,像有人讥笑着抽了他一耳光。
【监视者】的身躯陡然软了下去。
断气了。
鹿丘白的手缓缓松开,尸体栽在他肩头,血腥气钻进鼻腔里。
鹿丘白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唇瓣也被咬得血肉模糊。
该死……该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监视者】会在这里出事。
本来打算事态平息后再行质问,现在反而眼睁睁看着线索从手里溜走。
是他亲手放任线索溜走。
鹿丘白急促地喘息着,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声响。
视野里,多出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形。
轮椅缓缓向鹿丘白靠近,沉重的轮胎声被灰尘模糊后,就像一具死尸在地面爬行。
“你找到我的舞鞋了。”
女声带着病态的笑,轻轻响起。
何欢静静地望着鹿丘白。
她的长发挽起,双手叠在膝盖处,哪怕坐着轮椅,脊背也依旧挺直,像一只不落凡尘的天鹅。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兴趣缺缺:“小鹿先生,你已经很累了吧,现在你只需要把舞鞋递给我,我告诉你该怎么离开这里。”
何欢的声音似乎有某种魔力,鹿丘白抹了抹脸上溅到的血,捡起舞鞋,一步、一步,在何欢期待的目光中,将舞鞋递给她。
却又在何欢伸手的刹那,猛地将手往身后一撤。
“……小鹿先生?”
“……”鹿丘白紧紧盯着她,鲜血的浸染让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杀气,“你不是何欢。”
何欢很是惊讶:“你说什么?小鹿先生,你是不是精神太紧张了?我是【爱跳舞的小天鹅】……你不是听到我的求救来的么?”
“来吧,把舞鞋给我,马上就要到3月13了,火灾一旦蔓延,就都来不及了。”
鹿丘白再次避开了她的手。
他表现得很平静,好像哪怕被火烧死也无所谓:“我本来并不想参与你们姐妹的争执,但你不应该杀了【监视者】……”
“何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对双胞胎姐妹,从小就在芭蕾舞上天赋异禀。但随着年岁渐长,妹妹发现,父母和身边的人,都更加偏爱才华横溢的姐姐,甚至就连共同的生日,也成为了姐姐一个人的庆功宴。久而久之,妹妹痛恨父母的偏心和旁人的无视,更嫉妒姐姐的才华,为了报复姐姐,妹妹故意制造了一起车祸,让姐姐再也无法舞蹈,而自己则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首席。”
“可妹妹仍不满足,她发现哪怕自己成为了首席,身边的人仍然更爱姐姐……所以这一次,妹妹要让姐姐彻底消失。妹妹带着舞鞋回到幸福家园小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一晚,火灾发生了,妹妹死在大火中,从此被困在污染磁场……”
“死去的人无法离开阴间,直到三天前,妹妹遇到了一个误入磁场的男人。她假扮成姐姐,央求男人替她去找失落的舞鞋,实际上,是想利用男人打开阴阳之间的通道,回到阳间,完成她的复仇。”
一口气说完,何欢微微笑着,抬起手清脆地鼓掌:“真是个精彩的故事。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故事里的‘妹妹’?”
鹿丘白却不再说下去了:“你听。这是什么音乐?”
悠扬的乐曲钻进屋内,是八音盒仍在旋转。
何欢侧耳倾听片刻,道:“《天鹅湖》。”
“没错,是《天鹅湖》。”鹿丘白道,“奥杰塔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被恶魔变成了一只白天鹅,夜晚,公主变回人类,与俊朗的王子相知相爱,王子向她许下诺言,会用真爱打破魔咒。”
“舞会当晚,魔王让自己的女儿奥吉莉亚伪装成公主接近王子,哄骗王子违背诺言,这样一来,公主就会永远变成天鹅,再也无法恢复人形。”
“……这个故事,身为芭蕾舞者的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何欢静静地听着:“没错。所以呢?”
