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丘白靠着墙吐了很久,等他再回过神来,快要变成螳螂的男人已经被小章鱼吸收了。
虽然在S级污染体面前的小章鱼渺小虚弱,但它好歹也是合格的污染体,吞噬一个正在变异的人类,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小章鱼拿回了一些作为污染体的尊严,它饱餐一顿,转向其他畸形人,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饥渴的欲望。
但鹿丘白没有允许,它不会擅自动作,一扭一扭回到鹿丘白怀里,倏然一惊。
只见青年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小章鱼吓了一跳,触手小心地摸摸青年被冷汗浸湿的脸颊。
鹿丘白闭着眼,心里五味杂陈。
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看看前方那个男人被撕扯分尸的模样。
更不愿意相信,他的父亲从始至终就在骗他。
鹿丘白想要立刻去找父亲对峙,但过往的经历在他脑中浮现,似乎在告诉他结局——
“你现在知道你的间歇性失忆症是怎么来的了么?”
黎漾道语气轻飘飘的,落在鹿丘白耳畔却如雷霆万钧。
“你知道?!”鹿丘白不可思议,这个叫黎漾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听到黎漾话语的那个瞬间,最先到来的其实是迷茫。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无法理解。
不可理喻。
他在说什么?
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的大脑又出现剧痛,而鹿丘白已经开始担忧这是失忆的前兆。
所以从心里,他其实倾向于相信黎漾的话。
不行……不能让记忆……被清除!
鹿丘白埋进小章鱼的触手里,猛地吸了一口气。
粉色橡皮泥变得通红,触手紧张地抽搐着,小心翼翼贴近青年的脸颊,开始努力地收缩吸盘。
鹿丘白嗅到了血腥味、污染特有的让人本能恐惧的泥地味、大海的咸腥味……混着一股淡淡的、桔红糕的香甜。
他的呼吸平静了些,大脑中的疼痛正在缓慢褪去。
有效果。
小章鱼似乎能够抚慰他。
鹿丘白松了口气,指腹轻按着太阳穴:“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会失忆,并不是因为得病,而是有人清除了我的记忆?黎漾,我们才刚刚认识,你根本不了解我。”
黎漾摩挲着扳指,垂眸弯腰望向他:“……鹿丘白,我远比你以为的更早认识你。”
黎漾话中更加隐秘的情绪,鹿丘白听出来了,此刻却不愿意深究:“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黎漾目光灼灼,从他的眼中,鹿丘白看到了些许闪烁着的欣喜,就好像黎漾因为他的判断而很是高兴。
“没错,鹿丘白,我们早就见过无数次。”
黎漾语气认真,但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多少让鹿丘白难以置信。
“还记得吗?那天你在公寓楼下拦住我,我们讨论了哈米吉多顿的自由——我明白,现在的你什么也不记得,但在我看来,就是在我提出质疑的刹那,你的头突然开始剧痛,然后,你就不再记得我了。大概是哈米吉多顿对你做了什么……我认为,你被清除记忆的次数,只会比你想象得更多。”黎漾靠近过来,双手摁住鹿丘白的肩膀,“我能告诉你的是,鹿丘白,你的父亲已经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四个字,掷地有声。
或许在今天之前,鹿丘白都可以将察觉到的些许异常大为有心之人的故意构陷,但此刻他看着周遭不人不鬼的畸形的身体,内心的苦涩快要将他彻底淹没。
“我……恕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鹿丘白仰起脸,“我不能……就这么偏信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人,因为我的父亲,他确实拯救了人类,建立了哈米吉多顿这样……完美的城邦。但是黎漾,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一定、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他心中有许多犹豫,让他相信父亲会置人命于不顾、甚至用人作为污染体参与实验,还不如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
过去的二十余年时光,他的父亲都是一个伟岸的、没有缺点的人,此刻陡然有人指出他其实是个虚伪甚至残酷的人,鹿丘白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从他的角度出发,就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忽然得知自己信仰的神明其实是灭世的撒旦——在哈米吉多顿,人们对“父亲”的依赖和信仰神明也没有区别。
而鹿丘白作为“神”的儿子,在这样巨大的打击之下,还能够站出来表态,已经足够勇敢。
无论多少次,黎漾都会佩服眼前这个青年的勇气。
他用力拍了拍鹿丘白的肩,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道:“无论如何,这一次,不要再冲动了。”
事实证明,和男人直接对峙,只会得到记忆被彻底清除的结果,如果他们还想要找到真相,就只能徐徐图之。
鹿丘白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会让父亲看出异常的。”
禁区的天雾蒙蒙的,哪怕是手电筒的光,也会在照射出几米后被吞噬,鹿丘白看向畸形人们,唇瓣微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们的异化未必不可逆转,我的身体能够吸收污染,我会趁父亲不在研究院的时候来这里,争取能够救下更多人,哪怕一个也好。”
这个行为其实很危险,稍有不慎,鹿丘白就可能被失去理智的畸形人分食。
可见他神情倔强,黎漾深知哪怕自己表达反对,也无法撼动青年的决定。
他点了点头:“好,需要的话,随时叫我。”
黎漾开车带着鹿丘白返回。
一直开出禁区,才有光芒出现在眼前,鹿丘白不禁回过头去,身后黑乎乎一片,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任谁也不会知道,那里是一片怎样的人间炼狱。
而眼前,高楼林立,科技的风到底席卷了整座哈米吉多顿,天国屹立不倒,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又有谁会去关心在黑暗中乞求天明的虫豸?
哈米吉多顿……
不该是这样的。
禁区似乎能吞没一切时间概念,鹿丘白怎么也没想到,进入禁区时是深夜,离开时却已经到了白昼。
幸好今天是休息日,否则一秒没睡又要赶去上班,堪称人类历史中最恐怖的绝境。
黎漾直接开车带着鹿丘白返回了公寓,在公寓楼下,他们见到了搬入公寓的新住户。
那是一个一头卷发、棕色皮肤的女人,身材凹凸有致,穿着拖地的鱼尾裙,像一条婀娜的蛇。
女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身后看着是保镖的人提着大包小包,哼哧哼哧搬运。
她轻轻转眸瞥向两位男性,瞳孔像野兽一般竖起,饶有兴致地落在鹿丘白身上。
紧接着,她伸出手,指尖挑起鹿丘白的下巴:“小弟弟,你很有意思。”
鹿丘白被盯得毛骨悚然,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女人就已经轻笑一声,自顾自向电梯间走去。
他忍不住松了口气,与女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真的有一种被蛇盯上的恐惧感。
“是搬去那一户的吧……说起来,公寓已经好多年没有新住户搬进来了,最近却一连搬来两户……黎总,你在看什么?”
黎漾一脸怔愣,正盯着女人的背影出神,直到鹿丘白出言询问,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鹿丘白换上一副揶揄的表情:“认识?”
黎漾眉心明显地抽了抽:“不认识。”
“哦……”鹿丘白拖长音调,“好兄弟,我相信你。”
黎漾:“……”
两人一起坐电梯上楼,分别时黎漾颇为认真地叮嘱:“离那个女人远点。”
“?”
鹿丘白困惑地想,他们根本都不认识,为什么会有牵扯?不过看黎漾表情如此认真,他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而且小七会保护我的。”
小章鱼被呼唤,猛地从鹿丘白胸口钻出,很有信心地昂首挺胸。
然而黎漾只是看了它一会:“它还太弱了。”
一直到回到家里,小章鱼都没有从深刻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它在鱼缸里游了一圈,看着自己的六根触手——在吞噬掉那名男主人后,它的实力又变强了一些。
弱?
它哪里弱了?
它马上都能变成人了!
小章鱼气得吐出一连串泡泡,鹿丘白端着泡面路过,在鱼缸外看它吐泡泡,心里实在好笑。
他屈起指节敲了敲玻璃缸,小章鱼委委屈屈伸长触手,隔着鱼缸和他碰了碰,紧接着它浮出水面,眼里写满了期盼。
鹿丘白一下就看懂了,伸手将小章鱼抱起来。
小章鱼窝在青年柔软的怀里,一想到黎漾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弱,就忍不住吧嗒吧嗒掉眼泪。
“别听他的,你已经很厉害了,”鹿丘白捉着小章鱼新长出来的触手,“我是认真的,你得相信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成长速度这么快的污染体,才短短几天你就长出六根触手了……”
六根触手扒鹿丘白扒得更紧,但一想到研究院里的利维坦,小章鱼还是忍不住难过。
没错,和利维坦相比,它确实太弱小了。
要吃多少污染体,才能像利维坦一样强大?
而且,看到禁区里的畸形人后,小章鱼更觉得,自己必须变得再厉害一些,否则这些畸形人虽然不强,但一人一口唾沫,说不定都能把它淹死了!
鹿丘白见它还是不高兴,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小东西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变强,大概是过去被污染体欺负的经历,在它心里留下了阴影吧。
那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鹿丘白从桌上拿起一把小刀,在小章鱼不解的注视下,轻轻割破了自己的指腹!
