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有点不对。
苏愿还没有回来。
鹿丘白和郑大乾的聊天已经有些进行不下去了,郑大乾不断地试图结束话题,又被鹿丘白强行续上。
“好了,鹿医生,郑先生要休息。”最后,院长站起,制止了话题发散。
鹿丘白在院长身后抿了抿唇,脸上却是笑容:“是我看到郑先生太激动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您啊,郑先生。”
郑大乾回去拿公文包,鹿丘白胆战心惊地跟在他身后。
公文包仍在原地。
让鹿丘白担忧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但不知为何鹿丘白的心底反而更加不安。
按照他和苏愿的约定,等苏愿将公文包归位,他应该会敲响会议室的门,以此提醒鹿丘白可以结束谈话。
可苏愿并没有。
是遇到什么事,让他来不及提醒?
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可能性了。
但一直到这一天的中午,鹿丘白都没能等来苏愿。
他在巡房时特意拐到了苏愿的病房,自从苏愿的舍友发狂后苏愿就一个人住,胆小怕死的收容者常常缩在病房里不出去。
但苏愿不在。
鹿丘白问了这一层的分管护士,对方也只是说“他去参加完座谈会就没有见到回来。”
鹿丘白的心沉了下来。
午饭时间,他恳请能力为追踪的收容者,帮助他寻找苏愿的踪迹。
收容者给出的地址是会议室楼下的男厕所。
鹿丘白饭也没吃,就赶到了厕所里。
迎面就撞上了清洁工,正拿着拖把拖地。
地面潮湿黏腻,像踩了一脚谁嚼过的口香糖,清洁工朝鹿丘白打招呼:“鹿医生,咋了,来上厕所?”
鹿丘白呼吸急促:“里面有人吗?”
清洁工摇摇头:“没啊,一个人也没有,就是地上有点脏,不知道谁在里面做那事,黏黏糊糊的,我就来打扫一下。”
“……”鹿丘白并不意外自己得到的答案,但清洁工的话让他灵光一闪,“哪里最黏?”
清洁工指了指最后一间:“这里。”
鹿丘白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在清洁工不解的视线中关上门。
隔间不大,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正如清洁工所说,这里的地面相当滑腻,像是洒了润滑液。
也难怪清洁工会觉得有人在这里做事。
鹿丘白在隔间里仔细地搜寻。
既然收容者定位到了这里,说明苏愿一定在这里待过。
甚至,很有可能,这里就是苏愿出事的地方。
但现在地面的痕迹已经被清洁工清扫掉了,鹿丘白只能靠想象,猜测苏愿经历了什么。
如果他是苏愿的话……
偷走公文包后,他为什么会选择躲进厕所?
隔间是单人的,锁上后不会有其他人进来,相对安全。
郑大乾的公文包很厚重,为了方便翻找,苏愿应该会坐在马桶盖上。
鹿丘白顺势坐了下来,抬头观察,发现隔板上端都连接着天花板,下端则连接着地板,头顶只有一个通风管道。
这些隔板都很完整,没有受到外力破坏的痕迹。
这意味着这是一个绝对密闭的空间,且没有东西曾经试图闯入。
而苏愿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失去了踪影。
除了凭空消失,鹿丘白想不到其他可能。
但凭空消失实在是很扯淡。
鹿丘白定了定神,模拟着翻找公文包的动作。
他的思绪飞快发散。
是公文包有问题?
装满文件的公文包其实是污染体,或者说里面的某一份文件是污染体?
也很扯淡。
鹿丘白坐在马桶上沉思,头颅微微扬起,瞪着天花板。
清洁工的声音在隔间外响起:“鹿医生,刚拖了地味大,我开一下排气扇。”
鹿丘白随口应了一声,又猛地从马桶上弹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清洁工被他突如其来的咆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重复:“开一下排气扇?”
“……”鹿丘白的眼中闪烁着惊人的光芒:“对,对!排气扇,就是排气扇!”
清洁工惊疑不定,前一秒还阴沉的青年怎么突然在隔间里大笑起来?他这个瞬间很想要劝劝对方去看看心理医生,然后想起来鹿丘白自己就是心理医生。
下一秒,鹿丘白就直接站到了马桶上!
他一边伸手拆卸通风管道的排气口,一边道:“大爷,您先别开,等我一下。”
大爷:“……”
他目瞪口呆,早就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手掌在触碰到管道内部的刹那,就摸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
鹿丘白捻了捻指尖,透明的粘液拉扯出一道银丝。
整个通风管道里,都布满这种粘液。
“有一个类似蛞蝓的生物从通风管道爬了进来,袭击了苏愿,”鹿丘白心里还原出当时的景象,“从上方袭击,苏愿根本反应不过来……大爷,通风管道通向哪里?”
清洁工听着耳边“砰砰”的声音,猜到鹿丘白是在暴力强拆通风管道,这下他真觉得鹿丘白疯了,一边回答一边慢慢往门口退:“这……通风管道到处都有啊,每一层楼的厕所,还有浴室,病房……”
“那个,鹿医生啊,你要是没啥事我就先走了啊。”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鹿丘白喊了两声没人搭理,耸耸肩无奈失笑。
正如清洁工所说。
通风管道通往每一个地方。
乍一看范围极大,实则不然。
因为通风管道极其狭窄,成年人伸手进去都很勉强。
鹿丘白的手臂在摸索过程中破了皮,而他的手臂在男性中已经算是纤细。
但是,并不是谁都进不去的。
精神卫生中心有关于通风管道的传闻。
曾经有个病人,床位就在通风管道下方,他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觉得有谁躲藏在通风管道里看着自己。
久而久之,病人换上了严重的妄想症,甚至见到通风管道里爬出了一个人,长发垂荡在自己脸上……
哪怕医生和护士一遍一遍告诉他,通风管道无法进人,但陷入偏执的病人根本不信。
终于,有一天,他难以忍受地打开了通风管道的封口。
然后,就此消失。
只是每晚,都有病人说,听到头顶的通风管道有声音,像是……
指甲抠挖着管道。
刺啦,刺啦……
不仅如此,通风管道里吹出的风,还出现了难以忍受的恶臭。
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如果要把尸体捞出来,就要切开病院铺设的管道,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爬了多远,又是死在哪里。
“……最后院方什么也没做,任凭尸体躺在管道里,”鹿丘白喃喃,“会是这个病人变成的污染体么?可他为什么要杀苏愿?”
苏愿是为了帮他才死的,无论如何,鹿丘白一定要把杀了苏愿的污染体找出来。
他不会放过它。
绝不。
就在这时,厕所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
“大爷,你怎么又回来了?”鹿丘白话语刚出口,又顿觉不对。
这道脚步声,比大爷轻巧许多,从门口走到他的隔间门口,对方走了许多步。
——这不是成年人的步间距。
鹿丘白一把打开门,门口的孩子显然没想到他就这么开了门,一时间愣在原地。
鹿丘白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面容,哪怕只有一秒,他也深深震撼:“你……”
下一秒,对方拔腿就跑!
鹿丘白哪能让他跑掉,当即迈步追上去。
照理来说,他是一个成年男人,断不可能跑不过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可孩子一溜烟就跑远,鹿丘白不得不全力奔跑,才堪堪不被甩开。
什么小孩啊!
他小时候能跑这么快吗?!他怎么不知道?!
没错,方才那惊鸿一瞥,鹿丘白终于看清了孩子的样貌。
赫然就是那个年幼的他,十岁左右的模样,还没有长开,但那时他在精神卫生中心过得浑浑噩噩,这个孩子的眼睛却明亮透彻。
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追逐间,他们跑出了病院主楼。
鹿丘白眉心一蹙,这孩子,分明要把他引去教堂!
要去么?
看起来像是鸿门宴,但……
来都来了。
鹿丘白脚步不停,没有片刻犹豫地追着孩子冲进教堂!
教堂门在他进入后轰然合上。
古老悠长的撞钟声响起,却因场地的狭窄而褪去威严,更显刺耳,好像无数人指责鹿丘白的冒失,竟然闯进教堂而不向神献礼。
但很快鹿丘白发现了端倪。
眼前的神像被白布盖起,遮挡了全身,看不清容颜。
鹿丘白常常被逮到教堂忏悔,但他心里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从来没有抬头看过神——
在精神卫生中心的教义里,与神对视,才能将内心的悔过传到给神。
他并不知道神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即便在狂热的教徒中他也始终是冷眼旁观的那一个,而病人的日常祷告使用的神像,面容非常模糊,不存在任何辨识度。
以至于直到再次被【怠惰】拽入污染磁场,鹿丘白才想起来精神卫生中心还有这么个“上帝”。
但此时此刻,被白布蒙起的神像让他产生了怀疑。
……以前,教堂里是有这么一尊神像的么?
鹿丘白想要上前扯开白布,余光却扫到神像旁翕动的阴影。
那孩子扒着神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又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扭头向更深处跑去。
鹿丘白立刻转移了视线,喊了一声:“别跑了!”就再次追了上去。
这一次,分明二人间的距离更加接近,但当孩子拐进忏悔室的方向后,鹿丘白竟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眼前。
精神卫生中心有许多忏悔室,像廉价酒店的房间,拼尽全力挤压空间,只为再多塞几个门板。
……是跑进去了么?
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鹿丘白蹙眉,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孩子故意引他来到这里,总不可能是单纯的戏弄。
鹿丘白推开其中一扇门。
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粒子,证明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踏足。
“……不对劲,”鹿丘白心道,“当时我们进入污染磁场,都是被关在这里,也就是四天前……不可能会堆积这么多灰尘。”
“……这是什么?!”
随着他的视线投向墙壁,只见石壁下方,布满密密麻麻用血写就的字迹。
他蹲下来,眉心蹙着去看。
——放我走。
——放我走。
——我不要在这里!
——有人在吃我!
——放我走!
随着血迹颜色越来越鲜艳,字迹变得越来越癫狂而混乱,写下这些字的人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糟糕,以至于到了疯癫的程度。
鹿丘白的呼吸逐渐沉重,眼底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因为这些字,赫然……
是他的笔迹。
第122章 【怠惰】
鹿丘白后退着离开忏悔室,又紧跟着打开另一扇门。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血腥,就连错乱的语句与表达,也出奇地一致。
写下血字的人一直在重复着“放我走”、“我不要在这里”,看得出来他对忏悔室的一切深恶痛绝。
鹿丘白在墙上发现了许多抓痕和碰撞的痕迹,好像有人曾用指甲抠挖着坚硬的石壁。
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惊人又骇人的可能,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幅画面——
身着病号服的疯子,被关入了忏悔室,他不愿忏悔,嘴里喃喃自语着,用指尖在墙壁上写下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
他写,写,越写越用力、越写越激动,他的嘴里不断发出怪叫,像黑夜枝桠上的乌鸦。
他没有笔,石壁也不是纸,写得太用力了,指甲齐根断裂。
病人惊喜地看着墙上的第一抹颜色、第一道笔划,他的声音终于能被听到,渴求终于能够得到记录。
他的执着呈现在鹿丘白眼前,就是一个个用血写就的字符。
或许是想象与身体联觉,鹿丘白竟觉得指尖发疼,他的指甲从游离线后断裂,劈进甲床里,殷红的血糜烂白肉,成为石壁上一点朱砂。
但再眨眨眼,手掌依旧素白纤细,证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鹿丘白深吸一口气,稳定动摇的心神。
他是有很多精神疾病没错,但他从未被发现有第二人格。
继续走向第三间房,这次血字有了变化。
——带我走。
——回来、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你这个骗子!
——为什么不带我走?
——带我走!!
看起来,似乎是谁与写字的人约定,要带他一起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却最终抛下他独自离开了。
“……离开……”鹿丘白自己就离开了精神卫生中心,他恍惚了一下,按照恐怖片的走向,很有可能他自己分裂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副人格,而离开时副人格被留在了精神卫生中心,“这么想倒是合理了许多。……我呸。”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忏悔室在逐渐影响他,引导着他对自己产生怀疑。
待的越久,影响可能就越深。
但他还不能离开,通过变化的血字,鹿丘白认为自己能够还原这里曾经发生的真相。
这已经是第三扇门了,鹿丘白深吸一口气,走进忏悔室里。
一模一样的陈设总会让他产生自己在原地踏步的错觉,好在石墙上的血字再次发生了变化。
时间线似乎又推移了些。
更加慌乱而惊恐。
——他们出来了!