“《天鹅湖》里,有两只天鹅,”鹿丘白低着头与她对视,“何欢饰演的奥杰塔是白天鹅,她没有必要将黑天鹅的裙子也挂在衣柜里。但奥吉莉亚不一样,她要假扮奥杰塔迷惑王子,她必须同时成为白天鹅。”
而衣柜里,恰好就有一黑一白两条裙子。
何欢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凭这个?就凭这个,你就认为我不是何欢?小鹿先生,你入戏太深了。虽然你长得确实很符合我的择偶标准,但你不能因此就把自己当成故事里的王子吧……?”
鹿丘白仍与她对视着:“既然如此,何小姐,可以请你把毯子取下来吗?”
第49章 幸福家园小区
沉默。
何欢仰起脸,平静从容地望着鹿丘白,唇角微微勾起。
鹿丘白和她一样平静,捏着舞鞋的手放在身侧:“把毯子取下来,我就把舞鞋给你。”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背景音乐中,《天鹅湖》的旋律从绵长转向激烈,就像一场风暴正在酝酿,现在正是王子与邪恶的魔王争斗之时。
“……呵。”
“何欢”笑出了声。
她双手撑着轮椅两侧,在鹿丘白的注视下,将自己从轮椅上支撑起来。
随着她的站起,毛毯像遮住神女容貌的面纱缓缓剥落,露出其下一双修长而紧实的腿。
洁白的舞鞋套在她的脚上,像天鹅的脚蹼,丝带又像荆棘藤蔓,缠绕着小腿。
“我很喜欢你,小鹿先生,”“何欢”——不,黑天鹅剥下伪装,此刻她俨然是何乐。
何乐走下轮椅,声音分明带笑,眼底却布满血丝,“可你为什么要逼迫我?”
鹿丘白一动不动,任凭何乐向他靠近。
咚、咚、咚。
音乐的鼓点陡然急促起来,何欢就像登上舞台的舞者,忽然挺直了脊背,展臂伸向高处,双脚踮起,优雅地行了个礼。
就像一只完美的、美丽的天鹅。
冰冷的手掌搭在鹿丘白肩上,何乐绕着他的身躯旋转,手掌从鹿丘白肩部滑到后腰,似乎将鹿丘白当成了共舞的对象。
随着她的每一次旋转,一根又一根漆黑的长发从她的舞裙上剥离下来,缠绕在鹿丘白身上。
长发一接触到皮肤,就变得铁丝般坚硬,深深勒入皮肉,渗出颗颗血珠。
最后一次,何乐挑起鹿丘白的下巴,冰冷不似人类的温度激起脖颈一片寒栗。
“《天鹅湖》的故事有两个结局,我们打算出演的是第一个结局,真爱战胜了魔咒,公主和王子辛福地生活在一起。”何乐凑近他,近得突破了安全距离,“可我更喜欢另一个结局……”
“卑鄙的公主和愚蠢的王子双双死去,魔女占领了王国。”
她对着鹿丘白甜美地笑着,唯独那一双眼睛,怀着病态的冷漠:“你呢?小鹿先生,我亲爱的王子,你喜欢哪个结局?”
何乐再次向鹿丘白伸出手。
她的意思很明显,将舞鞋交给她,或者,成为她一手写就的结局里,死去的“王子”。
鹿丘白从善如流地摊开手掌,因为头发缠绕得极紧,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划破了掌心。
又有血渗出,将舞鞋染成红白颜色。
何乐用指尖将舞鞋从他掌心勾走,在鹿丘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我喜欢你,你和那群人不一样……他们只喜欢姐姐,但你愿意帮我。小鹿先生,谢谢你。”
她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走着,即便是在走路,也踮着脚,保持着天鹅的优雅姿态。
走到房间中央,何乐停了下来,以一条腿为支点开始旋转,另一条腿,脚尖如鞭般甩出,合着音乐,以脚为笔,脚尖扫除灰尘,在地上描绘着什么。
这一幕充斥着非人的诡异,却又因为与乐曲是那样的合拍,而显得庄重又荒诞。
无论以何种角度旋转,何乐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鹿丘白。
“看呀……这是黑天鹅最为人熟知的跳段*,明明我完成得这样完美,他们却还是只能看到姐姐……”
“不过,没关系,他们不看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直看着我……小鹿先生,你要一直看着我,看着我是怎样……摧毁那个愚蠢的王国。”
血红舞鞋被何乐放在图画中央,她轻跳着走到书桌前,身体向后舒展着一仰——
长发旋即钻入墙体,猛地一拽,将那塞在墙中的物什狠狠拽了出来——
那是一个木匣子。
一个因火焰灼烧而熏黑,但依旧精致的木匣子。
鹿丘白一眼就认出了它。
污染S224号的心脏,就装在这样的木匣子里!
