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舌头、断肢,甚至还有生.殖器。
湿的,干的,成了骨架的,堆在一处,整个礼品店就像一个庞大的凶杀现场,浓稠的血和脓液混成红红黄黄的粥,让鹿丘白想到了吐洽。
这一幕带来的视觉冲击让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同伴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是啊,都是羊,鹿医生,你怎么了?你看到的是什么?”
陈子溪微妙地眨了眨眼。
“你看见的不是羊?”
“……”鹿丘白瞪着货架上的尸体,没有隐瞒,“我看到的是人的尸块。”
众人一下沉默了。
从他们的视角,看见的,确实都是羊。
白白嫩嫩,毛茸茸的羊。
但鹿丘白是在场唯一一个被【蕲】选中、拥有符文的人,这样特殊的体质让几人难以分辨,眼睛出了问题的究竟是谁。
“要是黎总跟我们进来了就好了,”莫容桃感慨,“他的能力能够看破所有幻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落下,陈子溪看向梁啸:“你的蝎子……不是不会被污染磁场影响吗?”
他这么一提醒,梁啸立刻唤出了金宝和铁宝,两只蝎子在他肩上,歪头盯着货架直看,片刻后,敲了敲钳子。
梁啸道:“蝎子们说,是羊。”
听到梁啸的答复后,鹿丘白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看向货架。
羊,羊,和羊。
没错,都是羊。
但下个瞬间,羊又变成了尸体。
鹿丘白呼吸一错。
“鹿医生,这些都是羊。”
大概是发现了他的脸色不对,陈子溪按住了他的肩膀。
“……”鹿丘白低下头,不再去看货架上的尸体。
他现在比较担心,自己是被刚刚被羊叫的夫妻俩刺激到,产生了幻觉。
不行,在污染磁场发病可就糟糕了。
鹿丘白深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是羊,是羊。”
幻觉随着他一遍遍的自我纠正而转换过来,再抬起头,什么人体、断肢、鲜血,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明黄灯光,与货架上柔软的羊绒礼品。
他扯开一个微笑,对着担忧的同伴摇了摇头:“没事,我刚刚看晃眼了。”
“会不会是刚刚那对夫妻有问题?”思来想去,唯一鹿丘白做过而众人没做过的,只有和那对夫妻的会面。
鹿丘白正要说些什么,身后,传来向导刻意的咳咳声。
他在催促几人尽快决定礼物。
众人不得不暂且停止对话,依照规则的要求,在礼品店内闲逛起来。
这些礼品,乍一看之下,都很正常,甚至有些Q版羊玩偶,还显得尤其可爱。
但在死亡规则的压迫下,众人也着实无力欣赏。
鹿丘白在货架间徘徊,迟迟无法下手。
他总觉得,这些羊玩偶,都在盯着自己看。
说实话,礼品店发生的异变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按照恐怖片少数人掌握真理的原则,他看见的更有可能是真相。
但潜意识里,鹿丘白知道,他是个疯子。
被确诊,且至今仍需要药物控制的,货真价实的疯子。
前几次没有发病,说不定是自己运气好。
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但他心底里,仍然恐惧表现得和其他人不一样。
“鹿医生,”这时,身后有谁追了过来,陈子溪从货架上拿起一个羊玩偶,“这个公仔很像你。”
鹿丘白一愣:“像我?”
低下头,羊玩偶用无辜的豆豆眼与他对视着,软软的小卷毛下,脸颊处还打了两坨粉嫩的腮红。
“梁啸的蝎子金宝能对污染物预警,金宝检查过了,除了最左边那一排货架上的羊肉制品,别的都没有什么问题。”陈子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所以这个玩偶应该是安全的。抱歉,我是不是太冒犯了?”
鹿丘白摇摇头:“没有,那我就选这个好了。”
陈子溪显得很高兴,他也从货架上拿了一个羊玩偶。
几人带着礼品离开礼品店。
在羊园,花费时间最久的竟然是排队,此刻看去,还有源源不断的居民步入羊园,虔诚地祈愿。
今天算是他们进入竹溪镇以来行程最满的一天了,但没想到向导仍不打算放他们离开。
向导语速飞快地说了什么,旋即陈子溪翻译道:“他说,晚上有全羊宴,请我们一起去品尝。全羊宴上能见到觋——也就是竹溪镇的巫师,主持【白羊祭】的人。”
“如果要参加【白羊祭】,全羊宴也是必须参加的一个环节。”
“我有一个问题,”莫容桃举起手,“全羊宴用的什么羊?”
话音落下。
众人纷纷看向羊园。
……呃。
向导当然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只是见他们答应下来,高兴地点了点头。
高兴得有点不太正常。
众人跟着向导辗转,目测走了有一万步,天色都暗了下来,黑得如恐龙灭绝前最后的日落。
向导带着他们回到了镇中心。
这个地方鹿丘白和熟悉,正是他与粱啸来过的美食一条街。
而举办全羊宴的店铺,恰好就是做本地土菜“吐洽”的那家饭馆。
鹿丘白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几人脸都绿了。
参见全羊宴的人很多,除了鹿丘白等人,都是竹溪镇居民。
也正因如此,向导特意为他们预留了最靠近宴席中心的位置。
不远处就是厨房,透过沾满油污的帘子,能看到厨师正在大刀阔斧地剁肉。
哐、哐、哐。
不断有血迹飞溅起来,砸在地上。
鹿丘白注意到一只眼熟的小蝎子在桌底下爬动,钻进了厨房里。
扭头一看,粱啸朝他使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蝎子爬了回来,钳子油光光的,沾了些孜然。
“……”粱啸低头与蝎子沟通,紧接着压低声音,“铁宝去看过了,那玩意被烤得又干又柴,为了确认是什么,它尝了一口,确实是羊。”
众人略略放下心来。
要求不高,不是人就好。
但真的是羊,依然很荒谬。
简直是“信仰祂就让祂上餐桌”的地狱笑话。
“如果可以,最好还是不吃,或者少吃。我还是很在意鹿医生看到了人体的事情,很有可能……这个污染磁场会影响我们的认知。”莫容柳端起杯子抵着唇瓣,小声开口。
但当烧烤与孜然味从厨房阵阵袭来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等待食物上桌的过程变得异常煎熬,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迫切,后厨有服务员端出一碗碗吐洽,放在众人面前。
换做以往,鹿丘白是绝对不会食用吐洽的。
但他实在是太饿了。
好像有人伸手进了胃里,将胃袋里的所有食物都掏空。
这个念头愈演愈烈,很快,鹿丘白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就只剩下“吃饭”这么一件事了。
身旁尽是“吸溜吸溜”的进食声,鹿丘白扭过头,只见坐在身侧的陈子溪,已经端起碗喝了起来。
甚至把自己的这一碗喝完,他还看向了鹿丘白面前满满当当的吐洽。
“鹿医生,你不吃的话……”陈子溪将手伸向鹿丘白的碗。
鹿丘白赶忙将碗护住,心底升起一股非常恼怒的感觉,说话也变得恶声恶气:“不要动我的食物,我吃!”
他用指腹沾了一点吐洽送进口中。
这一口,清新的甜味触动味蕾,鹿丘白的眼眸猛地瞪大——
真奇怪,他之前怎么会觉得吐洽不好吃呢?
吐洽明明比他吃过了任何一种美食都要好吃!
吸溜吸溜……
鹿丘白一口气就将吐洽全部喝了下去。
但饥饿并没有消退,反而变得更加饥肠辘辘。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待着烤全羊。
好饿。
怎么会这么饿?
饿得想要立刻就大吃一顿。
烤全羊终于上桌。
餐馆的服务员将烤全羊分切成一块一块,分装在小盘里。
小小一块烤全羊,不足巴掌大,皮烤得焦褐,滋滋冒着油,小米椒、孜然、香菜点缀,香气扑鼻。
坐在鹿丘白前方的人,已经分到了羊肉。
明明桌子间的距离不远不近,那香味,却源源不断地飘进他的鼻腔里。
他从没有这么渴望吃过什么。
他的双眸紧紧盯着烤全羊,直到服务员将盘子放在桌上。
鹿丘白立即拿起筷子,夹住羊肉,就往嘴里送去。
——就在这时。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猛地撞开。
无数竹溪镇居民冲了进来,推搡着往烤全羊的方向冲。
服务员立刻维持秩序,嘴里叫着什么,大概是“别挤”、“别抢”的意思。
但失去理智的居民直接无视了他们的叫嚷,眨眼间,一大群人就冲到了烤全羊前,不管不顾地将手抓向羊肉。
混乱中,鹿丘白桌上放羊肉的盘子被撞翻在地,羊肉也跟着落在地上。
鹿丘白猛地扑倒在地,伸出手掌,试图在人与人的鞋底间,将羊肉抢救回来。
他的手被重重踩了一脚。
这一脚踩得很重,将他的指甲都踩得翻起,鲜血直流。
一瞬间的剧痛过后,鹿丘白的表情陡然一僵。
他在做什么?!
再抬眸,地上那一块烤全羊,已经被踩得面目全非,殷红的血从肉的纤维间流出来,又被无数双脚踩得稀烂。
不对劲……不对劲!
看见这坨已经很难用食物形容的肉泥,鹿丘白竟然发觉自己的喉头在不自觉地吞咽。
他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地上的羊肉。
捂着流血不止的指尖,他看向其他人。
只见几人脸上都浮现出狂热神色,陈子溪尤其紧急,已经用筷子夹住烤全羊,正在往嘴里送。
鹿丘白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多,冲上前去,一把抓起烤全羊,用力丢向前方争抢的人群。
烤全羊迅速就被哄抢一空,而陈子溪踉跄起身,见状竟是要加入人群争抢。
鹿丘白抓着他:“陈子溪!陈子溪!”
陈子溪置若罔闻。
鹿丘白猛地一耳光抽了上去。
啪!
陈子溪的动作猛地顿住,捂着脸,瞳孔有了焦距:“鹿医生,我……”
鹿丘白来不及多说:“拦住其他人!”
陈子溪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但事出紧急,也立刻调转方向,两人一左一右,将众人盘子里的烤全羊全部丢了出去。
随着羊肉消失在视野里,众人都从狂热状态中清醒过来,神情中多少带着些惶惑。
滑腻的咀嚼声不绝于耳,抢到烤全羊的人疯狂地将羊肉塞入口中,没抢到的,则拼命从旁人的嘴中掏挖,要把别人嗓子眼里的羊肉抠出来。
别人嚼过的肉,还带着口水和唾沫,就这么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
莫容桃捂着嘴:“卧槽,我想吐。”
莫容柳眉头一皱:“别吐我身上。”
莫容桃悻悻从他哥身上爬下来,可怜兮兮:“鹿医生……”
鹿丘白的手还在流血,他随意地甩了甩:“你们说……这羊不会叫唐僧吧?”
“……”这里不会是北极吧?
不过,看这些人失去理智的模样,众人不由得庆幸,自己在鹿丘白的阻止下,没有吃下那块羊肉。
“羊肉肯定有问题,看见羊肉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你们说,之前那些收容者,会不会就是因为吃了羊肉,才沾染上竹溪镇的诅咒?”陈子溪说完,才想起来鹿丘白脖颈上已经有了符文,表情有些尴尬。
鹿丘白倒是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道:“也有可能,会被同化成‘羊’。那对夫妻,在羊园实现了愿望后,就变得只会羊叫……还记得那张纸条么?”
——竹溪镇没有羊。
他们现在看见的“羊”,很有可能,原来都是“人”。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
一阵摇铃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一同被打断的还有居民们的进食。
摇铃声响起的刹那,他们就自动停下了争抢,回到了座位上。
要不是他们的脸上手上还沾满油腻,看起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紧接着,一个披着白色羊绒长袍的老人,从门口走进餐馆。
——觋。
向导口中,【蕲】的代行者,竹溪镇的巫师。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羊头面具,裸露在外的手掌皮肤异常粗糙,布满皱纹,光从这只手掌判断,觋至少有七十岁了。
但他步伐稳健,丝毫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老人。
觋在中央的大桌子后站定。
这张桌子先前摆放着刚烤制完成的烤全羊,此刻经过哄抢,已经只剩下羊骨架。
觋对混乱的桌面视若无睹,用方言对着服务员说了一个词语。
“羊血酒。”陈子溪道。
服务员立刻从厨房端出两壶酒来,一壶放在觋左手边,一壶放在觋右手边。
觋又说了什么,这次是一串长难句。
陈子溪面色一变:“好像是规则。他说,接下来,他会请【蕲】主导这场宴席,所有人都要上前领取一杯羊血酒……”
“【我只会倒左手边的酒,不会倒右手边的酒。】”
“【如果我倒了右手边的酒,倒酒的不是我。推辞三次后,喝下去。】”
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不多,觋说完后,人们就开始按照座位由远及近的顺序,纷纷上前领取羊血酒。
鹿丘白留意观察,发现觋倒的,果然都是左手边的酒。
但不知为何,这些领取了左手边羊血酒的居民,脸上都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觋倒酒的速度很快,不与任何人交流,很快就轮到了几人。
他们也都得到了左手边的羊血酒。
鹿丘白坐在一行人中最靠近中央长桌的位置,因此最后一个上前。
他走到长桌前,觋端起了左手的酒壶。
就在酒壶倾倒、酒液即将倒出的刹那,觋忽然抬起头,看向鹿丘白。
然后,他的动作,猛然停滞。
鹿丘白感到两道炽热的视线,透过羊头面具,砸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妙。
下一瞬,他就眼睁睁看着觋放下了左手的酒壶,转而端起了右侧的酒壶。
鲜红的酒水从壶口涌出,注入杯中。
觋将酒杯递给了鹿丘白。
……
与此同时。
竹溪镇某处阴暗的洞穴中,垃圾、杂物、腐烂的植物根茎,共同组成了一个恶臭熏天的小窟。
也是守镇人的家。
那里只有一张床,还是别人不要的,被守镇人捡了回去,当宝贝似的,平时舍不得睡,要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就在床上放着,珍藏起来。
这两天,守镇人的床上,只有一个东西。
水果糖。
他舍不得吃,每天闻一闻,就能在心里想象出水果糖的味道。
葡萄味,甜滋滋的,玻璃糖纸很漂亮,比他捡到的所有宝贝加起来还漂亮。
而且,除了糖果的甜腻之外,还有一股很香很甜的味道。
让守镇人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个人。
那个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的青年。
他跪在床前,虔诚地捧起玻璃糖纸,鼻尖深埋进去,卖力地嗅闻着。
这个动作他这两天做了无数次,越闻,越觉得好喜欢、好喜欢。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准确来说,自从遇到青年之后,守镇人总觉得,自己的记忆里,失去了什么东西。
这时,他听到一阵叽里咕噜的黏腻声。
这个声音,守镇人这几天也频繁地听到。
一开始以为是闹鬼的,感觉也无所谓。
但今天,这个声音格外热闹。
守镇人看向身下,声音传来的地方。
几颗猩红的眼球,盘踞在阴影里,眨巴眨巴看着他,似乎在问——
你还没有想起来吗?
