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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怠惰】

    青年清润的嗓音像夏季空调的风,吹得人心安定下来,反映在现实里,就是再嘈杂的环境,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平时也这样么?”亚瑟堪堪挣开黎漾的手,“挺有个性的。”

    黎漾:“呵。”

    他们暗中交锋的同时,鹿丘白已经正视着神像。

    在他说出“异常”二字的时候,神像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起初只反映在神像的眼部——它石头雕刻的眼球突然向鹿丘白的方向转动。

    紧接着,猩红从眼球深处蔓延,就在鹿丘白的眼前,神像的一只眼睛,变成了【怠惰】的模样。

    【怠惰】注视着他,似乎在等他进一步解释。

    于是鹿丘白道:“为了防止病人用刀叉伤人或自伤,精神卫生中心的餐具,用的都是一次性可降解塑料。”

    他反手把金属叉插进【怠惰】的眼球,每说一个字,就往里多推几寸——

    “但现在我们拿到的,却是金属制品,这就是异常。”

    ——噗呲。

    叉子彻底没入眼球组织。

    但却并没有血液,或是其他任何和液体有关的东西流下。

    鹿丘白垂下手,将黑色皮手套拉得更紧了一些,更显得指节修长纤细。

    和他方才暴力的行径,天差地别。

    亚瑟盯着青年微微蜷曲的五指,不知为何在看到他毫不留情动手的刹那,心脏就开始嘭嘭直跳:“他平时……都这样么?”

    黎漾冷笑:“劝你不要有非分之想,有也轮不到你。”

    他们的对话影响不到鹿丘白,在确认他无法伤害到【怠惰】,但【怠惰】也无法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之后,鹿丘白弯下腰,让自己能够与神像平视。

    他漆黑的杏眼与【怠惰】猩红的眼球对视。

    下一秒,【怠惰】用力地眨动眼睛,金属叉被它的眼皮生生夹断,落在地上。

    “恭喜您提交成功。”突兀的女声响起,推着神像的护士笑容灿烂,眼睛不知何时也变成了红色,“欢迎进入教诲日。”

    ——对了!

    鹿丘白的心情却很平静,他听出【怠惰】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而是要让他们进入下一个日期。

    “果然,”鹿丘白想,“如果这么简单的话,【怠惰】就不会吞噬这么多人命了,但它也没有明说要找到什么样的异常才会离开,这说明这里不止一处异常,很有可能每一天都会出现不同的异常。”

    想到这里,鹿丘白揉了揉头发,眼角余光注意到,在判定异常正确之后,窗外的景色开始暗沉,就像加速了夜晚的来临。

    很快,眼前的餐厅也开始扭曲模糊,包括近在咫尺的其他收容者,面容也不再清晰。

    这种感觉就像,在梦境中,即将醒来。

    ——鹿丘白猛地惊醒,从桌上抬起头。

    一盏水母造型的台灯,散发着微弱的冷黄色的光,照亮了屋内的一切。

    桌子、柜子、电脑、通讯铃……

    是……

    值班室?

    精神卫生中心的值班室。

    墙上仍贴着熟悉的标语——

    【爱、幸福、平安,都是神的祝福。】

    【病人是神的孩子。】

    这是精神卫生中心,或者说,疗养院,对外宣传时惯用的标语。

    这里从内而外,都充斥着浓重的宗教色彩。

    桌上就摆着日历,上面显示今天是周二,也被称作教诲日。

    那个护士也说,“欢迎进入教诲日”,也就是说,异常提交成功之后,他们就会进入下一个日期。

    鹿丘白又仔细观察起值班室,很显然这张桌子是他的办公桌,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午夜时分,整个精神卫生中心都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黎漾他们都是病人,现在应该都在病房里睡觉,”他想,“精神卫生中心晚上都是不接待病人的,但在凌晨四点会安排一次巡逻……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可以补充睡眠。

    但鹿丘白看着桌上的电话,觉得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个预感冒出的下一秒,电话铃剧烈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刺穿黑夜的巨响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刺耳,鹿丘白的眼皮突突直跳,没有选择地接起电话。

    这是他的工作,一旦违反,说不定会触发什么死亡规则。

    电话那头是凄厉的哭嚎,但勉强能辨认出是个活人。

    “救命啊啊啊啊啊救命,3006有病人发疯,他要咬人啊救命啊呜呜呜呜呜我再也不要进污染磁场了——”

    ——还是个收容者。

    鹿丘白迅速披上白大褂,拿起镇静剂,向着对方求救的位置赶去。

    精神卫生中心有电梯,只有工作人员能搭乘,需要刷卡。

    鹿丘白有卡,但幸福家园小区的电梯实在给他留下过分深厚的心理阴影,想了想,鹿丘白果断选择走楼梯。

    三楼不算高,很快就到了现场,每一间病房都安装了最先进的隔音设施,此刻在门外,只能听到些许微弱的动静。

    但打开门后就不一样了。

    刺破耳膜的惨叫迅速响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我不要死啊啊啊啊啊——”

    鹿丘白“唰!”的一下关上了门。

    一道人影疯狂地向他扑来,鹿丘白抬脚欲踹,下一秒对方就直接抱住他的腿。

    鹿丘白:“?”

    原来不是污染体,是求救的收容者。

    收容者死死抱着鹿丘白的腿,就像抱住了救命稻草:“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鹿丘白怎么都扒不下来,只能举着匕首,观察周遭。

    在床上,发现了被束缚带绑起的病人。

    此刻那病人正在疯狂地挣扎着,身体将床铺砸得“砰砰”作响。

    “……”鹿丘白一脚深一脚浅地拖着还在“呜呜呜”的收容者走到病床前,“他动不了,你别怕,先放开我好不好?”

    收容者怯生生看了床一眼:“行,行……”

    总算重获自由,鹿丘白走到病人床边,先拿起病历看了一眼。

    狂躁症,很典型的精神疾病,发病时间多在深夜,病人会充满攻击性,但近期已经有所好转,所以取下了束缚带。

    ……嗯?

    鹿丘白看着绕了好几圈,明显手法生疏的束缚带:“那这是谁绑的?”

    收容者举起了手:“我,我绑的……”

    鹿丘白:“……”

    能够以一己之力把发作状态的狂躁症病人绑起来,喊救命的应该是谁?

    收容者缩得像只鹌鹑:“怎么了?是不是绑得太松了……”

    鹿丘白深吸一口气:“不,绑得很好。已经没事了。”

    收容者不敢置信:“真的吗?”

    鹿丘白点点头:“你把他手腕都绑断了。”

    “……”收容者沉默了一瞬,眼睁睁看着鹿丘白打了一针镇静剂下去,病人两眼一翻,彻底安静了下来。

    “原来这样就行了吗……”他尴尬地笑了笑,总算从地上站了起来,自我介绍道,“我叫苏愿,代号【筑梦师】,能力是窥梦,谢谢你来救我,你是……【疗愈师】吗?”

    【疗愈师】在整个西尼姆都算赫赫有名,鹿丘白认了下来,就看到苏愿的眼睛瞬间亮起,像是非常惊喜的模样。

    鹿丘白不懂,眨了眨眼,将手中的出诊单递给他:“主治医师那一栏你就填鹿丘白,鹿是……”

    除了巡逻,值班医生离开值班室,都要有合理原因,这就导致鹿丘白不得不找个人签字,证明他是在上班而不是摸鱼。

    “填好了!”苏愿很快签好了字。

    鹿丘白一愣,但苏愿没有写错字,也就点点头收起了出诊单。

    “这针镇静剂可以让他一觉睡到天亮,你就放心在这里待着吧,有事打值班室电话。”

    叮嘱完苏愿,鹿丘白又回到了值班室。

    他浅眯了一会,等到四点半,又出门开始巡逻。

    在此期间他已经彻底检查过值班室,只不过鹿丘白对值班室并不熟悉,也无法确认是否存在异常。

    凌晨四点的精神病院,只剩阴冷,好像鬼门大开前最后的寂静。

    偶尔,也能听到病人从睡梦中惊醒,拍打床板、抠挖门缝的声音。

    鹿丘白一概不理,打着手电,一层一层巡逻。

    根据巡逻的要求,鹿丘白要从一号楼梯走到七楼,再从二号楼梯回到一楼的值班室。

    啪嗒,啪嗒,脚步声在回响。

    啪嗒,啪嗒,鹿丘白停下了脚步。

    啪嗒,啪嗒,但是脚步声没有停下。

    鹿丘白的头皮猛地发麻——脚步声是从楼梯下方传来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上楼!

    “唉……”

    鹿丘白听到了叹气声。

    他死死捏着楼梯扶手,汗打湿了掌心。

    他想起来了,精神卫生中心,原本是不让值班医生巡逻的,他们有专门的保安。

    但后来有一天,一个保安在巡逻的时候,被藏在楼道口的病人,用刀砍杀。

    病人拿着他的肠子,在楼道里一层一层地打转,鲜血从最初流淌而下,变成滴落状,最后干涸。

    再后来,有病人说,每晚,都能听到楼道里传来叹息声——

    是那个死去的保安,来巡逻了。

    而保安死亡的楼层,就是……

    鹿丘白将手电筒照射向正前方——

    七层。

    “……”

    如果下方的是死去的保安,那么前方等待他的,就是……

    屠杀保安的病人!

    鹿丘白在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句。

    “唉……”

    叹息声又响了起来。

    不能再犹豫了。

    如果两个都撞上,他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鹿丘白攥紧白大褂里的匕首,猛地压低重心,快步向着七层猛跑而去!

    几乎就在他冲进七层的刹那,耳畔有一道风挥过,鹿丘白向旁侧一闪,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但脸颊立即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鹿丘白不敢停留,继续快步向前。

    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到一张狰狞的笑脸,手舞足蹈地向自己追来。

    幸好他早有准备!

    不然,刚刚那一刀,就不只是划破他的脸颊,而是连着他的整张脸,一起切割下来了!

    鹿丘白屏着一口气,飞快地跑向二号楼梯。

    在他的记忆里,二号楼梯三四层的交界处,有一根放在玻璃保险柜里的□□。

    如果能拿到□□,他的底气就足了很多。

    然而他跑到一半,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紧接着,是惊恐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鹿丘白猛地扭过头去,只见方才还笑容满面的病人,已经跌坐在地,像一只翻不过身的老鳖,四肢并用地后退。

    那惊恐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鹿丘白一头雾水,尝试着逼近一步。

    病人爆发出更加激烈的惨叫,刀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什么情况?”鹿丘白狐疑地用手电筒扫向自己身后,“也没人啊……他看到什么了?鬼?”

    鬼鹿丘白倒是不怕,监测器也没有报警,证明这里也没有出现污染体。

    那会是什么呢?

    手电筒继续在走廊内扫射,鹿丘白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墙上,有一个铭牌,正折射出金属的光。

    【七号病房】。

    他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七号病房的位置。

    而七号病房里关着的,应该就是……

    七号病人!

    鹿丘白立即想到打饭阿姨的话,迅速反应过来,病人害怕的不是他,而是这间病房里的七号病人。

    鹿丘白感到一阵不可思议:“……只是路过七号病人的门口,就能把病人吓成这个样子?他看起来快要吓尿了。……话说回来,七号病人是不是我的病人来着?”

    他在七号病人的房门口驻足片刻。

    想了想,还是没有敲门。

    七号病人看起来是整个精神卫生中心的禁忌存在,但在鹿丘白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这个人的印象。

    也就是说,七号病人的身份,充满着不确定性。

    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鹿丘白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找到他的小章鱼。

    这么想着,鹿丘白垂下手电筒,继续着他的巡逻。

    在他驻足的片刻里,他并没有发现,一双猩红的眸子,从七号病房的锁孔后一闪而过。

    第112章 【怠惰】

    鹿丘白回到值班室,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疼痛。

    他的脸颊被砍了一道豁口,伤口很深,血肉外翻,血根本止不住,滴落在办公桌上,汇成个血泊。

    一般来说,这样深的伤口,需要尽快缝针。

    但这对现在的鹿丘白来说有些奢侈,他没有时间浪费在给自己看病上。

    好在值班室里杂物不少,鹿丘白找了一圈,得偿所愿地找到了订书机。

    酒精喷在订书机上,鹿丘白将订书机对准自己的伤口,毫不犹豫地摁了下去。

    咔哒声很钝。

    订书钉扎入皮肉里,受到阻力,不得不多用一些力气,才能钉到底。

    鹿丘白连眼皮也没眨一下,沿着伤口一路缝合。

    直到最后一根订书钉钉入,鹿丘白手一软,订书机重重砸在桌上。

    剧痛终于追了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呼吸发颤,甚至沾了些哭腔。

    好疼。

    疼死了。

    要是小章鱼在这里就好了。

    鹿丘白趴在桌上喘息了一会,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止痛片,塞进嘴里嚼碎后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止痛片有了效果,还是痛觉神经开始麻木,疼痛稍微缓解一些,鹿丘白就拿着抹布细细擦拭干净地上桌上的血迹。

    没再有什么意外情况,早晨六点半,起床的钟声准时响了起来。

    属于精神病人的一天开始了。

    鹿丘白打开门出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向自己迎面走来。

    苏衔青。

    鹿丘白在苏衔青面前很难保持冷静,即便他很清楚眼前的是个死去的幻影,心脏仍控制不住地抽痛。

    “鹿医生,辛苦你了,”苏衔青和他交接班,“昨晚我的病人状态不太好,我必须在他床边看着他,让你替我多上一天夜班,真是不好意思啦。”

    鹿丘白的瞳孔急速颤抖两下,旋即从不可自持的痛苦中抽离出来,感到自己不可思议的平静:“没关系,你的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并非无目的的寒暄。

    在他的印象里,苏衔青有很多病人,但在精神卫生中心,苏衔青的病人,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自己。

    【怠惰】的污染磁场复刻了精神卫生中心的一切,生活习惯、建筑布置,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会不会,也存在一个“他”?