他瞬间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费尽心机将他引来幸福家园小区的人,要让他接触到的真相。
眼下,何乐温柔地托着匣子,眼底迸射出病态的依恋,她将脸颊轻轻贴在匣子上,口中念念有词。
这似乎是哼唱,又似乎是吟诵,音调和韵律都被抹平,有的只是亵渎的词句。
鹿丘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不是现存的任何一种语言,更像是一个疯子在喃喃自语。
但他不可遏地颤栗起来,一种不知名的恐惧笼罩在他的心间,就像在高处被人推下,明知自己必死无疑,却不得不等待身体坠地的瞬间。
监测器的报警声都像是舒缓,鹿丘白的太阳穴疯狂地抽动着,血管好像要从这里爆开,但他死死咬着牙,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随着何乐的吟诵,舞鞋就像变成了喷泉,但涌出的不是水,而是血。
这些血像有生命一般,自然地流向地上的图画,一个血红的、不可名状的咒文,就这么出现在地面上。
房间在颤动,又或者,整栋楼都在颤动。
有什么庞然巨物要显出真身来。
何乐的眼中泪花闪烁,她激动地跪下,浑身颤抖:“……出来吧,现身吧,主……!”
——待鲜血填满咒文,祂就会从沉睡中睁开眼睛。
何乐眼含热泪地祈祷着。
一秒,两秒……
房间只是震颤,却再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何乐的神情由狂喜转化为惊惧,旋即,又变成恍惚。
“没有成功……为什么会没有成功?”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狰狞的眼看向地上的咒文,“……”
一个个亵渎文字组成的咒文,被一个硕大的圈包围,此时此刻,鲜血已将咒文尽数浸湿,显出不详的深红,唯独那个圈,还差一个指节的宽度,无法被血染红。
而本该源源不断提供血液的舞鞋,鲜红褪尽,一滴一滴的血坠落在地,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
血液不够填满请神的咒文。
可……怎么会……不够?
不可能,舞鞋吸收了整个幸福家园小区的污染,怎么会不够?!
难道有人动了手脚……
何乐猝然扭过头。
青年静静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浑身上下,都被黑发裹挟。
黑暗的影子攀在他的身上,反倒像是从他的血肉中生长,显得诡谲又艳丽。
他的指尖略略垂下,皮质手套被头发勒破,掌心切割的伤痕纵横交错,鲜血一颗一颗如玛瑙滚落。
“是你……”何乐指着他,“是你……?”
鹿丘白没有正面回应,像是在闲聊:“你的主……好像快要离开了?”
——震颤正在变得微弱,照这样下去,不多时就会停歇。
那即将醒来的巨物,似乎又要陷入沉睡。
“不,不,主!别离开!只要有足够的鲜血、足够的祭品,主就会留下……”何乐疯狂地摇着头,下一秒,黑发猛然勒紧鹿丘白的脖颈!