小章鱼的眼眸倏地瞪大,紧张地卷住那一节受伤的手指,就要扭动着给他疗伤。
但刹那间,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香味,顺着触腕的感知系统,直达它的大脑。
那是任何污染体都无法抗拒的气味,是浓郁的污染与香甜的人血混在一起才有的致命吸引。
小章鱼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但它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宛如被魔鬼吸引的迷途旅人,就这么一点点靠近青年的伤口,大口吮吸起来。
鹿丘白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它,眉眼弯弯:“……好孩子,多吃点吧。”
第162章 哈米吉多顿
这天夜里,小章鱼待在鱼缸里,消化鹿丘白的血液。
它忘记自己到底喝了多久,只知道凭本能不断吮吸着,昏昏沉沉的,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放回了鱼缸里。
和杀死其他污染体夺取它们的污染不同,鹿丘白血液内的污染,纯粹干净又浓郁,硬要比喻,就像原浆和兑了水的冲剂之间的区别。
怪不得……那些污染体都这么喜欢鹿丘白。
小章鱼心想,虽然青年身边有这么多污染体,但它是唯一一个被亲手投喂的污染体,它是特别的!鹿丘白肯定最喜欢它!
连它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究竟该被如何定义,它只知道在鹿丘白从污染体中将它救起的那一刻,它的眼睛就再也无法从鹿丘白身上挪开。
污染体自私又贪婪,小小的污染体清楚,以自己此刻的实力,还无法彻底占有鹿丘白。
它躺在鱼缸底部,透过水草和假贝壳,看向鱼缸外。
鹿丘白洗澡去了,小章鱼看着他拿着睡衣走进浴室,此刻依稀能够听到水声从一墙之隔的浴室里传来。
小章鱼蠢蠢欲动,蠢蠢欲动,蠢蠢……
动。
它对于如何爬出鱼缸已经很有经验,尤其是喝了鹿丘白的血后,力量前所未有的饱满,很快就凭借臂力从鱼缸里翻了出来。
啪叽一声摔倒在地后,它兴冲冲地向浴室爬去。
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逐渐从一只小章鱼变得庞大,有如海底长满触手的怪物,又紧接着变作弯腰的人形……
当它站在浴室门口时,已经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模样。
如果鹿丘白看到它此刻的模样,一定会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可惜青年现在在忙着另一件事。
小章鱼盯着青年手中光滑震动的物什,陷入沉思。
直到一声忍耐的闷哼自淅沥水声中传出,它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了什么。
它紧紧盯着青年紧绷的腰线,漂亮的手也因为用力而泛白,心中泛起一阵诡异的嫉恨。
为什么……要用玩具呢?
是它……哪里不好吗?
它觉得自己有必要让青年看到自己人形的模样,这样一来就能在玩具面前抢过风头。
如果这样的话,它必须变得更强,至少要有七根触手,才能保证维持人形,不会突然变回无力的章鱼模样。
似乎是因为在自己家中,青年放松了警惕,始终背对着它,没有发现门外有人正在窥伺。
男人贴在门缝之间,将每一寸肌肤都用目光舔舐过去。
直到鹿丘白洗漱完毕,它才如梦初醒,想要赶紧回到鱼缸里去。
然而鹿丘白开门的速度太快,小章鱼急中生智,“咻!”的一下变回章鱼形态,卡在门缝间假装自己只是恰巧路过。
鹿丘白险些踩到它:“小七?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谁在偷窥呢……不是你吧?”
小章鱼六根触手一起摇头,正气凛然的样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眼神飘忽,心虚得不行。
可惜鹿丘白根本没注意到,点了点头:“看也不要紧,反正你只是一只小章鱼。”
小章鱼:“……”
好恨。
鹿丘白全然不知小章鱼在想些什么,抱着它坐在床头,哗啦一下拉开抽屉。
小章鱼盯着琳琅满目一抽屉的小玩具瞪大眼睛——
“咳。”似乎是终于有些不好意思,鹿丘白轻轻捂住小章鱼的眼睛,迅速把手中的玩具放进去,才把手掌撤开。
他并不是一个耽于色欲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身体洁癖,只是平时压力太大,会自己疏解一下。
这次也是如此,突然得知哈米吉多顿或许不是他心中自由的天国,让鹿丘白压力倍增,不得不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但欢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还是内心无穷的寂寥。
眼看着鹿丘白眉头越皱越紧,小章鱼伸出触手,摁着他的眉心,轻轻揉了起来。
鹿丘白一愣,虎口对准触手比划着:“小七,你是不是长大了?”
小章鱼露出“你怎么才发现呀”的眼神,展示着自己饱满且有力的新生触手。
“看来我的血对你很有效?”鹿丘白果然被吸引,捧着小章鱼左右端详。
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研究污染体,和他的父亲一样,鹿丘白是个天生的研究员,他观点犀利鲜明,思维敏捷大胆,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不将污染体视作怪物。
所以看到小章鱼变化的刹那,鹿丘白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忍不住亲了亲小章鱼的脑袋。
“小七真厉害……”鹿丘白不是没有尝试过用自己的血作为养料培养污染体,但他的血量有限,而这点血对一个S级污染体来说又远远不够,只能是费力不讨好。
可小章鱼不同,它体型小,而且……似乎对他的血液,反应比其他污染体更加灵敏。
就好像,他们天生就属于彼此一样。
不知为何,只是这样的认识,就让鹿丘白安心许多,他躺在床上,很快昏昏欲睡。
小章鱼趴在鹿丘白身边,看着青年的眼皮一点点合起,均匀的呼吸轻抚它的身躯。
它一点一点靠近鹿丘白,在床单上留下水润的痕迹,一尊灰白如古希腊神像的男人躯体取代章鱼,将青年圈进怀里。
触手小心翼翼缠住青年的腿根和腰肢,它盯着青年的睡颜看了半晌,忍不住吻了吻青年的眉心。
“唔……”睡梦中的青年眉头皱得更紧,小章鱼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青年主动往它怀里蹭过来——
它的触手缠得更紧,几乎要压入青年的肌肤。
一寸一寸,不愿分离。
……
第二天一早,鹿丘白看着自己腰上的红痕,长久地沉默。
他与枕头边的粉色橡皮泥对视,粉色橡皮泥舒展身体,无辜地眨巴眼。
“……”fine。
鹿丘白觉得应该是见鬼了,自己找个时间驱驱邪会比较好。
今天依旧是休息日,不需要去研究院上班,但鹿丘白还是收拾东西,往研究院去。
不为别的,趁着没有人在,他要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猜想的线索。
出发前他还特意查询了男人的工作动态,确认对方的IP正在哈米吉多顿之外的城市,安下心来。
研究院内果然没有人,除了值班的大爷,在看见鹿丘白时打了个招呼:“哟,小鹿医生,你又来加班啊?”
鹿丘白笑着递给大爷一根烟:“对呀,麻烦您帮我保密。”
“知道知道,不会让你爹知道的。”大爷边说,边嘀嘀咕咕,“这么爱工作的孩子去哪找啊,我家那个都快烂在家里了。”
他当然不知道,鹿丘白今天不是来加班的。
绕进大爷的视线死角后,鹿丘白扭头走进监控室,先掐断了监控——他有除男人之外最高的权限,关闭监控不在话下。
紧接着,鹿丘白把准备好的备用监控画面导入,营造一个小时内无人进入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他抹去了自己的指纹,快步向男人的办公室走去。
男人的办公室在研究院最高处,只有一座专用电梯可以到达。
鹿丘白乘坐上电梯,白色浮光的平台一路上升,透过透明玻璃的外围,哈米吉多顿的景象一览无余。
换做以往,鹿丘白一定会感慨哈米吉多顿的伟大,但此刻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投向城市边缘那一片茫茫的黑暗。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过去他乘坐了电梯无数次,却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黑暗呢?是什么蒙蔽了他的视听?