    过去的、住在精神卫生中心的他。

    然而苏衔青刻意转移了话题:“已经好很多了,话说回来,我今天过来的时候,听到病人们再说,昨天晚上,七号病人又失控了?你没事吧?”

    “……什么?”鹿丘白难掩震惊。

    苏衔青惊讶地捂着嘴,一双美目怀疑地眨了眨:“你不知道?昨晚704的病人死了,死之前把自己的肠子都掏了出来,从七楼一直爬到一楼,肠子就这么拖着……”

    苏衔青的描述很细致,方便想象出那个血淋淋的画面,说完,她谨慎地打量着鹿丘白。

    鹿丘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底却震惊得无以复加。

    704,就是昨晚他遇到的那个手持砍刀的病人。

    他死了。

    而且听苏衔青的说法,是七号病人杀了他。

    “恐怕你今天得去看看七号了,”苏衔青说,“啊,不说了,快吃早餐了,听说今天有你最喜欢的豆浆呢。”

    鹿丘白识相地告辞。

    ——去看看七号?

    婉拒了哈。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来看,七号是这个污染磁场最恐怖的存在,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好。

    而规避与七号正面相遇的办法,只有在见到七号前,找出今天的异常。

    值班室里没有异常,看看餐厅会不会有所发现吧。

    鹿丘白到得很早,他到的时候,餐厅里只有工作人员,没有病人。

    自然而然地,鹿丘白听到了工作人员的攀谈,大多都是在议论做完七号的突然发狂。

    看到他来,工作人员热情地招呼着他:“鹿医生,来来来。今天这么早?”

    鹿丘白走过去,拿了两个包子,道:“昨天我值夜班。”

    “啊哟!那你没遇上七号发狂?”

    “没。”

    “那你运气真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七号发狂时你要是在,说不定还能劝上几句。”

    鹿丘白扯扯嘴角,心想,我自己发起疯来都劝不住我自己,还想让我劝得动别人?

    “话说回来,”鹿丘白强行斩断自己和七号的联系,“前些天我在楼里看到一个孩子,你们知道是谁吗?”

    找到异常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找到那个抢走他钥匙的孩子。

    却没想到,他这么一问,几个工作人员都摇头,很诧异的样子:“我们这里没有孩子啊,鹿医生,你忘记了?”

    没有孩子?

    怎么可能?

    他当年收入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不就是孩子?

    鹿丘白差点扭头就去报异常了,但转念一想,在他还在精神卫生中心的那段日子里,精神卫生中心里,也没有一个叫“七号”的恐怖病人。

    也就是说,现在的时间线,很可能是混乱的。

    鹿丘白忍住了,说:“哦,那我大概是看错了。”

    这么胡乱交流了片刻,病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

    餐厅立刻嘈杂起来。

    精神病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但在精神卫生中心,病人就像听话的猫猫狗狗,偶尔有人胡言乱语,也不会引起大范围的波动。

    置身于精神卫生中心时,鹿丘白只觉得正常,但当自己也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后,鹿丘白才知道,这很不正常。

    精神病人的大脑很复杂,世界在他们眼里是单一的,而精神病人就像一张永远不会停下的机床,直到将世界都涂满自己的色彩为止。

    但在精神卫生中心里,他们就像被拆除了弹簧一样,安静却枯燥。

    鹿丘白在人群里看到了黎漾等人,病人都是按照楼层顺序依次领取早餐,鹿丘白通过这种方法判断出黎漾和亚瑟在同一层,这两人都是一如既往的淡然,领完饭就朝鹿丘白的方向走了过来。

    看到他的脸,黎漾脸色一变:“脸怎么了?”

    鹿丘白轻轻揭过,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昨晚巡逻的时候遇到了病人,已经处理过了,别担心。”

    “……”黎漾盯着那处狰狞伤口,道,“我记得这次有一个能力与治愈相关的收容者进来,待会让他帮你处理一下,以免感染。”

    鹿丘白表示感谢。

    一扭头,又对上亚瑟的目光,亚瑟碧绿的眼眸里映出了不同于审视的神色,竟然有几分欣赏。

    鹿丘白毛骨悚然。

    今天的餐具总算是塑料制品了,亚瑟拿起叉子往桌上压了压,轻压力的塑料叉很快就咯嘣碎掉。

    “没有攻击力,”亚瑟道,“昨天你做得太冒险了,万一举报异常错误,我们所有人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鹿丘白垂着眼帘,用塑料叉把鸡蛋黄碾成烂泥,然后笑着抬起头:“您刚刚说什么?”

    亚瑟:“……”

    他忍住火气,低头把早餐吃完。

    一旁的黎漾目睹全程,唇角始终勾着一抹笑意。

    吃完早餐,还不能离开,护士为每个病人送上调配好的药物,在一旁监视他们吃下去。

    走到鹿丘白这桌,鹿丘白起身道:“给我吧,我看着他们吃下去。”

    护士对鹿丘白观感很好,不如说这个精神卫生中心里的所有工作人员看他都像有一层滤镜,脸颊红红地点头:“好呀,那辛苦你了,鹿医生。”

    把药给鹿丘白时,他还摸了摸鹿丘白的掌心。

    鹿丘白:“……”

    迎着其他人震撼的视线,鹿丘白强压下眼尾抽搐,把药随手放在兜里。

    不辛苦,命苦。

    好像又回到了所有污染体都把他当成小蛋糕的时候。

    虽然黎漾这一桌有鹿丘白可以代为处理药物,但长桌位置有限,其他收容者就没有那么好运,被迫吃下了药物。

    鹿丘白亲眼目睹,心里很是不好受。

    吃完药,昨天的护士又推着神像出现。

    “你们这里每天要祷告几次?”亚瑟眉头紧皱,他的信仰很坚定,并不想向其他的神祷告。

    鹿丘白想了想:“三次,早餐后,午餐前,睡觉前。”

    说话间,护士也开始了自己的开场白:“主赐下光明,于是有了光;主赐下粮食,于是人能够吃饱;主赐下男人和女人,于是他们繁衍,有了人类……”

    “主赐下一切,于是死去;而我们向祂献上一切,于是主得以复活。”

    护士的声音柔和,但随着祷文越来越完全,那原本轻柔的声音,好像从遥远逐渐逼近,就像是贴在耳畔低语。

    低频率的声音钻入耳蜗,在脑中留下无法抹去的回音。

    所有病人齐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众人不得不跟随他们的动作,将自己混入人群。

    沉闷祷告声整齐地响起,他们都在念着同一段祷文。

    鹿丘白惊讶地发现,虽然已经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十年,但这段祷文,依旧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主在第一天诞生,第二天童真,第三天成人,第四天遗忘,第五天衰老,第六天死去,第七天重生。”

    “愿主与我同在。”

    祷告结束于一声“愿主与我同在”,接下来便是早晨的自由活动时间。

    也是属于他们能够自由活动的时间。

    病人的活动区域,仅限于棋牌室、走廊、图书馆,如果天气好,也有可能被带去室外活动,但无论是什么活动,都有工作人员在一旁监视。

    鹿丘白当年由于病情严重,被批准出病房活动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也不是十分熟悉。

    那边,亚瑟和黎漾正在核对搜查点,“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专属档案,趁着自由活动的时间,想办法偷出来看看,把能力和潜行、隐身相关的收容者都集合过来。”

    “【疗愈师】,”亚瑟转眸,“你打算去哪?如果没有特殊需求,你就跟着我……”

    他的话被另一道声音打断,是方才主导祷告的护士。

    “鹿医生,有个病人需要你送去手术室!”

    亚瑟本就漆黑的脸更加黑了。

    鹿丘白倒是没什么感觉,反正习惯了被污染磁场针对,立刻答应下来。

    被护士分给鹿丘白的病人住在404,生平信息皆不详,病历本上除了个“妄想症”,剩下全都写着“not found”。

    这下真是404not found了。

    鹿丘白被自己的幽默吓了一跳。

    “这个病人要接受彻底的治疗,”护士说,“他运气可真好,等手术之后,他就能恢复正常了。”

    鹿丘白下意识追问:“什么手术?”

    护士嗔怪地看他一眼:“鹿医生就知道打趣人,我哪知道这些呀,我又不是医生。好了好了,你快去吧,手术室在六楼走到底。”

    鹿丘白笑笑,推着病床就往外走。

    他躺过好几次手术台,即便护士不说,他也能找到手术室在哪。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所谓的“恢复正常”的手术。

    这种手术真的可能存在么?

    就在这时,鹿丘白感受到一道视线,粘稠地落在自己脸上。

    他低下头,恰好与床上的404病人对上了视线。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视线。

    崇拜、虔诚、甚至还有难以忽视的爱.欲。

    第113章 【怠惰】

    鹿丘白因这注视而毛骨悚然。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与病人对上视线的刹那,一直安静的病人,竟然猛地从床单下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病人抓得很紧,五指像手铐一般锁住了鹿丘白,嘴里大喊:“主!主,主啊,你终于来了,请你救赎我,请你——”

    “……”鹿丘白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开,思绪飞快,干脆反握住对方,“你想得到什么样的救赎?”

    然而病人睁大眼睛看着他,下一秒,就被匆匆赶来的护士,推进一整管的镇静剂。

    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瞳孔瞬间涣散。

    护士笑着看向鹿丘白:“鹿医生你真是的,跟精神病人废什么话呀,他成天看见人就喊‘主’,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诶?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护士的语调变了。

    即便依旧是调笑的语气,但鹿丘白从她眼底看到了试探和恶意。

    不行,不能暴露。

    在污染磁场,必须融入自己的身份里。

    鹿丘白于是堆上笑脸:“但他好像格外喜欢喊我。”

    护士的笑容倏地灿烂起来,看似发自真心:“毕竟鹿医生这么受欢迎呀,话说回来,他还摸了您的手呢,我可以摸摸吗?”

    鹿丘白赶忙推着病床走了。

    被打了镇静剂的病人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只手垂在床边,布满针孔的手腕上缠着一个手环。

    鹿丘白帮他把手臂塞回被窝里,注意到对方手背上有一颗痣。

    他将这点特征暗暗记下,推着病人从电梯到达六楼。

    六楼……尽头。

    不难找,为了防止病人走错路,精神卫生中心的走廊是一条笔直的线。

    此时此刻,鹿丘白就能看到,全副武装的医生,正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鹿丘白没什么犹豫地将病人推过去,却在正准备走进手术间时,被拦了下来。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鹿医生。”

    鹿丘白没有坚持,松开手,目送着病人进入冰冷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亮起。

    【手术中】

    鹿丘白拔腿就向隔壁的病房走去。

    他用自己的卡刷开病房门,此刻病人都在楼下自由活动,病房中空无一人。

    鹿丘白目的明确地走到窗台处,将落地窗抬起,自己侧翻出去——

    窗外有极窄的平台,足够他小心地通过。

    至于鹿丘白为什么会知道。

    当年他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躺着,透过被汗水浸湿的双眸,也曾幻想过翻窗逃离的刹那。

    十年过去,终于能够实践,还有点兴奋。

    鹿丘白踮着脚,像一只维持平衡的猫,小心翼翼地在楼外行走,在房屋的折角处,他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扇窗,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能够看到手术室内的景象。

    玻璃窗很厚,只能隐约听到人的交谈声,但听不清楚具体的词句,除此之外,是电钻“滋滋滋”的转动声。

    没有哪个手术需要用到电钻。

    鹿丘白眉头紧锁,半蹲下.身子,试图透过缝隙看得更加清楚。

    只见手术室内,只有一名医生和四名护士,医生手中握着的正是电钻,正对准病人的头颅,毫不犹豫地钻了上去。

    血肉横飞中,病人理所当然地疯狂挣扎起来,这时护士就会死死摁住他的四肢,用手铐脚铐将病人牢牢锁在病床上。

    医生用手摁住病人的头颅,随着电钻逐渐深入,病人的惨叫变成虚弱的哀嚎,医生又取出一根铁锥,缓慢地从小孔插入病人脑内搅动起来。

    鹿丘白的手用力到发白,眼底爆出根根血丝——

    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这种手术曾经被用来治疗精神病人。

    接受过手术的人,会变得温和、没有攻击性,就像没有情绪的牵线木偶。

    但这其实是因为破坏了大脑结构所致。

    早在很多年之前,这种手术就因为非人的残酷,而被停用了。

    鹿丘白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再次看到这种惨无人道的手术。

    而手术的对象,竟然就是精神卫生中心里的病人!