力道之大,叫青年的身躯被向前撕扯,窒息的疼痛骤然侵袭,青年的脸上却没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的一只眼眸是空洞的虚无,另一只眼却像深渊般漆黑。
怜悯从这颗仅剩的眼中溢了出来。
下个瞬间,一个模糊的、比黑暗更加黏稠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身后。
那绝不是人类的影子。
祂异常高大,身形能将青年彻底包裹,无数扭动的、蛇一般的东西从祂的影子中探出,盘缠上青年纤细的腰肢。
一只只猩红的眼睛从影子中睁开,戏谑的、怨怼的、愤怒的……每一颗眼球的情绪都不相同,但都紧紧锁定着何乐。
祂在刹那间扯断所有黑发。
但祂不满足于只是扯断头发。
祂在撕扯,将何乐的长发,从她的头皮上撕扯下来,头皮也连根拔起,像揭起一副假发,血肉模糊的一团。
何乐痛苦地尖叫起来。
鹿丘白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难免有些反胃。
出于某种直觉,在被发丝控制住的时候,鹿丘白就借助被勒破的手套,让皮肤直接接触到舞鞋,尽数吸收了舞鞋上的污染。
正因如此,咒文才无法完成。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很准。
虽然不知道何乐本来打算召唤出个什么东西,但光是那片刻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就知道绝不能让她召唤成功。
只是流一些血,无伤大雅。
这时,掌心忽然传来黏糊糊的触感。
一条纤细的触手钻进手套里,将本就破得差不多的皮质手套彻底撑破,触手略显笨拙地舔舐着他的掌心,帮助伤口愈合。
鹿丘白将触手握在掌心里,拇指轻蹭着触手黏腻的表面。
他用另一只手捡起红伞,向何乐走去,伞尖对准何乐的咽喉:“把匣子给我。”
何乐突然停止了尖叫,血像沥青淌下,将她姣好的面庞切割得破碎。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愿意帮助我?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但你和他们都一样!不公平!不公平!”
“你们都该死……这是你们应得的,凭什么让我让步?”
鹿丘白无视了她的指责:“匣子给我。……我不说第三遍。”
何乐死死瞪着鹿丘白,眼底的怨恨几乎要凝出实体。
——然后,她笑了起来。
就像释然了一切,又像不顾一切,她猛地扬起脖颈,狠狠撞向红伞伞尖!
噗呲一声。
伞尖刺穿何乐脖颈,伴随大簇血花喷射,她整个人向后仰倒,如戮颈而死的天鹅,重重坠落在咒文之上!
泂泂鲜血从她脖颈的孔洞喷出,像一注喷泉,她用自己的血,补满了未完的咒文!
“主……我的主……”
“我要……”
她举起手,指向鹿丘白。
“我要他死!!”
地动山摇。
鹿丘白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认知到,那个东西、那个何乐用生命召唤来的东西,马上就要出现了!
鹿丘白一刻也不敢停留,从何乐手中夺走匣子,向着门口飞速奔逃。
短短几步路,像有一生那样漫长。
鹿丘白赶在3003坍塌前,一把拉开了门。
然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他的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刹那间僵在原地。
——一大块血肉,堆积在门后,足有他一个人那么高。
视线落在血肉上的刹那,血肉开始蠕动,以一种怪异的幅度堆叠重组,生长出扭曲的动物的肢体。
这些血肉最终组成了狐狸,又或者是某种类似狐狸的生物,“咕啾咕啾”声在血肉间不断响起,像某种活泼的虫蝇,在血与肉的间隙中爬动,不顾一切地钻入鹿丘白的耳膜。
下一刻,数不清的眼球从血肉间钻了出来,像生肉上长满了虫卵,注视着鹿丘白。
但这些眼球又和小七的不同,是金色的,却远没有太阳的光辉那么温暖,而呈现出一种冷酷的贪婪。
这一幕完全超出了认知,直到监测器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声警报。
鹿丘白猛地回过神来,下个瞬间,男人的身躯从鹿丘白身后剥离,操纵着猩红触手狠狠捅入血肉狐狸,将血肉狐狸掏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在血肉的嘶吼声中,祂卷住鹿丘白的腰,将他从窟窿之间丢了出去。