——救救我!
——为什么丢下我?
——我不要、我不要
——救救我!!
“他们?”从前后文推断,“他们”一定对写下血字的人做了什么,让他不堪忍受而开始求救,“不要?不要什么?”
鹿丘白的视线凝在这一行字上,这段话明显只写了一半,而剩下的内容才是关键。
不要什么?
最浅显的猜测,是不要被关在这里忏悔。
如果再深一步,或许是不要接受人体实验。
那么“他们”又是指谁?
似乎只能是病院的工作人员。
鹿丘白进入下一个房间。
有了先前的经验,鹿丘白习惯性地直接看向石壁,分明墙壁上的字迹和之前并没有区别,他的心里却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好像……哪里不对劲。
暂且将违和感按下不表,他观察起第四面墙上的血字。
——好痛、
——救救我……
——求你回来……
——我好想你……
——别丢下我!
这一次,字迹更加颤抖,扑面而来的压抑让鹿丘白心脏揪紧,就好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正在写下最后的遗言。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原谅了弃他而去的那个人。
鹿丘白心里堵得难受,揉着眉心徐徐呼出一口浊气。
明明不是他,可他为什么会感同身受?为什么会感到难过?
鹿丘白压着心脏喘息片刻,继续推开第五扇门。
他就像一个机械的人,目睹他人的苦难而终究无能为力。
然而当他看清这一面墙上的血字后,鹿丘白的瞳孔陡然震颤,下意识后退一步。
只见那血字,扭曲而歇斯底里,充斥着最露骨的诅咒和恶意,却又带有语言无法形容的偏执,好像一条巨蟒,缓慢地爬上他的身躯,不断缠紧,直到窒息。
——留下来
——留下来!
——不许走、
——我会找到你
——留下来!!!
最后三个感叹号,因过分用力而铺开鲜红,似乎将指尖都磨成烂泥。
写字的人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肢体是否残缺,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他只要那个人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扑面而来的怨恨几乎拥有实体,像大雾天在路上慢行,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到细微的窸窣声在向自己靠近。
不知在哪里回头,就会看到一双充满怨恨的、猩红的眼睛。
鹿丘白忽然知道留下血字的人是谁了。
是【怠惰】!
一定是【怠惰】!
污染会放大人的执念,当执念无法再被压抑,人就会彻底异化为污染体。
而这恐怖的、光是研读文字就浑身战栗的执念,只有S级污染体【怠惰】能够拥有!
留下血字的就是【怠惰】!
他和鹿丘白不一样,Eden为他选择了扭曲的另一条路,让他成为了恐怖的S级污染体。
正常思路推断,【怠惰】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接下来就该采取行动。
所以下一个房间,他或许就能知道【怠惰】心心念念的对象是谁了。
鹿丘白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血字——
他的呼吸猛地停滞,下一刻始终萦绕在心间的怀疑终于有了答案!
鹿丘白拔腿冲向第一间忏悔室,目光灼灼像是火焰跃动。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蹲下来,细细抚摸着血字,旁人看见他这幅样子恐怕会以为他已经疯了,只有鹿丘白自己知道他有多么欣喜若狂。
在第一个房间,他需要蹲下,才能看到血字,而从血字的密集程度,写字的人已经把下半的墙写满,也没有向上写,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
他够不到。
写下血字的人,是个孩子!
而且从高度来看,与他一直在找的孩子,恰好符合!
但随着打开的忏悔室越来越靠后,他已经不用蹲下来,就能看到血字。
孩子不会一夕之间变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时间产生的跨度。
随着时间推移,孩子长大了,他经历了人体实验,对那个丢下他的人越来越怨恨,而成为【怠惰】的那一天,他发誓,要把对方,抓回来。
【怠惰】已经苏醒了很多次。
是不是找到了那个人,他就不会再醒来?
鹿丘白忍不住想,【怠惰】要找的,有没有可能是他?
但很快又否认,在这里苏衔青对他寸步不离,他根本没有朋友。
对,对,不会是他。
只不过是一场巧合。
精神卫生中心的所有人,都是Eden的实验体,是谁都有可能,但绝不是他。
但他的记忆……是有问题的。
他的记忆被修改过,谁也不知道修改的那部分里,都有什么内容。
停下!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一定会发病,鹿丘白,别再想了!
鹿丘白猛地一拳砸向石壁,指关节错位的剧痛让他冷静了一些,他气喘吁吁地抹了把脸,脸上全是手掌皮肤撕裂流下的血。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向第六间忏悔室。
这是最后一间了。
鹿丘白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涌入的灰尘气息,让他眼前浮现出恍惚的记忆。
小小少年跪在忏悔室里,身上满是伤痕,衣服也湿透了,被从主楼带到这里的过程中大雨倾盆,医生撑着伞,却不给他遮雨。
“忏悔吧。”医生说,“等你诚心忏悔,我就放你出来。”
小少年冷笑一声,苍白的面容让他看起来相当虚弱,他的声音虽微弱却极清冽:“我没有错!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会带着大家一起离开!”
门轰然锁上。
“那你就跪一辈子吧!”
——鹿丘白眨了眨眼,这是他过去从未拥有的记忆,此刻也是从第三人称视角看到的一切。
这种我不是我的恍惚学理上被认为是解离症状的表现,这意味着鹿丘白此刻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他摇了摇头将画面甩出脑海,不再犹豫地迅速推开门。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门内石墙上却没有看见血字。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恶臭。
是尸臭。
鹿丘白很笃定。
它从四面八方涌来,好像浸润在地板和墙壁的每一寸间。
腐烂的尸液浸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才会有如此挥之不去的气味。
鹿丘白不由想起精神卫生中心的另一个传闻——
忏悔室的地下,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停尸间。
如果所有传闻都会应验,那么……
鹿丘白匍匐在地,一旦重心压低逼近地面,口鼻内翻涌的恶臭就更加浓烈,就好像一地之隔的深处,无数尸体正在腐烂发酵。
忏悔室的地面是普通的地砖,鹿丘白在地砖间摸索,忽然看到最前方的蒲团。
那是病人忏悔时跪在膝下的蒲团。
鹿丘白将蒲团挪开,却竟诧异地发现,蒲团下方是湿润的,随着他拖动的动作,在地面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浊痕。
血?还是尸液?
蒲团挪开后,地砖显露出来,与附近的地砖呈现出明显的色差,暗了不止一个色号。
鹿丘白试探着伸手去摸,手掌还没用力,地砖便缓慢地下沉——
地下确实存在空间!而这块地砖,就是通道!
这发现让鹿丘白瞬间联想到蝴蝶的话,在蝴蝶工厂,蝴蝶曾经跟他说过,Eden就在地下!
那么打开这个通道,他是否……能够进入Eden?
鹿丘白的呼吸忍不住放轻,眼下尚且不知道地下等待他的是什么,没有戚言州在身边,他不能贸然进入。
他强忍着内心的冲动,将蒲团重新盖好,竭力保持着平静,迈步向主楼走去。
但步伐却无法冷静,从慢步到快走,再到快跑,他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鹿丘白整个人吞噬的冲动——
他这么多年所追求的真相,就在里面!
第123章 【怠惰】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亚瑟指着空空荡荡的石墙,“【疗愈师】,你有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鹿丘白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几分钟前,他在档案室门口找到了黎漾和亚瑟,他们似乎准备再试一次进入档案室,但听了鹿丘白说有【怠惰】的线索,便当机立断中断探索,转而集合一批人赶到教堂。
可当他们进入教堂的时候,忏悔室里却什么也没有了。
石墙光洁平整,地面不见灰尘,鹿丘白看到的一切就像是幻觉,从未发生过似的。
忏悔室中没有污染,这意味着不存在障眼法或是幻境,那么唯一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问题出在鹿丘白身上。
早就有收容者看他不顺眼,自进入污染磁场以来鹿丘白受到的怀疑只多不少,这下更是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鹿丘白深知自己百口莫辩。
血字只有他曾经看见。
甚至,就连教堂里那一尊白布裹着的神像,也不见了踪影。
就好像【怠惰】在故意戏弄他。
换做以往,鹿丘白可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病了,才产生幻觉,但此时此刻他却格外坚定:“我没有骗你们的必要,我确实看见了,至于为什么现在没有,可能这就是今天的异常,也有可能只有特殊情况下才能触发忏悔室的变化。”
亚瑟面无表情:“是么?”
鹿丘白看他一眼:“我很抱歉影响了你们的搜查,但我也确实没有欺骗你们,至于你到底相不相信,随你怎么想。”
“……”亚瑟语塞,“你的攻击力越来越强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会派人定时来这里检查,……谁?”
门口一晃而过的黑影吸引了他的注意,下一秒医生严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面色一变,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破门而入,手中□□滋滋作响。
“糟了,病人不经过允许不能私自进入教堂……”有人低语着,这个瞬间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们看向鹿丘白的眼神更加愤恨,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要故意害他们触发死亡规则。
鹿丘白什么也没解释,从人群中迈出一步。
“鹿医生?”医生看见他就是一愣。
鹿丘白点了点头:“这些病人对神不敬,我带他们来忏悔。”
他说得面不改色,一双杏眼缓慢地眨动,如果医生没有相信,那么他会立刻使用谎言之舌的能力。
这里是【怠惰】的污染磁场,S级污染体势必会让谎言的反噬更加严重,但他必须要想办法保护这些人。
哪怕他们之间并不愉快,也不能否认,他们是因为他才会陷入绝境。
好在,精神卫生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像对鹿丘白有滤镜似的十分信任他。
鹿丘白一说,那医生连半点怀疑都没有,立刻就相信了:“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那真是辛苦你了啊鹿医生,需要我帮忙吗?”
鹿丘白微笑:“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对方不再强求,嘱咐了几句,扭头就走。
危机就这么化解,但队伍中的收容者并不领情。
在他们看来,鹿丘白的备受青睐让他更不像是收容者,而是本就在污染磁场的污染体。
“否则他们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鹿丘白懒得和他们争吵,走向黎漾,在他身边坐下。
黎漾看他神情疲惫:“睡会?”
鹿丘白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可不敢睡,睡了要是一睁眼你们都不见了可怎么办。”
“……”黎漾知道他这是用玩笑话掩饰心底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我在这里,不会发生这种事。”
顿了顿,黎漾补充:“我是说,我的能力可以保证绝对清醒。”
鹿丘白没听出他语气里暗藏的情愫:“谢谢你,黎总。”
青年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双臂之间,黎漾片刻后收回目光,指腹反复摩挲着扳指。
他失言了。
正因失言他才急着弥补,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句话真正出于什么心理而出口。
就这么静坐片刻,有人忍不住打破沉默:“忏悔要多久?”
这话明显是问鹿丘白,鹿丘白如实道:“三个小时打底。”
“啊?”那名收容者摸了摸下巴,“你以前都在破地方跪这么久?”
鹿丘白:“我一般跪一天。”
“……”空气陡然寂静几分,收容者看着他的膝盖,有些不忍卒看,语气也软了些。
“我就是担心,在这里待这么久,又不能离开,要是冒出个污染体……”
鹿丘白安慰他:“不会,三个小时后我就找人放你们出去——”
清润尾音尚未坠地,鹿丘白的瞳孔陡然缩紧。
只见方才还在与他交谈的收容者,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鹿丘白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视线在忏悔室内寻找一圈。
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人呢?!”发现异常的不止他一个,很快其他收容者也意识到队友失踪。
忏悔室就这么大,一眼没看到人,便也没有必要再找。
但众人都不愿意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更可能的原因或许是不愿接受对方消失背后更恐怖的可能——
“污染体……是污染体!”有人呼吸都带着颤音,“能够凭空把人带走的污染体!是A级吗?还是S级?!”
“是不是你,【疗愈师】!他刚刚只和你一个人说了话,然后就不见了!肯定是你对他动手的,别人都没有机会!”
鹿丘白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简直想笑。
他没有搭腔,倒是别人替他阻拦了无故泼来的脏水。
“够了!”亚瑟冷声阻止,这种时候最不能乱的就是人心,“再多说一句敲碎你的牙,到一边冷静了再过来说话。”
说罢他就一屁股在鹿丘白身边坐下,和黎漾两个S级收容者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鹿丘白:“?”
挤过来干什么?
亚瑟面不改色:“你体内的血对收容所异常珍贵,梅塔特隆大人说了,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你倒是很听他的话,”鹿丘白也没阻拦,坐哪不是坐,“【预言家】也无法预言【怠惰】的污染源么?”