第72章 竹溪镇
【如果觋倒了右手边的酒,倒酒的不是觋。】
鹿丘白想起规则所述。
可不是觋,那会是谁?
鹿丘白盯着觋的动作,忽然觉得有些别扭。
之前,他记得,觋倒酒时,都是用的左手。
但现在,举着酒杯的,是觋的右手。
鹿丘白当然可以用哪边近就用哪只手来说服自己,但污染磁场中,任何细节都不能轻易放过。
“……”他的心中冒出一个猜测。
——是【蕲】。
现在给他斟酒的,是【蕲】!
【蕲】附在了觋的身上!
一旦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这个污染磁场的主人,鹿丘白的心跳就有些急促。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手掌抵在酒杯边缘,推了回去。
觋果然放下酒杯,尔后,手腕一翻,将羊血酒倒在地上,重新端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
再次递给鹿丘白。
第一次。
鹿丘白依旧拒绝。
觋又重复了上述动作,缓慢将酒杯递给鹿丘白。
第二次。
随着这一杯酒推到面前,整个饭馆里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停下了动作。
无数道羡慕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锥在鹿丘白身上。
鹿丘白背上起了一层冷汗,手上动作却没犹豫,直接接过了酒杯。
第三次。
【推辞三次后,喝下去。】
他没有选择,哪怕明知道这酒有问题,但如果不喝,更加死无葬身之地。
鹿丘白仰头喝了下去。
冰冷的羊血酒灌入喉中,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反倒是一股酸甜反了上来。
这一股味很呛,呛得鹿丘白大脑一阵晕眩。
整个饭馆中,响起了让人无法忽视的歌声。
竹溪镇的居民,双目直视着鹿丘白,口中,却同时发出热烈的吟唱。
这歌的曲调很耳熟,正是在竹林古刹的幻境中,“煞”所歌唱的歌曲。
——白羊白羊遍地走,羊绒厚,羊肉香,吃了白羊身体棒。
——白羊白羊遍地走,羊绒厚,羊肉香,吃了白羊身体棒。
——白羊白羊……
头越来越晕。
原本清晰的曲调,也变得扭曲,好像冗长重复的经文,被男低音贴着耳畔吟诵。
鹿丘白忍不住捂着耳朵,却无法阻拦歌声的靠近,只能看到眼前觋的身影逐渐分成三个,六个……
“【白羊】。”
有人在他耳边这么说道。
“你就是【蕲】选中的【白羊】。”
鹿丘白重重栽了下去。
青年栽倒的刹那,觋就从桌后走出,俯下.身子,一把将昏迷不醒的青年抱了起来。
他年迈苍老,肩上扛了个壮年男人,步伐竟然不见摇晃。
觋抱着鹿丘白,缓缓离开了饭馆。
所有人目送着他离开。
觋一走,竹溪镇的居民立刻恢复了狂热的状态,再一次冲向了只剩残羹冷炙的烤全羊。
咯吱、咯吱。
他们掰断羊骨,塞进口中,坚硬的碎骨将口腔划得千疮百孔,他们也无知无觉,就这么将羊骨混着血一起咽了下去。
趁着无人注意,莫容柳等人赶忙起身,紧紧跟着觋走出去。
却发现,看起来老态龙钟的觋,走路速度却快得惊人,他们和觋不过是前后脚离开饭馆,前方竟然已经没有觋的身影。
莫容柳立刻使用自己的能力【平面规划】,迅速锁定了鹿丘白的位置:“他们往蕲神庙去了。跟上……”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梁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下一瞬,他们就看到,饭馆屋檐下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向导。
因为隐匿在阴影中,几人险些忽视了他的存在,就好像,他并没有呼吸一样。
向导朝几人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齿缝间,还残留着没有剔干净的、带血的羊肉。
……
“嗬嗬……”
一片黑暗之中,鹿丘白听到低沉的、好似木头挪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似乎是谁在低声沙哑地笑。
浑噩的意识开始逐渐变得清明,鹿丘白紧跟着察觉到,他现在正躺在一张床上。
床不算软,无数坚硬的东西垫在身下,硌得他脊背生疼。
麻痹的身子还有些酸软,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恍惚中带着些许的空白,是麻药。
从右侧酒壶中倒出的羊血酒里,大概加了什么能够麻醉人的药物。
所以根本就不是【蕲】显灵,而是加了很多科技。
鹿丘白真的很想骂人。
你们这个神选人是不是太随便了一点?
他尝试着抬手,半天才动了动手指。
但就在下一秒,他听到有人奇怪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吐息喷洒在指尖,那人似乎是凑近了他的手掌,在仔细地观察着。
鹿丘白汗毛倒竖,立刻意识到,按照药效,他现在应该还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只不过下药的人没想到他从小接受治疗,早就对麻药有了抗性,提前这么久醒了过来。
身体暂时还不舒坦,鹿丘白一动不动地装晕。
那人观察了片刻,大概是确认他还没有醒来,并没有离开,反而将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身体。
与手掌同步触碰上来的还有柔软的羊绒,鹿丘白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觋。
觋的手往他脸上摸,拨开额前碎发,又捏住他的脸颊,将嘴撑开,像是人牙子贩卖人口,在检查他的牙口。
“好。好。”
觋低声说着方言,奇怪的是,鹿丘白竟然听懂了他的话。
并不是脑子自动将方言翻译成了官话,而像是将方言当成了母语一般,毫无障碍地听懂。
检查完牙口,觋的手开始往他衣领里摸。
觋解开纽扣,将衣裳扒开,胸膛立刻凉飕飕的,坦露在外。
觋在检查他的身体。
就像在祭祀前,检查祭品是否合规。
鹿丘白强忍着没有蹙眉,实则心里已经把这老头骂了个狗血喷头。
胸、腰、腹……
当觋的手摸过小腹小七留下的伤口后,鹿丘白明显听到他叹了口气。
鹿丘白在心里冷笑。
看见了吗?知道他名花有主了,还不赶紧把他放了。
伤口处猛地一烫。
鹿丘白的腰腹下意识绷紧,只感到觋将什么抹在自己腰上,烫得发麻。
是什么东西?
觋的手还在向下。
指腹粗糙,像棵老树的树皮磨着身体,明明垂垂老矣,解皮带的动作倒很迅速。
受够了。
喜欢比自己小的。
小特指年纪小。
是可忍孰不可忍。
鹿丘白猛地睁开眼睛,果真见到觋跨坐在自己身上,手正往他小腹以下部位探去。
鹿丘白满腔怒火正愁没地方发泄,当即对准他心门一脚踹下去,这一脚用了十成力,觋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整个人后仰倒下床去。
扑通一声。
鹿丘白迅速翻身坐起,在床边一阵摸索,抓到了一个钢盆。
盆底堆积着印台般的红泥,鹿丘白拿起钢盆,下床,走到觋身前。
对准他的脑袋,“砰!”地砸了下去。
手起盆落。
世界安静了。
鹿丘白看着被砸晕过去的觋,眉头一皱,弯下腰,尝试着将觋的面具取下来。
然后,他发现,觋的面具,和他的脸颊之间,没有一点缝隙。
这副羊头面具,是长在觋脸上的!
或者……这颗羊头,其实就是他的头。
鹿丘白被自己的猜测恶心得不行,动手将觋的羊绒长袍一翻,从他身上摸到了一把钥匙。
注意到觋开始发出苏醒前的哼哼声,鹿丘白没有片刻停留,拿着搜刮来的物资,立刻开始寻找出口。
周遭光线昏暗,但有基础的生活设施,包括他身下的床和桌椅,他所在的,应该是一个暗室。
而古朴的装饰与家具,让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蕲神庙。
那天向导带他们参观,由于男大学生的突然爆发,有很多地方,都没有深入。
而作为【蕲】的代行人,觋住在蕲神庙里,就像住持一般都住在佛寺里,也很正常。
鹿丘白推门而出,回过身的刹那,看见地上的觋,已经捂着脑袋坐了起来。
……不得不怀疑觋是不是练过铁头功。
注意到鹿丘白要跑,觋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咆哮着冲了过来。
鹿丘白不急,举起手,朝他晃了晃手上的钥匙,扭头就反手锁上了门。
砰砰砰!
觋不断拍打着大门,嘴里发出混合着咒骂的呼喊。
鹿丘白仍是听懂了,他吼的是:
“冒犯【蕲】,必有灾祸!你会害死所有人!”
我呸。
鹿丘白唾了一口,隔着门对他比了个中指。
似乎是见他不准备回来,觋放弃了撞门。
下个瞬间,门内,响起一阵摇铃声。
觋摇动了他的手杖。
这声音响起的刹那,鹿丘白发出一声闷哼。
他的腰在剧烈地发烫,烫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看向腰腹。
——那一处小七留下的伤痕,被觋点上了殷红朱砂。
就像是……
确认贞洁的,守宫砂。
鹿丘白想起竹溪镇对【白羊】的要求。
——纯洁无瑕。
此时此刻,灼烧感正从那朱砂处传来。
不止往皮肤上烧,也往身体里烧。
好热。
这种感觉鹿丘白很熟悉,就像抹了买小玩具附送的膏体,激起身体本能的反应。
铃声,和小腹的朱砂……
该死。
他不敢再停留,当即快步寻找出口。
他此刻置身于一处狭长的甬道内,甬道的宽度只够他一个人通行,随着暗室的门被关起,最后一点灯光也隔绝在外,伸手不见五指。
鹿丘白捂住右眼。
玛门之眼发出野兽般的金色光芒,瞳孔缩起,很快就能在黑暗中视物。
鹿丘白小心地前行着,身后铃声若即若离,却无论他走出多远,都清晰地落在耳中。
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更糟糕的是,这种滚烫如蚂蚁啃食脊髓,让他的腿根不断发软。
鹿丘白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咬着牙,踉踉跄跄跑出甬道。
腿已然软得不听使唤,像有人抵着腰窝挤压,身体的反应强烈到无法忽视,以至蚕食理智。
鹿丘白不得不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息,紧接着扬起手给自己一巴掌保持清醒。
然而连着抽了数个巴掌,身体好似适应了疼痛,脸颊火辣辣的触感反倒刺激了灼热进一步燃烧。
“……”早知道有这么一劫,之前自己玩的时候就不玩这么过火了。
鹿丘白很讨厌不受控制的感觉,这会让他难以自持地感到恐惧。
眼前不断地虚焦,甚至分不清自己走到了哪里。
忽然,混乱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身影。
鹿丘白强撑着一口气,手掌在地上乱摸,要寻找能够防身的武器。
绝不能……绝不能……
下一瞬,他的手被轻轻牵住。
冰冷的、没有活人的温度,冷得鹿丘白一个激灵,视野反倒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守镇人。
但又有轻微的不同。
一双猩红的、野兽的眼眸,正温热地看着他,沉默却汹涌,蕴含着暴风般的情绪。
不知为何,鹿丘白似乎从祂眼中,看到了心疼,和……
食欲。
“……小七。”鹿丘白迅速地认出了祂,“来了?”
祂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保有一种原始的本能,让祂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我该怎么做?”
鹿丘白扶着祂的肩膀喘了口气,素白手指颤抖着解开衣领纽扣,瓷白纤细的身体就这么暴露在祂眼前。
鹿丘白很瘦,瘦得能看到肋骨,却不显得羸弱。
不止胸膛,还有腰腹,祂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属于祂的位置,呼吸一下就紧了,身下黑暗里睁开七颗眼球,连眨眼都忘了,就这么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
下个瞬间,鹿丘白听到“刺剌”一声,像是快速地拉开拉链,守镇人的皮囊从眼前撕裂开,被撕成两半的人皮血淋淋地坠在地上。
祂——原本的祂,脱下了借用的皮囊,显出了真身。
祂要用自己的身体,和他亲近。
人皮撕裂时的血污溅在鹿丘白脸上,如此骇人的一幕,却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理智。
他实在……实在太喜欢这种原始的力量,粗暴、野蛮、壮美。
鹿丘白握住祂的手,压在自己小腹上,滚烫的小腹骤然触碰到冰凉寒意,舒服得他低喘一声。
“不是学过了么,还需要我教你?”
那一条条浏览记录,黄到鹿丘白都担心被网警找上门。
祂一愣,脸颊红了,脑中却诚实地回忆起课程中那些画面:“……需要。”
“那就……”鹿丘白垂眸看向那一根根触手,“先缠上来。”
触手缠住青年的脚踝与腿根,将青年固定在自己怀里。
鹿丘白的指腹抹了抹朱砂:“舔。”
祂将身子低俯下来,唇瓣凑近那颗赤红朱砂,粗糙舌面紧紧贴了上去。
鹿丘白的指尖瞬间掐入祂的后颈,忍耐着被一寸寸品尝的颤栗。
药物作用下他的脑子本来就不太清醒,此刻更是忍无可忍,使了些力道,将祂往下压。
唇角却是游刃有余地勾起,夸道:“……学得……不错嘛。”
第73章 竹溪镇章鱼的舌头:有倒刺
从来没人告诉过他,章鱼的舌头,原来和猫一样,带倒刺。
也没人告诉他,原来被猫舔,是这种感觉。
纸上谈兵和真刀实枪果然是不一样。
鹿丘白将手掌贴着祂的后颈,一点点往深处压。
这种独特的体验让祂控制不住地吞咽了一下,喉部挤压着,逼得身下的人发出一声闷哼。
非人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祂将舌尖分岔开,便能每一寸都不放过。
鹿丘白魂都快飞了,被触手紧紧缠着,怎么也无法挣脱。
但不得不说,他确实……很喜欢这种被限制的感觉。
“……真聪明。”鹿丘白眼眸眯起,夸赞着小章鱼卖力的舔舐。
一不留神,粗糙舌苔直愣愣擦了过去。
鹿丘白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这么迅速过。
脑子立刻就清醒了,呼吸还有些急促,余韵未歇,但来不及回味,生怕祂往下咽,赶忙道。
“先吐……”
祂当着他的面咕嘟一下咽了下去。
鹿丘白:“……”
啊啊啊啊啊?!
