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键后,红光停止。
警报声随之停歇,极度的吵闹后世界陷入极度的寂静,就像陷入停滞,不再转动。
收容者们面面相觑,直到他们听见门徐徐开启的声音。
这轻微的声音也在寂静中变得震响,收容者们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门内像死者的脚在地面蹒跚拖行,出口二字被一撕为二,所有人的监测器在剧烈的警报后同时偃旗息鼓——
污染浓度已经超出最高值。
于是再度寂静,只剩下男人的脚步声,在实验室中回荡。
他赤足从门外走进实验室,一双猩红的眸子,温和地注视着鹿丘白。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和胆怯,只剩下无尽的怀念。
“鹿医生……”他笑了,笑容如释重负,“或者,我可以叫你小鹿吗?就像小时候一样。”
“你找到我了,恭喜你。”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攻击性,就连话语也只像是在和故人怀旧。
鹿丘白喃喃:“……苏愿。”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见污染体就会尖叫的人会是【怠惰】,众人更加戒备地看着他,纷纷做出战斗姿态,但男人只是拉开两把椅子,自己坐了一把,又向鹿丘白示意。
鹿丘白没有犹豫,也坐了下来,和他面对着面。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苏愿好奇地问。
“刚刚。”鹿丘白诚恳地说道,“如果不是那个梦,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怀疑你,但一旦开始怀疑,我就发现,关于你的身份,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苏愿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托住下巴:“哦?愿闻其详。”
鹿丘白盯着他,那确实是记忆中的脸,下垂眼,脸颊上有些雀斑,内敛而无害的长相。
他一直在他们身边,以一种无害的姿态,观察着他们的恐惧。
并以之为乐。
鹿丘白深吸口气,从头开始梳理:“一开始,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让你替我签名,你直接就写下了‘鹿丘白’这三个字——在西尼姆我很有名,但大多数人只知道【疗愈师】,而鹿……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
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认为他姓“陆”或“路”,可苏愿却直接写下了正确的名字,当时鹿丘白惊讶了一下却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却是因为苏愿早就认识他。
“后来,我去追那个孩子,在楼梯间和你撞在一起,你说有人用我的笔迹将你引出来……”鹿丘白笑了笑,“如果我现在让你写字,你的字迹应该和我一模一样吧?”
“之后,大家在行动的时候,出现了大量模仿我字迹的假线索,这些,也都是你写的……目的是想让大家猜忌我,将我孤立。”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准备了更激烈的冲突,让我彻底被收容者队伍抛弃,但你死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计划里设置自己的死亡,后来我想通了——这真的只是意外。”
苏愿缓慢且连续地眨了两下眼睛,这代表着认可。
“不止这些,你的计划其实很成功,引导所有人,让他们认为【怠惰】是另一个我,就连我自己,都产生了动摇……”
“但熟知我的一切的,不只是我,还有曾经在这个精神卫生中心的、我曾经的朋友。”
朋友二字落下,鹿丘白似乎看到苏愿眼中闪过一抹明媚的光。
他因鹿丘白将他称为“朋友”而十分高兴。
“在被袭击昏迷以后,在那个梦境里,我确认了——我曾经,有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
“而你的能力,是……筑梦。”
“【筑梦师】苏愿,你就是【怠惰】。”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苏愿的眼睛明显地亮起,又被他克制住,只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鹿丘白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我很抱歉我忘记了你……”
苏愿却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鹿丘白的手,他的手冰冷得像一具尸体,眼里的光却明亮而生动。
这亲昵的举动打破了室内的平衡,鹿丘白身后的黑暗陡然开始沸腾,戚言州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抽上去了。
收容者队伍也开始警觉,黎漾和亚瑟分列两侧,几乎把苏愿包围起来。
苏愿却一点也不恐惧的样子,握紧了鹿丘白的手:“祂打不过我的,这里是我的污染磁场,祂选择进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是我的对手……”
至于收容者,他更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鹿丘白而已。
这句话让戚言州更加躁动,看起来很想立刻把苏愿撕碎。
苏愿握得更紧,鹿丘白感到手掌剧痛,苏愿似乎要将他的手和自己的揉在一起。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小鹿,我会为你解答的。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让我慢慢和你说。”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却难以掩藏深埋在柔声细语下的疯狂。
在苏愿的叙述中,他为鹿丘白还原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精神卫生中心。
“暴力、血腥、死亡……我们每天都在面临着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得到解脱。我们无数次向神求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神没有降临,没有对我们施以援手……只有你,小鹿,你知道吗?你是我们唯一的光。”
“明明你自己也只是个小小的孩子……我们所有人都被你吸引,所有人都爱你……”
【我一定会带你们离开的。】小小的孩子说道。
“可是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有晶莹的泪滴落在鹿丘白手上。
苏愿声音颤抖,这个瞬间他不像是个污染体,而像一个活人。
“我太想你了,在实验室的每一天,最痛苦的时候我想你,最孤独的时候我也想你,我模仿着你的字迹与自己对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欺骗自己你还在我身边。小鹿,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后来我变得强大,成为S级污染体,我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杀了【Eden】的所有人,而是去找你。可你已经走了,你不记得我了,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苏愿苦涩地笑了起来,那种深重的落寞几乎成为他的底色,又或者正是【怠惰】诞生的底色。
“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你,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病院,我对你的思念终于凝聚成实体……”
鹿丘白的瞳孔剧烈颤动,从苏愿病态的话语里,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那些抓着他的手叫他“主”的病人,那些分明从未见过却对他格外友善的医生护士,那些对他紧追不舍仿佛恨之入骨的污染体……
他们都是苏愿。
是苏愿心中对他的信仰、亲近和恨,凝聚成了这个污染磁场。
他爱他如神明,亲他如挚友,恨他如死仇。
“我让他们奉你为主,让他们信仰你……可是不够,还不够,即便我已经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愿意回来。”
“所以我创造了一个你……我记忆中的你。”
随着他的话,门内走出一个孩子,长着鹿丘白小时候的脸,却有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正是那个在污染磁场不断捣乱的孩子。
他羞涩地看向实验室里的大人门,扭头扑进苏愿怀里,小小一团,被苏愿紧紧搂着。
“看着他,我就会想象,小鹿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其实我更想创造一个长大的你,可我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怕我创造出的形象和你不一样,这样以后我们重逢,我就认不出你了。”
“有时候我也会担心,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重逢了,我会不会根本就认不出你来?幸好……那天我们见面,我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你。”
“小鹿、小鹿,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苏愿眼里有泪花闪烁,唇角却牵起一个幸福的微笑,“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你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话音落下。
鹿丘白的手腕陡然被缠紧!污染像蛇缠住他的手腕,旋即天花板传来类似软体动物爬行的声音。
天花板上隆起一个个类似蜂巢的东西,却是一颗颗狰狞的猩红眼球,视线所及之处,所有收容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如【怠惰】出现时那样,陷入沉睡。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怠惰】在自己的污染磁场里,只是动一动指尖就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很快,整个实验室内,除了黎漾和亚瑟,其他人都昏昏欲睡。
“苏愿!”鹿丘白有些急了,苏愿诉说自己的痛苦时不断接近着鹿丘白,忽然发难的刹那鹿丘白根本来不及躲避。
他试图挣脱苏愿的束缚,换来的却是更加剧烈的钳制。
手腕似乎真的断了。
苏愿逼迫他与自己对视,那双与戚言州如出一辙,却又在根本上不同的眼眸,深深望进鹿丘白眼中。
“睡吧,”他说,“小鹿,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鹿丘白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就像有人摁着他的头颅将他沉没到深水里去,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头颅一点点向下栽。
在即将撞上桌子的刹那,苏愿温柔地伸出手,托住青年的脸颊,让他枕在污染形成的靠枕里。
下一瞬,猩红触手暴怒地挥来!
然而触手无法靠近苏愿,就在刹那被地面凸起的荆棘刺穿,软体动物的触腕坠落在地,不甘地蠕动。
戚言州身下的阴影快要被血染红,但在苏愿的污染磁场中,祂的力量受到极大的压制,而脖颈的禁制仍没有解开……
祂很清楚自己没有胜算,但无论如何无法容忍祂的小鹿和别人这么靠近。
苏愿笑弯了眼睛:“我和小鹿认识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你啊……算什么东西?”
戚言州脸上爆出青筋,身躯在刹那间变成半人半污染体的恐怖模样,看这架势祂下一秒就要和苏愿扭打在一起。
苏愿却只是摊开手,用污染体的语言说道:“让我猜猜……你没有告诉他真相吧?你说,如果小鹿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为了继续骗他还不惜杀了我,他还会要你么?”
戚言州死死咬着牙,但这句话明显让祂犹豫起来,触手收敛在身下,不再做出攻击姿态。
苏愿满意地笑了笑,又伸出一只手,掌心镶嵌一颗眼球,正瞪向黎漾和亚瑟,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完全置于视野之内。
苏愿一根手指抵着唇瓣:“嘘,不要吵醒他了。”
……
又是梦。
这一次,鹿丘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梦境前曾发生的事,他也记忆犹新。
鹿丘白从桌前醒来,这仍是他昏睡前实验室的桌子,却不是空无一人已经废弃的模样。
所有光脑都启动着,散发出趋近透明的莹蓝光芒,最终汇聚到鹿丘白手边这一台电脑上。
看起来这台电脑就是终端机。
周围的实验员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鹿丘白悄悄打开电脑,这次不需要输入密码,仅仅是扫描他的虹膜,就成功解锁了电脑。
电脑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个红色眼睛的图标,此刻正挂在后台,不断弹出消息。
点开图标,硕大的【Eden】出现在屏幕中央。
——欢迎来到伊甸园,愿弥赛亚降临,我等信众共同接受大洪水清洗。
载入过程中,这段话像是洗脑的经文,一遍又一遍重复,不断弹出直到布满屏幕。
紧接着,【Eden】的官网出现在眼前。
官网分为数个栏目,包括【实验体报告】、【总部联络页】、【工作指南】,以及——【加密档案】。
鹿丘白不知道苏愿会给自己多少时间,犹豫片刻,光标滑向【总部联络页】。
看来他猜的没错,西尼姆的精神卫生中心只是【Eden】的分部,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精神卫生中心。
那么这个总部……
屏幕上跳出一串字符:
【总部无信息。】
看来是单线联系,总部可以随时联络分部,分部却无法与总部通信。
页面下方跳出一连串IP地址,鹿丘白快速记忆下来,不敢耽误,转而点开【加密档案】。
鹿丘白此刻的身份似乎地位不低,因此拥有高级权限。
【加密档案】有且仅有一份。
——正是鹿丘白的档案。
但这时,他不再被称呼为“0530”,而拥有了全新的名字。
【神子弥赛亚】。
第132章 【怠惰】
神子弥赛亚。
鹿丘白在巨大的震惊里无法回神,想起载入【Eden】官网时那一行行字符。
——愿弥赛亚降临。
谁降临,他?他从哪里降临?降哪门子临?
