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瓶优先给伤员!”
“把我的呼吸器给他!”
“快!快!”
“坚持住!”
“……”
沣城市第一人民外,夜深人静,零星几个病人家属在走廊里陪护。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马达轰鸣声,像催命的警钟轰隆隆从地平线冲来。
“我没看错吧,劳斯莱斯在漂移?”
“我也看见了……”
下一瞬,劳斯莱斯直接撞开栏杆,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撞入沣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卧槽,牛逼。”
“这得赔多少钱?”
路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打算拍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手机,竟然离奇地失去了信号,就连相机,点开之后,也是一片漆黑。
与此同时,劳斯莱斯的车门被从内一脚踢开,黎漾快步走到后座,从车座上抱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来。
血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件衣服,大片大片染红黎漾的西装,青年的手掌垂落下来,纤细的手腕,好像风一吹就会折断。
这惨烈的模样,让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都是一阵发愣。
这还能……能救活吗?
黎漾大步走进急诊,边对身边的工作人员道:“把西尼姆所有能力和治疗有关的A级收容者都调过来。”
“所长,这……”工作人员有些犹豫,西尼姆收容者众多,这样的调度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
黎漾厉声道:“执行命令。”
工作人员只能吩咐下去,同时偷偷瞄着黎漾怀里的青年,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竟然让西尼姆收容所所长如此挂心。
这一眼,工作人员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那青年双目紧闭,半张脸惨白得吓人,另半张脸,却是血和碎发糊在一起,连五官的轮廓也看不清晰,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青年胸口的起伏极其微弱,好几次,工作人员都以为他已经断气了。
黎漾将他放在病床上,上了呼吸机:“鹿医生,鹿丘白!给我撑住,你绝对不能死!”
沣城市人民医院绿色通道一路大开,抢救室的灯亮了整整一个昼夜。
中途,收到调令赶来的收容者鱼贯而入,却没有一个人出来。
喁稀団3
过了很久,才有一张病床从抢救室推出,又推进了ICU。
跟着病床一起出来的,还有彻夜守在手术室里的黎漾。
他递给工作人员一份清单:“去数据库建立新词条,分级S。”
“遵命。”工作人员下意识回复,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S-级……?”
……
炽热、灼烧,鼻尖全是□□烧焦的臭味,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左眼姗姗来迟的排异反应,从眼球一路蔓延到脊髓,折磨着神经。
鹿丘白气喘吁吁地睁开眼,冷汗已经将衣服打湿,黏哒哒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由于疼痛,他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只占床榻很小的一个角落,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
鹿丘白很熟悉这股味道,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心想,啊,是医院。
他动了动手腕,袖口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随着这一动作滑落,露出素白的手腕,留置针插在手背上,白到透明的皮肤下,脆弱的血管清晰可见。
鹿丘白将手掌向上伸,试着闭眼,发现被玻璃门怪物夺走的右眼视力已经恢复,左眼却始终一片模糊,像隔着浓浓的雾气看人。
大概永远也不会恢复了。
小腹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他习惯于小七的存在,难免心慌气短。
也不知道他晕倒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来到医院中的。
来不及思考更多,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一身高定西装映入眼帘。
“……黎总。”久未开口的沙哑声音将鹿丘白自己也吓了一跳。
黎漾严肃地塞给他一个靠枕。
鹿丘白讷讷接过,抱在怀里,下巴枕着靠枕,困惑地眨眼。
本来打算给他垫着腰的黎漾:“……”
他没有纠正,道:“感觉怎么样?”
鹿丘白点了点头:“挺好的,你是来接我出院的么?”
黎漾推了推金丝眼镜:“暂时不能放你出院,鹿医生,决定自己一个人偷偷进入A+级磁场的时候,你就该做好有这么一天的心理准备。”
……这什么霸总发言啊。鹿丘白偷偷吐舌:“你不会打算囚禁我吧,我们这不是那种文学吧?”
“……”黎漾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你在想什么?是你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你出院。”
“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可能会出现短暂失忆的后遗症,看起来你还记得我,那我就放心了。”
鹿丘白这才想起摸脑袋,发现脑袋上缠着厚重的纱布,可能是晕倒时撞在楼梯上,磕破了头。
他迫切追问:“幸福家园小区……”
然而黎漾却打断他:“你先听我说。”
那天通话结束后,黎漾就立即返回了观海市,又马不停蹄地追踪鹿丘白的行车记录,赶到幸福家园小区。
那时,污染磁场已经形成,等级为A级。
他在幸福家园小区门口等了六天,一股火烧的气味忽然传来,整个幸福家园小区都笼罩在浓烟中。
紧接着,他就在门口的台阶上捡到了深度昏迷的鹿丘白。
“等等,”鹿丘白忍不住打断他,“小区门口?”
他当时明明倒在C栋,而C栋距离小区门口,还有不短的路程。
是谁把他搬出来的?
鹿丘白下意识觉得是小七,但很快又否定了这种猜测,他的脑子里零星有些片段,当时在自己身边的,不止一个人。
黎漾问:“有什么问题?”
鹿丘白摇了摇头,小七的存在不能让黎漾知道:“没什么,你继续说。”
“没有继续了,”黎漾道,“后续就是我把你送进了医院。话说回来,收容所没能在幸福家园小区的废墟中找到被收容的污染源,你知道污染源去哪了么?”
鹿丘白一噎。
黎漾欺身凑近,离他更近了些,似乎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鹿医生?”
鹿丘白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小七大战血肉狐狸,不能说。
污染源被他塞进了眼眶,不能说。
与收容所势如水火的光头一行人……
这个能说。
鹿丘白悟了,悟了之后就开始组织语言,编织一场如梦似幻的甩锅大戏:
“我在幸福家园小区,碰到了一伙自称是沣城市收容者的人……”
“他们在最后一刻忽然对我大打出手……”
“污染源也被他们抢走了。”
说完,鹿丘白虚弱地咳嗽了几下,眼帘垂下扫出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格外的难过:“对不起,黎总,我没能……”
黎漾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别再说了,鹿医生,再说今晚我半夜惊醒都要抽自己两个耳光。”
“……”霸总你不要再网上冲浪了好吗。
看起来污染源的事情是蒙混过关了,鹿丘白秉持着做戏做全套的信念,顺理成章地把【Eden】的胸标递给黎漾。
还不忘添油加醋:“黎总,这是我趁乱拼命扯下来的,或许对收容所有帮助。”
趁乱……拼命……都只是为了帮他……明明是无妄之灾,却这么自责……
黎漾暗暗心酸,他接过胸标,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会去查的。”
鹿丘白松了口气。
能够动用黎漾的关系去调查,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黎漾又陪鹿丘白聊了一会。
鹿丘白注意到,每说几句话,他就要拨弄一下碎发,这个动作刻意又明显,似乎是故意要引起他的警觉。
鹿丘白侧目看去,只见黎漾被鬓发遮挡的耳蜗里,有一个微型耳麦。
此时此刻,耳麦里传出亚瑟冷硬的声音:“【先知】说了,尽快开始实验。”
在污染收容所,【十二灯塔】暗涌不断,亚瑟和黎漾的关系并不融洽。
唯有【先知】梅塔特隆的命令,才能让他们同时无条件服从。
因为梅塔特隆是神的代行人,他的命令就是神的旨意。
黎漾道:“等你恢复一些,还需要你配合做血液采样实验。不过,我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他的话当然也通过微型耳麦传递给了亚瑟,从声音也能听出亚瑟的不悦:“【牧羊人】,现在立刻进行实验,你为了等他醒来,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
黎漾不语。
鹿丘白很聪明,从他暗示性的语气里,应该早就听出了实验的真正含义。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拖着。
但黎漾没有想到,鹿丘白并未表现出多少犹豫,而是侧过头,将脸颊贴上靠枕:“我现在就可以配合你们实验,但是我有一个……不,三个条件。”
“说。”黎漾立即同意了利益置换。
鹿丘白意有所指:“只能告诉你哦,黎总。”
看着他灿烂的笑容,黎漾恍惚中想起,一个月前,面对他抛出的橄榄枝时,鹿丘白也是这个表情。
那时,他将自己卖给收容所,只为了替毫不相干的张成完成遗愿。
而这一次,他同意参与实验,又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黎漾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算盘珠子哗哗响的声音。
“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吧,黎总?”鹿丘白说。
黎漾:“……”
算盘珠子蹦他脸上了。
黎漾再次撩了撩碎发,亚瑟的声音从里面响起:“【牧羊人】,你不要被他蛊惑……”
黎漾指尖一敲,将微型耳麦强行关闭。
他沉下声音:“当然。”
第52章 沣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章鱼夜袭
一直到离开病房,黎漾才重新打开耳麦。
显而易见的,亚瑟什么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因此隐隐带着怒气:“【牧羊人】,你太僭越了。”
“【先知】的指示只是让你负责记录实验数据,”黎漾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是我的上司,【审判长】,希望你能摆正你的位置。”
亚瑟咬牙:“……那么实验呢?”
黎漾侧过脸,玻璃窗内,病房里的青年裹着被褥,只露出一张戴着呼吸面罩的脸和一双手,正在玩手机。
从镜片反射出的光来看,他在打开心消消乐。
黎漾的唇角勾起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笑容,道:“准备实验。”
“……”亚瑟一愣,“知道了。”
片刻后,亚瑟带着一群人走入病房。
走廊上他与黎漾擦肩而过,西尼姆的战斗系A级收容者正在黎漾身后对着他们虎视眈眈。
“记住,”黎漾道,“你只是来做实验的。”
亚瑟冷笑一声。
他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向病床上的青年。
隔着透明泛黄的氧气面罩,亚瑟看到他的眼睛,其中一只,瞳孔散做灰败的雾色,整个人显得枯败又脆弱。
亚瑟对这种羔羊似的收容者没什么好感:“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我们就不废话,现在就开始实验吧。”
鹿丘白放下了手机,声音很客气,但内容很犀利:“你谁啊?”
“……”亚瑟不可置信,“你不知道我是谁?”
鹿丘白笑笑,像温顺的小羊羔:“我不太关注这些。您很有名吗?”
亚瑟:“……”
他有一瞬间很怀疑这个青年是故意大庭广众让他下不来台,但看着对方无害的神情,又只能忍了下来。
他说:“我是亚瑟,伯特利收容所所长,代号【审判长】。”
伯特利收容所,全球总部所在地。
虽说十二灯塔都是平级,但总部的名号,总让伯特利收容所在各种意义上都高人一等。
但鹿丘白依旧是淡淡的:“哦。亚瑟先生,您好。”
亚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觉得一阵胸闷。
他拍了拍手,啪啪两声,几名穿着白大褂的收容者走入病房,鹿丘白抬起眼扫了一圈,发现这些人都长着典型的欧洲面孔,心里也就有了数。
亚瑟身高逼近两米,金发碧眼,瞳孔很小,被那双眼睛盯着,让人本能地生出被野兽捕猎的恐惧。
鹿丘白避开他的注视。
亚瑟道:“鹿医生,实验的过程会有些疼痛,但为了数据的准确性,不能使用麻药,希望您能理解。”
鹿丘白点点头:“我理解。”
亚瑟的目光仍未移开,上下审视着他,这目光让鹿丘白很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一只正在被挑选的小猫小狗。
医护人员将极长极粗的针管推入皮下,血管都被推得鼓起,好像要戳破皮肤。
这种经历在精神卫生中心经常发生,鹿丘白很习惯,只是深呼吸了一下,稀释疼痛。
亚瑟做了个手势:“带进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个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押解着感染者走进病房,这些感染者有的还处于污染初期,有的已经发生全身畸变,但他们都目光呆滞,手脚被插着圣钉的铁镣锁着,一根长长的铁链拴在工作人员手里。
“……”鹿丘白的眉头皱得更紧。
人牵着另一个变异的人,像牵着一条拴住的狗。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作呕。
在亚瑟的授意下,第一个感染者被牵到病床前。
鹿丘白伸出另一只手,按在感染者眉心。
却没想到,亚瑟也在同时伸手,紧紧压住他的手背,迫使他的手掌片刻不离污染源。
亚瑟的手掌很烫,烫到像开水泼在皮肤上。
鹿丘白不喜欢和陌生人近距离接触,本能地想要挣脱,却也只能咬牙忍下。
感染者的污染指数很快降到了0。
鹿丘白的呼吸略略急促。
没有片刻休息,第二个、第三个……感染者一个接着一个,被推到鹿丘白面前。
污染源源不断吸收入体内,就像揪着鸭的脖子往里塞饲料,鹿丘白很快就感到了不适,胃里如堵着几块铁石,脸颊浮起一片病态的绯红。
他转眸看向另一侧,鲜艳的血液流入采血管,这就导致他的半边身子因污染的增加而滚烫,半边身子则因失血而冰冷刺骨。
更糟糕的是,一接触到污染,左眼眶里的玛门之眼就变得格外激动,像一个贪婪的饕餮,要将所有污染照单全收。
但鹿丘白如何能让亚瑟发现自己眼睛的秘密,只能低下头,任凭眼球深处像被钢丝搅动般剧痛,也咬着牙一声不吭。
全程,鹿丘白都能感到亚瑟滚烫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要不是知道他是为了及时控制自己,鹿丘白险些以为他对自己有意思。
好在他本就面色难看,倒也不至于让亚瑟看出异样。
不知过了多久,鹿丘白听到有人用伯特利语说了一句什么,采血针粗鲁地拔出,飙出一股鲜血。
“感谢你的配合,鹿医生。”亚瑟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直到鹿丘白做了一个挣脱的动作,亚瑟才堪堪松开了手,。
鹿丘白的手腕已经被掐出个红印。
亚瑟带来的人开始整理器械,没有人再去管床上脸色苍白的青年,鹿丘白自己给自己裹好被子,帮助身体回暖。
抽取的血量,已经远远超过一个人单次抽血的极限,但不知道是不是成为收容者后体质也发生了改变,除了失血过多引发的寒颤,并没有更多不适。
鹿丘白咬着被褥,转动视线,看向角落里的感染者。
按他以往的经验来说,治疗过后,污染造成的影响虽然不会立即消退,但人已经能够正常地沟通交流。
可亚瑟带来的这些感染者,依旧是那副空洞的模样,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既没有欣喜,也感知不到悲伤。
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
医生的本能,让鹿丘白察觉到了不对劲:“亚瑟先生,这些病人……”
“之后会送去销毁,不用担心。”亚瑟说完,立刻有工作人员拽着铁链把感染者牵走。
鹿丘白不可置信:“销毁?可他们已经没有污染了。”
亚瑟短促地笑了一下,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们对社会已经没有贡献,活着也只是占用其他人的资源,能够在被销毁之前为收容所的实验出力,是他们的幸运。”
亚瑟带着手下人走了。
临走前,他似乎终于发现了鹿丘白的不适,大发慈悲地打开了中央空调。
可暖风吹在身上,鹿丘白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这次实验过后,鹿丘白就发起了高烧,一度烧到43°,警报器滴滴叭叭叫个不停。
昏昏沉沉间,他总感到有人在病房进进出出,一开始鹿丘白只以为是护士,直到——
这一晚。
鹿丘白从噩梦中惊醒,背上浮起一层冷汗。
他躺着伸手去开床头灯,手刚刚伸出被褥,就猛地掐紧了被角。
床脚,有什么东西,站着。
黑黢黢一大团,比黑暗还要更加漆黑。
是什么东西?
