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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蝴蝶工厂

    【心语者】死前,对鹿丘白说了一句话。

    ——“凌子晗的心里,有两个声音。”

    那个刹那,鹿丘白就全部明白了。

    蝴蝶是凌子晗,但也不是凌子晗。

    应该说,蝴蝶是凌子晗的另一个人格,与凌子晗一体共生,共用同一个身躯。

    蝴蝶是凌子晗的影子。

    所以,每一次凌子晗坠楼,蝴蝶都能将他托起——

    坠落的时候,影子就在主人下方。

    随着蝴蝶显露出厂长的真身,整个天台的景色开始剥离,像点燃一副油画,一点点剥落成黑白的样子。

    蝶笼里的蓝翅羽蝶仍在撞击着笼子。

    蝴蝶脱下面具,露出与凌子晗一模一样的脸。

    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凌子晗,眼眸微微睁大,脸色苍白,俨然是受惊的状态。

    蝴蝶则眯着眼,唇角带着一抹微笑,显得阴沉而不怀好意。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形,却带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

    “怎么会……”凌子晗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下意识与蝴蝶拉开了距离。

    然而下一秒,蝴蝶就一把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强硬地将他重新搂进怀里。

    “你要丢下我吗?”蝴蝶低声问,语气中充满了病态的哀求,“子晗,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凌子晗浑身一僵,求助的目光投向鹿丘白,但他没有挣脱的动作已经证明了他的动摇:“鹿医生,……”

    蝴蝶的目光也随之转了过去。

    虽然没有发声,但鹿丘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威胁。

    不过鹿丘白向来不怕威胁,他有狐假虎威的底气:“第三次指认正确,按照规则,你应该放我们离开了。”

    蝴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说这个,忍不住一笑:“你还真是个热爱工作的好员工。可以,我会放你们——”

    “凌子晗也要和我们一起走。”鹿丘白伸手指向凌子晗,“对么,子晗。”

    空气寂静,一瞬间,好像蝴蝶冲破笼子的动静也减轻了许多。

    凌子晗如梦初醒,用力挣开蝴蝶的怀抱,向鹿丘白等人跑去:“对、对……啊——!”

    他的脚腕一扭,猛地跌倒在地,踝部立刻肿起一个大包。

    凌子晗不可置信地捂着脚踝,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平地摔。

    但其他人却看得真切,在凌子晗迈步的刹那,蝴蝶的影子,死死拽住了他的影子。

    正因如此,他才会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而现在,蝴蝶的影子缓慢地靠近过去,轻柔地抱住了凌子晗的影子。

    “你忘记了吗,你们的工作,是把伪装成人的完美蝴蝶,重新带回蝶笼。”蝴蝶伏趴在凌子晗背上,巨大的蝶翼在它背后展开,将凌子晗笼罩进自己的影子里,冷冷地看着鹿丘白,“蝴蝶是无法重获自由的。”

    言下之意,他不会让凌子晗离开。

    “不……”凌子晗也反应过来,抖得更加厉害,“不……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蝴蝶温柔地拢住凌子晗,“离开这里,会有霸凌你的同学、家暴你的父亲、冷眼旁观的老师……但是在这里,没有人敢忤逆你,没有人敢伤害你,我会替你抚平一切。”

    “你为什么要离开?”

    ——果然。

    这个以凌子晗为绝对中心创造的污染磁场,所有对凌子晗不利的人,都会遭到报复。

    蝴蝶工厂的死亡规则根本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复杂,自始至终只有一条——

    不能伤害凌子晗。

    凌子晗彻底震惊了,眼泪断了线般顺着眼角滚落:“你不能……不能剥夺我的自由……不能……”

    就在这时,鹿丘白一声令下:“小七!”

    猩红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挥出,蝴蝶毫无惧色,咧嘴一笑,无数蓝翅羽蝶便将他和凌子晗整个包裹起来。

    但触手并不是袭击蝴蝶,反而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直接穿透蝶群,然后——

    死死绞住了蝴蝶的身躯。

    蝴蝶倏地一愣,这片刻怔然,触手卷起蝴蝶,狠狠砸向地面!

    和戚言州相比,蝴蝶还是太过弱小,因此哪怕是在他自己的污染磁场,也无法与祂抗衡。

    趁此机会,鹿丘白向凌子晗伸出手:“这是最后的机会,过来!”

    比凌子晗的回应来得更快的,是蝴蝶撕心裂肺的挽留:“子晗!!别走!!别丢下我!!”

    凌子晗爬起的动作一顿,迟疑地看过去。

    蝴蝶在地上如被油煎般翻滚,它的身上爆出根根蓝色血丝,猩红触手却粗暴地撕扯下它的翅膀,这让蝴蝶只能像毛毛虫一般在地上蠕动。

    饶是如此它依旧望着凌子晗,眼底写满了深情和哀求。

    鹿丘白严厉催促:“凌子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子晗,子晗,”蝴蝶拼命地挣扎着,地上落了厚厚一层蝴蝶翅膀,“别走,求你了,别丢下我……”

    凌子晗的眼瞳剧烈地颤抖着,保持半起身的姿势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重新坐了回去。

    戚言州、蝴蝶、鹿丘白、粱啸,都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站起,又是如何放弃逃离。

    下个瞬间,触手一松,蝴蝶凌乱地飞向凌子晗,紧紧将他搂进怀里。

    蝴蝶一下一下啄吻着他的脖颈:“子晗……子晗……谢谢你……谢谢……”

    鹿丘白则眉头竖起,戚言州就站在他身后,触手做出随时待命的模样。

    “你决定了吗?”鹿丘白问凌子晗。

    凌子晗点了点头,每点一下,就有一颗眼泪滑落:“决定了。”

    “如果要离开这里的话……我就要面对我爸他们的死,就算有鹿医生你们会帮我作证,但……在其他人眼里,我肯定是一个杀人犯。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可能我就是那么倒霉吧……没有人爱我、没有人保护我……”

    “但是如果留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过去,而且,蝴蝶也……也能保护我……”

    他说着,身下,双方的影子,就更纠缠紧一分,蝴蝶的影子不断收紧双臂,就像要与凌子晗融合一样。

    凌子晗的眼泪簌簌落下:“我只是想要有一个人爱我……哪怕他不是人也没关系。”

    鹿丘白再问:“你想好了吗?如果你这么选择,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污染磁场,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自由。”

    戚言州悄悄看向正在说话的青年。

    在祂的思维里,鹿丘白其实没必要和一个低级污染体、一个柔弱的人类说这些。

    强者抹杀弱者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这正是鹿丘白吸引祂的地方。

    一个无私的、悲悯的、愿意拯救所有人的鹿丘白,就像……海底最绚烂的光。

    深海动物都喜欢能够发光的事物,而鹿丘白此刻在祂眼里就像一团庞大的光球。

    很漂亮,很耀眼。

    很喜欢。

    虽然,这份光偶尔也会照到其他人身上,这让祂有些吃醋。

    但好在,他分享给他们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绝大多数,还是祂自己独享。

    祂垂下头,触手自己跟自己玩剪刀石头布,等待着鹿丘白的下一步指令。

    鹿丘白问出这句话后,凌子晗露出一丝犹豫,但很快,犹豫就从他的脸上消失,而变成决然:“我想好了。”

    蝴蝶与凌子晗的影子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与其说是蝴蝶吞噬了凌子晗的影子,不如说,是凌子晗主动邀请蝴蝶,与自己融为一体。

    蝴蝶紧紧拥抱着他,无穷无尽的喜悦让他苍白的脸颊变得艳红,更显鬼魅病态:“子晗,我爱你……我爱你。”

    他贪婪地嗅着凌子晗的气味,半张面孔都埋在凌子晗背上,一双眼眸却竭力地抬起,死死盯着鹿丘白等人,就像一头凶狼。

    它从鹿丘白身上感到了威胁,这个青年似乎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但是很可惜啊,”果然,鹿丘白说,“如果不把你收容,我们该怎么离开这里?”

    他的双眸死死盯着蝴蝶,脸上却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这让蝴蝶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压力。

    蝴蝶转动着目光,然而一切阴暗的念头,都在看到戚言州那恐怖血腥的影子时荡然无存。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鹿丘白居高临下,“但要看你配不配合。”

    蝴蝶阴冷地看着他,身子微微有些发颤。

    他看了一眼凌子晗,一咬牙,蝴蝶组成了车间六——

    “只有你和我。”

    “不行,”鹿丘白立刻否决,他不给蝴蝶任何讨价还价的可能,指了指戚言州,“还有祂。”

    蝴蝶隐忍片刻:“……好。”

    粱啸一愣:“那我呢?”

    从头到尾都被忽略的人迷茫地看着谈判双方,为自己找到一个位置:“我看着凌子晗?”

    鹿丘白和蝴蝶同时点头:“可以。”

    粱啸摊了摊手:“那行吧。”

    车间六将三人的身影吞没。

    与其他车间都不相同,车间六是一处虚无之地,没有日月,也就没有了时间,“物”在这里只是一个虚伪的概念。

    蝴蝶带着他们在地面行走,低下头,地面就会呈现出人的倒影,却由于昏暗环境作祟,而为影子增添几分诡谲。

    走得越久,一种孤寂的感觉,就越在心间萦绕。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心中只剩下无人可依的迷茫和悲痛。

    鹿丘白停下脚步,脚面抹开地上的鳞粉:“这是什么地方?”

    “我诞生的地方。”蝴蝶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凌子晗幼小的身影像漾开的水面,模糊地出现在前方。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双手合十祈祷着:“我的生日愿望……是……有一个可以保护我、爱我的人……”

    “不管这个人是谁,现在在哪里……求求你,快点来到我身边吧……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才好了……”

    “那一天,我听到了他的呼唤,”蝴蝶走到凌子晗的幻影身后,小心地拥住了他,“我开始努力地生长、发育、从一个毛毛虫破茧成蝶,只希望能够尽快出现在他的身边。”

    鹿丘白环抱双臂看着他们,又偏移目光,看向戚言州。

    小章鱼若有所思地看着蝴蝶和凌子晗搂搂抱抱,不如说,从蝴蝶出现、和凌子晗抱在一起开始,祂就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鹿丘白很清楚,这是祂在学习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

    ……嗯……

    好学的小章鱼。

    冷场多少让蝴蝶意识到了什么——鹿丘白对它的诞生并不感兴趣,或者说他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蝴蝶不在意,他亲吻着凌子晗的虚影,道,“我不是Eden的人。”

    鹿丘白点点头:“确实。凌子晗一直在观海市,这意味着你也不能走远,——那你为什么要替Eden做事?”

    蝴蝶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在子晗的身边?”

    鹿丘白坦然:“有想过,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以你偏激占有狂的性格,你应该更早就会和凌子晗接触,但却在最近才开始活跃……”

    被称作“偏激占有狂”的蝴蝶面色不太好看。

    鹿丘白不管他的脸色,道:“这说明你拥有自由,就是最近的事情——是竹溪镇吧?”

    从向导体内破茧而出后,蓝翅羽蝶疯狂地飞向了观海市。

    之前收容所认为这是因为观海市沿海,气候湿润,适合繁殖;而鹿丘白怀疑过是Eden故意为之。

    但现在看来,真相其实更简单,是蝴蝶要拼了命地回到凌子晗身边。

    蝴蝶笑了笑:“你有点太聪明了,而太聪明的人要么活不长,要么活得很累。鹿丘白,这是你现在的名字吗?”

    鹿丘白意识到他话里的违和之处:“什么意思?”

    蝴蝶的身后展开一对庞大的蓝色翅膀,他眯着眼端详着鹿丘白的脸庞,道:“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眼熟,现在我可以确认了,你一点也没变,那么敏锐、聪明、冷血。我记得你,你是……实验体0530。”

    第102章 蝴蝶工厂

    鹿丘白不语,内心却因蝴蝶这句话,而猛地震颤了一下。

    0530这个数字,恰好是他的生日。

    至于实验体……

    他不知道蝴蝶在说什么,于是报以一个疑问的音节,示意对方解释。

    “你不记得了?倒也正常……毕竟能够从那里离开的人,大多都被清洗了记忆。”蝴蝶一开始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鹿丘白什么也不记得了的事实。

    而鹿丘白依旧一针见血:“那你为什么记得?”

    既然所有离开的人都被清洗过记忆,那么蝴蝶没有理由会记得他。

    蝴蝶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是逃出来的。我说过,蝴蝶永远无法拥有自由。”

    “逃……”鹿丘白立刻反应过来,“从竹溪镇逃的?”

    蝴蝶点头称是:“没错。”

    “当我最初从子晗体内诞生的时候,有人找到了子晗的父亲——那个该死的老畜生,他们告诉他,子晗是【污染体】,但是如果能交给他们进行实验,那么他们就会给那个老畜生一大笔钱。”

    “他当然同意了,所以我被迫和子晗分离,成为了实验体0726号。”

    蝴蝶撕开自己的衣领,脖颈上打着一个商品码般的黑色印记,正是圆体字的0726。

    从数字大小上看,鹿丘白成为实验体的时间,甚至比蝴蝶还要更早。

    但鹿丘白的身上并没有类似的标记,也没有任何伤痕——这意味着他的皮肤是完整的,并没有肉块被剜去。

    “我拼了命才活下来,每一天都能看到实验体被销毁,很有可能,下一秒就会轮到我自己……我努力让自己变强大,繁殖出无数的蓝翅羽蝶,供他们研究,我知道我不完美,而不完美的蝴蝶,永远无法得到自由。”

    蝴蝶继续说道,他的眼神从怨恨转变为狂喜:“我等待着逃离的机会,直到他们让我去竹溪镇,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终于等到了机会——我回到了子晗身边,而多亏了这日复一日的实验,我已经足够强大,能够回应子晗的愿望。这一切都值得。”

    这么说着,蝴蝶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红晕。

    鹿丘白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自我陶醉:“哪里?接受实验的地方。”

    蝴蝶望向他,似笑非笑:“告诉你了,你就能让我永远和子晗在一起么?”