荒谬到有点想笑,鹿丘白强压下心底不安,快速浏览起自己的档案。
这份档案比苏衔青的档案更加详细,记录了鹿丘白从“出生”起的全部信息。
而这次,记录员的姓名,鹿丘白也很眼熟。
秦夜舟。
他名义上的父亲。
看来秦夜舟的权限比苏衔青更高,是【Eden】组织更为核心的人物。
【我们捡到了一个全新的实验体,很奇怪,他就在那里,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他健康、乖巧、符合实验的全部要求,我有一种预感,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鹿林也很喜欢他,甚至用自己的姓给他命名,从今天起他就叫鹿丘白,实验体编号0530。鹿林把这孩子交给了我,我会和她一起抚养鹿丘白长大。】
从秦夜舟的记录来看,他的“母亲”鹿林是那个时期【Eden】的高层。
秦夜舟记录了许多鹿丘白的成长经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无法接受大型实验,秦夜舟唯一做的实验就是每个月定量给他注射污染。
【非常奇妙的反应。这个孩子一定是上帝的恩赐。他只有那么小,身体却能分解等同于自己十倍的污染,不,或许更多,鹿林让我尝试,但我不舍得。他怕疼。哭起来哄不住。】
【我不确定他是否学会了说话,但他今天好像叫了我一声“papa”。因为这一声“papa”,我注射的时候迟疑了,鹿林批评了我,然后小鹿叫了她“妈妈”。我很怀疑,“ba”比“ma”更难发音吗?总之今天没有注射,万分抱歉。】
【今天尝试让小鹿接触了低级污染体。我第一次见到污染体露出那样的表情,似乎把小鹿当成了自己的幼崽。很抱歉,他是我的幼崽。】
这样的记录持续了一段时间,秦夜舟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小鹿丘白学习爬行、走路、说话的过程。
【鹿林说我把档案写成了育儿记录,这背离了我们实验的初衷,从今天起我会用一本专门的育儿记录册记录育儿经验。小鹿学会一百以内加减法了。】
这天之后,正如秦夜舟所说,档案里只剩下实验和相应的结果。
所有的亲昵消失了,但冰冷的实验数据背后,鹿丘白却能想起过去与父母相处的模糊记忆。
在秦夜舟的记录中,鹿丘白表现出了与污染体之间的双向吸引,他似乎天生就与污染体亲近,哪怕是最凶恶的污染体也会在鹿丘白面前表现出绝对的温驯。
【我越来越坚定自己的判断,他就是我们在等待的救世主,是我们的弥赛亚。】
——这是鹿丘白第一次被冠以【弥赛亚】的名字。
大概在鹿丘白四五岁的时候,【Eden】开始在他身上进一步开展实验。
【我在小鹿体内注入了最新提取的基因,你们可以将它理解成某种病毒,一旦接触到病原体就会被激活,我随便说的,总之这种基因需要契机进行触发。根据我的测算,至少要等到小鹿二十岁的时候基因才会被激活。那个时候我都五十多了,天哪。】
【总部要求现在就激活基因。我反对。你们一定是疯了,他这么小,如果承受不住他很可能会死!】
【无论我怎么说,总部只愿意再给三年时间。我开始怀疑我为什么要替这样的人卖命。我的孩子才四岁。】
鹿丘白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夜舟之后的记录,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将要发生,而转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几天我一直避着鹿林,被她发现了。她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我以为我真的会被毙掉,我没想到鹿林早就和我有了一样的想法,甚至比我更早。你看,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有这样的魔力,能够让两个丧心病狂的人重新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你就是奇迹本身。】
【我们还有三年时间。必须尽快开始计划。】
鹿丘白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呼吸发抖,视野前方有迷蒙的雾气,被他用力抹去。
他的父母……正在计划着一场巨大的叛变,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救他。
秦夜舟的记录变得短促,似乎他有其他忙碌的事情,不再花费大量时间在档案记录上。
【我们去了竹溪镇。那个人羊有逼近S级污染体的力量,但还不够。】
【没有符合要求的污染体。他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
【不行。】
【都不行。这个世界上就不能突然出现一个对小鹿死心塌地的S级污染体么?】
【来不及了。总部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距离三年的时间限制越来越近,秦夜舟的记录也变得越来越绝望。
鹿丘白想起,在索尔号事件前的一段时间,他的父母确实经常吵架,他们在争吵什么鹿丘白已经不记得,但或许与这件事有关。
鹿丘白继续下滑档案,忽然看到某一天的记录。
【我们有办法了。索尔号。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孩子是奇迹,他永远能创造奇迹!】
【我将和鹿林一起登上索尔号,我们向总部提交了申请,总部已经批准。很显然他们意识到了什么。我们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和鹿林最终的决定。】
——果然,索尔号,是一场有预谋的意外!
【Eden】想杀他,他的父母……却是想救他的。
鹿丘白想起母亲将自己丢入深海的眼神。
他起初一直以为,那闪烁的泪花是母亲走投无路之下的不舍。
现在他才知道,那其实,是志在必得。
那是痛快而无畏的眼泪。
秦夜舟的记录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条。
【我知道你们会看这本档案。】
【你们输了!蠢货!】
鹿丘白泣不成声。
昏睡中的青年眼角忽然滚落一颗泪珠,在场仍旧清醒的四人齐齐一愣。
下一秒,苏愿环住青年的手腕,而戚言州则缠紧了青年的腰肢。
鹿丘白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自己被两个污染体争夺的一幕。
他垂眸与腰上的触手对视,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无碍,又旋即看向苏愿。
苏愿迫不及待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看到了,我是不是说的很对?留下来吧,小鹿,在我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
可梦境中看到的一切反倒坚定了鹿丘白离开的想法,鹿丘白坚定地拒绝:“对不起,苏愿,我不能留下来。”
他知道苏愿是为了他好,既然能够让他从头到尾通读秦夜舟的记录,证明苏愿一定也亲自看过这份档案。
苏愿说要保护他,鹿丘白是相信的。
可他……他还是不能留下来。
苏愿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眼底布满血丝,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你知道【Eden】打算做什么,竟然还要离开?!是我没有跟你说明白吗?【Eden】要用大洪水毁灭世界!他们要创造神,那个神就是你,他们要将你献祭!你不记得那些祷告了么?主在第一天诞生,第二天童真,第三天成人,第四天遗忘,第五天衰老,第六天死去……第六天马上就要到了!鹿丘白!你会死的,你为什么不懂?!”
苏愿的脸开始扭曲,像炒糊了的锅,冒着漆黑的气泡,他死死握着鹿丘白的手:“你会死,我不允许你走,你不能再离开我!”
“我为你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所有人都爱你信仰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为什么?!”
他无法接受鹿丘白的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费尽心血做的这一切还是被轻易地否定,污染的一大特征就是放大人的执念,而苏愿唯一的执念就是让鹿丘白留下。
“是因为他们吗?因为他、他、还是……还是祂?你总是这样,小鹿,你总是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好到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他歇斯底里地质问着,翻滚的污染让S级收容者也避之不及,在铺天盖地的怨恨中,鹿丘白轻轻握住苏愿的手。
说手已经不太合适,苏愿的躯体已经向怪物无限转化,鹿丘白能感到高浓度的污染被自己不断吸收。
他脱下了手套,用自己的皮肤与苏愿接触。
苏愿倏地愣住了。
他以为鹿丘白回心转意,可下一秒他就听到青年满含歉意地开口:
“苏愿,我要提交异常。”
“什……”
不仅苏愿震惊,其他人也同样震惊。
但他们旋即反应过来,他们此刻还在【怠惰】的污染磁场中,而提交异常是【怠惰】自己设定的规则。
哪怕是他自己,也无法违背。
“……”鹿丘白缓慢开口,无穷无尽的污染涌入四肢百骸,好像要把他碾碎一样疼痛,但他握着苏愿的手没有片刻松开,“异常就是……”
“我。”
“苏愿,鹿丘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鹿丘白已经离开了。
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离开了。
苏愿看着他,血泪从眼眶中滚落。
一滴、一滴、砸在鹿丘白身上,将青年的肌肤烫出一个个血泡。
鹿丘白知道,他的答案是正确的。
当第七天结束之后,这个污染磁场会何去何从?
——它会崩溃、推倒又重来,日复一日,直到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青年再一次敲开精神卫生中心的门。
苏愿一次次重建这个污染磁场,只是为了等待他的救世主回来。
“我答应你,苏愿,下一次见面,就是我带你离开这里的时候。”
苏愿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手,“我不相信!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一走就是十年,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小鹿!你必须留下来,今天你必须……”
骤然暴涨的污染让苏愿不得不停下话头。
他惊疑不定地看过去,看到了被黎漾抱在怀里的小鹿丘白。
就在鹿丘白提交异常的同时,黎漾从小鹿丘白的手中拿走了钥匙。
苏愿本该察觉的,但他的所有情绪都被鹿丘白牵着走,竟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异动。
而现在,禁制被解开,深海的霸主怒不可遏。
【怠惰】并非以战斗力见长的S级污染体。
他最强大的能力,就是将人困在梦中。
正面搏斗,他未必是暴怒状态下的戚言州的对手。
苏愿从戚言州身上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鹿丘白的气息。
和他不一样,戚言州是鹿丘白一滴血一滴血喂出来的污染体。
祂是鹿丘白的污染体,浑身上下都是鹿丘白的气息。
光是这个发现,就让苏愿痛苦万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到现在。
鹿丘白是他的一切,可鹿丘白早就不需要他了。
他早就有了别人,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早就被遗忘的人。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我永远是被留下的那个……”苏愿心底的痛苦彻底爆发出来,周身的污染几乎让鹿丘白瞬间遍体鳞伤。
但下一秒,鹿丘白紧紧抱住了他。
无视污染的腐蚀,紧紧抱了上来。
“苏愿,我们来玩捉迷藏吧,这一次,你来躲,我来找你,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青年的嗓音是这么温柔,就像无数个梦里,那个对被欺负的自己伸出手的小小少年。
苏愿忽然觉得,他等了这么久,可能就是为了等这个拥抱。
他好像瞬间失去了生气的能力,满腔怨气都在这一刻化解。
苏愿,你真的要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吗?
“如果没回来呢?”苏愿问。
“那就算我输了,你惩罚我。”
“……”
好多好多年前,苏愿也说过这句话。
如果输了,那我就要罚你了。
而现在,轮到鹿丘白说一样的话。
苏愿紧紧回抱住青年。
他看着青年的身形越来越模糊,这个动荡的梦即将瓦解,而他也要陷入沉睡。
他吃了很多人,他罪无可恕。
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等到了救赎。
苏愿轻轻笑了。
“……我哪里舍得罚你呀。”
第133章 【怠惰】
咕啾……咕啾……
什么东西黏腻地在周围爬行,鹿丘白睡梦里感到身下软乎乎的,像躺在海浪中摇曳的木筏上。
他翻了个身,下意识抱着柔软的垫子蹭了蹭。
垫子蠕动得更加激烈。
“嗯……?”鹿丘白睁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软垫,而是小章鱼的触手。
触手上的眼球羞涩地朝他眨巴眨巴,似乎因他小猫伸展般的动作而很是受用。
鹿丘白:“……”
他用掌心阻断触手的视线,快速低头吧唧亲了一口。
不远处灰白的男人迅速变得粉红。
哎呀,纯情小章鱼。
鹿丘白看在眼里,朝祂招招手。
小章鱼噗叽噗叽地凑近,温驯地垂下眼,双手环抱着将鹿丘白从地上扶了起来。
说是扶其实是抱,鹿丘白本就躺在祂的触手上,而现在则是顺势被抱到了祂的怀里。
明暗交替间,鹿丘白意识到场景发生了转变。
他已经不在【Eden】的实验室内,脚下踩着的是精神卫生中心礼堂的地板。
换言之,他似乎已经……脱离了【怠惰】的污染磁场。
苏愿……放他走了。
他的猜测得到了戚言州的肯定,戚言州露出自己的脖颈,展示已经解开禁制的项圈。
“他主动陷入沉睡了,”祂说,语气有些不清不楚的酸溜溜,“他抱你抱了好久。”
污染体就是这样,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嫉妒,哪怕只是一个怀抱也要争抢。
鹿丘白摸祂脸颊:“我和苏愿是好朋友。”
“那我呢?”祂蹭着青年温热的掌心。
鹿丘白想了想:“你是我的男朋友。”
小章鱼陷入了火烧。
鹿丘白眼疾手快捂住祂凑近的唇瓣,还是被逮着掌心亲了一口,要不是鹿丘白阻拦得快,怕是下一秒就要被压在舞台上发生些不可言说。
礼堂里还是他们昏睡前的情状,大批收容者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真的看到许多人在自己面前丧命时,鹿丘白还是忍不住的难过。
除他以外,世界似乎还在沉睡,鹿丘白找到了【狙击手】,确认她还活着,松了口气。
他和戚言州一起将还有呼吸的收容者放在椅子上坐好,紧接着一步不停地离开礼堂,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手机的信号还没有恢复,一路上都很安静。
天空中已经没有【怠惰】的身影,那颗猩红的眼球悄无声息地回归寂静,但S级污染体带来的影响并未就此消退,这座城市恐怕要再沉眠片刻才能苏醒。
趁着这段时间,鹿丘白要去确认一件事。
现实世界的教堂与梦境中的很不一样,时间在建筑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让它看起来就像恐怖童话里栖息着恶魔的高塔。
教堂内高悬的十字架在月光照射下拖拽出扭曲的影子,像倒挂的蝙蝠。
在教堂的正前方里他看到了神像,是院长的模样。
这才是神像最原本的样子,污染磁场里的神像是苏愿对他执念的投射。
苏愿……苏愿……
夙愿。
再见他一次,何尝不是苏愿的夙愿?