鹿丘白心跳加速,只装做若无其事,手掌缓慢地伸向枕下。
这一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那团黑影似乎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迈开步子,向着他的床榻靠近。
它像是在地上漂浮,平移到鹿丘白的床前。
然后,伸出冰冷的手,贴上鹿丘白的脖颈。
鹿丘白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它的动作并未停下,手掌一路在鹿丘白脸颊游曳,从下颌摸到了额头。
鼻尖,眉眼,它的动作带着暧昧的幅度,就像在描摹一张精致的美人画。
鹿丘白银牙咬碎。
坏消息,撞鬼了。
更坏的消息,是色鬼。
鹿丘白攥着匕首的手握紧,在对方摸到他耳畔的刹那,一把摁住了它的手,尔后迅速翻身而起,挥刀就向它脖颈刺去!
——倏地顿住。
急促的吐息让氧气面罩蒙上一层薄雾,鹿丘白气喘吁吁,盯着眼前的黑影。
把刀往地上一丢,躺了回去,翻个身,背对着不去看祂。
很快,他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爬进了被窝里。
滑腻的触手讨好地沿着他的小臂卷上手腕,更多、更湿冷的触手,则盘上他的腰肢和胸膛,一点一点勾勒着腰窝线条。
鹿丘白侧躺着没动。
祂抿了抿唇,只能自己主动靠近过去,小心翼翼俯身,像嗅闻着猎物的野兽,深深嗅着他的气息。
“……小鹿。”
没有温度的吐息喷洒在颈侧。
祂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是……小七。”
鹿丘白的气因为这字正腔圆的几个字消了一半。
他摸上胸口的触手,动作很慢,指尖沿着肉瘤一寸寸抚摸过去,像逗弄一只猫。
耳畔的吐息顷刻沉重几分。
“小鹿。”祂又唤了一声,渴望得到回应。
鹿丘白道:“先松开。”
祂缓慢松开了手,触腕在病号服上留下一道湿润的黏液痕迹,几颗眼球眨动着,写满了依依不舍。
冰冷远了些,祂后退了一步。
鹿丘白坐起来,打开台灯,勾了勾指尖:“过来。”
祂又听话地靠近,裸露的胸肌像隆起的山丘,极富张力地一起一伏。
借着灯光,鹿丘白终于看清了祂。
他的小章鱼。
胆大包天的、在布满收容者的医院里,显出原形的小章鱼。
祂的胸口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地表的裂痕,深刻地横卧着。
鹿丘白将手掌抚上祂没有温度的脸颊,拨开贴着鼻梁的额发。
祂的眼眸微微眯起,偏过头将脸颊枕在鹿丘白掌心。
像摸一只大狗。
“大半夜的……”鹿丘白低声问,“到我病房里做什么?”
小七将掌心压在鹿丘白发烫的额头上,认真地说道:“降温。”
“……”怪不得,护士说他的热度总是半夜降,天一亮又烧起来,当时他们还觉得奇怪,原来夜里他能舒服地睡觉,都是小章鱼的功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七的手掌一抚摸上来,鹿丘白就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我……”
“我”字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鹿医生,你还好吗?”是黎漾的声音,“灯怎么突然开了?”
小七脸色一黑,触手蠢蠢欲动。
鹿丘白赶忙按住祂,道:“我没事,我只是想……我,我饿了。”
黎漾道:“我叫他们给你买点粥。”
鹿丘白汗如雨下:“我现在又不饿了,真的,黎总,没什么事情我就睡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
却没想到,黎漾难得地不依不饶起来:“既然醒了,就让护士再给你测一□□温再睡。”
鹿丘白一声“不”字还没出口,黎漾“咔哒”一下打开门。
鹿丘白的魂都要被吓飞了,这么大一团章鱼,除非黎漾是瞎了才看不见。
现在再跑也来不及了,鹿丘白“啪”的关掉台灯,压低声音迅速地重复:“床,床!”
躲床底下去!
下一秒,他就感到被褥被掀开,祂就这么冷冰冰水灵灵地,钻进了他的被窝。
第53章 沣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鹿丘白的大脑有一瞬间停止了转动。
床啊!床下!不是床上!
但黎漾已经进来了,事已至此,来不及把小七再赶回床下。
鹿丘白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掌拍在小七肩上,把祂拼命地往小腹上压。
再怎么压祂的体型也摆在那里,被褥被撑起鼓鼓囊囊一团,鹿丘白想掐人中的心都有了。
另一边,视野陡然陷入一片黑暗,黎漾显得有些懵:“鹿医生,怎么关灯了?”
“我要睡了。”鹿丘白讪笑两声,希望黎漾能就此打道回府。
但黎漾就像游戏里必须完成任务的NPC一样,脚步不停地往鹿丘白床边走来。
鹿丘白掐了小七一把。
祂不高兴地眯了眯眼,将自己融化成一只粉色小章鱼,盘在鹿丘白腰腹。
与此同时,黎漾也走到了床边。
他重新打开了灯,第一眼,就皱起眉:“鹿医生,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没……”鹿丘白连忙否认。
他的否认戛然而止,因为黎漾的手掌贴了上来。
“我希望你能知道人体的正常温度在37.3°以下。”黎漾感受着掌心的灼热,“你还在发烧。”
被窝虚虚掩着,卧在小腹的章鱼一眼就看到了黎漾的动作。
祂愤然地收缩着,眼球里布满血丝。
这可苦了鹿丘白,剧烈的吮吸让他险些没忍住惊叫出声。
他低下头,表面上是惭愧,实际上却趁机狠狠警告了祂一眼。
不许吸了!再这样他就真的要烧起来了。
祂看懂了,第一次避开了鹿丘白的目光,继续不间断地吮吸收缩。
鹿丘白:“……”
好在黎漾只是检查一下他的生命体征,很快就放过了他,叮嘱几句,就离开了病房。
黎漾前脚刚走,后脚,鹿丘白就恶狠狠地掀开被子:“你……”
小七自知理亏,没等鹿丘白上手,先化成一团黑暗落在地上,紧接着,又从黑暗中,生长出祂的身躯。
这一下,鹿丘白又看到了祂胸口的伤。
很难不怀疑祂是不是故意的。
但气实打实又消了一半。
唉……
他摸着祂的胸膛,结痂的伤痕触感粗糙,磨得掌心生疼。
视线再往下,一、二、三、四……
男人腰下的阴影里,只剩下四根触手。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与血肉狐狸缠斗而失去的。
鹿丘白跪坐在病床上,伸出双臂环住祂的脖颈,向自己的方向一压。
这样的力道,对沉眠于海底的巨物来说,不过是小猫在挠痒。但祂顺从地弯下腰。
距离很近,鼻腔里满是鹿丘白身上的药水味,触手有些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缠上了纤细的脚踝。
祂紧张地等着鹿丘白的反应,像一头无法抵挡诱惑的野兽。
鹿丘白没有说什么,默许了祂的小动作。
祂喜出望外,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
俊美、阴鸷,像一个过分美丽的水鬼,明知道被缠上是万劫不复,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沦。
“给我。”鹿丘白道。
祂一愣,眼底好像有星火闪烁,慢吞吞地把因受伤而断裂的触手塞进了鹿丘白怀里。
鹿丘白抱着触手,细细摩挲着断口,发现伤口处有着明显的撕咬痕迹,凹凸不平,有些部位已经化脓,摸着水鼓鼓的。
小七展示过自己的再生能力,但血肉狐狸显然并非普通污染体,这就导致祂至今也没能痊愈。
“拿酒精棉球过来,在第二个柜子里。”
祂一刻也不愿意离开鹿丘白的怀抱,完好的触手拉伸得极长,卷起一瓶酒精棉球交给鹿丘白。
鹿丘白用镊子夹着棉球,给伤口消毒,又上了碘伏,细细包扎。
边包扎,他边问:“那只狐狸……”
“玛门。”祂吐出两个字。
玛门。
光头他们也是这样叫的。
他们叫它的眼睛,玛门之眼。
果然,那只血肉组成的狐狸就是玛门,而匣子里封印的就是它的眼睛。
“它……”鹿丘白继续拓展话题。
“我把它吃了。”祂的语气隐隐有些得意。
鹿丘白有些担心祂会不会吃坏肚子。
就在这时,祂似乎注意到什么,猩红的眼眸眯起,又凑近一些,彻底突破了亲密距离。
鹿丘白感到冰冷的手在脸上游走,像舌尖舔舐颊面,身体一时间有些僵硬。
微妙的触感停在左眼,小七的眉头紧紧蹙着:“不喜欢。……用我的。”
鹿丘白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祂的意思。
他的左眼里塞着玛门的眼睛,小七并不喜欢,提出可以将自己的眼球剜出来替换。
鹿丘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能用人类的标准要求污染体,毕竟对污染体来说,挖一颗眼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对人类来说可不一样。
鹿丘白换了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你要把我的左眼挖出来,换成你的眼睛吗?”
小七点了点头:“不疼。”
鹿丘白在心里叹息。
祂知道疼痛,却并不明白死亡。
“我也很想换上你的眼睛,”人类对着污染体说道,“但我是人类,挖掉眼睛之后,我的眼眶会感染、生脓、腐烂,最后痛苦地死去。”
他的语调温柔到堪称哄骗。
小七像是被吓住了,呆呆站着,足见祂根本没想到挖一颗眼睛会有这样恐怖的后果。
祂犹豫良久,很不高兴地垂下头:“……那就不要了。不要死。”
鹿丘白爱抚着触手的凸起,像是奖励祂的宽容:“谢谢。”
触手在他手中扭动得很激烈。
上好了药,触手搭在床头晾干。
鹿丘白问出了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幸福家园小区到第一人民医院虽然不远,但这么一个俊朗但邪魅的生物,架着触手走在大街上,显然会引起全城轰动。
但周围,包括时刻监控着城市污染进程的收容所,都没有任何反应,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小七。
鹿丘白都想象出特工小章鱼翻墙入室的画面了,结果小七转动目光,看向了……
屋外的水管。
鹿丘白:“……你……”
祂:“嗯。”
鹿丘白:“挤不挤?”
祂眨眨眼:“还好。”
鹿丘白汗颜。
他实在有些担心,过两天网上冲浪,会刷到“震惊!下水管道竟传来异响”诸如此类的报道。
不过……
烦躁的思绪,在发现小七回来了的那刻,好像就安定了下来。
鹿丘白取出监测器,滴了一下。
惊讶地发现,污染指数为0。
也对,否则黎漾早就该带着收容者冲进来了。
小七慢吞吞地蹭他:“喝了你的血,想起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该怎么假扮人类。”
鹿丘白审视着祂裸露的胸膛,以及腰后粗壮的触手,他很喜欢是真的,这副模样和“人类”不沾边也是真的。
“当务之急,你要先学会把触手藏起来。”
小七受伤的触手扭了扭,那里被鹿丘白包扎得像一个球。
祂无声地表达了困惑。
鹿丘白干咳一声:“等你养好了伤再学不迟。……对了,白天你都藏在哪里?”
祂说:“……太平间。”
鹿丘白:“……”
也,也不是不行。
本来想让祂先回收容所,但一来鹿丘白不放心祂走高速公路,二来,看祂的表情,也不想和他分开。
那就只能……继续委屈一下祂了。
接下来的一周,沣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内,关于太平间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
而每到熄灯后,鹿丘白就会等着阴影凝萃成男人的身形。
祂用触手给鹿丘白降温,鹿丘白则给祂换药包扎。
还得提防执勤的收容者突然来敲门。
一来二去,小七的爬床本事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一秒内就能从大章鱼切换成小章鱼。
鹿丘白一边欣喜,一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有种崔莺莺幽会张生的微妙感。
鹿丘白的高烧在和小七幽会的第二天稳定下来,但还需要留院观察。
医院伙食不错,鹿丘白觉得自己好像还胖了点。
期间,他还在社交软件上,刷到了一条与幸福家园小区相关的推送。
来自沣城市消防救援总队-
「沉痛悼念,英雄不朽」
今日,沣城市消防救援总队举行追悼会,沉痛悼念于幸福家园小区火灾中牺牲的十七名消防战士。消防战士……与消防战士……在最后关头选择将自己的氧气瓶分给伤者;消防战士……为抢救受困儿童三次冲入火场……不幸牺牲;……
英雄不朽,一路走好。
黑白的页面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七名牺牲消防员的照片,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鹿丘白忽然明白了什么。
火场中那朦胧的记忆,都在看到这些穿着橙色条纹制服的刹那,变得清晰。
是谁将他从火场中带到小区门口的?