    ——反问出口的刹那,猩红触手“轰!”地一声将蝴蝶砸向地面。

    鹿丘白道:“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蝴蝶剧烈地咳嗽着,他被触手卷着,身体硬生生将地面砸开了一条裂缝,剧痛之下只能蜷缩起来:“轻点……别伤到了子晗的身体……”

    鹿丘白示意小章鱼收回触手。

    蝴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气喘吁吁:“……是Eden。我不知道在哪里,或许是……地下,我没有离开过实验室。”

    ——Eden?!

    “我曾经进入过Eden?可Eden的人看起来完全不认识我……不,这也是正常的,实验体和工作人员很难相互认识……”鹿丘白心底思绪翻飞,问,“你认识苏衔青吗?”

    “谁?”

    “苏衔青。”鹿丘白又说了一次,顺便描述了一下苏衔青的外貌,“你见过她吗?”

    蝴蝶摇了摇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欺骗的意思,但他为鹿丘白提供了另一个思路:“每一个离开Eden的实验体,都有专门的研究员跟踪监视,你说的苏衔青,可能就是你的研究员。”

    没错,鹿丘白想,苏衔青的行为确实符合“监视”的概念,如果她是他的研究员,那么她这些年对他进行的治疗,应该就都是“研究”。

    他惊讶于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冷静思考,鹿丘白已经千疮百孔,此刻冷静对话的是另一个他。

    鹿丘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我?”

    鹿丘白今年足二十四岁,凌子晗十七岁,七岁的年龄差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比如索尔号的沉没。

    他要知道,他的父母,在这一场弥天大谎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蝴蝶沉思片刻,道:“我刚刚进入Eden不久,你就离开了。说起来,我对你的印象很深……”

    他歪过头,瞳孔呈现出非人的蓝色圈带状,双手撑地在地上爬行,又在触手的阻拦下停住。

    蝴蝶伸出手,隔空触碰着鹿丘白,脸上挂着一抹病态的微笑:

    “因为所有的污染体都很喜欢你。除了我,我只爱子晗一个人。但不能否认,你的身上,充斥着一股浓郁的味道,那是对污染体致命的诱惑。”

    蝴蝶的目光斜向戚言州,后者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你又怎么知道,祂在你身边,不是另有所图呢?”

    ——轰!!

    触手重重砸在蝴蝶的腰椎处,那个瞬间蝴蝶的腰腹就像橡皮泥一样被切开,断成了两节。

    从断口处流出来的不是肠子,而是粘稠的腐蚀性液体,蝴蝶疼得惨叫起来,脸上的笑容因此愈发狰狞。

    车间六迅速溃散,蝴蝶受创后无法再支撑起车间六。

    于是他的惨状和戚言州的暴虐形成鲜明的对比,呈现在车间六外的两人面前。

    凌子晗发出一声尖叫,扑向蝴蝶,双手捧着蝴蝶残破的身躯,泪水断了线一样滚落:“怎么办,怎么办……”

    蝴蝶在他怀里虚弱地喘息,指尖轻轻拂去他的眼泪,他的身体就像磁铁一样相互感应,下半身在地上自己爬行,与上半身接在了一起。

    就像实验中被一切为二的蝶蛹,蝴蝶的身躯拼合起来,很快就趋于完整。

    地上只剩下浑浊的汤水。

    不得不说,这一幕多少有些恶心。

    蝴蝶将自己拼好后,重新看向鹿丘白,躺在凌子晗怀里让他感到无上的满足,因此甚至有些感激戚言州的暴力:“你想知道的我已经都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履行诺言,让我和子晗永远在一起了。”

    鹿丘白点了点头。既然答应了蝴蝶,他就不会食言。

    他从腰间取下那一张符纸,两指夹着弹了弹,符纸上立刻燃起一层鎏金,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柔软的符纸在鹿丘白手中直接立了起来。

    “你要用生命符?”粱啸有些不赞同,“即便我们能用生命符离开,蝴蝶也依旧可以继续拓展污染磁场。”

    “……唔。”他一惊,因为鹿丘白的外貌开始发生变化。

    柔软的白发覆盖在青年发顶,像落了一垛雪,发尖却是卷曲的,棉花般柔软,两颗小小的三角藏在白发尖,羊耳却显出微微的粉嫩来。

    小羊医生蹲在蝴蝶面前,每说一个字,羊耳就愉悦地摇晃一下。

    “我诅咒你,”他轻快地说道,但声音钻入蝴蝶的耳中,就像形成一把没有钥匙孔的锁,“永生永世,无法离开蝴蝶工厂。”

    一边说,鹿丘白的唇边一边流下一连串的血珠,他用舌尖将血珠卷走,为唇瓣抹上一层鲜艳的唇膏。

    话音落下,蝴蝶工厂的出口,轰然关闭!

    哐——

    那铁做的工厂大门轰然合起,在谎言之舌的诅咒下,远超污染磁场本身的力量压迫下来,没有鹿丘白的允许,蝴蝶工厂再也不会开启。

    这样一来,就能彻底杜绝蝴蝶离开的可能性。

    鹿丘白深吸一口气,舌尖的疼痛让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他最后看了一眼凌子晗,对他说道:“记住,最爱你的只有自己。”

    凌子晗眼圈红了:“鹿医生……”

    鹿丘白后退一步,识趣地拉开与他们的距离:“走了。”

    他拿出符纸,指尖对准符纸尖端一撕,将符纸撕开一个小口。

    下一秒,符纸从破口开始燃起,赤红的火焰迅速将符纸吞噬殆尽。

    一阵悠扬的、涤荡的铃声,从不知何处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将人心都洁净的神圣,听到铃声的瞬间,舌面的剧痛似乎都被治愈。

    “这是【牧羊人】的铃声,”粱啸欣喜不已,“黎所长来了。”

    神圣的铃声不断响起,视野正前方,因此出现一道金色的缝隙,这缝隙起初只有丝线宽度,尔后一点点扩大,变成绸带宽,再扩大,成为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的门。

    鹿丘白很少感到这么如沐春风,心底所有的烦闷都随着黎漾的铃声而变得朦胧。

    但他一扭头,戚言州的脸色却前所未有的阴沉,原本潜藏在影子里的触手一根根睁开眼睛,像猫烦躁地甩尾巴一般敲打着地面。

    很显然,【牧羊人】的铃声让祂难受和不悦。

    这很正常,毕竟黎漾是S级收容者,光从等级上来看,他和戚言州是同一个力量层级,许多收容者都无法对祂产生影响,但黎漾一定可以。

    小章鱼难受地皱眉。

    鹿丘白示意祂转过来,踮起脚,双手举起,拢住祂的双耳:“嘘。”

    青年纤细的手掌难以阻拦全部声音,祂却觉得所有的不适都在瞬间消弭。

    祂温顺地低下头,让青年不必卖力地踮起双脚,就能轻松地触摸到祂的脸庞。

    触手在祂脚跟不断翻涌,像海面的巨浪,此起彼伏地将青年和祂圈在一起,与周遭的一切阻隔开。

    ——出口打开了。

    “走了。”鹿丘白说道。

    金色的缝隙像麦浪向他们靠近,很快,就将他们吞噬在金光里。

    空气中响起一阵接一阵的铃声,是黎漾在指引他们寻找离开的方向。

    直到缝隙再度合起,整个蝴蝶工厂内,空气都像停止了流通。

    “他们走了,”凌子晗看着鹿丘白的身影彻底消失,“……鹿医生,是唯一一个真心为我好的人。他会不会被收容所责罚?”

    蝴蝶温柔地亲吻着他的脸颊:“你真善良,子晗,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对你另有所图,除了我。”

    凌子晗垂下眼帘,睫毛扫下的阴影让他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半晌,他“嗯”了一声,主动牵住了蝴蝶的手。

    “只有你,会毫无保留地爱我。”他低声说。

    这句话让蝴蝶激动无比,他将凌子晗整个圈在怀里,满足地低下头,枕在凌子晗肩上。

    远远的看,他们的剪影就像一个巨大的蝶蛹,难舍难分。

    “你知道吗,蝴蝶破茧成蝶,是要在茧里将自己溶解,再从蛹浆里重新组成一个全新的蝴蝶,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破开茧子,将另一个幼虫的蛹浆与这一只幼虫混合在一起,那样组成的蝴蝶,究竟是一只蝴蝶,还是两只蝴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两只幼虫会永远融合,再也无法分开,就像我和你一样,子晗。”蝴蝶满足地说道。

    凌子晗闭上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嗯……永远都不分开。蝴蝶,其实……”

    “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也一直……都相信你会回来。”

    第103章 观海市

    离开蝴蝶工厂已经有一段路了,但他们依旧没有走到出口。

    这和鹿丘白想象的不太一样,黎漾打开的通道并非直接通往现实世界,而是真的客观存在的“通道”,四周都是金色,温热柔软,好像回到了羊水中一般温暖。

    但他们并不会因此迷路,前方能够清晰地听到铃声。

    鹿丘白本人是感觉挺舒服的,但小章鱼明显地不太习惯,贴在他身后像一个阴森的背后灵,下半身有些不受控制地变回了章鱼的形态,触手像要溶解一样发出叽叽咕咕的水声。

    “……戚言州是不是长高了?”粱啸忍不住问。

    章鱼的体型要比人类形态的祂还要高大,鹿丘白忍不住汗颜:“没有吧,你看错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我哪知道,都是黎总准备的,”粱啸伸出手摸了摸周遭,柔软的墙壁像史莱姆包裹住他的手掌:“我哪有资格使唤S级收容者,这是独属于你的殊荣啊,鹿医生。”

    说得有点暧昧了,鹿丘白阻止小章鱼的死亡凝视,笑笑:“那还真是要感谢黎总了。”

    ——“不谢。”

    话音刚落,黎漾严肃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鹿丘白一吓,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脚踩在小章鱼的触手上,发出“叽!”的一声。

    鹿丘白:“……”

    他面对着小章鱼幽怨的目光,心虚地用脚尖蹭了蹭触手。

    触手的眼球舒服得眯了起来。

    黎漾的目光紧缩在戚言州身上,他让开一个身位,身后正是通道的出口。

    粱啸第一个出去,似乎被这微妙的气氛灼烧得喘不过气。

    紧接着是鹿丘白,为戚言州争取了收回触手的时间。

    最后,戚言州面无表情地迈步——然而黎漾挡在了祂身前,不让祂出去。

    “等等,”黎漾狐疑地看着祂,不如说祂的目光一直在戚言州身上,“观海市收容所的A级收容者【奥克托帕斯】,戚言州,我见过你么?”

    鹿丘白冷汗直流。

    “黎总……”他试图使用谎言之舌。

    黎漾不给他机会:“你安静,我在问他。”

    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

    如果黎漾不愿意,戚言州就无法从他打开的门离开。

    鹿丘白并不担心祂会因此被困在污染磁场中,也不在意如果祂强行离开会破坏谎言之舌的诅咒,让鹿丘白自己受到千百倍的反噬。

    鹿丘白只担心,祂一旦使用污染体的力量,一定会被收容所察觉,到时,他该如何保全他的小章鱼?

    在蝴蝶工厂他也算是心力交瘁,此刻因为心情太过焦急,再加上动用谎言之舌的后遗症,鹿丘白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哇”地一下呕出一口血。

    浓稠的血重重落地,溅开一连串血花。

    鹿丘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抹去唇边的血痕时又蹭花了脸,于是整个下半张脸,都染上了血。

    他自己浑然未觉,一颗心完全系在小章鱼身上,却忽然发觉,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间停滞了。

    抬起头,戚言州和黎漾同时向他走来,又同时向他伸出了手。

    “鹿医生。”

    “小鹿。”

    鹿丘白有点手抖,旋即惊讶地发现,黎漾竟然让戚言州出来了。

    他赶忙一把抓住戚言州的手,咳了几声清清嗓子眼里的血:“黎总,戚言州他……”

    殊不知,因为血浑噩地堵在喉间,他的声音就像隔着一层薄纱,配上被血映衬得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格外虚弱。

    黎漾眉头一皱:“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他缓缓收回手,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大步向前:“走吧。”

    “……”鹿丘白一愣,这就好了?

    “黎总……”他有点不放心。

    黎漾头也不回,背影格外挺拔:“走了。”

    鹿丘白只能住嘴,一行人跟着黎漾向前走。

    一路上,铃声还在持续,但黎漾手中什么都没有,一直到前方隐隐约约出现警戒线和收容所的团队,铃声才停了下来。

    一回头,身后的金色通道正在迅速缩小,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就好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彻底地合了起来。

    这是鹿丘白第一次见识到S级收容者的力量,明显与A级收容者不在一个等级,强大、浩瀚,无视一切规则。

    但同时,也高不可攀。

    蝴蝶工厂形成的扩张型磁场,对整个观海市影响很大,此刻黎漾带着他们成功从污染磁场中离开,收容所便立刻投入收尾清扫的过程中。

    警戒线仍未撤除,工作人员给鹿丘白打了些葡萄糖,无不庆幸地说道:“幸好你还记得用生命符,否则一旦污染磁场控制不住,我们就不得不放弃你们了。”

    他的话引起了鹿丘白的警觉:“放弃?”