鹿丘白走进忏悔室。
刹那间浑身的毛孔都要张开,寒意尖叫着窜上天灵,鹿丘白扶着墙喘息片刻,才平稳呼吸重新看向墙面。
那些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血痕,就刻印在墙上。
因为时间的推移,血色变得深沉,无法抹消。
鹿丘白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摸过那一道道血腥的痕迹,几乎能看到苏愿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歇斯底里。
“……对不起。”
每走过一间忏悔室,鹿丘白就抵着墙,低语着道歉。
他数不清自己说了几次对不起,一间一间地走过忏悔室,看着血痕越来越狰狞,在那间写满“留下来!!!”的嘶吼的忏悔室内,鹿丘白找到了蒲团。
蒲团之下,是通往实验室的深邃道路。
鹿丘白被戚言州的触手卷着落地,一眼就看到地面斑驳干透的血迹。
血迹在出口处最多,似乎是实验员逃离时被截杀,死在了获得自由前的最后一刻。
他们剥夺了病人的自由,也最终死于囹圄。
多么讽刺。
鹿丘白大概能猜到这里发生过什么——S级污染体毁灭了为自己带来苦难的实验室。
因为长久没有通风的缘故,室内充斥着恶臭,似乎是血和人的躯体发酵的味道。
鹿丘白怀疑这些气体很可能有毒,不能久待。
实验室里已经没有电了,戚言州的触手任劳任怨承担起打光的职责。
无视满地的白骨,鹿丘白在实验室里仔细寻找。
他恍然发觉,自己对眼前的一切都有印象。
他的记忆是被篡改过的,此刻随着故地重游,记忆的封印开始松动,许多记忆碎片随之涌入脑海。
“这里,我曾经接受过污染注射。”鹿丘白看向其中一个手术室,为了方便观察实验体的状态,【Eden】准备的都是单向大落地玻璃,此时此刻玻璃已经破碎,最尖利的碎片上沾满血迹。
“这里,他们抽取了我的脊髓……”
“这里,他们拆了我的骨头……”
“还有这里……”
实验数不胜数。
当鹿林和秦夜舟死去后,再次回到【Eden】的鹿丘白,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一次又一次接受非人的实验,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实验的原料。
他的血被注射入污染体体内,他的躯体被污染体分食,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弥赛亚】,用自己的血肉缔造出无数的怪物。
鹿丘白拧了拧眉心,过量且矛盾的记忆让他有些难捱,戚言州便在这时凑近过来,恰到好处地给予怀抱。
鹿丘白在祂胸上蹭了蹭。
再睁开眼时,眼底的疲惫已然一扫而空。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的殊荣,为了防止实验体暴动,【Eden】会给每一个实验体固定的房间,我没记错的话,苏愿的房间……在这里。”
初次接受实验时,苏愿并不强大,第一次手术就几乎要了他的命,那时他虚弱地连话都说不出,毫无疑问地被决定送去销毁。
鹿丘白从医生口中听说这件事,跑进声音的病房,日夜守着他。
他知道,为了让他配合实验,【Eden】会在某些事情上对他百依百顺。
他们留下了苏愿。
“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是错。”想到苏愿之后的经历,鹿丘白鼻尖发酸,“我本来想救他,却好像延长了他的痛苦。”
生不如死,是比死更残酷百倍的惩罚。
“不说这些了,进去看看。”
苏愿的这间手术室几乎被血填满,就连天花板上也满是喷溅血迹,在创造出【怠惰】的刹那,【Eden】就自食恶果。
在满地的杂物间,鹿丘白找到了一个匣子。
他并不意外。
这个匣子里装着的就是【怠惰】的污染源,鹿丘白不能让它被收容所先一步发现,不然,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它祛除。
那样一来,S级污染体【怠惰】会消失,而苏愿会死。
鹿丘白知道自己这么做自私自利,但他管不了那么多。
他注定亏欠许多人,又在弥补的路上亏欠更多人。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那就让他一个人接受所有苦厄和神罚。
鹿丘白打开匣子,只见匣子里放着的不是他物,而是一颗人脑。
一颗清醒的、依旧在活动的人脑,但却是猩红颜色,好像浸泡在血浆里再捞出,才会呈现出这样刺目的颜色。
这就是……【怠惰】的污染源。
脑中之梦。
鹿丘白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但他依旧脱下黑色手套,将手掌按上匣子。
瞬间他的大脑就传来剧痛,像有人用烫红的铁棒在大脑中搅动,鹿丘白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痛得想要用头去撞墙。
这是远甚于过去所有吸收的痛苦,S级污染体的污染含量可以轻易地杀死一座城的人,此刻却要全部被鹿丘白吸入体内。
鹿丘白浑身都在发抖,戚言州在一旁无措地直打转,祂想要靠近,又担忧自己的靠近会让污染发生排斥,只能试探着将一根触手伸到青年怀里,轻轻咬开一个口子,吮吸鲜血。
【怠惰】的污染果然排斥进入另一个S级污染体的躯体,但戚言州无法眼睁睁看着鹿丘白难受,干脆用这种方式帮他分担。
鹿丘白从蹲着到跪着,再到蜷缩在地上,他痛得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好像正在接受不打麻药的开颅手术。
终于,在污染到达一个无法再被人体承受的峰值以后,所有的痛苦都在眨眼间消退。
对人体来说这是痛到极点而激发了自我保护机制,但鹿丘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正如玛门和蕲那样,他吸收了【怠惰】的能力。
“梦……”鹿丘白喃喃自语,“【筑梦师】……”
【怠惰】的力量,是入梦之力。
鹿丘白并不意外自己能够吸收【怠惰】的污染,却很意外他的身体面对S级污染体也没有发生爆体而亡这种极端的排斥。
换句话说,他此刻的能力已经升级到足以吸收S级污染体的强度。
这是【Eden】所预料到的么?【弥赛亚】吸收了他们培养出的S级污染体。
鹿丘白在戚言州怀里缓了一会,等头没那么痛了,正好听到实验室入口处传来人声。
只见全副武装的收容者从上方进入实验室,看见鹿丘白时他们还愣了一下。
鹿丘白随口问:“黎总怎么样了?”
收容者很快认出他来,答道:“都没事,我们先来搜查一下这里,你有什么发现吗?”
鹿丘白面不改色地摇头:“没有,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的表情陡然僵住,下一秒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色难看到收容者们都在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鹿丘白匆忙地摇着头,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直至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他慌乱地爬上梯子,从蒲团下方爬回忏悔室,跑到石墙前,双手按压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血痕,似乎在寻找什么。
戚言州问:“在找什么?”
鹿丘白呼吸极乱,眼眶极红,像下一秒就能淬出血来。
“……你可以回到那里去,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急促地说道,“苏愿……苏愿的游戏……提交异常的游戏!”
——你可以回到那里去,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找到异常,然后……
离开。
是他错了,他以为苏愿想要让他永远留在梦中,他无情地拒绝了苏愿,可他从来没有想过——
从一开始,苏愿就没有要把他留下!
鹿丘白的手在凌乱的刻痕中一处处抚摸,终于,在层层叠叠的“留下来”下,他找到了一条干净的、更加新鲜的痕迹。
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描摹着那痕迹,在血痕中这短短一句话是那么不起眼,就好像一个疯子短暂地冷静下来,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那是三个字——
“放他走”
第134章 索尔号
【怠惰】的收尾工作依旧由收容所负责完成。
苏愿屠杀完【Eden】的地下实验室后,这里就已经被【Eden】总部舍弃,成为真正普通的精神卫生中心。
鹿丘白向黎漾提交了一份申请,希望能够将精神卫生中心里的病人安置到政府的疗养院内,并得到治疗。
黎漾答应下来。
回收容所的路上,鹿丘白向黎漾提起了梦境中的IP地址。
他凭借过人的记忆将IP地址默写下来,但查询后却发现是一个虚构的地址,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
但毕竟事关重大,黎漾将IP地址发送给了十二灯塔的其他主理人,【Eden】组织的存在也终于彻底浮出水面。
收容所收容污染,【Eden】创造污染。
某些时候,这两个组织就像镜子的两面,做着截然相反的事,却冥冥之中,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鹿丘白到底没有把自己就是【弥赛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收容所的暗号是“愿弥赛亚与我们同在”,鹿丘白感到异常的不安,只是黎漾也没能给出合理解释,只说一切都是梅塔特隆聆听神的旨意后做出的决定。
亚瑟暂时还留在西尼姆,他的任务原先是将鹿丘白带走,没想到竟然一步到位,直接完成了【怠惰】的收容。
他干脆直接抽取了鹿丘白的血样,空运给远在伯特利的【超分析】,这一次他牢记梅塔特隆的要求,只抽了鹿丘白三管血。
虽然收容所同样牺牲了众多收容者,但死伤人数与往年相比,甚至不足零头,堪称奇迹。
不少收容者通过收容所论坛向鹿丘白发送了私信感谢,他们说从没想到自己能够活着离开【怠惰】的污染磁场,这一切都是鹿丘白的功劳。
鹿丘白一一认真回复,告诉他们不用感谢自己,不少收容者因此对鹿丘白好感大增,【疗愈师】这个名字一时间成为论坛的大众表白对象,气得小章鱼天天缠着鹿丘白要安慰。
鹿丘白也陷入了一段极为忙碌的日子。
他安葬了苏衔青,葬礼当天冷冷清清,他是苏衔青唯一的亲人。
之后鹿丘白又去了一趟苏衔青在观海市的临时落脚点,整理苏衔青的遗物。
苏衔青的手机已经被提前清空了,数据删除得很干净,无法恢复,【Eden】早就消除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在不多的遗物中,鹿丘白看见了一张合照,被苏衔青小心地夹在书本第一页。
照片里的孩子和女人都笑得灿烂,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无法掩饰。
他盯着合照看了很久很久。
苏衔青的遗物被打包放进疗愈所最深处,合照装裱进相框,放在桌上。
小花歪着脑袋问:“爸爸,这是谁呀?”
鹿丘白摸摸它的花骨朵:“是姨姨。”
“哦……”小花的花脑袋一点一点,“爸爸,那祂是谁?”
花叶子一指戚言州。
在小花不大的脑容量中,戚言州的地位一直是“爸爸的员工”,但小花敏锐地发现这个可恶的员工总是做一些违背员工守则的事情!
比如趁爸爸睡着了偷偷亲他、舔他、吃他!都不分享给小花一口,自私的成年污染体!
尤其是某一次,小花质问祂凭什么偷偷享用爸爸,可恶的污染体竟然咧开鲨鱼牙告诉它:
“因为我是妈妈。”
小花气得叶子都掉了两片。
小花打算告状。
鹿丘白看看戚言州,从小花狰狞的花瓣形状中明白了许多。
他摸摸小花的叶子:“是爸爸的男朋友。”
“男朋友是什么?”小花天真无邪。
“就是可以对我这样那样的污染体。”鹿丘白一边说一边横了个眼刀给一旁竖起耳朵的小章鱼。
他哪能不知道戚言州趁他睡着都做了什么,小章鱼误以为做得很隐蔽,身上的痕迹又不会凭空出现。
这一点上污染体还有学习空间。
戚言州眨巴眨巴眼,无辜地舔了舔唇瓣。
小花难过地掉叶子。
收容【怠惰】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鹿丘白因此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
他将其中一半捐给了精神卫生中心,剩下一半自己留着花。
相对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月。
因为吃了【怠惰】大约一半的污染,戚言州的第八根触手重新恢复了生长。
触手生长似乎触及祂最隐秘的记忆,祂总在深夜悄悄缠上鹿丘白,可怜巴巴地寻求抚摸:“痛。”
鹿丘白给祂揉触手。
揉着揉着就揉到床上去。
鹿丘白抚摸祂即便剧烈运动也不会流汗的脸颊:“不痛了?”