    这就是护士说的彻底康复?

    鹿丘白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头颅,想要寻找有没有手术的痕迹。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一顿。

    ——他听到了窗户移动的声音。

    鹿丘白骇然转眸,一声阻拦哑在嗓子里。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爬出来的那扇窗在面前轰然合上!

    巨响瞬间吸引了手术室内几人的注意,鹿丘白听到那名医生疑惑的声音:“哪里来的响声?”

    “好像是窗户那边传来的……”

    “过去看看。”

    脚步声逐渐逼近。

    窗户已经被完全,而就凭医生与他之间的距离,他根本来不及返回,就会被发现!

    而如果什么都不做,万一他们打开窗的话……

    他毫无疑问会跌落下去!

    六楼,必死无疑的高度。

    脚步声近在咫尺。

    医生猛地一把推开窗户。

    护士紧张地举起电钻:“有人吗?”

    医生摇了摇头,窗外空无一人,方才的人影,似乎只是他们加班做手术产生的错觉。

    “既然没有人,那我们赶紧把手术做完吧。”护士说着又重新回到手术台边。

    医生往回走了两步,忽然猛地折过身,双臂支撑着窗台,上半身探出去——

    他狐疑地向上向下张望着,试图找到一丁点他人存在的痕迹。

    “怎么了?”护士又问,“你觉得他爬到楼下去了?”

    医生四处没有看到人,身子爬回室内,道:“也有可能是楼上。”

    护士露出微妙的神色,立即否决道:“不可能的,你忘记楼上是谁的病房了吗?”

    医生一愣。

    旋即,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是啊,那可是七号的房间。”

    ……

    几分钟前,在察觉到医生注定要打开窗户的刹那,鹿丘白就开始寻找脱身的办法。

    虽然隔壁的窗被锁住,但如果在这里换手向下跳的话,有机会落在五楼的平台上,从五楼脱身。

    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值得尝试、也最有可能成功的办法。

    但这一刻,鹿丘白心底燃起一股无法拒绝的冲动——

    到七楼去!

    如果想要活下去,必须到七楼去!

    等到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双手并用,撑上了七楼的平台。

    而就在下一刻,脚下传来医生打开窗户的动静。

    鹿丘白整个人壁虎一样挂在墙上,屏住了呼吸。

    医生和护士的对话尽数落入耳中。

    走了?

    鹿丘白不觉得。

    但如果他们向上看的话……

    也一定会看到躲在这里的他!

    没有办法了。

    只能……搏一把了。

    鹿丘白将半身重量都支在左手,右手屈起,敲响眼前的窗户。

    笃、笃、笃。

    敲击声中,一道缓慢而沉闷的脚步声,逐渐掩盖所有声音,向鹿丘白靠近。

    他看到窗户内映出一道模糊的高大人影,而就在下一秒,窗户被猛地打开!

    一只手攥住鹿丘白的领口,巨力袭来,竟然将他整个人直接拖进了屋内!

    刹那间天旋地转,他被狠狠扔在地上,背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下一秒那只布满针孔的手揪住他,手臂上肌肉隆起,将鹿丘白直接从地面拽了起来!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在昏暗的病房里,强壮的男人死死盯着面前的青年,杀气几乎凝聚出了实体。

    鹿丘白的心脏濒死般拼命跳动,又因为后脑勺重重磕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过了很久才重新聚焦。

    他先是看到男人过长的碎发,遮住了五官,盖下一丛潮湿的阴影。

    皮质项圈锁住男人的脖颈,空洞的锁眼像欲望深渊。

    紧接着,是缠绵全身的绷带,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除了绷带,男人上身没再穿其他衣物,庞硕的胸肌在绷带下起起伏伏,像山的丘壑。

    鹿丘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他能感到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和体温截然相反的滚烫。

    男人没有下一步动作,在看清鹿丘白面容的刹那,他就彻底愣住了,目光控制不住地将眼前的青年舔舐了一遍又一遍。

    好漂亮。

    好喜欢。

    想就这样将这个闯入他巢穴的小猫彻底占有。

    就在男人恍神的刹那,鹿丘白迅速掏出匕首,男人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伸手就要抢夺,混乱中鹿丘白一刀划破自己掌心,旋即匕首被男人一把丢出很远——

    哐当。

    他低头看向身下的青年,短暂的争抢转瞬即逝,青年此刻被他死死摁在身下,正因掌心的血口而龇牙咧嘴地嘶嘶抽气。

    殷红的血喷溅在他素白的脸上,多少显得触目惊心。

    一股浓郁的香味,涌入男人的鼻腔。

    男人重重吞咽了一下,齿根发痒。

    这香味对他有着超出寻常的吸引力,本就不多的理智似乎就要在此刻被榨干。

    他的反应躲不过鹿丘白的眼睛,青年低喘着轻笑,苍白的唇瓣此刻对男人来说似乎有摄心夺魄的吸引力。

    他血肉撕裂的掌心朝着男人伸出,血顺着他白瓷般的手腕灌进袖口里,像握着一串血做的念珠:“想舔吗?”

    他分明无害又弱小,此刻却格外危险且迷人。

    男人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你……”

    鹿丘白仍是笑,勉力从地上支起,掌心不由分说地摁进男人面上。

    甜得发腻的血腥味,肆无忌惮地侵入男人的鼻腔。

    男人面上糊了个血手印,却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反而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将腥甜的血卷入唇腔。

    如神赐的甘霖。

    比想象中的,味道还要更好。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用尖锐的牙齿叼住掌心皮肤,不止是吮吸,鼻尖也在卖力地耸动,几乎要把属于青年的一切气息都抢夺殆尽。

    鹿丘白忍着掌心又麻又疼,另一只手环上祂的脖颈,一边被食用,一边抚摸着男人脑后潮湿的碎发。

    像安抚一条躁动的大狗。

    他应该早点来的,鹿丘白想,七号哪里是他的病人,分明是他的人。

    他的手掌用了些力,让祂能彻底地吞噬自己的味道。

    “乖……乖,就是这样,做得好……”

    第114章 【怠惰】

    在鹿丘白被食用的同时。

    黎漾一行人按照原定计划,在活动区域寻找线索。

    他们最先选择的自然是藏书室。

    精神卫生中心的藏书室就在一楼,餐厅的对面,占地面积很大,书本按照首字母从A-Z排列,足足有上千本。

    这些书大多是童话书籍和心灵鸡汤,不会激发病人攻击性的类型,但同样也枯燥无味。

    而存放病人资料的档案室则在一扇小门后,图书管理员轮流在门前看守,寻常病人根本找不到机会进入。

    但收容者显然不属于寻常病人。

    “【骑士】负责吸引管理员注意力,【透明人】带着人进去,这根红绳你带着,一旦遇到危险,【牵引】会拽你出来。”黎漾压低嗓音,几名收容者聚在他身边,纷纷点头。

    “去吧。”黎漾素来雷厉风行。

    话音落下,【骑士】大摇大摆走到图书馆门口,他的手中出现一把打火机,被他重重摁下。

    打火机的火光像引燃□□的引线,火焰亮起的刹那,巡视中的数名图书管理员同时看向他,眼底闪过辛辣的恨意,好像【骑士】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吸引仇恨,是【骑士】的能力最简单直白的功效。

    当他使用能力之后,就会瞬间成为所有污染体的第一仇恨目标。

    换言之,这群图书管理员,还真的是污染体。

    【骑士】朝图书管理员们比了个中指,紧接着纵身一闪,向着图书馆外跑去。

    图书管理员们像狗看到了肉骨头般疯狂地追着他离开图书馆。

    他们前脚被引开,后脚,【透明人】为首的五名收容者就绑上牵引绳,潜入了档案室。

    【透明人】能够将自己和附近的人变得透明,哪怕监控都无法拍摄到,很适合完成潜入的任务。

    “重点寻找标号为0530的档案。”黎漾叮嘱道。

    亚瑟若有所思:“0530是什么特殊的数字么?”

    黎漾瞥他一眼:“与你无关。”

    这是他和鹿丘白的秘密,黎漾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0530,是鹿丘白的实验编号。

    【透明人】进入后,众人在档案室门口等了半个小时,表情逐渐从平静转为严肃,不安像梅雨季节的风,吹拂着他们的神经。

    “找一份档案要不了那么久,更何况进去的还有搜寻类能力的收容者,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应该在二十分钟前就出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们的不安,下一秒,牵引绳陡然绷直!绳子的另一端激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有谁在激烈地挣扎。

    【牵引】试图收紧绳子,却反而被套住了手腕,伴随着让人牙关发酸的骨骼断裂声,她的手腕被强行折断,紧接着整个人都被往档案室里拖去!

    这一切就像在0.1秒内发生,等众人反应过来,【牵引】又在瞬间倒摔出去,幸好被人群接住,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牵引】的瞳孔因为这陡生异变而魂不守舍,甚至顾不上关注自己断裂的腕骨:“牵引绳……断了……”

    ——A级收容者【牵引】,无论收容者陷入什么让人失去方向的地方,都能够保证用【牵引绳】带他们出来。

    理论上来说,只要【牵引】还活着,牵引绳就永远也不会断。

    可是此刻,牵引绳断了。

    不仅断了,顺着绳索断裂的方位看去,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赫然是——

    一只手。

    一只被咬断的手。

    “这是【透明人】的手,他的中指下面有茧子……”有人认了出来,旋即是更深的恐惧。

    因为除了这只手,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从档案室里出来。

    “全军覆没……这五个人……都是A级收容者啊!”收容者们陷入深深的恐慌中,“A级收容者,半个小时,全部都死了……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怪物……”

    死亡的威胁让许多人萌生退意,黎漾很清楚现在已经不适合再次进入探索。

    他凝望着档案室的大门内侧,里面没有开灯,黑洞洞的,像一张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的嘴,正发出讥讽的笑声。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S级污染磁场的威胁。

    ……

    七楼,七号病房内。

    水声不断。

    血水混着唾液,被布满倒刺的蓝色舌苔卷进口腔,庞大的身躯却只是虚浮地压在怀里,男人的脸上充满着忍耐之色,额角青筋抽动,触手却已经不知克制地卷住了青年的四肢。

    鹿丘白掌心拢着,就像手里装满食物投喂大型犬,只不过此刻的食物是他自己。

    终于,男人停下了舔舐,一双猩红的眼眸,从厚重的额发下认真地注视着他。

    鹿丘白压着祂的后颈,把祂往颈窝里带:“吃饱了?”

    祂餍足地眯起眼,将唇缝里沾染的血迹,也都一点点舔干净。

    吃饱,那当然是没有的,甚至不足半饱。

    如果可以,祂想舔的不止青年的手掌,还有那藏在白大褂下纤细劲瘦的身躯。

    他的全部。

    祂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为什么,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有着无法自持的欲望?

    触手不断地淌落着黏腻浊液,污染青年瓷白的肌肤,就像在美玉上留下一道无法擦拭的污点。

    鹿丘白的手抚在祂脸颊上,动作就像在摸一条大狗:“在想什么?”

    祂猛地攥住鹿丘白的手腕,重重往地上一扣!这个动作让鹿丘白的手臂被迫扭转,发出脱臼的酸牙声。

    青筋瞬间从脖颈上暴起,剧痛让鹿丘白呼吸有些发颤,他明显地看到戚言州的眼里闪过一瞬的挣扎。

    祂刚刚应该想起自己来了。

    可现在,好像又忘记了。

    为什么会这样?

    在竹溪镇里,鹿丘白甚至不需要伤害自己,光凭一颗带着自己气味的水果糖,就能让祂想起自己。

    眼下祂已经喝了这么多血,却仍然没能想起他来。

    鹿丘白眼睁睁看着祂俯身靠近,这是一个相当荒唐的姿势,男人跨在他身上,像一头野兽嗅闻着猎物,体格的差距让祂的阴影就足以将鹿丘白整个人罩在身下。

    戚言州咧开嘴,露出一排细密的鲨鱼牙,祂猛地叼住鹿丘白的脖颈,牙尖立即刺穿皮肉,粗鲁地吮吸起来。

    “……唔!”鹿丘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本能叫嚣着反抗,但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相反,他主动偏过头,将自己的脖颈暴露出来,送到了男人口中。

    “你很……喜欢吧?”鹿丘白气息不稳,笑容却很灿烂,这种深处绝境却志在必得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朵开在淤泥血池里的白骨花。

    男人的吮吸有片刻犹豫,紧接着齿尖咬穿血管,追求更直接的刺激。

    血液的流逝让鹿丘白浑身发冷,他强压下颤抖,语气悠闲:“我这么好的味道,你现在吸干我……就只能品尝一次,而如果你留我一命,就能每天都尝到……”

    男人的吮吸实打实慢了下来,祂眯起眼,想要看穿眼前的青年在打什么算盘。

    鹿丘白抓住机会,道:“我是你的医生。我来见你,理所当然,之后我会每天都来找你,喂你吃饭。”

    戚言州没有动,但鹿丘白知道祂动摇了。

    他循循善诱:“好不好,小七?”