    工作人员自觉失言,尴尬地转移话题:“啊……您的血管太薄了,手最好能抬起来,防止血液回流。”

    鹿丘白抬起手,不刁难打工人,转而看向黎漾:“我记得粱啸哥送来生命符的时候说,收容所暂时抑制了污染磁场的扩张,是什么意思?”

    黎漾看起来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上车。”

    “是像【松柏】那样,强行封闭污染磁场的出口,把所有人锁死在里面吗?”鹿丘白不依不饶。

    “……”黎漾停下脚步,猛地一转身,鹿丘白险些撞在他胸口。

    黎漾低下头:“《指南》第二百三十六条。”

    说完,他一摁车钥匙,远程解锁了劳斯莱斯。

    鹿丘白一个人在原地打开《指南》,翻到第二百三十六条。

    ——随时做好为全体人类牺牲的准备。

    ……

    黎漾打开了副驾驶车门。

    鹿丘白钻进了后座,和戚言州并肩坐好。

    黎漾脸色一沉,粱啸尬笑着钻进副驾驶:“不好意思啊所长。”

    黎漾脸色更黑:“……”

    劳斯莱斯缓缓启动,等他们落座后,黎漾扯了一张湿巾:“擦擦。”

    鹿丘白一愣,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嘴角的血迹,小心地擦拭着,一边解释:“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黎总,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黎漾不为所动:“先去医院。”

    “可以不去吗?”鹿丘白绞尽脑汁,“收容所也有医疗团队,我们回收容所吧?”

    【Eden】的事不方便大庭广众地说,鹿丘白甚至签了保密协议,因此只能委婉地传达给黎漾:“真的很重要。”

    “……”黎漾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为了保证自己的恳求切实传达到位,青年整个人扒在椅背上,杏眼圆润地眨巴着,让黎漾幻视家里那只猫讨要猫条时的样子。

    黎漾无言地脚踩油门,向着收容所驶去。

    到达收容所,鹿丘白被邀请进了所长办公室。

    与他同行的还有戚言州,粱啸则直接原地负责起蓝翅羽蝶的收尾工作。

    黎漾依旧泡了杯咖啡给鹿丘白,然后看着戚言州指了指饮水机:“水杯在旁边,自取,不客气。”

    鹿丘白:“……”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的小章鱼?

    戚言州冰冷地看了一眼黎漾,真的站起身自己去倒了水。

    疗愈所里也有饮水机,这么简单的动作祂还是能够学会的——被热开水浇了两次之后。

    鹿丘白的目光一直在祂身上,直到祂安全倒了冷水返回,才继续无辜地对着黎漾微笑。

    “你跟我说的重要的事,”黎漾端起咖啡,“是【Eden】,还是祂?”

    鹿丘白愕然:“当然是【Eden】……”

    黎漾点头,又把咖啡放下:“那就先说【Eden】。”

    这回轮到鹿丘白端起咖啡,趁着这几秒时间,他的视线迅速地在屋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黎漾胸口的万宝龙钢笔上。

    目光灼灼。

    黎漾摁了一下钢笔笔帽,发出“咯哒”一声:“停了。”

    “我,”鹿丘白这才开口,斟酌着用词,“我可能和【Eden】有关。”

    黎漾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用瞳孔地震的神情看了过来:“证据?”

    鹿丘白深吸口气:“在蝴蝶工厂里,……”

    他缓慢地叙述着在蝴蝶工厂中的见闻,包括蝴蝶最后承认自己来自【Eden】,以及指认他也与【Eden】有关。

    黎漾从一开始就皱着眉,越听,他的眉头皱得越紧,指腹不断摩挲着指节处的扳指。

    话音落下,鹿丘白已经十指交叉扣进发缝,眼神低迷沉默。

    过了很久,黎漾才缓缓开口:“照你这么说,一直到索尔号沉没事件发生后,你都在【Eden】的监视之下,但是,鹿医生,你住了五年精神卫生中心也是事实,所以……你是想让我替你查那个精神卫生中心,对吧?”

    “哇……黎总,你是不是会读心术……”鹿丘白露出一个夸张的惊叹表情,“没错,但是这件事很私密,而我又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所以只能私下里求求黎总……”

    黎漾勾了勾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精明的青年说自己“又笨又胆小”,仰了仰下巴:“喝咖啡。”

    鹿丘白讷讷喝了一口,被烫得吐舌头。

    黎漾用胜利的目光瞥了一眼戚言州。

    他没说可以,也没有拒绝,只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谈谈——祂的事情了。”

    黎漾居高临下地打了个响指,立刻就有沉闷的铁门上锁声,从屋外响起。

    紧接着,是高压直流电的“滋滋”声。

    鹿丘白很熟悉这个声音。

    这是收容所关押即将销毁的病人时,使用的电门。

    黎漾在自己的办公室外竖起了电门。

    尔后,【牧羊人】摇响了他的铃铛。

    铃声不再空旷而包容,转而变得严肃而圣洁,好像满天神佛正在口念经文,无形的压力顷刻笼罩了下来。

    鹿丘白没有任何感觉,黎漾的发难没有针对他。

    但在他身边,安静坐着的戚言州,眼底逐渐翻涌起浓郁的污染,脚下的一大片阴影,像氤氲开的墨水,不断扩散,直到将整个地面都染成漆黑的地毯。

    黎漾冷冷看着戚言州。

    “鹿丘白,你为什么,要把一个顶级污染体带在身边?”

    第104章 观海市

    “这是一个顶级污染体,鹿丘白,别跟我说你没有发现。”

    黎漾是个很有涵养的人,这一点体现在他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例如他从来不会直呼鹿丘白的大名,而是用更显尊敬的“鹿医生”来称呼对方。

    所以当“鹿丘白”这三个字一出口,鹿丘白本人下意识地抖了一抖。

    大事不妙了啊。

    果然,谎言之舌能够骗过诸多A级收容者,但【蕲】本身并未到达S级的高度,面对S级收容者时,谎言之舌的能力就失效了。

    黎漾是见过戚言州的,在竹溪镇之行前,疗愈所的接待室里。

    以他的智慧,在见到戚言州以收容者的身份出现在蝴蝶工厂里时,必然能够猜到祂的真实身份。

    但光从黎漾的话里,看不出他的态度。

    他本可以直接抓住小章鱼,但他没有。

    是忌惮祂的强大么?

    鹿丘白碾了碾齿根,听到贝齿摩擦的刮蹭声,震得他两腮发麻。

    “黎……”虽然很不厚道,但鹿丘白再次催化了谎言之舌的能力。

    但下个瞬间,黎漾就摇动手中的金铃——

    铛!!

    鹿丘白的舌尖一麻。

    “我的能力可以让我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黎漾意有所指地看向青年苍白的唇瓣,“不要做无用功了。——唔!”

    黑色残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猩红触手像溺水者伸出的手,不知何时就缠住了黎漾的手腕。

    祂挡在鹿丘白身前,阴沉地看着黎漾,像一条冲着坏人龇牙咧嘴的狼犬。

    “小七!”鹿丘白失声惊呼,赶忙抱住祂的触手不让继续动,“黎总没打算伤害我,你先把触手收回来!”

    小章鱼不动,在涉及鹿丘白安全的事情上祂总是特别执着。

    偏偏黎漾也不给面子:“你怎么确定我不会伤害你?”

    鹿丘白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他们现在在较什么劲。

    他只能先面向更好沟通的人类:“黎总如果真的打算抓我,我都不可能离开蝴蝶工厂……更不可能被您带进私密的办公室,电门虽然阻拦了我出去的可能性,但也让其他人都无法进来,不是吗?”

    黎漾挑了挑眉,“呵”了一声。

    鹿丘白再看向有点倔强的污染体,和祂对话时不需要解释太多:“小七,快松手了。”

    戚言州抿了抿唇,触手从黎漾手腕滑落,咕叽咕叽卷住了鹿丘白的脚踝。

    祂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回了章鱼的庞大形态,站在鹿丘白身后,像一个充满威慑力的背后灵。

    “你也看到了,黎总,”鹿丘白睁着眼睛说瞎话,“祂很听话。”

    黎漾沐浴着祂威胁的视线:“看起来并不是很听话。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么?污染体并不可控。”

    触手竖了起来,又被鹿丘白用脚掌踩了下去。

    “……唔。”祂的脸瞬间红了,触手扭了扭。

    萸锡

    鹿丘白再一次强调:“祂很听话,如果没有祂,我在S224号上就不可能活着出来,好运村、幸福家园小区,都是靠祂保护我。”

    黎漾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表现得不是那么意外。

    鹿丘白上前一步,挡在戚言州身前,事实上黎漾和戚言州都比他要高,但青年展开的双臂和紧抿的唇线,无形中让他的气场逐步攀升。

    “我知道这没有办法证明什么,也无法说服你不对祂出手,”鹿丘白说道,他的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很紧,指尖发白,“但对我来说,祂救了我这么多次,祂是我的家人,我只有祂一个家人了,我恳请你,黎所长,相信我一次。”

    青年的脸色异常苍白,说这些话就像在剜着心脏,让他看起来异于常人的脆弱。

    “如果祂伤害了无辜的人呢?”黎漾并不容易被说服。

    鹿丘白浅浅低下了头。

    纤长睫毛扫在鼻梁处,落下一道浓密的阴影,仔细看过去,还能看到他唇角没有擦尽的血丝,映衬在苍白的脸上,就显得更加倔强。

    他说:“那就让我来偿命。”

    ——黎漾猛地瞪大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鹿丘白前所未有的强硬:“我知道,我愿意配合收容所进行任何实验,希望您可以让祂留在我身边。如果祂伤害了无辜的人,那就按照收容所的规则来处理祂……和我。”

    “……”黎漾的脸色冷了又冷,鹿丘白的话看似是服软,实际却强硬到极点。

    为了保护这个污染体,他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与之捆绑。

    黎漾已经收到了来自伯特利的信函,很清楚鹿丘白的存在对收容所来说必不可少,而这种不可替代性,成为了鹿丘白和他谈判的筹码。

    黎漾的目光落在戚言州身上。

    强大的、从未被收容所观测到的污染体,虽然是S级收容者,但黎漾没有把握能够战胜祂。

    而且,祂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但在鹿丘白身边,又乖巧得吓人。

    如果……能够让祂成为收容所的力量,来对付污染体……

    黎漾及时收住了思绪,但手中的铃声已经轻了下来:“鹿医生,我要提醒你,你对污染体的吸引力是无穷的,希望在你为了祂而死之前,你没有已经被祂吃干抹净。”

    咕嘟咕嘟咕嘟。

    一阵气泡翻滚的声音响了起来,戚言州像一只呲牙的大型犬,恶狠狠瞪着黎漾。

    鹿丘白放下手臂,长时间的双臂抻直让他倍感肌肉酸痛,小心地捏了捏胳膊:“放心吧,黎总,祂不会的。”

    在确认黎漾松口之后,他对黎漾的称呼又变回了“黎总”。

    黎漾皱起眉,这种疏远的关系,比起收容所即将有一个污染体入职的现状,更加让他不悦。

    “我可以让祂留下来,但我们必须约法三章。”他说。

    鹿丘白答应得很快:“没问题。”

    ……

    离开收容所后,戚言州的脖颈上多了一个项圈。

    小章鱼很不适应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尤其野生动物最讨厌有人触碰祂的脖颈,但每次只要祂伸手抚摸项圈,就会闪过一阵高压直流电,烫得祂指尖也是一个哆嗦。

    于是祂只能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蹭到鹿丘白身边:“小鹿……”

    鹿丘白伸手摸项圈,尝试着往左边转了转:“这样?”

    不行,小章鱼皱眉:“右边一点。”

    项圈卡住脖子了。

    鹿丘白有些把握不好尺度,往右边挪了挪,小章鱼仍然皱眉。

    没有办法,祂尝试捏住鹿丘白的手掌,发现直流电并没有攻击祂,于是祂放心地带着鹿丘白,将项圈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这样就好了。”

    被冰冷湿凉的手握住时,皮肤本能地起了一层寒栗,冷得鹿丘白心脏噗通噗通跳。

    鹿丘白替祂把领子拉好,一个俊美无双的男人脖子上套着个项圈、跟在他的身后,这一幕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可能以为他们在玩什么play。

    鹿丘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项圈粗糙的表面,这个项圈会抑制祂的污染,让祂无法使出全部力量。

    而解除限制的钥匙就在鹿丘白一个人手上。

    只要在现实世界,祂就必须戴着这个项圈。

    “辛苦你了。”鹿丘白道,一边思考着要不要在项圈前坠一块牌子,还能防止小章鱼迷路。

    二人肩并肩在公园里散步。

    燥热的晚风徐徐扑在脸上,是春夏交替时特有的湿热,像小狗的舌头在舔舐人脸。

    但身边有一只随时制冷的小章鱼,一点也感觉不到热。

    走到一处花坛前,鹿丘白停了下来。

    “按照蝴蝶的说法,我重新想了想【Eden】的事情,我本身是个孤儿,而我的‘父母’是【Eden】的研究员,职责是监视我,索尔号事件后,他们离世,于是【Eden】重新派了苏衔青来监视我,她给我吃的那种药,就是让我对现状产生错误认知,误以为那是幻觉。”

    鹿丘白想起,在精神卫生中心时,总是看到各种扭曲破碎的残肢,视野里到处都是猩红一片,每个病人,都被铁链死死锁着。

    那时他只以为是治疗的必然要求,现在想来,才知道这些“病人”,大概都是实验体。

    “而在十年前,我以为自己在精神卫生中心痊愈出院,其实是实验成功了,我被放出【Eden】,这个时间,和蝴蝶所说的时间是对得上的。但是……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实验?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个实验,和我现在的能力,又有没有关系?”