祂蹭着鹿丘白掌心,舌尖舔舐青年圆润的指尖:“不痛了。”
鹿丘白闭着眼睛闷笑。
这是鹿丘白回到观海市后,难得的惬意生活。
但他时常有恍惚的感觉,好像自己还在梦中没有醒来,这一切安稳得不真实,宛如麻痹感知的毒药。
所以这一天晚上,鹿丘白揉着小章鱼的触手,决定尝试新获得的能力。
苏愿给他留下的力量很强大,但鹿丘白一直没有机会实验,随意窥探别人的梦境并不道德,但看自己的可以。
“我不知道入梦之力会有什么副作用……谎言之舌的反噬都已经这么严重,即便我相信苏愿肯定不会伤害我,但他毕竟是S级污染体。”鹿丘白走到镜子前,轻轻按了按镜子里自己的额头,“小七。”
戚言州从他身后靠近,双手自然地搂住他的腰,低头吻着青年光滑细腻的脖颈。
那里还有一排细密吻痕。
“交给你了。”
一旦入梦期间出了什么状况,就只能靠小章鱼将自己带离梦境。
身边有一个S级污染体就是这点好。
戚言州闷闷点头:“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鹿丘白揉揉祂的触手,触手湿漉漉地盯着他看,依依不舍的样子。
鹿丘白轻笑一声,收回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青年精致干净,却透露着浓浓的疲惫,他的五官天生走势上扬带笑,此刻却显得像是强颜欢颜般勉强。
“老了啊……”鹿丘白感叹一声,双眼缓慢地眨了两下。
这个刹那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缓慢,鹿丘白甚至能看到戚言州的触手是怎样一寸寸缠住自己的身躯,很显然他已经触发了入梦的能力,而戚言州正是感受到这一点,用触手护住了他。
下一秒,眼前被血色覆盖,就像再一次进入【怠惰】的磁场。
脚下一片泥泞,又有火的灼热,鹿丘白在翻滚的火焰中睁开眼睛,又在刹那间因为摇晃而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他下意识伸手抓住旁边的物体借力,呼吸有些发紧。
这是索尔号。
沉没前的索尔号。
毫无疑问。
耳边是广播声:
“请各位乘客不要慌张,不要慌张,请不要乱走,留在船舱内,请相信我们的工作人员,请不要胡乱走动,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广播里的人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紧张状态下人很难关注到细节,但明知道自己在梦中的鹿丘白却相当冷静,几乎刹那间就听出了违和。
无论说了多少遍,这段话的语调都一模一样,这意味着——
这是录音。
当时有人发现轮船倾斜,船长立刻通过广播播放了这一则启示,乘客由于相信船长,大多数人直到船体彻底失去平衡,还留在船舱里。
最后被活生生淹死。
即便是后半程发现情况不对,不听广播离开船舱的,也在后续的大火中被烧死。
鹿丘白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此刻是成年体,又尝试着伸手碰了碰身边的乘客,发现手掌直接穿了过去。
“……不是实体。”这种感觉有些奇妙,鹿丘白快步向船舱外走,竟然如鬼魂一样穿透墙面,直接出现在走廊里。
眼下索尔号刚刚开始沉没,船舱里还算安静,偶尔能听到压抑的哭泣,鹿丘白在走廊里飘荡,寻找着记忆里的位置。
他记得,登上索尔号时,他们是住在底层船舱,最角落的位置。
这和往日他们的生活条件其实很不符合,但当时的鹿丘白年纪太小,忽略了这处异常。
鹿丘白飘下楼梯,飘到底层船舱,飘到走廊尽头。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心想,爸妈,不好意思啦。
飘荡进去。
第一眼,他就看到小小的自己,被鹿林和秦夜舟搂在怀里,秦夜舟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没事的,小鹿,不会有事的。”
小鹿丘白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爸爸,广播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船摇摇晃晃的,好晕呀。”
鹿丘白忍不住笑了笑,小时候的他脑子是有点混乱的样子。
秦夜舟也被他逗笑了,倒是鹿林脑子最清楚,她抱起小鹿丘白:“组织动手了,我们赶紧走吧。”
“……”秦夜舟眼底的光暗了暗,眼底的情绪满是不舍,“这么快啊。”
“快点走。”鹿林颠了颠小鹿丘白,“小鹿,我们去看大章鱼咯。”
大章鱼……
大章鱼?!
在鹿丘白震惊的目光中,秦夜舟从床底拿出一个匣子——
【Eden】封存污染源的匣子。
在鹿丘白记忆里,模糊存在着的匣子。
不是幻觉!他的父母,真的带了匣子上船!
鹿丘白冥冥中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要送给【Eden】的大礼,竟然是……
戚言州!
他飘在一家三口身后,看着小小的鹿丘白,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还在鹿林怀里咯咯笑。
鹿丘白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这短短片刻,船上的情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从哪里起了火,已经有人在走廊上逃窜,而走廊深处传来熟悉的、不安的感觉。
——是污染体。
鹿丘白和鹿林同时下了判断。
“快走。”鹿林的脚步紧促起来,秦夜舟警惕地拿出什么,喷洒在三人身上。
这是秦夜舟全新的研究结果,能够屏蔽活人的气息,尤其是鹿丘白的气息,毕竟他对污染体有着极致的吸引力,必须将他的气息完全屏蔽,才能保证他们能够到达甲板。
阴影中不断有尖叫声响起,一块碎肉落在鹿林肩上,她眉头一蹙:“……是从上面来的?那个该死的老混蛋。”
“这里没有别的路了——”秦夜舟扭头望向楼下,“你猜错了,污染体两边都有。这下怎么办?”
他们毕竟是普通人,面对污染体时依旧只能任人宰割。
“就那么办吧。”鹿林说,低头亲了亲小鹿丘白的额头,“和爸爸说再见。”
鹿丘白心弦巨震,他几乎遏制不住地想要吼出“不要”,但秦夜舟带笑的声音同时响起。
“小鹿呀,”秦夜舟和小鹿丘白碰了碰额头,“小鹿呀,爸爸现在要去做一个很厉害的事情,你要跟爸爸说什么呀?”
小鹿丘白不舍地望着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秦夜舟脸上亲了一口:“爸爸一定能成功的!爸爸最厉害!”
鹿丘白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秦夜舟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呀,爸爸一定能成功的,小鹿会为爸爸祈祷的,对么?”
第135章 索尔号
秦夜舟将吸引污染体的药剂喷在自己身上,在下一个楼梯口与鹿林分别。
鹿林头也不回地穿过污染体,秦夜舟则向相反方向跑去。
他们彼此都没有迟疑。
可跑了两步,秦夜舟忽然停下,匆忙地抬起头,可鹿林的身影早已被楼梯阻挡,秦夜舟没能看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
鹿丘白望着他失望的眸子,忍不住想。
父亲,那个时候,您在想什么呢?
您会后悔自己曾经选择养育这么一个注定会带来不幸的孩子么?
这样的疑问只持续了片刻,鹿丘白步步向着秦夜舟走去,伸出手用力地拥抱住男人,眼泪落进男人颈间,又穿透他的身躯,滴落在地。
灵体状态的鹿丘白,甚至无法拥抱梦境中的人。
可秦夜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的手微微抬起,眼里也有了笑意。
“小鹿啊……”
下一秒,秦夜舟飞快地冲向船舱底层。
那里,攒聚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黑影,所有被黑影沾染的人都成为了污染体,人不人鬼不鬼地哀嚎着。
鹿丘白抹去眼泪,扭头继续跟上鹿林的步伐。
他有多么想要拦下秦夜舟,就有多么清醒地知道他不能再回头看一眼。
好在鹿林并没有走远,追上鹿林的下一秒,地动山摇,火焰从底层喷发而出,像沉眠后再次苏醒的火山,火舌不知疲倦地吞噬着一切。
水与火交融的时刻,鹿林的眼角滚落一颗泪珠。
不过眨眼间,索尔号就从天堂沦为人间地狱。
小鹿丘白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搂着鹿林的脖颈,小鸵鸟似的把脑袋往鹿林怀里塞。
但火光、尸体和凄厉的哀嚎,已经与空气融合在了一起,让他无法忽视。
他在鹿林怀里不断地颤抖,小声呜咽着什么。
终于,鹿林在甲板上停下。
水中已经有许多跳船的乘客,但此刻索尔号已经航行到大海中央,他们无疑是从一个地狱跳进了另一个地狱。
鹿林没有片刻犹豫,将手中的匣子直接丢进海里。
匣子在海水中氤氲开一片浓重的阴影,分明是轻飘飘的物体,落水后却不仅没有浮起,反而迅速向下沉没,很快就消失在海面上,只余下些许气泡。
鹿林紧接着将小鹿丘白从怀里举起,越过围栏,放在船缘外侧。
极狭窄的船缘就算是七岁的孩子也只能踮着脚才能勉强维持平衡,小鹿丘白紧张地拽着鹿林的手,眼角还挂着两颗泪珠:“妈妈?”
“跳下去!”鹿林此刻的冷静称得上残酷。
小鹿丘白本就白净的脸瞬间惨无人色,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眼圈瞬间就红了:“我害怕……妈妈,你抱我进去好不好?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我会改的,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鹿丘白第一次从第三人视角观看这一刻。
哪怕过去快要二十年,他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被母亲丢下海的瞬间,他内心的恐惧。
没错,当时他就是这样哀求鹿林,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让鹿林不高兴的事情,一向温柔的母亲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抛下自己。
他不断地哀求,因为太害怕,小小的手在鹿林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
“妈妈!求求你了,你别放手,我会很乖的,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走,你别走!”
“妈妈!……妈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鹿丘白移开了视线。
他不再看自己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容,转而看向鹿林。
女人面容严肃,素来微笑的唇瓣此刻绷成一道笔直的线,她目光中透露出的冰冷让小鹿丘白吓得发抖。
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母亲要丢掉自己了。
太年幼的孩子读不懂母亲的情绪,可此刻的鹿丘白却能看清鹿林眼中积聚着怎样的悲伤。
她用力一推!
小鹿丘白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仰面坠入海中。
噗通一声,鹿林身子前倾几乎要翻出围栏,她死死盯着海面,直到确认她的孩子像匣子一样消失在海中。
她再也难以忍受地尖叫起来,对着海面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嚎叫,好像要把心里全部的痛苦都吼出身体。
紧接着她转过身,捂着脸弯腰痛哭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没有错,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我为曾经做过你的母亲而感到幸福。”
她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或许是鹿丘白,或许是说给自己。
鹿丘白用力搂紧梦境中的母亲,眼泪决堤一般洒在地上。
“我也是,我为我是你的孩子而骄傲……妈妈,谢谢你。”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鹿林和秦夜舟是【Eden】的高级研究员,专门负责研究和创造污染体,正因如此【Eden】将鹿丘白交给他们抚养。
但【Eden】的无情让他们意识到,如果不能脱离【Eden】,鹿丘白注定会死于非人的实验。
所以他们选择带鹿丘白离开。
【Eden】果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叛变,派人在索尔号上散布污染,可以说索尔号的沉没就是【Eden】一手造成,而他们一开始的设想,大概就是趁机将鹿丘白掳走,彻底成为他们的实验体。
但【Eden】没有想到,鹿林和秦夜舟对他们的肮脏了如指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逃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通过索尔号,将鹿丘白交给海中的——祂。
鹿丘白不认为戚言州和苏愿一样,是【Eden】实验的产物。
因为戚言州曾经说过,祂一直在海底沉睡,直到小鹿丘白落进海里才堪堪苏醒。
而且,从秦夜舟的记录来看,十几年前,【Eden】还不具备创造出S级污染体的能力。
鹿丘白向着围栏靠近,看到海面的刹那他的呼吸沉重,对海洋的恐惧让他浑身发冷。
但一想到海中有谁在等着他,又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鹿丘白最后回过头。
他看见鹿林的背影,坚定而决然地向前走去,她的对面是一群穿着制服的人——【Eden】组织的人。
他忽然觉得,他的母亲或许本就是这样坚强、甚至冷漠的性格,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露出温柔的笑容。
枪声响起。
鹿丘白用力闭了闭眼,一颗眼泪被睫毛碾碎。
他纵身跃入海里。
梦境中他来去自如,自然也不会受到缺氧的影响,他操控着身体不断下沉,很快就在海水里看到了自己。
以及,一条眼熟的触手。
小小的少年还没有触手的吸盘大,在触手的保护下安全到达海底。
鹿丘白找了一圈,那庞然巨物就像观察小猫幼崽似的,躲在礁石后看着幼时的他。
就和他们多年后再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小鹿丘白还沉浸在被母亲丢下海的难过中,但他很快打起精神,擦掉眼泪向救了自己的触手先生道谢。
他还不知道触手只是小章鱼的一部分,小小的手抓着触腕尖尖:“谢谢你,触手先生……你救了我,可不可以再去救救我妈妈和我爸爸?”