    “……你叫我什么?”

    “小七。”

    “为什么……”戚言州闷声,“这么叫?”

    鹿丘白向来有很多理由:“因为你是七号。”

    因为你是我的小七。

    他的眼睛里透露出这个意思。

    戚言州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咧嘴笑了,鲨鱼牙森然。

    “我今天还没有吃饱。”祂说,重新俯下.身去——

    病房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有人在看我们。”戚言州压着嗓音,期待身下的青年露出紧张的神情。

    鹿丘白确实很紧张,他瞬间翻身坐起,抬起脚,重重踹向戚言州!

    脚掌踹中肋下的刹那,祂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刚刚,他应该是想踹自己胸口的吧?

    明明看起来白兔一样的青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最关键的是,他就这么把自己一脚踹开了?

    好奇怪……

    一点也……不生气……?

    祂快步跟紧,走到门口时,脖颈上的项圈陡然收紧,直流电迅速从项圈蔓延向四肢百骸。

    祂微微皱了皱眉,站在门口,目光如黏着的胶液,死死贴着青年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不见。

    戚言州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噗通噗通。

    跳得好快。

    一脚将小章鱼踹翻在地后,鹿丘白顾不上安抚对方,推开病房门,拔腿就向屋外追去。

    正在偷看的孩子显然吓了一跳,但他跑起来的速度却很快,一溜烟就往楼下窜去。

    “这个恶劣的小子……”鹿丘白已经完全反应过来,恐怕就是这个孩子,趁他在偷看手术过程,故意关上了窗!

    可他不明白,坑害他有什么意义?而且,他早就查过病人名单,精神卫生中心里,确实没有小孩子!

    是【怠惰】?

    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站住!”眼看着孩子向楼下跑去,鹿丘白直接跃出楼梯,从七楼跳到六楼——

    砰——!

    和什么人撞了个满怀。

    鹿丘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从他身边跑走,似乎还看到了对方苍白面颊上灿烂的微笑。

    鹿丘白顾不上被撞痛的身体,当即就要追,底下被他压倒的人痛苦地呻.吟一声:

    “鹿医生……”

    鹿丘白一愕,便是低下头去,与【筑梦师】苏愿对上视线。

    此刻他就像一张印度飞饼被鹿丘白拍在地上,可怜地眨着眼睛:“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这么一耽误,已经看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苏愿坐起,莫名其妙地挠着头:“我,我……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我?”鹿丘白大为震惊,他一直在六七楼,哪里会让苏愿过来见他?

    苏愿也很震惊,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我今天吃完早饭回房间,就发现门缝里被人塞了这个……”

    鹿丘白取过来一看。

    【10.30,六楼一号楼梯间见面,我有线索。】

    这张餐巾纸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但绞丝旁写作一竖一提,是鹿丘白写字的习惯。

    毫无疑问,这就是鹿丘白自己的字迹。

    “我有提前三分钟到的习惯,”苏愿还在摆手解释,试图让鹿丘白相信他,“谁料刚刚站定,鹿医生你就从天而降,话说回来,现在应该是……”

    ——一阵悠扬的教会音乐响了起来。

    苏愿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向鹿丘白。

    只见鹿丘白面沉如水,眉眼中透露出恨极了的冰冷。

    十点半,精神卫生中心会播放赞美诗。

    也就是现在。

    有人模仿他的字迹,引苏愿过来,恰好拦住了他追踪那个孩子的步伐。

    就连时间,也精准到了分钟。

    毫无偏差。

    第115章 【怠惰】

    鹿丘白用力将纸巾撕碎。

    这种平静的发泄让苏愿像被揪住脖子的鸡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为了弥补,他绞尽脑汁地回忆鹿丘白从天而降的前一秒:“我好像看见一个孩子……”

    鹿丘白的眼睛立刻看了过来,苏愿定了定神,手掌抵在自己腰上方一点的位置:“大概这么高,头上好像……绑着绷带。”

    “绷带?”

    “绷带,缠在头上,”苏愿边说边比划,“还沾着血。”

    绷带,沾着血。

    他刚刚目睹了精神卫生中心对病人进行开颅手术,那个孩子的头上就缠了沾血的绷带,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鹿丘白的沉默被苏愿误解成发怒,苏愿猛地滑跪道歉:“对不起!鹿医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但鹿丘白实际只是在思考,突然听到苏愿道歉,他也很紧张:“我没怪你,你别这样,是我们都被算计了,我认为是有人故意伪造了我的字迹……”

    他把自己的猜测告知苏愿,苏愿眨巴着眼:“……啊?鹿医生,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按照你的说法,那个暗中算计我们的人,怎么能够确定我一定会提前赴约……就算这能够碰巧,他怎么能够算准你一定会追出来?”

    这正是这个局的恐怖之处。

    因为前后哪怕偏差一秒,都不会达到这么恰好的效果。

    鹿丘白仰天叹息:“要么,这个人有举世无双的强运,就像小说里的气运之子,要么,他对我们的性格,了若指掌。”

    而且这注定不是普通的了解,因为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必须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甚至深交之后,才能够发掘。

    眼看着苏愿脸都绿了,鹿丘白笑笑:“不说这个了,我们下楼吧,去看看黎总他们怎么样了。”

    “好……”苏愿吐出口气,又小心翼翼地问,“鹿医生,你的手臂怎么了?”

    “我……”他这么一问,鹿丘白才后知后觉看向自己的左臂。

    他的手臂被失忆状态的戚言州一扭,直接脱臼了,此刻正无力地垂荡在身侧。

    看上去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但鹿丘白无所谓地摁着关节往里一推,“咔哒”一声接好关节,在苏愿胆战心惊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没事。”

    他们走到一楼图书馆门口,正好碰到了【骑士】,被一群工作人员绑得严严实实,用电击棒压着往病房送。

    鹿丘白顺势拦了下来:“交给我吧。”

    他在精神卫生中心地位似乎很高,说话很有分量。

    工作人员相互看看,提醒他“这个人发病的时候会疯狂挑衅别人说垃圾话,鹿医生你多小心”,就离开了。

    鹿丘白赶紧解开【骑士】的束缚带,【骑士】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骂道:“这群不要脸的,老子都跳到水池里了还追,这下论坛步数要登顶了。”

    紧接着又看向鹿丘白:“被追的是我吧,你怎么也这么狼狈?……这位是?”

    他眯着眼的时候很像一头狼,苏愿赶忙举手投降:“我是【筑梦师】,B级收容者,您好……”

    “他奶奶的,”【骑士】冷笑一声,“B级收容者也丢进来送死,我还以为他们的底线至少应该是A级。”

    鹿丘白觉得【骑士】的情绪不大对劲,至少他绝对不只是为了苏愿打抱不平。

    不过他没有过多思考这些,黎漾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已经从图书馆出来与他们汇合。

    一问,没能潜入成功。

    “牵引绳断裂后我们又派了一队收容者进去,”亚瑟复述着后续情况,“至少他们在死之前,成功画出了档案室的地图。”

    鹿丘白这才知道,这次的“鱼饵”中有两个能力相互关联的双胞胎收容者,哥哥可以将自己看到和感知到的情况共享给弟弟。

    亚瑟正是利用了这一能力,让弟弟画出了档案室的地图。

    但哥哥已经牺牲在了档案室里。

    鹿丘白不由看向弟弟,他一个人站在队伍最后方,直到被亚瑟呼唤,才缓慢走上前来,将地图交给了鹿丘白。

    “活下去……”鹿丘白从他眼里看不到求生欲,接过地图的同时开口试图宽慰,然而弟弟却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下一秒,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档案室。

    没有人阻拦他,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奔赴死亡。

    “也好,反正没了哥哥,他的能力也无法发挥作用。”半晌,亚瑟收回目光。

    ——然后被鹿丘白一拳砸在脸上。

    砰!!

    亚瑟体型比鹿丘白健壮起码一圈,这一拳没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带给亚瑟的震撼堪比天崩地裂。

    高高在上的伯特利所长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别人当众殴打,更没想到殴打他的竟然是一个看起来小羊羔似的青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你疯了?”

    鹿丘白头也不回就走。

    亚瑟看向黎漾,再一次问出那个问题:“他平时都这样?”

    黎漾皮笑肉不笑:“你是第一个,感恩戴德吧。”

    “……”亚瑟摸了摸唇角的破口,觉得西尼姆的人都有点毛病。

    这一天很快结束,晚餐时分,有来自天竺的收容者发现病房里多出一颗眼球,立即向神像提交异常。

    在“恭喜您提交成功”的提示音中,他们进入了第三日——“安静日”。

    这一天,共牺牲收容者二十三人,总结出死亡规则五条,全部沾满鲜血。

    “死亡规则一,在非祷告时间与神像的眼睛对视。”

    “死亡规则二,祷告时拒绝念诵祷文。”

    “死亡规则三,拒绝接受治疗,这名收容者被带走后没有回来,暂且认为已经死亡。”

    “死亡规则四,接受治疗,这名收容者被发现从高处坠落,暂且认为和治疗有关。”

    “死亡规则五,不能进入档案室,”黎漾拿笔在纸上写着,尤其在规则五上画了个圈,“未必,很有可能是我们没找到正确的进入方法。”

    不得不承认,进入S级污染磁场的,是收容者中最为精英的一批人。

    短短两天,尤其在第一天只进行了不足一小时就结束的情况下,他们实际上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总结出了足足五条死亡规则,这是放在任何一个污染磁场里,都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但代价同样可观。

    “根据历年记录,【怠惰】的污染值大概需要一百名收容者可以填满,但由于情况特殊,这一次我们准备了一百五十人填入污染磁场。”亚瑟道,“七天后如果【怠惰】没有沉睡,会再投入一百人,带队人是【博士】——我不是很想在污染磁场见到他。”

    【博士】,拉冬收容所所长,科学怪人,会对着小白鼠又亲又吻然后一刀剁下脑袋的怪人。

    这里的小白鼠指的是人类。

    不过在场真正见过他的人不多,亚瑟的话得到了有限的应和。

    鹿丘白兴致缺缺地搅动着白粥,心思全在小章鱼身上,昨天他和小章鱼见过的事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主要是因为小章鱼现在的状态很不可控,而他并不相信其他人。

    当然,除了七号病人就是戚言州这件事外,鹿丘白并没有隐瞒其他信息,此时此刻,收容者们正在讨论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姑且认为这是精神卫生中心用来控制病人的一种手段,……【疗愈师】,你之前是这里的病人对吧?”话题自然而然转到鹿丘白身上,“你之前接受过这种手术么?”

    鹿丘白沉吟片刻,诚实地回应:“不记得了。”

    他躺了太多次手术台,根本不可能记得每一次都是为了做什么手术。

    更有甚者,由于手术过程太痛苦,触发了大脑的保护机制,很多次手术结束后,他都忘记了自己还接受过手术的事实。

    鹿丘白的回复显然并不让人满意。

    “忘了?【疗愈师】,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你,愿天父原谅我的冒犯,”说话的是一名拉冬收容者,他虽然嘴上说着冒犯,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鹿丘白看,昨天,他的搭档死在档案室里,“这里是你曾经度过童年的地方,你又是所有收容者里唯一的医生,如果不说这里是【怠惰】的污染磁场,我恐怕会以为这里是你的污染磁场呢。”

    “你想说什么?”鹿丘白忽略了他话里的锋芒,在这里吵架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拉冬收容者一字一句:“我现在怀疑你就是【怠惰】。毕竟污染磁场的主人会伪装成收容者也很常见,更何况是一个S级污染体。”

    【怠惰】的污染磁场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收容者,他们固然做好了以身饲虎的准备,但求生是每一个生命的本能,更不用说这群收容者与他毫无交集,却被迫加上了要保护他的命令,他们怎么能愿意。

    鹿丘白站起来,他的从容不迫出乎了拉冬收容者的预料:“你想怎么验证?该不会只是朝我发泄吧?”

    拉冬收容者下意识退了一步,旋即道:“我记得我们之中有能够翻看记忆的收容者,是谁?”