鹿丘白有些狼狈地双膝着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抱着匣子跌跌撞撞地迈开腿,不要命地狂奔起来。
他根本不敢回头。
他很了解他的小章鱼有多喜欢黏着他,若非那团长满眼睛的血肉狐狸让祂感受到了威胁,祂不会选择主动将他送出战圈。
能够让祂感到威胁的污染体。
鹿丘白不敢耽误一秒,留在那里也只是送死。
随着血肉狐狸的出现,C栋也开始异变,墙壁变得血红,一层一层折叠着,像在活物的肠子里奔跑。
浓烟从蠕动的肠皮间漏进来,熏得鹿丘白眼眶生疼。
火烧起来了。
嫉妒的魔女用生命向魔鬼献祭,贪婪的烈火从天而降。
一个庞大的、混杂着无数恶念的污染磁场,从烈火中诞生。
这就是,幸福家园小区火灾的真相。
鹿丘白一口气冲到走廊尽头,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
借着这片刻空隙,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扭头看向3003。
——两个庞大的、远超人类认知的污染体,正不要命地扭打在一起。
被触手贯穿的孔隙早就愈合,在自己的地盘遭到挑衅,让血肉狐狸怒不可遏,祂疯狂地撕扯着触手,光是可以看到的,就有三条触腕被斩断,躺在地面痉挛,这些触手足有楼道那么宽,莹蓝色汇成汪洋,从断口喷涌而出。
章鱼的血是蓝色的。
污染体在自己的污染磁场内是绝对的王,即便小七与血肉狐狸势均力敌,在幸福家园小区,也势必要弱上三分。
更有甚者,血肉狐狸虽然与小七交战,注意力却好像仍在鹿丘白身上,祂浑身的眼睛中,有数颗徐徐转动,直勾勾地凝视着鹿丘白的方向。
这种肆无忌惮的凝视触怒了小七,触手凌空甩来,将血肉狐狸半边眼球打得爆裂开来。
一时间整座大楼都因祂的怒火而颤抖。
他们正在争抢。
而争抢的对象,就是他鹿丘白。
鹿丘白死死咬住牙,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向下冲刺,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长钉,就要往匣子里扎。
却在这时,他的脚步诡异地一停。
他已经跑到了十五层。
而十五层的楼道地面上,有一排圆形的、新鲜的脚印。
一个金发的洋娃娃,静悄悄地站在楼道阴影里,纽扣做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鹿丘白看。
鹿丘白本能地后退,要换一个方向下楼,却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他转过身去,一道阴影猛地向他扑了上来!
第50章 幸福家园小区
鹿丘白本能地向后一闪,旋即就有一双手猛地向他袭来。
糟糕,对方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他手中的匣子!
匣子比鹿丘白的命更加重要,鹿丘白哪能松手,一把死死攥着匣子,反手一伞向前方刺去。
偷袭者没有料到他竟然毫不退缩,猝不及防之下,不仅没能抢走匣子,反被鹿丘白刺穿了肩膀,蓦地惨叫出声。
鹿丘白从声音中分辨出对方的身份,面色冷峻:“……【熊瞎子】。”
话音落下,浓雾里探出一个黑熊的头颅,鬃毛覆盖在他的脖颈处,手掌也成了熊爪,身体却还是人形,赫然就是光头。
鹿丘白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恍惚。
……见到真的福瑞了。
但惊讶归惊讶,手中动作却一刻也没放松,鹿丘白手腕发力将红伞一转,伞头整个没入光头的肩膀。
红伞到底是何乐怨念的聚合体,承载着不低于A级的污染,一沾染到活人的鲜血,就像食髓知味的野兽,野蛮地渴望着更多。
伞尖在光头体内猛地爆开,像一朵铁铸的花,扎入血肉里。
光头痛苦地嚎叫起来,熊爪再度向鹿丘白抓来。
鹿丘白反手拔出红伞,横在身前格挡,但化身为熊的光头力量也向熊进化,几乎是刹那间,鹿丘白就感到手臂传来脱臼的剧痛。
光头的能力显然属于战斗系,强大的战斗系能力能够支撑收容者在污染磁场中与污染体正面搏斗,正因如此,战斗系收容者是污染收容所最强大也最高危的一批人,因为往往遇到污染体时,他们都会冲在最前列,为同伴争取时间。
但鹿丘白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战斗系收容者的对手。
——拜托,根本打不过!