他的话在亚瑟耳朵里有些质疑梅塔特隆的意味,亚瑟面色一沉:“即便是梅塔特隆大人,也只有神谕降临时才能看到未来。”
换言之,神没有指示,梅塔特隆也就和普通人无异。
鹿丘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而思考起那名消失的收容者来。
“他上一秒还在和我说话,下一秒却消失了,中间没有时间间隔,”他心里想,“可他触犯了什么死亡规则?诚如那人所说,他和我说话了,但黎总、亚瑟……和我说过话的人很多,只有他触发了死亡规则。”
“是他的话里有什么词语,会吸引污染体?”
“他提到了‘污染体’……”
思绪沉沉,却忽然被一声尖叫打断。
只见收容者们以惊恐的姿态远离忏悔室的某个角落。
“不见了!又不见了!”
就这短短几分钟,那个质疑鹿丘白的收容者,也不见了。
“……”鹿丘白现在是真的觉得【怠惰】对自己有意见了。
“你们谁注意到他的动向了?”好在黎漾还算冷静,用伯特利官话道。
这名收容者不像第一个人那样是话说到一半消失,他被亚瑟罚了后就自己蹲去了角落,似乎从侧面否认了鹿丘白的猜测——和话语无关。
角落里的收容者都摇头,他们为污染磁场担忧还来不及,谁会注意其他人在做什么?
“死亡规则不可能是随机的,一定有什么共同点……”
满场沉默。
这句话等同于废话,在眼下也无法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只会让人更加心神惶惶。
收容者们纷纷开始回忆自己是否做过什么容易导致触发死亡规则的行为。
忏悔室里很安静,一种无声的绝望在收容者间弥漫。
这个忏悔室里,藏着一个污染体,而且是他们无法判断出死亡规则的污染体。
它不知道藏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但它一定在看着他们,充满恶意地引诱他们触发死亡规则,然后将他们带走。
“从来没有人活着离开过,”有人喃喃自语,“所以我们也会死在这里的。”
“别说这种话!”反驳的人也没有什么底气。
有人苦笑:“我们才刚被关进来半小时都不到,就已经死了两个人,三个小时,够那污染体吃一轮了。”
他的话引起了共鸣。
有防御系收容者对攻击系收容者说:“兄弟,等会如果污染体来了,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亚瑟出言喝止:“别再说了!现在立刻两人为一组,相互看着对方,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报告!”
收容者们原地分成数个小组,面对着面。
即便如此,污染体也没有放过他们。
很快,就有惊悚的尖叫此起彼伏地响起,眨眼间,忏悔室里竟然少了三个人!
但得益于亚瑟的安排,他们的同组队友,都表示自己看到了污染体。
众人屏息凝神。
“是蜘蛛!一个巨大的蜘蛛,用腹足抓走了他!”
“不!明明是个鬼影,从影子里冒出来的,把人吞噬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看见的……是一根绳子啊……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绳子……”
截然不同的陈述让场面更加混乱。
原本以为有了线索的收容者,此刻听到三人的叙述,更倾向于认为他们受到了认知污染。
唯有鹿丘白,在三人说话时,认真地依次观察了每个人的神色。
正因看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心底却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鹿医生,你看出什么了么?”黎漾观察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
鹿丘白笃定道:“他们都没有撒谎。”
他的话让略显喧嚣的忏悔室内瞬间落针可闻。
很显然,幸存的收容者并不相信。
污染体的杀人模式是既定的,不可能不断转换形态,即便是因为灯光昏暗和心理因素导致看错了,也不可能描述出来的污染体,连物种都发生了变化。
这意味着三个人中必然有人撒谎。
可鹿丘白竟然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如果他们仨个说的都是事实,那么藏在忏悔室里的污染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124章 【怠惰】
情况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亚瑟不得不让众人围成一个圈,最大限度地集中起来。
可即便如此,几分钟后,队伍里还是少了两个人。
正是方才号称见到污染体的三人中的两人。
只剩那个认为污染体是蜘蛛的人还活着,此刻那人已经濒临崩溃,似乎觉得下一个就是自己。
“你们都看到什么了么?”
“看到了!”有人激动地说,“是鬼影,从墙上伸出手把那人拖走了!”
“不!是蜘蛛,特别大,比人还大!”
因为这次都聚在一起,看到污染体的人变得更多,但大多数人都认可前面三人的说法。
其中看到蜘蛛和看到鬼影的人数居高不下,似乎污染体的真相就在这二者之间。
但倘若细究……
“蜘蛛究竟多大?”亚瑟问。
有人说比房子还要大。
有人却说是一群小蜘蛛,组成了巨大的蜘蛛。
有人说蜘蛛从角落里爬到人的身上。
有人却说看见蜘蛛丝将人缠起。
鬼影也是如此。
长条的、平面的、男人、女人……
“……”亚瑟眉头凝成一个沟壑纵横的山丘,可偏偏每一个人的语气里,都写满笃定和确信。
而亚瑟也很清楚,在这里撒谎没有任何益处。
是污染体能够改变人的视觉?
还是说……这也是污染体能力的一环?
就只这片刻,又有新的牺牲者出现。
污染体并不会因为他们的迷茫停下杀戮。
“怎么办……怎么办……不要来找我!”
有人崩溃也有人冷静,鹿丘白俨然就是后者。
他找到牺牲者的同伴:“消失前他在做什么?”
“他……”那人绞尽脑汁地回忆,“他胆子小,一直在碎碎念,别的什么都没做!”
“念什么?”
“念……污染体要来了,要被抓走了……”
鹿丘白眸色深沉。
紧接着他说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这里根本没有污染体!”
青年声音温润,像广袤的海包裹住瑟瑟发抖的众人,充满让人信服的魔力。
“消失了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没有污染体?”但他的话无法服众。
鹿丘白解释道:“污染体并不存在于现实,而是存在于想象中。”
这一次他用了更响的声音,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过来,其中有思绪敏捷的,立刻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黎漾上前一步:“鹿医生,你找到死亡规则了?”
鹿丘白点点头:“我不确定,但应该有九成把握。死亡规则,是想象污染体。”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所有人看到的污染体,哪怕是同一种形态,也有细微的不同。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最隐秘的恐惧。
而污染磁场,会不断催化恐惧。
有人看到角落的阴影,认为那是蜘蛛的巢穴,于是蜘蛛将他带走。
有人认为影子交错间存在着鬼魅,鬼魅就从影子里钻出。
有人将墙上倒映的人影当成绳索,因此被绳索勒死。
他们死于恐惧诞生的怪物,只要不停止想象,污染体就有现身的那一刻。
心中的恐惧越是强烈,污染体就会出现得越快。
鹿丘白的分析震住了所有人。
一时间投向他的目光变得尤其复杂,有敬佩有感激,但最多的还是怀疑。
鹿丘白也不管他们信了没有,他仁至义尽。
“不要再想污染体了。”
随着他解析出死亡规则,收容者消失的人数明显开始降低。
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了他。
“【疗愈师】……我控制不住地要想……怎么办?”有人开始向鹿丘白求助。
鹿丘白言简意赅:“看过黄.片吗?想。”
那人脸一下就涨红,倒也没再提自己害怕这回事。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很有效果。
鹿丘白继续垂眸。
他也害怕,所以也要想些别的,来抑制思维发散。
比如说……
小章鱼。
那天在浴室里做完一次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了,他就像一个无情的渣男,欺骗了小章鱼纯洁的第一次就拍拍屁股走人。
不知道祂一条章鱼在病房里过得好不好,那些医生有没有伤害祂。
大概是不会好的,祂一定也很焦急,想着为什么他还没有去见祂。
但一想到祂现在的状态,鹿丘白就更加头疼。
祂显然是还记得一些的样子,否则不会这么喜欢和他接近。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小章鱼的记忆回来?
想着想着,鹿丘白在地上画了起来,葱白指尖抚开灰尘,勾勒出一只吐泡泡的Q版章鱼。
想念是调味料,看似只作点缀,却不可或缺。
他的抽象大作黎漾看见了,沉默片刻,低下了头。
他的神情沉默而复杂。
忏悔室内,为了阻止不断地想象,有人自发组织起划拳,一时间各种语言交杂在一起,但意外的没有争吵。
也没有人再消失。
大概三个小时后,有人打开了忏悔室的门。
“时间到了,可以出来了。”
医生赶牲口一样驱赶着众人,在医生身后是另一群等待忏悔的病人,他们面容呆滞地与收容者擦肩而过,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收容者间形成泾渭分明的鸿沟,但与方才的气势汹汹剑拔弩张又不相同,不可否认,鹿丘白救了所有人的命。
这已经是他们进入污染磁场的第四天,虽然提交异常的过程相对顺利,但寻找异常已经耗费了大多数时间,截止此刻他们也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
即便知道档案室里有情报,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将情报带出来。
而已经到手的情报,譬如郑大乾的公文包,又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不复存在。
更恐怖的是,这里的死亡规则没有穷尽,毫无章法。
任何动作都有可能引得医护人员不满,而不满的代价就是死亡。
谁也不知道之后的几天会不会也像前几日一样顺利,如果异常变得越来越难以找寻,那么他们迟早会一个个死在这里。
人命是S级污染磁场最无用的东西。
这种时候有一个愿意拯救旁人的人出现,无疑会吸引所有人的靠近。
只是黎漾和亚瑟两名S级收容者如左右护法拦在鹿丘白周围,这气势也让他们不敢与鹿丘白搭话。
鹿丘白现在只想快点回到主楼去,他想了两个多小时小章鱼,现在小腹热得不行。
但走到礼拜堂时,鹿丘白还是猛地停下脚步。
发现异常的不止他一个人。
“神像……真的出现了!”
方才还渺无影踪的神像,此刻正盖着白布,站立在教堂正前方。
神像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逆十字架,代表着恶魔将从地下出来,祸害人间。
西尼姆信佛,伯特利信上帝。
亚瑟牙咬得咯咯作响:“真够大胆的,这是【怠惰】的挑衅么?”
这么明显的异常,众人一眼就会发现。
它根本没有掩饰,明晃晃地在限制他们自由之后,将十字架倒放,宛若在告诉他们,魔鬼就要来了。
它根本不怕他们发现异常。
挑衅!
这绝对就是挑衅!
亚瑟大步向前,一把扯掉了神像上的白布。
这看似冲动的行为倒让鹿丘白一愣:“他不怕……”
黎漾偏过头和他咬耳朵:“亚瑟的能力可以让他不受污染体攻击。”-
S级能力【审判】,发动后进入无敌状态,污染体的任何攻击都将以200%的威力反弹,同时若【审判长】进行【审判】,无需圣钉即可祛除污染源。
“……”鹿丘白评价道:“开挂。”
随着白布被扯下,神像终于露出真容,它的五官雕刻得栩栩如生,恍惚间会以为与真人在对视。
这个神像不是别人,正是精神卫生中心的院长。
作为远近闻名的精神科医师,院长因一起医闹事件后宣布不再进行任何治疗,转而以自己的名义开了一家精神卫生中心,本人却隐居幕后。
可以说,鹿丘白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十年,见到郑大乾的次数,都比见到院长来得多。
除去每年总结大会上的院长发言,就是偶尔被驱赶到忏悔室时,能够见到正在祷告的、虔诚的院长。
可如果神像的脸就是院长自己,那不就意味着,他是在向自己祈祷?
他所信仰的神,就是他自己。
而他让病人们向神祷告,其实是巩固自己的权威。
信神而渎神。
“我要提交异常。”亚瑟威严的声音在教堂回荡,玻璃彩窗的将光芒折射成糖纸般的五彩,亚瑟的影子似乎多了一对翅膀,庞大地伸开。
他就像神话中的天使,手中不是权杖而是圣剑,那一柄金光熠熠的剑从他的影子里诞生,直指向神像。
在他说出“提交”的刹那,神像石膏灰白的眼球就变成猩红,紧紧盯着亚瑟,等待他的下文。
亚瑟定了定神,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笃定,已然激活的【审判】能力就是证明。
如果提交错误,【审判】还能为他抵挡一次致命攻击。
“异常就是……”亚瑟说话时下意识看向人群中的鹿丘白,青年的视线却直直落在神像上,并没有看他,这让他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你。教堂里不应该有一尊神像。”
神像起初没有回应。
约莫片刻,教堂内响起撞钟声,这声音与伯特利的教堂钟声一模一样。
亚瑟面色一变,心中满是信仰被冒犯的不悦。
钟声接续响起,神像猩红的眼垂落,这本该是个悲悯众生的动作,却因眸中的恶意,而更像是什么恶魔占据了神明的身躯。
“提交成功,”空灵的声音响起,“欢迎进入——受难日。”
众人先是因为提交成功而舒了口气,但很快心情又再度紧张起来,因为受难这两个字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词。
随着一阵白光笼罩,鹿丘白凝眸注视着神像。
这确实是院长的脸没错。
和精神卫生中心官网上的院长照片非常相似。
但是……
好奇怪。
一种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占据了鹿丘白的内心。
是哪里不对?