    “你想看我的记忆?”鹿丘白反应很快,眉心颦蹙。

    他不喜欢将自己的记忆公之于众,尤其里面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触手play。

    但他也没有拒绝。

    见鹿丘白默许,黎漾叫来了苏愿,【筑梦师】的能力让他能够看到所有人的梦境。

    苏愿的脸又开始发绿,哆哆嗦嗦被推到人前。

    一则他有些恐人,被这么多人盯着看他只想要逃跑,二则他实在不愿意翻看鹿丘白的记忆,这种感觉就像鹿丘白是十恶不赦的犯人一样。

    但他也不敢拒绝。

    “对不住了,鹿医生。”苏愿缓缓举起手,掌根抵在鹿丘白眉心,“我就看一点点,我会很轻的。”

    鹿丘白闭上眼睛。

    第116章 【怠惰】

    鹿丘白总算明白苏愿为什么要说自己会很轻的这句话。

    细密刺痛从眉心涌入脑海,一如脑前额叶切除手术里扎入眼眶的锥针。

    疼痛并不是最难忍受的,生理的排斥让针的每一次侵入和搅动都尤为清晰,大脑被层层剥开,就好像食蚁兽正在吮食着脑髓。

    鹿丘白忍得浑身发抖,苍白的指节用力扣紧掌心,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有人不忍地移开目光,但大多数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

    苏愿脸色也很难看,能力结束后小声说道:“好了……看完了。”

    鹿丘白身形摇晃了下,扶着桌角徐徐喘息。

    苏愿赶忙伸手扶住他:“对不起鹿医生对不起……”

    “怎么样?”比起鹿丘白的身体状况,其余人更好奇结果。

    苏愿看看鹿丘白,看看黎漾,又看看亚瑟。

    最后,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在鹿医生的记忆里看到任何和【怠惰】有关的画面。鹿医生是无辜的!”

    “……”拉冬收容者不愿意相信,“不可能,你再看一下……”

    “够了!”亚瑟一掌拍在桌上,制止了这场闹剧,“没完没了了么?时间宝贵,不要再浪费在内讧上了。”

    拉冬收容者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吃完了早饭,今天的搜查工作也布置下来,亚瑟不知为何没有安排鹿丘白工作,可能是不好意思使唤他,恰好鹿丘白也有自己的安排。

    他先是去了一趟404病房,昨天的病人床位已经空了出来,这意味着病人在接受手术后没有回到病房。

    鹿丘白随机抓住一个巡房的护士:“你知道这个床的病人去哪了吗?”

    护士“啊”了一声,笑容满面:“您别逗我了,您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呀。”

    说着她就快步离开了。

    鹿丘白又问了其他几个人,得到的答案都很类似——

    一个他应该知道的地方。

    或者说,一个“医生”应该知道的地方。

    予兮读家

    鹿丘白眉头紧锁,心中很快浮现出一个猜测。

    为了实践他的猜想,鹿丘白叫上苏愿,在精神卫生中心的每一层寻找起来。

    ——因为胆子太小,苏愿也没有被安排任何工作。

    苏愿爬楼爬得汗流浃背:“鹿医生,你在找什么?”

    “……”鹿丘白出口惊人,“停尸间。”

    苏愿:“……”

    他腿一软跪坐在地,连连摆手:“别,别,鹿医生你找别人吧,我不敢啊……”

    停尸间一听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他还想多活几天呢!

    鹿丘白一把揪住他,似笑非笑:“来都来了,再说,你要是不跟着我,谁来证明我的清白?拜托你了,苏愿兄。”

    收容者里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鹿丘白可没忘记,这个污染磁场里有一个会模仿他字迹的污染体。

    再独自行动,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真是长三张嘴也说不清了。

    苏愿抱着走廊栏杆:“不不不不要过来啊——”

    在苏愿的哀嚎里,鹿丘白成功找到了停尸间。

    在他的印象里,精神卫生中心有停尸间,但由于他一直不被允许出门活动,只听说过,却没真正踏足过。

    门口恰好没有人,鹿丘白刷了身份卡进入。

    冰冷的空气从门缝涌出,为了防止尸体腐坏,空调打到三度,二人却穿着单薄的衣物,更加加重了寒意。

    苏愿从进门就开始哆嗦,扒在门口好一会才慢吞吞挪进去,好在停尸间里的尸体都放进了墙上的冷柜里,不用担心出现尸体突然坐起的恐怖画面。

    就在这时,他听到前方的鹿丘白悠悠开口:

    “我还在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就听别人说,停尸间不太平,经常能听到冷柜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

    “有一回,一个保安在停尸间巡逻,忽然断电了,他走到电箱前想要拉起电闸,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他转过头,看见……”

    “冷柜角落里的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一具被冻得僵硬的尸体从里面滑了出来,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说着,鹿丘白停下脚步,在电闸前停下来:“就是这里了。”

    “……”苏愿都快哭了,“鹿医生我求你了你别说了你是我的祖宗……”

    下一秒,只见鹿丘白抬手拉下电闸,黑暗顷刻间笼罩下来。

    苏愿吓得像土拨鼠一般尖叫:“伊呀呀呀呀——”

    黑暗中,鹿丘白一把捂住他的唇瓣,因为凑得很近,苏愿能够看到青年明亮的眼眸。

    青年食指抵着唇,温热的吐息拂在苏愿脸上:“嘘。”

    苏愿不争气地脸红了。

    但很快,他的脸就白了。

    ——咔嚓,咔嚓……

    诡异的动静从身侧的冷柜里传来,虽然微弱,但苏愿还是一下子听出,这就是指甲抓挠的声音!

    一瞬间鹿丘白讲的恐怖故事就钻入脑海,苏愿人都麻了,偏偏鹿丘白还一脸无辜,甚至迈步打算走过去查看。

    “鹿医生……”算我求你了你别去啊啊啊啊……

    鹿丘白倒真的停下脚步。

    他侧过脸,问:“苏愿,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苏愿已经吓到胡言乱语:“鹿医生你是在报复我看了你的记忆吗?给我一个痛快好吗?好的。”

    鹿丘白哑然失笑,不知道这么一个胆小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成为收容者。

    他拍了拍苏愿的肩膀,兀自朝着视线传来的方向走去。

    昨天巡逻时他就有所猜测,为什么过去听到的恐怖故事,会真的在污染磁场里应验?明明时间对不上。

    所以今天进入停尸间时,脑海里自动冒出这么一个故事,鹿丘白就想验证一下,是否所有他过去听闻的关于精神卫生中心的恐怖传闻,都会一一应验。

    ——鹿丘白看到了视线的主人。

    一具尸体。

    它身体朝下,像是从冷柜中爬了出来,面部却转了方向,看着鹿丘白,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鹿丘白记得这张脸,正是404房间的病人,检查一下手掌后,鹿丘白发现了他掌心的茧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被送去接受脑前额叶切除手术后,他死了。

    这不科学。

    脑前额叶切除手术虽然残酷而非人,但预后相对良好,绝对不致命。

    404病人之所以会死,很有可能,是在接受手术后,根本没有得到后续的治疗。

    想了想,鹿丘白走到尸体前,指腹按上尸体的眉骨,掰着尸体的脑袋四处查看。

    目睹这一切的苏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尸体的眼眶处明显能看到创口,鹿丘白盯着尸体脸上的微笑,眉尾压了压。

    “从尸体的创口状态来看,应该在接受手术后不久,他就被丢进了冷柜……”鹿丘白喃喃自语,“那我就猜错了,他不是没有得到预后,而是……手术结束后,就直接被丢进了停尸间。”

    那个时候,病人甚至还活着。

    病人是活活冻死的。

    所以脸上才会呈现出诡异的微笑。

    鹿丘白的手继续在尸体冰冷的肌肤上游走,抚过尸体后颈时,他忽然摸到了一处毛躁的凸起。

    翻开一看,是条形码,四个数字——

    1……0……7……7……

    和蝴蝶工厂里,蝴蝶给他展示的喷码一模一样。

    鹿丘白立即想到自己的编号——0530。

    但鹿丘白并没有被打上编号,而是植入了一个定位器。

    为了验证猜想,鹿丘白又一连打开了几个冷柜,将尸体拉出来检查。

    果不其然,每一个放进冷柜的尸体,都被打上了四位数的记号。

    “这么说来,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鹿丘白在心中思考,“失败的实验体会被打上记号随意丢弃,而成功的实验体,就会清除记忆离开?可他们究竟要我做什么?”

    定了定神,鹿丘白道:“苏愿兄,可以开灯了。”

    黑暗中苏愿“啪”的一下拉起电闸。

    电力重新回到停尸间,就这么短短片刻断电,冷柜的制冷系统罢工,已经有浓稠的尸液从冷柜缝隙里流出,恶臭熏天。

    鹿丘白捂着鼻子:“我们走吧。”

    二人前后离开停尸间,只不过鹿丘白是走的,苏愿则是爬出去的。

    “有什么发现吗,鹿医生?”一直走出很远,还觉得有臭味萦绕在鼻尖,好歹总算能说出完整的话,苏愿颤颤巍巍地问。

    鹿丘白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旋即道:“实验肯定不仅仅是切个脑前额叶这么简单,甚至有可能不是切脑前额叶,话说回来,精神卫生中心的怪谈不止这一个……”

    苏愿扒着他的衣服:“停停,我说停停,小嘴巴闭起来……”

    鹿丘白笑得打鸣。

    不久,赞美诗又响了起来,十点半,鹿丘白打算去见小章鱼。

    他摸了摸脖颈,那里还留着鲨鱼牙咬下的痕迹,像一抹擦不去的刻印。

    昨天黎漾叫了治愈系收容者给他治疗,脸上和掌心的豁口都已经愈合,光洁如初。

    唯独喉间这一点伤口,鹿丘白没告诉收容者,也舍不得被治好。

    戚言州,他的小章鱼。

    这是他们之间的连接。

    鹿丘白委婉地向苏愿表达了自己想要单独行动的意思。

    苏愿看了看空荡荡的楼道,眼底写满了犹豫,最后他可怜巴巴地朝鹿丘白眨眼:“我……”

    鹿丘白懂他在想什么:“我先送你下去。”

    先把苏愿送到安全地方,再一个人去七楼找戚言州。

    自由活动时间,病人们都在一楼,赞美诗不断循环播放,伴随着病人混乱的自言自语,竟有一种一脚踏入哲学论坛的微妙错觉。

    宇宙、天际、银河,这些人类至今未能探寻的秘密,在精神病人眼里,也不过是饭桌上的一颗米粒。

    “所以我很喜欢和精神病人接触。”

    鹿丘白说这话的时候,苏愿又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就惊恐地瞪大眼睛,然后猛地一把,将鹿丘白推到一边!

    鹿丘白猝不及防踉跄几步,腰“砰!”一下撞上桌角才堪堪稳住身形,好在精神病院的桌椅都做了圆弧处理,否则恐怕下半辈子的生活都成问题。

    他讶异地看过去,只见一道人影,直挺挺扑向他原本站立的位置,若非苏愿这一推,他就要被这名病人抱一个满怀。

    此时此刻,那病人发现鹿丘白不见,仓皇地抱头,竟然痛哭起来:“主!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紧接着,他注意到角落里扶桌站立的鹿丘白,迷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主!你在这里,我的主,你在这里……”

    鹿丘白退无可退:“等等,你认错人……”

    病人的嘴里大叫着“主!主!”,跌跌撞撞朝鹿丘白再度冲了过来!

    第117章 【怠惰】

    鹿丘白的目光四处打转,他现在的位置很尴尬,身后是墙,左侧是撞了他腰的椅子,而病人从正前方扑过来,他只能往右侧逃跑。

    但右侧两步距离有一个沙发,如果要绕开沙发,他又不得不转向正面——很容易和病人撞在一起。

    踌躇间,病人脚步一乱,鹿丘白眼睁睁看着他像饭店门口的气球人一样,扭曲着栽倒在地。

    苏愿提着一把□□,浑身上下写满了惊恐:“鹿,鹿医生……”

    顺着鹿丘白的目光,他看到自己手上的□□,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哐当一下把□□丢在地上:“我……”

    鹿丘白的眼角扫到已经有护士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什么话也没说,先快步走到苏愿身边,快速捡起了□□。

    下一秒,护士就赶了过来。

    “鹿医生,怎么回事这是?”

    鹿丘白摇摇头,话也是七分真三分假:“他要袭击我,撞墙上晕过去了。”

    护士:“……”

    “你是说他后腰上的烫伤也是磕的吗?”

    鹿丘白无辜地眨巴眼,像个小羊羔:“我不知道呀。”

    但精神卫生中心的护士却不好骗。

    正是因为他们偏爱鹿丘白,污染体的特质会让他们更想让鹿丘白留下来。

    “……鹿医生,疗养院有疗养院的规矩,就算是你,违反了规矩,我们也……”话说到一半,护士的瞳孔陡然一颤。

    只见眼前的青年,头发变作纯白颜色,一对柔软的羊耳在软发间轻摇,他的话语像诅咒,又像是悦耳的祝福。

    鹿丘白道:“他自己撞的,对吗?”

    ——谎言之舌,对污染体也有效果。

    护士恍惚地点了点头:“啊……对,这病人,真是不省心,总是这样……”

    说着她就要把病人抬走。

    然而鹿丘白拉住了她:“总是这样?他得了什么病?”