“我是【疗愈师】,我们是同伴,你清醒一点!”鹿丘白以为光头是受到幸福家园小区的干扰,分不清敌我,才向他出手。
但很快,他就看到光头的眼睛。
那是一双残忍但清明的眼睛。
光头完全是清醒的。
他完全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鹿丘白骂了一声,不再恋战,在光头熊抱过来的刹那矮身避过,一伞顶在光头胸口,转身就跑。
但他连半级楼梯也没能走下,因为前方,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人偶师】,和那名年迈的老人。
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防毒面具,火灾的浓烟无法对他们产生影响。
而在方才的搏斗中,鹿丘白已经无可避免地吸入了有毒的烟尘。
激战中肾上腺素飙升还不觉得,此刻看见了两人脸上的防毒面具,鹿丘白后知后觉地感到呼吸发紧。
“把匣子交给我,我们就放过你。”老人看出了他的不适。
鹿丘白冷冷地看着他们,此刻他的面前有两人,身后,光头也在虎视眈眈。
这样紧张的境况下,他的大脑依旧飞速地分析着局势。
如果说之前还是怀疑,那么听到老人这么说,鹿丘白完全可以确定,这群自称来自沣城市的收容者,根本就不是收容者!
怪不得,他们对探索并不积极,对他,也始终是提防大过合作。
他们进入幸福家园小区的原因,根本不是为了祛除污染磁场,而是从一开始,就冲着这颗眼球来的。
原来如此。
必然如此!
鹿丘白低头看向匣子内部,方才的争斗让匣盖被一爪子挠成木屑,露出被红色绒布装饰的内里。
匣子里的,是一颗眼球。
金色的、狐狸般的瞳孔,鹿丘白瞬间就想到了那团血肉组成的狐狸,和血肉间狰狞的眼球。
而现在,尘封在匣中的眼球,显出一种死亡的浑浊,但在看到鹿丘白的刹那,那涣散的瞳孔瞬间缩起,有了焦距。
与小七的注视不一样,这颗眼球中射出的目光,充满恶意,像要吞噬他的一切,再将骨髓也一根根吮食干净。
鹿丘白银牙咬碎,恶狠狠地拒绝:“做梦。”
“……”老人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回答,沙哑地咳嗽着,“【疗愈师】,你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凄惨地死去。”
鹿丘白压低伞尖,警惕地侧过身,背部紧靠墙壁:“是吗?”
【人偶师】为怀中的娃娃整理长发:“阿翁的能力是【预知】,能够看到三小时内发生的一切,他告诉你的,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结局。”
“你现在还有机会改口。”
鹿丘白挥伞就刺向老人的脖颈。
老人早有预料,向后一撤,伞就擦着他的颈侧而过。
这一撤精确到了毫厘。
老人遗憾地叹息:
“【熊瞎子】,动手吧。”
身后,响起一声野兽咆哮。
身体比大脑动得更快,被野兽盯上的恐惧让鹿丘白瞬间扭过身子,回身的刹那撑开红伞,伞面砰然与熊爪相撞。
巨力迫使鹿丘白后退两步,挥伞敲向光头受伤的右侧肩膀。
耳畔响起老人的声音:
“小心右边。”
得到提示的光头迅速右撤一步,避开鹿丘白的攻击。
还不算完,老人又紧跟着道:“攻击他的左手。”
狂风从左侧呼啸而至,带起焦灰扑入鼻腔。
老人并不在意自己的部署也被鹿丘白听去,因为他很肯定即便听到,鹿丘白也无法应对。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往往无法精准做出判断。
鹿丘白会下意识选择保护匣子,这样一来——
眼见着青年转伞抵挡,老人幽深道:“抓他的眼睛。”
光头瞬间调转攻击方向,很难想象他如此庞大的熊躯竟然也能如此灵活,熊爪如一柄利刃划向鹿丘白的左眼。
——噗呲。
比剧痛先一步袭来的,是陡然浑浊的视野。
鹿丘白剧烈喘息着,左半边脸颊被温热液体覆盖,他想要睁开眼,但眼皮却有千斤重,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疼痛能够让人清醒,但过于剧烈的疼痛,反倒让身体无法正常工作。
耳膜嗡嗡作响,鹿丘白花了许久,才听清老人正在与他说话。
“识相……不死,匣子……全尸。”
鹿丘白将这几个词补全成完整的话语。
——如果你之前识相,本来可以不死,现在交出匣子,至少能留你全尸。
“……呵。”鹿丘白实在忍不住,一声冷笑从血色全无的唇瓣间溢出。
“不知好歹……嗯?”本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眼前紧闭眼眸的青年,却将红伞丢在地上,用手抓住匣子,猛地向前一抛。
“想要匣中?拿走吧!”鹿丘白的声音里带着血的浑浊,眼眶喷出的血灌进了口腔,他偏过头“呸”地一声将血水吐在地上。
老人迫不及待捡起匣子,抱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玛门之眼回收完成。”他如释重负,示意光头,“杀了……”
光头立即挥动熊爪,猎猎掌风呼啸着拍在鹿丘白脸上。
这一巴掌下去,鹿丘白必然头颅粉碎。
但下一秒,老人仓皇地制止:
“等等!”