鹿丘白越想越是心惊,这过去代表着自由的高塔,俄而好似成了囚禁无知者的牢笼。
终于,电梯在顶层停下。
机器扫描了鹿丘白的虹膜,没什么障碍地放他进入。
鹿丘白反手删除了访问记录,他没有开灯,办公室内一片漆黑。
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到各种奖状、奖杯,装裱在醒目的位置,这是属于他的父亲——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的荣誉。
这些奖状奖杯在黑夜里发着光,璀璨的荣誉托举起哈米吉多顿,可或许背后的漆黑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鹿丘白走到父亲的办公桌前,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是坐在父亲的腿上,好奇地看着父亲电脑里的精密数据。
那些数字就像宇宙中的繁星,深深吸引着他,最终鹿丘白也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一名研究员,他聪明又有天赋,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父亲最完美的接班人。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找不到第一次看到那些数字时,感慨而期盼的心情了。
鹿丘白复杂地抚摸着桌面,想象着父亲办公时的样子,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父亲与罔顾人命的冷血之人联系在一起。
开启电脑,输入密码——密码是鹿丘白的生日,0530。
开机后,电脑屏幕上,就出现了鹿丘白与男人的合照,那时鹿丘白只有七岁,跟着男人到研究院上班,从男人臂弯里探出个脑袋,像一只好奇的猫,被路过的其他研究员咔嚓一下就拍了下来。
因为照片太可爱,还被传播了一阵子,一向不爱拍照的父亲破天荒地将照片设成屏保。
“……”鹿丘白眼底的痛苦更加鲜明。
他急于找到证明,或许是证明父亲无罪,又或许是证明父亲有罪,至少比此刻心脏高高悬起要来得干脆利落。
父亲的电脑桌面整洁干净,就像他本人一样一丝不苟,鹿丘白很快找到了专门记录实验样本的文件夹,点开后是无数污染体的实验记录。
这些实验记录中有不少是鹿丘白提供的数据,毕竟在父亲发现大洪水即将降临后,研究重点就转向了培育生命之树,而污染体的研究则大部分交给了鹿丘白来负责。
但最初的一批污染体,依旧是由父亲负责收容,鹿丘白将鼠标滑动到被命名为【恶魔】的文件夹上,双击,很快就有七分档案出现在屏幕上。
分别是暴怒、色欲、怠惰、贪婪、暴食、傲慢,和嫉妒。
这七大污染体是解决大洪水的重中之重,而代表嫉妒的利维坦更是鹿丘白一手培育。
最先成型的是【暴怒】,那是一个有着蝙蝠翅膀、手持镰刀的巨大污染体,父亲称呼它为“亚瑟”。
如果要找到什么线索,那就必须从亚瑟身上着手。
鹿丘白的鼠标已然滑动到【暴怒】的档案上,然而就在这时,竟然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
鹿丘白悚然一惊,借着屏幕的微光,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门口扫描虹膜——
父亲!
他怎么会提前回来?!
不,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被他发现……
自己就完蛋了!
第163章 哈米吉多顿
“欢迎回来。”扫描虹膜的人工智能这么说道。
门在面前打开,男人走入办公室,眉头微妙地蹙起。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内转了一圈,又倒退出去,问人工智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来过吗?”
人工智能叽里咕噜地发出思考的声音,然后说道:“没有的,先生,您知道除了您只有小鹿先生有权限进入,而小鹿先生现在应该正在享受休息日吧,哈哈!”
“说的也是。”
男人沉声思忖着,声音传入办公室内。
鹿丘白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提前把访问记录删除。
他现在正缩在柜子里,这是一架存放档案的柜子,足有两个人那么宽,容纳下一个小鹿医生绰绰有余。
那么再容纳一只小章鱼呢?
鹿丘白低下头,小章鱼和他缓慢地对视一眼,触手从柜子缝里探出去,悄悄打探着外部的情况。
它看了一会,旋即迅速钻回柜子里,眼睛眨巴眨巴——
下一刻,隐约的灯光从柜子外传来,很暗,鹿丘白意识到男人并没有打开全部灯光,从光线进入的位置判断,更有可能是只打开了办公桌上的台灯。
鹿丘白一时间汗毛倒竖——方才紧张着躲藏,他只来得及关掉电脑,却不知道,桌面有没有复原?!
万一被男人发现点什么,他根本没有可以转移的地方!
鹿丘白紧张的呼吸中,男人打开了电脑。
屏幕的微光投射出男人的面容,他微微皱着眉,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皱纹,就像一个川字。
电脑没有什么异常,更准确的说,没有被任何人动过的痕迹。
但……
男人不经意地摆弄着桌边的一个摆件,那是一只小鹿造型的陶土摆件,是鹿丘白小时候参加兴趣班捏的小玩意——
他的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小家伙捧着摆件,高高兴兴送给他的场景。
男人的唇瓣微勾,又被他自己压下,他端起摆件,随意地从摆件下方,掏出一个u盘来。
没错,在鹿丘白将摆件当成礼物送给他后,他就把摆件内部掏空,安装了一枚微型监控。
此时此刻,男人将u盘插入电脑,看着监控中出现的身影,神情微动。
他的目光转向紧闭的柜门,一步、一步靠近过去。
——鹿丘白下意识捂住口鼻,屏气凝神,不敢让呼吸发出声音。
他能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在距离柜子极近的地方,又突然消失了。
这意味着,父亲就站在柜门前。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可他为什么不开门?
鹿丘白心底思绪翻飞,这种感觉,就像明知道自己要断头,却无法判断铡刀何时会落下。
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办公室内,竟然响起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男人的脚步匆匆离去,鹿丘白这才敢缓一口气——甚至他换气都是极缓慢的,分明呼吸已经发紧,他也只敢慢吞吞地将氧气放入肺腑,就为了尽量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直到这时,鹿丘白才意识到,他居然在害怕自己的父亲。
他居然会因为父亲的靠近而发抖,担忧被发现后自己应该如何辩解。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能够无所畏惧地与父亲开玩笑,即便孤注一掷进行试验,最多也只是得到男人的几句批评。
短短几天之内,好像一切都崩塌了。
男人尚且没有离开,鹿丘白还不能出去,他让小章鱼时刻监控着男人的动向,一点点往柜门挪动,伺机而动。
黑暗中感官迟钝,等鹿丘白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已经被一处锋利铁器一个口子。
“……嘶。”他忍着没有出声,手掌继续摸索着,确认这铁器实际上是一个铁盒,放在柜子的角落里,被他不小心触碰到了。
父亲在柜子里,藏了一个铁盒子?
太暗了,看不清。
鹿丘白揪住小章鱼一根触手,小章鱼不解地看向他,鹿丘白又捏了捏它,它终于明白过来,触腕悄悄地发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这灯光极为微弱,被电脑的光掩盖,不至于被发现。
借着灯光,鹿丘白找到铁盒的开口处,蹑手蹑脚打开了盒子。
他看到了一生中,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幕。
——他的父亲,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这个婴儿无疑是鹿丘白本人,白白软软的,穿着肚兜对着镜头笑。
就连他的父亲也被感染,露出一个不可多见的温柔笑容。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无数相似的培养皿。
培养皿里,是相似的婴儿。
他们有相似的面容,相似的外形,相似的名字。
——实验体。
这些婴儿,不是自然诞育,而是通过科技手段,在培养皿里培育的实验体!
这张照片的骇人之处不仅如此,培养皿供电时会发出蓝光,但照片里的培养皿,却没有任何光亮。
这意味着,培养皿的供电被切断了。
而失去供电,培养皿无法运作,其中的婴儿,根本活不了多久。
——鹿丘白与父亲的合照中,那背后的无数婴儿,都是……
死婴。
是被放弃的实验体。
鹿丘白捂着嘴,竭尽全力忍下一声呜咽,他看着这张照片,眼睛红到要滴血。
照片下还有厚厚的实验文件,鹿丘白拿起文件时手都在发抖,却强迫自己不得不看下去。
他阅读速度很快,脑子好,对复杂数据也能理解得迅速又到位。
可此刻鹿丘白却在痛恨自己的聪明。
从这些文件中,他终于还原了自己的出生——
他是父亲用细胞和“污染”——当时还被称为特殊癌症巨噬细胞——培育出的实验体。
在父亲做过的那么多的实验里,他被称为最完美的实验品。
【神赐之子】
在此刻之前,鹿丘白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生,虽然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所有人都说他和父亲长得很像,父亲也很爱他。
他想,他的父亲或许有过一段不算幸福的婚姻,又或许母亲已经离世,无论如何,他的心中总对母亲抱有些许幻想。
可原来他根本没有母亲。
他只是一个实验体,一个吸收了兄弟姊妹的血肉,最终存活下来的实验体。
他出生就背负着血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小章鱼轻轻转眸看向黑暗中的青年。
触手的红光隐约照亮了他的侧脸,那张无害温柔的脸庞,此刻因为心情沉重而蒙上些许阴翳,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遮拦他独特的气质,那一呼一吸间蕴藏的神性。
对污染体来说,他就是神祇。
不过此刻,小章鱼还有别的事做,它只是欣赏了一会青年的侧颜就用另一根触手小心地戳了戳他。
鹿丘白立刻收回思绪,他听见柜门外男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意味着现在是最好的逃离时机。
他迅速将所有材料都复原,铁盒塞回原处。
紧接着,在得到小章鱼肯定的眼神后,鹿丘白快速推开柜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去。
他摸着黑在办公室内穿行,很快走到了入口处。
推门出去,人工智能讶异地看着他:“小鹿先生!您——哎呦喂!”
鹿丘白删除了它的记录,一秒也不敢停留,飞也似的闪身进了电梯。
紧接着,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几乎本能地想要退出电梯。
但旋即,办公室的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男人要出门了,来不及了!