    护士仍在谎言之舌的作用下,顺从地开口:“妄想症。”

    妄想症,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但病人扑上来时大喊的“主”,让他变得很不寻常。

    这已经是鹿丘白第二次被病人错认成上帝了。

    404病人死之前,也拽着他的手叫他主。

    “表现症状是?”

    护士:“幻想自己有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说……”

    【我的朋友总有一天会来带我离开,他说我没有病,我们都没有病,他会带我们离开,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会带我们走向自由。】

    护士笑了起来,“噗嗤”一声,眼里全是讥诮:“病人都说自己没病呢,而且,鹿医生,你应该听出来了吧?他说的,分明是慈父的故事……他把慈父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唉,真不知道是虔诚还是不敬呢。”

    慈父,就是精神卫生中心信仰的那个神。

    这时,病人也醒了过来。

    电击器的电流量本就不重,再加上苏愿手抖,病人抽搐了两下,竟然很快恢复神智。

    他从担架上猛地坐起,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他就是我的朋友,他会回来的,他会带我走的,他答应过我的,我在这里等他,我在这里……”

    紧接着他又朝鹿丘白伸出手:“主!主!带我走,带我走!!”

    护士冷冷地推进一管镇静剂,看向鹿丘白时恢复笑脸:“鹿医生别在意,他一直这样。”

    说着,护士就把病人推走了。

    从鹿丘白身边路过时,鹿丘白如有所察地垂眸,只见病人眼中盛满湿润的泪意,努力地睁大眼睛,与鹿丘白对视。

    他的唇瓣翕动着,俨然还是在重复那个字——“主”。

    一直等病人被推着走远,鹿丘白才收回目光。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苏愿:“挺厉害嘛,苏愿兄。”

    苏愿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的来源:“之前那个医生巡房时落下的,顺手的事。”

    “可以送给我吗?”鹿丘白问。

    苏愿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鹿丘白心安理得地把□□揣进怀里。

    和苏愿告别后,鹿丘白从一号楼梯往七楼走。

    还没靠近,就听到走廊深处,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

    “七号又发狂了,快快快,□□——镇静剂——”

    “□□不见了!”

    “镇静剂——嗷!”

    “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直冲鹿丘白而来!

    鹿丘白暗道不好,下一秒,就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迎面向自己跑来。

    对方显然没想到有人会出现在楼梯口,猝不及防之下,两人直接撞个满怀!

    由于站在楼梯口,被这么一撞,鹿丘白当即向后仰倒,但他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天花板,而是火山喷发般饱满的……胸肌。

    “……”死而无憾了。

    天旋地转。

    等医生护士匆匆赶来,就看到这么一幕——

    单薄的青年跨坐在男人身上,腰腹被男人的手臂紧紧压住而不得不俯身,这让二人间的距离极为接近,青年柔软的长发都与男人纠缠在一起。

    鹿丘白双手撑在男人胸膛处,掌根就是偾张的胸部肌肉,但他难得顾不上揉捏,赶忙伸手去摸小章鱼的后脑勺,直到确认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鹿丘白很惊讶,因为按照他们摔倒的姿势,应该是他与地面亲密接触才对。

    但现在却是戚言州被他压在身下,这意味着,失去记忆的戚言州竟然第一反应还是先保护他,甚至在跌落过程中翻了个身。

    鹿丘白心都化了,他听着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凑近祂的耳畔:“挟持我。”

    他们直直从七楼摔到了六楼半,哪怕是污染体,巨大的冲击还是让祂的眼神一瞬恍惚,而鹿丘白的话更让祂摸不着头脑。

    但疑问的音节还没有出口,青年潮湿的掌心就压住了祂的唇瓣。

    这是一种命令式的动作,被压迫的口鼻间只能存在一种气息,那就是青年身上消毒水的味道。

    戚言州并不讨厌,甚至回过神来,已经猛嗅了两口。

    真奇怪。祂想,本能地用自己给他当肉垫已经不可思议,更不用说此刻被青年这般命令指挥。

    可祂竟然……还想要更多。

    脖颈好痒,栓在皮肉里的项圈似乎扣得更紧了。

    戚言州伸出手,紧紧掐住青年的脖颈。

    鹿丘白的唇角微微掀起一抹笑意,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恐惧,但声音中故意透露出颤抖:“别过来!”

    戚言州的小腹一阵酸。

    青年这幅样子,就像危险而诱惑的毒蝶,实在……太迷人了。

    医生护士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胆战心惊地看着最危险的病人掐着最优秀的医生的脖颈,二人缓慢地从地上站起,病人死死收紧医生的腰肢,像巨蟒缠住了猎物。

    掐住了,却不动,戚言州鼻尖贴着青年的脖颈:“然后呢?”

    鹿丘白勾住祂的衣角,这个角度旁人只以为他是被戚言州束缚了双手,只有戚言州可以看到,青年分明是自己主动把手背在身后。

    可惜祂的手一只掐着青年的脖颈,另一只搂着青年的腰,没有多余的手,可以去锁住青年纤细的手腕。

    戚言州眸色晦暗,祂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很多手才对。

    越来越奇怪了。

    身后的呼吸声突然急促了几分,有什么硬邦邦地抵着自己,鹿丘白心里笑得不行,脸上还是惊恐状,对着医生护士喊:“别过来!我不想死!”

    他的指尖从戚言州的绷带里钻进去,贴着小腹肌肉,勾着绷带一角,用力一拽的同时迈步。

    从旁人视角看,就像是被挟持着前行。

    鹿丘白始终面对着医生护士,直到走回七号病房门口,戚言州“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颇有些气喘。

    鹿丘白拍了拍祂的手:“好了小七,可以松……呃!”

    戚言州不仅没松手,反而搂得更紧。

    他的手臂紧紧压着鹿丘白的小腹,好像要把体内的空气都挤压出来,紧密的窒息感包围着鹿丘白,让他艰难地喘息。

    男人巨蟒一般缠紧怀里的青年,鼻尖压紧青年的脖颈,卖力地嗅闻,留下一连串冰冷的痕迹。

    祂终于忍到了极致,张开嘴,尖锐的鲨鱼牙嵌入青年柔嫩的皮肉,刹那间血水四溅,鹿丘白的腿瞬间一软,被顺理成章地半抱起来。

    男人的腿卡在他腿缝之间,鹿丘白低喘着偏头露出脖颈,掌心贴上祂的额发,像安抚一只躁动的大狗,主动迎合祂的吮吸。

    “小七……”鹿丘白呼吸不稳,血液流逝让他浑身乏力,“为什么要跑?”

    戚言州的吞咽短暂地停下,声音混着血的干涩:“……见你。”

    见我?鹿丘白闷声笑了笑:“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戚言州不说话。

    半晌,鹿丘白听到祂闷闷开口:“……会的。你骗我。”

    鹿丘白一愣:“什么?”

    天地良心,他哪里骗过他的小章鱼了?

    可再追问,戚言州竟然跟他说:“你听错了,我刚刚什么也没说。”

    鹿丘白疑窦丛生,但看着戚言州的脸,还是决定不再多问。

    精神卫生中心很古怪,和其他所有污染磁场不同,这一次的古怪,明显是围绕着他一个人出现的。

    戚言州喝了些他的血,终于将他松开,但松开的范围很有限,鹿丘白在他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又被搂着腰压进了胸膛。

    鼻尖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从绷带下传来。

    鹿丘白表情微变,指尖探入绷带,想要寻找伤口。

    戚言州身上的绷带层层叠叠缠绕,新的叠着旧的,扯起来很困难。

    而且一不留神,就会春光乍泄。

    小章鱼身材太好,完全就是踩在鹿丘白审美上分布的肌肉,鹿丘白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让他捏一个男友,一定会是戚言州这幅模样。

    所以摸着祂的肌肉检查伤口,对鹿丘白来说也是挑战。

    他不得不在心里默念一万遍清心咒,指尖在软弹的肌肉上流连,小心翼翼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寻找血腥味的来源。

    戚言州却显然会错了意。

    祂盯着青年红彤彤的耳廓,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要做吗?在这里?”

    第118章 【怠惰】

    鹿丘白的大脑宕机了。

    “谁,谁教你的?!”还他纯洁无瑕天真可爱的小章鱼!!

    戚言州低下头。

    鹿丘白跟着低下头。

    病房里灯光昏暗,看到轮廓已是勉强,却留下诸多想象空间。

    那毕竟是身高直逼两米的顶级污染体。

    更别说鹿丘白还是见过的,想得格外清晰,脑袋轰一下炸开似的热气上涌。

    但戚言州不止是在看自己而已,掌心还贴上鹿丘白的小腹:“你也有反应。”

    鹿丘白床上的癖好之一就是疼痛,戚言州方才的啃咬暧昧又深情,不像是伤害,倒像是耳鬓厮磨,其中或许也有他习惯了被小章鱼接近的原因,总之鹿医生脑子很正直身体也很诚实。

    鹿丘白的脸更红了,想离戚言州远点,又被抱着不能动弹。

    戚言州上上下下地舔吻他,像找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一双猩红的眸子里兴致盎然。

    鹿丘白被舔得快要把持不住,只能努力捂住祂的口唇,一只手搂着祂腰后,忽然察觉到掌心湿湿的,黏黏的。

    低头一看,果然是蓝色的血。

    鹿丘白立刻就急了,哪里管得上什么反应,绕到戚言州身后,要仔细看看伤口。

    戚言州以为他要躲,也跟着他转,不愿意他离开视线范围。

    两人转了两圈,鹿丘白实在没办法,手指抵着祂的鼻尖:“定。”

    “?”小章鱼听话地站住不动,鹿丘白趁机撩开祂腰后的绷带。

    纵横交错的伤痕,将祂原本青白的皮肤都烫染成黑色,割裂皮肉的豁口不断涌出蓝色血液,又被绷带稀释,变作刺眼的水色。

    鹿丘白心脏丝丝抽痛,他看得出来,这是方才被楼梯划破的伤口。

    偏偏他的小章鱼一声不吭,要不是他发觉,还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止这些,戚言州身上还有无法忽略的电击痕迹,联想起祂逃脱时医生脱口而出的那句“电.击.枪”,就知道过去祂遭受过多少次非人的虐待。

    也是这时,鹿丘白察觉到,污染体本身强大的自愈能力,在这里似乎不起作用了。

    是因为小章鱼失去了记忆么?

    还是因为,他没能解开祂的项圈?

    鹿丘白很愧疚,双手环着戚言州的脖颈:“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这个主动亲近的姿势让祂得到极大的满足,戚言州缓慢地摇头:“不记得。”

    祂的记忆就像是无数黑白碎片,难以拼合出完整的图画,这样无序且重复的日子,一直到鹿丘白的出现,才有了变化。

    戚言州认真地看着眼前眼帘低垂的青年。

    当鹿丘白闯入祂房间的时候,祂第一次看到了色彩。

    这个青年是祂眼中唯一的色彩,而祂不懂得如何将他留下来,在祂的心中,只有死亡能让他们永远在一起。

    不过现在……

    戚言州舔了舔齿尖,将青年残留的血味卷进喉间。

    祂的头颅蹭进青年脖颈间,缓慢收紧了手臂。

    为什么不逃跑呢?祂想,不逃跑,还主动送上门来,那你就是我的了。

    腰间的挤压感让鹿丘白一愣,不知道小章鱼为什么突然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只当做是寻常撒娇:“……乖,乖……”

    正在这时,门外的医生护士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激烈的敲门声响起:“鹿医生!你没事吧?!鹿医生!”

    他们的声音在门板碰撞声中扭曲异化,竟显出几分非人的诡异。

    鹿丘白本不想答话,但他的沉默换来更加激烈的捶门,伴随着刺耳的“滋滋”声。

    鹿丘白立即开口:“我很好!没事了,七号已经安抚好了!”

    他生怕小章鱼再被他们用电.击枪电.击,作势就要去开门。

    手却被死死攥住,戚言州阴沉地盯着他,那个瞬间祂猩红的眼球里写满了疯狂的占有。

    鹿丘白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踮起脚,吻落在祂唇瓣:“……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说完这一句,他抽出手,一把拉开门,又迅速关上,将戚言州的视线连同医生护士的张望一起阻断。

    “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许进入七号病房,”鹿丘白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小章鱼,“祂已经稳定下来了,不要再去刺激祂。”

    鹿丘白的话在精神卫生中心就像圣旨,看得出这些医生护士还有些困惑,但却也都点头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狙击手】和【骑士】正在跟踪苏衔青。

    “所长也是有意思,既然这么在意,为什么不自己跟上来看看?”【骑士】叼着烟,没点燃,假装自己是游荡的病人,视线却锁定在苏衔青的背影上。

    【狙击手】无语地白他一眼:“你也看到了,这些来自各地的收容者各怀鬼胎,早上还差点吵起来,所长需要看住亚瑟这个定时炸弹,除了我们还能谁干?”