鹿丘白终于有了答案。
他以个人的名义,将祛除幸福家园小区污染源的奖金,悉数捐赠给了沣城市消防救援总队。
又在医院住了整整一周,鹿丘白终于获准出院。
直到出院那天他才知道,沣城市人民医院的院长是退休的收容者,特意开了一层专属病房,给受伤的收容者恢复。
更重要的是,医保全报销,自己不用掏一分钱,感动得鹿丘白再次感叹编制的重要性。
出院当天,鹿丘白婉拒了黎漾叫专车接送的提议,自己坐公交回家。
黎漾拗不过他,出发前,递给他一张名片。
【小天鹅舞室】
【联系人:何欢(前省芭蕾舞团首席)】
鹿丘白下一秒就打车往名片上的地址赶去。
在他身后,黎漾取出手机。
手机上写着鹿丘白提出的三个条件。
第一,见何欢。
第二,他列了一串幸福家园小区的未解悬案,要求收容所协助查清真相,包括2303的无头女尸、黄雨衣,以及,将自己工资的50%,分给童童的母亲。
第三,查清Eden究竟是什么组织。
第一条,黎漾已经实现,一个过去辉煌现在落魄的舞蹈老师并不难找。
第三条,即便鹿丘白不说,他也会查明。
至于这第二条。
“……我该怎么告诉你呢。”黎漾拧了拧眉心,手中有一份收容所关于【S-级污染磁场:幸福家园小区】的收尾报告。
【S-级污染磁场:幸福家园小区】
【共有幸存者两人,一人为观海市收容所收容者「疗愈师」,一人为普通市民。】
【据查,该居民为原幸福家园小区C栋303住户,患有精神疾病,常年在幸福家园小区废墟间徘徊,推测污染磁场生成时其被意外卷入。
【离开污染磁场时,收容者发现她被一名B级污染体挟持。】
【为了保证幸存者生命安全,收容者已将该污染体击毙。】
【B级污染体,原名叶梓童,生前系幸存者之女。收容所已在最短时间内完成销毁工作。】
【另,由于幸存者精神状态不稳定,已将幸存者送往精神卫生中心进行专业治疗。】
黎漾打了个电话:“这份报告,设置为最高权限,不要让他看到了。”
第54章 观海市
何欢经营的舞室,规模不大,装修却很温馨敞亮,让人一走进去,就立刻觉得心情明亮。
前台有一个负责接待的女生,看上去很年轻,笑容甜美地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鹿丘白表明来意后,女生歉意地对他说:“何老师正在上课呢,我带您去休息室暂等一会可以吗?”
鹿丘白想了想:“可以看看何老师上课吗?”
女生笑起来,显然误会了什么:“当然可以呀,嗯……您的身材很匀称,跳芭蕾的话也会很好看的,您身后这位先生……”
小七闻言,看了女生一眼。
祂没有什么心思,只是在幸福家园小区时,鹿丘白教过他,被人点名要答应,这样才礼貌。
祂礼貌地看了过去。
一阵阴冷的湿意,随着这一眼,就像梅雨天的霉斑,一点点爬上了脊背。
不像人。
像鬼。
像背后灵。
女生已经在脑海中脑补出一连串灵异事件,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地试图提醒鹿丘白:“您身后……有一位先生……吗?”
鹿丘白“啊?”了一声,扭过头一看,他的小章鱼乖巧地低着头站着。
于是他点了点头。
女生立刻重重松了口气:“舞蹈室在这边。”
跟着女生往舞蹈室方向走,一路上灯光都很亮,鹿丘白看到墙上挂满了荣誉证书和合照,都是他在何乐家里看到过的。
其中,还有单独授予何乐的奖项,也被她陈列了出来。
舞蹈室里,芭蕾舞者正在排练。
鹿丘白一眼就看出来:“是《天鹅湖》?”
女生惊喜地“呀”了一声:“您真专业,是呢,何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天鹅湖》了,可惜……”
她的脸上有些遗憾,但很快就收拾好情绪:“没什么,鹿先生,您在这里随便看看,何老师很快就下课了。”
鹿丘白点头谢过,看着女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喝了一口纸杯里的茶水,眯起眼看着何欢上课。
何欢坐着轮椅,在学生间穿行,看得出来,这些学生都很尊敬她,会弯下腰听她说话。
何欢手里拿着一卷折起的报纸,谁的动作不到位,就用报纸轻轻抽他一下,再做时,那人的姿态就优美许多。
鹿丘白看了会,便垂下眼帘,轻轻摇着手腕晃动杯子里的茶水。
直到舞蹈室内响起整齐一声:“何老师再见!”无数学生鱼贯而出,笑嘻嘻地推搡着下课。
他们一下就注意到了门口站着的一人一章鱼,相互推搡得更激烈了。
“哇塞,好帅。”
“那个是背后灵吗?”
“好帅的背后灵。”
鹿丘白嘴角抽搐着朝叽叽喳喳的小孩微笑。
什么背后灵啊!
难道你们觉得祂很像背后灵吗?祂明明很开朗——
鹿丘白看过去。
——祂穿了一身黑,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死白,长发遮挡住双眼,在脸上扫出一道浓郁的阴影,整个人鬼气森森。
鹿丘白:“……”
是,是有点像。
他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伸手替祂把额发拨到一边,随意地从自己脑袋上取下个卡子,将祂的碎发别好。
这整个过程中,祂都认真地看着他,那种充斥着占有欲望的眼神,在祂的眼底熊熊燃烧。
不过鹿丘白没有看见,他的注意力全在该怎么让小章鱼精神一点上,此刻他满意地欣赏着祂的俊脸,认为对方真是哪哪都在他的审美点上跳舞。
完美到,如果让他捏一个心仪男友,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
欣赏了会,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咳嗽。
何欢也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直到这时鹿丘白看了过来,才开口:“您找我?”
鹿丘白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点点头:“是。”
顿了顿,他又问:“需要我帮您推轮椅吗?”
“不用了,”何欢推动轮椅,领他们去休息室坐好,问,“是什么事呢?”
鹿丘白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是何乐的事。”
话音落下,他有意观察着何欢的表情。
惊讶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接踵而来的情绪可以称得上是复杂。
何欢的手因紧张而交握住:“我妹妹已经去世了。”
鹿丘白注意到,她称呼何乐时,用的是“妹妹”,但何乐称呼何欢时,一直是叫的全名。
“我很抱歉,我是想问一问,何乐……你妹妹去世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鹿丘白尝试着寻找委婉的语句,但最终发现不如直截了当地发问。
何乐的爆发是必然,但幸福家园小区的火灾也同样不会是偶然。
这二者如此恰好地撞在一起,鹿丘白只觉得蹊跷。
何欢沉吟良久,就在鹿丘白觉得她大概不会答复的时候,何欢从休息室里的衣柜中,取出了一个盒子。
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摆着许多泛黄的发票。
“车祸发生前一个月,我发现乐乐定做了许多芭蕾舞裙。她说她要穿着自己定做的舞裙去参加表演。当时我很生气,因为演出服是舞团统一准备的,如果她一个人穿了不一样的衣服,可能会影响演出的效果。”
“我们吵了一架,乐乐也就没有去拿这几件衣服。后来,我出了车祸,她照顾我,也没顾上去拿。再后来……”
何欢哽咽起来。
“早知道我就不让她回去帮我找那一双舞鞋了。”
在何欢断断续续的哭声中,鹿丘白还原了真相。
一个出人意料的真相。
何乐并没有对车祸后的何欢不管不顾,相反,她在车祸发生后,就一直在医院照顾姐姐。
为了不给何欢造成二次伤害,她用白布将家里一切和芭蕾舞有关的东西都盖起。
火灾发生那一夜,是何欢情绪崩溃,想要再摸一摸芭蕾舞鞋,于是何乐深夜回到幸福家园小区。
最终葬身火海。
何欢已经泣不成声。
鹿丘白递给她一张纸巾,何欢说了一声“谢谢”,接过纸巾擦拭泪花。
鹿丘白状似不经意地拿起发票,发现何乐订购的衣服,都是在附近最大的一家布料市场买的。
在发票上,检测到了细微的污染。
睫毛的阴影让鹿丘白的神情看起来几多阴郁。
又安慰了何欢几句,鹿丘白带着小七离开舞蹈室。
路上,鹿丘白拿着餐巾纸,反复地折叠。
小七睁着圆溜溜的眸子看他,很困惑的样子。
鹿丘白笑了笑,摸摸祂的脸颊:“猜猜我在做什么?”
不等小七回复,他就自顾自解答:“我在叠纸。小七,你看,在不刻意控制的情况下,将这张纸对折再对折,最后,折纸的开口是朝着左面的。这是因为,我是右撇子,习惯用右手工作。”
鹿丘白伸出右手,他的右手指甲齐整,修长漂亮。
祂似懂非懂,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在影子里的几根触手。
左?右?
“但何欢给我们看的发票,开口都是朝着右面的,证明折叠这些发票的人,是左撇子。但我见过何乐,她是右撇子。”鹿丘白道。
“你还记得,我递给何欢纸巾的时候,何欢伸出的是哪只手吗?”
这回小七插得上话,祂的视力能够定位到很精细的细节:“左手。”
鹿丘白哼哼笑了一声,表示认可。
所以这些带有污染的发票,究竟是谁的呢?
何乐已经死在了幸福家园小区的那一场大火里。
死无对证。
这一次。
她又输给了何欢。
……
布料市场有必要去一趟。
但在去布料市场之前,更有必要回一趟家。
鹿丘白趁机教小章鱼坐公共交通,然后发现祂好像有点晕车,虚弱地将脑袋埋进他怀里缓解不适。
于是鹿丘白就这么被祂靠了一路。
到站后,鹿丘白向着疗愈所走去。
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
在玄关处的伞桶里,他看到了一把熟悉的红伞。
如血一般鲜红的伞,安安静静地摆在伞桶里。
鹿丘白一吓,旋即注意到小七的目光。
在发现鹿丘白看祂的刹那,变得亮晶晶的。
原来是小章鱼替他送回来的。
鹿丘白夸祂:“做的好。”
走到办公区域时,桌上的食人花激动地挥舞着叶子:“爸爸!爸爸!——这是?”
食人花好奇地看着小七,奇怪的是它竟然没有表现出害怕,反而很激动地扭了起来:“妈妈!妈妈!”
鹿丘白:“……”
你一个花在家的时候都学了点什么啊!?
他一把捂住食人花的嘴,生怕给小章鱼输入什么奇怪的知识。
一旁,小七秉承着被叫了就要应答的原则,幽幽道:“……诶。”
鹿丘白猛掐人中。
忽然,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点开一看,苏衔青说自己还有五分钟就能到疗愈所。
没想到苏衔青来得这么快,比他们约定的要早了一个小时。
其实他本来不应该刚出院就约苏衔青,实在是因为苏衔青明天就要飞国外,姐弟俩无论如何也得再见一面。
“等会我姐姐要来,”鹿丘白匆忙叮嘱,先看食人花,“不许讲话哦,小花。”
食人花点了点头。
又看小七:“你……”
被苏衔青看到疗愈所里有个男人很可怕,这个男人还长着章鱼腿更可怕。
鹿丘白只能带着小七上二楼,给祂调出学龄前儿童语言课程,叮嘱道:“你就在楼上好好学习,等会儿我会来接你。”
小七懵懂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叫你,你千万别下来。”鹿丘白反复强调,“这里是我的卧室,里面的东西你可以随意用,听话。”
小七“嗯”了一声:“听话。”
鹿丘白急匆匆下楼了。
目送鹿丘白离开,祂先伸长触手在卧室里到处嗅了一圈,让每一寸都沾染上祂的气味,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桌前,点开鹿丘白为祂准备好的视频,认真地看了起来。
视频中传来清澈的童声:
“锯子锯,锯子锯,锯啊锯啊锯木头……”
“锯子锯,锯子锯,锯啊锯啊锯木头……”
起初祂还能嘀嘀咕咕跟着念,但随着循环越来越洗脑,祂终于忍不住,眼眸眯成一道缝,脑袋越来越低,直到趴在了桌子上。
这时,页面右下角,弹出一个小广告来。
众所周知野生动物喜欢鲜艳的颜色,而小广告的色彩就非常丰富。
祂就像每一个上课溜号的学生那样,悄悄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小广告上。
凭借贫瘠的阅读能力,祂勉强辨认出广告上的几个文字。
【……启蒙课程……全新体验……】
再看一眼鹿丘白给祂打开的网页,上面也写着“启蒙课程”二字。
小七懒得动手,操纵着触腕,啪嗒点击了广告上的跳转按钮。
一阵抑扬顿挫的喘息立即响起。
祂的眼眸倏地瞪大了,盯着屏幕上白花花的一团“启蒙课程”,诚实地挺直腰板,目不转睛地学习起来。
所谓的启蒙课程,有很多,全部看完,要费不少时间。
祂干脆一次性点开五个课件,身下,浓厚的阴影里,仅剩的四根触手也都攀上桌面,触手根部的眼球用力睁开到最大,各自盯着一个课件,认真地领悟。
祂想,人类都喜欢好学的学生,等鹿丘白发现自己学习那么刻苦,一定会很高兴。
鹿丘白高兴的话,祂也会很高兴。
第55章 观海市
在小章鱼认真启蒙的时候。
鹿丘白匆匆下楼,恰好接到了苏衔青。
鹿丘白有些气喘吁吁:“姐。”
苏衔青提着一大盒车厘子,还有各种滋养补血的冲剂,看到鹿丘白的刹那,她手上的东西“哐”的一下全都掉在地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不是说只是摔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吗?”
面前的青年比上次见到时又瘦了许多,嘴唇苍白着,看起来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
闻言,他含含糊糊地笑起来:“真没事了,姐。”
苏衔青心疼地扶住他:“你啊你啊,多大的人类,竟然能从梯子上摔下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鹿丘白摸了摸鼻尖,信口胡诌:“都怪梯子螺丝松了。”
苏衔青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办公桌前,又惊讶道:“地上怎么还有滩水?”
这滩水恰好就是小七方才站立的位置,鹿丘白的唇角抽搐着,赶紧拿了拖把打扫干净。
等他拖完地,又看见苏衔青盯着桌上的食人花,很困惑的表情:“小鹿,你什么时候开始养花了?这是什么花,长得还挺……丑萌丑萌的。”
食人花叶子一叉,眼看着就要开口反驳,幸好被鹿丘白用眼神阻拦。
鹿丘白道:“路边捡的,姐,快坐吧。”
苏衔青将信将疑地坐下,鹿丘白赶紧给她泡茶,转移注意力。
苏衔青才终于将视线从食人花身上移开,她的指尖轻轻拨弄着茶的蒸汽,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小鹿,跟姐姐走吧。”
什么?鹿丘白倏地一愣:“走?”