    说着说着,鹿丘白叹了口气,揉了揉鬓角:“头好痛。”

    戚言州立即低下头,触手笨拙地贴上鹿丘白的太阳穴,吸盘一收一缩的,像是在给他按摩。

    鹿丘白偏过脸,握住祂的触腕,指腹清晰地接触着触手表面水润的触感。

    “那你呢?”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在这场大型社会实验里,小七,我的小章鱼,你……扮演着什么角色,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祂的表情一僵。

    吸盘都紧张地停止了收缩。

    七根触手顶端的眼球相互看看,第一次达成了一致——

    闭上眼睛。

    “嗤……”鹿丘白笑了笑,怎么也没想到祂会是这个反应,一副脑袋瓜子要冒烟的焦急感。

    章鱼是聪明的,可和人比起来还是不够聪明。

    算了,鹿丘白心想,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收容所对黎漾说得那些话全部出自真心,在接二连三的打击过后,如果再告诉他戚言州也是恶意接近他,他大概真的会崩溃。

    至少现在,他需要祂,他甚至可以为此装聋作哑。

    然而就在下一秒,身前笼罩下一大片阴影——

    祂靠近过来,触手像一个围栏,将鹿丘白圈起,祂捉着鹿丘白的手,压在自己的项圈上。

    或者说,是自己的脖颈上。

    一阵潮湿的吐息扑在脸上,祂说:“我不记得了。我在海底,睡了很久,只醒来两次,第一次,我在海底找到了……小小的你,第二次,我感应到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会记得来找我,可你只在海边站了站,就离开了,我以为是我没让你发现我,所以我尝试爬到岸上……但当时我太虚弱,不能离开海底太久。”

    鹿丘白恍惚中想起,他刚回到观海市,站在海边凝望时,总能看到海面冒出一连串泡泡。

    当时他以为是鱼,但那泡泡的浓密程度,也有可能……是小章鱼。

    “我缺失了很多记忆,都在第八根触手里。”祂说着,新生的第八根触手轻轻蠕动,“我不知道……在海底苏醒时,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我要等你。”

    第105章 【死亡直播】

    气氛有点暧昧。

    尤其是对着那一双嗜血残酷,但唯独与他对视时会变得温柔乖顺的兽瞳,听到祂说“我只是为了等你”的时候,心跳就会疯了一样开始加速。

    鹿丘白觉得自己有点像古早虐恋小说里的恋爱脑主角。

    偏偏小章鱼无师自通,一下一下让项圈蹭着他的指尖,好像在告诉鹿丘白,他就是祂的主人。

    鹿丘白开始想,如果能够给祂的项圈上栓一条锁链……当然不是在人前这么做,那……

    咕嘟。

    吞咽了一下。

    肚子有点饿了。

    鹿丘白抚摸着项圈,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男人的脖颈肌肤:“只是为了等我?”

    戚言州认真地眨了眨眼:“嗯。”

    想了想,又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小章鱼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只知道这么说了,祂的小鹿就会安定一些,放心下来,不会在夜里突然惊醒,然后颤抖着抱住自己,一声不吭地睁着眼睛等天亮。

    而现在,祂的小鹿眉眼弯弯,眼睛亮晶晶的,像杏树上最高的那颗杏子,总是沐浴着阳光。

    他用指尖抠进项圈与肌肤的缝隙处,一勾,拽着祂俯身靠近。

    “就算你对我别有所图,”鹿丘白说,“我也认了。”

    他的鼻尖轻轻蹭着祂,灼热濡湿的吐息喷洒在小章鱼冰凉的唇上,青年温柔地亲吻着祂,蜻蜓点水一般,却足以搅动海面的惊涛骇浪。

    祂迫切地伸手搂住他,这一吻持续许久,直到青年轻推祂的胸膛,戚言州才依依不舍与他分开:“小鹿……”

    甜甜的。

    鹿丘白笑弯了眼睛,舌尖舔过唇面,他听到小章鱼的肚子咕噜咕噜叫。

    “走吧,去吃烤串。”

    ……

    过去,精神卫生中心对面是学校,学校旁边就是烤串一条街,于是孜然辣椒被炭火熏烤的香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鹿丘白的下饭伴侣。

    闻着烧烤味,碗里的白米饭好像也有滋有味了起来。

    后来离开了精神卫生中心,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吃自己爱吃的,又因为药吃得太多,吃坏了胃,平时仍是只能清茶淡饭。

    但鹿丘白很倔。

    急性肠胃炎两次后,他的胃终于服软,接受了烤串。

    此时此刻,鹿丘白拿了一把烤羊肉串,蹲在路边吃。

    老板乐呵地摇着扇子:“帅哥你吃得可真干净,不像其他人吃着掉渣子。”

    鹿丘白腼腆一笑——

    身下的阴影张开了嘴,咕叽一下吞掉了掉落的孜然粉。

    然后,他身边的男人打了一个喷嚏。

    鹿丘白憋笑憋得艰难,伸手给祂擦擦嘴角。

    戚言州摸了摸鼻子,大步走到老板身后,盯着那害得祂打喷嚏的粉看了很久,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老板身上起鸡皮疙瘩。

    然后,祂指了指一旁货架上的鱿鱼串:“要这个,来六串。”

    点完单,祂又在烧烤架旁站了许久,烟灰拂在脸上,将祂本就阴沉的面色熏得更黑。

    等烤好,祂又说:“这里有点没熟……那里焦了,不要辣。”

    老板哪敢不答应,手都在抖,总算烤出了一份完美的鱿鱼串。

    祂满意地接过烤串,迈步向鹿丘白蹭了过来,灰白的手攥着铁签,很期待的样子:“吃吗?”

    鹿丘白看到鱿鱼串,诡异地沉默了。

    这孩子怎么喜欢吃自己?

    但小章鱼的目光太热切,鹿丘白拼尽全力无法拒绝,伸手过去:“吃的。”

    但祂不松手,迎着鹿丘白疑惑的目光,吐出三个字:“我喂你。”

    哦……

    炽热的烟火气中更炽热的是老板的注视。

    鹿丘白假装没有看到,张开嘴咬住鱿鱼须,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小章鱼的触手蜷曲了一下,似乎是幻痛,即便如此,在看到鹿丘白将鱿鱼须一整根吃下去后,祂还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鹿丘白砸吧砸吧嘴。

    味道不错。

    最重要的是,就着小章鱼的手吃,味道特别不错。

    吃完烤串,并肩回家。

    蝴蝶工厂的出现没能影响到观海市的日常生活,那昙花一现的危机就在一昼一夜间无影无踪。

    霓虹灯是眩晕的,似乎能闻到泡沫水的气味,小章鱼已经认识回家的路,鹿丘白就跟在他身后,被小章鱼牵着手带回家。

    走过繁华的街区,风总算有了风的味道。

    疗愈所的轮廓隐隐出现在黑夜里,招牌格外地醒目,隔着很远就能看见。

    “哟,小鹿,回来啦!”隔壁的大爷正在收摊,“又出差去了?你可真辛苦。”

    鹿丘白笑着点点头,他一般会用“出差”作为借口,掩饰进入污染磁场的真相。

    “最近还好吗?”他随口搭讪,顺便找钥匙开门。

    “老样子,不好不坏的,说起来,小鹿啊,你不在的这几天,总有个女人来找你,”大爷八卦的语气,“是你……”

    鹿丘白注意到戚言州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立刻喊停为自己正名:“绝对不是。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大爷边回忆边比划:“高高瘦瘦的,戴着口罩,看不清楚脸,大概这么高。这女娃娃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跟她说了你去出差了,第二天还是来……”

    随着大爷的比划,鹿丘白凝起眸子,脑中灵光一闪,迅速意识到了什么。

    ——是苏衔青。

    鹿丘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出表情,就像他也没做好准备面对苏衔青:

    “您说她每天都来……”

    鹿丘白陡然严肃的神情让大爷倏地一愣,旋即摆了摆手:“啊,是连着来了好几天,但昨儿个就没来了,今天也没来。咋了小鹿,那女的有问题?”

    鹿丘白摇头:“没问题,多谢了大爷,那我先进门了。”

    “哦,哦。”大爷有些困惑,但也没有多问。

    鹿丘白用钥匙开门,他眉心紧锁,心里全是猜测苏衔青来做什么,闷头走了两步,走不动了,这才发现触手卷住了自己的脚踝。

    戚言州眼神下扫,看向地上多出的一张卡片。

    鹿丘白立即快步过去,将之捡起。

    卡片所在的位置可以用刁钻来形容,像是有人用手拼命抵着,才勉强送进屋内,几乎是正好卡在门缝里。

    翻开卡片一看,苏衔青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地址。

    这个地址鹿丘白很熟悉——

    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地址。

    怎么会这么巧?

    他刚刚锁定了精神卫生中心,苏衔青就立刻送来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卡片,就好像渴了就有人送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算准了一样。

    鹿丘白遗憾地揉搓着小章鱼的脸蛋:“看来我们还不能休息。”

    他给小花浇好水,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手机。

    苏衔青的最后信息仍是进入蝴蝶工厂前的未接来电,鹿丘白犹豫了一下,没有给她打电话,转而开始搜索精神卫生中心。

    精神卫生中心的全称叫做“平安精神卫生中心”,是一所教会出资的精神病院,所在地并不在观海市,而是西尼姆首都西京,坐飞机大概需要两个小时。

    精神卫生中心内安置的病人很多,按照疾病的严重程度,分别安排在不同楼层的病房里。

    鹿丘白记得,自己当时就住在重症病房,房间内随处可见控制病人行动的器械,楼层……应该是最顶层。

    这和蝴蝶所说的“地下”,其实有些矛盾。

    不过他也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只是每年定时寄钱回去,所以也不能排除当时服用苏衔青给予的药物,出现记忆错乱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鹿丘白点进精神卫生中心的主页。

    意外地发现,直播页面竟然显示【直播中】。

    事实上,为了向社会募集资金,精神卫生中心以教会的名义,在特定时间向公众进行直播,介绍设施和治疗方式,以及病人的生活动态。

    不过,直播往往只在病情较轻的病人间选择对象,由于病情太过严重,鹿丘白从来没有出现在直播画面中过。

    这并不稀奇,但……

    现在已经快到午夜了。

    精神卫生中心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这个时间点,所有病人都该休息了才对,怎么可能还在直播?

    鹿丘白心里涌现剧烈的不安。

    他点进了直播间——

    直播地点,在精神卫生中心的礼堂。

    也就是接受爱心人士捐款的地方,当年郑大乾向精神卫生中心捐款时,就是在这里举办的捐款仪式。

    摄像头像素不高,礼堂内没有开灯,勉勉强强,只能拍到那个巨大的舞台,一切都像笼罩在雾气里,满屏马赛克。

    但鹿丘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舞台角落里的女人。

    她像一个等待上场的表演者,低垂着头,安静地站在舞台一侧。

    而舞台中央,聚光灯下——

    吊着一根打了圈的麻绳。

    摆着一只缺了角的矮凳。

    鹿丘白的呼吸都要停了,立刻给苏衔青打去电话。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从直播中响起,刺耳地划破夜空。

    但苏衔青浑然无觉的模样,任凭铃声愈演愈烈,然后骤然停歇。

    与此同时,直播画面里,在线人数,从“1”跳到了“2”。

    另一个观众迫不及待给他发来消息。

    【Eden】:实验体0530,好久不见。

    【Eden】:你过得怎么样?

    【Eden】:给你表演个好看的节目。

    节目?什么节目?

    鹿丘白的指尖微微颤抖,屏幕上倒映出青年紧缩的眉头,然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那个账号名为【Eden】的陌生用户说道:

    【猜猜我现在在哪?】

    鹿丘白没有回复。

    【Eden】并不在意:现在我要摁一下响片。

    啪嗒。

    清脆的响片声,在安静的礼堂里,震耳欲聋。

    随着这一声脆响,苏衔青动了。

    她缓慢地向着舞台,迈出了机械的一步。

    鹿丘白失声吼道:“姐!!”

    【Eden】就在直播现场!

    他就是这场直播的播主!

    该死、该死、该死!

    怎么会这样?!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都褪了干净,大脑似乎都空白了一瞬,等鹿丘白重新有了意识,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疗愈所。

    而他手上是和黎漾的通话。

    “鹿医生,你刚刚说什么?”

    说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鹿丘白惶恐地低下头,只看见直播页面里,【Eden】说:

    【每过二十分钟,我会摁一次响片。】

    【你还有三个小时。】

    【来吧,0530,我最亲爱的孩子。】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哦对了,我只想见到你一个人。如果让我发现还有别人在……】

    【你知道结局的。】

    明明字符没有语气,鹿丘白却好像看到了【Eden】话语中的极端愉悦。

    鹿丘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呕,他的声音在发抖,语气却冷静得吓人,好像情绪从身上强行剥离。

    “我要一架飞机,现在,立刻,飞往西京。”

    “……现在,立刻!!”