咽完,祂的指尖又按在鹿丘白还在痉挛的小腹处,像要擦掉什么污渍似的,一下一下蹭着。
鹿丘白揭开祂的指尖一看,发现那一点朱砂,竟然还在。
嗯……明白了。
他凑近小七的尖耳朵:“得进来才行。”
喑哑带喘的低笑,像一簇火灼烧着祂。
祂的喉结滚动得更激烈了,脑袋蹭进鹿丘白颈间,鼻尖耸动着轻嗅,哑着嗓子:“……嗯。”
一看这反应,就知道祂确实学得很深入。
可惜虽然他也很想,但是现在不行,鹿丘白揽着祂的脑袋拍了拍:“穿衣服了。”
祂湿漉漉地看着他。
鹿丘白颔首:“快点。”
祂不情不愿地又把人皮穿起来,发出咕叽咕叽黏腻的声音,又“刺剌”一声,彻底缝合好。
守镇人再次出现在鹿丘面前。
小七目光灼灼停在他的面上。
鹿丘白一愣:“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小七不语,一味的盯着看。
从那双赤红的眸子里,鹿丘白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被祂纳入眼底的青年,有一头雪白的长发。
鹿丘白眨了眨眼,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伸出手,拔了一根头发下来。
——白色的。
“少白头啊……”他无奈地自嘲一下,但这种白与年老的银丝不同,呈现出不透光的浓白色,“这下真成鹿丘‘白’了。”
而且,他摸了一把头顶,似乎觉得,头发变多了。
厚厚的,像羊绒。
要变成羊了。
要不要改姓“杨”呢?
鹿丘白将长发在脑后盘起,伸手在出神的小章鱼眼前挥了挥。
小章鱼却好像会错了意,将手掌贴了上来。
十指相扣。
……哎呀。
“走,”鹿丘白干脆牵起他的手,“来都来了,翻个底朝天再走。”
要不人人都说狐假虎威呢,有小七在身边,他感觉自己能打十个觋。
走过甬道之后,他们现在站在一处殿内,看起来,像是蕲神庙的另一个内殿。
这处大殿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大殿四角,都能看到跪拜的石塑人像,只不过缺少养护,不少已经出现了裂痕,侵蚀最严重的那一尊,面部已经完全碎裂。
鹿丘白倒是沉默了一瞬。
一想到刚刚和小七……的时候,就是在这些石像众目睽睽之下,就有点……
心跳加速。
除了石像外,墙上还刻着壁画。
太昏暗了,有些看不清,鹿丘白随口吐槽一句:“堂堂蕲神庙,怎么也没个灯。”
下一瞬,身后就有红光亮起,活像三流血浆片里的打光,或是屠宰场里的肉灯。
鹿丘白愕然看过去,之间小七身下的阴影里,举起七根触手,每一根触手,都睁开了自己的眼球。
红光正是从眼球中迸射出来,像七个探照灯。
发现鹿丘白在看祂,一根触手主动地伸到他手边,触腕勾着他指尖,一副讨要抚摸的模样。
鹿丘白于是把这根触手抱在怀里,揉搓祂的吸盘和肉瘤。
紧接着目光一转,很显然看到了其他触手的眼神变化,有的鄙夷有的羡慕,也有看起来根本不在意,却悄悄把眼球转向他的。
鹿丘白一乐,小七这几根触手好像性格还各不相同,却不知道为什么,组合起来,就是这样一个不爱说话的性子。
借着小七的探照灯,他细细查看起壁画。
“……人,羊……这是,【蕲】?他们在做什么,祭祀么?”
壁画中,一群羊头人身的生物,正向【蕲】跪拜,他们的双手高高举起,而【蕲】倾倒着酒壶,正将其中的液体倒进羊头人的手中。
这酒壶,看起来与觋药倒他的酒壶很是相似。
继续向前,便是另一幅景象。
羊头人围绕着篝火起舞,篝火上,架个一只纯白的绵羊,正被火焰不断地灼烧着。
正是【白羊】。
篝火……这个画面,唤起了鹿丘白被剖腹掏心的记忆,胃部一阵生理性的翻江倒海,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小七赶忙扶住他,全部的触手都争先恐后往他怀里钻。
鹿丘白抱着触手,觉得有点重,却也不舍得推开。
喘息片刻,抹了一把因干呕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动作忽地一顿。
“小七,灯关掉。”
小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反应过来,触手缓缓闭起眼睛。
黑暗中,鹿丘白捂住了左眼。
他的右眼瞬间变成金色,散发出凌厉的光芒。
而在玛门之眼的观察下,面前的壁画,竟然瞬间变了样子!
起舞的不再是羊头人,而变成了人羊!有着人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则是羊蹄的人羊!
而篝火上架着的,却变成了人。
那是一个四肢被捆缚的人,有着一头纯白的头发,正被火焰不断地灼烧着。
而这个人的衣着……
赫然与此刻的鹿丘白一模一样!
就连发色,也是一样的纯白。
白羊,就是他自己。
【白羊】。
【白羊】非羊。
而是人。
在竹溪镇,羊是人,人才是羊。
那他们吃的烤全羊……
鹿丘白又有点想吐。
更让他想吐的是,他刚刚看到壁画时,竟然下意识觉得,羊长了两条腿,会直立行走,没有问题。
竹溪镇在不断侵蚀他们的认知。
好在,顶级污染体玛门的眼球,可以规避认知污染。
鹿丘白将手掌放下,果不其然,两只眼睛一起看过去时,壁画又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鹿丘白用玛门之眼,将墙上的壁画大致看了个遍。
壁画详细记载了人羊向【蕲】献祭活人的过程。
鹿丘白简单地总结了几个过程。
首先,他脖颈处的符文,是【蕲】的标记,有符文的人就像是羊群,而【蕲】会在白羊祭时,从羊群中选择最中意的【白羊】。
制作羊头面具、羊园许愿、全羊宴……这些都是白羊祭必备的前置流程。
在全羊宴上,【蕲】会降临在觋身上,选出【白羊】。
而全羊宴后,会举行篝火边的白羊之舞,【蕲】的信徒相信【白羊】会将他们身上的罪孽全部吸收,在白羊之舞后,他们就会成为洁净无罪的人,身上所有的疾病和苦难,都会由【白羊】代为承担。
最后,众人会在蕲神庙,完成白羊祭的最终仪式。
他们会挖出【白羊】的心脏,食用【白羊】的血,再将【白羊】献给【蕲】。
而那副壁画……
是一个人身羊蹄的男人,与头戴羊头面具的【白羊】,交.合的画面。
鹿丘白不知道壁画是否会随着【白羊】的不同而变化,但事实就是此刻壁画上画的是他自己。
很难评价,有点想骂人。
而且他不太喜欢这个体.位。
但还没骂出口,他就眼睁睁看着一根触手,“轰!”地一下砸在壁画上,直接将壁画中的【蕲】砸得面目全非。
鹿丘白:“……”
小章鱼很生气。
那种爆发式的怒火,就连他也感受到了。
鹿丘白感到一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又一次覆盖上小腹的朱砂。
祂似乎对他的躯体留下了别的污染体的痕迹,而感到非常在意。
鹿丘白贴着祂的手掌,仰起脸,与祂对视。
小七的唇瓣动了动,唇形俨然是那两个熟悉的字眼——
我的。
祂的唇瓣努力地开合,眉头紧紧皱着,眼眶都急红了。
鹿丘白忽然觉得,祂应该不是不想发出声音,而是发不出声音。
否则以祂的脾气,自己的耳边此刻就该萦绕着“我的”的魔咒了。
可刚刚,原体型的小七,明明是会说话的。
那就是,这身皮囊……
鹿丘白捧住祂的脸颊:“张开嘴我看看。”
小七温顺地张开嘴,鹿丘白掰开祂的嘴一看,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吓。
祂的舌头只剩下半截,可怜兮兮地在口腔内抽搐,那断面齐整,就像是被刀之类的锐器直接切断。
鹿丘白一下就想到陈子溪说的那个故事。
村长绞断婴儿的舌头,人为制造守镇人。
明知道小七只是用了守镇人的皮囊,鹿丘白还是忍不住心疼:“疼不疼?”
疼还是不疼,这是个问题。
因为祂确实不疼。
但小七看着青年担忧的神色,表情没什么变化,藏在黑暗里的触手上,眼球却在滴溜溜转动,转得都快冒烟了。
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多摸摸我呢?
思来想去,祂将脸颊蹭到青年掌心,点了点头。
表面上在说,好疼。
实际上想的却是:
摸我吧,摸我吧,多摸摸我……
“……”拙劣的演技骗不过鹿医生的火眼金睛,但笨拙示好的小章鱼让他颇感心软。
于是指尖划过男人的脸颊,一路摸到了祂的耳根,圆润指甲轻搔,像摸一只小猫。
祂的眼睛立刻眯起来了。
唇瓣开合,仍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鹿丘白看懂了。
小鹿。
我的。
与此同时。
男大学生从墙角的狗洞,钻进了向导的院中。
向导的屋里没有亮灯,四处都静悄悄的,男大学生总觉得,这样的院子里,似乎缺少了一条看门犬。
旋即,他想起,整个竹溪镇内,除了羊,他就没有见过其他任何动物的身影。
……真是古怪。
男大学生小心地将窗推开一条缝,确认室内没有人后,小心翼翼地翻了进去。
他打开手电筒,灯光照亮了房间的角角落落,这里似乎是向导的卧室,有一张床,床上盖着白布。
男大学生松了口气,果然今天整个竹溪镇的人都涌去了全羊宴。
“呼……”
嗯?
“呼……”
男大学生的身子瞬间冷了下来。
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东西在叹气?!
“呼……”
床上!
男大学生猛地将手电筒照射过去,只见原本平平整整盖着的白布,此刻已经掀开,床上有一个人形凹坑。
这里曾经躺着一个人。
而现在,他……
不见了。
男大学生拼命地攥住腰间的香囊,这是他妹妹失踪前去庙里给他求来的。
握住了香囊就像握住了妹妹的手,男大学生鼓起勇气,向着床榻靠近。
白色的布遮住面部……尸体……向导床上很可能放着一具尸体!
他的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响。
男大学生又趴下,手电筒的光照向床底。
他在床下发现了一个碗,捞出来一看,碗里铺着一层生米,还有灰色的粉状物,像是香灰。
香灰拌着生米……
向导在喂死人!
碗里还有什么东西,黑黑的,露出一角,显得很突兀。
男大学生鼓起勇气,捏着那一角将东西拽了出来。
是一张小卡片。
他用嘴咬着手电筒,将卡片翻来覆去看。
“Eden……”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口处,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糟了!男大学生血都冷了——向导回来了!
他下意识就把卡片藏进怀里,还想原路从窗户翻出去,却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关了起来,怎么推也推不开。
眼看着向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大学生别无他法,一个闪身,钻进了衣柜里。
衣柜空间很小,他只能把自己压缩起来,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到向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呼……”
耳边又响起了叹息。
叹息距离他更近。
近得就像是贴着他的耳畔……
这个瞬间,极度的恐惧之下,男大学生的大脑却格外冷静。
他迅速拿出手机,颤抖着打下几个字,摁下发送键。
这几秒好像有一生那么漫长。
在消息发送的圆圈不停打转的同时,叹息声又一次逼近。
“呼……”
从透着微光的屏幕上,男大学生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一副羊头面具,挂在他的脑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大学生的惨叫,盖过了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
【消息已发送】
【收件人:鹿医生】
第74章 竹溪镇
半个小时前。
鹿丘白和小七并肩向竹影居走去。
纯白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易碎,小七的目光垂落在青年断了半根指甲的手指上,裸露在外的粉嫩甲床此刻被血糊着,像涂了鲜红的指甲油。
等反应过来,祂已经操控触手含了上去,吸盘一吮一吮,将血迹舔舐干净。
甜甜的。
鹿丘白一哆嗦,指尖麻麻痒痒的,又让他忍不住联想起不久前……
停!不能再想了!
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看小七。
小章鱼眨了眨眼,神色中透露出一种清澈的无辜。
……好吧。
祂只是一只小章鱼,祂哪里懂这些。
鹿丘白收回了目光。
所以没有看到,身旁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堪称满足的笑容。
祂顺理成章地牵着鹿丘白,从蕲神庙到竹影居的路明明很长,却一眨眼就到了。
昏黄的路灯下,几道人影正在竹影居门口焦灼地等待。
啊,是与小鹿同行的人类。
祂冷冷地望着他们,心里不是很愿意和他们分享。
恰在此时,鹿丘白也停下了脚步。
出于谨慎的考虑,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小七。
“就送到这吧。”
小七如遭雷击,自己在鹿丘白心里竟然没有这些人类重要!祂不语,触手卷得更紧了些,泪眼婆娑。
别回去。
鹿丘白懂了,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拍拍祂的触手安抚:“没事的。听话。”
不语,继续缠紧紧。
“我会来接你的,好吗?”鹿丘白哄祂。
“……”祂只能松开触手,一双眼睛紧紧看着鹿丘白,眼里写满了不情不愿。
鹿丘白摸摸祂的脸蛋:“走了。”
走过转角,鹿丘白向莫容柳他们挥了挥手。
几人立刻向他跑来。
鹿丘白趁机偏过头,转角那片阴影还在原地没动。
唉,这小章鱼。
鹿丘白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让祂快些回去,自己则换上一副笑脸,将队友们拦住。
“鹿医生!”莫容桃一个飞扑,“我好担心你,你没事就好!呜呜呜呜呜……”
鹿丘白拍拍他的肩膀。
莫容柳把他弟拽开,道:“你晕过去之后,我们本来打算追上去,但在门口被向导拦了下来。他说,被选作【白羊】是神圣的,带你去蕲神庙也是【白羊祭】的一环,只有觋能够参与,我们担心触发死亡规则,不敢轻举妄动。”
他惊讶地看着鹿丘白的白发:“话说回来,鹿医生,你的头发……”
鹿丘白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觉得我要变成羊了。我在蕲神庙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们先回竹影居。”
他能感觉到小七还没有走,黏糊糊的目光还停在自己身上。
鹿丘白在背后的手都快摇成花手了。
就在这时,陈子溪忽然越过鹿丘白,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大步流星地向小七的藏身点走了过去。
“子溪哥……”陈子溪根本不听他的阻拦,直接转到了拐角处,向里一看。
鹿丘白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哦,没事。”陈子溪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刚刚总觉得那里的阴影动了一下,但过去看了又什么都没有,应该是我看错了。”
“……”说这话时,鹿丘白显然看见“什么都没有”的阴影里睁开了一颗猩红眼球。
鹿丘白拼命朝祂挥手,一边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走吧,回竹影居再说。”
忽的一愣。
怎么感觉怪怪的,有一种偷晴感。
好在这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一行人一起返回竹影居。
过了很久,转角处,一道浓重的黑影,从黑暗中剥离出来。
祂站在原地,眯起眼,一滴又一滴粘稠浊液,将地面烫得坑坑洼洼。
章鱼的嗅觉很灵敏。
祂觉得,刚刚那个人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不喜欢。
讨厌。
更讨厌他用这种眼神,看着祂的小鹿。
要不是小鹿阻拦,祂刚刚就已经用触手把那个人拽到黑暗里溺死了。
祂在原地又站了一会。
手掌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张玻璃糖纸。
送到鼻尖,深嗅一口,压下心底的吞噬欲望。
……
“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羊,其实都是人……而那些竹溪镇的居民,都是羊假扮的?!”