祂在礁石后听着,没有回应。
小鹿丘白认为这就是拒绝,失落地垂下眼帘:“对不起,妈妈说过不能强人所难,那你可以把我送回去吗?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触手一下子把他整个卷住,用行动表达了不赞同。
小鹿丘白吓得不敢动,还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就连这反应也和长大后一模一样。
等了很久,触手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触手:“触手先生……”
触手睁开了猩红的眼球,眼神黏腻阴沉。
小鹿丘白又吓了一跳。
但鹿丘白却很清楚,这个眼神,其实是小章鱼求摸摸的眼神。
只是祂的外形实在骇人,才容易被人误解。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鹿丘白简单吓了一跳,就好奇地和眼球对视起来。
然后就伸出手,啪嗒抱住了祂。
鹿丘白想起来了,【Eden】的记录里,多次提到他对污染体有天然的亲近感。
但这也……
太亲近了。
触手显然也很惊喜,不断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用触腕蹭着他的掌心,又用另一根触手把他卷起,好好地舔舐他身上的擦伤。
小鹿丘白就这么和大章鱼一起待了许久,起初祂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真实模样,鹿丘白猜测是祂担心自己吓到他。
但某天小鹿丘白顺着触手一路找,就找到了正在礁石后专心致志偷看的章鱼本体。
倒是祂愣住了,小鹿丘白反倒高高兴兴地叫着“章鱼!大章鱼!”扑进祂怀里了。
那一瞬间,鹿丘白确信自己看到祂的猩红眼球里浮现出欣喜若狂。
但在海底的生活并不能长久。
海面的风暴久久不停,小鹿丘白到底是人类,无法进食生冷的鱼虾,没有食物补给,很快就虚弱起来,只能缩在祂怀里,小小一团饿得胃痛。
终于,在小鹿丘白饿得吐黄水后,祂不得不改变思路,尝试将小鹿丘白送回海面。
小鹿丘白不愿意离开,眼泪吧嗒吧嗒掉,对他来说陌生的大章鱼已经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说什么也不想离开。
但很快小鹿丘白就高烧而昏迷,哪怕昏睡中还抱着祂的触手,眼泪挂在眼角:“大章鱼……”
大章鱼擦去他的眼泪,亲自浮上水面,将小鹿丘白轻轻放在浮板上,触手推着,直到看见搜救队员,才悄悄松开触手离去。
祂躲藏在暗处,看着搜救队员将那小小少年抱起,通过搜救船离开了这片海域。
祂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鹿丘白飘到祂身前,轻轻搂住了祂。
这些记忆都随着高烧而被鹿丘白忘记,他忘记了他的小章鱼是怎样守候着他,一忘就是十五年。
等离开了梦境,他一定要好好补偿祂,而现在,他要在梦境里多陪祂一会。
祂望着小鹿丘白离开的方向,望了三天三夜,难以掩饰的落寞让祂看起来灰扑扑的,沉入海底后,祂的触手都有些无处安放。
鹿丘白看着祂气闷地敲碎海礁,把满海域的鱼吓得胡乱逃窜,最终,祂停下发泄的举动,触腕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鹿丘白凑近过去看。
那是三个字,不成章法,但意外的是鹿丘白一眼就读了出来。
——鹿丘白。
这是他的名字。
是小鹿丘白在海底这些日子,亲手教给祂的。
祂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
第136章 十二灯塔会议
戚言州不知道鹿丘白梦到了什么。
祂听见他在梦里唤祂,于是凑近过去,小心地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我在这里。”
祂惊讶地发现鹿丘白在哭,身体细密颤抖,眼泪打湿睫毛,像浓重乌黑的羽毯,戚言州用舌尖舔去泪花,咸咸的,像舔了一口海洋。
起初祂觉得小鹿这样哭的样子也很可爱,可眼泪越流越多,把青年的脸颊都打湿了,戚言州开始着急,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小鹿,别哭……”
梦里的呓语很难听清,祂艰难地分辨着鹿丘白每一个音节,在听到类似自己名字的音节时,就出声回应。
“小七……”
“我在这里。”
“……小七……”
“小鹿,我在这。”
触手紧紧搂住发抖的青年,像搂住一只在雨天淋湿的猫,戚言州细细吻着青年的眉眼,直到青年轻声呼唤。
“……触手先生……”
戚言州整个人愣住了,旋即不可思议的狂喜笼罩下来,所有触手都卖力地扒在青年身上,像一个过分庞大的挂件。
鹿丘白醒来时就是这样被小章鱼盘成一个巨大的章鱼茧。
但偏偏祂很有分寸,只是触手扒上来,双腿仍支撑着自己的重量,所以充其量鹿丘白只是感受到一个冰冷但亲密的怀抱。
他紧紧搂住祂的触手:“触手先生……”
戚言州亲吻着他的耳廓:“我在这里。小鹿,我一直在这里。”
“是呀……”鹿丘白被吻得像小猫一样眯起眼,“你一直都在等我。我全都想起来了……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戚言州眨巴眨巴眼,祂学习的各种绿茶攻略教导祂,这个时候应该和爱人装可怜,于是祂慢吞吞地低下头:“十五年而已,不算久。”
按照攻略,这时祂垂头的动作应该带着落寞,恰到好处地留出一个委屈的弧度。
可惜祂太高。
所以从鹿丘白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祂满怀期待的双眸。
哦……
小绿茶章鱼。
鹿丘白很受用祂这种笨笨的小心机,仰起脸,在戚言州期待的目光中,吻住了祂的唇瓣。
“可我觉得……已经很久了。我得好好补偿你,对不对?”
这不是询问,而是邀请。
祂的手掌从青年纤细的腰肢滑落到更深处,动作间引起怀中人阵阵战栗。
祂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法克制的情动。
“……对。”
……
使用入梦之力的反噬,似乎是沉睡。
当然鹿丘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祂做得太狠,导致他精疲力尽。
睡了两天之后,鹿丘白才恢复精神,立刻就给黎漾打了个电话。
“黎总,我知道IP地址该怎么破译了——”
黎漾的声音和他同时响起:
“梦是反的。”
鹿丘白一愣:“你怎么知道?”
黎漾道:“还记得伯特利收容所有一个能力和【分析师】很像的收容者么?他被亚瑟调过来了。”
鹿丘白想起那个被【分析师】一拳打爆的可怜棉花娃娃,含糊着应了一声:“他这么厉害?”
“是的,他的大脑分析能力超过人工智能,相应的代价就是寿命会比普通人缩短大约三分之一,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要物尽其用。”黎漾毫无人性地说,“我们把【怠惰】的情况告诉他后,他第二天就给了结果,我们已经追踪到那个IP——很巧,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
鹿丘白侧耳倾听。
“那是伯特利的IP地址。”
“……”鹿丘白惊讶地抬起头,恰好与小章鱼对视,“你是说,【Eden】的总部在伯特利?!”
收容所的总部也在伯特利!
【Eden】是故意的么?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不错,但【Eden】很聪明,这是一个经过处理的模糊定位,我们只能确定一个范围,再逐步缩小。”黎漾说,“我和亚瑟会尽快前往伯特利,……”
鹿丘白打断他:“我也要去!”
黎漾在电话那头一愣,旋即脸上浮现出些笑意:“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今天下午两点半,我把灯塔峰会的会议号发给你。”
……
下午两点半,鹿丘白在收容所官网输入会议号。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收容所论坛的会议功能,进会才发现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种钉钉视频会,而是直接将人的全息投影投射在会议室内。
鹿丘白不由暗暗怪罪黎漾不把话说清楚,还好他没有上身西装下身裤衩就这么出现在十二灯塔主理人面前。
但戚言州就没这么得体,祂在鹿丘白家里得以显露出最原始的姿态,始终是裸着上身的模样,此时此刻一尊古希腊神像般浑身灰白的男人出现在会议室内,整个会议室都静默一瞬。
“把污染体带进会议室?【疗愈师】,你是不是太嚣张了?”说话的是拉冬收容所所长【博士】,手上把玩着一只白色老鼠。
鹿丘白报以和善的微笑:“和您有什么关系?”
【博士】一愣:“这里是伯特利收容所,你把污染体带进来还有理了?”
鹿丘白似笑非笑:“怪不得他们都这么说你。”
【博士】:“?他们怎么说我?他们是谁?”
鹿丘白懒得再跟他争执,反正他只是要维护自己的小章鱼,很快转眸看向长桌中央端坐的男人——
【预言家】梅塔特隆。
梅塔特隆大半张脸都藏在白袍下,鹿丘白看不清他的五官,但那份威严毫无保留地从白袍下透露出来。
鹿丘白下意识心脏发紧,但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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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塔特隆忽略了他们的争执:“坐吧。”
【博士】猛地一捏,小白鼠在他掌心被捏成肉泥,一滩血流下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梅塔特隆已经接受了鹿丘白的僭越,让一个污染体大摇大摆进入了收容所总部。
但大多数人的反应并没有【博士】那样激烈,鹿丘白走到最后一位坐下,戚言州就站在他身后。
十二灯塔主理人已经到齐,先由亚瑟汇报【怠惰】的情况,汇报过程中鹿丘白一直在观察其他主理人。
【博士】因为方才的争执全程冷脸,小白鼠已经换了一只,正在舔吃上一只小白鼠的尸体。
【博士】旁边是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她的长发卷起,定睛一看却是蛇,正是米斯列收容所所长——【美杜莎】。
她的蛇瞳眯起,恰好这时亚瑟说到鹿丘白提交异常,她朝鹿丘白时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真是聪明的小弟弟。”
鹿丘白毛骨悚然。
这笑容不是真心夸赞,而更像一条蛇找到了有趣的猎物。
他错开【美杜莎】的目光,看向对面正在奋笔疾书的男人,不出意外对方就是【数学家】,从会议开始后他就没有停下记录。
“根据【超分析】的推测,【Eden】总部就在伯特利,这是关乎整个世界存亡的重要任务,伟大的梅塔特隆大人,请您代行神旨。”
梅塔特隆的手按在一本厚厚羊皮书上:“【数学家】,推算一下。”
【数学家】立即抬起头,就像一个被老师点名发言的学霸学生:“好的,大前提:【Eden】通过实验创造S级污染体,初步推断目的为创造超越S级的强大污染体毁灭世界,小前提:【疗愈师】是【Eden】创造的完美实验体,结论:以毒攻毒。”
“你有没有搞错?”【博士】冷不丁质问,“我不同意,我现在怀疑我们内部有【Eden】的卧底,不会就是你吧?”
【数学家】机械般坐下:“你的发言存在明显逻辑漏洞,很明显你红温了,建议:去冰箱里冷静一下。”
【博士】冷笑:“我和你这种改造人没什么好说的,梅塔特隆大人,我认为现在应该杜绝后患,干脆把【疗愈师】处死。”
虚拟的触手蠢蠢欲动,如果能够穿透全息投影,那么现在【博士】一定已经身首异处。
鹿丘白安抚似的拍了拍祂。
他很平静,一来隔着屏幕【博士】也无法真的杀他,二来【博士】在收容所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利。
真正能够做出裁决的,还是中央这位梅塔特隆大人。
梅塔特隆并未理会他们的争执,但确实把双方的意见都听了进去,他按下长桌的一个按钮,立刻就有一盏天平从桌下升起,出现在长桌中央。
“左死,右活,投票吧。”
说实话鹿丘白觉得这个投票有些滑稽,但在梅塔特隆宣布投票时他似乎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像是宽慰又像是安抚。
“让我叫上【疗愈师】开会时,您可从来没说过要处死他。”第一个投票的是黎漾,他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气,代表西尼姆的筹码直接落入右侧。
“【疗愈师】活着对我们的用处更大。”亚瑟的话语更加功利,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顿了顿,“出于私心,我也不希望他死。”
【博士】站起,他手中的小白鼠衔着筹码,放进天平左侧。
“我觉得他应该改名叫【魅魔】,看看,这两个人都被他勾引成什么样了。”
鹿丘白身后的阴冷感更加严重,再这样下去疗愈所大概就要长霉了。
他轻轻踩住戚言州的触手,微笑着对【博士】道:“谢谢你的夸奖,你这样的我都懒得勾引。”
【博士】脸一绿,接二连三用拉冬话怒骂着什么,大概是“同性恋”、“不要脸”、“恶心”之类的话。
鹿丘白笑得更开心了,好像真有一条魅魔尾巴从背后翘起,狠狠抽了【博士】一巴掌似的。
【美杜莎】掩唇低笑,手中的筹码丢进“否”的一侧:“小弟弟真有意思,可惜呀……姐姐是没机会咯。”
【数学家】紧随其后选择了“否”,紧接着其他主理人也都投下筹码,天平毫无疑问向着“否”的一侧倾斜。
鹿丘白重点关注了选择要杀他的几个主理人,分别是一名比梅塔特隆还年长的老人、一个希腊风长袍的金色卷发男人,和一个艳丽的贵妇人。
“看来已经有结果了,杀死【疗愈师】的决议可以被推翻了。”亚瑟道,“梅塔特隆大人,歼灭【Eden】总部的行动该由谁参加,请指示。”
出乎众人意料,梅塔特隆站起,向着鹿丘白走来。他的白袍拖曳在地上,像圣洁的晨光,分明隔着一层屏幕,鹿丘白却觉得他真的走到自己面前。
梅塔特隆垂下头,轻轻抚上鹿丘白的肩膀:“我的孩子,你觉得呢?”
鹿丘白悚然一惊,这个瞬间他只感到无比的熟悉,与此同时还有股强烈的悲伤,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
第137章 无尽列车
怎么可能呢?
这是他和梅塔特隆第一次见面。
“【Eden】与我有关,我想要加入这次行动。”
鹿丘白试图通过全息投影看清梅塔特隆,可惜梅塔特隆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到了一丝不露的地步。
梅塔特隆缓慢地点了点头,鹿丘白甚至听不出他的话里有多少真情实意:“收容所感谢你的付出,【疗愈师】。”
紧接着,鹿丘白注意到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身后。
那是戚言州站立的位置。
“你也要一起去么?”梅塔特隆询问着戚言州。
梅塔特隆此刻的目光与和鹿丘白对话时截然不同,好像审视又似防备。
戚言州从未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威压,哪怕是面对同为S级收容者的亚瑟和黎漾时,也不曾如此紧张。
梅塔特隆给祂的感觉和其他S级收容者不同,他带给祂的并不是压力,而是更加直截了当的情绪——恐惧。
就像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超脱出世界运行的规律。
戚言州浑身戒备,触手牢牢扒着地面:“当然。”
“……”梅塔特隆意外地没再多说什么,扭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手在羊皮书上拂过,书便自己翻了几页。
鎏金的文字在书上浮现。
“【牧羊人】,【审判长】,【博士】,【疗愈师】……”
梅塔特隆一连点了四个人,点到【博士】时在座许多人都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就在大家以为梅塔特隆还会再点一个主理人的时候,梅塔特隆却话锋一转。
“【超分析】、【钟表匠】。”
“再各自安排十人,你们先在西尼姆汇合。”
会议结束后,黎漾单独开了个小会议间,邀请鹿丘白入会。
“收容所特派列车从伯特利出发,会先经过拉冬,再经停观海市,之后从西尼姆前往伯特利,形成环线。你出发的时候带上【分析师】,他吵着要和【超分析】一决高下。”
“……噗。”鹿丘白点点头,“好。”
“【钟表匠】是拉冬的A级收容者,我建议你和他保持距离,毕竟【博士】的态度你也看见了,非必要减少和他直接接触。”
鹿丘白仍是点头,像一个过分乖巧好学的好学生。
黎漾又嘱咐了几句,目光转到戚言州身上:“你的章鱼……”
鹿丘白跟着念:“我的章鱼……”
青年微垂的圆眼写满期盼,黎漾拧了拧眉心,毫无原则地妥协了:“项圈不用戴了。”
“谢谢黎总!”