    【骑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话又说回来,你觉得所长对鹿医生是不是……”

    “……那我可能要提前祝他失恋快乐了,”【狙击手】笑骂道,“你们男同离老娘远点。”

    “苏衔青动了,快跟上。”

    前方,苏衔青敲开了一间病房。

    【狙击手】和【骑士】躲藏在走廊拐角处,像两只叠在一起的大猫,探出脑袋眯眼盯梢。

    只见病房里走出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点头和苏衔青说了什么,【狙击手】侧耳倾听,复述道:“用过药了,很听话。”

    医生似乎是与苏衔青交接,苏衔青侧身进门,医生就朝着他们躲藏的方向走来。

    【狙击手】手掌比作手枪,对准另一个方向的花盆,激活能力。

    一道只有她能看见的红色激光瞬间打爆花盆!巨响吸引了医生,二人趁此机会转移到病房前。

    走廊里的吵闹似乎难以影响苏衔青,只听病房内,苏衔青的声音很是温柔:“感觉怎么样?”

    一个童稚的嗓音响起,故作坚强的样子:“感觉好一些了,但我还是能看到……怪物,有好多好多怪物。”

    是个孩子?二人对视一眼,继续侧耳偷听。

    苏衔青道:“没事的,那都是幻觉,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孩子似乎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苏衔青笑了起来:“是呀,姐姐会保护你的,所以等会去了手术室,你也要坚强,知道吗?”

    孩子沉默了一会,很是挣扎,半晌才听到他说:“那,这次可以打麻药吗?上次……太疼了,我这次一定乖乖的。”

    苏衔青遗憾地拒绝:“不可以哦,打了麻药,会影响医生的判断,你还想不想好起来了呀?”

    孩子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但他还是接受了现实:“我知道了,我想快点好起来,等我好起来了,我也要成为心理医生,帮助更多人!”

    苏衔青将孩子抱了起来,他们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我们小鹿真是个好孩子。走吧,我们去手术室了。”

    【狙击手】和【骑士】交换个眼神,迅速转移到视线死角地带。

    他们的眼中写满了震惊。

    小鹿?

    哪个小鹿?

    在拯救苏衔青行动前,他们都拿到了鹿丘白和苏衔青两个人的身份信息,自然知道鹿丘白是苏衔青的病人。

    自然而然地,就将“小鹿”与鹿丘白关联在了一起。

    可问题是——

    苏衔青怀里的,分明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鹿丘白?

    真的是鹿丘白么?还是污染磁场欺骗他们的幻影?

    是人,还是污染体?

    “……说实话,”【骑士】摸着胡茬,坦然道,“我真的想看看那个小崽子。”

    虽然和他们的任务无关。

    但小时候的鹿丘白,听起来就很好玩。

    【狙击手】难得没有反驳他,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也挺感兴趣。

    两人又跟着苏衔青追了几步,一直跟到手术室前,想要看看她要让小鹿接受什么手术,忽然听到苏衔青说:“有人跟着我,去把他们抓起来。”

    ——?!

    “卧槽,她怎么发觉的?!”

    这下二人无需再藏,调转脚步,拔腿就跑!

    “走这里!”【狙击手】的能力让她得以避开人群。

    二人在精神卫生中心横冲直撞着,总算成功将身后的医生甩开,【狙击手】颇有些气喘:“这群疯子,真是……到底是怎么被他们发现的?【骑士】——你在看什么呢?”

    只见【骑士】缀在她身后遥远的地方,一改往日嬉皮笑脸,面色凝重地注视着病房内部。

    甚至无视了【狙击手】的发问。

    【狙击手】狐疑地靠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一看——

    病房里躺着一个年轻男人,鼻腔里插着氧气管,胸膛的起伏极其微弱,若非心电图上显示着他还活着,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但雷厉风行的【狙击手】难得没有阻拦【骑士】这看似浪费时间的行为,只是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骑士】一笑:“嘿。原来死了的人,真的会永远留在这里。”

    他的语气听不出悲伤,火星划破空气,【骑士】用力吸了一口烟:“走吧老大。”

    这一天临近尾声,众人依旧没能找到异常。

    结束祈祷后,鹿丘白被安排去洗漱。

    不知为何,他看到【狙击手】悄悄和黎漾说了什么,二人的视线明显落在自己身上,既不避讳他,却也没有告诉他。

    【狙击手】说完,两个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鹿丘白甚至从中看到了些许……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激动。

    鹿丘白眨眨眼,既然他们不说,鹿丘白也就不问。

    他带着自己的洗漱用品,推开其中一间浴室,浴室的构造相当奇怪,正对着一面落地镜。

    “……是哪个自恋狂设计了这个浴室?”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正对着镜子冲洗。

    打开淋浴,温热的水淋在身上,逐渐起了一层薄雾,模糊了镜子里青年的身形。

    但洗着洗着,鹿丘白却觉得,空气越来越冰冷,就好像背上盖着一层湿透的棉被,冷得皮肤起了一层寒栗。

    鹿丘白意识到了不对,眯着眼,手臂伸长,擦去玻璃上的雾气——

    他的背上,趴着一个头发湿透的男人。

    他的身体被拉得极长,下半身拖在地面,水珠从头发滚落,在地面汇成血红色。

    是血。

    是污染体。

    鹿丘白咬着牙,心底一片凛然,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触发了什么死亡规则?

    为什么会被找上?

    ……该死,好冷。

    背部似乎失去了知觉,鹿丘白努力伸出手,要去够可拆卸的淋浴头。

    下一秒。

    镜子里挥过一条猩红触手。

    披头散发的男人被哐!的一下砸扁在地。

    但背上的冰冷并没有就此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束缚着腰肢的手臂,男人苍白的脸蹭进鹿丘白的颈窝,对着镜子里鹿丘白的双眸,偏过头啄吻他的耳廓。

    动作异常温柔,但鹿丘白却透过镜子,看到了祂眼里熊熊燃烧的嫉妒。

    第119章 【怠惰】

    小章鱼就像泡在醋缸子里一样,触手紧紧缠着鹿丘白,好像在后悔自己没有直接把他吃掉。

    青年本就在洗浴,皮肤光滑细腻,祂的触手轻易地就蹭进腿间,湿冷的吐息喷洒在鹿丘白颈侧。

    “……想。”

    低沉沙哑的声音被杀意充盈,但鹿丘白就是从中听到些许委屈。

    人不能拒绝同一个请求两次。

    尤其是面对着小章鱼可怜巴巴又兴致勃勃的眼神。

    鹿丘白可耻地心软了。

    不过他还是打算先检查一下污染体的状态,以防做到一半对方突然复活,成为心理阴影。

    但戚言州显然不愿意。

    鹿丘白的脚只迈出一步,触手就用力卷住他的脚踝,戚言州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拽,一只手就将青年摁在了怀里。

    鹿丘白没有穿鞋,踉跄中一脚踩中触手,瓷白的脚掌像踩进了血里,耳畔蓦地传来一声闷哼。

    ……?

    难道说……

    鹿丘白脚尖蹭了蹭触手,耳畔的呼吸又陡然重了几分,急促地蹭着耳廓。

    哦……原来喜欢这样呀。

    戚言州这回真是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不逗你了,”鹿丘白弯眸笑笑,语气温柔地指引,“这里……看来也没有全部忘记,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祂的一切都和祂一样冰冷,此刻却也好像能被滚烫融化,淋浴的水泼洒下来,带走满地狼狈的痕迹。

    落地镜的雾早就不知道是水蒸气还是灼热的吐息,鹿丘白的掌心压着镜面抹开水痕,恰到好处地将他们的姿态收入眼底。

    后半程,他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用额头抵着镜面,发出持续不断的“砰砰”声。

    祂贪婪地吞噬着他的全部,青年的包容像是恩赐又像是占有,每一声呼吸都让祂难以自持。

    水声持续了很久。

    ……

    沐浴结束,鹿丘白总算有机会,检查被小章鱼一巴掌拍扁的污染体。

    从衣着来看,应该是个病人。

    鹿丘白在巡房时见过他,住在二层监护病房,因为偷偷将药吐进洗手池,被罚去教堂忏悔。

    鹿丘白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是以这种完全脱离“人类”范畴的姿态。

    这似乎是一场因为不幸导致的意外,毕竟鹿丘白选择淋浴间完全随机。

    问题在于,他是怎么从忏悔室,跑到这里来的?

    淋浴间完全封闭,就算是把自己压缩成纸片,也很难在房门反锁的前提下进入。

    而戚言州,又是怎么……

    虽然小章鱼在很久以前就钻过下水道,但鹿丘白确信祂的及时出现不会是巧合。

    戚言州舔了舔鹿丘白脖颈上的齿痕。

    “我通过痕迹能够找到你。”祂说着,齿尖再一次碾磨着脖颈皮肤,将痕迹烙得更深。

    鹿丘白仰着脖子让祂啃,双手环住祂的脖颈:“……你是怎么出来的?”

    “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祂说得很笃定,说完,就有垂首舔舐起来。

    鹿丘白的脸色却瞬间难看了起来,手掌怼着小章鱼的额头不让继续舔,着急着打开浴室门,衣服一套,正想穿鞋,又发现鞋不见踪影。

    门外人声鼎沸。

    鹿丘白推门的手片刻迟疑,等戚言州跟了上来,才一把将门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场狂欢。

    病人游荡在走廊里,或坐地沉思,或相互推搡,禁锢成为通往自由的温床,他们大笑或大哭,就像这一刻自己已与常人无异。

    鹿丘白甚至在某个病人手上看到了自己的鞋。

    被噪声吸引的医生护士急忙赶来,眼里写满了慌乱和意外。

    “现在应该是休息时间!”他们说,“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回去!”

    病人无视了他们,继续自己的旅行,鹿丘白听到戚言州沉沉开口:“现在应该是自由活动时间。”

    鹿丘白几乎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了验证猜想,他又找到几个病人,自然地加入他们的对话。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年轻的医生问,他的双足赤裸着,却不踩在地上,而踩在男人粗壮的触手上,那猩红的眼球警告地盯着病人,充满着杀意。

    病人满怀恶意的眼神收敛,缓缓立正:“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一连问了几个病人,都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鹿丘白在人群中找到了黎漾,后者看到他头发湿着鞋也不穿就到处乱跑,显然十分惊讶:“鹿医生……”

    “黎总,”鹿丘白抓着他,“现在是什么时间?”

    黎漾蹙起眉,丰富的经验让他瞬间意识到了问题:“自由活动时间。你不是?”

    “不是,”鹿丘白答得很快,“是休息时间!我知道异常是什么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让人心惊的光芒,黎漾微微一愣,好像要陷进他的眼睛里去。

    就这片刻,鹿丘白已经拔腿向着自己的办公室跑去。

    医生也要晚间祷告,这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入职要求,所以每个医生的办公室里,也摆放着一尊神像。

    鹿丘白走到神像前,戚言州和黎漾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他看向神像的眼睛,神情平静,一时间竟不知道谁的神情更悲悯一些。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的,神像的眼里睁开一颗红色眼瞳,旋即撑满石塑的眼眶。

    【怠惰】的视线先落在鹿丘白身后的两人身上,瞬间两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恶意,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奇怪的眼神,比起污染体单纯的恶意,更像是咬牙切齿的仇恨。

    不过【怠惰】只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就再次落在鹿丘白脸上,不偏移一毫一寸。

    鹿丘白没有注意到眼球与二人之间的交锋:“异常就是,时间。病人和医生的时间,错位了。”

    在病人的时间线里,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

    但在医生的时间线里,现在应该已经就寝。

    而时间线的交错,就是在鹿丘白进入浴室的片刻完成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污染体会趴在他的背上,这个污染体很可能在自由活动时走进了浴室,然后时间重叠,他们在浴室相遇。

    至于小章鱼……

    没有什么能拦住祂来见他。

    “真是恶劣啊,【怠惰】,”鹿丘白说完,垂下眼帘与【怠惰】对视,“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们永远也发现不了你的时间诡计,大家都会以为出问题的是作息表,而非时间线本身。”

    正因为团队中有身份的区别,鹿丘白才能瞬间意识到时间线的错乱。

    【怠惰】缓缓眨了眨眼,它的眼中充斥着赞赏,好像在看一件伟大的藏品。

    “异常提交成功。欢迎进入团契日。”

    第四天。

    鹿丘白盯着那只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提交成功的欣喜。

    他们提交得太顺利了。

    虽然牺牲了很多收容者,但都是探索期间触发了死亡规则,真正提交异常时,反而没有任何减员。

    如果真的这么顺利,【怠惰】怎么可能吞噬数以千计的收容者?

    鹿丘白心底隐隐不安。

    尤其是白光乍现的刹那,他似乎看到,【怠惰】的眼眸微微弯起——

    它在笑。

    却不是恶意的笑。

    而是童真的。

    鹿丘白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来形容它的眼神,除了“童真”,似乎已经没有语言能够雕琢这样纯粹清澈的情感。

    鹿丘白瞬间就想到那个孩子,拿走他的钥匙,又四处捣乱的孩子。

    他认为那孩子是【怠惰】化身。

    但下一刻,就听到黎漾语焉不详地问:“苏衔青除了你还有别的病人么?”