鹿丘白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众人后,果不其然得到了一大片惊悚的倒吸冷气声。
“也有可能是人羊呢,毕竟【蕲】就是人羊的形象,”鹿丘白笑笑,“喜欢福瑞的有福了。”
莫容柳有些无语地抽了抽嘴角,道:“还好我们都没有食用烤全羊,否则认知污染一旦加深,就很难再清醒过来了。”
现有的证据可以证明,与竹溪镇融入得越深,认知越容易被影响。
而向导带他们在竹溪镇所做的一切,都在不断推动他们融入竹溪镇的民俗。
简直其心可诛。
“不是说向导是自己人么?出门在外靠朋友,我们差点被朋友捅死了。”粱啸看似随口吐槽,实际却是说给陈子溪听的。
陈子溪拧拧眉心:“抱歉,向导的儿子之前也是收容者,这次他也是主动提出要帮我们,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向导的儿子?”
“是,向导的儿子是D级收容者,在一次意外中牺牲了。”陈子溪道,“大概已经……是挺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了?”
鹿丘白摇摇头:“没什么。”
收容者的死亡率很高,可以说,愿意加入收容所的每个收容者,都已经在心里预设好了自己的死亡。
但听到向导的儿子是已经牺牲的收容者时,鹿丘白的心脏,还是忍不住揪了一下。
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根据行程安排,明天就是白羊之舞,白羊之舞后,鹿医生就要被献给【蕲】了。”陈子溪道。
“根据壁画来看,其他人都只能在蕲神庙外等候,唯一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蕲】的,只有【白羊】和负责祭祀的几个人。”
而竹溪镇的污染源,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就在【蕲】身上。
所以,只需要接触到【蕲】,就有机会祛除污染源,解放整个竹溪镇。
话虽如此,陈子溪仍是眉头紧皱:“但问题在于,【蕲】只会在献祭的后半程出现,并和【白羊】……咳咳咳,我是说,那个时候【白羊】已经被掏心了啊。”
众人的目光转向了鹿丘白。
作为话题的中心任务,【白羊】鹿医生正在发呆。
见众人都在看他,他才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没错,【白羊祭】是我们唯一祛除污染源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
众人:“……”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要被掏心了啊!!
鹿丘白完全不放在心上:“问题不大,实在不行,可以让梁啸哥把我做成僵尸。”
梁啸苦笑着:“鹿医生,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鹿丘白却很认真:“我没有在开玩笑,听我说。”
“向导身上有蕲神庙各个房间的钥匙,粱啸哥,需要你让金宝铁宝帮忙偷走钥匙,然后再交给柳哥和小桃。”
粱啸点点头:“然后呢?”
鹿丘白道:“如果【蕲】是通过羊头面具彰显神迹,那么面具一定会影响祂的力量,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毁掉那间房间里的所有面具。”
二人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那我呢?”陈子溪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发问。
鹿丘白看向他,“向【蕲】献祭时,除了觋,还需要有一个人陪同,子溪哥,你能听懂竹溪镇发言,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
陈子溪一愣,旋即脸上露出个笑容:“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如果一切顺利,【蕲】出现后,污染源也会出现,我会用我的能力污染源吸干,再进行祛除。如果中途真的出了问题,我会立刻使用生命符,摇黎总来捞人的。”鹿丘白道。
听起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众人都没有异议,相互看了一眼,开始投入准备工作。
鹿丘白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只手拿起手机。
来信人的备注是男大学生,信息只有四个字母,看得出来发信时很紧急,只来得及打下关键词。
手的主人看了看信息,又看向楼上,青年忙碌的背影。
他笑了一下。
确认删除,回收站,粉碎。
整个过程不过十秒,他将手机重新放回,息屏,离开,加入众人筹备的队伍中。
第二天。
向导见到鹿丘白的白发,一双眼里都有泪意,对着他“白羊”、“白羊”叫个不停。
陈子溪仍在尽职尽责地翻译:“他说天降祥瑞,你运气真好,外乡人能被选中一定是【蕲】很喜欢你……”
是运气挺好的。
马上要被开胸破肚了,能运气不好吗。
鹿丘白和善微笑:“走吧。”
踏出竹影居,众人纷纷一惊。
昨天晚上还平平淡淡的竹溪镇,一夜之间,竟然天翻地覆。
到处张灯结彩,飘飘扬扬的红纸铺了一地,像鞭炮的尸体,一路上,还能看到不断有人,将红纸洒向天空,又坠入大地。
红纸上写着竹溪镇的本地方言,几人都没有捡,等着陈子溪翻译。
陈子溪弯腰看了一会:“都是一些祈福的话。”
说着就要伸手去捡,打算看个仔细。
粱啸一把拦住他:“你们小时候,有没有老人跟你们说过,地上的钱不要随便捡?”
“你是说……”众人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没错,有些重病的人,会把钱丢在地上,他们相信,捡了钱的人,会带走他们的病痛。这些红纸,很有可能是一样的作用,竹溪镇不是有很多畸形的小孩吗?如果从红纸上踩过去,就会带走他们的畸形……”粱啸说完,短暂沉默片刻。
因为,地上的红纸,实在是太多了。
哪怕他们有意想要绕开,但时不时就有人将红纸撒出来,根本无法预判。
甚至,众人都感觉到,在看到他们出门之后,不少撒红纸的人,都停下动作,紧紧盯着他们,看起来,就像要对着他们撒钱一样。
这副做派,让他们觉得,从红纸上踩过,大概率是一条死亡规则。
“……”鹿丘白沉吟道,“子溪哥,麻烦帮我翻译一下。”
陈子溪点点头:“你说。”
鹿丘白道:“帮我和向导说,让他们收拾出一条没有红纸的道路来,否则我不去【白羊祭】。”
陈子溪一惊:“……你确定?这么说可能会激怒……”
鹿丘白卷绕着自己的白发,经过一个晚上的睡眠,他的头发好像变成了自然卷,闻言,他温和无害地笑了起来,更像一只小羊羔了。
陈子溪见状就知道他不怕激怒,只能硬着头皮翻译。
出乎意料的是,向导立刻就同意,对着人群大声吼了几句。
几人立即就看到,家家户户都拿出扫帚来,将红纸扫到一边,原本要撒纸的人,也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他们的目光,还带着小心翼翼。
见状,陈子溪转过头,便对上鹿丘白灿烂的微笑,显然对得到这个答案胸有成竹。
“他们还需要我这只【白羊】,在正式把我献祭以前,他们是不会惹我不高兴的。”
众人很佩服他把自己当筹码来用的从容。
总算清理出一条没有红纸的道路,众人跟着向导向蕲神庙走去。
中途,鹿丘白想起了男大学生,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一直到蕲神庙前,都没有得到回复。
鹿丘白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但很快,白羊之舞的地点到了。
鹿丘白暂时收起了手机。
第75章 竹溪镇
看得出来,竹溪镇很重视白羊之舞。
在检查了他们都带着亲手制作的羊头面具之后,众人被允许进入场地。
鹿丘白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
甚至比昨天全羊宴上的人还要多。
而且,在人群中,很显然地出现了许多矮小的身影,都是竹溪镇的孩子。
其中有几个鹿丘白还有些眼熟,正是欺负过他家小章鱼的熊孩子。
嗯……
于是在这群小孩追逐打闹的时候,鹿医生伸出了正义的脚,直接把他们绊了个狗吃屎。
听着耳边惨烈的大哭声,鹿丘白笑吟吟地转向目瞪口呆的其他人:“我什么也没做哦。”
众人:“……哦,哦。”
鹿医生是这么腹黑的性格吗?
他们当然不会说什么,关键是向导也看到了鹿丘白的所作所为。
但向导就像是什么也没见到一样,只是做了个手势,似乎要单独带鹿丘白去另一个地方。
“他说,【白羊】有特殊的服饰,需要跟他去蕲神庙里……”陈子溪的语气有些迟疑,“需要我们陪你去吗?”
听起来很危险的样子。
鹿丘白摆了摆手,还是不要挑战竹溪镇的规则:“我自己去就行。”
向导又比划着说了什么,手指着刚刚被鹿丘白揣兜里的手机。
“……手机需要留在外面,如果有相机、电脑,也不能带进去。”陈子溪的表情已经有些不好看,这话听起来就是要彻底隔绝鹿丘白与他们交流的可能性。
鹿丘白仍是点头表示理解:“那我再最后爽玩一下开心消消乐行吗?”
陈子溪将他的话翻译给向导。
向导沉默了半天:“……行。”
“谢啦。”鹿丘白弯起眸子笑了笑,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笑容无辜又纯良,倒是真的很像一只绵羊。
几下玩好手机,鹿丘白将三折叠交给莫容桃。
莫容桃抱着三折叠郑重其事:“我会像照顾我的孩子一样照顾手机的!”
鹿丘白拍拍他的肩膀:“用你的工资买的,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你的孩子。”
莫容桃:“……”
他抱着手机,选择加入鹿丘白的精神状态:“宝宝,我的好宝宝……”
向导催了一声。
鹿丘白冲几人挥挥手,刚准备迈步,又被粱啸叫住。
众目睽睽之下,粱啸给了他一个拥抱:“鹿医生,安全回来。”
一金一黑两只蝎子,顺着这个动作,从粱啸的胸口,钻进鹿丘白的衣领里。
鹿丘白心领神会:“谢谢。”
转身跟着向导进入蕲神庙。
一进蕲神庙,就看到觋正在等候,站姿比以往还佝偻一些,看起来还没从朝心脚里回过味来。
他身后已经摆好了要更换的衣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尊手掌高的雕像。
鹿丘白凑近一看,赫然是人身羊蹄的【蕲】神像。
只不过,这尊缩小版的【蕲】神像,脸上依旧覆盖着羊头面具,没有露出真容。
觋似乎想要靠近,被鹿丘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扫,立即站住不动:“您穿好衣服再叫我们。”
说着,他和向导一起关上了门。
向导和觋都退了出去。
鹿丘白的目光在蕲神庙内环视一圈,重新落在蕲神像前。
这是要他当着【蕲】的面换衣服?
鹿丘白深吸口气,缓缓解开衣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一道视线,在他裸露出胸膛的刹那,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视线的来源——
正是蕲神像。
色羊。
鹿丘白眉头一皱,衬衣一解,扬手一抛,兜头丢在【蕲】神像上,正好盖住祂的头部。
视线消失了。
鹿丘白在心里冷笑一声,将【白羊】礼服一层层往身上套。
纯白的礼服套了里三层外三层,束腰恰到好处地合身,勾勒出青年纤细的腰身。
还有一件毛绒大氅,柔软的羊绒如抚摸一团棉花,鹿丘白特意用玛门之眼看了,确认不是人的皮毛,才敢往身上套。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羊毛大氅,穿在身上却很轻盈,与身体严丝合缝的感觉,就好像……
这本就是他的皮肤。
“……”鹿丘白狠狠拧了自己一把。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门外正在筹备白羊之舞,很是喧闹,意味着如果他在庙内做些什么,门外的人应当听不到。
鹿丘白将自己的衣服捡起来,漆黑的蝎子从衣服里钻出,一对钳子碰了碰,与他打招呼。
“帮我……”鹿丘白俯下身,摸摸蝎子的脑袋,塞给它一张玻璃糖纸,“辛苦了。”
铁宝高兴地和他贴贴,旋即蹦到地上,钻进了阴影里。
鹿丘白等着铁宝彻底走远,才走到门前,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笃笃笃。
门很快就被打开,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这才首肯让向导带着鹿丘白离开。
向导在前面带路,觋则在鹿丘白身后,讲解【白羊祭】的各项准备工作。
一前一后,看似是为他服务,实际上,也阻断了他逃跑的可能性。
鹿丘白看透了,笑笑不说话。
头发变白之后,他就能自动听懂竹溪镇的方言,觋的话絮絮叨叨传入耳中。
白羊之舞是用来唤醒【蕲】的舞蹈,起舞的地点被称作圣坛,到时鹿丘白就需要坐在圣坛上,观看众人起舞。
之后,会有身强力壮的男性抬着他送入蕲神庙的正殿。
全过程都不需要他自己做些什么。
鹿丘白假装好奇地拍了拍向导的肩膀:“【白羊祭】结束后,我脖子上的符文就会消失了对吗?”
随着这个动作,金宝钻进了向导的衣服里。
向导的注意力全被鹿丘白吸引,闻言点了点头:“当然。”
鹿丘白双眸紧紧盯着向导,脸上却是微笑:“那我很快就能离开竹溪镇了,对吗?”
向导面不改色:“对。”
鹿丘白压下嘴角的冷笑。
演吧。
继续前进,直到圣坛出现在眼前。
纯白的青年就像一片飘落在人间的雪,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觋摇动了手杖,铃声在圣坛上空回荡。
他向所有人介绍了鹿丘白的身份——
【蕲】亲自选择的【白羊】。
他会为竹溪镇带来永远的安康与幸福。
话音落下,竹溪镇的居民,纷纷欢呼起来,声浪之高昂,快要掀翻庙宇。
紧接着,觋再次摇动手杖。
竹溪镇的居民齐刷刷跪了下来,双手高举过头顶,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而他们跪拜的对象,赫然就是鹿丘白。
铃声每响一次,他们就磕一次头。
砰!砰!砰!