    第106章 【死亡直播】

    观海市的空域相当繁忙,哪怕黎漾下达了紧急命令,也依旧耽误了半个小时才成功起飞。

    期间,【Eden】已经再次摁下了响片。

    ——啪嗒。

    苏衔青又向前走了一步,鹿丘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呼吸又随着这一步而紊乱了起来。

    黎漾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鹿丘白。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青年始终是游刃有余的,哪怕把自己当成筹码谈判也从容不迫,但此刻他的呼吸不正常地急促,黎漾递给他一瓶水,竟然被他失手打翻在了地上。

    “呼……呼……”鹿丘白蹲下要去捡,才刚起身就扑通一下半跪在了地上,呼吸又重又急,瞳孔涣散且茫然,“抱歉……”

    黎漾哪里听得了他这一声道歉,赶忙捡起水瓶,正准备进一步将青年扶起,高大的男人已经先一步架住了他的双臂,将人从地上抱回了椅子上。

    这一抱就不松手了,鹿丘白整个人都被祂圈在怀里,这时才能看清二人之间显著的体型差距,一米八的成年男性竟然能够被祂用一只手就牢牢环住。

    身材健硕比例完美的污染体就像一张人体工学椅,因为在黎漾面前暴露了身份,而肆无忌惮地化出了触手,像一只只手臂将鹿丘白搂住。

    黎漾于是只能把水瓶交给祂的其中一根触手:“到时照顾好他。”

    【Eden】要求鹿丘白一个人赴约,虽然西京的收容所已经收到指示开始布防,但真正到达时却也只有鹿丘白一个人先单独进去,其他人只能在外部等待差遣。

    人是进不去了,但污染体可以。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戚言州现在是他身边唯一的安全保障。

    无形的硝烟弥漫在二人之间,直到工作人员叫了一声“可以登机了!”,戚言州才缓慢地接过了水瓶。

    “不劳费心。”祂说,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胜利般的笑意。

    黎漾莫名觉得祂的表情有些碍眼。

    旋即他反应过来,那是因为祂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污染体本身不应该存在情感,所以祂的笑容更像是在刻意模仿,充斥着一股怪异的虚假感。

    但这已经足以证明,祂在学习变成人类。

    思索间,戚言州已经抱着鹿丘白登上了飞机。

    这架飞机是黎漾的私人飞机,速度更快,能够比普通的民航客机节省半个小时的时间——这半个小时,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鹿丘白也知道这一点,当飞机轰鸣着起飞时,响片又响了一次。

    ——啪嗒。

    四十分钟过去了。

    响片响起的那个瞬间,鹿丘白就像是应激反应一样,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他这一掐很是用力,实打实会把腿肉掐青,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定睛一看,猩红的触手卷紧了他的腿根,此时此刻正眨巴着湿润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而触手的某块皮肤上,有一处明显的淤红。

    “……抱歉。”鹿丘白低垂着眼帘。

    戚言州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不道歉。”

    鹿丘白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的姿势已经突破亲密距离。

    虽然污染体可能无法理解这代表着什么,毕竟占有和吞噬是祂与生俱来的本能,但鹿丘白很清楚这在人类社会这个姿势的含义,并且惊讶于自己对这种亲密接触的喜爱,似乎已经远远超过好.色的阈值。

    但他现在不想思考这些,只要有小章鱼在身边他的状态就会稳定一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章鱼就成了他的抚慰剂。

    鹿丘白斜斜靠在祂怀里,目光锁定在屏幕上。

    飞往西京的路势必枯燥而煎熬,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想尽办法,从屏幕中的画面里,寻找到蛛丝马迹。

    通往舞台中央的台阶一共有三级,苏衔青已经站在第二级台阶上,她始终垂着头,既没有看向镜头,也没有看向舞台中央的绳索。

    相比于她的沉默,【Eden】账号的使用者就显得异常的活跃,似乎费尽心思想要与鹿丘白交流。

    【Eden】:你坐上飞机了吗?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了。

    【Eden】:我最亲爱的孩子,虽然我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你,但这和亲自与你相见,还是有些不同。

    【Eden】:你喜欢我穿什么衣服?发型呢?趁着还有时间,我可以为你好好装扮自己。

    【Eden】就这么自顾自刷了一连串屏。

    过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Eden】:哎呀,时间到了。

    ——啪嗒。

    这次响片声好像离镜头更近了一些,像一声枪响。

    鹿丘白的手剧烈地一抖,不断有气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间漏出,像是在打颤,但他的杏眼中透出一种残酷的执着,自虐似的逼迫自己注视屏幕。

    苏衔青迈步了。

    她的手臂没有动,第一条腿先跨上去,然后是第二条腿。

    重心始终保持在正中。

    鹿丘白终于知道违和感在哪里了。

    【未知用户】:你催眠她了?

    【Eden】费尽心思想要勾引鹿丘白开口,但鹿丘白真的发言后,【Eden】却反而沉默了起来。

    大概五分钟后,回复才姗姗来迟。

    【Eden】:你猜猜?

    “……”鹿丘白回复,【滚】。

    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并不要紧,专业知识告诉鹿丘白,苏衔青的状态很不正常,甚至她现在有没有自我意识都不好说。

    苏衔青,苏衔青。

    别死。

    活下来。

    我来救你了。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西京首都机场。

    立刻就有收容所的专车将他们送往精神卫生中心。

    西京收容所是西尼姆收容所的总部,所长其实是黎漾,但现在的情况是鹿丘白在哪里黎漾就在哪里,因此负责接待鹿丘白的是代理所长。

    代理所长是一名退役军人,代号【狙击手】,能力能够在千米之外锁定目标并一枪爆头。

    她一边开车,一边对鹿丘白说道:“精神卫生中心附近已精准布防,由于病人很多,我们不能做太激烈的动作,只是简单进行了整体排摸,我可以把情况告诉你。”

    “第一,精神卫生中心内没有检测到污染浓度。”

    “第二,礼堂所在的楼层内,只发现了一个活体,推测为苏衔青。【Eden】以某种方式屏蔽了自己,但是没有关系,我已经为你准备了瞄准镜。”

    “第三,我的能力射速为1000米/秒,只要你能够将瞄准镜放在【Eden】身上,他必死无疑。”

    鹿丘白点了点头,精神紧绷:“好。”

    他的双目依旧锁定在屏幕上,苏衔青此刻已经非常接近矮凳。

    “还有时间,”距离【Eden】的最后时限还有四十分钟,【狙击手】道,“过去二十分钟,不要紧张了,小子,放松点。”

    鹿丘白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越接近精神卫生中心,他心里的不安就越重。

    但鹿丘白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摁着疯狂跳动的右眼皮,不断做着深呼吸。

    “待会你得一个人进去,”【狙击手】瞥了一眼鹿丘白,微微挑了挑眉,语气微妙,“还是说你打算就让你的小男朋友一直牵着你的手?”

    ……什么?

    鹿丘白从恍惚中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正被戚言州牢牢圈在掌心里,污染体的手掌能够完整地将他的手整个圈住,像一个密闭的囚笼,严丝合缝,无处可躲。

    所以更加安心。

    饶是如此,被【狙击手】这么调侃,鹿丘白还是感到脸上一阵红,正打算否认,忽然瞳孔一缩,身子猛然前倾:“当心——!!”

    只见前方,突然出现数辆逆行的轿车,并排将道路全部堵住,甚至,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他们的车辆的存在一般,猛踩油门向他们冲了过来!

    刺耳的马达声中,【狙击手】挂上倒挡,反应极快地向后倒车,以此拉开与这些车辆之间的距离。

    陡然倒行的车辆让车内产生了剧烈的摇晃,【狙击手】打算调头离开,然而下一秒后视镜里就再次出现数辆轿车,同样不管不顾地向他们冲来!

    “这些人的状态不对劲。”

    从后视镜和前挡风玻璃的模糊画面里,也能看到开车的司机低垂着头,双手却僵尸一般死死攥着方向盘,不用猜也知道他们的腿正将油门踩到极限——

    这个状态,和苏衔青一模一样。

    鹿丘白当即反应过来,双手紧抓着头枕大声呵道:“他们被催眠了,目的是要拦我们的路!”

    话音刚落,车身猛地一个急转,巨大的冲力让鹿丘白险些被甩飞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触手牢牢拴住他的腰,将他圈在怀里。

    “坐稳了!”进入耳畔的是马达转速达到极致的声音,但这一次是从车内发出,【狙击手】猛踩油门,伴随着爽朗的大笑,“老娘给你露一手!——各部门配合疏散,我要往人行道上开了!”

    下一秒,收容所的专车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就连戚言州也不得不用所有触手死死扒住车内,才不至于在后座东倒西歪。

    人行道的光景在眼前无限放大,伴随着激烈的颠簸,花坛、垃圾桶甚至是电线杆都被撞飞,劈头盖脸砸在车上。

    车身或许已经凹陷了,至少车前盖已经开始冒烟。

    但【狙击手】眼里只剩下兴奋,车继续加速、加速,像一颗不会后退的子弹。

    拐角处不断有新的车辆出现,好几次都擦着车身而过,一片天旋地转之间,鹿丘白艰难地打开手机。

    直播仍在继续。

    而倒数第二声响片已经响过,湮没在马达声中。

    苏衔青站在矮凳上,这样狭窄的站立面积,她却稳稳当当不见一点摇晃,镜头笔直地对准着她的脸,就像在拍摄一场精心准备的话剧。

    【Eden】愉快地与鹿丘白对话:

    【在来的路上了吗?】

    【亲爱的孩子,我给你准备了惊喜,你应该已经收到了。】

    【喜欢吗?】

    ——【Eden】所说的惊喜,大概就是指这些被控制着阻拦他们的车辆。

    鹿丘白银牙咬碎,声音像混着血一样混浊:“喜欢。”

    喜欢到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终于,精神卫生中心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依旧是记忆中熟悉而冰冷的模样,哪怕用橙红这样灿烂的颜色装点着门牌,也无法掩饰其本身的冰冷。

    但鹿丘白现在根本关注不了这些,车甫一停下,他就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向着精神卫生中心内部冲去。

    【狙击手】下意识回过头:“诶,你不跟……人呢?”

    后车座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戚言州的身影。

    倒是一道浓郁的阴影,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青年的衬衣。

    【狙击手】摇了摇头,笑:“小年轻哟……”

    紧接着,正色起来:“进入一级戒备,一个活的也不许放出来。”

    ……

    哪怕阔别已久,鹿丘白仍旧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通往礼堂的楼梯。

    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极度的紧张之下他的身体就像一头敏捷的猎豹,每一步都像是在撕裂跟腱。

    终于,礼堂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啪嗒。

    响片像踩断骨头的声音,凄厉地响起。

    鹿丘白一把推开了门!

    赶上了!

    第107章 【死亡直播】

    砰——!!

    呼……呼……

    大门轰然开到一百八十度,重重砸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紧接着是鹿丘白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赶上了。

    他赶在最后一秒……这样一来,苏衔青就……

    鹿丘白抬起头,下个瞬间,呼吸骤然停滞。

    他的视野里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垂荡在舞台上方,在大门打开的隙风中无力地飘动,像一张挂在晾衣架上的床单。

    “姐……”鹿丘白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姐!!”

    他抱着苏衔青的双腿,重心不稳,噗通一声,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微的温度,从苏衔青的皮肤渡到鹿丘白身上。

    他的手比苏衔青的还要冷。

    这意味着,苏衔青还有体温。

    地上好像有玻璃渣,摔倒时玻璃渣恰好刺穿了衬衣,鲜血瞬间染红衣袖,钻心的疼。

    但鹿丘白顾不上这些,他让苏衔青平躺,帮助她恢复呼吸。

    也正是这个动作,鹿丘白的眼底闪过一丝震颤。

    他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将指节伸向苏衔青的鼻尖。

    ——没有呼吸。

    没有。

    没有呼吸。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鹿丘白感觉没有呼吸的大概是自己,刹那间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了重影,地上苏衔青了无生气的躯体一时变作三个,很快又变得更多。

    等到收容所的人察觉不对冲进礼堂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披头散发的青年,双手交叠摁在苏衔青的胸口,不断机械地坐着心肺复苏,而他的一只手臂上全都是血,伤口因为手臂得不到休息而不断反复撕裂,这让他的半边白衬衫都染成了刺目的血红。

    “姐,姐,姐!!!”他破了音变了调的声音从惨白的唇间溢出,活似一个疯子,每一次摁压,都有一颗眼泪砸在舞台上。

    但无论他如何呼唤,地上的女人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胸膛只是随着胸外摁压的幅度而疲软地起伏着。

    这种巨大的、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悲伤,让工作人员都不敢发声。

    而那个阴沉的污染体,就站在他的身边,像一头守着主人的野兽,冰冷地散发着自己的占有欲。

    空气的定格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声凄厉的骨骼碎裂声响起。

    像一张拉到极致终于崩断的弓,同时崩断的还有所有人的神经。

    【狙击手】快步向前,一把摁住鹿丘白的肩膀:“够了!你已经把她的骨头都摁断了!五分钟了,别再摁了!”