他的目光上下扫视着神像,最终落在神像的眼睛上。
提交成功后,猩红眼球从眼眶中褪去,神像再次变作没有生机的灰白色。
而这时鹿丘白才发现,神像的眼睛,在这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就好像,是额外镶嵌上去的。
这双额外镶嵌的眼睛,好眼熟。
是谁的眼睛?
鹿丘白低下头,光滑的瓷砖地面,倒映出青年明亮的杏眼。
——是他的眼睛。
第125章 【怠惰】
这一刻,鹿丘白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峰。
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在自己本就成了怀疑目标的此刻,只能自己将怀疑全部咽进肚子里。
这种无人倾诉的苦恼压抑得鹿丘白快要疯了。
进入第五天,病人的状态明显出现了变化。
先是早餐时他们拒绝向神祷告,无论医护人员如何劝阻也无济于事,部分有攻击倾向的病人甚至直接对隔壁的病人动起手来,力量大到塑料叉子也能将眼珠子直接剜出来。
“审判日就要来了!”他们吼叫着,嗓音已经不像是正常生物,“所有人都会死!”
电.击枪的电流声就没有停过。
好不容易控制住发狂的病人,光是将他们搬运回病房就几乎用上了精神卫生中心所有的工作人员。
“好机会,”黎漾压低嗓音,人已经偷偷向着食堂的另一扇门走,“趁现在他们顾不上我们,再去探索一次。”
有收容者不愿意接受他的安排,毕竟违反作息表可能会导致触发死亡规则。
但更多的收容者,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要有机会,他们就用命搏一搏。
“去哪里?”
黎漾缜密地布置:“亚瑟带人去院长室,【狙击手】,你去选一队人跟我去档案室,其他人寻找异常。”
“如果……”有人小心地看着黎漾的脸色,“如果您没能出来?”
黎漾摩挲着扳指:“那就再派一队人来。”
……
黎漾等人在食堂讨论战术的同时,鹿丘白正被迫转移发狂状态的病人。
镇静剂不知道打了多少支,打得他虎口都发酸,但往日有效的针剂此刻却失去效力,病人浑身上下的筋都爆出、爆开,却仍然在疯狂地嘶吼。
鹿丘白有意识地检查这些病人,果然在他们的脖颈后发现了喷码——
这些都是接受过实验的实验体。
而他们都在这一天发狂,嘴里喊着“审判日降临”,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预言着什么。
审判日是宗教中对人类审判的日子,地狱和天堂都将在这一天降临,对于这个日子,亚瑟应该更加了解,听到“审判日”这三个字后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尤其是【怠惰】说今天是“受难日”。
经审判者受难。
鹿丘白略微有些出神,就在这时隔壁病床突然有人爆发出一声尖叫。
定睛一看,是病人撕开了束缚带,将镇静剂从医生手里一把夺过,转而当做刀插进对方的脖颈里!
刹那间颈动脉撕裂,血浆狂喷,浇了护士一脸。
“啊啊啊啊啊啊!!!”
病人杀了医生还不算,他被电.击枪击中,丧尸一样翻倒在地,竟然又站了起来,举起针筒挥舞了一圈,吓得附近的医护人员都纷纷后退,霎时间病人周围就空了出来——
只有鹿丘白还站在原地。
病人瞬间锁定住他,高举着针筒向他扑来。
护士爆发出一阵尖叫:“鹿医生你干嘛啊啊啊啊啊啊快跑啊啊啊啊——?!”
她的尖叫戛然而止,只见鹿丘白反手压住那病人手臂就是一胳膊肘上去,砸得对方身躯后仰,鹿丘白趁机一脚踹中他胸膛,趁人失去平衡,干脆利落将人踩在地上。
这一套动作看得众人都是一愣,丧尸片突然变成武打片,鹿丘白喊了一声:“还不快点!”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很快就有人冲上去摁住病人四肢。
鹿丘白这才撤脚,任凭他们把病人拖走。
忽然,他注意到什么:“等等!”
鹿丘白走到那病人面前,掐住他的下巴一抬,眼眸眯起:“……是你?”
正是那个抱着他喊“主”,把他认成“慈父上帝”的病人。
有了教堂那一遭,鹿丘白不觉得对方只是把自己认错了这么简单。
那病人也认出他来,眼里写满欣喜:“主!主,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你带我走吧,我愿意跟随您一生一世……”
这次鹿丘白没再否认,他示意其他人把病人放开,眼帘低垂:“没错。……我且问你,审判日为何而降临?”
青年语气不见亲和,反倒因压低嗓音而显出几分不容侵犯的严肃,某个瞬间,似乎真的像是神明垂怜。
病人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犯罪的人会下地狱,信奉您的人会得永生!”他的语气急促,脸上满是激动的红,“主会为了我们牺牲,血流在地上,洗尽罪恶,然后……七天后,主会在死亡里复活——”
病人轰然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不断抽搐,口中喷出白沫,即便如此,他还是痉挛着要触碰鹿丘白的脚,只可惜还没有触碰到,就失去了生机。
鹿丘白毫不掩饰讶异,另一个医生上前拖走病人的尸体。
“药剂过量了,鹿医生别担心,也别听他胡说八道。”
——方才控制住病人的时候,这个医生确实给病人注射了什么药剂。
鹿丘白气息沉沉,自然知道医生是故意为之。
但他只能当做没看出来,点了点头。
医生又笑了笑:“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他似乎很怕其他病人再说出什么。
鹿丘白没和他争论,只是问了一句“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得到肯定答案后就离开了。
他也没地方去,在精神卫生中心徘徊,梳理紊乱的思绪。
病人暴动,楼层内时而空空荡荡,时而充斥大喊大叫的病人,混乱不堪,像真正的地狱。
病人说“审判日就要降临”,联想起那尊有着自己双眼的神像,与精神卫生中心处处透露出的诡异,鹿丘白几乎可以判断出,他们信奉的神其实就是自己。
但另一方面,鹿丘白同样确信,自己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成为整个污染磁场信奉的主。
所以结论就变得荒谬起来。
要么,【Eden】克隆出一个他来,并给予他强大的污染,让他成为【怠惰】。
要么……
鹿丘白想到了凌子晗,准确来说,是与凌子晗同体共生的“蝴蝶”。
一个身躯中存在两个灵魂,其中一个以凡人身份自然生长,另一个,则异化为污染体。
如果他也是这样呢?
谁又能说他真的没有第二人格?
那个他幼年形态的孩子,似乎就是这个猜想的证明。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那个孩子。
鹿丘白并非毫无目的地徘徊,他的行进方向主要就是戚言州的七号病房。
虽然病人暴动越往楼上越是危险,但也是一个给小章鱼加餐的好机会。
他没有直奔七号病房的原因,是因为苏愿的死。
对于苏愿的死亡,鹿丘白有一个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答案。
就在这时,鹿丘白听到广播滋滋地响起电流声。
紧接着,更为悠长却刺耳的音乐响了起来。
整个精神卫生中心都随之寂静,笼罩在诡异变调的乐曲中。
这似乎是赞美诗,却因为突兀的升调和降调,失去了神圣,更像是恶鬼在哭嚎,用指甲抠挖墙壁,拼命地伸出沾满血污的手,要把所有活人都拖入地狱。
隐隐的,急促的鼓点还撩拨起人最深处的欲望,暴戾、嗜杀、贪婪、嫉妒,就连情绪稳定如鹿丘白,在听到这音乐的刹那都生理性地不适,更不用说本就精神失常的病人。
瞬间,歇斯底里的咆哮从楼上楼下响起,鹿丘白听到“哐!”的一声,竟然有病人捧起仪器朝玻璃窗砸了过来!
紧接着他们一下一下用拳头捶打着玻璃窗,要知道这是为了防止病人逃离加固过的玻璃,却在病人不知疼痛的捶打下也开始出现裂隙。
更恐怖的是,碎玻璃扎进病人手掌,血和玻璃渣一起飞溅,哪怕手已经露出白骨,病人也没有停下。
鹿丘白呼吸急促,他已经知道,今天的异常是什么了!
就是赞美诗!
精神病院播放赞美诗,是为了平和病人的情绪,此刻却被替换成促使病人狂躁的音乐。
很显然,【怠惰】要促使精神卫生中心发生暴动。
鹿丘白来不及思考它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更棘手的问题还在眼前——
距离中午祷告还有好几个小时!而方才病人暴动,所有神像都被收起来防止破坏,这意味着他们现在无法接触到神像!
眼看着破窗的病人越来越多,鹿丘白不敢停留,拔腿就跑!
几乎就是下一个瞬间,病人破窗而出,丧尸一般朝他冲了过来!
鹿丘白心中大骂不止,好端端的污染磁场为什么每次都会变成神庙逃亡?!但他深知自己对污染体吸引力非凡,简直就是驴跟前的胡萝卜。
他不能一直跑,每一层楼都有病人,这样下去他还没找到戚言州,就已经被病人淹没了。
从窗外爬上去?
只有医生能走的电梯?
鹿丘白脑中飞速寻找着可以上七楼的捷径,面前窜出一个举着灭火器的病人,他当即调转方向朝另一个转角跑去。
“主!”
“仁慈的父!”
“慈父!不要丢下我们!”
病人不断呼唤着他,像一群失去理智的邪教徒。
鹿丘白跑得腿抽筋,根本不敢回头看,心里大骂:我没有你们这群儿子!!
该死的【怠惰】!!
他真的快走投无路了,单向通行的走廊几乎成为他的断头台,鹿丘白咬紧牙关,小腿肚一阵阵抽痛,似乎在抽筋边缘。
这时,鹿丘白听到有人在叫他。
“【疗愈师】!鹿医生!这里!”
随着这一声呼唤,六楼尽头手术间的大门缓慢开启,【骑士】疯狂朝他招手:“快来!!”
手术室的门必须要医生的证件才能从外部打开,门本身厚重且双层,足以阻挡一切人肉攻击。
鹿丘白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向手术室飞奔而去:“关门!关门!!”
手术室的门关闭缓慢,【骑士】迅速按下关门按钮,鹿丘白眼看着门缝越来越窄,算准时间冲刺。
就在快踏进手术室时,病人的手拽住他的白大褂。
鹿丘白迅速一个侧身将白大褂脱下,【骑士】配合着他,一脚踹中那病人,将人踹出去的同时还保龄球一般带倒一大群病人。
鹿丘白在门合起的前一秒冲进手术室。
第126章 【怠惰】
身后砰砰砰几声,来不及刹车的病人一个个接连撞在门上,听着就疼。
鹿丘白跪在地上喘息,胃里反酸,过度的奔跑让他有些想吐。
【骑士】锁好门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缓会。”
鹿丘白干脆直接躺下了,在地上仰面躺了会,才坐起身:“你怎么在这?”
混乱情况下【骑士】出现在哪都有可能,但出现在手术室还是有些超出常理。
旋即鹿丘白又想起来,昨天他们被关在忏悔室,【骑士】也不在场。
小鹿投以锐利的眼神。
“我……”【骑士】挠了挠脸,蹩脚地扯谎,“我那不是正好路过……”
鹿丘白仰起脸鼓起嘴,像一条小金鱼:“说实话。”
【骑士】被他盯得没办法:“嗐!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干,来这里探望病人么。”
“病人?”鹿丘白想起六层是有几个病人,只不过身体不佳,都处于昏迷的植物人状态。
【骑士】硬朗的面庞有几分羞涩,掏出烟盒抖了两根,一根递给鹿丘白,一根自己叼在嘴里。
鹿丘白接过,没有抽。
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但看着【骑士】是要讲故事的样子,还是配合地将烟夹在手里。
【骑士】给自己点了烟,吸了一口:“……唉。都是陈年往事了。”
“我就喜欢听陈年往事。”鹿丘白的眼睛眨巴眨巴。
【骑士】掸落烟灰,又用脚尖抹开:“我有一个看不惯的人,从小就不对付,小时候是邻居,长大了当同学,后来又一起遇到了污染体,一起觉醒了能力,进了收容所当同事……啧,反正就是甩不掉。”
鹿丘白连连点头:“青梅竹马。”
【骑士】一下就跳起来:“男的!”