恍惚中,鹿丘白好像看到了蕲神庙前,相信磕满一千次头就能得到祝福的信徒。
竹溪镇在向他展示对【白羊】的诚心。
鹿丘白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抿了抿唇,看向觋:“让他们停下吧。”
觋便停止了摇铃。
众人叩拜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鹿丘白迈步向圣坛走去。
圣坛也是用竹子做的,层层叠叠的竹竿叠在一起,堆积出一个羊头的形象,鹿丘白在羊鼻尖的位置站定,身后,陡然燃起一团火来。
是觋下令点了火。
鹿丘白攥紧了掌心。
幸福家园小区的大火确实给他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他深吸一口气,等待着火舌将整个圣坛都包围。
隔着熊熊烈火,他看到了远处的同伴们,几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
目光一触即分,鹿丘白转而看向其他已经跃跃欲试的竹溪镇居民。
在刚刚走向圣坛的过程中,已经有无数双手,试图伸上圣坛,抚摸他的脚踝。
这些人,好像相信,能够触碰到他,也能沾染一些“喜气”。
而现在,在看到他被大火包围起来后,他们脸上的崇敬,逐渐被狂热所取代。
竹溪镇居民取下腰间悬挂的羊头面具,戴在了脸上。
这也是白羊之舞的必然流程,必须戴上亲手制作的羊头面具,才能被【蕲】承认为庇护的对象。
羊头面具一戴,所有人都看起来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鹿丘白也戴上了羊头面具。
视野瞬间变得狭窄,鹿丘白的羊头面具在制作时,特意在眼下画了一道红色眼线,此刻远远看去,面具就像与青年融为一体,而那抹鲜红,倒像是神的青睐似的,为纯洁的羊头面具,平添了几分妖冶。
觋摇动手杖,许多戴着面具的人搬来鼓、笛子等乐器,奏起乐来。
伴着乐声,人群开始起舞。
他们的舞姿,逐渐与鹿丘白记忆中的舞姿重合。
很快,童真的歌声也在圣坛下响起,竹溪镇的孩童戴上了面具,从父母身后走出,一边跟随着人群起舞,一边歌唱着白羊之歌。
这一次,鹿丘白已经能靠自己听懂歌词。
“白羊白羊遍地走,羊绒厚,羊肉香,吃了白羊身体棒。”
“白羊白羊遍地走,羊绒厚,羊肉香,吃了白羊身体棒。”
“白羊白羊遍地走,羊绒厚,羊肉香,吃了白羊……”
说实话,听着他们唱要把自己吃掉,还是挺惊悚的。
白羊之舞渐入高.潮。
在感觉大脑有些浑噩的刹那,鹿丘白闭起一只眼,用玛门之眼,透过面具,看了下去。
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那些原本还是镇民模样的人,此时此刻,都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
他们随着歌声扭动着身体,就像一个舞姿拙劣的小丑,人类的本能从他们身上完全褪去,他们就像生来就是动物,用蹄子起舞,用舌头舔舐彼此的毛发。
而随着玛门之眼揭露出白羊之舞的真相,耳边萦绕的歌声,也开始发生变化。
——“白羊白羊送神忙,羊耳聋,羊眼盲,献上白羊护我乡。”
白羊白羊送神忙,羊耳聋,羊眼盲,献上白羊护我乡。
羊耳聋,羊眼盲,献上白羊护我乡,护我乡。
鹿丘白的头顶开始发痒,腰后,臀尖的位置,鼓鼓囊囊的,有些胀。
他觉得有点不妙,伸出手一摸——
坚硬的,圆钝的东西,戳在额头上。
而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垂在脸颊两侧。
羊角,羊耳。
至于身后的那个东西……
不用摸了。
必然是羊尾。
这下真的变成小羊医生了。
小羊医生叹了口气,羊耳耷拉下来,松软地晃动。
与此同时,人群最后,莫容柳等人聚集在一起。
按照他们的计划,现在,几人应该找机会把负责送【白羊】进入蕲神庙的镇民悄悄打晕,替换成陈子溪。
但,当歌声响起之后,几人的脑中,就赫然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控制不住地想要伴着歌声起舞。
“不对,我们……”莫容柳猛地捂住额头,“呃……”
认知污染,更加尖锐地涌入他的脑海。
起舞、起舞……
只有起舞,才能获得【蕲】的祝福……
众人几乎就要跟着舞蹈了。
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
不是一部手机,而是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了起来。
短时间内集中爆发的铃声,短暂地盖过了歌舞声。
吵,太吵了。
莫容柳掏出手机,想要关闭这吵闹的、影响他向【蕲】献舞的铃声。
然而,在看清来信人的刹那,他的瞳孔剧烈地一颤,迅速有了焦距。
——来信人,鹿丘白。
定时发送的特别关心短信,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我们是人,不是羊!】
第76章 竹溪镇【营养液加更】
我们是人。
不是羊。
七个字,莫容柳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双手双脚都撑在地上,嘴部已经很靠近地面,若不是铃声响起,就要张口咬住地上的野草。
甚至此时此刻看到草根,舌根还是忍不住发酸,分泌唾液。
更恐怖的是,在看到这条信息之前,莫容柳甚至无法回忆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但好在,就像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无论梦有没有结束,都不会再沉沦进梦境,认知污染也是一样的。
认知污染一旦被识破,也就不会产生二次影响。
多亏了鹿丘白发来的这条信息。
现在想想,当时鹿丘白在蕲神庙门口忽然拿出了手机,大概就是编辑了短信,以备不时之需。
实在是……太恐怖了。
莫容柳不得不用“恐怖”来形容他,毕竟这一行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收容者,却都险些中招。
只有鹿丘白。
这样冷静的处理,让莫容柳经常忘记他只是一个刚加入收容所没几个月的新人。
确认其他人也都清醒了过来,莫容柳踮起脚看向圣坛中央。
这一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纯粹的白已经成为了坛上青年唯一的底色,而那一对柔软的耳朵、圆润的羊角,以及侧面看去时,青年腰后短短的尾巴,远远超出了莫容柳的认知。
“鹿医生……变成羊了……?”
他恍惚地掐了自己一把,一时间以为还没从认知污染里清醒过来。
一转头,先是看见他的倒霉弟弟拿起手机,将倍率放到最大,对着鹿丘白咔咔一顿拍。
再看到陈子溪呆呆地看着圣坛,像被勾了魂似的半天没反应。
莫容柳拍了他一把:“怎么了?”
陈子溪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鹿医生这样挺可爱的。”
莫容桃惊悚:“你是福瑞控?”
粱啸道:“福瑞控得是脑袋也变成羊吧?”
陈子溪努力解释但越描越黑:“鹿医生没有尾巴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莫容柳:“……”
一个人遇到这些队友有时候也挺无助的。
他将怨气转化为痛殴镇民的力气,一行人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
陈子溪换上衣服,混进了人群中。
……
白羊之舞跳了整整两个小时。
请神的歌声也就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
鹿丘白实在佩服他们的体力,幸好两个小时后,火焰熄灭,觋摇动了手杖,否则他们还跳得动,他都已经要站不动了。
从玛门之眼看出去,竹溪镇居民的状态已经和羊群无异。
甚至,原本躲藏在父母背后的孩子,也在舞蹈中途站到了队伍前方,他们身上的畸形随着四肢落地而得到修复,此刻正欢快地在父母身边跑跳。
与之相对的,是“羊群”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炽热而渴望。
觋用沙哑的声音快速地念着什么,这种亵渎、崎岖的字文,俨然是一种特殊的祭祀用语。
用官话翻译过来,大概是在说“【蕲】已经苏醒,让我们献上洁净的【白羊】,共同完成【白羊祭】最后的仪式,祛灾免难,永保安康。”
两名健壮的竹溪镇居民在咒文声中走到鹿丘白身边。
他们都穿着厚重的祭祀礼服,负责送鹿丘白进入蕲神庙。
鹿丘白看到左边那人的手在身侧比划了一个“OK”的姿势,知道这人就是陈子溪。
他整理了下袖子,迈步从容端庄地跟着走了出去。
觋在前方领路,陈子溪和另一个镇民在左右两边护法,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竹溪镇居民。
走着走着,鹿丘白就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从“踏踏”两声,变作了“哒哒哒哒”四声。
不想回头,怕看到不能接受的画面。
走到蕲神庙门口,大殿厚重的石门,在觋的吟诵声中自己打开。
按照规矩,除了觋、护法和【白羊】外的所有人,都只能停留在大殿里祈祷,不能进入主殿。
哪怕是觋和护法,也必须一直戴着羊头面具,不能取下。
因为【白羊】是纯洁无瑕的,除了【蕲】,谁也不能玷污他的躯体,哪怕只是看也不行。
鹿丘白对此只是冷笑一声。
没别的意思,就是裸.体早就被一只小章鱼看过了,不仅看了还交流了,怎样?
觋和向导当然看不见他的表情,羊头面具遮挡住所有人的面容,在蕲神庙昏暗的光线下,乍一看,倒真像是一群羊,正在缓慢地前行。
走到目的地,觋依旧没有亲自动手,只在嘴里说出了“请神开门”的祭文,主殿沉重的大门就在眼前缓缓推开,好像有看不见的人,替他们打开了门。
竹溪镇的居民齐刷刷跪下,他们的嘴里发出呼唤【蕲】的声音,重重地磕头。
趁着这个机会,莫容柳三人从队伍最后溜了出去。
【平面规划】让整个蕲神庙的平面图铺陈在脑中,莫容柳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摆放历任【白羊】面具的房间。
金宝已经在房间门口等候,见几人来了,沉稳地用尾钩将钥匙放在粱啸掌心。
“铁宝呢?”粱啸有些担忧。
金宝跟他说了什么。
粱啸一口气没接上来,猛地咳嗽起来。
这时莫容柳已经打开了门,见状随口问道:“怎么了?”
“……”粱啸艰难地斟酌措辞,“鹿医生……有……姘.头……”
“……”
空气死寂。
“可能是金宝理解错了,金宝说鹿医生让铁宝去给别人送……呃,定情信物……”粱啸双眼空洞,“……我有点心疼陈子溪了。”
虽然时机不对,但听八卦是人类的本能,莫容桃追问:“怎么了怎么了?陈子溪喜欢鹿医生?”
“我觉得是,你不知道,我跟他们俩睡一间,陈子溪表现得很明显……”
身后两人喋喋不休讲着八卦,莫容柳自顾自踏进房间。
旋即,他目光猛地一凌,回头冷声道:“都闭嘴。过来看。”
教导主任般严厉的语气让两人都是一愣,立刻跟了进来。
——地上,倒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男大学生。
他面朝下倒在地上,脸部与地面接触的位置,有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起伏。
显而易见,他死了。
莫容柳的眉头紧紧蹙起,上前将男大学生的尸体翻过来,正面朝上。
那一大片鲜血正从他的口腔里溢出。
莫容柳想到了什么,动手掰开了男大学生的口腔。
——里面只有半截舌头。
他的舌头,被人生生绞断了。
男大学生的尸体上有污染的痕迹,很显然他是死于污染体之手,只是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死亡规则。
莫容柳闭了闭眼,将尸体重新放下。
作为收容者,他对死亡无动于衷,尤其是对众人已经劝告过不要擅自行动,仍因为擅自行动而死亡的人。
但作为哥哥,他很理解男大学生想要找到妹妹的迫切。
莫容柳的目光在房间内巡视一圈,寻找到属于男大学生妹妹的那副面具,将之取下后,轻轻放在男大学生的尸体上。
“可以了,”他站起身,发现莫容桃和粱啸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顿时脸色一红,“可以放火了。”
说着,莫容柳远离了面具。
……等等。
他的脚步猛地一停,嗓音发紧:“你们过来看看。”
他指着其中一副面具:“……这是不是,陈子溪的面具?”
如果陈子溪的面具出现在这里,那……
跟着鹿丘白进入蕲神庙的陈子溪,是谁?!
……
正殿比鹿丘白想得还要诡异。
实在不像一座供奉神明的大殿,而像是情.趣酒店的古典主题会有的布置。
他看到了一张床。
红绸帷幔的双人床。
再想到接下来要等待他的与【蕲】的深度交流,鹿丘白忍了好几下才忍住唇角抽搐。
婉拒了哈。
觋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上前撩开床帘,露出洁白柔软的床榻。
床上铺着一张羊皮。
整只羊的造型,被完整地剥了皮,铺满床榻。
那洁白的毛绒,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抚摸时柔软的触觉。
但当鹿丘白闭上眼,用玛门之眼看过去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完整的人皮。
纯白被猩红取代,变得血腥而暴力,这张人皮并没有表明身份,但想想也知道,普通人无权踏足主殿,只能是上一任【白羊】的遗留物。
除了羊皮,床上还放着一个竹制方盘,四角都有细致的镂空雕刻,刻的正是白羊祭的各个环节。
方盘里,摆着一把刀,和一个水袋。
刀用来剖开他的胸膛,取出心脏。
水袋用来装满他的血液。
觋邀请鹿丘白躺上床去。
鹿丘白端的是面不改色,就像什么也没发现一样,缓缓躺上了床。
不知是不是因为识破了伪装,躺下去的刹那,他并没有感到柔软和温暖,只觉得一种诡异的滑腻,紧紧贴着脊背。
虞兮正里
是人皮的触感。
觋命令护法将他的手脚绑住,粗糙的绳索很快在手腕和脚踝处勒出红痕。
听不出是谁的呼吸加速了起来。
觋掀开鹿丘白的上衣。
平坦的小腹就这么暴露出来,鲜艳的守宫砂缀在肌肤上,像落入瓷碗的一滴血。
呼吸声更加粗重了。
觋的手又摸上鹿丘白的脖颈,微微发力,迫使鹿丘白偏过头去,露出颈间那一块符文。
经过白羊之舞,符文已经完全被鲜红覆盖。
觋的手指蹭过符文,鹿丘白感到符文在不断地发烫,这种灼烧感让他的胸膛急促起伏。
觋退后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名戴着羊头面具的护法。
陈子溪在右边,另一个护法在左边。
觋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指导他们进行操作。
下一瞬,鹿丘白感到两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流连,他们正在往他身上涂抹什么药膏,膏体像是润滑油,闻着却与吐洽很相似。
鹿丘白苦中作乐地想,他就像一只即将上烧烤架的烤全羊,正在被涂抹烧烤料。
涂抹完药膏,护法端起方盘,而陈子溪从方盘中取出匕首来。
按照鹿丘白与陈子溪的约定,这个刹那,陈子溪应该用匕首,将他解开,两个人一起破坏祭祀。
但陈子溪只是沉默地拿起刀。
从鹿丘白的角度,他能够看到那副羊头面具,正牢牢贴在陈子溪脸上。
严丝合缝,与脖颈间,甚至看不到一丝缝隙。
就像这副面具,本来就是他的脸一样。
尖锐的刀尖落在鹿丘白的腹心位置,一点一点,陷入皮肉。
第77章 竹溪镇
冰冷的刀尖,在即将刺入血肉的刹那,猛地顿住了。
并不是陈子溪良心发现,而是他的手,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那是一团阴影,盘在匕首柄处,像粘了一团粘稠的陶土,或是爬上了一条阴冷的毒蛇。
阴影沿着刀柄的走势向下滴落,一滴、一滴,汇聚在鹿丘白胸腔与腹腔的连线处。
然后,阴影睁开了眼。
血腥的、赤红的眼眸,冰冷地凝视着冒犯祂所有物的人。
咔嚓、咔嚓。
巨大的斥力随着阴影的缠绕传来,像有人攥着陈子溪的手腕和他较劲。
陈子溪同样死死攥着匕首,青筋一路从手臂浮现,很快就因为太过用力,导致手臂的血管爆开,在皮肤下形成一大片淤青。
即便如此,陈子溪依旧不肯松手,剖开鹿丘白的胸膛似乎对他有无上的吸引力。
他的执着彻底激怒了祂。
陈子溪的手腕诡异地一歪,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在正殿内回荡。
“啊……啊啊啊啊啊!!”