鹿丘白咬着牙,踏进电梯,就像一只踮着脚的猫,贴着电梯墙壁蹭到了电梯角落。
他盯着电梯中央的那个东西,把小章鱼摁在怀里不让动。
那条蛇——一条五彩斑斓的蛇,歪着头看着他,嘶嘶吐着蛇信。
生物知识告诉鹿丘白,色彩斑斓的生物大多有毒,而眼前的蛇不仅颜色鲜艳,还有着一颗三角形的头颅。
很好,一命呜呼蛇。
鹿丘白不得不死死按着小章鱼,这小东西看起来很想与蛇一决高下,如果眼前的蛇只是普通生物那当然不要紧,可问题在于,鹿丘白认为,这是一条污染体蛇。
而蛇的下一个举动,证实了鹿丘白的猜测。
它支起身子,张开口腔,蛇信就在其中,急促地一吐一缩。
探究的视线从蛇的豆豆眼中射出,电梯下落的过程中,它已经将鹿丘白看了个遍。
蛇的眼里浮现出满意的神色,而在电梯门打开之后——
一个熟悉的婀娜身影就站在门口。
蛇绕上她的脚踝,安静地盘卧着,像一段藤做的脚链。
“你是……新搬来的……”
鹿丘白话未说完,女人就摁住了他的唇瓣,她凑得很近,吐息间鹿丘白能闻到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
“小弟弟,”女人眯着眼笑起来,舔了舔唇瓣——她的舌尖竟然是分叉的,就像一条蛇,“嘘,别说话,跟我走。”
鹿丘白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女人蓬松的卷发动了起来——那根本不是头发,而是一根根……沉睡的蛇!
而现在,蛇被女人唤醒,扭动着身子望向鹿丘白,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她是怎么进入研究院的?
为什么没有报警?
她要做什么?
无数的疑问填满大脑,可鹿丘白此刻不能表现出任何胆怯,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好。”
女人高兴地笑起来,指尖轻挑着鹿丘白的下巴,像在摸一只猫:“真乖。”
她转身就走,发丝里的蛇却没有跟着转头,而是继续死死盯着鹿丘白。
鹿丘白只能快步跟上。
女人的高跟鞋在地面敲打出愉悦的乐章,她似乎并不在意这样张扬的入侵会被察觉,哪怕前方出现保安的身影,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鹿丘白有些紧张,如果保安看到了他们,该怎么解释?
但很快,鹿丘白又松了口气——更为准确的说,他的心不知该放松还是更加紧张。
他们与保安擦肩而过。
保安什么也没说。
而鹿丘白看着保安的脸——
那已经无法被称为人了。
那是一尊彻头彻尾的石像。
第164章 哈米吉多顿
这个女人……把人变成了石像!
这种超现实的能力鹿丘白只在污染体身上见过,难道说这个女人是污染体么?
不会,凭借鹿丘白多年的经验,眼前这个女人必然是活人。
那就更恐怖了,有着特异功能的人类?
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这里又不是科幻小说。
鹿丘白垂着头,心底的预感愈发强烈。
似乎……从某一刻开始,哈米吉多顿的平衡被打破了。
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祥和的景象,但一旦打碎,那就只能看见漆黑的空洞和无尽的墙壁。
在蛇的带领下,他们走出了研究院,走到人流如织的大街上。
阳光热烈地打砸下来。
眼下是休息日,哈米吉多顿的娱乐资源丰富,沿街一扫就能见到许多人,三五成群地推搡打闹。
“真是美好啊,”女人忽然感慨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好景致,还能看到多少次?”
鹿丘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什么意思?”
女人发梢的蛇倏地凑近过来,冰冷的信子贴近鹿丘白的脸颊,被小章鱼一巴掌拍飞。
女人“呵呵”笑起来:“你的小宠物真凶啊,小弟弟,不要紧张,姐姐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走吧,我们去喝一杯。”
她表现得从容,蛇却没有那么和蔼,因为被触手打了一巴掌,所有的蛇都扭过头,虎视眈眈盯着小章鱼。
鹿丘白立即把小章鱼藏进掌心,小东西缠住他的手腕,还不甘示弱地挥舞触手示威。
好容易找到一家咖啡店,女人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就走进去,在侍应生的带领下坐到靠窗的位置。
这家咖啡店是远近闻名的网红店,价格相对比较昂贵,但哈米吉多顿秉持“共产”思想,价格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鹿丘白现在没有心情喝咖啡,他看着女人笑眯眯地点了一个下午茶套餐,随手为自己点了一杯美式。
想了想,又改成拿铁。
美式太苦了。
侍应生拿着菜单离开后,鹿丘白警惕地看向女人。
女人笑容灿烂:“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哦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吧?你可以叫我……【美杜莎】。”
“……美杜莎?”鹿丘白咀嚼着这三个字。
【美杜莎】点点头:“对哦,神话中能够把人变成石像的蛇女……”
鹿丘白垂下眼帘:“神在哈米吉多顿是不存在的。”
哈米吉多顿奉行无神论,哪怕是被奉为信仰的父亲,鹿丘白也总听到他拒绝别人称他为神。
但这却说服不了【美杜莎】。
【美杜莎】上上下下扫了鹿丘白一眼,旋即捂着嘴笑起来:“……是吗,神赐之子,【弥赛亚】?”
鹿丘白下意识想要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幸好四下无人,否则这四个字出口,不知会引发怎样的混乱。
他现下听到这称谓就头疼,眉心微微蹙着:“你怎么知道?”
【美杜莎】表情不变,高挑的眼眸眯起,像一条正在打量猎物的毒蛇:“我倒想要问问你,小弟弟,你还记得多少?”
鹿丘白本能地认为她的问题是话里有话,记得多少?莫非是在提醒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可这件事应该只有鹿丘白自己知道,至多还有黎漾,【美杜莎】又怎么会知道?
鹿丘白想起黎漾的忠告,让他离【美杜莎】远一点,现在看来,这个女人笑魇如花,但确实让人心生惧意。
或许是看出鹿丘白面色隐忍,【美杜莎】很是遗憾:“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难办啊……”
“你到底想问什么?”鹿丘白不喜欢当谜语人,也不想和谜语人多话。
话音落下,【美杜莎】猛地前倾身子,抓住鹿丘白放在桌上的手掌!
鹿丘白吓得向后一倒,本能地想要抽手,但【美杜莎】却堪称力大无穷,鹿丘白的双手像被钉子牢牢钉在桌上一般,动弹不得。
【美杜莎】头上的蛇全部活了过来,凑得很近,鹿丘白能够清晰看到蛇身上的纹路和鳞片,它们扭动着像是一根根风吹动的藤蔓,不断试探着突破鹿丘白的心理防线。
蛇的瞳孔——颜色各不相同,却在同时闪烁着绮丽的光,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宝石,鹿丘白清楚地知道【美杜莎】的能力,却无法控制自己将视线从她眼中移开。
……该死……
小章鱼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就在鹿丘白忍耐不住决定放它出来一搏的时候,侍应生带着餐点走上前来。
【美杜莎】瞬间停下了能力。
侍应生放下咖啡和蛋糕,看见两人手牵着手,还感慨了一句:“客人,你们感情真好啊。”
【美杜莎】笑容满面:“他是我弟弟。”
侍应生满脸尴尬:“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
直到走远了,侍应生还在偷偷看向他们的方向,估计是觉得二人长得不像,姐弟关系存疑。
被这么一打断,【美杜莎】似乎没有再使用能力的想法,但鹿丘白并没能放下心来——
方才侍应生靠近,几乎是擦着蛇发而过,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这意味着,【美杜莎】的能力,只有他能看见。
又或者,只对他起效。
“你很聪明嘛,小弟弟,”【美杜莎】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你问我想要做什么?唉……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哦,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接下来拒绝我,今天,你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尾音却上扬而魅惑,就像一条蛊惑人心的美人蛇,带给人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鹿丘白不语,等待着【美杜莎】的下文。
【美杜莎】抬起指尖,一条金色的蛇如绸缎般在她指尖绕行,乖顺地低下头,看起来很是温顺。
“我要你带着它去上班,小弟弟,至于别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鹿丘白一口回绝:“不可能!”
开玩笑,研究院的实验是顶级机密!不管是污染体还是大洪水都不能让市民知晓,怎么能让来路不明的【美杜莎】深入研究院?!
【美杜莎】笑容玩味:“我说过了,小弟弟,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这个瞬间,金色的蛇瞪大眼睛,与鹿丘白目光相接的刹那,鹿丘白的指尖瞬间变成雕塑的灰白颜色!