苏衔青抬起头,眼里写满了坚定:“对,走。你回了观海市,总是这里生病那里受伤,虽然人不能迷信,但……或许观海市和你磁场不合。”
她轻轻拢住鹿丘白的手,用力握紧,鹿丘白因此察觉她的手在发抖,“在国外,你也可以继续当心理疗愈师,我们姐弟俩住在一起,至少有个照应,不会像这次这样,你住了院,姐姐还不知道。”
“和我走吧,小鹿,离开这里,会很安全,一切都会好的。”
眼前的苏衔青,似乎有些奇怪。
但鹿丘白说不上原因,只看到苏衔青眼底浓浓的担忧,宽慰道:“我在这里也很安全……姐,这都是意外,我已经成年了,能够照顾好自己。”
他柔软地拒绝了苏衔青。
苏衔青的眼圈有些红:“你实话告诉我,你放弃深造,一定要回观海市来,是不是为了调查索尔号的事情?”
鹿丘白沉默了,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欺骗苏衔青。
苏衔青如有所察,用力握紧他的手:“那只是一场意外!小鹿,那是意外,你再调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不,不是的。
不是意外。
可鹿丘白只是抿了抿唇,轻笑道:“姐,你误会了,我怎么会不信警察说的?只是爸妈给我留了这栋房子,总不能一直空关着。”
“不空关,也可以租出去……”苏衔青的声音蓦地一顿,“稍等,我回个消息。”
她掏出手机。
鹿丘白捻了捻指尖,那里还残留着苏衔青手掌的温度,冰冷中带着些颤抖。
他打开了空调暖气,心底,一股名叫直觉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仔细地观察着苏衔青的神色。
她的指尖悬浮在屏幕上,迟迟没有打下字,是犹豫的表现;而绷紧的唇瓣,意味着她现在很紧张。
鹿丘白轻声开口:“姐,出什么事了?”
这一声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苏衔青迅速地敲下一行回复,旋即将手机屏幕倒扣在桌面上。
“没什么,有个病人预后不太理想,要投诉我。”
鹿丘白:“没事就好。姐,你吃过饭了吗?我给你做点什么吃吧。”
苏衔青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得赶快回去。小鹿,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是认真的。”
鹿丘白送她到门口,苏衔青忽然紧紧搂住他,搂得很紧很紧。
他发病最厉害的那一次,苏衔青将血肉模糊的他搂进怀里时,也是这么紧。
“小鹿,姐姐只希望你平安。”
苏衔青离开了,鹿丘白目送着她开车远去,心里一团乱。
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思来想去,给自己拆了一根棒棒糖,将糖嘎嘣嘎嘣咬碎,再叼着棒棒咯吱咯吱咬。
他是以年级第一的绩点从心理学专业毕业的科班生。
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苏衔青很反常。
扪心自问,他最近确实经常失踪,这次受伤住院,大概真的吓到了苏衔青。
所以,是因为关心则乱么?
还是……
鹿丘白习惯性地摸出药瓶,倒出一颗药片,却不知道是不是磕碰到了哪里,原本圆形的药片,此刻却碎成两半。
他不爽地压了压眉尾,将药片倒进了垃圾桶,继续咯吱咯吱咬棒棒糖。
刚刚康复的身体还很虚弱,鹿丘白洗了一碗苏衔青带来的车厘子,上楼投喂小章鱼。
楼梯还剩两级走完,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条黑影咻的一下闪过。
鹿丘白眨了眨眼,他的左眼现在视力退化到和失明无异,是以在视物时有些障碍。
不过疗愈所里有小七在,他完全不在怕的,如果是什么坏东西,早就被小七处理掉了。
走到卧室门口,隔着门板,就能听到里面传来“锯子锯,锯子锯,锯啊锯啊锯木头”的声音。
——奇怪,怎么这么久了还在锯木头?
但推开门,小七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学得很认真。
鹿丘白心中的疑惑短暂地抛在脑后,认为应该是章鱼不懂如何切换下一集所致。
毕竟,在幸福家园小区,祂连坐电梯也不会,人类科技对祂来说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小七,”他唤道,“来休息一会。这个叫车厘子,甜甜的,很好吃。”
小七于是停下了学习,看了过来。
说实话,祂对人类的食物没兴趣。
毕竟人类在祂眼里也是一种小零食。
但祂对鹿丘白亲手喂的食物很有兴趣。
触手慢吞吞挪动到鹿丘白面前,轻盈地卷住鹿丘白的手腕。
鹿丘白一愣,旋即就被触手带着,手臂微微抬起,而小七走到他身前,俯身一口从他手中卷走了车厘子。
冰冷的舌尖蹭过指腹。
咕嘟。
连核一起吞了下去。
祂舔了舔唇瓣,又看了看碗里的车厘子,触手期待地搓了搓。
鹿丘白无奈,拣了一颗,再次投喂。
咕嘟。
咕嘟咕嘟。
祂的胃就像无底洞,很快一碗车厘子都见了底。
还剩最后一颗,鹿丘白想继续投喂,却被祂拦住,祂不再用触手,而是用灰白的手指捏起车厘子,却没控制好力道,紫红的汁水飞溅。
捏到变形的车厘子被送到鹿丘白唇边。
鹿丘白反应过来,祂是在模仿他的动作。
要不说章鱼是聪明的生物呢,鹿丘白弯眸笑笑,张口含住了车厘子。
一咬,酸甜滋味在舌尖迸开。
“学得怎么样?”鹿丘白咽下果肉,唇瓣被果汁染成鲜艳的红色。
真漂亮。小七盯着他的唇瓣,表情未变,触手在身后拧成一团,睁眼说瞎话:“很好。学了很多。”
当然是指另一个启蒙课程。
不过在鹿丘白上来之前,祂就用四根触手飞速关掉了页面。
鹿丘白不疑有他:“那今天就休息吧。……你这么大,睡觉的时候该怎么办?”
让刚刚打了一架回来的小章鱼睡地板,有些太不人道。
睡鱼缸,鱼字还没出来,祂就不满地用触手拍拍地面。
但如果要睡在床上……只能他躺在祂身上,才有可能挤得下,但这样一来,床或许会塌。
思忖间,祂的触手缠上了鹿丘白的腰肢。
“这里。”
为了和鹿丘白一起睡,祂愿意委屈自己扮演一根有心无力的触手。
一夜无梦。
回到疗愈所的第二天,鹿丘白准点开始工作。
算上他在幸福家园小区和沣城市人民医院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接待病人,眼下刚一复工,疗愈所就立刻爆满。
甚至于之后一周的号都被预约一空,若非鹿丘白掐点关闭预约,大概未来一个月他都只能在疗愈所996。
正如黎漾所说,观海市精神状态不佳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
高强度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小七的触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鹿丘白在周日挂出了停诊的牌子,打算带祂去布料市场。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鹿丘白推开门:“正好带你熟悉一下附近的……小七?”
人呢?
墙角探出一根触手,紧接着是一张非人般苍白的脸,祂沉默地看了看天空,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又将自己藏回了墙后。
哦……
不喜欢阳光。
鹿丘白忍了好久才没笑出来,翻出一副医用口罩给祂戴好,又在祂鼻梁上架了一副平光镜,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抽出红伞,撑开,朝祂招了招手:“来。”
小七飞快挪到了伞下,不愿意让任何一个部位沾到阳光。
好容易到了商场。
俊美的青年走到哪都是瞩目的焦点,尤其布料市场还是个靠主动招揽生意的地方,鹿丘白一踏进大门,就收获了许多店主如狼似虎的目光。
但他们刚要开口,就感到后背发凉,好像南方梅雨季的冷风刮了过来,吹得人心里毛毛的。
他们猛地一个激灵,这才注意到,青年的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在商场里也打着红伞,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裸露在外的手掌,还是非人的灰白色。
最恐怖的是,他每一步都紧紧贴着前方的青年,而那青年却浑然未觉似的,就好像这个湿冷的男鬼根本不存在。
背后灵……!
“……”店主们纷纷沉默了,扭头就在店铺里的关二爷面前又添了个苹果。
鹿丘白浑然不知,自己在众人眼里已经是被阴湿男鬼缠上的失足青年。
何欢出示的发票并没有标记店铺的具体位置,鹿丘白带着小七在布料市场到处转了一圈,监测器都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看起来,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布料市场。
但来都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鹿丘白扭头道:“你自己选一家喜欢的。”
小七点了点头,又眯起眼:“人太多。”
鹿丘白道:“那你离我近点。”
祂如愿以偿地贴着鹿丘白更紧。
在布料市场转了一圈,祂停在一家做休闲装的店铺前。
老板热情地迎将上来,递来厚厚一本图册:“两位要定做点啥?所有时兴款式都能做,您二位看着挑。”
鹿丘白充分尊重小七的意愿:“喜欢哪个?”
小七道:“要一样的。”
鹿丘白还没反应过来:“嗯?”
老板的脑子却相当灵活:“我懂了!这位帅哥是要情侣款是吧,情侣款好,能做。”
鹿丘白觉得老板可能误会了什么。
正要解释,又看见小七点了点头。
小章鱼不懂“情侣”是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鹿丘白决定装瞎。
老板拿起卷尺:“帅哥身材真好,我来量量……”
小七森冷的目光让他识趣地停下了动作。
鹿丘白笑笑:“我来吧。”
卷尺贴着小七的肌肉丈量,鹿丘白起初还能心平气和地报数,量到下半部位,动作就明显地缓慢下来。
其实,祂是一个非人生物,不能用人类的常识来理解,也很正常。
但这也,这也太……
胃都会隐隐作痛吧。
打满马赛克的内容在小鹿医生的脑袋里飞驰而过,迎着小七纯粹无暇的注视,鹿丘白倍感羞愧。
好在小章鱼还没学习到这些,祂只知道鹿丘白的耳朵很红。
于是祂伸出手,轻轻捏住青年的耳垂,用指腹给他降温。
这个动作恰好被老板看在眼里,付款时老板顺嘴就说了句“百年好合”。
鹿丘白觉得自己大概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出门一次换来一周的泡浴缸,被太阳荼毒的小章鱼怎么也不肯再出门了。
于是新做的衣服就以顺丰快递的方式寄到了疗愈所。
快递小哥上门那天,鹿丘白正在教小章鱼开火烧饭。
一个不留神章鱼触手就烤在火上,烤出一股滋滋冒油的香气。
鹿丘白又笑又心疼,捧着祂的触手呼呼吹气,唇瓣凑得很近,只差一点点就要亲吻上去。
小七看着看着,其余触手争先恐后地往煤气灶上爬。
已经触碰到火苗了,门突然被敲响,是快递小哥送衣服来了。
小七眼睁睁看着鹿丘白跑去开门,粘稠的黑色浊液将煤气灶腐蚀出几个坑。
门口,鹿丘白接过签收单,忽然眉头一皱。
“您没送错吗?我定的是二楼2-11的衣服,这单子上写的是三楼3-6。”
快递小哥对着签收单上的地址反复检查,也是一头雾水:“没送错啊,观海市疗愈所,鹿医生收。您肯定是鹿医生,我在电视上还看过您的采访呢。是不是您记错了?”
签收单上确实留着疗愈所的地址,但鹿丘白记得,他并没有跟店老板提自己的职业。
虽然不能排除他现在已经是观海市的半个名人,但心里隐隐有声音,让他不能就这么收下快递。
“这样吧,我给老板打个电话,幸好当时老板给了我一张名片,我还跟他说不用嘞,现在想想怪不得人家能当老板,就是想得周到。”快递小哥很热情,掏出名片就拨打起来。
然而很快,他的表情就一变:“怪了,这怎么是空号呢?不能啊……”
快递小哥拿着名片翻来覆去检查,鹿丘白眼尖地注意到什么,从他手中将名片要了过来。
这是一张漆黑的名片。
一般来说,人们会习惯性地用白色卡纸做名片,黑色的名片并不常见。
而名片上也只写了地址和联系方式,却没有署名。
鹿丘白将名片平放在掌心,立刻便发觉名片的一侧要比另一侧厚上一层。
指甲扣入名片稍厚那一边的边缘,果然下方还有一张纸。
纸上,用鎏金字符写了四个字母。
【Eden】。
第56章 观海市
鹿丘白收下了快递。
打开箱子,里面并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主角是一对夫妻,丈夫的肩膀上骑着一个兴高采烈的幼童,他们正在登船,背景是澄澈的海洋。
母亲,父亲,七岁的鹿丘白,索尔号。
这张照片显然是从第三人视角拍摄,但镜头又明显集中在鹿丘白身上,绝不可能是碰巧抓拍,而是特意拍下。
这意味着——
在他们登上索尔号的时候,有人就在不远处,监视着他们。
鹿丘白的手一下子掐紧了,牙关咬得发酸,他将照片翻到反面,看到一行有力的字迹。
——“想要真相吗?来见我。”
很显然,对方笃定鹿丘白一定会前去赴约。
鹿丘白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驴,脑袋前面悬着根胡萝卜,明知道吃不到,还是铆足了劲地追逐。
“那人并没有留下新的地址,看来就是要我们再去一次布料市场。”将箱子和名片都翻来覆去检查许多次后,鹿丘白确认了目的地。
沉吟着,身后传来“噗叽噗叽”的声音。
祂走到鹿丘白身后,低着头,好奇地打量他手里的名片。
鹿丘白一仰头,正好与祂灰白的脸庞对上,漆黑的微卷长发像一根根水藻,将头顶的光遮得严严实实。
不得不说,这么乍一眼看过去,祂就像一具美丽的尸体。
但鹿丘白的心跳有些急促。
他伸手抓住一段长发,指尖绕着卷了卷,捏紧一拽,拽得祂弯下腰来,一人一污染体的距离拉得很近。
“新衣服。”祂茫然地眨眨眼,看向鹿丘白手中的名片,“呢?”
鹿丘白抬起手臂,在祂鼻尖上摸了一把,像摸一条大狗:“现在去拿。要和我一起去吗?”
触手卷住鹿丘白的手腕,祂将鼻尖贴了上去,轻蹭着嗅闻:“要。”
布料市场,2层2-11店铺。
“3-6?”店老板将衣服打包好,古怪地念叨,“不清楚,不过三楼的店铺都快搬空了,您有什么看中的款式,不如还是在我家……”
鹿丘白问:“三层为什么搬空了?”
老板不语,先在关公像前上了一把香。
紧接着,神神秘秘开口:
“大概一个月前,有个三层的老板,晚上给店铺进货,他走到三层,乌漆麻黑的,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说老实话,我们这儿,蟑螂、老鼠,总难免有一些,这位老板一开始,也当做是老鼠在跑。”
“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这声儿,好像是从他头顶传来的?”