陈子溪爆发出惨烈的尖叫,手腕竟然被生生捏碎了!
其他几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也在陈子溪激烈的惨叫中不敢妄动。
趁此机会,鹿丘白立刻夺过匕首,旋即抬起膝盖,将陈子溪一脚踹翻在地。
本就松散的衣袍因此滑落到腰部,他半侧起身子,随意地将领子一拉,遮住乍泄的春光。
阴影迅速爬上他的手腕,乖巧地一盘,一连串的猩红眸子像树上的有毒蘑菇,眨巴眨巴个不停。
鹿丘白低头亲亲祂,赤着脚站在地上,将面具随手一丢。
觋从惊讶中回过神,旋即怒吼起来:“按住他!!别让他跑了!!”
护法立即将手伸向鹿丘白,面对比自己强壮的护法,鹿丘白反倒笑了起来:“跑?那太便宜你们了。”
说这话时,他用的也是竹溪镇的方言,【白羊】这一身份带给他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无痛掌握了一门新的语言。
或许是发音位置的不同,与说官话时温润亲和的嗓音相比,说起竹溪镇方言的鹿丘白,嗓音变得格外冷漠。
鹿丘白手起刀落,一刀贯穿了护法的心脏。
他提着刀向觋走去,刀尖还在滴血。
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大脑作出反应之前,双腿已经跑了起来。
鹿丘白带给他的压迫不像一个祭品,而像是神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冲到正殿门口,觋猛地刹住脚步,他看到一道人影站在门口,正是守镇人。
觋就像见到了救兵,飞快地向守镇人跑去,嘴里大喊着:“【白羊】疯了!快,叫上所有人,一起杀了【白羊】!”
然而下一秒,他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觋惊恐地低下头,漆黑的、粘稠的阴影正如藤蔓死死绞住他的双腿。
伴随着骨骼一寸一寸碎裂的声音,守镇人缓缓抬起了蒙在阴影中的脸。
——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尖锐的野兽瞳孔。
猩红的触手从守镇人身后钻出,锋利地穿透觋的胸膛。
大股鲜血喷涌而出,将触手染得更加鲜艳。
守镇人,不,祂。
祂看也没看觋的尸体一眼,触手收进影子里,缓慢地走到鹿丘白身边。
缩成竖线的瞳孔,也在靠近鹿丘白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化作圆形。
铁宝从祂身上迫不及待地蹦入鹿丘白袖子里,心有余悸地抖抖钳子。
走到鹿丘白面前时,祂摊开掌心。
一张玻璃糖纸,被叠成一个漂亮的豆腐块,折射着斑斓的光。
鹿丘白将玻璃糖纸收走,换了一颗糖放在祂掌心里:“真乖。……嗯?在看什么?”
祂眯起眼,脑袋微微歪着,像是在思考。
顺着祂的目光一摸,摸到了自己的羊耳朵。
鹿丘白:“……”
该怎么和小章鱼解释呢?
“……”鹿丘白道,“摸摸?”
小章鱼的眼睛一亮,伸出手,紧张地凑近鹿丘白的羊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窸窣动静。
鹿丘白扭过头去,羊耳也从祂的掌心溜走。
祂微妙地抿了抿唇,遗憾地收回手,用一种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跟着看了过去——
正是向导趁着他们不注意,想要偷偷溜走。
眼看着小七的触手蠢蠢欲动,鹿丘白委婉道:“留一条命,还有用。”
触手打晕了向导。
顺便敲碎了他的双腿。
鹿丘白平静地收回目光,只当作没有看见。
护法、觋、向导,都解决了。
现在只剩……
鹿丘白的目光落在陈子溪身上。
他还捂着手腕,因为剧痛而不断发抖,语气却很茫然:“鹿医生……发生了什么?我的手……”
鹿丘白在他身前站定,道:“子溪哥,事情差不多解决了,你可以把面具脱下来了。”
“好,好……”陈子溪用完好的那只手搭上面具,试图脱下。
他摩挲着面具与皮肤间的缝隙,一遍又一遍,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任何缝隙。
面具,就像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一样,牢牢地长在了他的脸上!
陈子溪惊恐地寻求帮助:“鹿医生……鹿医生!面具取不下来了,帮帮我——呜!”
鹿丘白温柔地弯下腰,在陈子溪期盼的眼神中——
解开了陈子溪的围巾。
这条围巾,无论冷热、室内室外,陈子溪都没有解下来过,从他们相遇起,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而现在,围巾被扯下后,陈子溪袒露的脖颈处——
赫然印着一道符文。
符文通体都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像浸泡在血水里,甚至比鹿丘白脖颈上的符文,颜色还要更深。
果然如此。
鹿丘白看着眼前的“陈子溪”,他似乎彻底愣住了,保持着跪坐在地的动作,一动不动。
一切都很平静。
白羊祭似乎已经因为他们而中断。
但监测器远没有那么安静。
污染浓度开始直线飙升,60……70……80……
以让人害怕的速度,突破了90的关口。
然后,耳边响起了隆隆声响。
伴随着石屑掉落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非人的、雕刻的塑像,正在移动。
声音的来源是……
正殿深处的【蕲】神像。
神像原本是盘卧的姿态,此刻,【蕲】偶蹄目的四肢支撑起硕大的躯体,正从神坛底座站起。
献祭并没有成功,【蕲】却依旧醒来了。
随着【蕲】的苏醒,祂庞大的影子笼罩了整座正殿,包括殿内的所有人和尸体。
唯独鹿丘白,站在触手形成的阴影里,像被无形的屏障保护着。
因为小七就在身边,鹿丘白并没有感到恐惧。
“鹿医生!”似乎是蕲神庙的异动惊醒了陈子溪,他将围巾丢在一边,踉踉跄跄地跑向鹿丘白,“我们……”
鹿丘白的唇瓣一开一合。
“【蕲】。”
陈子溪一愣。
鹿丘白看着他的眼睛,又叫了一次:“【蕲】。”
陈子溪的身子陡然僵住了。
与他一起僵住的,还有起身到一半的神像。
陈子溪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依旧保持着起身逃跑的怪异姿态,僵在了原地。
紧接着,“格拉格拉”声从陈子溪的每一个关节处响起,好像有人在耳边大口咀嚼着鸡脆骨。
他的身体扭曲地后折,四肢的关节被卸下般无力地垂着,但很快,他的双腿像抻面般拉长,羊的蹄子取代了人腿,支撑起陈子溪明显臃肿的身躯。
——他正在变成人羊。
不,应该说,他正在变回【蕲】。
真正的陈子溪,恐怕在进入竹溪镇前就已经被替换了。
他们遇到的“陈子溪”,不过是【蕲】的皮套而已。
所以一路上,“陈子溪”才会表现出对他的异常热情。
他是【蕲】选中的【白羊】,【蕲】当然会喜欢他。
触手飞快地从阴影中钻出,撕裂空气向“陈子溪”袭去。
鹿丘白一愕,小七一向很听话,这还是祂第一次抢在鹿丘白同意前就动手。
看祂的面色阴冷到极致,好像与【蕲】有什么深仇大恨。
鹿丘白注意到,触手进攻的过程中,将床上所有的物品都掀翻。
尤其是雕刻着壁画的镂空方盘。
鹿丘白瞄了一眼,总算明白祂为什么这么生气。
壁画中画了【白羊】要与【蕲】交合的画面,当时祂在鹿丘白身边,肯定也看见了。
……占有欲真强啊,他的小章鱼。
不过片刻,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噗呲一声,触手穿透“陈子溪”的胸膛,这一下穿得很准,就是瞄准“陈子溪”的心脏而去。
【蕲】要挖出鹿丘白的心脏,祂就要让【蕲】付出代价。
但触手在“陈子溪”的胸膛里翻找一圈,五脏六腑都翻了出来,汤汤水水泼了一地,也没能找到心脏。
祂的表情陡然一冷,张开嘴,却旋即发现这具皮囊被拔了舌头。
小七立即放弃了继续凌虐,触手下一秒就向着鹿丘白捞去。
刷——!!
触手齐根截断,大股蓝色血液喷溅而出,祂的瞳孔一缩,锋利的匕首下一秒就刺穿了皮囊,顶出胸膛。
“陈子溪”将匕首刺入祂的胸膛,一双眼眸彻底化成了羊的线瞳。
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浓硫酸,属于守镇人的皮肉迅速熔化,小七极具压迫力的本体从皮囊下剥离,和“陈子溪”重新缠斗起来。
另一边,鹿丘白正在寻找污染源,有了幸福家园小区的经历,他已经很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污染体打架凡人遭殃。
不过单从污染浓度来看,【蕲】的实力比不上玛门,鹿丘白并不是很担心。
正因他不紧张,所以放松了警惕。
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确认【蕲】还在和小七缠斗后,鹿丘白就跟踪监测器的数据,不断向着正殿内污染浓度最深的区域靠近。
监测器显示的污染源区域,就在靠近【蕲】神像的地方。
此刻的【蕲】神像还保持着站起到一半的姿势,鹿丘白在它坐卧的底座处,发现了一个匣子。
熟悉的木匣子。
Eden!
果然竹溪镇的污染,也有Eden的参与!
鹿丘白立即将匣子拿出,即将打开匣子的刹那,却忽然感到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
鹿丘白仰起头——
【蕲】神像低下了头,正与他对视。
这个瞬间。
他听到一阵悠远的、宛如来自世界之外的、飘渺无序的声音。
【你来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陡然虚化,转黑又旋即亮起。
鹿丘白仍然站在蕲神庙里。
但小七、“陈子溪”乃至觋和向导都不见了踪影。
他的面前,是【蕲】。
真正的、呈现出人羊姿态的【蕲】,跪坐在坛上。
“你来了,”【蕲】说,他的声音充满威严,“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鹿丘白起初以为【蕲】是在和自己说话。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蕲】的目光,穿过了他,而在看向他身后的什么人。
鹿丘白听到一个男人开口。
“你想好了吗?只有我们,能帮你拯救竹溪镇。”那个男人说,“但我们也有条件。”
“我们的条件,是这个孩子。”
鹿丘白的脸上闪过空白和茫然,小腹就紧张地一阵抽搐。
哪怕已经过去十几年。
他还是一下就听出,现在正在说话的男人,
——是他的父亲。
秦夜舟。
第78章 竹溪镇
鹿丘白本该立即转过身去,但他迟疑了。
他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会不会是他听错了?
鹿丘白怀疑自己,更怀疑这个污染磁场。
他怕自己一回头,就看见父亲变成了羊。
但他心里很清楚,他不会听错的。
父亲的声音在梦中千万次地重播,他听错的概率,恐怕不足1%。
如果不是听错了,那就只能是幻觉了。
身后的父亲,是假的,是污染体伪造出的幻象。
甚至,可能是死亡规则。
鹿丘白咬紧牙关,忍住了转身的冲动,也忍住心底澎湃的情绪。
“孩子?”【蕲】的舌尖咀嚼着这两个字,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就是你们怀里这个孩子么?”
幻境中的【蕲】,脱下了面具,它的五官与陈子溪有七.八分相似,却不知道是【蕲】化形成了陈子溪的模样,还是因为【蕲】影响了他们的认知,而抹去了真实的陈子溪的模样。
但不得不说,【蕲】生了一副君子端方的面孔,实在与竹溪镇这个吃人的魔窟,相去甚远。
鹿丘白注意到了他们的对话,不得不顺着【蕲】的目光,转过头去。
这一眼,他就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直愣愣地僵住了。
那确实是他的父亲。
不止父亲,还有母亲。
他们肩并肩站着,鹿丘白的目光落在他们脸上的那一刻,就像有一块帕子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让记忆里模糊的影子再次清晰。
他们的容貌与鹿丘白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年轻些,鬓边少了白发,眼角也没有了皱纹。
而他们的臂弯中,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瓷白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蕲】。
“羊,羊!”
孩子指着【蕲】,咯咯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
是鹿丘白自己。
可是为什么,他对自己曾经见过【蕲】的事情,一点也没有印象了?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哪怕【蕲】长了一张和蔼可亲的脸,但说到底它也是人身羊蹄的污染体,形象与话本中的怪物非常接近。
可他……只有五岁的他,看着这样一个怪物,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甚至,还露出了想要和对方玩耍的、欣喜的表情。
鹿丘白抿了抿唇。
客观来讲,这个反应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如果是现在,鹿丘白可以很坦然地承认自己不正常,毕竟他是确诊过的精神病。
但在受到索尔号沉没这件事的刺激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正常孩子。
“是羊哦,小鹿喜欢羊吗?”踌躇间,鹿丘白的母亲——鹿林,温柔地开口问道。
小鹿丘白奶声奶气地跟着母亲念:“喜欢,喜欢羊!”