在旁人看不见的、被桌布遮挡的位置,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大概也已经变成了石像。
鹿丘白的冷汗涔涔而下,转动眼球试图让侍应生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但很可惜他们选择的位置恰到好处地被绿植遮挡,除非侍应生此刻走近过来,才有可能发现。
他竭力保持着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既然【美杜莎】能够用自己的能力潜入研究院,甚至潜入了父亲的办公室,那么即便他此刻拒绝,【美杜莎】也有办法再次进入研究院。
而如果他答应她的要求,他还能够看住这条蛇……
想到这里,鹿丘白张开嘴:“……我答应你。”
他身上全部的石塑同时脱落,【美杜莎】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尖像挠着小猫似的挠了挠鹿丘白的下巴,那金色的蛇就这么爬上他的脖颈,盘着卧下。
蛇的身躯迅速变得坚硬,泛出金属光泽——蛇在鹿丘白脖颈变成了一条项链。
“识时务者为俊杰,”【美杜莎】总算放过鹿丘白,拿起叉子品尝蛋糕,“那就麻烦你了,小弟弟~”
鹿丘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公寓,又是怎么在第二天若无其事地起床去上班。
金色的蛇像一条锁链,牢牢拴住了他的喉咙,宛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坠下。
他在电梯里遇到了黎漾,黎漾看到金蛇,神情复杂:“……她这么快就来找你了。”
鹿丘白扬起眉:“你知道?”
黎漾摁下到一楼的按钮:“总之,她不会伤害你……但也不要离她太近。”
鹿丘白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黎漾有事瞒着他,但当务之急是怎么在研究院里把蛇给混过去。
为了遮挡,他缠了一条围巾,好在最近天气有些冷,围巾也不算太引人注目。
在位置上坐好,【博士】拿着文件过来,上下扫视了鹿丘白一圈:“围巾不错。”
鹿丘白勉强笑笑:“最近有点冷……唔。”
脖颈陡然传来压力——金蛇竟然在这时苏醒!鹿丘白能感受到它的蛇躯正在盘缠收紧,脖颈处瞬间青筋暴起。
他察觉到金蛇想要下来,但眼下却绝不能就这么让它爬出来,鹿丘白当机立断解下围巾,借着围巾遮挡,狠狠把蛇从脖颈上一起扯下,裹在围巾里丢在桌上。
【博士】莫名其妙:“这又是?”
鹿丘白随口胡诌:“有点热,不说这个了,这个文件是?”
他的话成功转移了【博士】的注意力,【博士】打开文件:“哦,是利维坦,它的状态有些……怎么说呢,有些微妙,你最好亲自去看看。”
鹿丘白瞬间从位置上弹了起来,紧张地拿走文件,又想起什么,警告似的捏了捏围巾里的蛇。
他带着文件快步赶往利维坦所在的地下,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他走后不久,围巾里就出现激烈的蠕动。
这剧烈的动静吸引了隔壁工位的【博士】,男人莫名其妙地伸头过来看了一眼,直接就与金色的蛇对上视线。
【博士】:“……?章鱼不养了,现在养蛇了?”
就这片刻,金蛇的瞳孔猛地闪烁起来,紧接着,【美杜莎】的声音从蛇的口腔里传出,带着嬉笑:“哟,【博士】,还沉醉在哈米吉多顿的美梦中没有醒来呢?”
“……”【博士】这才意识到不对,如果是别人在这里,肯定已经将情况上报,可惜【博士】素来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直接上手把蛇抓了起来,“会说话的蛇,值得研究一下。”
金蛇似乎也有一瞬的无语,就在它被【博士】抓起的瞬间,金蛇张开小口,咬在【博士】指尖。
“现在,你需要从梦里醒来。”
第165章 哈米吉多顿
鹿丘白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他此刻正在前往利维坦的观察室。
从【博士】提供的文件来看,利维坦的状态有些……沉寂。
生命活性降低,意志消沉,拒绝进食……
这些状态似乎证明利维坦失去了存活意志。
太糟糕了,如果这样下去,利维坦还没变成【恶魔】,就会先一步死亡。
鹿丘白要搞清楚,是什么导致短短几天内利维坦的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刷开观察室的门后,死寂的海面出现在眼前。
海水浑浊漆黑,看不清水中的状况,鹿丘白眉头紧皱——利维坦的状态比他想得还要糟糕。
他现在甚至无法从海中找到利维坦的位置。
哪怕打开海底的大灯,那光束也只能穿透一些海水的颗粒,就很快被吞没。
鹿丘白不由想到只剩黑夜的禁区,也是这样无光,漆黑一片。
利维坦……曾经也是人类吗?
它过去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吗?
思绪一旦掀起就无法停下,鹿丘白无法告诫自己忽略这种可能性,旋即陷进更深的自责漩涡。
或许,利维坦表现出的异常,正证明了它曾经是人类。
情绪、希望甚至是绝望,这些都仅限人类拥有。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们……岂不是在用人类做实验?
“……我必须亲自去看看。”
鹿丘白把小章鱼放在操控台上,拿出手电筒和特制□□,谨慎地向着玻璃墙走去。
为了方便研究员观察污染体,哪怕是即将列为【嫉妒之恶魔】的利维坦,只要鹿丘白愿意,也能够与它亲密接触。
但彼时考虑到利维坦的精神状态和攻击性,鹿丘白始终只在玻璃墙外与之交流。
眼下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他对父亲的猜忌最终被证实为空穴来风,那么利维坦不能死——它是阻挡大洪水,拯救人类的七中之一。
而如果污染体本就是人类,自始至终他们都在做着惨无人道的实验,那么利维坦更不能死——它是罪恶的果实,更是应当得到救赎的受害者。
鹿丘白思考到了一切,唯独没有考虑自己。
小章鱼看着他,决定为他考虑。
鹿丘白沿着湿冷的台阶走到下处时,冰冷的海水已经能够浸没他的脚面。
也是这时,他听到噗叽噗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在漆黑的环境中其实很恐怖,但鹿丘白还是瞬间就反应过来,是谁在接近。
猩红的触手缓慢靠近,一缕红色光亮在狭长深邃的甬道中亮起。
鹿丘白与小章鱼对视,无奈地低下头:“怎么啦?”
小章鱼举起触手比比划划,急得就差开口说人话了,一会用触手拍拍墙壁,一会指指玻璃墙后,最后两根触手高高举起,用力,展露出自己的肌肉。
——哦。
鹿丘白懂了,利维坦很危险,它想保护他。
鹿丘白心想,你小小的一只,还不够利维坦塞牙缝呢,却又实在不好意思打击孩子的积极性,于是把小章鱼抱起来,放在胸口的口袋里。
“好吧,那我们一起走。”
小章鱼高兴了,继续保持肌肉姿态,雄赳赳气昂昂。
进入海中,需要换一身浮潜衣。
为了方便在海中行动,浮潜衣是紧身材质,勾勒出青年纤细的腰肢,与更隐秘处的柔软,小章鱼忍不住想起那天水声中看到的景象,一时间呼吸加速。
鹿丘白全然不知道它在想什么,背起氧气瓶,就这么打开玻璃墙,潜入海中。
青年在海中有如美人鱼般穿行,仪器的滴滴报警声不绝于耳,却让海域变成吃人的魔窟。
周围的污染浓度很高,这是不可思议的情况,因为污染体不会放任污染流失于外,大多都会选择将污染吞噬殆尽。
可现在,海中却到处都是污染。
甚至小章鱼还在他怀里偷吃了几口。
鹿丘白转动着探照灯,无法穿透海水的灯光,让他陡然想到了某种恐怖的可能性——
或许海里并不是黑暗。
而是……
污染。
研究院对污染的定义,是一种虚无性质的物体,它可以是气体、流体、固体,呈现出怎样的状态,取决于用怎样的容器。
而面对在海中生活的利维坦时,鹿丘白选择的喂食方式,自然是将污染注入海水。
这在过去的实验中都是奏效的,利维坦通过这种方式吸取污染,很快就成长为逼近【恶魔】等级的超级污染体。
而鹿丘白明明记得,上一次,他投喂利维坦时,所有的污染,都被利维坦吸收了。
也就是说,现在海里浓重的污染,都是利维坦自己……释放出来的。
太糟糕了!从没有污染体把污染吐出来的先例,这意味着利维坦不仅放弃了生存,甚至还想要加速自己的死亡!
必须尽快找到利维坦!
好在,所有污染体都加装了定位器,就在研究员手中,定位器显示,利维坦此刻正停留在海中央。
鹿丘白跟随着定位器游去,很快,他就听到监测器的警报声——利维坦就在附近。
下一秒,前方海水泛起洪波。
宛如开海般的波浪涌来,却恰到好处地在鹿丘白身边分散,一道庞大的影子从海的尽头浮现。
利维坦——有着猩红双目的海中泰坦,出现在鹿丘白眼前。
它确实很是虚弱,口唇干瘪,身躯上爬满藤壶,才几天不见,就变得苍老而衰败,像一张即将腐烂的树皮,双眼也已浑浊,仿佛是一条死鱼。
鹿丘白先是一惊,旋即是深深的难过,比发现利维坦抗拒甚至想要杀死他时还要更加难过。
他深深地、深深地质疑起自己的正确性。
为了实验,为了抵御大洪水,牺牲污染体,真的是正确的么?
他们在拯救人类,又是否在无形中,剥夺了污染体的生存机会?