鹿丘白:“竹马竹马。”
“……”【骑士】放弃了挣扎,“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玩阴的,有时候遇到不想去的任务,背地里使阴招,一会儿这里不舒服一会儿那里有事,变着法让上头派我去,他在后方潇洒。”
鹿丘白盯着【骑士】微微翘起的唇角,做出“你听我信”的猫猫嘴微笑表情。
“【骑士】哥,你实话告诉我,真是看不惯的人,不是相好?”
【骑士】闻言一呛:“我,这,你怎么……”
鹿丘白继续猫猫嘴微笑,心想哥你的嘴都要翘天上去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那你俩是怎么好上的?”
【骑士】捻灭烟头,又叼起一根:“就是……遇到污染体那事,我那时快被污染体打死了,让他跑,他硬是不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拎了个灭火器跌跌撞撞就扑上来,还好当时收容所来得及时,否则咱俩都得完球。”
“然后就,……就好上了呗。”
“原来是污染体结缘。”鹿丘白点点头,听别人的爱情故事还是有滋有味。
【骑士】又叹一声:“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俩早分手了,多少年了。”
鹿丘白一愣:“啊?”
刚磕上的CP就be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骑士】哥,你刚刚说,他……进入了【怠惰】的污染磁场,对吗?”
可是进入【怠惰】污染磁场的收容者……
全部都牺牲了。
“是啊,他几年前被派进【怠惰】的污染磁场,”【骑士】吐出一口烟来,厚重的雾在他眼角沾了些湿润,“没出来。”
“本来那趟该我进去的,这混蛋又在背后使坏,临到头换了他进去,进去前我们吵了一架,分手了。”
【骑士】的声音在烟雾灼烫下沙哑起来,鹿丘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哥……”
【骑士】抬起头,一看青年红彤彤的双眼,到了嗓子眼里的悲痛也没了,反倒乐出声:“你哭什么?鹿医生,你叫我一声哥,但不是哥说你,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够硬。干我们这一行,心软的人,都活不到最后。”
这是实话。
在污染磁场里,血腥残暴的污染体反倒是其次,人性才是阻碍很多人离开的真正恶鬼。
利己者得以长活,慷慨者反倒短命。
山澦~息~督~迦4
鹿丘白笑了笑:“可我不想做冷血的人。”
也不在乎自己活得长不长。
不过这话鹿丘白一般不说,他是观海市最受人尊敬的心理疗愈师,被人知道私下里没什么求生欲望那可不行。
对活着没什么期待,只是现在还不能死。
他已经卷入更深的漩涡。
直到找到真相的那一天,鹿丘白都不会停下。
他听着手术室门外越来越响的撞击声,病人们已经完全放弃自我,变成机械的破门机器。
人的头骨一次次撞击钢铁,也能留下些痕迹。
比如此刻,手术室的门板就明显地向内凹陷。
“我们得想办法出去,”鹿丘白凝眸沉思,“但手术室只有这一个出口……看来只能用那个办法。”
他撩起袖口,四处寻找手术刀,身为移动血包就是这点好,只要割开皮肤,就能用自己的血引走大部分病人。
“【骑士】哥,到时候你想办法去和黎总他们汇合吧,我会带着病人去七楼,放心——”
鹿丘白的话没说完就被【骑士】打断。
【骑士】的声音略显遥远,鹿丘白愣了下抬起头,只见对方已然走到手术室门口,此刻正叹息着看他。
“拉倒吧鹿医生,这么多病人你该怎么全部引走?要是真能引走,你的血都要流干了,能撑到七号病人那里么?”
“……”他的话让鹿丘白意识到了什么,鹿丘白失声阻拦:“不要!!!”
但【骑士】没有给他机会。
手术室大门开启的声音是如此刺耳。
门打开的瞬间,【骑士】激活能力,在能力【挑衅】的催化下,所有污染体都无视了鹿丘白,转而将虎视眈眈的贪婪视线转向【骑士】。
青年歇斯底里的呼喊从耳畔略过,【骑士】笑了笑:“小鹿,不哭。”
紧接着他朝鹿丘白抛了什么东西,很快消失在病人的围堵之中。
他向着六楼的某间病房跑去。
精神卫生中心的走廊宽敞明亮,玻璃窗上能够倒映出【骑士】的面庞,他当然记得对方在哪个病房,可病人的追逐破坏了记忆中的行进路线,让他不得不边跑边寻找那人的身影。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那人跟他说:“你一条笨狗,去S级磁场做什么?我出来的可能性比你高多了。”
但他没有出来。
所以这次【怠惰】再次苏醒,【骑士】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在这里再次见到对方,从那一刻起污染磁场于他的含义就变了。
【怠惰】是收容者的噩梦。
却是他的美梦。
癫狂的病人将手中的一切当做武器,为了吸引所有人,为鹿丘白争取时间,【骑士】不得不把能力范围调动到最广,要兼顾一切,就跑不快。
他的背上鲜血淋漓,血肉撕裂,脚步却没有停下。
直到眼前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骑士】气喘吁吁,侧身猛地撞开病房门,这么大的噪音,也没能让床上插着呼吸机的男人给出半点反应。
他脚步缓慢地在男人床边蹲下,轻轻牵住男人布满针孔的手,带到自己面颊上。
他为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眯起眼,看着云雾里逐渐逼近、已然不成人形的怪物。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
【骑士】走后,鹿丘白从另一个楼梯疯狂地向七楼跑去。
病人已经被引走大半,楼道里只有零星几个病人在游荡,看见鹿丘白又扑了过来,像看到什么美味的小蛋糕。
鹿丘白手起刀落,精准利落地划开他们的脖颈。
鲜血喷溅他一脸,青年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寒,他跨过地上病人的尸体,向七楼走廊尽头的病房冲刺。
他预感到自己身后像跟了一群丧尸,哪怕脖颈飙着血那些病人也没放弃追逐他,一时间七楼走廊就像是什么凶杀现场。
但病人的脚步,在鹿丘白距离七号病房越来越近的时候,变得迟疑和缓慢。
七号病房的房门打开。
病人瞬间定住,旋即转身就跑。
但猩红触手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卷住病人的刹那力度大到能够捏烂身躯,病人如烂泥一般被拖入病房,很快黑暗里就响起咀嚼的声音。
有病人临死之际抬起头,只见翻涌的黑暗里出现一个健壮男人的身影,他布满针孔和伤痕的手臂紧紧箍住青年腰肢,一双冰冷眼眸宛若死神。
下一秒,病人的眼球就从眼眶里爆开。
“……”血浆溅到鹿丘白裤脚,鹿丘白默默低头,不知道小章鱼为何如此残暴。
戚言州偏头,冰冷唇瓣蹭着他的耳畔:“他看你。”
十数名病人刹那间成为尸体,被顶级污染体吞噬,戚言州仍没有吃饱,眯着眼舔舐鹿丘白脸上的血迹。
舔着舔着,除了血的腥甜,祂的舌尖触碰到其他滋味。
咸咸的。
湿湿的。
是……
戚言州愣愣低头,青年眼角晶莹的泪花像是海底破碎的珍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祂匆忙伸手去接,小珍珠滚进掌心,融化成湿热的水花。
“小鹿……”
下个瞬间,青年整个人埋进祂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喉间溢出:“又有人为我死了……又有人因为我……对不起、对不起……”
愧疚和负罪感快要让他喘不过气,可他道歉的对象却已经再也无法听见。
鹿丘白难过得快要死了,眼泪把男人的绷带都打湿,他抱着戚言州一声声地道歉,俨然将戚言州当成支撑自己的力量。
戚言州整条鱼都僵住了。
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悸动,一边觉得能够为他而死是对方的荣幸,让小鹿为之落泪堪称罪不可恕。
一边又想,青年在祂怀里哭得浑身颤抖的样子……
真可爱。
戚言州另一只手也环了上去,这样一来青年就整个人都被祂圈在怀里,青年并没有反抗,他的腰极软,因哭泣而不断发着抖。
祂亲吻着青年的眼角,将眼泪都舔去。
鹿丘白不轻易崩溃,一旦崩溃便会持续许久,戚言州数不清自己听到了几声道歉,感觉再哭下去祂的小鹿就要脱水了。
直到耳边传来颤抖的气音
“戚言州。”
祂本能地应了一声,心里很清楚这是祂的名字,即便在这里所有人都叫祂“七号”。
戚言州的触手缠住鹿丘白腿根,并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
“是你杀了苏愿。”
戚言州的触手刹那间停下蠕动。
第127章 【怠惰】
戚言州脸都僵了。
按照祂的猜想接下来应该是一段温存,现在却俨然变成了没有拷打的审问。
偏偏青年此刻依旧泪眼婆娑,戚言州无法也无心去探究他眼中究竟是难过多一些,还是恼怒多一些。
祂没有想为自己辩白,因为祂清楚但凡是鹿丘白嘴里说出来的判断,都是他已经确信的结论。
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小章鱼七条半触手搭上一个脑袋,加起来一共八个半脑子,都想不明白。
鹿丘白握住祂的触手:“钻管道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早就开始怀疑,苏愿的死是戚言州的手笔。
毕竟通风管道这么狭窄的地方,不仅活人很难爬进去,对污染体来说行动也很困难。
不是所有污染体都懂得改变自己的形态。
但戚言州曾经钻过通风管道,在第三天的时候还通过通风管道拍扁了一个试图染指他的污染体。
厕所的通风管道里那些不可名状的液体,就是章鱼触手爬行时留下的痕迹。
除了戚言州,鹿丘白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而小章鱼此刻的表情证明了他的猜测。
可鹿丘白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他?”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戚言州这么做的动机。
苏愿与祂无冤无仇,有什么值得祂特意从七楼爬到会议室卫生间杀人的必要?
无冤无仇。
……真的吗?
戚言州沉默了。
一则,鹿丘白通红湿润的眼眸杀伤力巨大,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小章鱼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二则,祂的理由,绝不能告诉鹿丘白。
如果让他知道……
祂绝对,会被丢掉。
“全部想起来了?”鹿丘白与触手上的眼球对视,那猩红充满恶意的眼球此刻只剩下慌乱。
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失忆小章鱼鲜少会露出真身,更不会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目光盯着他看。
鹿丘白只能猜测,祂的记忆补全了。
戚言州点了点头,小心地去牵鹿丘白的手,发现他没有拒绝后,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可祂没能高兴多久,鹿丘白仍在追问:“为什么杀苏愿?我想听你的理由。”
鹿丘白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追问,甚至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但正因为眼前的是他一口一口血养大的小章鱼,即便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公平,也依旧要一个答案。
“……”戚言州的指节不断摩挲着鹿丘白掌心,像小狗讨好的舌尖:“……小鹿,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相信我,好不好?”
这话听着就像是狡辩,往往说出“现在不能告诉你”的人以后也不会告诉他。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鹿丘白大概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偏偏是戚言州。
偏偏是他的小章鱼。
鹿丘白威胁地掐着祂的触手:“戚言州,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戚言州抿了抿唇,祂心中纠结了无数次,甚至还有委屈,心想难道苏愿就这么重要?污染体很难理解人类的友情,可也无法承担将鹿丘白彻底激怒的后果。
祂终于犹犹豫豫将一本残破的文件从床底下翻出,递给了鹿丘白。
鹿丘白动手翻阅,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眼前掠过,眉头越皱越紧。
“……欲.望……”
代表【欲.望】的怪物利维坦,是一张被撕碎的页面。
页面上没有怪物的形象,鹿丘白微微一愣,再向后翻找,却也没有其他信息。
“你拿到的时候就撕毁了么?”鹿丘白问。
戚言州点了点头。
“这份文件给我的感觉很危险,我以为他要对你不利。……小鹿,我错了,对不起。”
原来……真的是意外。
鹿丘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眼底又有了泪花。
如果不是他强行要求苏愿去偷走郑大乾的公文包,苏愿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心里,总觉得哪里,还是不对劲。
戚言州紧张地看着鹿丘白,像在等待审判般不安。
鹿丘白深吸口气:“不怪你。……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追逐的病人死无全尸,有了戚言州在身边,鹿丘白底气很足,当即就打算去楼下支援黎漾。
戚言州听了却有些不高兴:“你很在意他。”
这里的他显然是指黎漾。
鹿丘白“啊?”了一声,理所当然:“黎总救了我很多次,我当然应该去帮他……”
旋即又反应过来:“吃醋了?”