不对。
不对劲。
鹿丘白总算意识到始终萦绕在心间的怪异是从何而来。
对污染体表现出亲近的小孩子固然不可思议,但勉强也能用孩子对世界认知不清晰来解释。
可他的父母,毫无疑问的成年人,在面对人身羊蹄的【蕲】时,竟然会问自己年幼的孩子——
喜不喜欢?
这太匪夷所思了。
甚至,从方才的交流判断,他们现在,正在面不改色地和【蕲】谈条件。
他的父母就像早就习惯了见到污染体,甚至他们根本不畏惧污染体。
这也很不可思议。
哪怕是收容者,在面对污染体时,也很难不感到恐惧。
除非,他们很有自信,眼前的【蕲】,无法伤害到他们。
能够拥有这种从容淡定的人类……
难道他的父母,是S级收容者?
就在鹿丘白沉思间,他看到鹿林抱着自己,送到了【蕲】的面前。
小小的孩子,还不如【蕲】的蹄子大,在【蕲】的面前,就像一颗可口的果子。
小孩子对巨物有着天生的恐惧,可小鹿丘白不仅不怕,还主动伸出手,抱住了【蕲】的脖颈,将自己的脸蛋,埋进了【蕲】胸口柔软蓬松的羊毛中。
他被羊毛蹭得痒:“羊,羊……好痒呀。”
【蕲】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慈爱,它将小鹿丘白抱起,任凭小鹿丘白揪掉它胸口的毛。
它的脸颊贴着小鹿丘白的手掌,好像在怀念谁:“这个孩子,是……”
“你的感觉没错,”鹿林点头,“是他。”
是谁?
鹿丘白不由得放轻了呼吸,但鹿林和【蕲】像是说好了一般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们重新谈论起竹溪镇。
在他们的对话中,一个与鹿丘白猜测截然不同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当一个久居深山的部族开始尝试走出大山,他们势必会抛弃自己的信仰。”鹿林望向蕲神庙,和现实相比,此时的蕲神庙更加破败,似乎很久没有人踏足,“这些年,竹溪镇的居民向你祭祀,祈求的最多的,就是生活富足吧?现在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可你却要消失了。”
【蕲】依旧抱着小鹿丘白,闻言沉默良久,道:“保佑我的子民生活富足,是我身为神应当尽的职责。”
这时鹿丘白才注意到,【蕲】的身躯有些虚幻,似乎即将要消散。
鹿林笑了笑,这是鹿丘白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笑容。
记忆里,母亲总是温柔慈爱的,笑容比太阳还要温暖。
但此时此刻,鹿林脸上的笑没有温度,更像是讽刺。
“是吗?你可真是一个慷慨的神。没错,污染体被当做神久了,总会误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神明——可你别忘记了,我们从来只有一位神。”
她顿了顿,眼底讽刺之意更甚:“竹溪镇的旅游业爆火,吸引了不少人,不知道你是否发现,最近踏足竹溪镇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人’?”
她的话就像是指示,秦夜舟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抛在【蕲】的脚下。
从这个动作来看,鹿林和秦夜舟之间,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蕲】低下头,庞大的污染体能够活动的空间有限,因此难免显出几分笨拙来。
“这是……”它顿了顿,很快重新抬起头,“你们杀了他?”
杀?鹿丘白的表情难看起来,快步走过去一看。
——一枚染血的、收容所的铭牌。
鹿丘白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
他的父母,并不是收容者。
鹿林又笑起来,这次,她的笑容变得残酷:“不必谢我。【蕲】,你想想,如果收容所发现,竹溪镇里藏着一个污染体,而且是强大到可以与祂们比肩的、逼近S级的污染体,会怎么做?”
“而失去了你,竹溪镇又会变成什么样?”
【蕲】长久地注视着地上的铭牌。
这些话,杀人诛心。
但小鹿丘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努力地爬到【蕲】的头顶,双手抱着羊角抚摸。
【蕲】小心地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防止孩子从它身上跌落。
它感受着孩子胖乎乎的掌心抚摸自己,柔软的乳牙磕在羊角上,留下一串口水。
“你们的条件。”
当神有了软肋,它就与人没有任何区别。
【蕲】的软肋,就是竹溪镇。
而鹿林死死拿捏着这一点,道:“这个孩子还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下一次见到他,你要把你的一切都交给他。”
【蕲】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低沉到像是在叹息:“……好。”
鹿林做了个偏头的动作,秦夜舟张开双臂:“小鹿,不玩了,来。”
小鹿丘白依依不舍地揪了一把【蕲】的胸毛:“羊羊……”
秦夜舟把他从【蕲】怀里拔了出来。
他与现实中的鹿丘白擦肩而过。
他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他的儿子回到了这里,就站在他的面前。
鹿丘白的呼吸都在发颤,他死死盯着鹿林,眼睁睁看着她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匣子。
一个匣子。
【Eden】的匣子。
鹿丘白有点想吐,但他努力地忍住了,只是瞪着猩红的眼睛,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
可是没有。
鹿林坚定地迈出步子,一步、一步,走到【蕲】面前,将匣子交给了它。
“有了这个匣子,你会变得更加强大,能够保护你的子民。”她说,“作为交换,这个孩子会从你的手里,收回这份力量。”
【蕲】接过匣子,手中浮现出一把熟悉的匕首。
正是白羊祭时,用来剖开【白羊】胸膛的匕首。
【蕲】张开嘴,手起刀落,削下自己的舌头。
带血的舌头落进匣子里。
【蕲】重重关起匣子。
紧接着,肉眼可见的污染,在盒子里孕育,很快,就像一个临盆的孕妇那样,污染从匣子里喷射出来,迅速沾满【蕲】的全身。
一个庞大的、笼罩整座竹溪镇的污染磁场,由此形成。
【蕲】将匣子放在坛座上,盘腿坐下,匣子就被藏进了身下。
它已经不能说话,一双羊的眼睛,却深深望着秦夜舟怀里的孩子。
就像要记住他的模样。
在【蕲】砍下自己舌头的时候,秦夜舟捂住了小鹿丘白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还以为父亲在和自己玩“睁眼瞎”的游戏,咯咯笑着,天真无邪。
鹿林也在这时回到父子俩的身边,她抚摸着小鹿丘白的头发:“小鹿,我们去羊园看小羊好不好?”
这时,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鹿丘白熟悉的笑容。
温柔的笑容。
但见过鹿林其他模样之后,此时的笑容,就变得有些虚假。
鹿丘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明明彼此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可鹿丘白却觉得,像隔着天堑这么遥远。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手掌微微发抖,就像是吓到极致的应激反应。
鹿丘白意识到,他竟然在害怕。
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母,可他竟然怕得浑身发抖。
——是他的父母创造了竹溪镇的污染磁场。
是他的父母害死了那么多人。
不可能!
他的父母……一直告诉他要做一个善良的、敬畏生命的好人的父母,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是谁?他想,你们到底是谁?!
秦夜舟和鹿林准备离开蕲神庙。
他们并没有再和【蕲】交谈哪怕一句话,就像将残羹冷炙施舍给乞讨者的富人,也不会给予乞讨者哪怕一个眼神。
面对【蕲】这样的污染体,他们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和鹿丘白记忆中谦逊有礼的父母,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鹿丘白快步追上他们,他觉得眩晕,蕲神庙外的乌云好像没能遮住阳光,阳光刺得他头晕目眩,但云层又把他们的影子吞没。
鹿丘白一次次拦在他们身前。
他在这场幻觉中甚至没有实体,于是秦夜舟和鹿林也一次次从他透明的躯体中穿过,就像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脏。
鹿丘白看着父母的脸庞,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每一个五官都刻在心底。
他终于确定了。
——他长得不像秦夜舟。
也不像鹿林。
第79章 竹溪镇
秦夜舟和鹿林离开蕲神庙的刹那,烛光摇晃,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揉碎。
鹿丘白看到五岁的自己趴在秦夜舟肩上,伸出奶胖的小手,用力地挥了挥。
顺着自己的目光看过去,恰好能看到蕲神庙的正殿。
他在向大羊告别。
【蕲】坐卧着,也伸出手,朝着小鹿丘白挥了挥。
——鹿丘白猛地清醒过来。
清醒的下一秒,他就看到【蕲】出现在自己面前。
它取下了羊头面具,露出一张与幻境中一模一样的脸。
“……”看见这张脸的刹那,鹿丘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他回避了【蕲】的注视,转而寻找起自己的小章鱼。
旋即,神色一僵。
小七站在正殿中央,身下堆积着七根粗壮触手,但祂的头却低垂着,阴影遮挡了祂的面容,看不真切。
而那七根触手,根部的眼球也都合起,就像陷入了沉睡。
但祂的状态并不像沉睡那样平和,阴影剧烈地翻滚着,像遭受到梦魇的袭扰。
在小七身后,是已经被吸成干的“陈子溪”。
鹿丘白立即看向【蕲】。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小七被【蕲】拽入了幻境里,就像之前的他一样。
如果“陈子溪”是【蕲】的切片,那么小七将“陈子溪”吸收后,【蕲】反而更容易从内部攻击祂。
似乎是见鹿丘白的表情有些难看,【蕲】缓慢地踱到他身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它的动作幅度很小,就像生怕惊扰到幼崽般充满慈爱。
鹿丘白试图领悟它的意思:“祂不会有事的,对吗?”
【蕲】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就像因为鹿丘白只关心祂而感到失落。
这时鹿丘白才发现,【蕲】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窟窿。
窟窿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植物被碾碎后泛绿的汁液。
把猎物掏一个窟窿,也是小章鱼惯用的杀戮手法。
鹿丘白替小章鱼道歉:“……抱歉。”
【蕲】向鹿丘白靠近,它走得摇摇晃晃,羊蹄在地面虚弱地颤抖,走到鹿丘白身前后,它就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鹿丘白目光闪烁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蕲】主动低下头,将羊角送到鹿丘白面前。
“……”鹿丘白试探着伸出手,抚摸着它的羊角。
【蕲】的眼睛眯了起来,鼻腔里溢出几声吃力的喘息,它看起来很难受,却还是配合地让鹿丘白抚摸,就像一个长辈,宠溺着许久未见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鹿丘白心底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感到有什么无法接受的东西正在脑中破土生根。
思绪胡乱翻滚间,鹿丘白听到了软体动物前行的黏腻声音。
……
“羊!羊!”
“小鹿喜不喜欢羊?”
“喜欢,最喜欢羊了!”
意识就像沉入一片深海,祂很熟悉这种感觉,但那道童稚的、清脆的嗓音,瞬间将祂从沉睡中唤醒。
祂的眼皮颤动着,猛地睁开了眼。
有着柔软碎发的孩子搂着人羊的脖颈,高兴地直蹭人羊的胸毛:“羊,大羊……”
那个孩子……
是鹿丘白。
是祂的小鹿。
祂嫉妒得快要疯了。
在理智回笼之前,触手已经狰狞地向【蕲】扇去,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突破地表,触手在地面留下浊黑黏液,炖烫着无穷无尽的愤怒。
【蕲】同样也发现了祂。
羊蹄重重一踏地面,竹林随之拔地而起,比矛戈更加尖锐的竹枝组成密不透风的巨网,刹那间就刺穿猩红的触手。
蓝色的液体喷了一地,在竹溪镇里,【蕲】永远是绝对的神明。
【蕲】转过身,轻轻盖住小鹿丘白好奇的双眼。
“大章鱼……”小鹿丘白奶声奶气地说道,“大羊,我想看……”
【蕲】把他往怀里藏了藏,小鹿丘白就这么被羊柔软的羊绒淹没。
【蕲】说:“你不想看。走吧。”
“……唔。”小鹿丘白蹭了蹭羊绒,小小的孩子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好吧。”
【蕲】怜爱地用指尖蹭了蹭小鹿丘白的耳垂,刚要迈步,下一秒,身后的竹林里,传来竹枝折断的声音。
因为一下子折断了一大片,听起来,就像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蕲】扭过头——
只这短短一分钟内,竹林已经被庞大的阴影侵吞,就像海啸扑向了竹林,那被黏液包裹的巨型触手,狠狠撕开一条黏腻的道路,一具灰白的非人身躯,就这么阴森地从中走了出来。
祂冰冷地、充满杀气地看着【蕲】。
祂看到了,听到了一切。
它竟然敢抱他!
竟然敢让他埋在它的胸口!
那是祂的位置,是祂专属的动作!
我的,我的,我的……
鹿丘白是我的。
“还、给、我。”
“把小鹿……还给我!”
【蕲】不回答,怀里的孩子悄悄侧过脸,看向杀气腾腾的章鱼污染体。
然后——
“哇——”地大哭了起来。
两个顶级污染体都是一愣。
旋即,【蕲】小心地拍着小鹿丘白的背,喉咙里发出羊安抚幼崽的低声兽鸣。
祂则操纵着触手靠近过去,又在距离他们几步的位置停下。
哪怕都是顶级污染体,实力也并不均等,【蕲】不是祂的对手,祂杀掉【蕲】,就像杀一只普通的羊一样简单。
但是……
鹿丘白喜欢羊。
祂不能,至少不能当着小鹿丘白的面,杀了【蕲】。
可是——
好嫉妒。
好嫉妒。
好嫉妒。
漆黑的黏液从七根触手的眼球中滚落,阴鸷的气息凝聚成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一点点攀上小鹿丘白的身体。
小鹿丘白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拼了命地往【蕲】的怀里塞。
“□□□,”【蕲】说,这是污染体的语言,而祂完全能够听懂,“现在的你,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么?”
祂的瞳孔猛地一怔,那三个亵渎的音节,像撞击地表的陨石,在祂的心脏上,撞出无数个坑洼。
有什么在拼命挣扎,祂的眼前闪过无数个被遗忘的画面,那是血腥、残酷、绝望的画面。
那是在死亡中诞生的污染体,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
血丝从祂的眼中爆开,将眼底也染成血红,那三个字就像诅咒,彻底泯灭了祂的理智——
没关系的,不要哭了,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变成羊的样子。
但我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容忍别人靠近你。
祂冷冷地注视着身前那羊的轮廓,触手抱着必杀的信念,毫不停留地向【蕲】轰击过去——
——鹿丘白还没来得及抬头,下一秒,触手就卷住他的腰,把他狠狠往墙上一砸!