老板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好像钝了的笔尖,在砂纸上描画。
鹿丘白静静听着,指腹摩挲着唇瓣:“然后呢?”
“然后,他就抬起头,看见了——”
“看见了?”
老板尴尬地搓了搓手:“不知道,他当时就给吓晕了,醒过来之后,全给忘干净了。不过三层自那之后老有人目击到脏东西,找了个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算,说是招惹了煞,惹不起,只能躲。”
鹿丘白闻言,只是点点头。
他曾经也信过世界上有鬼,但用了所有招阴的办法也没见到死去的父母,从此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脏东西暂且不提,受到惊吓后失去记忆,是一种名叫心因性失忆症的心理现象,有科学依据。
但要引起心因性失忆症,这种惊吓,必须达到让人难以承受的程度。
简单来说,就是吓到“魂都飞了”。
鹿丘白对三楼有什么东西有了些许心理准备。
为了不打扰布料市场的正常工作,鹿丘白决定等到夜晚。
回疗愈所有些浪费时间,他干脆就近找了个咖啡店,坐着打发时间。
给自己点了杯拿铁,又给小七点了一份小蛋糕,刚喝了一口,就察觉到小七的视线,直勾勾落在杯子上。
“一样的。”祂说,很执着于用和他一样的东西。
“这个是咖啡,你喝了晚上会睡不着。”鹿丘白担心章鱼咖啡不耐受。
祂思考了一下,比起睡不着还是想要和鹿丘白一样的东西:“不睡,要一样的。”
没人能够拒绝用湿漉漉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美男,尤其是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美男。
鹿丘白也无法免俗。
他将杯子推给祂:“好吧,只能喝一口。”
祂学着鹿丘白的样子,双手捧起杯子,贴近过去。
没有温度的唇瓣,恰巧贴合在青年的唇印上,没有丝毫偏移。
“感觉怎么样?”鹿丘白有些担心小章鱼能否适应咖啡的苦涩。
没想到,祂连着喝了好几口,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瓣:“……甜的。”
甜的?
鹿丘白大为惊讶。
章鱼的味觉……
和人类的不一样?
吃蛋糕的时候,店家给了一对小勺子。
但鹿丘白只教过祂如何使用筷子。
偏偏今天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一教就会的聪明小章鱼,怎么也学不会用勺子。
鹿丘白只能亲自喂祂。
周围顾客的灼灼目光快要把他烫化了。
要不是知道小章鱼只是一只单纯的小章鱼,鹿丘白都要怀疑祂是不是故意的了。
一个下午就这样从蛋糕屑和咖啡沫中溜走。
夜幕降临。
布料市场早已关门,漆黑的商场里空无一人。
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推开窗,跳下时脚尖先落地,声音轻得像一只踮脚走路的猫。
在他身后,阴影像墙上的爬山虎,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不断拉长,逐渐形成一个精壮男人的倒影。
小七把他送上三楼后,又自己从窗外翻进来。
鹿丘白迈步向前。
三层的店铺果然如店老板所说,几乎都搬空了,一扇又一扇卷帘门上,挂着永远不会被取下的锁,显得死气沉沉。
打着手电筒在三层转了转,找到了名片上的3-6号店铺。
蓝色的卷帘门同样封锁了3-6店铺的入口。
卷帘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大意是店主回老家访亲,一周后重新营业,落款时间是一月二十六日。
而今天,是二月二十六日。
也就是说,这家店的店主并没能如约回来。
而根据店老板的说法,3层招惹“煞”,也正是一个月前的事。
巧了么这不是。
鹿丘白哼哼一笑。
布料市场中最不缺的就是毛絮,一月过去,卷帘门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鹿丘白屈起指节敲了敲卷帘门。
没有人的回应,反倒是一阵爬行动物夜行的簌簌声从门内传来。
鹿丘白蹙眉沉思,思考该如何下手。
“上面。”小七忽然开口。
鹿丘白一愣,举着手电筒往上照射,只见卷帘门的上半部分,印着几个人类的手印,在雾蒙蒙的灰尘中格外醒目。
只不过,因为印得太高,常人不会想到要往头顶看。
鹿丘白试着踮起脚,一米八的男性,必须把手臂举到最高,才能碰到位于卷帘门最下方的手印。
更不用说,这些手印的角度,四面八方都有,像是一个人不断旋转着,摁下的手印。
……真的有“人”能做到这种高难度动作么?
鹿丘白掏出监测器,贴着卷帘门,滴了一声。
污染指数:30。
鹿丘白尝试开门。
卷帘门钉死在地面上,仅凭他的力气,无法打开。
就在这时,一根触手钻入卷帘门与地面相接的阴影,哐的一声,就将卷帘门砸开个洞。
轻松得像在开一个易拉罐。
鹿丘白眼睛亮亮地感慨:“真厉害啊。”
这种远超人类极限的、纯粹的力量,无论见过多少次,都让他深深着迷。
祂安静地站着,面无表情,耳朵却竖着,在听到这声喟叹后,满足地红了鼻尖。
不过鹿丘白并未察觉,此刻已经猫着腰,小心地通过洞钻入卷帘门内。
触手尽职尽责地挡在头顶,防止他钻门时磕到脑袋。
卷帘门后的店面比想象中要大,堆满了装布料的纸箱,看来店主人在离开前,已经对自己的财产进行了妥善的安置。
但可惜的是,用来封闭纸箱的强力胶带,不知被谁撕扯开,里面的布料全都被丢了出来,遍地都是撕碎的布料纤维。
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有无数凌乱的手印,叠在一起,密密麻麻。
“只有手印……没有脚印?”鹿丘白用手电筒照射着地面。
难道说,这个“东西”,是在用手行走?
继续往里深入,灰尘更多,许多纸箱高高垒砌,甚至顶到了天花板的高度。
仍然没有看到人,只在墙角发现了一把生锈的椅子。
最普通的蓝色绒布椅,不同之处在于,一套金属手拷脚镣落在地上,从连接处的断口来看,是被强行挣断的。
地面上大片铁锈色痕迹,分不清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许多碎骨和羽毛,大概是鸡和鸭的残骸。
“这里曾经囚禁过一个……人?人不会直接食用生肉,”鹿丘白用脚尖拨动着地上的鸡骨,上面还有些没被啃食干净的腐肉,“等等,这是什么?”
一截显然大了几倍的骨头,埋在鸡骨下,这根骨头关节处凹凸分明,绝不是鸡鸭的骨头。
鹿丘白缓缓下了结论:“……人的腿骨。”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注意到,蓝椅子后,手印一路延伸至天花板,猛地抬起手电筒。
灯光照射下,鹿丘白猝然后退一步。
第一眼看见的,是蛛网。
而蛛网缠缚下,囚禁着一具漆白的骨架。
缠绕着白骨腿部的蛛丝有些松动,腿骨因此而散架,看位置,不偏不倚,就落在地上那一堆骨头之间。
所以这就是这具骷髅的腿骨了。
手电筒再一转,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副骨架,同样被蛛丝缠绕着,骨节处已经发黄。
这两具骨架,一男一女,都是成年人。
“……如果按照卷帘门上的告示来看,一个月的时间,尸体不可能腐败到只剩骨架。”
鹿丘白看向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
“……除非,是被吃掉了。”
鹿丘白再次靠近那把椅子。
这一次,他重点检查了地上断裂的镣铐。
他对手铐有些了解,自己平时也买过几个玩。
果然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后,就很明显地发现,镣铐的维度,不是给成年人使用的大小。
“也就是说,这里囚禁的,大概率是一个小孩。”
鹿丘白捡起腿骨,抬眸望向那两具人骨:“而这两人,是小孩的父母。”
“发现孩子转变成污染体后,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没有把孩子上交给收容所,而是选择用手铐,把孩子囚禁在这里,这些鸡鸭,就是他们投喂给孩子的食物。”
“但是污染进程不可逆转,不,应该说,没有我,污染进程不可逆转,所以……鸡鸭渐渐满足不了污染加深的孩子……”
鹿丘白站起身,将手铐放回椅子上。
故事的最后,孩子因为失控挣脱了镣铐,又因为饥饿,吃掉了自己的父母。
“……唉。”
作为收容者,鹿丘白可以说,他们的错误选择,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但……
这就是父母吧。
正在这时,鹿丘白感到身后,似乎有什么正在靠近。
他下意识转过身,一个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在堆满杂物的店铺里,这并不奇怪,但诡异之处在于,脚下的东西有着类人的柔软触感,而在被鹿丘白踩中的下一瞬,那东西猛地动了起来,飞也似的从他脚下抽走!
鹿丘白吓了一大跳,警惕地将手电筒照向刚刚绊了一跤的位置。
地面上有一条清晰的长条形痕迹,五条清晰的线,一路消失在墙边。
他刚刚踩到了一只手。
而且只踩到了一只手。
“……”卧槽。
脑子和手各过各的,鹿丘白内心在尖叫,手却快速一抬手电筒,果然看到许多新鲜的手印,贴着墙面一路上行。
那个东西,爬到了天花板上。
窸窣、窸窣……
鹿丘白咕嘟吞咽一下,想到店老板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徐徐转动手腕。
手电筒的光照射过去。
第57章 观海市
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当然,只是长得像蜘蛛而已。
它的头颅和躯体显然是人类的模样,然而蜘蛛腿的部分,却赫然是一条条细长的手臂,这些手臂上布满黑色的绒毛,肘关节后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像一把折断的直角尺。
“嗬嗬”鸣叫不断从它嘴里传出,听着像是临终的老头正在漱口,它倒悬在天花板的角落,一双眼睛暴突在眼眶外,紧紧盯着闯入的青年。
下一瞬,蛛丝从它的口中迅速而大量地喷出,向着青年卷积过来!
鹿丘白退也不退,一根粗壮的触手,在蛛丝喷出的同时,就从阴影中探出,卷住蜘蛛的身躯,将其哐地一下砸在了地上。
尘烟四起。
“嗬嗬……嗬嗬……”
人形蜘蛛拼命地挣扎着,奈何它的实力与小七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就像一个麻袋一样被祂甩来砸去。
人形蜘蛛很快吐了一地,腿毛漫天飞舞。
而祂安静地站在鹿丘白身后,眯着眼,歪着头,似乎对这种在陆地上生存,但同样也有八条腿的生物感到了好奇。
眼看着小七就要把它拆开研究,鹿丘白赶忙伸手叫停。
人形蜘蛛的声音,仔细听,似乎能分辨出些许音节。
鹿丘白认真地辨认着。
“嗬嗬……嗬……妈妈……”
妈妈?
鹿丘白让小七把它放开。
它立刻就撒开腿,重新爬到天花板上,将自己往墙角的人骨架旁边塞:“妈妈……”
看起来,就像一个受到惊吓,而大喊妈妈救命的孩童。
但它偏偏又吃掉了自己的父母。
鹿丘白使了个眼色。
触手立刻将它从墙角重新拎到鹿丘白跟前,期间它拼命挣扎,被啪啪两下拍断了两根蜘蛛腿。
鹿丘白将监测器怼到它额头上,污染指数堪堪超过30。
素白的手掌紧紧贴了过去。
……
这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因为身体的异化,手脚无法复原,极长极细,像是恐怖传说中的瘦长鬼影。
他的胆子很小,尤其是看到小七后,他就一直在瑟瑟发抖,直到鹿丘白带着小七退到店门口,他才看上去冷静了一些。
“别怕,”鹿丘白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应激的野生动物,“已经没事了。”
少年拖着变形的身体,几次努力想要爬回天花板上,可惜他已经失去了蜘蛛的能力,只能爬上椅子,警惕地看着他们。
好像这把椅子能够给他带来许多安全感。
鹿丘白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糖果,向着少年靠近过去,他用膝盖在地上爬行,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白色的长裤。
这个动作有效地压缩了他的体积,少年虽然紧张,但并没有被吓跑,只是瞪着过分庞大的眼球,紧张地看着他。
鹿丘白将糖果递给他。
少年快速地从他掌心里拿走糖果,剥开糖纸,犹犹豫豫地舔了一口,又一口。
然后一整个将糖果塞进了嘴里。
他果然很饿。
鹿丘白看向满地被撕扯开的衣服,许多羽绒服里的棉絮都被掏空了,大概,就是被他吃掉了。
边吃,少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泪滚滚流下,很快,店铺里就响起小声的抽噎。
“妈妈……爸爸……”
鹿丘白又递给他一张纸巾。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少年立刻躲到了椅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写满了拒绝。
“我没有恶意,你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等会会有人来接你去医院看病,你很快就会没事的。”鹿丘白不勉强他,起身欲退。
下一秒,他的袖口被轻轻拽住。
少年拽着他:“妈妈……爸爸……风水先生……”
大约一个小时后,鹿丘白联系了收容所。
少年在他怀里睡着了,两颗眼泪还挂在眼角。
将少年妥善交给收容所后,鹿丘白婉拒了收容所搭车的邀请,和小七并肩一起回家。
鹿丘白轻声开口,像是在和小七对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那个孩子说,一开始变异时,他的父母请来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这和店老板的话正对上了,但问题在于,风水先生让父母把他锁在椅子上,每天定时定点投喂活禽……”
“小七,你说,给污染体喂食活物,是不是会加剧污染?”
小七点了点头,鹿丘白就继续分析下去。
“也就是说,风水先生教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最终酿成了惨剧。”
“只可惜无论是店老板还是那个孩子,都没有风水先生的联系方式。这就更奇怪了,这个人难道凭空蒸发了么?你说呢?”
小七张开嘴,下一秒,鹿丘白又自己点了点头。
祂只能悻悻闭嘴。
“不太对劲,我总觉得这个风水先生有问题……呃?”
腰被紧紧勾住,鹿丘白总算从自言自语中抽离出来,疑惑地看了过去。
小七也不与他对视,只低着头,触手紧紧缠着他,很不高兴地抿着唇。
鹿丘白不懂,但哄道:“怎么啦?”