浓烟在楼梯间弥漫,老人一把脱下防毒面具,不可置信地反复确认。
——匣子里,空无一物。
鹿丘白交给他们的,是一个空匣子!
“东西呢?!”这下他游刃有余的面具都有些戴不住,抬眸阴狠地望向眼前的青年。
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撕裂了青年的左半张脸,皮肉外翻,鲜血如薄纱覆面,洇湿唇缝,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血红。
闻言,他剧喘着勾起唇角,分明左眼被撕烂,右眼如蒙着一层阴翳,讥讽的视线却明洞洞砸在包括老人在内的三人身上。
“我都把匣子给你了,还想怎样?还是说,你们想要的是这个?”
他一点点抬起手掌,露出被拇指压在掌心的金色眼球。
在将匣子掷出去的刹那,他就将眼球藏在了掌心里。
光头立刻咆哮着扑上前去,但鹿丘白的动作甚至比他还要更快。
他口中发出隐忍到极致的低吼,将自己的五指狠狠剜入左眼,硬生生将已经支离破碎的眼球从眼眶里挖了出来!
没有片刻犹豫。
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精神卫生中心日复一日的调教下,作为一个精神病,鹿丘白的精神状态甚至胜过了大多数正常人。
但此刻被逼入绝境,反倒让他压抑许久的疯劲,数以万计地爆发。
没有词语能够形容他的行为,但这一刻,恐惧却悄无声息地爬上三人的脊背。
而鹿丘白根本不给他们缓冲的时间,直接将玛门之眼塞进了空洞洞的眼眶。
没有想象中生不如死的剧痛,在匣中看着巨大的玛门之眼,竟然严丝合缝地嵌合眼眶。
就像原本就属于他一样。
鹿丘白立即尝试睁开眼睛,视野范围内一片鲜红,好像天地的底色都成了血,但对面三人的轮廓却异常清晰。
随着鹿丘白睁开眼,金色的眼瞳散发出诡谲的光,像狐狸正在挑选着猎物。
三人身躯紧绷,喉咙发紧。
鹿丘白转动着眼球,忽然咧嘴一笑,眼眸锁定着老人:“阿翁……”
老人的冷汗涔涔流下,眼前的青年给他的感觉与方才截然不同,平静的皮囊下是疯狂的灵魂。
他当即命令道:“【熊瞎子】、【人偶师】,杀了他!”
光头应声而动,野兽的袭击只在一念之间,但光头挥掌的动作在鹿丘白眼中无比缓慢,鹿丘白扭身一滚,从地面拾起红伞,伞面撑开挡住熊爪攻击,又旋即收伞,发力向前突刺。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手稳到吓人。
伞尖稳稳穿透光头的胸膛。
红伞变得更红,贪婪地吮吸着生机,光头的身躯在刹那间萎缩,变成人类的模样,无力地痉挛抽搐。
鲜血不可避免地溅在脸上,鹿丘白皱了皱眉,一脚把光头踹翻在地。
滴落的血在地上画出残酷痕迹。
快,很快,从反击到杀死光头,鹿丘白用了不超过一分钟。
他再一次看向老人,无机质的金色,在浓烟滚滚的火烧之地,显得格外残忍。
与这只眼睛对视的刹那,老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移动半步,人类镌刻在骨子里的对未知之物的恐惧,足以剥夺一切行动能力。
“阿翁,我喜欢你的面具。”
老人的身躯陡然紧绷,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然而下一瞬,他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竟然将防毒面具,虔诚地交给了鹿丘白。
无论他的内心如何叫嚣着要阻拦,身体,却已经不听从大脑的指挥。
就像在给神明供奉。
鹿丘白满意地把玩着面具,俯身凑近他的耳畔,唇瓣勾起一个愉悦的微笑。
“阿翁,既然你的能力是【预知】,那你预见到自己的死期了么?”