    鹿丘白用力挣脱开了她,双目通红,表现出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才五分钟……才五分钟,还来得及……”

    “你明知道她已经死了!”【狙击手】还要再拉,却被触手卷住了手腕,硬生生从鹿丘白身边拉开。

    “……啧。”【狙击手】碾了碾齿根,无法靠近鹿丘白让她将语调又拔高一个度,“你仔细看看!她的瞳孔已经扩散了!”

    这句话振聋发聩,好像一个耳光抽在鹿丘白脸上。

    鹿丘白的动作猛地停下来,气喘吁吁,又胆战心惊地看向苏衔青铁青的面颊。

    她的双目微微张着,显出一种无光的浑浊,瞳孔已经散得很大,不正常地撑满眼眶。

    瞳孔扩散已经超过9mm,心肺复苏时间远超6分钟。

    苏衔青已经死了。

    “……”鹿丘白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光是挺直膝盖这个动作他都做了五次才成功,站起时身形不稳似乎要晕倒,但所有人都看到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下一步再迈出时,就已经挺直了脊背。

    他缓慢地走到礼堂下,第一排座椅处,转动目光,看向舞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就这么坐下时,鹿丘白又走到了第二排,再次转动目光看向舞台。

    青年的动作机械而沉郁,所有情绪都从他的脸上一扫而空,好似方才歇斯底里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有人忍不住小声问,“他是不是受刺激了?要不要拦一下?”

    【狙击手】目光深沉:“他在找。”

    “找什么?”

    【狙击手】的唇角牵起一抹赞赏的弧度:“找直播的位置……呵,这小子,是我小看他了。”

    鹿丘白低头看着手机。

    直播已经结束了,在第三声响片响起的时候。

    但看着漆黑一片的直播间,鹿丘白却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曾经的画面。

    根据画面中矮凳和吊绳的大小,应该……要再往后一点。

    是这里。

    鹿丘白凝眸向舞台中央望去。

    没错,大小、视角,都一样,就是这里。

    死亡直播,就是在这里录制的。

    进门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苏衔青,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观众席里,究竟有没有人在。

    但在他进门的那个刹那,戚言州就已经显出了人形。

    没有人能够逃过祂的触手。

    但就连祂,也没能捉到Eden。

    “发现什么了吗?”【狙击手】走过来问道,“你认为这里是【Eden】直播的位置?”

    鹿丘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此刻表现得沉默寡言,但视觉灵敏如【狙击手】,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死死压着自己的手腕,却仍能从中看到细密的颤抖。

    仍在应激状态。

    是靠强大的自制力,才强迫自己表现得正常。

    “什么意思?”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停止刺激,但【狙击手】依旧选择追问。

    鹿丘白深吸一口气,反问:“您之前说,只在礼堂里检测到了一个活体,对吧?”

    【狙击手】:“没错,我们认为是【Eden】用特殊手段屏蔽了自己的生物体征。有什么问题?”

    鹿丘白垂下眼帘,呼吸深长,像是一把刀插进装满稻谷的麻袋里。

    “有没有一种可能,被检测到的那个活体,就是【Eden】?”

    【狙击手】迅速看向他,呼吸也有些乱了:“是【Eden】?那苏衔青呢?”

    鹿丘白的手紧紧掐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着他的内心:“……已经死了。”

    “什么?!”

    【狙击手】迫切地想要鹿丘白继续说下去,但鹿丘白猛地抱着头蹲了下来,下一秒触手就将她与鹿丘白隔开,不断急促喘息的青年被污染体搂进了怀里。

    从【狙击手】的角度,只能看到鹿丘白苍白的五指死死搂住戚言州的脖颈,呼吸颤抖到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长久的停顿,像是喘不过气来那样:“……我缓一会……告诉你。”

    【狙击手】眯起眼,在成为收容者之前她是一名军人,精通各种急救知识。

    鹿丘白的呼吸表现出不正常的频率,这让她想起了呼吸性碱中毒,而引发这一病症的……大概是因为焦虑和心理压力。

    呼吸性碱中毒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过度呼吸带来的濒死感,如果不尽快让呼吸恢复正常,甚至可能致死。

    鹿丘白当然也知道,他的面颊上布满冷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肺部极致的挤压让他难以自控地发抖,口中不断发出抽噎般倒吸气的声音。

    这样不行。

    他没有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

    必须要……快点冷静下来。

    鹿丘白用力抠紧戚言州的项圈,指尖深深抠入祂的皮肤里,旋即猛地抬起头,吻住祂的唇瓣。

    祂一愣,青年的主动送吻换来祂毫无保留的掠夺,祂就像终于被解开禁制的野兽,迅速侵占了所有的氧气。

    窒息让眼前一片模糊,鹿丘白的杏眼蒙着一层水雾,被吻到连小腹都无意识地痉挛着。

    过了很久,属于污染体的、潮湿的氧气送入口腔,与浑浊滚烫的吐息混合在一起,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胸膛也从急促起伏归于平稳。

    鹿丘白的眼皮轻颤一下,滚落了一颗泪珠。

    他趴在戚言州怀里,大脑总算可以从濒死感中重新开始思考。

    他重新看向【狙击手】,对方惊讶的目光已经昭示了他方才的举动有多么离经叛道。

    但好歹有效。

    他抹了把唇瓣上的水润,终于能够假装冷静地分析局势。

    “我进门的时候,听到了响片的声音,这是最后一声响片,根据【Eden】的说法,那时,苏衔青应该完成上吊的最后一步——也就是,把头伸进绳结里。”鹿丘白抓紧时间说着,生怕下一秒自己又再度崩溃。

    台上,工作人员正在检查苏衔青的尸体,一席白布盖了上去,这一幕刺痛了鹿丘白的双眼:“而您进来的时候,距离我进门,前后不超过五分钟。”

    “但苏衔青……她的瞳孔扩散超过9毫米,死亡时间,至少超过了五分钟……我认为,超过了三个小时。”

    “可三个小时前,你不是才刚刚收到【Eden】的信息吗?”【狙击手】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打算让法医尽快进行尸检工作。

    鹿丘白咬住下唇,金属手机因手掌的冰冷而像攥着冰块。

    “没错……在【Eden】发出信息的时候,苏衔青就已经死了。【Eden】骗了我们所有人。”

    ——编造了一个谎言,将所有人骗得团团转。

    他给予鹿丘白希望,让他以为自己只要在三小时内赶到,苏衔青还会有一线生机。

    直到鹿丘白真的赶到。

    他才用愉悦的语气告诉他:

    抱歉啊,苏衔青早就死了。

    你、根、本、救、不、了、她。

    “该死!”【狙击手】一拳砸在椅背上,“【Eden】这群人……这群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进入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我们已经封闭了所有的出入口,但按照你的想法,【Eden】可能根本就不在精神卫生中心里。”

    是吗?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如【狙击手】说的一样,但如果是【Eden】……

    他一定还在这里。

    “他一定还在这里,”鹿丘白说,“如果我是他,就会等到我破门而入的那一刻,看着我痛苦、崩溃……所以他一定还在这里,并且……在一个能够看到我的地方。”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礼堂只有两个出口,前门和后门。

    此刻都关着,严丝合缝,即便有人想要从门缝偷看,也什么都看不到。

    那么,如果要能够看到鹿丘白的话。

    ——他就只能,混在工作人员中!

    几乎是下一秒,一道人影猛地从舞台上的人群中,飞快地向着大门跑去。

    但触手的动作比他更快,巨大的章鱼用自己的肢体填满整个空间,像古树的根系牢牢将入口锁住!

    那人气喘着后退一步,面对着被牢牢把守的大门,背后是无数枪械瞄准的红点。

    他肩膀一卸,举起双手,口中发出一声笑来——

    “哎呀。”

    “被你抓到了啊。”

    第108章 【怠惰】

    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普通、中庸,丢在人群里,引不起任何关注。

    而现在,他被对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包围,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看向鹿丘白。

    鹿丘白不躲不避,直接迎了上去。

    “当心点,”【狙击手】说,“他也被催眠了。”

    鹿丘白点点头,与男人明显没有焦距的双目对视,似乎要透过他看到背后那个真正操纵着他的【Eden】。

    就在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男人的视线陡然变了,那种不加掩饰的探究像融化的糖结成丝,粘腻地挂在鹿丘白脸上,就像在看一件杰出的作品。

    甚至,还有几分慈父的怜爱。

    “苏衔青是一个优秀的研究员,”男人说,“猜猜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杀了她?”

    “别听他胡说八道。”【狙击手】说,手枪已经对准了男人的胸膛。

    男人咧嘴一笑,活似一个僵硬的牵线木偶,按照自己设定的程序开口:“因为你啊。”

    “你违反了我们的游戏规则。我说过,只能你一个人来见我——可你带来了别的东西。”

    说着他看向戚言州,眼底充斥着鄙夷。

    与完美的鹿丘白相比,祂就像看不上眼的废品。

    “你太不听话了,我的孩子,为了惩罚你,我杀死了苏衔青。”他说。

    “但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杀她呢?”

    他的话音像经过处理一样自带混响,仿佛用牙线弹着地面的灰尘,很明显,是想要刺激鹿丘白。

    【狙击手】不免担忧地蹙起眉,虽然鹿丘白此刻看起来无比正常,但她没有忘记对方正处于崩溃边缘,轻飘飘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她惊讶的是,男人的话音落下,鹿丘白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他的眼中闪烁着让人心惊的冷漠,语气却格外镇静,镇静得就像将情感生生从身体上剥离。

    “苏衔青会死,是因为你。”他苍白的脸上扯开一个没有起伏的笑容,“该被惩罚的人、该偿命的人,是你。”

    “你该死。……听见了吗,我说你该死!”

    话音落下。

    ——轰!!

    整座礼堂的黑暗都在瞬间有了生命,黑暗睁开眼睛,猩红的视线坠落在男人身上。

    下一刻,只听“咻”的一声,一枚瞄准镜被精准投掷到男人身上,【狙击手】向前抬起手臂,一只手比作手枪——

    砰!!

    无形的子弹从她指尖飞出,精准洞穿男人的膝盖!

    紧接着,她快步向前,一拳揍在男人面门!瞬间打碎他数颗门牙。

    【狙击手】从男人满是血的口腔里抠出一颗药丸:“幸好动得及时,否则他只要一咬破这颗药,人就会在几秒之内死亡。把他带回去,打电话给【催眠师】,让他过来加班。”

    “明白!”工作人员前去打开大门。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监测器的警报声突然催命一般响起!

    突然的异变让所有人不敢妄动,甚至有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戚言州。

    鹿丘白的大脑飞速转动,下一秒就听见他大吼一声:“拦住他!”

    触手飞快地向着门口的工作人员袭去,然而在被抓住的瞬间,那人的身躯忽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拉长,像一根被擀开的面条,众人只看到他空洞无神的双目,和脸上平和的微笑。

    他一头撞开了门!

    ——门外一片漆黑。

    到了深夜,精神卫生中心就会熄灯。

    似乎有病人的叹息和喃喃自语正在响起。

    但很快又发现不是。

    那是一种更频繁的、频率更高的声音。

    不是从地上。

    而是天上。

    鹿丘白愕然抬头——

    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缝隙。

    就像一颗正在做噩梦的眼球,缝隙不断颤抖、翕动,看见这道缝隙的刹那,冷汗就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脊背。

    黑暗在缝隙周遭蔓延,接收到鹿丘白视线的刹那,天空开始融化,黑暗变成粘稠的水滴落下来,像倒流的墨水。

    原来天幕的漆黑并不是因为夜色深沉,而是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侵吞殆尽。

    倏尔——

    缝隙睁开了眼睛。

    一颗猩红的、野兽的眼瞳,空荡而虚无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着谁。

    被它的视线注意到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倒地。

    悄无声息地陷入沉睡。

    然后,它看到了人群中的鹿丘白。

    原本虚无的眼里,陡然亮起了光。

    那光变得迫切、繁盛,像银河间躺满晨星,又像是钟摆正在摇晃。

    它热切地注视着鹿丘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它喜欢他,为他沉迷。

    在意识变得模糊之前,鹿丘白先一步咬破舌尖,摸向腰侧的钥匙,想要解开戚言州的项圈。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肩膀被人猛地一撞,旋即腰侧就是一空。

    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抢走了钥匙,蹦蹦跳跳跑向礼堂之外。

    “你……”

    哪里来的孩子?!

    至少刚刚,这里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鹿丘白追了两步,铺天盖地的恍惚席卷过来。

    他脚下一软,彻底地晕倒过去。

    猩红的眼球高悬于空,微微转动,目之所及的所有活物,全部陷入沉睡。

    很快,整个精神卫生中心所在的街区,都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原地,身下滂沱的黑暗,将地面划为自己的领地。

    戚言州站在原地,怀抱着昏睡过去的青年,触手在祂的身下翻滚,却由于脖颈上项圈的限制,而无法得到解放。

    猩红眼球的目光落在祂的身上。

    顶级污染体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往往不会选择争斗,因为如果想要吞噬对方,就只能先进入对方的磁场,而这势必会让自身的力量受到限制,无异于自投罗网。

    所以眼球的目光充满了挑衅。

    它认为戚言州不会进入污染磁场。

    但戚言州几乎没有犹豫。

    祂驱使着触手搭建一个柔软的窝,缓慢地盘坐下来,让鹿丘白得以舒服地躺在祂的怀里。

    紧接着祂就闭上眼睛,主动降低自己的污染,刹那间——

    杀入了污染磁场!