小七吐出一个字:“饿。”
“饿了……?”鹿丘白打着圈抚着触手粗糙的表面,趁祂放松警惕,手掌往下一捞,抱着触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小七顺从地被拽近几步,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哦……鹿丘白想,触手很敏感。
一个愿意把触手交给你的小章鱼,就像一只愿意把尾巴给你摸的小猫咪。
鹿丘白不仅没停手,还故意磨了磨结痂的伤口,将触手上的眼球都摸得眯起。
“看中什么了?想吃就自己来拿。”
话一出口,鹿丘白就有点后悔。
因为这话听着,实在有点歧义。
尤其是在四下无人的地方,要知道野外也不是不行。
而祂听了话,歪着脑袋思考。
祂看着鹿丘白,喉结不断地滚动着,一点一点,用目光将他舔舐个遍。
鹿丘白忽然觉得,祂“饿了”的对象,是自己。
但触手只是乖巧地、知足地伸进他的口袋,摸走了糖纸。
“我的。”祂再一次重复这个词。
不可以投喂别的污染体。
……
第二天,黎漾登门拜访。
他提着精致的礼盒,第一眼先注意到伞桶里鲜艳的红伞,是上次来时没有的;紧接着,他迈步向里走去,恰好有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男人身量极高,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像短款披风,头发不长不短遮住耳根,黑得像是无光的深海,厚厚的眼镜压在鼻梁上,挡住了眼睛。
黎漾很难形容看见他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了一棵会行走的阴森水藻。
“你有预约吗?”男人问。
黎漾一愣,这才意识到男人在和他说话。
“没有,我是鹿医生……”
“没有预约不得入内。”男人迅速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水底气泡。
黎漾有些不悦:“……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找鹿医生有事。”
男人一动不动,重复道:“没有预约,不得入内。”
从来没有人敢拦西尼姆收容所所长,更不用说还是拦两次。
黎漾脸一黑:“我找鹿医生有急事。”
男人依旧重复:“没有预约,不得入内。”
黎漾:“……转人工。”
男人:“没有预约……”
气氛僵硬而诡异。
下一秒,一枚小炮弹从办公室内弹了出来。
鹿丘白汗如雨下,一边握住男人的手,一边对黎漾陪着笑脸:“黎总,请进,请进。”
黎漾瞥了男人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含蓄的洋洋自得:“呵。”
鹿丘白一时汗颜:“这位是我新招的助手,姓七。”
一边用眼神警告祂把触手收起来。
小七不高兴地抿了抿唇。
“戚先生看起来经验不足,”黎漾看了看他,“你缺人可以跟我说,收容所有很多经验丰富的职工。”
小七瞬间目露凶光。
“……”鹿丘白忍住掐人中的冲动,道,“小七祂……不太聪明,没事的。”
黎漾勾了勾唇,摊开手掌,伸到鹿丘白面前。
那是一枚胸牌。
是从光头身上取下来的、写有【Eden】的胸牌。
那天在病床前,鹿丘白向黎漾提出三个要求,而今天,黎漾带来了答案。
“你所说的那一行人,我去查过了,好消息是,收容者数据库里确实存在记录,就是你提到的那个幸存者——【人偶师】。”
那个在最后一刻捅破了自己的耳膜,用人偶代替自己,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人偶师】。
“她的代号在三年前的记录中频繁出现,能力评级A级,隶属于沣城市收容所。但在某一次针对C级污染磁场的收容行动中,她没能出来。”
也就是说,【人偶师】已经牺牲了,至少在收容所的数据库中,她已经是个死人。
可鹿丘白对比了黎漾带来的照片,确确实实,就是他在幸福家园小区遇到的【人偶师】。
能力,外貌,都能对上,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大。
死而复生?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死?
鹿丘白想了想:“C级污染磁场,A级收容者……黎总,你不觉得她的死很蹊跷吗?”
黎漾不置可否:“至于其他人,至少以我的权限,没能查询到他们在收容所的信息。”
黎漾是西尼姆最高权限的所有者,他都查询不到,那就是没有了。
鹿丘白蹙起眉:“这个叫做【Eden】的组织……”
他们要回收装有污染源的木匣,很有可能,幸福家园小区的火灾也有他们的参与,甚至他们就是火灾的幕后推手。
但鹿丘白不能直说,只是小心翼翼地用语言引导:“在西尼姆的历史中,远古的人们烹羊宰牛,向‘神’祭祀,祈求‘神’的庇佑。”
而何乐称呼“玛门”为主,祈求自己的愿望实现。
代价,是整个幸福家园小区的人命。
黎漾显然听懂了,瞳孔猛地一缩,但他得出的答案过于惊悚,一时间被深深震撼:“你是想说……”
鹿丘白毫不避讳:“没错,献祭。”
巧合的是,同样与匣子相关的索尔号和S224号,除了受到小七庇护苟活下来的自己,也一样无人生还。
这就是这三场灾祸的共性。
“你是怀疑,这个【Eden】,想要靠献祭召唤S级污染体?”黎漾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不知道该说鹿丘白大胆,还是该说他的想法恐怖至极。
鹿丘白垂下眼。
黎漾沉吟道:“我理解你的迫切,但同样,你没能从幸福家园小区中带出匣子,所以我无法调用收容所的力量帮你追查。”
黎漾现在都是以个人身份在给他开天窗。
收容所规矩森严,鹿丘白不会逼迫黎漾:“我明白,谢谢你,黎总。”
“【人偶师】的行踪我会继续关注,”黎漾顿了顿,“话说回来,……你提交的申请,怎么回事?”
鹿丘白夸张地眨了眨眼:“工作?”
“少来。”
鹿丘白举起双手投降:“我想去竹溪镇。”
黎漾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竹溪镇曾是一个旅游城市。
在鹿丘白的记忆里,他很小的时候,竹溪镇的竹林古刹爆火,游客络绎不绝,父母也带他去过。
后来,动物将病毒带给了竹溪镇,瘟疫一夜之间爆发,竹溪镇通往城市的道路被层层封锁,曾经的旅游胜地,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直至今日,瘟疫的后遗症还在延续,根据收容所的记录,竹溪镇内出现了大批畸形婴儿,患有无法治愈的罕见病,但收容者数次前往竹溪镇,都无功而返。
然而诡异的是,这些到达过竹溪镇的收容者,都在返回后不久,染上了奇怪的病症,不治而死。
收容者们分析,这是一种通过污染传播的,类似于“诅咒”的存在。
正因如此,经过上级批准,收容所暂停了对竹溪镇的探索,只在竹溪镇周围派遣收容者,实时监测污染情况。
思及此,黎漾站起身,双手按在桌上,这让他的影子压在鹿丘白身上。
而很快,更加浓郁的阴影笼罩过来,小七无声地出现在黎漾身后。
“……”鹿丘白不得不站起,防止一个S级污染体和一个S级收容者把他的疗愈所拆了,“黎总,我上交的情况说明你看了吗?”
黎漾无视了身后的冰冷潮湿,道:“看了。一个吃了自己父母的污染体,因为他的出生地是竹溪镇,所以你要去竹溪镇看看,你不觉得你的因果关系很混乱么?”
“如果这个母亲本身就是竹溪镇人,而污染体,正是感染了竹溪镇的‘诅咒’才变异的呢?”鹿丘白不服。
“那么,收容所会综合评估危险程度,派出A级收容者进入竹溪镇探查,而不是你,C级收容者鹿丘白先生。”黎漾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正是鹿丘白昨天熬夜提交的情况说明。
情况说明被不容置喙地推回给鹿丘白。
鹿丘白的指尖抚摸着纸页边缘,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所有感染疾病而死的收容者,他们的尸体上,都有一个古怪的、宛若符咒的印记。”
他将领口一点点解开,素白的肌肤暴露在黎漾眼前。
那里有一个与肤色格格不入的、鲜红的印记。
第58章 竹溪镇
黎漾的瞳孔在看见符文的刹那剧烈震颤,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是今天早上,起床洗漱的时候。”鹿丘白搓了搓颈侧的符文,符文出现时他没有任何感觉,就像与生俱来的胎记。
不过,符文并不是洗漱时发现的。
而是今天早晨,起床时,小七忽然压在他的身上,硬生生把他给压醒了。
一睁眼就是祂宽阔的胸膛,像蓄势待发的野兽。
祂用冰冷的指腹抚摸他的脖颈的时候,鹿丘白还以为他们终于要发生点什么不能播出的东西了。
但很快,鹿丘白就注意到,祂的喉咙里,正发出一阵阵低吼。
像是野兽争斗前的威胁。
又像是,看到侵略者踏足了自己的领地。
鹿丘白敏锐地意识到情况不对,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颈侧的符文上去了。
很显然,昨晚为了给蜘蛛少年治疗,他吸收了少年身上的污染。
于是这份“诅咒”,也跟着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直接消除诅咒,但小七对着符文又舔又啃,火都起来了,符文也没见消除。
最后,祂只能阴沉沉地吐出两个字。
“杀了。”
看得出来下一秒就想把竹溪镇也撕碎。
鹿丘白安抚小章鱼的情绪安抚了好久。
回到眼下。
“所谓的“真相所在之地”,就是指竹溪镇。他们费尽心思把我引去布料市场的最终目的,是让我到竹溪镇去。”鹿丘白对着黎漾总结陈词。
但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他会吸收蜘蛛少年的污染,从而感染竹溪镇的“瘟疫”。
【Eden】又是如何确信,他不会直接杀了蜘蛛少年的呢?
敌人似乎很了解自己的感觉,让鹿丘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些收容者,基本在符文出现后两周的时间内暴毙,最长存活时间也没有超过一个月。”黎漾拧了拧眉心,“必须马上出发。我会和你一起去。”
鹿丘白受宠若惊,立刻就要拒绝:“哪里敢劳动黎总……”
黎漾凝视着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
鹿丘白悻悻收声,又忽然想到什么:“公费报销吗?”
“……”黎漾无语地点了点头。
当晚,一份紧急情况说明从西尼姆送往伯特利。
与此同时,一架私人飞机从观海市起飞。
竹溪镇距离观海市很远,几乎横跨整个西尼姆,由于地处偏远,想要进入竹溪镇,必须先坐飞机到省内,再乘大巴走山路进镇。
“坐大巴是不可能坐大巴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坐大巴的,黎总都安排好了,大奔,两百个w。”
莫容桃竖起两根指头,又塞给鹿丘白一块饼干。
“小桃怎么在这?”鹿丘白选择性忽略了那个天文数字。
莫容桃骄傲挺胸:“我荣升为C级收容者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鹿医生,在S224号上待了几天,我的能力就进化了。”
鹿丘白衷心表示恭喜。
继续往里走,鹿丘白又是一惊:“这么多人?”
黎漾正在优雅地泡咖啡,闻言道:“保证你能活着离开竹溪镇。”
他朝后方使了个眼色。
鹿丘白跟着看过去,这是一架可以容纳十二人的中型飞机,此刻算上他,一共坐了五个人。
黎漾、莫容桃、莫容柳,还有一个陌生面孔。
“梁啸,代号【巫蛊师】,”粱啸主动自我介绍,他是一个肤色偏黑的健壮男性,笑容相当健康阳光,“我的能力是【炼蛊】,专门为你续命的,幸会,鹿医生。”
他这么说了,鹿丘白才发现,他穿着一身颇具异域风格的传统服饰,西尼姆的少数民族着装常常大胆而野蛮,所以梁啸衣服的领子也开得很低,饱满的胸肌在领线下若隐若现。
“……”哇哦。
鹿丘白自己是不容易练出肌肉的体质,很容易就被天赋异禀的肌肉吸引目光。
不过他也只是客气地多看了两眼。
下一秒,腰上就传来一阵让人浑身发麻的噬咬,力道之大,让鹿丘白觉得自己的腰上肯定已经留下一排斑斑驳驳的红痕。
鹿丘白的手紧紧扣住座椅把手,用尽全力忍下一声闷哼。
怎么突然咬他?
过了一会,梁啸递给鹿丘白一张黄色的符箓,另一张则交给了黎漾。
“这是一对生命符,你带在身上,如果生命垂危,黎所长手里的那一张就会自燃,到时黎所长会用能力打开污染磁场。”
【牧羊人】黎漾,S级收容者,能力【摇铃】,无论在何种环境都能保持绝对清醒,同时,在污染磁场内摇铃,可以直接定位污染源位置;在污染磁场外摇铃,可以临时打开一个出口,指引收容者离开,但收容者必须与【牧羊人】建立联系。
生命符,就是黎漾与鹿丘白的联系。
“有了这张符箓,黎所长可以直接在你的身边打开出口。”梁啸道。
鹿丘白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但是这样一来,其他人……”
“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是首要任务。”黎漾抿了一口咖啡,“收容者,应该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鹿丘白紧紧攥紧了符箓。
……
飞机平稳起飞,飞至中途,忽然剧烈颠簸起来。
“飞机遇到气流,正在颠簸,请系好安全带,”机组人员在广播里说道,“请勿在机舱内走动。”
飞机不够大的弊端,就是遇到气流,颠簸得会比大型客机更激烈。
机舱内所有人都看到鹿丘白猛地站了起来。
“鹿医生,怎么……”
鹿丘白捂着肚子冲进了厕所。
众人面面相觑。
“他肚子疼?”
“晕机了?”
“倒一杯热水来。”
……
厕所里。
门甫一合上,鹿丘白就迅速撩开上衣,一大滩漆黑黏液噼里啪啦瞬间从他小腹落进马桶里,将清水染得一团污浊。
祂吐得触手上青筋暴凸,眼球布满血丝,整条触手瘪了一圈。
鹿丘白轻柔地安抚着祂,既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应该早点想到章鱼会晕机的。
“感觉好点了吗?喂你喝点……”
头顶的灯光忽然闪烁起来。
一团浓墨般的黑暗从身后漾开,祂的脸颊比以往更加死白,一双血红的眼眸,盯着镜子里鹿丘白的脖颈。
鹿丘白转过身,下一秒,手掌就被带着,摁向男人的胸肌。
……??!
好,好大。
手……手好像黏住了……
祂不满地开口:“我也有。”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祂又向前挺了挺胸膛,顶住鹿丘白的掌心。
大到一只手都拢不住。
要不是清楚小七是因为他多看了梁啸几眼而吃醋,他险些以为小七是在故意勾引他。
潮湿冰冷的吐息凑近过来,祂认真地观察着鹿丘白的神色,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在眼底漾开。
鹿丘白恍然大悟,赶忙安抚着祂的情绪:“你比他大。”
小七点点头,胸膛抵着掌心蹭了蹭:“嗯。”
鹿丘白的魂都飞了。
等小七重新盘回腰上,鹿丘白抹去鼻尖沁出的汗珠,泼了自己数次凉水,才回到座位上。
飞机已经离开气流范围,飞行变得平稳起来。
即便如此,小七依旧又吐了两回,鹿丘白喂了祂一点血,祂才终于缠在他腰上可怜巴巴地睡着了。
飞了七个小时后,几人转坐越野车进镇。
越野车很宽敞,但鹿丘白却坐得胆战心惊,原因无他,开车的人是莫容桃。
而这位老司机在开车前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
“虽然有一段土路要开,不过只要有我在这里,绝对安全护送各位到达,放心吧。”
鹿丘白当时就觉得不太妙。
果然开着开着车就熄火了。
鹿丘白坐在车上,痛心疾首:“你们谁想的让小桃开车?”