戚言州幽幽看他,眼睛像黑夜里的血色宝石。
“只喜欢我,”祂俯身靠近,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被审问,“不要喜欢他。”
鹿丘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翻了祂的醋坛子:“黎总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是朋友。我只喜欢你。”
朋友……戚言州最好鹿丘白也不要有朋友,祂只希望鹿丘白身边有祂一个人就够了,但只有阴暗的占有欲不能出口,会吓到小鹿。
不过亲口听鹿丘白盖章认证“只喜欢”,祂已经很满足,触手满意地缠上鹿丘白的腰,并肩向一楼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游荡的病人,看见戚言州竟然没有害怕,依旧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全都成了小章鱼的盘中餐。
鹿丘白隐隐觉得,变奏的赞美诗就像污染的催化剂,虽然引发了病人的异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怠惰】对戚言州的压制,不仅让祂得以恢复记忆,触手的力量也恢复不少。
这样看来,【怠惰】之前有意压制着祂的力量,意味着【怠惰】忌惮祂的力量,如果正面相遇,戚言州有与祂一战之力,甚至,说不好是谁赢谁输。
“……【骑士】哥。”鹿丘白深深望向安静的六层,“这一次,说不定我们真的可以离开。”
这个污染磁场已经吞噬了太多太多人。
如果有可能,鹿丘白希望,能够带他们回家。
……
时间倒回一小时前。
病人暴动影响了精神卫生中心整体的治安,档案室的工作人员也被抽调去控制病人,这让档案室短暂出现了管理空缺。
黎漾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们早就探明了档案室的危险程度,而这一次,黎漾打算亲自进入。
【牧羊人】摇动圣铃,这个瞬间所有污染都被屏退,圣洁辉光落在五人身上。
【牵引】再一次使用能力,她断裂的腕骨已经修复:“这一次我一定不会松手!”
黎漾点点头:“进去吧。”
他们手里有前几批收容者用命画出的地图,对档案室的危险已经算有所了解,但进门时,还是因笼罩下来的黑暗而心悸。
那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出殡的裹尸布,缥缈如纱地轻轻拂过人的肌肤,让人忍不住猜测,黑暗中是否有什么正在窥视?
即便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浓墨般的死寂依旧搅动起内心的不安,这和他们现有的情报有些出入——
既然能够画出地形图,档案室里应该是有光的才对。
而现在,他们进入档案室三分钟有余,目之所及,依旧是漆黑一片,人的眼睛本该能够自动适应黑暗,即便不甚清晰,也能看到些许轮廓。
但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说明……
黑暗是有实体的。
黎漾轻轻晃动圣铃,铃声化成声波向外部涤荡开来,触碰到物体就会返回,黎漾借此分辨着前方的道路。
档案室与图书馆的构造并没有多少不同,都由林立的书架组成,像置身于密不透风的森林。
不仅仅是病人档案,这里还有建院史、物资记录、年报等等,要在茫茫书海中找到一份档案,无异于海底捞针。
黎漾已经将地形图背了出来,根据圣铃反馈的信息,带着队伍向目的地靠近。
走着走着,队伍最末端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一点点声音在寂静中都尤为刺耳,黎漾猛地停下脚步,但那声尖叫已经湮没在黑暗里。
紧接着,牵引绳缓慢地抽动,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代表队伍里有人发现了线索。
很快,后方有人搭上黎漾的手,迅速在他掌心轻点几下。
队伍里有一个精通暗号的收容者,能够以皮肤接触的方式传递信息。
“【永生花】不见了。”
组合起来是这六个字。
【永生花】是一名B级收容者,能力是在原地留下永生花标记,类似于路标,但只要【永生花】活着,路标就永远无法被拆除。
方才进入档案室后,她已经留下了至少五个路标,而现在,黎漾再次通过圣铃寻觅,却已经找不到路标的反馈。
“……”黎漾垂眸叹息,“【永生花】牺牲了。”
就在刚刚,那一个瞬间。
她甚至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尖叫。
档案室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黎漾不敢想,也不允许其他人想,未知的恐惧足以将人逼疯,尤其是在此刻这样高压的环境下。
好在【永生花】的标点也被黎漾画进脑海,他继续向着地图里病人档案的位置走去。
但意外再次发生。
这一次连尖叫也没有,他们甚至不知道排在最后的那名收容者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黎漾在收到消息的刹那摇动圣铃,S级能力并非能够随时随地激活,他同样不能持续使用太久。
浑噩的档案室里,有一道活物的影子在被快速地拖行。
消失在了……某个书架后。
“不对……”黎漾让【密语】将消息传递给后面的人,“这个位置应该是地图上的安全区。”
“地图有问题?”【密语】的指尖微微颤抖。
黎漾不认为自己人会给假地图:“……档案室会变。”
档案室是活的!
它会变化,所以这次他们进入档案室,才是一片漆黑。
那地图呢?地图还能作数吗?
黎漾一阵齿冷,并不是因为档案室的危险程度,而是上一批收容者用命和血画出的地图,竟然是一张废纸!
但这个机会一旦错过或许再难遇见,黎漾咬了咬牙,继续向深处走。
黑暗中人会轻易地失去时间感知能力,黎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他找到了摆放病人档案的书架。
“……0530……”寻找编号为0530的档案并不难,所有病人档案都是按照从前往后的数字大小依次排序。
黎漾迅速翻找,没用多少时间,就锁定了0530号档案。
他拿上档案,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凝重,立刻下令返回。
就在这时,【密语】再次通过手语与他交流。
【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密语】的指尖冰冷发抖。
在驻足的片刻里,队尾的收容者也失去了踪影。
黎漾目光凝重,他早就见惯了生死,哪怕自己不能返回也不会有所触动。
“走。”他命令道。
二人原路返回。
黎漾凭借圣铃的指引,能够避开黑暗中多出的东西,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入口处时,黎漾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踢了踢,因为那东西没有被圣铃探查到。
柔软的、了无生气。
是一具尸体。
“……”进来时牺牲了两人,尸体分别被拖走和消失。
寻找档案时牺牲了一人,尸体在另一处书架下。
那么……
他脚下这具尸体,是谁的?
不,应该说……
现在和他捆在一根绳索上的【密语】,是谁?!
黎漾猛地撤开与【密语】之间的距离!然而他的反应已经足够敏锐,却已经在对方的预判之下。
这一后退,黎漾的后背撞上冰冷的躯体!
下一瞬,他的手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整只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被狠狠钉在了墙上!
那只冰冷、没有体温的手,毫不犹豫地向档案抓去!
第128章 【怠惰】
档案!
它的目标是档案!
黎漾不愧为十二灯塔最年轻的主理人,几乎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
整个档案室最核心的,就是0530的病人档案!
污染体不愿意让他把档案拿走,这份档案,就是整个档案室的关键!
可他已经答应过鹿丘白,无论如何,也要拿走这份档案!
黎漾死死咬紧牙关,他的口袋里还放了另一样东西,从来没有告诉其他人——
瞄准镜!
他猛地将瞄准镜安在自己被禁锢的手臂上,没有片刻犹豫地摁下激光。
“——【狙击手】!!”
撕裂的咆哮与扣动扳机的声音同时响起!
银色子弹划破黑暗,不偏不倚射向黎漾手臂!
刹那间血肉横飞,剧痛之下黎漾的眼前短暂空白一秒,但脚步却一点也不敢停顿。
圣铃摇到最响,S级收容者的全力之下,档案室的黑暗开始溃散,眼前出现室外的白炽灯。
黎漾向来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飞快地向着出口跑去!
污染体与他擦肩而过,因圣铃的作用而恍惚,直到黎漾已经冲到门口,才回过神来。
它拼命伸出手,要阻拦黎漾带走那一份档案,口中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
【留下来……】
【别走……】
——轰!!
早就等候在外的【狙击手】一脚把门踹上!
黎漾气都没喘匀,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这个时候疼痛才追了上来,他咬着牙忍住痛哼:“……绷带。”
【狙击手】这才反应过来,看清黎漾样子的刹那她眼睛都快弹出眼眶:“黎……搞了半天你让我开枪不是射污染体?!”
黎漾看了她一眼,立刻有收容者将准备好的止血绷带缠在黎漾的断臂上,能力是断肢重生的收容者被推上前来,却面露难色。
“您的手臂是被收容者打断的,再生起来有些麻烦……”
“那就先不管了,”止了血,黎漾的脸色稍微好看一些,就又投入到工作里去,“【疗愈师】有消息了么?”
——鹿丘白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黎漾在叫自己。
他赶忙跑上前去,又在看清黎漾惨状的刹那,面庞血色全无。
“黎总……!”
青年的惊呼让黎漾眉头微松,某个瞬间竟然有种断了只手也值得的感受,他从怀里摸出沾满血迹的档案:“你没事就好。”
鹿丘白心想这算什么话,感觉黎漾失血过多脑子有点不清醒了,戚言州更是面色一沉,看起来很想趁他病要他命。
“到底发生什么了?连黎总都……”
黎漾状态不好,【狙击手】简单地讲述了下黎漾是怎样为了保护档案,选择自断一臂。
鹿丘白呼吸一滞,心里有些大胆又臭不要脸的猜想。
黎漾是……为了他么?
黎漾摇头否认:“重要线索,不只是为了你。”
他说完,鹿丘白倒是松了口气,一旁的【狙击手】却看起来有些生无可恋。
“哦……”鹿丘白放下心来,又戳戳小章鱼,“小七,你帮帮黎总好不好?”
戚言州满脸写着不情愿。
但是祂无法拒绝鹿丘白“好不好”的请求。
猩红触手不情不愿地缠住黎漾断臂,一吮一吸地开始修复。
等小章鱼修复的过程中,鹿丘白将【骑士】的死讯告诉【狙击手】。
【狙击手】听完沉默很久,鹿丘白以为她会落泪,但她只是咧嘴一笑:“我猜到了,哪怕当时不需要他牺牲,他或许也会选择留下来陪他的。”
“他们俩都是我手底下带出来的,却都死在我前头。”【狙击手】从【骑士】的遗物烟盒里抽出根烟点着,“不说这些了,看看档案吧,黎漾拼了命给你拿出来的。”
档案第一页是病人信息,却没有鹿丘白的照片或是其他足以将0530与他本人联系起来的信息,似乎鹿丘白的存在就等同于四个数字。
或许也没错。
实验体0530,这就是他在【Eden】眼中唯一的价值。
鹿丘白翻开记录页面,密密麻麻的手写字体,几乎将这本档案填满。
鹿丘白认得出来,这是苏衔青的笔迹。
他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你的档案,是所有病人档案里最厚的。”黎漾的声音有些轻颤,戚言州的动作算得上粗暴,比起给他治疗更像是想要把他的手臂整根扯下来。
病人档案的内页都是实验记录,如果鹿丘白的档案最厚,就意味着他比别人都要接受更多更频繁的实验。
怜悯的目光落在鹿丘白身上,在场的其他收容者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鹿丘白舒展眉眼笑笑,阅读起来。
「我们找到了0530号实验体,转移到西尼姆的分部中,他果然还记得船上的事情,我将他的药物进行更换,这样他就会在病痛的折磨中将记忆当作幻觉。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今天0530接受了第一次实验,他很听话,很乖,明明疼得浑身抖,但一点也不哭。」
「0530的情况不太好,他的幻觉越来越严重,存在自毁侵向,现在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但实验不能暂停。」
「今天是第二次实验,一出实验室0530就晕了过去,所有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高烧不退,痉挛、抽搐、口吐白沫。我很怀疑他是否能撑过今晚。」
「他活下来了。他问我能不能去游乐园,我答应了。我给他舔了一口棒棒糖。」
随着时间推移,苏衔青的记录,从生硬变得柔软。
「他叫我姐姐了。我想我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0530的状态很好,接下来按照计划让他接触它们。」
「这真是太神奇了。0530没有表现出对污染体的恐惧,相反,他很喜欢它们,并展现出了……或许应该称为悲悯的情绪。我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用垂怜的眼神看待怪物。」
「0530已经达到回归人类社会的标准,我会清洗掉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在精神卫生中心接受治疗。」
「0530正式出院。」
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的时间落款,恰好是鹿丘白离开精神卫生中心那一日。
鹿丘白还记得,那一天,苏衔青给他送来了一捧花,他们还在精神卫生中心前拍照合影,之后苏衔青带他去了游乐园,买了冰激凌吃。
心好痛。
痛到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鹿丘白动手掐了自己一把。
所有人都在看他,等待着他的回复。
鹿丘白平复心情的方式很简单也很粗暴,他抱住戚言州的一根触手,从小章鱼身上汲取安慰,旋即镇定道:“首先,我不是【怠惰】。”
“……”【狙击手】的表情一言难尽,“这还需要你特意说?”