出发当天,鹿丘白去收容所接【分析师】,得知莫容桃莫容柳两兄弟这次也随行,干脆把车让给了莫容桃开。
莫容桃一路叭叭个不停,一会问鹿丘白“【怠惰】怎么样”,一会说“我还是第一次坐收容所的专属列车,听说非常安全”,说到这句话时他哥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领教过他嘴巴功力的几人相视一笑。
收容所专属列车节数不多,从外形上看和普通列车没有区别,但根据莫容柳所说,列车从设计到制造都是由收容者协作完成的,采用的车身和玻璃材料,能够阻挡A级污染体的攻击。
毕竟这是只有收容所高层才有资格乘坐的列车。
整辆列车都上了纯白的漆,要知道它是从伯特利远道而来,可列车周身却没见到有任何污渍,纯粹得像是刚刚降落的雪。
乘务员核验了他们的身份信息,就将人放了进去,鹿丘白等人找到西尼姆的专属车厢,准备进入列车。
然而在即将踏上列车的刹那,一道人影猛地从车门内扑了出来,他推开走在最前面的莫容柳,直直就扑向鹿丘白!
突然的异变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就连戚言州也一愣,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抱住鹿丘白。
戚言州当即要动手将人甩出去,鹿丘白却一个动作拦下了他。
怀里那人浑身血污,五官都被血糊住,整张脸上只能看到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鹿丘白清晰地知道自己从没见过这双眼睛,这是一个陌生人。
“别上去!别上去!”但那人的情绪异常激动,双手死死钳着鹿丘白的双臂,“求求你了,别上去!”
边说他边用力将鹿丘白往和门相反的方向推,拼尽全力不愿意让他踏上列车。
鹿丘白被推得踉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人一定知道什么:“为什么阻止我上车?上车会发生什么么?”
“会死!会死,所有人都会死!”那人在鹿丘白身上留下无数血手印,不断推搡着他,“别上去!算我求你了,你会死的!不要去,不要去!”
他吼得很大声,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人上车的脚步都停顿下来。
他的话比起预言更像是忠告,尤其是对方浑身染血就好像刚从地狱爬上来一般,鹿丘白不由紧张起来:“为什么?”
然而下一秒,这人就像是索多玛王城的盐柱一样,整个人僵直在了原地。
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一滩灰尘。
一阵风适时吹过,将灰尘也从地面带走。
鹿丘白错愕地抬起头,只见列车车门处,站着被喧闹吸引的几名拉冬收容者。
其中就有拉冬收容所所长【博士】,他是一个约莫一米七的青年,头发染成科学怪人的颜色,袋子里钻出三颗好奇的白色老鼠头。
此时此刻他正皱着眉打量着车下的众人:“你们在吵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
鹿丘白不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十二灯塔主理人之一要是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是不可能坐到如此高位的。
更大的可能,是【博士】早在一旁听了个大概,见情况离奇,才打算亲自出马。
却没想到,那人在他之前化成了灰。
“……很难解释,”鹿丘白对【博士】没什么好感,但还是如实道,“刚刚有个人突然让我们不要上车……等等,他是从车上下来的,你们见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么?”
没错!这个男人刚刚就是从列车下来的!而列车的上一站是拉冬,从拉冬到观海市中间没有停靠,男人只可能是在拉冬站上的车。
鹿丘白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关键,但【博士】摸着小白鼠,否认:“这节车厢属于西尼姆,拉冬的车厢在更远的地方,我们可没有闲工夫特意跑到这里来检查是不是混上了什么人。”
“还有,既然浑身是血,你的身上怎么这么干净?”
鹿丘白一时沉默。
那个男人是确实存在的,观海市的几人都看见了。
可问题在于……
【博士】说的没错,不仅鹿丘白身上,就连地上,也没有留下血迹。
那个人的存在就像被彻底抹去了那样,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而正是这样一个人,让他们不要上车。
“怎么?”【博士】倚靠着车门,“你们这就不打算上来了?”
鹿丘白不理会他的挑衅:“小七,你觉得呢?”
戚言州在男人袭击时有要动手的想法,但被鹿丘白拦下后就表现得乖巧,这意味着男人的危险程度并不怎么高。
戚言州简单道:“他不是污染体。”
“是人类?”
戚言州沉吟片刻,眸色微沉:“……或许。他身上有污染体的气味,但很奇怪……我无法判断源头在哪里。”
“嗤。”【博士】又是一声嗤笑,“顶级污染体看来并不怎么厉害啊,还不如我的小白鼠。”
鹿丘白直接无视他,轻轻牵着戚言州:“继续说。”
“……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比【怠惰】更加不安,小鹿,……”戚言州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不要上车”,“我会保护你。”
鹿丘白捧着祂的脸颊:“我也会保护你的。”
恰在这时黎漾打来电话,询问为什么列车还没发车。
鹿丘白将发生的事如实汇报,黎漾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道:“梅塔特隆没有提到列车会出问题,从这一点上判断列车应该是安全的。”
也就是说,梅塔特隆并没有预言到他们这一行的危险。
他们的电话也被【博士】听到,他伸了个懒腰:“你们不上来就关门了。”
鹿丘白不再犹豫:“上吧!”
他们依次上车,车上的拉冬收容者朝他们点点头就算是认识,鹿丘白的视线环顾一圈,找到了被梅塔特隆钦点的【钟表匠】,他刚才就在【博士】身后站着,看起来是拉冬帮的核心人物。
鹿丘白谨遵黎漾的嘱咐,没有和【钟表匠】过多接触。
列车很快启动,向着西京总站飞驰而去。
在西京站点,黎漾等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车,各自落座。
“我已经和列车长确认过了,车上没有发现污染,”黎漾落座时还给鹿丘白带了一杯奶茶,“伯特利也已经加强戒备,这一路上都会有临站监测。芋泥波波。”
鹿丘白接过,奶茶还是温热的。
吮了一口,鹿丘白眉眼弯弯:“谢谢黎总。”
腰被噗叽戳了一下。
鹿丘白低头,触手好奇地看着他。
鹿丘白把奶茶递给祂,祂低头,当着黎漾的面,含住鹿丘白的唇印——
咕嘟。
“……唔。”挑衅完,祂继续无辜地眨巴眼,“噎住了。”
鹿丘白赶忙转过身去,自然而然停下交谈,给祂拍胸口。
黎漾忍无可忍按下服务铃。
众人意外:“怎么了黎总?”
黎漾咬牙切齿:“……给我泡一壶绿茶来。”
片刻,列车长亲自给西尼姆收容所所长送来一壶滚烫的绿茶。
列车长也是收容者,已经五十多的岁数,是伯特利人,能力为【领航】,所有走过的路都能清晰地记忆在脑海中。
“列车情况一切正常,”列车长说,“未发现污染体活动的痕迹,你们之前说的那个人,我也查过了,从拉冬到观海市只有【博士】那一批人上过车,人数对得上。”
黎漾指尖敲着桌面:“你的意思是,车上凭空多了个人出来?”
列车长微微一笑,眼角有明显的皱纹:“也有可能是几位压力太大……我就不妄自猜测了。”
他向其他人点点头,迈步向着列车长室走去。
西尼姆众人神色各异。
“感觉我们被针对了是怎么回事……”莫容桃一向心直口快。
“平安比什么都重要。”鹿丘白拍拍他,环视一圈车厢。
列车的车厢按照“伯特利——拉冬——西尼姆”排列,他们距离列车长室最远,列车的隔音措施极好,关上车厢间的连接门就听不到隔壁车厢的任何声音。
似乎正如列车长所说,列车平稳前进,中途亚瑟过来慰问了一下,几人寒暄几句,又各自回了车厢。
鹿丘白一直在脑中复盘【Eden】的所作所为,他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第138章 无尽列车
列车平稳行驶,虽然速度远超寻常列车,但从西尼姆开往伯特利,也需要三天三夜。
列车长在广播里建议收容者们起来活动活动,列车为他们安排了餐吧,配备三地特色美食和各种桌游电动。
实在闲不住,在【分析师】第三次提议大家去喝一杯之后,莫容桃拽着莫容柳和鹿丘白去餐吧喝酒。
戚言州自然也跟着,黎漾则在列车上继续开会。
餐吧处人已经不少,大多都三两句在一起唠嗑或是拼酒,【分析师】一眼就注意到【超分析】也在,立刻像炸毛的猫一样扑上去挑衅。
【超分析】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默默移开点位置,【分析师】又追上去,偏要与他一较高下。
“你到底要和我比什么?”【超分析】妥协了,让【分析师】在他身边坐下。
【分析师】从包里取出厚厚一本“海龟汤”。
【超分析】:“……”
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很抗拒,但【分析师】的锲而不舍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鹿丘白哑然失笑,挑了个角落坐下,拿着菜单研究起来。
除了基础的三明治冷食之外,餐吧还聘用了专业调酒师,不过小章鱼不宜饮酒,鹿丘白自己也不怎么喝酒,思来想去只点了一杯热牛奶。
青年捧着牛奶轻轻抿,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么泰然,实际仍有些忐忑。
到达伯特利后等待他的无疑就是决战,可他们对【Eden】的了解真的足以支撑他们胜利么?
戚言州偏头看着青年被牛奶染白的上唇。
他似乎在蹙眉沉思,因此没有意识到自己唇瓣上沾染的奶沫。
戚言州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
动。
祂凑近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舌尖卷走奶沫。
鹿丘白一愣,眼睛瞪得圆溜溜,脸颊有些微红,看起来更像小羊了。
他迅速四处看了一圈,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才松了口气的样子。
戚言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额头与他相抵,轻轻蹭了蹭:“小鹿,不要担心。”
鹿丘白心弦巨震,戚言州对他的关注和熟悉超出他的预料,终于有一天他不用总是面面俱到,有人能够看懂他的情绪。
鹿丘白眨了眨眼:“我知道。有你在我很安心。”
戚言州的触手在桌下悄悄卷住他的脚踝,鹿丘白察觉到了,没有制止。
反正没什么人关注他们这里。
那边【分析师】和【超分析】的博弈到了白热化阶段,两人面对着海龟汤苦思冥想,莫容柳被迫成了他们的主持人,吸引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收容者围观。
鹿丘白喝了一半,剩下的牛奶都被小章鱼喝了,他在餐吧坐了会,想去连接处吹吹风。
恰好这时【博士】从另一边走出,彼此都没注意到对方,两人硬生生撞了个满怀,【博士】的手一抖,酒泼在鹿丘白衣服上,一大片紫色。
鹿丘白沉默片刻:“……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蝶豆花。”【博士】晃了晃还剩半杯的酒,“需要我帮你擦擦么?”
鹿丘白婉拒,比起帮他擦【博士】看起来更想把他剖了,这点眼色他还是看得懂的。
“我自己去就好,不麻烦你了。”
餐吧独自拥有一节车厢,位于西尼姆车厢与拉冬车厢之间,鹿丘白抽了几张纸巾先把酒水吸干,一边走到厕所门口。
正要动手推门,章鱼触腕忽然阻止了他。
“有血腥味。”
章鱼的嗅觉系统远比人类来得灵敏,鹿丘白谨慎地曲起手指,敲了敲门。
厕所内没有回应,亮着绿灯,显示无人在内的状态。
鹿丘白微微蹙眉,生怕来个开门杀,一时没有行动。
触手一根卷住鹿丘白的腰,一根顶开厕所门,眼球嘀嘀咕咕转了一圈,戚言州道:“里面没有人。”
这才放心地让鹿丘白进去。
进门后,鹿丘白特意留心了下,但除了香薰的味道,也没有闻到血味。
可戚言州的眉头皱得更紧,祂四处张望着,在马桶前停下脚步。
马桶是盖子合上的样子,马桶盖上还铺了毛巾,看起来无人使用过。
戚言州在附近徘徊了一下:“这里味道很浓。”
“……”为什么藏在这里面啊!!