老人的身躯陡然紧绷,但鹿丘白什么也没做,只后退一步,撤了开去。
他像一只慵懒的狐狸,抖落伞尖的鲜血,咧开嘴笑道:
“幸福家园小区很好,你们永远留在这里吧。”
金色的眼瞳,在此刻亮得惊人,倒映在老人和【人偶师】眼中。
话音落下。
瞳孔的光从二人眼中消失,他们就像被操控的木偶,扭头就向着楼顶冲去。
“挺好的,挺好的,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幸福家园……”
鹿丘白目送他们远去,将防毒面具压在面上,粗重地喘息着。
他有些站不住,但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他用红伞支撑着地面,在光头的尸体上翻找起来。
凌乱的翻找下,很快就有所发现。
他找到了一个藏在污染收容所标志下的,真正的胸标。
——Eden。
鹿丘白将胸标收好,迈动步子下楼。
不久。
重物坠落的声音,在楼外响起。
鹿丘白勾了勾唇。
从一开始,他就在怀疑,老人的异能不是预知,而更像是逻辑推算,就像一台高精密电脑,在一万种可能性中推算出概率更大的哪一种。
所以,他故意递了一个空匣子。
老人的反应,彻底证实了他的猜测。
只要他的行为没有逻辑,老人的能力就无法生效。
而巧合的是,一个疯子的行为,本身就没有逻辑。
这是鹿丘白破局的第一步。
不过,他本来只想自己要是活不成大家就一起死,却没想到,这颗眼球的威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玛门之眼,能够控制他人的行动。
瞳控术,没想到这种存在于玄幻小说的能力,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自己领悟。
更诡异的是,他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够预判玛门之眼的能力,却在将玛门之眼塞入眼眶的刹那,自动领悟了使用方法。
就好像……
他本来就应该知道一样。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鹿丘白不寒而栗,不敢再细想下去。
至于【人偶师】……
红伞伞尖触碰到什么东西,鹿丘白低下头,看见被烟熏得发黑的人偶,躺在地上。
她的纽扣眼松动开来,棉线裸露在外。
【人偶师】的人偶,能够替死。
她没有死。
在被控制的刹那,她抠出了自己的眼睛。
……算了。
鹿丘白不再纠缠,空气变得越来越滚烫,证明大火已经越来越近。
他必须尽快离开C栋。
方才精神极度紧绷而忽略的所有不适,都在此刻千百倍地反噬。
失血过多让他的体力飞速流逝,分明身在滚烫的火场里,鹿丘白却感到浑身发冷,身体一阵一阵地发虚,就连腿根都在颤抖。
他几乎就要摔在地上,又凭借意志力死死撑住,继续前进。
烟钻进了防毒面具,污染磁场的火灾不似现实世界,普通的防毒面具作用有限,很快,鼻腔间就满是灼烧的气息,让人难以呼吸。
肺腑压榨到极限,火烧火燎地疼痛,鹿丘白的眼前开始发晕,视野一片虚焦。
终于,他走到了一楼。
已经快要站不住了,眼前全是重影,鹿丘白强撑着走到门前,手掌一碰到门把,被火烧到滚烫的铁块,就将他的掌心烫起一层水泡。
手臂……使不上力气。
可他必须……必须活下去!
鹿丘白用肩膀抵住门板,上半身和手臂一起发力,才勉强将门推开一条狭小的缝隙。
他将红伞卡在门缝间,一点一点撬开大门,几乎是将自己摔了出去。
烟灰呛到眼睛,生理性的泪水沿着眼角滚落,鹿丘白跌跌撞撞走到C栋的玻璃门前,玻璃门徐徐开启。
鹿丘白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跌倒在地。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视野里出现了一双被火烧焦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弯下腰,一张被火烧到布满水泡的、崎岖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