“利维坦……”他试图呼唤这条庞大的鲸鱼。
利维坦浑浊的眼球转动些许,鹿丘白从它赤红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个瞬间,无法形容的情绪浮现在利维坦眼中,悲凉、绝望、恐惧……无论何者,都只有人类才能拥有。
这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情绪。
利维坦……果然是人……
巨大的精神打击让鹿丘白僵在原地,一时间思绪乱到无法动作,因而并没有注意到,利维坦眼中的情绪,只在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仇恨。
那海中的、庞大的、恐怖的污染体,猛然张开布满尖刺的大口,向着鹿丘白袭击而来!
利齿切开海浪,利维坦的身躯像一座浮岛,重重拍下!
鹿丘白陡然回神——污染体,尤其是利维坦这样等级的污染体,发起狠来足以毁灭城邦,而鹿丘白即便是培育它的研究员,身体却也只是人类之躯。
这一口若是落到实处,他恐怕连全尸也不会留下!
可是……
已经不行了。
他离利维坦太近,此时此刻哪怕反应过来,也已经没有时间逃离。
他错误估计了利维坦!他以为利维坦是绝望的、放弃了生存,但事实上利维坦只是在引诱他进入海中!
它想要杀他,从未改变。
鹿丘白无法形容这一刻萦绕在心间的悲伤——
如果让一切结束在真相大白的前一刻,未必是一件坏事。
他几乎要放弃抵抗,但紧接着,眼前闪过灼烧般的猩红!
这不是利维坦的眼睛,而是触手……一根、两根、三根……六根触手齐齐甩出,其中五根向着利维坦挥去,还有一根,牢牢锁住鹿丘白的腰,将他用力往玻璃墙外一推!
鹿丘白被巨力推得向后猛撞,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地破开水流,氧气在喉间乱窜,眼前也是一片混乱的白。
“小……七……!”
他被猛地甩出了海洋,跌倒在玻璃墙外。
研究院的监测系统识别到利维坦的暴动,自动关闭了玻璃墙。
鹿丘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用力敲打着玻璃墙,一遍遍试图用权限将玻璃墙再次打开:“小七!小七!!”
而这只是徒劳。
他的手砸得剧痛,玻璃墙却纹丝不动,海中掀起汹涌的波涛,若非有玻璃墙阻拦,必然已经将他吞噬。
噼里啪啦的巨响不断在耳边炸开,是海水一次次翻滚沸腾。
他的权限失效了。
鹿丘白深知自己无法返回海中,踉跄着跑向控制台。
他必须要帮帮小七,他的小章鱼,只有那么小,根本不是利维坦的对手!
数不清自己在楼梯上摔了几跤,中控台终于近在咫尺,然而当看清台前那个人时,鹿丘白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男人神色严峻地看着他:“孩子,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鹿丘白张了张嘴:“父亲!我会解释……但现在来不及了,利维坦失去控制了,小七……我的……它为了救我落进了海中,不快点它会死的!”
说着,鹿丘白跑向中控台,中控台上有紧急按钮,只要摁下,就能注射高强度的镇静剂,强行停止利维坦的行动。
“你知道高强度镇静剂意味着什么,”出乎意料的是,男人按住了鹿丘白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这一针下去,利维坦的内部结构会被破坏,我们的培育就会失败。”
鹿丘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那我们就见死不救吗?!父亲,我们不能这样……你应该看看利维坦的样子,它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恶魔】培育了!它已经精疲力尽,所以才会袭击我!”
男人不置可否,手上的力度却更重,鹿丘白的手腕剧烈疼痛起来。
“孩子,污染体就是污染体,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不该情绪用事。……我知道你舍不得那只章鱼,如果它真的死了,我可以用基因重组手段,重新创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章鱼给你。”
“……”鹿丘白的瞳孔剧烈颤抖着,男人语气轻飘飘的,鹿丘白却想到那张照片的背景里,无数被克隆而最终死去的“自己”。
“不……不……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它是小七,是独一无二的……难道您觉得基因重组的产物会和本体一模一样么?!”
男人没有回答,他扬起手——啪!地扇了鹿丘白一掌。
这一巴掌不重,甚至称得上轻柔,只是拍在鹿丘白脸上,像唤醒久睡的孩子。
“你应该冷静一下,你现在太激动了,我们无法交流。”男人说着,又轻轻抚摸着鹿丘白的脸颊,“不过,孩子,你看……你的章鱼,表现得比你想的,要好太多。”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期待一个不同的结果。”
第166章 哈米吉多顿
鹿丘白讶异地扭过头去。
海面在翻滚、煮沸,海浪掀起足有千米高,一掌接着一掌重重拍在玻璃墙上。
鹿丘白无法看清海中的战况,肉眼已经难以捕捉到污染体那不死不休的争斗,只能看到无数影子在黑暗中穿行,紧接着更高的海浪喷出,震得实验室颤抖不已。
每一道掠过海水的影子,都会被鹿丘白认为是章鱼的触腕,他睁大眼睛追逐着,又在影子被撕碎时肝颤胆寒。
直到那一瞬——
海中响起巨兽的悲鸣,更加浓郁的漆黑为大海染色,那是污染脱离躯体,全部漫入大海的结果。
也是同时,监控着利维坦生命体征的仪器上,各项数据极速下降,在人甚至无法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归零。
利维坦……死了?
来不及询问,下一个瞬间,海中的污染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释,本该属于自然的湛蓝海水流露出来,澄澈到晃了人的眼睛。
有什么把利维坦死后释放的污染重新吸收了。
是……什么呢?
鹿丘白无法欺骗自己,这个刹那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利维坦死去的悲伤,只剩下希冀或许将要成真的欣喜若狂。
只见玻璃墙外,突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红色古树,树上长满圆形的伞菇——然而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巨树,而是章鱼的一根触手。
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那些状似伞菇的物体,有人的头颅那么大,却也不过是触手上的吸盘,正在海水中一收一缩,吸吮着残余的污染。
触手……
鹿丘白如有所察,用力挣脱男人的手,向着玻璃墙跑去。
他的双手都压在玻璃墙上,大声地呼喊:“小七!是你吗?让我看看你……小七!”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海面隆起,又从两边分散,触手劈开海面,露出海下巨兽的真容。
那庞大的、不可名状的生物,从海底浮出水面,一双猩红的眼眸注视着玻璃墙外,它的触手高高举起,像是要击打玻璃。
这本该是恐怖的一幕,鹿丘白却一点也不害怕,又主动迎了上去。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有片刻,触手轻柔地落下,与玻璃墙外,青年的手掌,紧紧贴合在一起。
鹿丘白当即眼泪决堤,连滚带爬地打开玻璃墙,一头扎入海中。
海水的咸腥再度袭来,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利维坦疯狂的袭击,而是触手温柔的托举。
柔软的触手卷起鹿丘白的腰肢,带着他一点点向自己靠近,似乎是怕自己此刻的模样吓到对方,章鱼犹豫了一下——
鹿丘白张开双臂,主动拥抱了它。
“小七……”
触手的眼球激烈地抖动,看起来有些高兴得不知所以,它保持着漂浮的姿势被青年抱了很久,才在男人冰冷的注视下,带着青年返回岸边。
它体内的力量从没有如此充盈,踩上地面的刹那,它的身躯就向人类转变,俄而便变化成有着青白皮肤的俊美男人,只不过下肢仍是章鱼的模样。
它双臂抱着鹿丘白,像一对亲密的恋人。
男人的目光因此变得更加凌厉,但它一点也不在意。
它终于能够光明正大拥抱它的小鹿。
直到逼近到男人面前,它才大发慈悲地弯下腰,双眸与男人毫不避讳地对视着。
很可惜,它现在还是不会说话,否则它一定会说点什么,来宣示自己的主权。
它的触手在与利维坦的争斗中千疮百孔,但这不重要,空前的力量足以在瞬息修复这些伤口。
“你吸收了利维坦全部的污染,”男人并未表现出被冒犯的愤怒,那一点不悦也被他压在眼底,“原来如此……能力为【复生】和【吞噬】的污染体,我对你刮目相看。”
“但是,现在,请你把他交给我。”
小章鱼用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男人指的是它怀里的青年。
它犹豫了一下,其实不是很想把鹿丘白让给男人,毕竟能够光明正大与鹿丘白结束很是难得,况且它也只抱了一会会,都没捂热呢!