    ……

    与此同时,西京首都机场内,停着两架飞机。

    一架来自观海市,坐着西尼姆收容所所长黎漾。

    一架来自伯特利,坐着伯特利收容所所长亚瑟。

    “人呢?”亚瑟大踏步向黎漾走来,气势汹汹如一头黑豹。

    黎漾理都不理,直接迈步走开,坐进收容所专车:“我的飞机比你晚一分钟降落。”

    工作人员作势要关门,然而亚瑟一把将门拉开,强行和黎漾坐上同一辆车。

    黎漾看了他一眼,默许:“开车,去精神卫生中心。”

    行车的过程中,很是安静。

    司机汗流浃背,身后坐着两个灯塔主理人,低沉的气压比上公开课班主任和校长都坐在自己身后还要恐怖。

    过了一会,亚瑟率先开口:“梅塔特隆大人说了,【疗愈师】需要参与到【怠惰】的收容工作中,伯特利专机已经在西尼姆上空待命,待会我就直接把他带走了。”

    黎漾摩挲着扳指,一颗碧绿玉戒,被磨得油润发亮。

    闻言,他冷笑一声:“我会亲自送他去伯特利,不劳你费心。”

    亚瑟:“你打算进入【怠惰】的污染磁场?”

    黎漾反问:“你不打算?”

    亚瑟五官紧绷,每一句话都与命令有关:“梅塔特隆大人命令我保护【疗愈师】的安全。”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司机差点把油门踩成刹车。

    堂堂伯特利收容所所长,十二灯塔主理人之一,竟然要去当保镖?

    早就听说【疗愈师】是个奇人,现在看来还不止一点点“奇”了。

    不过他很快就没时间去惊叹这些。

    “——卧槽!”司机一脚踩下刹车,“这是什么情况?前方发生连环车祸了么?”

    只见道路中央横七竖八躺着许多辆车,其中有侧翻的,也有直接一百八十度翻转的,不断有引擎盖冒出灰烟和火星。

    收容所的工作人员正在指挥拖车将这些车都拖走,看见他们的车,工作人员指了指一个方向。

    司机顺势看过去——

    人行道。

    司机:?

    车行的停止引起了后座两位大佬的注意,亚瑟抬眸看了一眼,道:“他们让你往人行道上开。”

    “不……”司机面露难色,他当然知道是往人行道上开,问题是您看人行道能开车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向黎漾,毕竟这位才是他的顶头上司。

    黎漾道:“开吧。”

    “……”行,开就开。

    司机认命地踩下油门,在剧烈的颠簸中冲上人行道。

    黎漾懒得与亚瑟说话,扭头看向窗外。

    人行道上一片混乱,足见上一辆车从这里开过时,发生了多么紧急的情况。

    黎漾尝试着给鹿丘白发去消息,但并没有收到回复。

    他又打给【狙击手】,同样无人回应。

    他的眉头深深锁起——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鹿丘白和【狙击手】,都失联了。

    但黎漾实在无法相信这种可能性,陪在鹿丘白身边的那个污染体有多强大,黎漾心知肚明。

    如果连这样的污染体都无法保护鹿丘白,那他们遇到的,难道是……

    就在这时,黎漾的心脏猛地咯噔了一下,胸口泛起一股呛咳的感觉。

    宛如心有灵犀一般,身旁的亚瑟,也在同时抬眸看向窗外。

    身为S级收容者,他们感应到了污染体的存在。

    “那是……什么??”

    随着专车越来越靠近精神卫生中心,高楼大厦逐渐稀少,天空得以露出大半面容。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中,那颗硕大的眼球。

    司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疑问,就脑袋一歪,倒在了方向盘上,昏睡过去。

    专车失控地向前方猛冲,车毁人亡之前,黎漾和亚瑟几乎同时打开车门,跳车逃生。

    他们在地上滚了两圈,起身时刻意压低了视线,防止与眼球直接对视。

    前方,地面上,倒着无数收容所的工作人员。

    而四周的街道,安安静静,就像整个城市,都在瞬间陷入沉睡。

    “这种状态……是【怠惰】的能力,”黎漾有一种掐死亚瑟的冲动,冷静如他此刻也忍不住语气严厉,“你不是说【怠惰】还有一个月才会苏醒么?!预计的苏醒地点是天竺!【怠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亚瑟的脸色也很难看,被黎漾劈头盖脸指责,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数据出错了,你没有发现西尼姆的监测站也没有发出警报么?一定是有人动过手脚。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疗愈师】一定是被【怠惰】拉进了污染磁场。把西京封锁起来,赶紧把鱼饵丢入池中!”

    黎漾死死盯着他,半晌气得冷笑了一声。

    很快,十二灯塔都收到了来自西尼姆的紧急调令。

    ——【怠惰苏醒,鱼饵入池】

    第109章 【怠惰】

    “【疗愈师】,【疗愈师】!该死的,快点醒过来!”

    有人正在摇晃自己,大脑因为剧烈的摇晃而变得昏昏沉沉,像晕船的人正好坐上了风暴中的木筏。

    鹿丘白恍惚地睁开眼,只见【狙击手】紧张的神情出现在眼前。

    发现他醒来,【狙击手】松了口气,回手,摸出一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

    “醒了就好。”

    鹿丘白捂着脑袋坐起,迅速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这时他发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与【狙击手】两人。

    “你在找谁?”【狙击手】吐出一个烟圈,“找你的小男朋友?我没看见他。”

    鹿丘白没有否认她的称呼,确认周遭和腰上都没有他的小章鱼后,他压了压眉尾:“……这个污染磁场的主人未必会愿意让祂进来,不过我相信祂一定会进来找我。如果祂进来了,却不在这里,应该是又取代了这里的某个人。”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摸向自己的口袋——

    那里本该放着能够解开戚言州禁制的钥匙,但是现在空无一物。

    果然不是做梦。

    真的有人抢走了他的钥匙!

    那个孩子……

    鹿丘白再次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孩子体型的人。

    见【狙击手】目露疑问,他解释道:“昏迷前,有一个小孩子,偷走了我的钥匙……”

    “小孩子?”【狙击手】想了想,“收容所不会雇佣童工,如果你确定不是错觉,那么这个孩子,大概率是精神卫生中心的人。——不过我更倾向于他不是人。”

    确实。

    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

    “还是说说现状吧,”【狙击手】道,“猜猜我们遇到了哪个污染体?”

    鹿丘白秒答:“【怠惰】。”

    他看过论坛里关于S级污染体【怠惰】的介绍,其苏醒的一大预兆,就是会让附近的人都陷入沉睡。

    即便刚刚遭遇异变时还处于发愣状态,在昏迷的前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眼球的真实身份就是苏醒的【怠惰】。

    “只是【怠惰】每次苏醒都会提前进行预警和防范,这一次……更像是意外。”

    而且看【狙击手】的反应,她也同样始料未及。

    这就很恐怖了。

    这意味着,【Eden】具有随时唤醒S级污染体的能力。

    “所以,【Eden】的目的,是用苏衔青……”提到苏衔青,鹿丘白的呼吸忍不住一颤,死人无法被拽入污染磁场,所以苏衔青不在这里,“抱歉,我是说,用苏衔青,引我来到这里,最终进入【怠惰】的污染磁场。”

    “他们想杀你?”这是【狙击手】的第一反应。

    然而鹿丘白觉得不是:“我觉得他们比较想耍我……开玩笑的,我曾经就是这里的病人,我想,他们是特意邀请我回来看看。”

    他从和【狙击手】交流逐渐变成喃喃自语,嘀咕的内容让【狙击手】表情越来越诡异,似乎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不太正常。

    “但我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已经有十年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引我过来,而不是之前?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在等某个契机……是蝴蝶工厂么?我从蝴蝶那里得知了我是实验体的消息……”

    “等等,”【狙击手】的诧异已经无法掩饰,“你是实验体?”

    鹿丘白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没错,精神卫生中心就是【Eden】的实验室,本来我就打算调查这里的,没想到【Eden】直接把我引过来了。看来他们是想让我知道什么信息,而不是把我灭口。”

    “……”【狙击手】,“你真是一个乐观的小朋友,但是我要提醒你,目前没有人从【怠惰】的污染磁场里活着离开。”

    鹿丘白:“那我就做第一个。”

    说罢,他看向前方的门,他们现在不在礼堂里,而是置身于一个相对狭小的密闭空间内。

    鹿丘白仔细回忆,认为这应该是精神卫生中心的某个忏悔室,将犯错的病人关起来冷静的地方。

    他过去进过很多次。

    鹿丘白顺势向着门的方向走去,【狙击手】在他身后说:“我试过了,这门是从外面锁的,从里面打不开。”

    “……”鹿丘白取下发卡,怼进门缝里,向某个方向转了两圈,又向相反方向转了一圈。

    咔哒一声。

    门开了。

    【狙击手】:“……”

    鹿丘白又把发卡重新别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几乎每天都要被关在这里几个小时,也很快就会掌握撬锁秘诀的。”

    【狙击手】:“谢谢,我就不用了。”

    二人走出去,并没有见到什么恐怖的场景,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尽头,走廊两端则是无数和他们所在房间一样的忏悔室。

    【狙击手】走到一扇门前,贴着门板倾听片刻,猛地飞起一脚,将门哐当踹开。

    踹断了的门锁砸在地上。

    门内门外的空气都停歇了。

    鹿丘白下意识后退两步,他知道【狙击手】是军人,但这一脚的威力简直能踹死一头大象。

    【狙击手】站在门口,影子被拉得很长,滑入门内,一直延伸到坐在地上的男人身前。

    男人抬起头,咧嘴一笑:“哟,领导!这位是?”

    他的目光转向鹿丘白。

    鹿丘白看他的反应,大概也明白过来,对方也是进入污染磁场的收容者,自我介绍道:“我是【疗愈师】。”

    本来只是普通介绍,没想到对方一听到他的代号,眼睛立刻一亮:“你就是咱们的宝贝疙瘩?”

    鹿丘白:“……”啥?

    男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嘻嘻道:“别紧张,毕竟我们这次出任务就是为了保护你,大家私下里叫你小宝贝。”

    走得近了,鹿丘白看到,他的脸上有一道伤痕。

    “可以了【骑士】,别再说了,”【狙击手】面露难色,旋即转眸看向房间里侧,“那是怎么回事?”

    那里还有一道人影,但从他们开始谈话到现在,始终没有动弹,垂着头靠在房间的角落里。

    鹿丘白眉心颦蹙,心中有些不好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骑士】无所谓地耸肩道:“这家伙发现自己进入了【怠惰】的污染磁场后,就自尽了。”

    “……”鹿丘白始料未及,猛地呛咳出声,“咳、咳咳咳……”

    【骑士】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很震惊?放心吧,这样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在【怠惰】手里活下去。现在死了,还能快点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

    【骑士】正准备开口,【狙击手】严厉地打断了他:“够了,别再说了!现在去开门,把其他人也放出来。”

    说着,她走向其他忏悔室,一间一间踹开房门。

    忏悔室内,果然都是收容者。

    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鹿丘白的想象。

    “……当时【怠惰】出现时,精神卫生中心里有这么多人么?”鹿丘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很确定没有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中,竟然还能看到其他人种。

    【骑士】跟在他们身后,双手插兜,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当然没有,这些人都是‘鱼饵’。”

    “鱼饵?”

    【骑士】的面孔笼罩在阴影里,这让鹿丘白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就是用来填饱【怠惰】的人。”

    ——这句话就像一拳正中胸口,鹿丘白一阵胸闷,瞳孔剧烈震颤。

    他完全明白了【骑士】的意思。

    【怠惰】的污染水平上升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再次陷入沉睡。

    收容所已经用这个办法,让【怠惰】沉睡过三次。

    可问题在于,能够让【怠惰】吃饱的污染,注定不会是个小数目。

    这么庞大数量的污染,从哪里来?

    靠收容者的命,填出来的。

    鹿丘白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真的从别人口中验证了猜测,还是感到发自内心的震撼和冰冷。

    “普通人类身上没有污染值,这活只能让收容者来干,哦——也有那种低级的污染体,和被收容的污染体。”【骑士】眯起眼,“总之,等它吃饱了睡着,其他人就会安全。”

    用一群人的命,换更多人活下去。

    划算的买卖。

    【狙击手】差不多把忏悔室的门都打开了,数了数,光是忏悔室里,就有将近三十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收容者。

    监测器可以同时翻译各地的语言,从他国收容者的话里,几人得知,在他们被【怠惰】拽入磁场后不久,收容所收到了紧急通知,告知他们【怠惰】苏醒,而他们则作为这一次的“鱼饵”,进入了污染磁场。

    每次【怠惰】苏醒,十二灯塔都会派出主理人带队,这次与他们一同进入污染磁场的主理人,就是黎漾和亚瑟。

    不少他国收容者,甚至一眼就认出了鹿丘白:“没错,我们还接到了一个任务,就是要保护你。”

    鹿丘白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他很清楚,这次【怠惰】会提前醒来,完全是因为他。

    那么眼前的这些人……

    如果他们无法离开,那就是——

    为他而死的。

    鹿丘白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但表面上他并没有显露出来,而是道:“忏悔室是独立于精神卫生中心主楼的一栋小楼,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先到主楼里去,我知道该怎么走,跟我来。”

    不得不说,污染磁场开在精神卫生中心里,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省去了记忆地图的麻烦。

    “还不知道黎总他们被传送到了哪里,当务之急,是先与他们汇合,然后,想办法找到小七……”鹿丘白在心中暗暗想道,一边带领其他人向大门走去,“……嗯?这是什么东西?”