你要是【怠惰】老娘一枪崩了你。
鹿丘白从她脸上看出这个意思,笑着耸了耸肩,这话听起来无厘头,但实际很有必要。
毕竟如果其他人还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那么接下来他的推理就进行不下去。
青年的声音平稳有力地传达到所有人耳中,这时亚瑟也正好回来,做了个手势让手下人在一旁安静地听。
“但我只能保证,‘我’不是【怠惰】。”
“污染磁场力,还有另一个‘我’,我认为,那个‘我’就是【怠惰】本身,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
“结合0530的观测日记来看,很有可能,那个‘我’就是【Eden】最终的实验成果,他们或许克隆了一个我,又或许将我的一部分分离下来……谁知道呢,总之在那个‘我’成型之后,我就被允许离开了精神卫生中心,但【Eden】的实验针对我的实验并没有就此结束,苏衔青还在监视我,我想,他们是希望将我引回精神卫生中心……”
为什么?鹿丘白在心里问自己,既然已经让他离开,又费尽心思监视他、再引诱他回来的理由是?
离开精神卫生中心以后,他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
鹿丘白猛地一拍大腿,腿没拍到,巴掌落在触手上,触手兴奋地扭了扭。
不过祂的特殊爱好鹿丘白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啊……是我的能力。”
【疗愈】,能够吸收所有污染。
正是在他觉醒了能力之后,遇到的一切,都在费尽心思将他引向【Eden】。
他看似始终没有找到真相,实际却在步步靠近真相。
“【Eden】希望你吸收【怠惰】?”
黎漾的手已经长好,他坐在一边,在别人还在迷糊的时候就跟上了鹿丘白的思维。
“没错。”这是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但鹿丘白眼中却没有一丝畏惧,“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理由,这大概和【Eden】的最终目的有关。”
【Eden】造出【怠惰】,绝不仅仅是为了让鹿丘白吸收那么简单。
他们的目的绝不仅限于此。
鹿丘白还记得【Eden】对自己的称呼,他说他是“最满意的孩子”。
也就是说,【Eden】眼里完美的实验体是他,就连S级污染体【怠惰】也比不上。
众所周知,【疗愈】吸收污染到达一定数值后就会进化,一个S级污染体的污染含量不知道能让他进化多少次。
【Eden】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是要等他吸收了【怠惰】,再收割么?
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的秘密。
不过鹿丘白暂时不打算把这一点也说出来,他心里并不十分信任收容所,尤其是亚瑟还在旁边。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离开这里的关键,就是找到【怠惰】,也就是那个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孩子。”
说完,鹿丘白看向亚瑟,意思是:到你了。
从院长室返回的亚瑟甩了甩手上的金钥匙:“我必须认可你的推测,并向你道歉。教堂确实有地下通道,这就是钥匙。”
众人心中都扬起一阵激动——
最后的秘密,就在教堂!
这或许是他们距离离开污染磁场最近的一次!
这个从没有人活着离开的污染磁场,他们或许,真的能够祛除!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青年。
鹿丘白沐浴着众人目光的洗礼,表情淡然无谓。
就像之前所有人都怀疑他时他不为所动,此刻那眼神中的崇拜或是利用,他也照单全收。
鹿丘白搓了搓怀里的软触手,道:“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尽快进入第六天。”
赞美诗还在继续,但精神卫生中心的时间不会因此停滞。
在午餐时间,一张沾满血的移动桌台,在没有任何人操纵的情况下,滑入餐厅。
鹿丘白一把扯掉神像上的白布,完成了第五天的提交。
第129章 【怠惰】
第六天。
病人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苏衔青在办公室苦恼地写着记录。
她的桌上,右手边是0530的档案,在档案里她冰冷地称呼那个孩子为“实验体0530”。
而左手边,堆放着一些儿童画,稚嫩的笔触描绘着孩子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后的畅想,每一幅画里都有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小人,那是0530笔下的苏衔青。
0530送给她的画里时常没有自己,但一定会有她。
这意味着她已经彻底走进0530心里。
而在这些画里,苏衔青亲切地称呼0530为“弟弟”。
弟弟……
不,他是实验体0530。
苏衔青纠正自己。
精神病人的暴动和苏衔青没有关系,事实上每过一段时间病院里就会发生这么一遭,但苏衔青只负责0530,暴动自有别人来解决。
她只需要待在办公室里……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苏衔青一吓,起身,却没有直接开门,而是问:“谁啊?”
门外传来青年温润的嗓音:“是我,我是鹿丘白。”
苏衔青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觉得鹿丘白这个名字很熟悉,旋即想起对方也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
可是不对,她方才明明不觉得他是同事,而是更加亲近的关系。
迟疑的片刻,苏衔青已经打开了门。
青年温和的笑容出现在眼前:“病人暴动有些吓人,我担心你的安危,上来看看。”
“我没事,”苏衔青侧身让他进去,“倒是你,每次暴动七号病人都是最棘手的,他表现怎么样?”
鹿丘白自然地往办公室内走:“七号最近很乖。这是……”
一向很有分寸的青年失礼地拿起桌上的报告:“0530……?这是什么?”
苏衔青目光跟随着他,大惊,但已经来不及阻拦。
好在他什么都不知道。
并不是所有精神卫生中心的员工,都知道【Eden】的存在。
只有被神选中的人,才能参与到伟大的计划中去。
苏衔青快步上前,夺过档案:“鹿医生,擅自偷看别人的档案很不礼貌哦。”
她的语气不算好,鹿丘白却不生气,自然地归还档案:“是那个孩子吗?他是你的病人对吗?”
青年的杏眼好像也会说话,这双圆钝的眼睛里没有恶意,像一只无辜纯良的小羊羔。
苏衔青不知怎的为吼了他而倍感愧疚,不好意思再无视他的问题,答道:“是的。他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嗯……”青年恰到好处地蹙起眉,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苏衔青自然看出了他眉宇间的纠结:“怎么了?鹿医生,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其实……”鹿丘白指了指窗外,“我好像看到他往教堂去了。”
苏衔青说是傻了也不为过,她本能地相信了对方的话,愣愣地看着鹿丘白,脸上写满了慌张。
鹿丘白试图从中分辨出更清晰的情绪,旋即发现这不是担忧,而是恐惧。
就像金贵的宠物狗寄养时走丢,而苏衔青恰巧是宠物店的负责人。
鹿丘白的心沉了下去,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苏衔青立刻表示要亲自去一趟教堂。
因为想要找到0530的心情太急切,苏衔青并没有发现,身边的青年,脸色其实异常苍白。
他看着苏衔青,心里有很多话想问。
但鹿丘白也知道,按照精神卫生中心的时间线,现在的苏衔青,是一心一意为【Eden】卖命的天才心理师,他是无法从苏衔青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可是,再不问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他们走到教堂门口,苏衔青伸手推门。
她听到身边的青年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什么,扭头问:“你说什么?”
鹿丘白看着她,天空阳光大盛,拖长了教堂的尖顶,鹿丘白站在阳光下,而苏衔青已经走入阴影里。
微敞的门隐隐能看到教堂内部,那倒悬的十字架就在正前方,尖锐地凌空在苏衔青头顶。
鹿丘白摇了摇头:“没什么。”
苏衔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心里对0530的担忧让她无暇顾及这个一路上有些异常沉默的青年,直接走进了教堂。
鹿丘白关上教堂门。
于是最后一束光也趋于消散。
鹿丘白跟着她走进黑暗,在晨光照射下五彩的琉璃窗就像一场迷梦,人的脚踩上投影,就像将梦境踩碎。
教堂的神像又出现了,脸依旧是院长的脸,只不过真正的院长已经在昨天被亚瑟杀死。
苏衔青并不知道这些,一如往常先在神像前站定,双手合十简单祷告。
之后她便看向鹿丘白:“那个孩子去哪里了?”
鹿丘白没有迈步,他和苏衔青前后站着,都在神像的阴影里:“就在这里。”
“……什么?”苏衔青后知后觉发现了什么,她看向紧闭的大门,和步步紧逼的青年,“鹿医生,你要做什么?”
鹿丘白不答,一双杏眼好像洞悉万物般明亮,让人心惊。
“你知道什么了?!”苏衔青逐步后退,直到身体撞上神像,她被神像的冰冷冻得一跳,抬起头,神像没有温度的眼正低垂着,像俯瞰一只蝼蚁。
“我要……”鹿丘白喃喃开口,他缓慢仰起头,晶莹的水沿着下颌滑落,“提交异常。”
“什么异常,鹿医生,你在胡说点什么?”
苏衔青慌乱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或许就是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神像的眼睛开始融化,然后重塑,一颗猩红的眼球像红宝石般镶嵌在神像的眼眶里,狰狞地转动着。
苏衔青的尖叫和青年平静的声音同时响起。
“异常就是……她。”鹿丘白道,“异常是苏衔青,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已经死了!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的声音从平静趋于破音,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他的身躯,巨大的痛苦让鹿丘白只能咆哮着说完最后几个字。
说完这些话后,鹿丘白再也难以忍受地蜷缩起来,他用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机械地重复着:“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她死了……”
苏衔青深深地震惊了。
“鹿医生……”她下意识想要扶一扶这个痛苦到蜷缩起来的青年,但下一瞬她就感到什么东西束缚住自己的脖颈。
绳索从天而降,套住苏衔青的脖颈,苏衔青的身体就像一张纸片被人挟起,整个人瞬间被向上吊起!
人体的重量全部压在绳索上,苏衔青很快感到呼吸不畅,她蹬着双腿挣扎,双手抠入绳索间试图为自己获得呼吸的气口。
但更多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青年身上,她看着他被惊恐占据的面庞,那漂亮柔和的五官此刻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
那个瞬间,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脑海,苏衔青的眼眶里滚落鲜红的泪。
她看着青年俊美的五官,终于意识到这张脸是那样的熟悉。
“小……鹿……”她放弃了从绳索勒紧下挣脱,而是竭尽全力伸手,想要摸一摸青年的头发。
像过去每一次,她在手术室门口等待那个虚弱的孩子时一样。
小少年会擦掉眼角的泪花,强打起精神对她微笑:“姐姐,今天我也很勇敢哦。”
苏衔青努力地伸长手臂:
“弟、弟……”
他们的手就要触碰到一起,然而下一秒,苏衔青的身体腾空而起!脖颈不堪重负碎裂的声音就像一声响片,苏衔青被倏然提高到十字架的高度——
一个孩子从神像头顶出现,提起刀,捅入苏衔青的心脏!
鲜血飞溅而下,浇了站在下方的鹿丘白一脸。
鹿丘白张了张嘴,口腔里满是苏衔青冰冷的血液。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与刚进入污染磁场时,鹿丘白在教堂里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明明选择这么做时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着苏衔青再一次死前,鹿丘白的心脏还是痛得像要撕裂。
原来不是幻觉。
原来不是幻觉……
他又一次,亲手杀了他的姐姐。
眼前恍惚一片,直到一道沉默的身影挡住他看向苏衔青的目光。
戚言州就这么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羊羔,但从外部视角看,却能直接地感受到祂目光里的威胁。
所有满腹疑问的收容者都在这威慑十足的目光中停下脚步。
谁也不能在这时靠近鹿丘白,否则注定会承受顶级污染体的怒火。
鹿丘白埋在祂怀里,心里堵得太狠,喉间发甜。
戚言州只感到怀里的人忽然开始剧烈颤抖,紧跟着胸膛一片潮湿,泛着浓郁的血腥味。
小章鱼吓得要命——鹿丘白在祂怀里吐了一口血!