但鹿丘白主动从它怀里跳下,这下它就失去了挽留的理由,触手不高兴地扭了扭,紧跟着鹿丘白走了两步。
鹿丘白现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都是咸腥的海水,虽然小章鱼将海中污染尽数吸收,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残余了些,通过海水沾染在鹿丘白的皮肤上。
好在他本身就是污染与人体细胞培育出的生物,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人在这里,皮肤恐怕都被腐蚀出几个洞来。
想到这里,鹿丘白又忍不住神情寂寥。
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他不是人类。
而面前的父亲……
始终欺瞒着自己。
男人解下外衣披在鹿丘白肩上,指尖替他拨开额头一缕湿发,并未察觉到他的走神:“小心着凉。”
鹿丘白支吾着应了一声,旋即侧目看向身后:“利维坦……”
他本想为利维坦的事道歉,毕竟是他没有注意到利维坦的异常,导致今天的意外。
却没想到,男人不仅没有批评,反而夸赞道:“你果然是天赋异禀的研究员,这么短的时间,就培育出了如此优秀的污染体。”
他口中的污染体,俨然是指小章鱼。
鹿丘白悚然一惊——利维坦的地位远远高于普通污染体,失去利维坦几乎等于阻拦大洪水的计划中道崩殂,可为什么父亲不仅不失望,反倒好像如获至宝似的欣喜若狂?
是因为……小章鱼么?
他看到男人眼中纯粹的光芒,这一点上他和男人很像,想要得到什么时,就会露出不顾一切的疯狂。
父亲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代表着他确实兴致盎然。
鹿丘白下意识挡在小章鱼面前,警惕地问:“父亲,您想做什么?”
男人第一次彻底无视了他,这一刻,他温润的眼睛里只剩下对实验的渴望,和见到转机的狂喜。
他仰面看向小章鱼,分明是仰视,却充斥着让人心惊的压力:“为了我的孩子,你会做到哪一步呢?”
俊美的污染体没有答话,它猩红的眼眸转向鹿丘白,只懂嗜血杀戮的眼里竟然多出几分柔情来。
而男人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步,挡住了它的视线。
鹿丘白理所当然地没有看到,但他已经敏锐地从男人的话里听出了深意。
“您要让小七成为实验体吗?不行!您不能那么做!”
他明白过来男人在想什么。
失去了利维坦,意味着几年的实验全部作废,而大洪水即将来临,已经容不得他们从头再培育一个强大的污染体。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和利维坦同样强大的、能够即刻拿来取用的污染体——
也就是眼前的小章鱼。
它吞噬了利维坦,它比利维坦更加强大,而且,它听从鹿丘白的话,就像一只温驯的狼犬。
没有哪个污染体比它更合适了。
可鹿丘白无法忍受,他不等小章鱼回答,直接打算否决:“父亲!这么做对它不公平,我不同意!”
——似乎是叹气。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没有温度,他按住青年的肩膀:“为什么?这个污染体,和别的污染体有什么不一样?”
“……”鹿丘白被问住,道,“它是我用血一口一口喂出来的小章鱼,不是其他被运来的污染体。”
话一出口,鹿丘白就顿感不对,他被男人牵着鼻子走,迈进了男人的逻辑陷阱!
果不其然,男人没有温度地勾了勾唇:“也就是说,在你看来,只要不是它,换成其他污染体,都可以接受,对吗?如果是这样,你对其他污染体,也并不公平。”
鹿丘白哑口无言。
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与父亲有观点冲突时,他总是无法说服父亲,总是被说服的那一个。
他不得不承认男人的话有道理,他怜惜小章鱼只是因为它与自己共度了时光,但如果它也只是研究院里一个等待实验的污染体,扪心自问,难道他此刻会站出来阻止男人的决定么?
毕竟男人的决定背后总有一块伟岸的基石——为了全人类。
鹿丘白紧紧攥住拳,但拒绝已经不如之前那样有力:“不……”
男人的脸忽然在眼前无限放大。
反应过来时,鹿丘白才意识到,自己被男人拥抱了,男人宽大的手掌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出口的话语却远不如动作温和。
“孩子,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鹿丘白的身躯陡然僵硬:“父亲……”
男人的大手按住鹿丘白的后脑,一点一点压入自己的胸膛。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无限亲昵的姿势,就好像父子之间关系亲密无间。
只有鹿丘白自己知道,他的口鼻都淹没在男人的白大褂下,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紧紧簇拥着他,就好像他此刻是一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没有生命的尸体。
“你说得对,我是你的父亲,”男人的声音像蛊惑人心的妖怪,“我怎么会害你呢?”
说完,男人便将鹿丘白松开,全程他的身躯都牢牢挡着青年,让小章鱼看不到青年的任何表情。
此时此刻,青年低垂着头,男人高大的影子遮盖了他脸上的神情,小章鱼想看,却更加看不清了。
男人再次重复:“你能为我的孩子做到哪一步?”
小章鱼意识到话题再次转回自己身上,它读不懂鹿丘白与男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满心满眼不过只有鹿丘白而已。
它分叉的舌尖在口腔中激烈扫动,甚至被尖利的鲨鱼牙擦破了皮。
饶是如此,它也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海底的气泡。
能为鹿丘白做到哪一步?
它深深地看着那个身影,眼中是用语言无法描述的迷恋。
“……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
第167章 哈米吉多顿
它的声音低沉沙哑,吐字模糊不清,落在鹿丘白耳朵里,却像佛堂的钟声那样清晰。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但被男人的影子笼罩着,他竟然只能发出几声气若游丝的音节。
不要……不要这样……
“这就对了,”男人侧过身来,一只手牵起鹿丘白的手,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眼底写满了赞赏,“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如果是过去,能够得到男人的夸奖,鹿丘白必然已经欣喜若狂。
可现在,他却只觉得压在自己手背上的力道,好像有万吨重,压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的小章鱼……不是实验体……
鹿丘白鼓起勇气,然而男人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只这片刻犹豫间,玻璃墙已经再度打开。
“等一等!”鹿丘白怆然失声,紧追两步——
滔天的海水将它吞没,转瞬间拆碎了灰白的男人,拼合起一只庞大而恐怖的红色章鱼。
玻璃墙在鹿丘白面前关上,无论怎样摁下按钮,都没能将玻璃墙打开。
鹿丘白不可思议——他是利维坦实验室的主控人,怎么可能没有权限打开玻璃墙?
海水重新变得澄澈,硕大的章鱼消失在海中,玻璃墙倒映出青年狰狞而苍白的面容,以及他的身后,那个面色从容的男人。
他似乎没有神情变化,却又似乎面露戏谑。
鹿丘白转瞬明白了过来——是啊,在这个研究院里,比他权限更高的人,只有一个。
不正是他的父亲吗?
所以,在把小章鱼关进玻璃墙的刹那,他的父亲就剥夺了他控制玻璃墙的权限。
恰到好处,连一秒也不曾浪费。
果不其然,鹿丘白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今天开始,【嫉妒之恶魔】的培育就交给其他研究员来负责,你跟着我,一起监控生命之树。”
果然、果然!
不仅剥夺他的权限,还要阻拦他来见小章鱼!
鹿丘白很想质问男人,他到底打算对小章鱼做什么?或者说,他到底对那些成为【恶魔】的污染体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培育的利维坦进度远比其他【恶魔】缓慢,一开始鹿丘白以为是自己的能力比不上男人,但或许男人根本用了不为人知的手段!
可这些话,鹿丘白都不能在此刻出口,他必须吞咽下去,假装接受一切。
他的手掌用力攥紧,额头压着玻璃,下巴因紧咬牙关而不断颤抖着。
直到海面再次翻涌起来,一根触手轻轻搭上玻璃,轻柔地做抚摸姿态。
鹿丘白将掌心与触手相贴,眼眶赤红:“我一定会……带你出来的……”
触手上的眼球眨巴眨巴,似乎在告诉他:我明白。
鹿丘白用力眨了眨眼睛,让即将落下的眼泪收入眼眶,重新站起。
他迎着男人的目光,脱下男人的衣服:“父亲,衣服湿了,我回去洗好给你。”
只有鹿丘白知道,他不想再和男人沾染半分关系。
男人的目光甚至没有向外衣偏移哪怕一寸,脸上似乎有了些欣慰的表情:“我很高兴你能够调整过来,孩子,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始终是我的骄傲,也是哈米吉多顿未来的接班人。”
这样的话鹿丘白听了二十年,一度奉为圭臬。
父亲的赞扬让他备受鼓舞,因此更加积极地投入实验中。
可现在,他却只觉得心寒彻骨。
“……您说笑了,”鹿丘白逃避了话题,“哈米吉多顿不能离开您啊。”
说完,他拿起衣服,离开了这里。
男人默许了他的离开,指尖轻轻抚摸着桌上的水渍,那冰凉、潮湿的触感,就像青年欲落未落的眼泪。
他的孩子……伤心了啊。
真可怜。
……
鹿丘白大步返回办公室,任命文件比他还要更快一步,办公室的人已经知道他被男人解除了职务。
在工作上,男人从来不留情面,他只需要能够胜任工作的研究员,以往那些被认为能力不足的研究员,都会即刻被清除记忆开除。
当然,以哈米吉多顿的运行准则,即便被研究院开除,也只是换一份工作而已,不会出现失业的情况。
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鹿丘白才惊觉,这一点也不公平。
你为一个地方卖命了一辈子,这个地方榨干了你全部的天赋和精力,却在你无可榨取时将你一脚踢开,甚至抹去了你的存在你的贡献……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剥削?