    忏悔室的主体是一座教堂,鹿丘白此刻正带着众人从礼拜堂的地方过,头顶独特的欧式彩窗将迤逦的月色投映在地上,就像踩在碎钻上行走。

    此时此刻,碎钻却被一道身影吞噬。

    只见大门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手臂张开,手腕被钉在十字架上,头颅则无力地垂下。

    而女人的衣着,与苏衔青,赫然一模一样!

    鹿丘白的身子猛地一僵,虽然他已经竭尽全力装出正常的模样,但心底的痛苦还是瞬间就将他淹没,那种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管,让他无法呼吸。

    直到一声巨响从头顶猛地传来!

    十字架轰然坠落在地!只差一点,就要将鹿丘白压在身下!

    鹿丘白陡然回神,眼前哪里还有苏衔青的身影。

    空空荡荡的十字架上,用刀扎着一张纸条。

    从其他人的表情上看,他们显然并没有看到“苏衔青”,但鹿丘白很清楚,这把刀的位置,恰好就扎在苏衔青的心脏上。

    他走上前去,无视了众人“当心!”的惊呼,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

    鹿丘白的目光对准了纸条。

    上面用血写着——

    “你可以回到那里去,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不要在回忆里待太久,找到异常,然后离开。”

    第110章 【怠惰】

    “找到异常,然后离开?”【骑士】等人也走到他身后,看着他手中的纸条,“听起来像是某种游戏规则。”

    “回忆……异常……”鹿丘白细细研读着纸条上的文字,轻轻摇了摇头,“看来不到主楼,是不会知道这两句话代表什么意思的,我们走吧。”

    说着他就要迈步。

    人群分散又紧凑地走出教堂,鹿丘白福至心灵地扭头——

    在即将合起的教堂门缝间,他看到苏衔青的尸体躺在十字架上,头颅歪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正死死地盯着他看。

    就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鹿丘白匆匆移开目光,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用匕首在自己手腕划了一刀。

    疼痛让他得以短暂地从幻觉中抽离。

    教堂与精神卫生中心主楼之间隔着一个小花园,鹿丘白边走边说:“下午放风的时候,有些精神病人会被安排到这里亲近大自然。”

    众人看向小花园,姹紫嫣红,绿意盎然,但并没有任何自然亲切之感。

    ——花是假花,而花园外,竖起高高的铁栅栏,似乎是怕精神病人脱逃。

    就像一个美丽的监狱。

    天空蒙着一层淡淡的黄,看不出是晨是昏,精神卫生中心的主楼是一栋欧式建筑,窗户做了遮挡,从外看不到内侧。

    “精神卫生中心的门一般都是关着的,现在怎么开着?”鹿丘白的话让众人有些胆战心惊。

    犹豫片刻,他们还是选择走进精神卫生中心,毕竟此刻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而就在最后一个人进门的刹那,大门轰然关上!

    沉重的关门声就像有人在撞击心脏,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鹿医生,你回来啦。”一道和颜悦色的女声从阴影里响起,这个瞬间鹿丘白头皮发麻——这分明是苏衔青的声音!

    紧跟着声音的主人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或者说,她从阴影里凝聚了身形,更加合适。

    白大褂、桃花眼——正是苏衔青!

    年轻了十岁的苏衔青!

    苏衔青走到鹿丘白面前:“鹿医生,怎么这么盯着我看?让你去把犯错的病人从忏悔室带出来,没想到你一去这么久,都快到吃饭的时间了。”

    鹿丘白再一次狠狠划了自己一刀,血倒着灌进袖子里,但这一次痛觉并没能让苏衔青现出原貌。

    他面前的依旧是苏衔青。

    一个称呼他为“鹿医生”的苏衔青。

    “呼……”鹿丘白迅速地调整着情绪,大概对污染磁场分配给自己的身份有了判断,“病人有点多,不过他们都很配合,也真心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苏衔青点点头,没有一点怀疑的样子:“那就好,这样吧,反正时间也不早了,你直接带他们去吃午饭吧,我还有点事,先去忙了。”

    “好。”鹿丘白目送她离开。

    等苏衔青的身影消失,鹿丘白谨慎地看向【狙击手】:“……你刚刚看见的,是……”

    他已经做好了自己再度被幻觉包围的准备,没想到【狙击手】说:“你没看错,我看到的,也是苏衔青。”

    鹿丘白心弦巨震。

    “人死不能复生,”【狙击手】拍拍他的肩膀,“记住这一点,不要被影响。……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鹿丘白打起精神,解释道:“如果被医生认为没有真心忏悔,会重新被关进忏悔室,我刚刚那么说,是防止这种情况发生。……走,我们先去餐厅。”

    身后跟着几十号人,动静不算小,若是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必定会引人注目。

    但这里是精神病院。

    这里的人,说好听点是接受治疗的病人,说难听点,就是疯子。

    所以一群人浩浩荡荡前行,竟然没有引发多大的关注。

    那些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人指着他们大叫“狗!熊!嘿嘿嘿,飞起来!”,也不过是让人一笑置之的疯言疯语。

    等走到靠近食堂的地方,病人就变得更多起来。

    在精神卫生中心,医生、护士和病人共用同一个食堂,这主要是方便医生护士监控病人的状态。

    一股股菜香接连不断涌入鼻腔,鹿丘白看着病人在护士带领下依次排队打饭,竟然生出一股归属感来。

    别人的童年是小区里的秋千和摇摇马,鹿丘白的,却是日复一日乳白的精神病院。

    这一幕太熟悉了,熟悉得无数次在他的梦中重演。

    所以此刻再看见,他一点也不觉得突兀,甚至可以自然地融入进去。

    鹿丘白领着众人到队尾排队。

    墙壁上贴着一张作息表,鹿丘白有意提醒众人:“这是精神卫生中心的作息时间,平时在这里生活,必须严格按照作息时间的规定。这可能是死亡规则。”

    众人于是看向作息时间表。

    总体而言,作息还算健康。

    6.30起床,7.00吃早餐,7.45吃药,8祷告,9查房,10.15发点心,10.30听音乐,11.30吃午餐,服药,12.30午休,14.00发点心,14.30下午康复活动,17吃晚餐,18陆续洗漱,19.30晚餐,21.00服药,21.30祷告后就寝。

    “祷告?”

    鹿丘白点点头:“没错,就是在教堂里的那个……对内,这里是精神病院,对外,则是一个教会疗养院,所有人都要向神祷告。”

    收容者相互看看:“那个神明会不会就是【怠惰】?”

    没人可以给出答案,就连鹿丘白也不行。

    说实话,他对这个神的记忆挺模糊的,印象里他似乎从没有向神祷告过,甚至不知道神长成什么样子。

    鹿丘白的目光在排队打饭的病人中转了一圈:“那是不是黎总?”

    只见队伍前列,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哪怕穿着病号服,也掩饰不住他身上矜贵的气质。

    或者说,有钱的气质。

    注意到鹿丘白的视线,男人转过身——正是黎漾!

    目光相接的刹那,黎漾重重松了口气,旋即指了指角落里的某个位置,意思是等会在那里碰面。

    鹿丘白比了个“OK”。

    这时他发现,黎漾身边还有个人,黑色的皮肤和矫健的身形让他看起来像一头不好惹的豹子——

    【审判长】亚瑟。

    看来“鱼饵”说的没错,这次带队的正是伯特利和西尼姆的主理人。

    但……

    西尼姆的上一任主理人才刚牺牲不久,此刻正需要黎漾坐镇中央。

    伯特利更是十二灯塔的中心。

    就算要派S级收容者安稳人心,梅塔特隆怎么会派这么重要的两个人来呢?

    鹿丘白收回思绪,就快排到他了,他端起餐盘,打了一份饭。

    打饭阿姨似乎与他相熟:“哎呦,鹿医生,阿姨多给你打两块排骨。最近治疗很辛苦吧?”

    鹿丘白敷衍两句,开始套话:“还好,不算辛苦,就是有时候……”

    打饭阿姨自动接话,她似乎对鹿丘白的病人很感兴趣:“阿姨知道,是那个七号病人吧?真不知道院长怎么想的,让你去看顾他……”

    鹿丘白一边陪着笑,一边鼓励阿姨再多说点:“是啊是啊,阿姨我还要一点蔬菜……”

    阿姨在俊美青年灿烂的笑容中打了一大勺蔬菜:“不过也没有办法,毕竟七号病人……哎,上次他的主治医师就被他杀了,鹿医生啊,阿姨真担心你。”

    鹿丘白手一抖。

    等等等等等。

    你说谁被杀了?

    只有他一个人被分配到了“医生”的角色,病人听起来还是整个精神卫生中心最恐怖的病人。

    污染磁场果然在针对他!

    【怠惰】难道很恨他?

    事已至此,鹿丘白也没有办法,深吸一口气,端着菜盘向和黎漾说好的位置走去。

    精神卫生中心的桌子是长桌,鹿丘白与黎漾和亚瑟面对面,其他人坐在他们附近。

    谈话的声音不轻,但由于经常响起病人的大叫和护士的“安静!”,而不容易被注意到。

    鹿丘白坐下后,黎漾先开口问:“没受伤吧?”

    “没有,我很好,”说这话时他手腕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多少有几分货真价实,“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黎漾顿了顿:“目前西京已经全部戒严,收容者悉数到位,其他区域的收容者正在赶来,放心吧。”

    鹿丘白:“……谢谢,对不起。”

    “……嗯?”黎漾敏锐地捕捉到鹿丘白的情绪不对劲,青年的眼底是难以掩饰的低落。

    黎漾的心脏抽了一下,下意识伸出手——

    鹿丘白忽然扭过头,这让黎漾的手恰好擦过他的脸颊,什么也没碰到。

    黎漾紧了紧手掌,收回了手:“怎么了?”

    鹿丘白眼眸微眯,视线在餐厅中转了一圈,就在刚刚,黎漾说话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正在注视自己。

    但当他转过头去,却发现——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没错,就在鹿丘白扭头的刹那,正在吃饭的、不在吃饭的、大喊大叫的、满地乱爬的……

    所有人。

    都瞬间看向了他。

    他们就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保持着自己上一秒的动作,用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直到黎漾问了一句“怎么了”,鹿丘白再一次眨眼——

    餐厅又恢复了正常。

    幻觉么?

    鹿丘白隐隐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好像开始不太稳定。

    虽然现在还能够控制,但如果再这样下去……

    他很快就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又或者,这就是【Eden】想要的效果?

    鹿丘白强迫自己忽略方才的异状,坦诚地对黎漾说道:“坏消息是我觉得我的精神病快要发作了,但好消息是,这里是精神病院,我等下去偷点药吃就行了。”

    “……”整个桌子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颤颤巍巍地问:“这是能偷的吗?”

    这话是在精神状态正常的情况下说出来的么?

    鹿丘白果然陷入沉思,半晌人们听到他醍醐灌顶地说:“对啊,我现在的身份是医生,我可以直接去拿。”

    众人:“……”

    一键查询精神状态。

    唯独黎漾,深深皱起眉头。

    他知道鹿丘白的性子,觉得鹿丘白应该是用玩笑话在掩饰什么。

    但鹿丘白想要强颜欢笑,他也不打算在这么多人面前表达关心,黎漾另起话头:“我们这一行人,是通过我的能力【摇铃】打开了通道,强行进入的污染磁场。但由于【怠惰】是S级污染体,至少目前,不能通过强行打开出口的方式离开。”

    “如果能够将【怠惰】削弱,或许会有机会。这也是我们目前的战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怠惰】。”

    鹿丘白:“嗯……”

    “你们有什么发现么?”眼看着鹿丘白明显走神,黎漾旋即看向【狙击手】。

    【狙击手】拿出那张要求他们找到异常的纸条,交给黎漾。

    “这里的异常具体指的是什么?还有,‘你可以回到那里去’,那里……是指哪里?”纸条在收容者之间传阅,但没人能明确给出答案。

    最后,还是都看向了鹿丘白,这个唯一熟悉精神卫生中心的人。

    鹿丘白什么也没说,收起纸条放进口袋里。

    他的神情很平静,唯独一双杏眼里,闪烁着璀璨的精光。

    这个眼神黎漾很熟悉,这代表着,鹿丘白有主意了。

    就在这时,一阵庄严的钟声从外传入室内,像佛堂里经久不衰的佛号,或是飞鸟掠过云层时,沉默的振翅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进食。

    “什么情况?”亚瑟严肃起来。

    鹿丘白轻轻“嘘”了一声:“要开始祷告了。”

    随着他的话语,有护士推着一尊手臂高的神像,走到餐厅中央。

    这神像与教堂里的一模一样,不过是等比例缩小。

    人们整齐划一地低下头,双手交握抵在胸口,就连最歇斯底里的病人,也显出短暂的安宁与虔诚。

    一片肃穆中,鹿丘白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噪音。

    “【疗愈师】!”亚瑟低声喝道,“你干什么去?”

    黎漾一把摁住他,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让他去。”

    鹿丘白迈步,向着神像走去。

    他的手里攥着一把金属叉子,是起身前,从桌上拿走的餐具。

    他在神像前站定,声音冷静沙哑:“我找到异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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