鹿丘白痛定思痛,做足心理准备,一把掀开马桶盖。
并没有什么马桶里泡着尸体的惊世骇俗场景,马桶内光洁如新,鹿丘白甚至还打开了水箱,水箱也是满的,意味着目前还没有人使用过。
“具体是哪里?”鹿丘白从不怀疑小章鱼,他觉得应该是自己没找对地方。
小章鱼用触手在四处找了找,触腕压着马桶盖,将之重新盖上。
“就是这里。”
祂的动作路线让鹿丘白意识到什么,将毛巾掀起——
“在这里!”
血腥味的来源正是毛巾!
只见毛巾背后,是鲜红的血,组成的一个字母——
D
“D?”鹿丘白将毛巾反复看,第一眼来看着确实是字母D,但也有可能是颜文字,或者一个写得过快的“口”字。
信息不足,他暂时无法推断出更多,将毛巾团好准备收起,忽然动作一顿。
“……不对,”鹿丘白飞快抬起头,“这间厕所,在我们之前没有人使用过它,那么这个毛巾……是谁放在这里的?!”
是啊,是啊!马桶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水箱是满的,垃圾桶里也干干净净,洗手槽里也很干燥,这意味着,在他们之前进入列车的人有很多,但他们却是第一个进入这间厕所的人。
那么这条毛巾……是谁写上了血字,又放在了这里?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鹿丘白走到列车长室,查看了监控。
确认在列车行驶的这段时间里,没有除他们外的任何人进入过厕所。
鹿丘白的神情陡然凝重起来,面对列车长的追问,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从列车长的眼神中,鹿丘白能够看出来,列车长什么也不知道。
可列车长是唯一一个能够在他们之前对厕所动手脚的人。
如果他也不知道,那就真的……是凭空出现的?
“那个人。”
鹿丘白倏地看过去:“什么?”
戚言州又重复一遍:“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
那个大呼“所有人都会死”的奇怪的人!
如果是他的话,似乎就能够解释了。
这么说来,他是一直躲在厕所里,等到列车一停靠在观海市,就冲下车的么?
D……
他究竟要提示他们什么?
离开厕所,【分析师】和【超分析】的对决已经有了结果,【分析师】以一局险胜,不过鹿丘白觉得是他故意让分的结果。
一群人一起喝了一杯,恰好也到了休息的点,各自回到车厢准备休息。
鹿丘白离开时黎漾是什么坐姿现在就还是什么坐姿,很难想象他竟然保持这个姿势打了两个小时电话。
鹿丘白本想和黎漾提一提厕所的事情,黎漾抬起一只手示意他等会再说。
列车缓慢驶入隧洞,漆黑刹那间笼罩下来,黎漾眉心颦蹙——
电话自动切断了。
在“嘟、嘟、嘟”的忙音中,所有人都警觉起来。
——列车的自动光感应系统没有工作。
“怎么回事?”莫容桃大喊一声,“这么黑,为什么不开灯?尔康?我的眼睛怎么了?”
莫容柳冷冷:“别嚎了!”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伴随手电筒的灯光:“所长,情况不对劲,从地图上看,列车刚刚进入了隧道,隧道总长不超过一千米,按照列车行驶速度,我们早就该从隧道出去了。”
黎漾也打开手电筒,照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黎漾转动手腕调整光的方向,但无论是哪个角度,光都在离窗几厘米的地方,被黑暗吞没。
但监测器上却没有出现任何污染波动。
没有污染?
还是说,一如【怠惰】一样,污染浓度已经高到无法被捕捉?
该是什么样的污染体,才能让一车A级以上的收容者,没有一个人提前预感到危险?
黎漾尝试联系在前方车厢内的伯特利和拉冬收容者,发现他们那里也同样陷入黑暗,列车上依旧有信号,但却联络不上外界。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进入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
“先不要轻举妄动,米亚始终没有回信,我去列车长室看看。”亚瑟发来一段语音,米亚就是那名列车长。
众人重新回到座位上,黑暗环境容易让人精神紧绷,虽然有手电筒,但可视范围依旧有限。
窗外景色是一成不变的漆黑,列车似乎在飞速前行,但也可能是在原地打转。
忽然,某处亮起赤红的光。
“鬼鬼鬼,鬼!!”莫容桃被吓得哇哇大叫,这一幕实在太像鬼片里冒出的鬼火。
就连黎漾也忍不住蹙眉,旋即看清眼前这一幕,又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七根触手像七盏灯,根部的野兽瞳孔此刻散发出猩红光芒,虽然恐怖又诡异,但也确实照亮了前方一片空地。
七盏灯鄙夷地看了他们几眼,默默举高,从各个角度照在鹿丘白身上,一时间俨然圣光笼罩。
众人:“……”
还是【分析师】第一个跳了起来:“我去!厉害啊,早就听说深海章鱼会发光,没想到深海章鱼型污染体也会,鹿医生,我可以摸摸你的章鱼吗?”
说着他就将手伸向戚言州的触手,被他靠近的触手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但毕竟是鹿丘白的同事,祂也只能忍了。
【分析师】连着摸了触手好几下,被糊了一手黑色黏液,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兴致勃勃想要找个地方研究:“这是腐蚀性液体吗?鹿医生,你平时有尝试研究过吗?”
“如果是腐蚀性液体你的手就完蛋了。”鹿丘白无奈极了,抽出一块手帕纸给他擦手,转移话题,“黎总,亚瑟那边有回复了吗?”
黎漾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眉头紧蹙:“没有。”
距离亚瑟表态要去列车长室检查已经过去十分钟,就是爬也该爬进去了。
“去看看。”黎漾当机立断,圣铃一摇开路,就准备向列车长室进发。
就在这时,亚瑟打来一个视频。
黎漾手一顿,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众人一起凑近去看。
视频里很黑,在手机镜头旁有人打了灯,才勉强看清画面中的景象。
这确实是列车长室没错,但此时此刻列车长正倒在地上,血染红他的衣物,亚瑟上前将手机对准他的脸,只见血污布满他的面颊,几乎看不清五官。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脸上都是神色一变,他们忍不住想起上车前那人歇斯底里的阻拦。
都会死。
所有人都会死。
第139章 无尽列车
视频里,亚瑟似乎翻到了什么东西,众人看到镜头调转,旋即亚瑟震声道:“这里有一张卡片,你们最好过来看……不,不要太多人,黎漾,来的时候叫上【博士】。”
“保持联系。”黎漾点头,他用眼神示意鹿丘白跟上,又在路过拉冬车厢时叫上了【博士】和【钟表匠】,这样一来梅塔特隆点名的几个人都到齐了。
到底是最精英的一批收容者,虽然对眼下的处境惊疑不定,却也服从命令,车厢内整体还算平静。
前往列车长室的路上众人边走边检查着车厢环境,但从车厢内部来看,似乎并没有发生变化,好像一个绝对安全的绝缘体,将异变都拦在车厢外。
一路走到列车长室门口,【超分析】站在门外迎接他们:“列车长室目前只有亚瑟一个人,他的能力可以抵挡所有危险,你们要进去的话,我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博士】斜着眼睛看他一眼:“收容者最不需要的就是安全。”
【超分析】没多说什么,侧身让开入口。
他似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只有【分析师】能逼着他多说两句。
黎漾推门入内,亚瑟正站在尸体边,见他们进来,将手中一张卡片递给他们。
“在列车长手上找到的,他死前死死抓着这张卡片。”
黎漾将手电筒对准卡片,只见卡片上用血写着几行字:
【乘客之中存在着「叛徒」,接下来每一次天黑,他都会杀死你们中的一个人。】
【而在白天,你们可以通过公投,将一名乘客驱逐。】
【「叛徒」被驱逐下车,则游戏结束。否则,游戏继续。】
“……狼人杀?”鹿丘白神色晦暗,这个游戏规则让他想到现实世界流行的桌游,但桌游中平民仍有找到狼人的技能,而这里却好像只能任人宰割。
“他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亚瑟听了鹿丘白的解释,立即咬牙切齿。
叛徒只有一个,但跟随三位主理人上车的却足足有三十名收容者,从三十人中一次就成功找出叛徒,那就是三十分之一的概率。
鹿丘白忽然想到了什么:“现在就是所谓的夜晚么?”
他的问题招来一阵沉默。
列车进入隧洞,黑暗笼罩,确实符合游戏规则中的“天黑。”
“【超分析】。”亚瑟钦点道。
【超分析】朝他们鞠了个躬,他的语速快到不像是在思考:“我同意【疗愈师】的观点,狼人杀游戏里由上帝决定进入黑夜或是白天,结合我们目前的处境,现在无疑就是黑夜。”
“也就是说,「叛徒」现在正在杀人。”
话语有如平地惊雷,一时间整个车厢都陷入死寂。
还是亚瑟反应最快,一把抓起列车长室的广播麦克风,然而在他要开口时却是一愣——
麦克风的电线被切断了。
好在车上信号还在,三名主理人各自向收容者发布紧急通知。
在转述游戏规则的同时,他们按照【超分析】的建议,要求收容者们至少三人一组同行,防止被叛徒偷袭。
做完这一切,【超分析】继续道:“列车上不存在污染——除了【疗愈师】身后的这位,也就是说「叛徒」并不是污染体,而是「收容者」。”
“在各位发布通知的时候我在脑中进行了验算,根据游戏规则,「叛徒」必须杀死至少一名乘客,才会进入白天,那么……在大家都是收容者的前提下,如何才能保证「叛徒」一定能成功杀人,而不被反杀呢?”
“我个人倾向于两种可能,第一,「叛徒」拥有绝对的战斗优势,这需要我们把所有战斗系收容者的能力都排查一遍,以及……很抱歉,【博士】、【审判长】、【牧羊人】,三位S级收容者的嫌疑在这种情况下也很大。”
“第二种可能,「叛徒」身份可以继承。”
【超分析】的语速很快,但在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很快就跟上他的思路。
“你的意思是,如果「叛徒」动手时被反杀,杀死他的乘客,就会自动成为新的「叛徒」?”
【超分析】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很恐怖,对吧?但我以为,按照【Eden】的个性,会是第二种情况的概率更大。”
亚瑟打断他:“如果有人成为「叛徒」后并不打算自相残杀呢?大家都是收容者,本该为了共同利益……”
【博士】在一旁嗤笑出声:“你有时候真是单纯到让我发笑,亚瑟,没有人会在生死面前选择正义的。”
亚瑟白了他一眼,这种争吵在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超分析】接过话头:“我想【Eden】一定做了什么措施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比如说,「叛徒」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之类的。”
“不过现在思考这些也没什么用处,等第一个死者出现一切都明了了。”
第一个死者出现,一切都明了。
死亡对他们而言只是试验品。
列车长死了却也不能白死,列车长室既然出现了卡片,证明真正的策划者一定到过这里。
众人目前没有线索,立即就在列车长室搜寻起来。
列车长室本就不大,一亩三分地七个人挤着,每个人可以搜查的区域不多。
鹿丘白想要搜查的地方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戚言州的触手往里一伸一够,什么灰尘都能扒拉出来。
正因如此小章鱼呛了一鼻子灰,可怜巴巴求鹿丘白安抚。
鹿丘白觉得祂百分百是故意的。
但也没办法,自己的小章鱼自己宠着,擦擦鼻子擦擦触手,那边一群人已经搜查得差不多。
鹿丘白见他们都在检查设备,自己总不能闲着,便走到列车长尸体旁,仔细观察起来。
列车长是面朝下倒地的,但伤口却在正面,看起来他是在座位上被人拍了后背后站起,转过身与对方攀谈时,被一刀捅进心脏。
所以他倒下的姿势才会这么别扭。
鹿丘白认真观察片刻,忽然觉得,列车长的手部动作很是奇怪。
他的一只手贴着身子,另一只手却向前伸着,好像在够什么东西。
鹿丘白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前方是一个小矮柜,矮柜下有极小的缝隙,鹿丘白伸手够了够,没够到。
他缓缓看向戚言州:“……小七呀……”
猩红触手争先恐后钻进缝隙里,看架势险些把矮柜都掀飞。
片刻后,一根触手卷着支钢笔,在鹿丘白面前邀功似的蠕动。
鹿丘白摸摸祂,触手将钢笔放在他掌心,又偷偷摸摸卷住他的腰。
鹿丘白给了一旁若无其事的戚言州一记眼刀。
手中的钢笔纹路精致,此刻却沾满灰尘,鹿丘白在手中颠了颠,眉头轻轻皱起。
太轻了。
这不是一支钢笔该有的重量,更像是一支水笔。
鹿丘白借着戚言州的身形遮挡,悄悄拧开钢笔。
“……果然。”
原本应该是墨囊的地方,被塞进一卷纸,鹿丘白小心地将这卷纸展开,一个猩红的字母瞬间映入眼帘——
R。
先是D,然后是R……
绝不可能是巧合了,他现在百分百确定,有人再通过这些字母,向他传递什么信息!
DR……doctor,【博士】?