好在,车熄火的地方,距离竹溪镇,也不过还剩三公里。
手机的信号已经变得时有时无,但因为有黎漾这个S级收容者在,队伍气氛还算轻松。
五人徒步跟着导航前进,走了约莫四十分钟,路边出现一个指示牌,写着竹溪镇由此向前一公里。
黎漾停下脚步:“天要黑了,夜晚不宜进入污染磁场,竹溪镇附近有一家旅馆,是收容所特批建立的观测站,今晚我们先在那里留宿。”
顿了顿,他看向鹿丘白:“你感觉怎么样?”
鹿丘白轻抚颈侧:“没有异样的感觉。”
“那就好,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说完,黎漾就扭头带领他们往旅馆走去。
走出两步,一种诡异的不安,迫使鹿丘白回过头去。
身后是一片树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树林深处,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旅馆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普通旅馆,装修相当简陋,前台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老翁,黎漾连着叫了他两声,才将他从瞌睡中唤醒。
老翁的手抖索着摸到老花镜戴上:“住……住店?”
“住店,”黎漾道,“我们是陈子溪的朋友。”
“哦,哦,你们就是子溪的朋友啊,他跟我说过,房间已经留好了。”老翁连连点头,摸出三把钥匙,“你们……怎么住?”
他们有五个人,分三间房,势必有一个人要落单。
“粱啸,你和鹿医生一间,时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黎漾没有多少纠结,“莫容柳和莫容桃一间。”
几人都没什么异议,这是最合理的分配方式。
分完钥匙,黎漾问道:
“陈子溪人呢?”
老翁想了想:“子溪啊……他有事出去了,晚点回来。”
黎漾眉心微蹙,鹿丘白从他脸上看到了“领导召开重要会议而员工姗姗来迟”的不悦,心里为这位陈子溪捏了把汗。
好在黎漾最终也没说什么,拿了钥匙就准备上楼。
这时,一直安静微笑的粱啸忽然看向老翁:“旅馆里还有别人住?”
“哦……哦,有啊,”老翁又缩进座椅里打瞌睡,闻言迷迷糊糊道,“有。”
“有一对夫妻,带了一个婴儿……住在你们隔壁,还有一个学生仔,住在你们楼上……”
粱啸点头记下:“知道了,谢谢老爷子。”
旅馆没有电梯,几人在残破的楼梯间行走,随处可见蛛网和老鼠屎。
“这家旅店是竹溪镇爆火时为了分散客流量建在竹溪镇外的,瘟疫之后就没什么人维护了,是这幅样子也正常,没什么不能接受的。”黎漾看起来是在和他们解释,但鹿丘白看着他铁青的脸,总觉得他是在找借口说服自己。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对对对,能接受。”
不过,鹿丘白眨了眨眼:“照这么说,旅店里应该没有其他旅客才对?”
但老翁说,除了他们,旅店里还有至少两间房住了人。
“照理来说是这样的,”粱啸道,“但人一旦开始作死,我们也拦不住。”
黑皮青年的眼眸弯起,好像在说笑话。
鹿丘白不再追问。
出发前,做准备工作时,他看见每一年都有人失踪在竹溪镇的报道。
而在网上,也能搜到许多主题为“瘟疫之镇——竹溪镇探险”的视频。
只不过大多数,都没有拍摄到有价值的内容,最后也都停更了。
“今晚小心。”黎漾叮嘱道,目光转向鹿丘白,“尤其是你。”
好像被班主任重点关心的捣蛋学生。
鹿丘白讪讪点头:“好,好。”
走进房间,一股陈旧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没有淋浴,只有一个马桶,床很小,勉强躺下后,连翻身的余地也没有。
好在鹿丘白对生活条件要求不高,睡前他对着镜子检查了下符文,没有变化,便放心睡下。
到了后半夜。
“呜呜……呜啊啊……”
婴儿的哭声在空荡的夜晚里反复回响。
鹿丘白睡得浅,很快就被吵醒,缓缓捂住耳朵。
“呜啊啊……”
哭声从耳朵缝里漏了进来。
“……”鹿丘白翻身坐起,走到门口,侧耳倾听。
“呜呜啊啊……呜呜……”
凄厉、悠远的哭声,似乎是从走廊尽头传来的。
鹿丘白听了一会就打算回床上睡觉,一转头,粱啸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反倒将他吓了一跳。
粱啸无辜地笑笑:“吓到你了?”
鹿丘白不回答,侧身给他让开位置。
粱啸也凑到门后听了听:“婴儿的哭声,或者是猫叫春的声音。”
鹿丘白:“不太会是猫,你还记得进门时旅馆门口的告示吗?”
粱啸蹙起眉:“有这东西?”
那告示放在门边,不注意看很容易被忽略,鹿丘白也不卖关子:“告示上写着,动物不得入内。也就是说,旅馆内不会出现猫。”
“那就是婴儿了,之前老头说这一层有一对夫妻带着婴儿,应该是这个婴儿在哭。”虽然这么说,粱啸的语气却不太确定,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鹿丘白一语道破:“你听,婴儿的哭声没有间断。”
粱啸恍然:“只有哭声,却没有父母的安慰声……”
“不太合理,对吧?”鹿丘白打了个呵欠,笑笑,“你觉得哭的是人还是污染体?”
粱啸看了一眼监测器,污染水平相对稳定,于是推断:“人。”
鹿丘白却道:“我倒希望是污染体。”
“为什么?”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鹿丘白锁上了门。
“有些人贩子,会故意在楼道里播放婴儿的哭声,一旦有人出门寻找,只会找到一个录音机。”
“等他们发现上当,回头的时候,你猜猜他们会看到什么?”
粱啸表情一僵。
鹿丘白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补完最后半句话。
“所以啊,人有时候可比污染体恐怖多了。”
第59章 竹溪镇【收藏加更】
“……鹿医生,你别吓我。”粱啸的表情有些僵硬。
一扭头,鹿丘白已经躺回床上,把自己咕蛹进了被窝里。
“我没吓你,梁先生,快睡吧。”他翻了个身,声音里满是困倦。
过了一会,均匀的呼吸声,就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粱啸不得不佩服他随地大小睡的能力,也跟着上了床,翻身睡觉。
婴儿的啼哭仍未停止。
许久,鹿丘白睁开双眼,眼底没有一丝睡意。
他睡觉很浅,在这种破锣嗓子大哭中根本不可能睡着。
又不敢用安眠药,双手捂着耳朵,本能地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腰上忽然一紧。
一双冰冷的手揽住了他的腰。
鹿丘白险些一脚把这登徒子踹下床去,下一秒却意识到是小七,紧绷的身躯立即松懈下来,软软靠在他怀里。
触手一根一根缠上鹿丘白的胸膛、腰与腿根,祂紧紧搂着鹿丘白,吸盘模拟着摇篮的频率一收一缩。
“睡吧……”祂说,“我在。”
鹿丘白抚摸着触手上凸起的肉瘤,冰冷的颗粒此刻却给了他无限的安心,他重新闭上眼睛,很快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鹿丘白醒来时,粱啸已经起床了。
“你睡得真熟,”粱啸眼底有一片乌青,“哭了一晚上没带停的,倒是天一亮就不哭了。后半夜整个屋子都冷下来了,我好像还看到你床上躺着个人……”
鹿丘白闻言被呛了一下,赶忙转移话题,道:“那大概可以排除是活人了。”
毕竟连着嚎一晚上还是超过了婴儿的生理极限。
粱啸耸耸肩,拿着符水在房间里到处驱邪。
起床后不久,就收到黎漾发来的集合通知,让他们到一楼大堂集合。
洗漱完毕,两人一齐出门。
没走两步,婴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呜呜呜……呜哇……呜哇……”
“……”鹿丘白和粱啸同时脊背一僵,因为这声音正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
粱啸率先转过身去,鹿丘白听到他松了口气:“没事,是那对夫妻。”
鹿丘白也跟着看过去,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孩子,匆匆从二人中间穿过。
“都怪你,孩子哭了也不知道喂奶。”丈夫低声责怪。
“怪我?你不知道奶粉放在哪吗?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妻子不甘示弱地回敬。
“你好意思说?我要是早知道你是竹溪镇人,我根本不跟你结婚!”丈夫情绪猛地激动起来,听起来他们根本不是夫妻,而像是仇人。
鹿丘白与粱啸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粱啸拍了拍丈夫的肩膀:“请问你们需要帮助吗?”
“少管闲事。”丈夫骂道。
“我是医生,”鹿丘白说,厚着脸皮凑了上去,“孩子夜哭不止,有可能是身体……”
“滚开!”丈夫狠狠推了他一把。
鹿丘白被推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险些和抱孩子的妻子撞个满怀。
妻子怒骂丈夫道:“你有话好好说,干什么推推搡搡的!差点撞到孩子……”
又对鹿丘白道:“我们家的人不劳你操心,让开点,别挡路。”
争吵间,孩子还在不断哭泣着。
鹿丘白连连道歉,等着那对夫妻骂骂咧咧地走远。
他和粱啸等了等,才从楼梯下楼。
“我把铁宝放那人肩上了,”粱啸道,“你没事吧?”
鹿丘白摇了摇头:“铁宝是谁?”
粱啸翻开手腕,一只蝎子从他袖子里钻出,两个钳子对准鹿丘白夹了夹,像在打招呼。
“它的弟弟,它叫金宝,银宝上次进一个A级磁场时牺牲了。”粱啸点了点蝎子的脑袋,“要摸摸吗?它很通人性,不会咬人……而且,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的。”
鹿丘白伸出手,小心地戳了戳蝎子的脑袋。
蝎子手舞足蹈地挥了挥钳子。
粱啸啧啧称奇:“真稀奇,金宝平时很内向,还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喜欢除了我以外的人。你也养宠物吗?”
鹿丘白诡异地沉默片刻,道:“……对。”
“祂……很听话,很乖,就是比较内向。”
在鹿丘白看不到的衬衣下,祂竖起耳朵听着,眼球幸福地眨动,整根触手已经泛出了粉红色。
粱啸根据他的评价推测:“果然,鹿医生养的是……猫?”
鹿丘白深吸一口气:“鱼。”
粱啸:“……啊?哦、哦。”
“话说回来,”鹿丘白及时停止了这个话题,再说多了他都怕露馅,“刚才,我趁机看了一眼那个婴儿……”
在女人的臂弯下的,是一张青白的、浮肿的脸,五官都堆积在一起,身体不自然地膨胀,将襁褓塞得满满当当。
“巨人观?这个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那哭声……”粱啸眉头紧锁。
鹿丘白笑了笑:“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哭声,从头至尾,都是一模一样的?我觉得,那大概只是个录音。”
“……”粱啸一愣,“鹿医生……”
听到哭声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紧张,紧接着,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那对夫妻和婴儿身上,并没有过多关注哭声。
但鹿丘白,却能在被夫妻二人针对的同时,还听出哭声只是循环播放的录音。
粱啸是资深收容者,加入收容所已经超过了五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输给一个刚加入收容所不久的新人。他意味深长:“怪不得,黎漾要我好好保护你。”
鹿丘白:“?”
他完全不懂粱啸的眼神为什么突然深邃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继续下楼。
旅店不提供早餐,但走到大堂时,一股油香味就飘了过来。
“来来来,鹿医生,粱啸,来吃饭。”莫容桃热火朝天地招呼他们,一人塞了一个包子。
鹿丘白啃了一口,甜甜的黑芝麻馅,他好甜口,对莫容桃表达了赞赏。
“这是哪来的?”粱啸就显然被甜得倒牙。
莫容桃指了指前方,前台已经换了个人,系着围巾的男人朝他们挥了挥手:“早安。”
他走过来,一手端了一杯茶:“我是陈子溪,昨天听所长说你们要来,我就先去竹溪镇外转了一圈,联系了一个向导,没想到这么一耽误,竟然错过了。给,刚泡的茶。”
茶水是用廉价茶袋泡的,泛着不自然的黄色,不过在这里要求不能太高,鹿丘白喝了一口,把包子顺下去。
“向导?”
陈子溪道:“对,竹溪镇有自己的本土方言,没有向导很难在镇里行动。放心吧,向导是收容所在竹溪镇的自己人,这个人还是可信的。”
说着,他俯下.身子,凑近鹿丘白。
突然的距离接近让鹿丘白下意识想要避开,下一秒,陈子溪的手指就贴上了他的颈侧:“鹿医生,我看一下那个印记。”
陈子溪的手灼热,在颈侧肌肤上挪动,就感觉来说,他应该在描摹符文的走势。
分明是正常检查,可他的动作却格外缓慢,好像在欣赏什么美妙的藏品般细细摩挲,目光更是一寸也不偏移,直勾勾地落在肌肤上。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问题,从鹿丘白的视角看过去,陈子溪的瞳孔,就像一条线。
鹿丘白浑身僵硬,睫毛低垂着忍了片刻,陈子溪终于收回了手。
“这是一种符咒,竹溪镇的人脖子上都有,”他的瞳孔恢复了正常,道,“具体是什么,得问向导才知道。”
鹿丘白表示感谢,一颗一颗把领口重新扣好。
把一个包子吃完,黎漾、莫容柳从门外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价钱谈拢了?”陈子溪笑眯眯的。
黎漾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莫容桃猜。
黎漾不语。
“五千?”梁啸猜。
黎漾依旧不语。
“五……万?”这个数字鹿丘白自己讲出口都觉得不可思议。
黎漾点头,又补充道:“现付。”
鹿丘白无言以对,比了一个大拇指以示鼓励。
他觉得黎漾大概是那种去菜市场发现番茄二百一斤也会直接买的人。
众人集合完毕,鹿丘白简单交流了一下婴儿的事情。
“如果你说的是那对夫妻的话,他们在你们之前退房了。孩子……确实一直在哭。”陈子溪道,不过他没有特别关注,因此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几年去竹溪镇的人不多,十个里有八九个,都是曾经的竹溪镇人。”
轝-熙-彖-对-读-嘉-
“他们,或者他们的孩子,都出现了污染的症状,所以回到竹溪镇,寻求神的宽恕。”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神?”