但很显然鹿丘白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虚弱地咳嗽着,轻轻搭着男人的胸膛。
戚言州只能将爱人搂得更紧,让他在将心底的闷堵全部吐个干净。
之后,祂用触手轻柔地擦去青年脸上的血迹。
“差不多了吧?”亚瑟等得心烦,“【疗愈师】,你的提交为什么没有成功?”
戚言州立刻狠狠盯着他,像要剥掉他的皮一样仇恨。
祂好不容易可以和小鹿亲近,为什么不懂脸色的人类总是要打扰祂?
占有欲爆棚的小章鱼暗自发怒,这时祂的唇瓣倏地一热。
鹿丘白捧着祂的脸,缓缓落下一个亲吻,旋即又变成轻吮,直到彼此唇齿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戚言州更不想放开了,但祂清楚这是鹿丘白对祂的安抚,也是对自己的安抚。
果然一吻结束,鹿丘白就从祂怀里站起,他没有回复亚瑟,而是直接走到神像面前,仰起头。
“我的提交成功了,你得承认这一点,下来吧。”
随着他的话语,神像顶端冒出一颗脑袋,脸色苍白的孩子趴在神像肩头,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们。
他像坐滑梯一样自然,从神像肩头滑到神像脚边,走了下来。
所有人都警惕地看着他,在他们心中他已经是【怠惰】的化身。
孩子在鹿丘白身前站定,他只到鹿丘白腰部这么高,伸出手:“你蹲下来。”
鹿丘白依言蹲下,那孩子就这么看着他,一眨不眨,眼睛像盛满星河一般昳丽。
他确实和鹿丘白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但仔细看,却能发现——
那不是他的眼睛。
孩子伸出手,小小的手臂环住鹿丘白的脖颈,像是要把自己蹭进鹿丘白怀里。
鹿丘白在他耳畔低语:“你是谁?”
孩子眨了眨眼,绽放出纯真的笑容:“恭喜你提交成功,欢迎进入……”
“安息日。”
——腹部一凉。
鹿丘白低下头,他的腹部被插进了一把刀,而刀柄就握在那孩子的手中。
在旁人惊恐的尖叫和戚言州倏然挥来的触手间,鹿丘白偏过脸,对上了孩子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并非纯粹的恶意,就好像扎下这一刀,他并不完全是为了杀死鹿丘白。
这是一种什么眼神呢?
怨恨、怀念、杀意,和……爱。
第130章 【怠惰】
这是一场混乱、失序的梦。
梦里,鹿丘白变成年幼的孩子,十一岁的模样,被苏衔青送进手术室。
他其实很害怕,手术台冰冷刺骨,为了保证实验结果的准确性,医生从来不打麻药,手术刀剖开皮肤时很疼,有时候鹿丘白会疼得忍不住大哭,但没有人会停下动作。
后来鹿丘白就不哭出声了。
他依旧会哭,依旧害怕,但因为没有人搭理,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但是做完手术,他又会在苏衔青面前露出笑容,因为这样就能吃到一颗糖。
医生的技术很好,每次做完手术,不管身上开了多大的口子,都能瞬间痊愈,连疤也没有留下。
鹿丘白总听他们边做手术边说些什么,但一旦下了手术台,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一次,鹿丘白又听到他们在讨论。
“真可怜,这么小的孩子,要接受这样的手术……”
“你可怜他?你忘记我们的孩子了么?他们死在污染体手下,难道就不可怜吗?”
“……”
手术做完了,鹿丘白被医生抱着离开手术室,他没有看到苏衔青,也没有吃到糖。
但是医生跟他说:“小鹿,你先去和其他小朋友玩好不好?苏医生等会就来接你。”
鹿丘白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到医生阿姨眼角的泪花。
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护士都很喜欢他,护士姐姐看到鹿丘白过来,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今天也辛苦你了,去吧,你朋友在等你呢。”
鹿丘白于是快步向活动区跑去。
他知道他的朋友在等他,他的朋友……
隔着很远,鹿丘白就听到有人在叫他:“小鹿!小鹿!”
一个小小少年朝他跑来,一个熊抱搂住他的腰,小少年比他矮一些,整个人瘦瘦巴巴的,营养不良的样子。
“……”鹿丘白似乎叫了他,但他一走神,就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他看着少年的眼睛,“我们今天玩什么呀?”
“玩捉迷藏!”少年热络地拉着他的手,“我来扮鬼抓你,你来躲,要是被我抓到了……我还没想好怎么罚你,我哪里舍得罚你呀。”
说完他咯咯笑了起来,跑到角落里,捂着耳朵蹲下,嘴里不断数着数:
“一、二、三……你藏好了没有呀?……十八、十九……还有四十秒哦!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鹿丘白听着他数数,心底突然涌现出强烈的不安,这份不安控制着他迈步,快速地向着与少年完全背离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直到再也听不见少年的声音。
鹿丘白跑到了精神卫生中心门口,很奇怪,今天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来拜访,门口竟然没有人看守。
小小的鹿丘白踮起脚,努力地推开门——
一束光洒了进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小少年追了上来:
“小鹿!你怎么偷偷跑出去了,你要去哪里?你要走吗,带上我——”
鹿丘白夺门而出,扑进前方的光明里。
——面色苍白的青年猛地坐了起来,旋即腹部的剧痛让他眉头一皱,捂着小腹虚弱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不能碰!”
黎漾声音响起的同时,戚言州的触手卷住手腕,轻轻阻拦了青年的动作。
鹿丘白恍惚地眨眨眼,这才看到自己小腹处狰狞的伤口,此刻还在向外渗血。
他疼得咬唇,小章鱼迅速把自己当抱枕,轻而易举占据青年的怀抱。
鹿丘白靠在祂怀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
“梦……”他说,“我做了个梦……梦里……【怠惰】另有其人。”
他的话逻辑跳跃,众人以为他是睡迷糊了,没想到鹿丘白坚定地重复:“我的推测错了,【怠惰】不是我的一部分,而是另一个人!”
说完鹿丘白咳嗽起来,腹部伤口隐隐作痛——那个孩子狠狠捅了他一刀,但或许是因为力气不够,没能捅到要害。
这时鹿丘白才发现,队伍中似乎少了些人,而他们也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
“这是……”
“你被袭击后,污染磁场进入了第七天,暴动的污染体从教堂外破门而入,……我们牺牲了一批收容者,才勉强杀出重围,亚瑟用钥匙打开了忏悔室通往地下的入口,我们现在就在教堂底下。”黎漾一口气说完,又补充,“你的伤口很怪异,戚言州试着帮你恢复,但无论如何无法愈合,收容者的能力也不起作用。”
“能够压制S级污染体的只有另一个S级污染体,所以我们认为那个孩子就是【怠惰】。”
鹿丘白听着,心想,怪不得这么疼。
不过他向来不太在意疼痛,捂着小腹试图站起来:“那个孩子去哪里了?”
黎漾摇了摇头:“他不见了,但消失前,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鹿丘白接过纸条,上面依旧是他自己的字迹,写着:
来玩捉迷藏吧。
找到我,想怎么样惩罚我都可以哦!
鹿丘白手腕一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梦。
梦里他在躲藏,而这一次,轮到他来做鬼。
“因为你还昏迷着,我们暂时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你觉得可以了,就告诉我,不用急着起来,还能再休息一会。”黎漾不经意说道,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小事。
但鹿丘白很清楚他给自己开了多大的天窗,不愿意让他难做,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可以。”
“别逞强。”黎漾道。
鹿丘白却已经在戚言州的搀扶下站起,腹部伤口难免被牵扯,疼得他有点想哭,语气却很坚决:“我们得尽快找到【怠惰】。”
他们现在身处地下,从房间大小来看和忏悔室差不多,环境却截然不同,是纯白的瓷砖。
门关着,几名收容者在门口看守,防止屋外有污染体突入,头顶能听到砰砰的声音,按照黎漾道话推断是变成污染体的病人,很显然他们不知道教堂还有地下,因为找不到他们而无能狂怒。
“门内没有活体。”看鹿丘白靠近,一名能力是热成像的收容者说。
没有活体?鹿丘白再次看向房间内部,这些纯白瓷砖唤起他零星的记忆,似乎在某个时刻,他曾经来过这里。
鹿丘白捂着脑袋“唔”了一声,大脑深处钝痛不已。
小章鱼立刻给他按揉起太阳穴,吸盘收缩的频率缓慢,俨然一个手法熟练的老师傅了。
鹿丘白摸摸祂的脸颊,对收容者道:“开门吧。”
门被谨慎地推开。
看清门外场景的刹那,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实验室……是【Eden】!”一排排落地玻璃,让众人得以看到玻璃窗内的景象,检测仪器已经停止工作,漏水后生长的苔藓爬满窗缝,锈迹、血污……
就像人类灭绝后的废弃都市。
在实验室的尽头,有一扇被锁住的机械门,门上用血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出口。
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出口,因为监测器显示门口有极为恐怖的污染。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怠惰】。
那是一种让众人如鲠在喉的恐惧感,哪怕没有看到污染体的真面目,【怠惰】的恐怖也已深入人心。
要打开这扇门,他们就会直面【怠惰】。
亚瑟和黎漾相互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鹿丘白和他身后的戚言州。
如果真要和【怠惰】正面对上,他们有多少胜算,最终还是看戚言州愿意出多少力。
毕竟虽然身为S级,黎漾和亚瑟却都是辅助性的能力,能够削弱【怠惰】,却无法将之杀死。
“你得帮我们,”亚瑟说,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威胁,“否则【疗愈师】也会死在这里。”
戚言州挑了挑眉,祂不太喜欢被威胁的感觉,一根触手拍了拍地面:“我完全可以杀了你们,再去杀了【怠惰】。”
“……”亚瑟指了指祂脖颈上的项圈,“就凭你?”
戚言州咧开嘴露出细密鲨鱼牙,像地狱的恶鬼:“杀你绰绰有余。”
祂话音落下,整个空间的气压又低了一度。
污染体不会在意人情世故,祂强大而高傲,向来只对心爱的人低头,其他人在他眼中不过只是食物。
鹿丘白赶忙喊停,一只脚踩住祂蠢蠢欲动的触手,听到身后隐忍克制的低喘,一时间汗如雨下。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打开这扇门,否则说什么都是白搭。”他说,“祂一定会帮我们的,但你们不能什么危险都让祂承担。我一直是收容所的人,现在我们需要合作,亚瑟先生,你说呢?”
亚瑟的目光锁在鹿丘白身上,眼中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兴致盎然:“当然。”
鹿丘白只当没有看见,勾着项圈把小章鱼拽走。
又找了片刻,众人发现了一台还能够正常工作的电脑。
“这里有电脑!「密码正确即可离开」……”
「提示:密码是一个人的名字哦!」
「你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输入错误的话,就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轻佻活泼的语气,配上一个灿烂的笑脸,却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寒意。
因为在此以前的所有人,都留在了这里——他们都死了。
而现在,如果输入错误,他们也会死。
发现电脑的人颤抖着后退,没有人愿意背负死亡的重压,来做那个输入的人。
哪怕众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如此沉默片刻,亚瑟侧目看向鹿丘白:“【疗愈师】,你没改过名字吧?”
鹿丘白摇摇头,笑容诚恳:“至少我的记忆里没有。但是我还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么?”
他的一句话吓退了又一批跃跃欲试的人,众人看着电脑屏幕,又一次陷入沉默。
“再梳理一下吧,我们——”
激烈的警报声,打断了黎漾的话语。
冰冷的女机械音响起:
【自毁程序已启动。倒计时,五分钟。】
好像死亡的躯体开始复活,冰冷的器械上冒出鲜红的光,那是自毁程序启动的警报,一闪一熄,伴随“嘟、嘟、嘟”的声响。
【怠惰】不会给他们更多时间。
它在催促他们,尽快给出答案。
“算了,再纠结也于事无补,我们不会有其他答案。”黎漾总是冷静得很快,“如果失败……我们也已经尽力了。”
说罢,他走上前去,手掌压上键盘。
如果失败……
也已经尽力了。
“愿弥赛亚与我们同在。”
他轻叹着,输入几个字符,即将摁下回车键——
一只瓷白的手按住了他。
鹿丘白问:“黎总,你信我吗?”
黎漾从他眼中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并没有怀疑:“当然。”
“那就让我试试。”
黎漾撤开,换了鹿丘白上前。
鹿丘白坚决地将输入的内容全部删除,手指轻敲,打下几个字母。
然后,摁下回车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