鹿丘白悚然,难道说有人在暗示他叛徒是【博士】?
他悄悄看向【博士】,这个来自拉冬的高种姓男人正在驱使小白鼠搜查。
就在这时,鹿丘白的肩被人轻拍。
鹿丘白吓了一跳,一扭头,正对上亚瑟的双眼。
“【疗愈师】,你来解释一下。”
他指向列车长室的监控。
列车长室内部不设监控,但除此之外的所有车厢都安装了监控,而现在由于进入黑夜,列车上的所有监控都不工作了,但回放功能还能使用。
鹿丘白赫然看到自己和戚言州从列车长室离开的画面。
时间正是他们方才去询问列车长的时候。
而下一次有人进入列车长室,就是发现异常后亚瑟前来检查。
而这时,列车长已经死了。
单从监控画面来看,鹿丘白无疑有极大的嫌疑。
“列车有自动驾驶系统,就是列车长死了也不影响列车运行,我记得进入黑夜后列车长就没有用车载广播说过任何话吧?”【博士】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讥诮,“原来你是叛徒啊,【疗愈师】。”
鹿丘白有些无奈,刚准备解释,就有人先一步开口。
“不对,【博士】先生,您看,列车长的出血量很大,但离开列车长室时,【疗愈师】先生身上没有血迹,也并没有更换衣物。”一直安静的【钟表匠】忽然开口,他边说边看向鹿丘白,瞳孔竟然是指针转动的模样。
“别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污染体……”可【博士】并不想放过他。
鹿丘白无奈地拧了拧眉心,双手并拢往他面前一伸:“觉得我是凶手,那你拷我。”
【博士】:“?”
青年脸上带着淡淡微笑,可那笑容在昏暗列车长室内,却好似威胁与狡黠,就像一只大狐狸。
紧接着大狐狸身后张开七条尾巴,但定睛一看是章鱼粗壮的触腕。
【博士】:“……”
一边示弱一边示威是几个意思?!
鹿丘白缓缓收回手:“这个提议我只说一次,你拒绝那就没有下次了。”
“好了,别吵了。”亚瑟严肃的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笑容,看见【博士】吃瘪让他心情甚好,“列车长的备用钥匙不见了,很有可能就在凶手手中,先回去,看看车厢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亚瑟锁上列车长室,以免有人破坏现场,一行人向车厢返回。
仍是黑夜。
鹿丘白特意缀在最后,叫住了【钟表匠】:“刚刚谢谢你替我说话。”
【钟表匠】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帮你说话,只是说出我的推理。”
鹿丘白笑了笑:“好哦,但是【钟表匠】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他偏过头:“你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看?”
从他们在列车长室会合开始,【博士】的视线,就一直缀在鹿丘白身上。
“……”【钟表匠】一愕,似乎没想到鹿丘白会问的这么直白,他有些局促紧张,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不,没什么。”
说着他似乎想要逃离,鹿丘白哪能让他跑了,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言一出,【钟表匠】迅速扭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鹿丘白。
“我们……”
鹿丘白语气确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第140章 无尽列车
话音落下,气氛有些僵硬。
鹿丘白当然不是去搭讪,但听在戚言州耳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祂如临大敌,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来自拉冬的收容者,在祂面前【钟表匠】就像一个小鸡崽似的瘦弱不堪。
戚言州的视线落在【钟表匠】胸口,端详片刻,如释重负地收回目光。
祂趾高气昂地回到鹿丘白身后。
【钟表匠】:“?”
这个污染体为什么看了一眼他的胸然后露出了胜利般的表情??
在情况进一步不妙之前,鹿丘白赶忙转移话题:“【钟表匠】先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出乎意料的是,【钟表匠】竟然也表现出些许迟疑:“……是的,您说见过我,是在哪里?”
鹿丘白语气很笃定:“就是在这个列车上。”
【钟表匠】的嘴长大了些:“但我们都是第一次坐上收容所的专车。”
“是啊,”鹿丘白笑了笑,“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您有兄弟吗?”
【钟表匠】摇了摇头:“不,我是独生子。”
“那就更奇怪了,可能是我产生错觉了吧,您知道的,人经常会觉得第一次发生的事情似曾相识。”
【钟表匠】沉吟着,似乎接受了鹿丘白的说法:“……可能是这样吧。”
他没再多言,朝鹿丘白点了点头,快步跟上了前方的众人。
鹿丘白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小鹿。”戚言州有些吃醋地凑上来,“为什么?”
鹿丘白仰起脸,和祂冰冷中带着委屈的眼睛对视:“他的身形,和那个阻拦我的人很相似。”
所以鹿丘白问他,是否有兄弟。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并没能让鹿丘白放心,反而更加警惕。
在他提到“似曾相识”的时候,【钟表匠】明显出现了表情变化,是心虚,还是说,对方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怀疑他是叛徒?”戚言州最看得懂鹿丘白的心思,俯身下来,凑近鹿丘白耳畔耳语。
小章鱼把自己的身形压得很低,几乎是个环抱住鹿丘白的姿势,如果只是询问祂没必要做得如此,鹿丘白瞬间明白过来祂的小心思。
吃醋呢。
鹿丘白伸出手,抱住祂一根触手:“我觉得……不一定,你想,那个人很明显是想阻止我,如果他早就知道列车上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么他阻止我的目的其实是保护我,也就是说,他和「叛徒」应该站在对立面。不过,我们还是要好好看住【钟表匠】。”
戚言州缓慢地点了点头:“明白。”
鹿丘白指尖微曲,勾勒着触手的眼球:“乖。”
也不知道这算是哄好没有,反正触手是舒服地眯起眼球来了。
在原地耽误了会,亚瑟等人已经走到伯特利车厢。
伯特利车厢内情况如常,收容者们按照亚瑟的要求三人一组,鹿丘白快步跟上,继续往前走。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拉冬车厢时,忽然有极其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来。
视野陡然变亮,一时间睁不开眼,只听得亚瑟沉声骂道:“糟了!”
——进入白天了!
这意味着,「叛徒」已经动手杀了人。
既然伯特利车厢没有出事,那么难道说……
众人不由得赶向拉冬车厢,这个瞬间估计所有人都希望不是自己的车厢出事,但命中注定一定会有死者。
在拉冬车厢,一名收容者拦住了【博士】。
“【博士】大人!拉维不见了!”
【博士】的眼神锐利如刀劈下:“我不是让你们三个人一组一起行动么?!”
“……我们……”那名收容者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拉维说要去上个厕所,我们说要跟着,但您知道他的,他很害羞,所以我们就说在门口等他。但是……但是他进去了很久,我们敲门,他一直没有回应,我们觉得出了事,就强行打开了门……”
“然后呢?”【博士】侧目转向打开的厕所门,大踏步走向门口。
“他不见了!”收容者声音颤抖,“他消失了……在我们打开门之后,天就亮了……所以他……拉维他……死了是不是?”
【博士】冷笑一声,指腹不断磨着小白鼠的脑袋,那小白鼠发出“吱吱”叫声,在他掌中扭动挣扎。
“一群废物。好了,来看看吧,”【博士】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厕所里什么都没有,哈哈!这下好了,不仅叛徒没找到,尸体也不见了。”
鹿丘白在人群最后往厕所里看了一眼,这间厕所和餐吧那间一模一样,但马桶盖上却没有盖着毛巾。
等等。
鹿丘白道了声“借过”,挤到马桶前,双手揭开水箱——
满满当当。
垃圾桶里没有纸巾,水槽里也没有水痕。
“拉维说他是来上厕所的?”鹿丘白古怪地看向那人,“可这看起来根本就没人用过厕所。”
那名收容者也很纳闷:“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的表情很真诚,看起来不像在说假话。
“需要我把时间倒到几分钟前看看情况么?”【钟表匠】冷不丁开口。
【博士】瞥他一眼:“不用,你的能力得留着。”
说罢他将手中的小白鼠丢到地上,那小白鼠从高处坠落却没半点受伤的样子,在地上打了个滚,鼻子耸动着吱吱叫。
【博士】,S级收容者,能力【实验】,所有被注射「试剂」的有机体都会成为他的「实验品」,完全听从他的指示。
类似驱使动物的能力【巫蛊师】梁啸也曾在鹿丘白面前展示过,不同的是梁啸只能驱使金银铁宝,但【博士】的能力范围是所有会呼吸的生物。
而且他的能力没有上限,有多少试剂就能创造多少实验品。
鹿丘白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衣服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颜色的试剂。
鹿丘白一下子就离他很远。
小白鼠在地上嗅闻,半晌歪过头,像是在思考,紧接着从厕所里窜了出去,向着拉冬和餐吧车厢的连接处跑去。
这种感觉就像跟随着小白鼠在追踪尸体,当众人赶到连接处时,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靠着墙坐在地上的身影。
“拉维!”他的同行者捂着嘴痛哭起来。
【博士】却不改面色,走到尸体前,蹲下来,袖中滑落一把手术刀,贴上尸体脖颈,似乎打算解剖。
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尸体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啊啊啊啊啊——”
“……*拉冬脏话!”
拉维被陡然逼近的手术刀吓得哀嚎出声,【博士】同样浑身一个激灵,迅速起身后退几步,因为退得太急险些摔倒,扶了一下墙才站直。
在众人面前出糗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冷冷瞪着拉维:“拉维……你在这里睡觉?”
拉维迷迷瞪瞪地抬起眼,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但三个主理人一群收容者的组合过于惊悚,他的瞌睡虫瞬间就被全部驱散,猛地弹跳起来:
“【博士】大人!哎,不是,怎么回事?我刚刚……我太害怕了,就想要过来透透气,然后我就……睡着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迟疑起来,瑟缩窝囊地看向众人,举起两只手对准天花板发誓:“真的!”
他用的是拉冬宗教的起誓手势,从他胸前的玉牌来看他是个虔诚的信徒。
可惜【博士】俨然不信,扯着唇角一副忍不住发笑的模样。
“等等,”鹿丘白打断他们的对话,闪身到拉维身后一扯他的领子,“你们看。”
拉维的后颈有一道淤青,鹿丘白动手按了按,拉维疼得一哆嗦。
“……”【博士】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连自己被打晕了都不知道?”
拉维捂着后颈,迷茫地眨了眨眼。
“别忘了我们现在已经进入白天,”【超分析】推了推眼镜,“如果拉维没有死,那么死者是谁?”
他的话点醒了众人,没错,既然已经进入白天,证明叛徒已经动手,眼下伯特利和拉冬的车厢都没出现死者,那就只能是……西尼姆了。
“走!”
黎漾的脚步总算不再从容。
【博士】在后方冷冷看着他们慌乱的脚步:“我倒想要看看,在污染磁场还有情有义的西尼姆人能活多久。”
还没有靠近,就能听到车厢内莫容桃熟悉的嗓音,此刻充满着恐惧:“哥,哥你在干什么,哥我是小桃啊,哥!!”
车厢门被关着,透过玻璃门,能够看到车厢内混乱的景象。
一名收容者躺在座位上,胸口被开了个大洞,正在不断往外流血,血蔓延到座椅处,将皮质座椅染成血腥的颜色。
而在车厢内,数名收容者严阵以待,也有人已经退到车厢最后,捂着手臂上的伤口。
唯有莫容桃挡在走廊正中,这个平时最胆小的人此刻一步也不退,而是双手死死抱着自己兄长的双腿。
“哥!!”
莫容桃背对着他们,手中的刀已经高高举起,从众人的视角,只会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对着莫容桃出手,但他只是举着刀,迟迟没有动作。
他的手臂剧烈颤抖,脸上显出挣扎颜色,好像有两个灵魂正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一个想要立即动手,另一个却在竭尽所能阻止。
黎漾快速摁着开门按钮,莫容桃泪流满面地哭喊:“黎总,鹿医生,救救我哥,救救我哥!”
“莫容柳!”黎漾快步上前,然而下一秒刀光就闪过,黎漾迅速向后一侧,刀擦着他胸膛而过。
莫容柳旋即反手又是一记追砍,黎漾下蹲躲过的同时,猩红触手卷住莫容柳的手腕,重重往墙上一撞。
骨骼碎裂声凄厉地响起,莫容柳手掌一松,匕首当啷落地。
鹿丘白见状迅速一脚将匕首踹远,与此同时莫容柳已经被控制住,死死摁在了地上。
他的眼中满是浑浊,瞳孔无法聚焦,喉间溢出低沉的咆哮,就好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这个状态很是眼熟,就好像【怠惰】磁场中被催眠的那些人。
“黎总!”鹿丘白喊道,“快摇铃!”
黎漾点了点头,圣洁的铃声迅速响彻整节车厢。
铃声响起的下一秒,莫容柳就身子一软,就这么跪着倒了下去。
众人气还来不及喘匀,方才不见踪影的亚瑟和【博士】姗姗来迟。
“哟,”【博士】语气阴阳,“看来叛徒找到了。怎么样,要驱逐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