陈子溪耸了耸肩:“竹溪镇有自己的原始信仰,翻译成西尼姆官方语言,叫做【蕲】。更多的我也不了解了,总之整个竹溪镇都很信仰这个神明。”
陈子溪这么一说,鹿丘白似乎也有些印象。
只不过近些年关于竹溪镇的讨论,除了一些闹鬼传闻和探险视频外,有一个删一个,导致很难搜寻到有价值的信息。
回想起这个叫做【蕲】的神明,隐隐约约,鹿丘白的记忆中,浮现出一片茫茫的纯白。
奇怪。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印象?
如果说五岁的孩子记忆模糊,也应该会对某一个鲜明的画面留有记忆。
尤其是神这种敏感话题。
除非,【蕲】带给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纯白。
鹿丘白压了压眉心。
“怎么,不舒服?”
面对关切,鹿丘白只能摇头。
几人告别老翁,从旅店出发向竹溪镇去。
天才蒙蒙亮,晨曦的阳光并不清澈,整个竹溪镇的上空,都有一种奇怪的颗粒感。
一路上,还能看到许多广告牌,因年久失修而锈迹斑斑,有的已经倒塌。
「欢迎来到最美竹溪,观竹林古刹,享全羊盛宴!」
「竹溪镇欢迎您!」
——这是竹溪镇爆火时,欢迎游客前往的广告牌。
「严格遵守防疫要求,共同打赢竹溪保卫战。」
「前方疫情区域,禁止通行。」
——这是竹溪镇瘟疫爆发时,阻止他人前往竹溪镇的标语。
潮起潮落,楼起楼塌。
竹溪镇的辉煌与衰落,只在这广告词的交错间,轻易地流淌过去了。
走着走着,四周开始有竹林显现,意味着他们已经靠近了竹溪镇的入口。
忽然,鹿丘白停下了脚步。
竹林里,好像……有什么在看着他。
他猛地转过头去,只见一道阴影,从竹影间一闪而过。
犄角、白色绒毛……从外形上看,似乎是一只羊。
在鹿丘白发现它的刹那,它就撒开腿,逃走了。
鹿丘白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其他人:“我好像看见了一只羊。”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
陈子溪弯眸笑了笑:“别紧张,鹿医生,羊在竹溪镇代表着吉祥和健康,看见羊可是好兆头呢。”
似乎是为了宽慰鹿丘白,他的语气带着浅浅的上扬音调。
“走吧,竹溪镇就在前面了,向导还等着我们呢。”
一行人重新动身。
迈步前,鹿丘白如有所察地转过头。
竹林深处,那只羊,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第60章 竹溪镇
很快,前方的路牌下,出现一个穿着简朴的男人。
男人的眼睛非常狭窄,呈V字型斜对着,颌骨突出,很明显的地包天面相,但他的耳朵又大得出奇,横向拉长,像两把风扇。
鹿丘白听到莫容桃在小声嘀咕:“多比……”
“……”笑点和良心在打架。
只有陈子溪表现得很自在,对着男人说了一句听起来是方言的语言。
男人立刻笑了起来,连连点头,也用方言回了一句一样的话。
听陈子溪说话时还不明显,但男人一开口,鹿丘白就觉得,竹溪镇方言的发声位置非常靠后,以至于发出的声音受到挤压后,音调有些“扁”,听着倒像是羊叫。
黎漾:“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是镇民,”陈子溪道,“刚刚这句话的意思是【蕲】神护佑,是竹溪镇常用的见面语,类似于欧美人的‘god bless you’。”
“咩里噶。”陈子溪示范了一下,旋即示意他们向男人问好。
“咩里噶。”几人说的很蹩脚,但男人露出了一个夸张的满意笑容,连连点头。
“咩里噶,咩里噶。”
紧接着,他的话语里,夹杂着可以听懂的西尼姆官方话:“我是向导,……风景好。”
“他说竹溪镇风景好,这几天可以带我们去转一转。”陈子溪翻译道。
黎漾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陈子溪一愣,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对着向导说了一连串方言,最后,伸手指了指鹿丘白。
向导起初点头,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一变,狭窄的眼睛看向鹿丘白。
不知为何,鹿丘白觉得向导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喜。
没错,是惊喜。
就像随手买了张彩票忽然中了百万大奖一般,喜悦从向导的眼中迸射出来。
向导向鹿丘白走了过来,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一边连连比划。
鹿丘白困惑地看向陈子溪。
陈子溪道:“向导说,想看看您脖子上的符文。”
鹿丘白于是拉开领子.
经过一夜,符文仍没什么变化。
向导的身高不高,鹿丘白配合地压低身子,让向导看个清楚。
没想到,看清符文的刹那,向导忽然手舞足蹈地大叫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张开了:“啊!啊!”
他的嘴里飞速地说着什么,因为语速过快,陈子溪翻译起来有些艰难:“向导说,鹿医生是被【蕲】祝福的人,这个符文是【蕲】对竹溪镇子民的赐福,能够消灾免难,永葆健康。”
“……”黎漾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想到了那些被烙上符文,最终惨死的收容者,“问问清楚。”
陈子溪点点头,和向导你一言我一句交流片刻,才重新转回头来,笃定地开口:
“向导说,其实根本没有瘟疫,是因为镇上的人擅自离开了竹溪镇,拒绝了【蕲】的赐福,受到了责罚,才会死去。”
“至于这个符文,只要在【白羊祭】当天举行施洗仪式,就能消除。施洗之后,身体就会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几人纷纷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
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像邪教用来控制信众的发言。
似乎也是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向导叫着“看,看!”,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衣领。
他的脖颈上,赫然也印着一个符文,光看文字,与鹿丘白的只有轻微不同。
可惜鹿丘白看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这种区别有没有实质的影响。
向导不断点着头,又朝鹿丘白比了个大拇指,眼中的欣喜不似作假。
几人扭头看向黎漾。
“你们走吧,进镇。”黎漾道,他走到鹿丘白身前,微微低头,与他圆润的杏眼对视:“记得生命符。无论如何,你活着最重要。”
黎漾很高,目测接近190,鹿丘白很惊讶他愿意为自己弯腰。
说不感动是假的,鹿丘白点了点头:“好。”
陈子溪见状,对向导说了什么,鹿丘白猜测他的意思是“进”。
向导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朝着前方宛如折叠手机似的猛地拜了下去。
紧接着,他从腰侧取下一个水囊,一只手掌并拢弓起,将水囊里的水倒进掌中。
“向导说,这是进镇前的祝福仪式,受神泪。”
向导连连点头,指尖沾了些水,依次弹向众人的面部。
冰凉的水不可避免溅到眼中,鹿丘白眨了眨眼,几滴水珠顺着眼睫毛滴落。
这水无色无味,进入眼中没有异样感觉,视物也没有影响,似乎真的只是普通的纯净水。
是他太敏感了么?
“好了,现在就可以进去了。”
就在踏入镇中的刹那,监测器的报警声,均匀地在几人之间响起。
一股熟悉的心悸感笼罩下来,——他们进入了污染磁场。
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众人都不是很意外。
但当他们回过头,却发现几步之遥,黎漾仍站在原地。
鹿丘白尝试着和黎漾招手,黎漾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还能看见黎漾,但黎漾却看不见他们了。
鹿丘白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对着陈子溪绽放一个无辜的笑容,悄悄指了指向导。
陈子溪无奈地摇摇头,认命般开始和向导攀谈,转移向导的注意力。
紧接着,鹿丘白压低声音。
“竹溪镇的污染磁场有些特别,好像,并不像别的污染磁场一样,会将我们与现实世界隔绝。”
“我觉得,竹溪镇的污染磁场,像是一个结界。跨过这道边界,就会进入污染磁场。而边界以外,则是没有污染的正常世界。”
收容所的资料提到过,收容者们尝试进入竹溪镇,并未发现污染磁场,但离开后却纷纷感染了疾病。
“还记得向导刚刚说了什么么?擅自离开竹溪镇的人,会因为冒犯神明而被惩罚。”
莫容柳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死亡规则。”
——竹溪镇的死亡规则之一,就是被【蕲】赐福的人,擅自离开竹溪镇。
但很快,众人就意识到接踵而来的另一个问题。
派往竹溪镇的都是资深收容者,其中不乏能力评级为A级的高级收容者。
他们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么显而易见的死亡规则?
而且,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进入过污染磁场的事实。
鹿丘白蹙眉望向前方向导的背影。
他有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
竹溪镇,恐怕比幸福家园小区,还要危险。
与镇外不同,竹溪镇内,几乎没有了昔日繁华的痕迹,地上的道路是石板铺就的,多生裂隙,也无人填补。
道路两边的房子有瓦也有木,但大多都是竹屋,看上去都很陈旧。
古怪的是,每路过一间屋子,都能感到一道热烈的目光,黏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
被人注视的感觉很不好,显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陈子溪低头和向导说了什么,一边指了指周围的房子,大概是在询问什么情况。
鹿丘白特意放慢脚步,在一扇窗前停下。
果不其然,下一秒,竹编的窗户就打开一道缝隙,一只漆黑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后。
看见鹿丘白还在,眼睛的主人猛地一吓:“啊!”
这一声稚气未脱,鹿丘白蹙眉:“孩子?”
“是孩子,竹溪镇的孩子不常见到外乡人,对我们很好奇。”陈子溪翻译着向导的话,“别担心,他们没有恶意的。”
鹿丘白又看了一眼窗户。
缝隙仍没有合上,那只漆黑的眼睛,又贴到了缝隙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
好像被发现并不能阻拦他们窥视。
但既然向导都这么说了,鹿丘白也没有纠缠的意思,点了点头,一行人继续前进。
向导为他们安排的是一间民宿,是矮平房间为数不多的三层高楼。
看见民宿的刹那,莫容桃就“啊”了一声:“我知道这个,这是当年最火的那个什么什么……竹影居,晚上能看表演的。”
向导连连点头,还伸出了大拇指:“对,竹影居,最好的。”
他推开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竹林小路,两侧竹影摇晃,透落在地上、脸上,风一吹,还有叶片摇晃的瑟瑟声。
如果不是在污染磁场里,这确实是一处很美的小院。
但联想到污染磁场随处可见的污染体,竹林就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竹影居的入口处还有一块石碑,上面用竹溪镇方言写着一串介绍,下面配有西尼姆官方语言的翻译。
在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中,一行特意加粗的红色字体尤其醒目。
【请在竹影居内保持安静,不要大声喧哗。竹影居内只有五个人,没有第六个人。】
【切记,竹影居内只有五个人,没有第六个人。】
“……”
反复强调的最后一句,像照着心脏狠狠砸了一拳。
为什么要特意强调只有五个人?难道在居住的过程中,会多出一个不存在的“第六个人”?
——而他们也正好是五个人。
是巧合吗?
“别担心,”又是陈子溪道,“向导说,竹溪镇每个区域都有禁忌和规则,这都是【蕲】的要求,只要按照指示做,就没事。”
鹿丘白想到了前段时间很火爆的规则怪谈,觉得竹溪镇的规则就有点那种味道。
几人跟随向导进入民宿内部,看得出来,为了迎接他们,向导已经提前清理过民宿,至少整体看上去,非常整洁。
民宿分为三层,一层供日常起居,二三层则主要供他们居住。
“先去看看房间。”向导说。
通向高层的楼梯陡峭且狭窄,台阶的宽度只够一个人单独行走。
走到二楼,莫容桃推开了门。
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身子猛地一僵,紧接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从他口中爆发:“卧槽!!里面有污染体!”
集体戒备。
莫容柳更是一把把他弟拉到身后,警惕地看向门内。
众人都看到他的身子一僵,半晌,才转过身,一向冷淡的脸上,写满了无语和丢脸:“你要不再看看呢?”
莫容桃小鸡崽似的瑟瑟发抖:“我不看,我不看。”
莫容柳侧过身,一边把他的丢人弟弟塞到最后面,一边道:“是面具。”
几人走到门前一看。
——一副羊型的面具,就挂在进门的必经之路上,门内又没有开灯,乍一看,很像有一个头部畸形的人,静悄悄地站在门后。
更不用说,这面具坏了一半,羊皮之下,露出了崎岖骨骼,活像一颗腐烂的头颅。
“嘿嘿……嘿……”
忽然,有一道笑声从身后响起。
鹿丘白一愣,向导不知何时距离他很近,他却一点也没察觉到。
此刻随着向导的靠近,一股奇怪的膻味,从向导身上散发出来。
向导咧开嘴笑着,用蹩脚的官话说道:“面具……保佑,非常好!”
“竹溪镇有佩戴羊头面具的传统,他们认为将羊头面具放在屋内,可以阻止疾病进屋。尤其是……瘟疫让竹溪镇的新生儿外形畸形之后,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羊头面具。”陈子溪道。
又是羊。
但眼前的面具,怎么看,也不像是被精心呵护的样子,如果不说是特意摆放辟邪的,险些被当成邪物本身。
许是见他们表情怀疑,向导又快速地说了一连串话。
陈子溪艰难地分辨着,道:“他说,羊头面具出现破损,意味着替主人挡去一次灾祸。所以一般,竹溪镇的人不会修补面具。”
“也就是说,这副面具已经挡过几次灾了?为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听到他们的问题,向导又笑了起来:“嘿嘿……”
陈子溪翻译道:“外乡人容易犯忌讳,所以面具总是格外容易损耗……”
“但是没关系,【蕲】会宽恕……我们。”
趁着向导说话的功夫,鹿丘白走到屋内,房间都是大通铺,铺了一层薄薄的绒毯,叠了三床被子。
这艰苦的条件,让他梦回高中军训。
忽然,他注意到枕头下,有一页薄薄的纸,像是从日记上撕下来的。
鹿丘白弯下腰,不动声色地将这张纸捡起,趁着向导还在介绍竹影居的设施,偏过头眯眼细看。
这一眼,他的瞳孔陡然一缩,不由看向房间里,那副羊头面具。
纸条上,用缭乱的字迹写着:
【竹溪镇没有羊!】
【羊会撒谎!不要相信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