哐——
那个瞬间鹿丘白痛得大脑一片空白,喉间刹那就被血腥味占据。
触手卷得太紧了,几乎要把他的脏腑都捏碎。
“小七……唔!”
祂站在他的面前,不断有黑色浊液沿着身躯向下坠落,阴影像煮沸的开水,分裂出七条触手。
阴冷、潮湿、黏腻的目光,落在鹿丘白身上。
那双无机质的血红眼眸,此刻扩散到整个眼眶,让祂的眼白都被血色占据。
祂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鹿丘白心里冒出一个不安的猜测——
祂失控了。
不知道【蕲】在幻境中让祂看了什么,祂似乎分不清现实和幻境,把他当成了敌人。
鹿丘白试图唤醒祂:“小七,是我,我是——”
触手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带着海水咸湿味的气息充斥着鼻腔,触手卷紧鹿丘白的脖颈,将他从地面直接提到半空。
这个瞬间,脖颈承载了身体全部的重量,伴随着触手急剧的挤压,已经到了断裂边缘。
鹿丘白在窒息感中拼命地思考,光凭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小七这样顶级的污染体。
眼下就是他最害怕发生的情况。
一旦失控,祂就是毁天灭地的存在。
“羊……”祂的声音比地狱里的魔鬼还阴冷怨恨,“杀了你……”
羊?什么羊?
鹿丘白艰难地转动目光,【蕲】在他身边,触手也同样卷住了它的羊身。
指望不了【蕲】了。
只能……靠他自己。
没有办法了。
只能试一试了。
鹿丘白的唇瓣已经开始发紫,触手还在往他的口腔里钻,他努力地抬起手臂,对准祂的脸颊,猛地将玻璃糖纸丢了过去。
玻璃糖纸不偏不倚砸中祂的脸颊。
祂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歇,分出一根触手,将玻璃糖纸捡起,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来。
看得出来祂很想把玻璃糖纸丢掉,但更想送到鼻尖闻一闻。
祂嗅了嗅玻璃糖纸。
——扼住鹿丘白脖颈的触手猛地松开,鹿丘白的身体无力地滑落,又很快被触手卷住。
下一秒,祂扑了上来,伸出双臂,将鹿丘白抱了个满怀。
鹿丘白一脑袋磕在祂的胸肌上,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一下子更晕了。
要命。
好大。
本来窒息患者需要更多空间来恢复呼吸,小七却将脑袋都蹭进他颈间,卖力地嗅闻着,像一条被丢在老家好几年的大狗,终于再次见到主人,不愿意分开哪怕一分一秒。
所以鹿丘白也不舍得推开祂,只能在祂胸肌的夹缝间拼命地咳嗽。
有一个瞬间他都怀疑自己要被胸肌闷死了。
小七确认了他的味道,却还不肯放开他,触手一根两根三根都往他怀里钻:“……小鹿。”
听起来很委屈。
鹿丘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哭腔。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触手,一根一根翻看,确认没有受伤后,才问:“梦见什么了?”
什么讨厌羊、一言不合要把羊碎尸万段的样子。
可祂明显不愿意回忆,一下一下蹭着鹿丘白的脖颈,又张开嘴,舌尖舔舐着鹿丘白被触手掐出的淤青痕迹。
粗糙的舌头蹭过皮肤,鹿丘白一个激灵,赶忙压住他:“不行不行,再舔我可把持不住了。”
小七眨眨眼:“为什么要把持?”
鹿丘白:“……”
该怎么解释呢?
鹿丘白决定转移话题,指了指地上的【蕲】:“你先把人家放开,好不好?”
祂冷冷地看了【蕲】一眼:“不好。”
“……”这么讨厌羊吗?!
鹿丘白虚弱地咳嗽两声,双手环抱住祂的脖颈,将自己送进祂怀里,像是讨好又像是命令:“好不好?”
祂的身子猛地僵硬了,触手不知如何安放,脑子真切地停转了。
半晌,祂点了点头:“……好。”
第80章 竹溪镇
触手松开了【蕲】。
可即便重获自由,【蕲】也已经虚弱到难以站立起来。
鹿丘白主动走到它面前,【蕲】的目光落在小七身上片刻,就立刻转到鹿丘白身上。
“……你让我看的,”鹿丘白垂下眼帘,“是真的吗?”
实际上,在摸到【蕲】的羊角的刹那,那种熟悉的触感,就让鹿丘白确信,他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他和【蕲】,不是第一次见面。
但这又让他如何相信?
相信他的父母,是造成竹溪镇沦为污染磁场的罪魁祸首?
这太可怕了,鹿丘白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鹿丘白道,“【蕲】,我来不是要向你讨回任何东西,只要你能保证不让污染继续扩散,我就……唔!”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蕲】的手放在了他的颈间,符文的位置。
它抚摸着这一处皮肤,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下不仅惊到了鹿丘白,也气到了鹿丘白身后的祂。
但【蕲】根本没在乎祂的恼怒,只是轻柔地抚摸着鹿丘白身上的印记。
鹿丘白逃避了它的抚摸,取出一直藏在怀里的生命符:“听着,我只需要点燃这个符箓,我的上司就会打开污染磁场的出口,你不用死,只要能控制住污染,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死去,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蕲】依旧摇头,从地上捡起监测器,“滴”的一下摁在匣子上。
骇人的数值立刻出现在屏幕中。
鹿丘白死死咬住嘴唇。
——这不是一个可以被收容所接受的数值。
【蕲】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在说:你看吧。
它的胸口不再流出竹子汁液,浓郁的污染像石油或是沥青,从那个窟窿里泂泂流下。
污染失控了。
匣子能够为【蕲】带来保佑竹溪镇的力量,但这力量本身不属于【蕲】,只是鹿丘白的父母,将这份力量,租借给了它。
借了,是要还的。
而被小七重伤之后,【蕲】已经不足以控制污染了,哪怕鹿丘白不杀它,它也会很快被污染吞噬。
鹿丘白恍然中觉得,这一切都是算好的。
就是为了让他十六年后再回到竹溪镇时,能够拿走他们交给【蕲】的东西。
可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精妙的计算吗?
不,或许不是计算。
他被引来竹溪镇,是Eden一手策划的啊!
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布下了这个局,步步为营,请君入瓮。
鹿丘白打开匣子。
果不其然,匣子中,是一截舌头。
因为年岁久远,血迹已经干涸,舌头也干枯,像一片叶子,静悄悄地腐烂在角落里。
“……你说,现在算不算我杀了你?”鹿丘白苦笑着问。
这把刀,十六年前,由他的父母递出。
十六年后,由他捅进【蕲】的心脏。
【蕲】只是看着他,然后,温顺地低下了头。
它用这个动作,表示臣服与顺从。
鹿丘白不再犹豫。
他将手掌压在舌头上,感受着污染汹涌地涌入自己的体内。
因为感受太过激烈,他的眼底暴起血丝,喉部不断抽动着,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原本吸收污染带来的酥麻感,对他来说就像用频率并不刺激的小玩具,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偶尔还有种享受的感觉。
但无论是幸福家园小区还是竹溪镇的污染,都远远超出了他的吸收阈值,吸收污染的过程,都变成了一种漫长的折磨。
鹿丘白的舌头像被烈火灼烧,他感到温热的液体从唇缝间滴落,低头一看,竟然是血。
血砸在【蕲】的舌头上,干枯的舌头重新活了过来,变得饱满而粉嫩。
鹿丘白高举起圣钉,重重地对着舌头凿了下去。
圣钉刺穿舌面的刹那,他的口中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舌头在刹那间熔化成了血水。
一股诡异的冲动,逼迫他伸手,捡起【蕲】的舌头,塞入自己口中。
就像玛门的眼球与他的眼眶严丝合缝一样,舌头塞入口中的下一秒,就与他的喉舌长在了一起。
鹿丘白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呛进气管中,咳得眼泛泪花。
他抹去泪花,看向身前的【蕲】。
此时的【蕲】已经很虚弱,半卧着,努力地挺直腰杆看着他。
鹿丘白不知道为什么【蕲】眼中的情绪会这样复杂,它看着他,既像在看一个年幼的孩子,又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
“……对不起。”鹿丘白说。
【蕲】努力地张开了嘴。
它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舌头,但声音却如实传进鹿丘白的耳中。
【不,是你多给了我十六年生命。】
【再见了……老朋友。】
【蕲】的身躯消散了。
化作竹枝,在蕲神庙外破土生长。
整个蕲神庙内,随着它的消失而变得空空荡荡。
鹿丘白捂着心口,心脏急促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膛。
老朋友。
【蕲】为什么会叫他老朋友?
是因为多年前那短暂的相遇,让【蕲】已经将他视作挚友?
好像只能用这个解释了。
但很牵强,鹿丘白自己也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
他们真的是他的父母吗?
索尔号的沉没,他们一家真的只是无辜受到牵连的吗?
有没有可能,这场灾难,本来就是冲着他们而来?
思绪愈演愈烈,鼻腔里忽然满溢出硝烟和血污的味道,鼻孔下两道温热的液体,鹿丘白伸手一摸,赫然是两道鲜红的鼻血。
焦虑症并发流鼻血。
不严重,鹿丘白随手一抹——
啪嗒。
血就这么滴落在小章鱼的触手上。
触手猛地一愣,眼球迅速睁开了,担忧地望着鹿丘白,很快,祂就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阴冷潮湿地贴上鹿丘白的脊背。
触手舔去地面的血迹,本体则自后揽住鹿丘白的腰腹,那里紧绷而虚弱,祂能感受到掌心细密的颤抖。
怀里的人在发抖。
“小鹿……”祂伸手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一颗水果糖——祂一直没有舍得吃掉,又重新放回了鹿丘白手中,“吃糖。”
鹿丘白一愣。
这种笨拙的关心,是祂努力学习人类,才终于学会的结果。
只是有一种身体不舒服但对方只会说“多喝热水”的即视感。
偏偏这句“多喝热水”对祂来说也已经是质的飞跃。
鹿丘白在祂怀里转了个身,张开双臂,搂住了祂。
他的鼻尖与唇瓣之间还留着两道血痕,唇线鲜红着像是染了色,张口时还能看到齿根若隐若现的血迹。
“喂我。”鹿丘白道。
祂瞬间僵住了,触手也不动,眼球叽里咕噜地转着,转得都快冒烟了,分明是很简单的两个字,祂却用了很久才彻底领悟。
祂慢吞吞地拧开包装纸,将葡萄味的糖果递到鹿丘白唇边。
鹿丘白张口含住,舌尖蹭过了祂的指腹。
触手的眼球都快瞪出来了,拼尽全力也无法表现出从容。
鹿丘白含着糖果,将自己埋进祂怀里。
温热的活人和冰冷的污染体紧密相拥,小七的触手接二连三地缠上来,舔舐着他的脊背:“小鹿……小鹿,对不起。”
鹿丘白闷闷:“嗯?”
“我……”祂羞愧地自省,“我刚刚,弄疼你了,对不起。”
说到这个,鹿丘白一下子从难受中强撑起精神来:“我不怪你,但你要告诉我,怎么会突然失控?是不是在【蕲】的幻境里看到什么了?”
小七低下了头。
顺着祂的目光,鹿丘白看到了盘踞在阴影里的,一团模糊的痕迹。
一、二、三……七、八……
——第八根触手。
“这是……”鹿丘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手,将那一小截触手搂进怀里,“新长出来的?”
小七只有七根触手,所以鹿丘白叫祂小七。
这第八根触手,他很确定,是刚刚长出来的、全新的触手,只长了一小截,像一根小尾巴,又细又软,颜色比其他几根触手还要浅一个度,柔嫩而脆弱。
“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但只有一点点。”小七眉头紧蹙,和【蕲】的对话似乎唤醒了祂的部分记忆,但稍纵即逝。
鹿丘白抚摸着第八根触手:“或许等触手全部长出来,你就能想起来了。”
小七点了点头。
顿了顿,又道:“……我不喜欢羊。”
……?鹿丘白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祂,不知道自己和羊有什么关系。
但就是这一眼,他在祂猩红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或许是因为吸收了竹溪镇的污染,他身上的羊兽特征还没有褪去。
白发,羊角,羊耳,还有……从小七的视角,暂且看不到,但一定能摸到的尾巴。
鹿丘白想了想,在一片混沌中,突然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确实会一瞬间反应不过来,将自己误以为是一只羊。
不过……
“唔……”知道自己此刻在祂眼里是什么样子后,鹿丘白苦恼地抱起一根触手,指尖在触手表面画圈圈,“不喜欢羊呀?”
他的毛绒耳朵随着这句话可怜地垂下。
小七:“……”
大脑嗡地一下。
祂很讨厌羊。
但是、但是……
祂垂首,用鼻尖轻轻蹭着羊耳,没有羊的膻味,只嗅到好闻的、属于鹿丘白的味道。
小七定定道:“……可以喜欢。”
很没有原则。
鹿丘白噗嗤一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小七好像……变得爱说话了?之前祂的语言组织能力总是让鹿丘白担忧,只会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现在却能够完整地说出句子来了。
好像经过刚才的失控,祂的口语一下子变得流利了起来。
难道【蕲】在幻境里教祂口语了么?
鹿丘白决定再检验一下,侧过脸,故作不经意地让羊耳蹭过祂的脖颈:“现在怎么又喜欢羊了?”
“因为,”污染体的喜爱不加掩饰,说出口时也不需要犹豫,“喜欢……”
然而。
“鹿医生!哎卧槽这是什么东西?!”
鹿丘白猛地从祂怀里弹了起来,这让祂被迫停下话头。
小章鱼阴沉地盯着跑进蕲神庙的这一群不速之客。
虎视眈眈。
“是污染体。”莫容柳还算冷静,但声音已经有些紧绷,“鹿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鹿丘白表情一僵,下意识挡在小七身前。
糟了。
被他们看见了。
千钧一发之际,鹿丘白先声夺人:“柳哥,你先听我解释。”
“小桃,粱啸哥,你们也是一样,先听我解释。”
他挡在小七身前,说话间,感到自己的舌头——【蕲】的舌头,正在火辣辣地疼痛。
像有一千根针扎在舌苔上。
因为疼痛,鹿丘白的羊耳也在细密发抖,但他强忍疼痛,继续说了下去。
“祂不是污染体,”鹿丘白指着小七,“是新入职的收容者,我们的同事,叫……”
“戚言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