    鹿丘白先是下意识回复了一句“没有”,又立即意识到黎漾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苏衔青有问题?”

    苏衔青这个名字始终是鹿丘白心底不愿触及的痛苦,哪怕是在危机四伏的污染磁场,明知道苏衔青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依旧尽可能地避免去与她接触,因此将调查苏衔青的权限完全让渡给了黎漾。

    他知道黎漾会去查,但没想到,黎漾查出的结果如利剑指向了他自己。

    “你的意思是,那个孩子是我?”鹿丘白先是一愣,旋即摇头,“不可能,如果是我的话,他有什么理由针对我?”

    “我不知道。”黎漾没有隐瞒自己的怀疑,“所有人都说这里没有孩子,说明就连污染体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很特殊,是我们离开的关键。”

    鹿丘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接近苏衔青,问个清楚。”

    黎漾看着他,不知怎的竟从青年眼中看出几分委屈来,顿了顿,道:“我不是怀疑你……但是鹿医生,有人怀疑你。”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碎纸片来,这些碎纸片都是从完整的纸上撕扯下来,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其上劲秀的字体。

    鹿丘白神情微怔,只听黎漾道:“有人模仿你的字迹,向收容者传递错误信息,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担心。所以我偷偷让【狙击手】他们去跟踪了苏衔青,我想,排除有人能够模仿笔迹的可能性,还有一种可能……”

    “那个孩子,也是你。”

    所以他写的字,也就和鹿丘白一模一样。

    如果说此刻黎漾眼前的鹿丘白是一个善良的小羊羔,那么那个孩子,简直就是天生恶种。

    黎漾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我更倾向于,他是一个恶念的集合体,而不是你本人。”

    鹿丘白没有正面回复。

    但他知道,黎漾只有全心全意相信他,才会把话讲得那么通透。

    那个孩子的存在,就是一根导火索,连接着成堆的炸药,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但鹿丘白怎么也没想到,这雷,会这么快爆炸。

    ——第四天的早晨,晨间祷告结束。

    亚瑟将一张染血的纸片,放在鹿丘白面前。

    “因为纸条的误导,我们已经牺牲了二十名收容者。”他俯下身子,碧绿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鹿丘白,“你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能够不按照时间表自由活动的人,【疗愈师】,我知道你或许无辜,但你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前提下,我有一个提议。”

    “我会派伯特利收容者盯着你,除了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你哪儿也不许去。”

    第120章 【怠惰】

    乍一听亚瑟的话,鹿丘白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

    什么脑回路才能说出这么可笑的提议?

    但环视一圈,长桌周围,除了跟随黎漾的西尼姆收容者,其他收容者看向他的眼神,全都说不上友善。

    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已经将他视作罪魁祸首。

    这本该是巨大的压力,但鹿丘白只是笑了笑。

    “我拒绝。”他用伯特利话说,伯特利语言的发声位置与西尼姆的不同,因此青年温润的嗓音也显得格外冰冷。

    亚瑟猜到他会拒绝,但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铿锵有力,甚至故意选用伯特利语,让他在下属面前下不来台。

    他想说些什么,但鹿丘白比他更快地开口:“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在非活动时间自由活动的人,放弃线索将我锁住,只能让死伤更加惨重。亚瑟先生,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亚瑟的气势并没有减弱,却总有一种矮了青年一头的错觉,眼前的青年不像一头温驯的羔羊,倒想穿着羊皮的狐狸。

    “我们并不仅仅因为纸条就将你禁足,【疗愈师】,你的身边有一个不可控的污染体,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和七号病人混在一起么?”

    昨天时间线重合的时候,和鹿丘白在同一层的人,都看到了他身后的戚言州。

    虽然脖颈上有项圈伪装,但祂身上恐怖的污染浓度,仍让许多人的监测器开始发疯一般报警。

    就连S级收容者亚瑟,也难得地感受到了威胁。

    可他去问黎漾,黎漾却什么也不肯说。

    亚瑟看得出来黎漾的包庇,因此更加怀疑。

    原以为这么说了,鹿丘白就辩无可辩,却没想到他仍是笑着,甚至笑容更加诚恳了些:“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青年其实,隔着长桌,凑到亚瑟耳畔,声音压的很低。

    “你真的觉得,你可以控制住我么?”

    我的身边有如此强大的污染体。

    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控制住我?

    亚瑟的面色瞬间一变,而鹿丘白已经端着盘子离席。

    有人想跟上去,被亚瑟抬手制止:“不,算了,是我欠考虑。”

    他深深凝望着鹿丘白的背影。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一向温顺的羔羊突然咬了饲养人一口。

    但高高在上如亚瑟,竟然也不觉得讨厌。

    他确实很特别,怪不得就连梅塔特隆大人都对他青睐有加。

    这一天行至中午,鹿丘白忽然接到通知,说有一个大慈善家要来精神卫生中心捐款,由于鹿丘白长得细皮嫩肉堪称精神卫生中心的门面,被上头派去接待金主爸爸。

    一查,这位金主爸爸不是别人,赫然就是死去的郑大乾!

    鹿丘白眉心颦蹙,他起初以为他们经历的是精神卫生中心的现在,如今看来很有可能是过去。

    这么一来……

    那个孩子,真的很有可能就是鹿丘白自己。

    但鹿丘白不会承认,一旦承认他身上的嫌疑就会激增。

    按照过往的习惯,有慈善家来精神卫生中心捐款,医生护士会组织病情相对稳定的病人坐在台下当气氛组,污染磁场也很好地继承了形式主义的传统,住在二三层的病人都被安排了座位。

    鹿丘白扫了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苏愿,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好,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

    问了才知道,早上苏愿的舍友突然发狂追着他啃,吓得他一路窜上消防管道不敢下来,直到【骑士】路过才得到解救。

    鹿丘白对他的弹跳力深表佩服。

    “你就别笑话我了鹿医生,真的很恐怖啊,突然就扭曲了,四肢着地追着你……”苏愿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又一顿,“等等,你先说找我做什么?你为什么对着我微笑?”

    鹿丘白托腮微笑,笑容诚恳:“没事没事,就是有一个小事需要你帮忙……”

    苏愿原地就想跑,毕竟那天鹿丘白进停尸间也说得轻描淡写。

    鹿丘白哪里能让他跑了?表情是可怜巴巴,手上力道却大得让苏愿挣脱不开:“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黎总又不在……”

    苏愿还想挣扎:“但是【骑士】和【狙击手】都在啊!”

    鹿丘白吸吸鼻子,为了接待郑大乾,青年特意换了一身白西装,更显得他相貌堂堂又温良无害。

    没有人能在鹿医生的眼神中坚持一秒。

    如果有,那也坚持不到两秒。

    苏愿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松了口,答应了下来。

    “……”苏愿,“啊啊啊啊上贼船了啊啊啊啊……”

    郑大乾贵人事忙,迟了半小时才到,鹿丘白跟着院长下楼迎接。

    从保姆车里下来的郑大乾,正值壮年,却白发横生,但与现实中死在车祸里的那位相比,还是年轻许多。

    听医生护士们说,郑大乾的儿子刚刚去世。

    “……所以,这里果然是过去。”眼前的郑大乾,外貌与鹿丘白在精神卫生中心见过的重合起来。

    确认了这一点关键,他的心情却很难放松。

    因为知晓精神卫生中心过去的人不多,那时的病人有几个还在病院里更加难说,更不用说他们就这么恰好成为了【怠惰】。

    这么看起来亚瑟的怀疑不无道理,既符合知晓精神卫生中心又恰好会出现在污染磁场的只有他一个人,而污染体伪装成收容者或是普通人藏在身边并不罕见。

    鹿丘白有些出神,直到院长唤了他两声,他才重新换上笑容上台。

    俊朗的青年在西装的点缀下更显得文雅清秀,尤其对面坐着个大腹便便满身铜臭味的中年人,聚光灯就像分割奢靡与纯粹的分界线,鹿丘白垂眸吹捧着郑大乾的慷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我们知道,郑大乾先生刚刚痛失爱子……”这段显然不是台本里应该有的,鹿丘白故意加上,完全无视郑大乾骤然一变的面色,“却还是一心慈善事业,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爱子的因素呢?”

    在不知道精神卫生中心的底细之前,鹿丘白还能骗骗自己,郑大乾资助精神卫生中心只是因为爱心泛滥,或者商人需要慈善标榜自己。

    但一旦得知精神卫生中心实际上与【Eden】有关,他们做的人体实验很有可能就是打造污染体,鹿丘白就不得不怀疑郑大乾的动机。

    他的儿子是收容者,他为儿子资助收容所,他一定知道污染体的存在。

    郑大乾一时间没有答话,而是撑开垂朽的眼皮,看向鹿丘白。

    “当然,”他说,“我的儿子很善良,有一片赤诚之心,相信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鹿丘白笑了笑:“那我们也要感谢郑公子。”

    说着,他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雷动中,他的视线落在观众席上。

    似乎看到,在观众席的末位,坐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他的额头缠着绷带,双腿还够不到地面,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台上的光鲜亮丽。

    他是在看郑大乾么?

    还是,在看自己?

    一晃神的功夫,孩子就不见踪影。

    郑大乾的采访已近尾声,他捐赠了百万善款,用于精神病人的治疗。

    鹿丘白代表精神卫生中心与他握手。

    粗糙的、汗腻的手掌,与鹿丘白交握在一起。

    他对上郑大乾的视线,像是没看到对方眼中的恶意:“郑先生,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些问题,想要向您请教。”

    “请您指点指点我,我们去会议室,好么?”

    郑大乾没有说“不好”的自由,鹿丘白不由分说地揽着他,带着人向会议室走去。

    临走前,他向苏愿去了一个眼神。

    苏愿比了一个“OK”的手势,轻手轻脚,拿走了郑大乾的公文包。

    郑大乾的座谈会已经结束了,媒体拍完照片后就被医生护士引走,扮演成精神病人的演员已经就绪,他们所拍摄和看到的都是精神卫生中心为他们精心准备的画面。

    而真正的污泥会被掩藏在雕琢的展品之下,永远不会有人关心和察觉。

    苏愿抱着公文包偷偷溜进厕所,他不知道鹿丘白能拖郑大乾多久,只能尽快看完这些文件,然后将公文包复原。

    郑大乾的公文包里东西太多,苏愿越翻越着急,干脆直接把公文包倒过来,把文件全都倒了出来。

    其中一份文件吸引了苏愿的注意。

    ……【Eden】?

    这个名词苏愿依稀有点印象,他将文件翻开,第一页是一份情况说明。

    【尊敬的郑大乾先生,感谢您加入伊甸园计划(Eden),大洪水终将降临,上帝已死,愿弥赛亚与我们同在。】

    之后林林总总,介绍了许多与【Eden】相关的信息,与鹿丘白猜得一样,精神卫生中心实际是【Eden】在西尼姆的研究院,病人则是受试体,精神卫生中心的人通过各种人体实验改造病人的大脑,想要研究出人类变成污染体的底层逻辑。

    这种实验势必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于是【Eden】瞄准了社会的上层阶级。

    人一旦有了钱,就会追逐别的东西,譬如长生。

    【Eden】承诺,当大洪水降临,世人都将受到清洗,只有加入【Eden】的人,才能够在大洪水中获得永生。

    ——【弥赛亚将血与骨分播给世人,灵与肉成就恩慈,左眼宽容,右眼勤奋,口舌以诚实……】

    苏愿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意识到,“弥赛亚”不是一个象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之后的页面上,【Eden】详细记述了由【弥赛亚】的五官与躯体形成的污染体。

    左眼是金色的,那怪物像是一团血肉组成的狐狸,在层层叠叠糜烂的肉隙中睁开嫉妒的双眼,暂未被投放,时间记录是十五年前。

    ——【Eden】为之取名为【玛门】。

    左眼则是猩红一片,怪物的模样沉入混沌,像一团无法捕捉的迷雾,【祂诞生于人最不堪入目的思念】。

    ——赫然就是【怠惰】。

    粉嫩的舌尖代表谎言,获得它的是一个人面羊身的半兽人,它坐卧在神庙中,竹林摇瑟。

    ——【Eden】说“它被偷走了”,但他们选择“静观其变”,时间是十七年前。

    再往下,还有手、脚、脊椎……

    和心脏。

    苏愿的呼吸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他的手往后翻页,代表【欲望】的怪物即将出现在他的眼前。

    然后,他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

    像是软体动物在瓷砖上爬行,又像是枯槁的手正在丛林间伸出。

    一大片阴影投射在书册上。

    苏愿惊悚地抬起头。

    对上一双冰冷的猩红眼眸。

    他松了口气:“是你啊,鹿……”

    回应他的,是颈椎断裂的声音。

    苏愿的眼睛恐惧地大张着,瞳孔涣散,身体瞬间软了下来。

    那东西将他的尸体丢在一边,身体下蹲,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册。

    缓慢而坚定地撕去了其中一页。

    团成团,扔进了马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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