哈米吉多顿……
真的公平吗?
鹿丘白想起来,自己一次也没有去关心过那些被开除的同僚。
他已经完全习惯哈米吉多顿的运行体制,直至被彻底驯服。
“【弥赛亚】,【弥赛亚】——鹿丘白!”
鹿丘白陡然回神,才察觉自己正坐在电脑前发呆,而【博士】正在呼唤着自己,看起来已经叫了不止三声,此刻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鹿丘白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怎么了?”
【博士】的表情有些纠结,半晌,他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没事吧?”
“……啊?”
【博士】的脸颊有些诡异的红晕,道:“先生把【嫉妒之恶魔】的培育工作交给我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毕竟鹿丘白是人人都知道的颇得青睐,眼下突然被交接工作,实在很难不让人担心。
鹿丘白“嗐”了一声,固然心中清楚实际缘由,却也只能打圆场道:“不是的,是父亲要和我重点研究生命之树,所以【嫉妒】那里的工作就暂时不需要我负责了。对了,你替我多多关照一下【嫉妒】……对它好点。”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对污染体温柔得像对初恋情人,”【博士】长舒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这样才像你——让人嫉妒的天才。”
鹿丘白笑笑,对【博士】的评价不予置评。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多说多错,就打开电脑,假装工作的样子。
拖动鼠标的刹那,手腕一抖。
鼠标的移动遭到了阻碍,鹿丘白拿起鼠标一看,竟然在鼠标下方又发现了一张便签。
——世界是颠倒的,生命是轮转的,真相是残酷的。
这句原本被他撕下的留言,又再一次出现在了原位。
再次见到同一句话,心境已然有所不同。
鹿丘白这次没有直接把便签纸撕下,而是眉头紧皱着,认真地回忆。
照道理来说,很少有人会靠近他的工位,特意在鼠标下贴上纸条,更是异常。
更何况这还是他自己的字迹。
这也是为什么,鹿丘白认为这是没有失忆的他给自己写下的留言。
可现在看来,如果是这样,那么过去的自己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真相是残酷的。
他现在看到的这些,可以被视作真相吗?
他已经觉得过于残酷。
可如果真相还不止这些……鹿丘白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过去那个志得意满的自己。
鹿丘白恍惚地下了班。
下午他找遍了办公室,都没找到【美杜莎】那条金色的蛇,小蛇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潇洒。
鹿丘白把这件事告诉【美杜莎】,【美杜莎】却好像毫不意外似的,笑眯眯地点头说知道了。
神奇的是,鹿丘白在【美杜莎】的房间里见到了黎漾。
两人好像正在讨论着什么,见鹿丘白来了,干脆邀请鹿丘白一起坐。
鹿丘白很意外,黎漾不是说离【美杜莎】远点?但【美杜莎】就在身边,他也不敢露出什么异常神色,只是眉头直皱着试图用眼神示意黎漾。
黎漾给他让了个位置——【美杜莎】的房间装修得颇有异域风情,摆了众多狮身人面的雕像,三人此刻是席地而坐,鹿丘白身后就是一个狮身人面像。
就好像时刻被监视一般让人忍不住身心紧绷。
一坐下,黎漾就说:“比我想的好些,我之前让你小心,是因为我以为【美杜莎】还在沉睡,但现在她已经醒来了,所以不用担心。”
“什么醒来……沉睡?”鹿丘白茫然地看着他们。
“我就说他还没醒……唉,”【美杜莎】在一旁坐下,“该怎么办呢?他可是这次的关键。”
黎漾道:“不要给他太多压力。”
“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博士】醒了,现在我们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鹿丘白越听越迷茫,更有甚者,竟然还涉及到了【博士】?
我们的人,又是指什么?
他歪着脑袋思考的样子就好像一只懵懂的小羊羔,看得【美杜莎】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弟弟可真可爱,”她揉了揉鹿丘白的脑袋,“你不用知道这么多,现在还不是时候,只需要记得,我们始终与你同在。”
黎漾徐徐开口,神色认真:“鹿丘白,你记住,这里是一场梦,要想离开这里,必须要醒来。”
鹿丘白张了张嘴:“……我不明白。”
怎么可能是一场梦?
他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父亲、小七、哈米吉多顿,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掐了自己一把,很痛。
黎漾看在眼里,道:“你现在不用明白。接下来我会想办法接触莫容桃和莫容柳,还有其他散落在这里的收容者……”
黎漾之后说了什么,鹿丘白已经听不进去。
他只知道,他一直居住的哈米吉多顿,在黎漾等人看来,就是一场梦,而黎漾他们的目的,就是将沉入梦中的人唤醒,离开哈米吉多顿。
这些沉入梦中的人,被他们称作“收容者”,而鹿丘白自己,也是收容者。
之前在办公室里,之所以会遇到【美杜莎】的蛇,就是因为【美杜莎】被黎漾唤醒后,想到了用蛇来保证鹿丘白的安全。
可遗憾的是,鹿丘白没能打开男人的电脑,也就是说,他必须找机会再去一次办公室。
鹿丘白试图争辩,他把自己的身世委婉地告诉了二人,本以为会得到惊恐或是至少惊讶的目光,可没想到两人的反应却很是平淡。
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鹿丘白起身告辞。
黎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表示还要和【美杜莎】简单地聊一聊。
【美杜莎】点头答应,鹿丘白便自己向着门口走去。
他边走,边听到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从房间深处传来。
“……真的要这么做吗?这对他……”
“必须要……牺牲……”
第168章 哈米吉多顿
这一晚,鹿丘白回到房间,连饭都不想吃。
他将所有经自己手的污染体培育记录都拿出来看了一番,试图找到些足以佐证猜测的蛛丝马迹,但很快就发现,这些污染体的来源过于干净,根本无从追溯。
就好像有人特意处理过,不愿意让他查到一样。
茶杯里空空荡荡,不再有小章鱼努力地爬出茶杯,用触手噗叽噗叽拍打杯口。
鹿丘白忍不住伸手触向茶杯,等自己反应过来,早已潸然泪下。
“……”他的唇瓣不断抽动,从中漏出间断的气音,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没有一会儿手掌就湿透了。
心里好难过,像被挖空了一块,除了眼泪,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暂时疏解他内心的苦闷。
怎么会呢?之前也不是没有亲手培育过污染体,又把它送向销毁。
可只有这一次,这么难过。
就在这时,他听到“叮”的一声,从电脑中传来。
鹿丘白转眸看过去,原来是刚才不小心触碰到了鼠标,没有关机的电脑就自动唤醒了。
而那“叮”的一声,实际是游戏的提示音——鹿丘白很是惊讶,他印象里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打开恋爱游戏了,怎么一直挂在后台呢?
而当屏幕彻底亮起后,鹿丘白猛然愣住了。
他看清了屏幕中的男人——灰白的、深邃的脸。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这样熟悉!这是他自己捏的脸,也是小章鱼的脸。
与利维坦的搏斗一片混乱,鹿丘白的心思全在父亲身上,看见小章鱼还活着的那一刻,也没有过度关注它的容貌。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它一直都在关注着他。
就连第一次变成人,也是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而他却……却害得它……
鹿丘白死死攥着掌心,内心的痛苦让他想要大声咆哮,却又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屏幕上青灰皮肤的男人,哽咽落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小章鱼,这天晚上,鹿丘白睡得很不安稳。
他翻来覆去,将被褥都卷进怀里,像一只缩在雪洞里的白兔。
这一次不会再有什么柔软的触手卷住他,给予他安全感。
无边的寂寥和恐惧中,晨光并未到来。
鹿丘白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大雨倾盆,好像天被撕开一个口子,海水倾泻,灌入哈米吉多顿。
分明已经是早晨,天色却一片漆黑,乌云挤压着地平线,迷糊了城区与禁区的边界线。
鹿丘白打开手机,哄哄闹闹的工作群吸引了他的目光。
上翻,引起讨论的是【博士】分享在群里的一则新闻。
【惊天秘闻!!哈米吉多顿是一场谎言?!】
光看这个标题,鹿丘白就心头一紧,他赶忙下翻新闻推送,阅读起具体内容来。
【哈米吉多顿并非神赐之地。】
【诸位,你们是否时常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兄弟、一个姐妹、一个孩子、一个父亲……可无论你如何寻找,他们却总是无影无踪?】
【请看看这些吧——在那座最高的高塔里,我们所信仰的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极具煽动性的语言之下,是一张张拍摄角度极为刁钻的照片。
但哪怕像素模糊,鹿丘白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研究院!
怎么可能?!研究院不允许外人入内,难道是研究院内部的人,透露了他们实验的照片?
而照片的内容,则更加叫人肝颤胆寒。
那是一个个玻璃囚笼,其中囚禁着数名不成人形的生物——污染体。
但却不是鹿丘白习惯见到的污染体,比起污染体,这些生物更像是人类,但它们浑身上下只保留了部分人类特征,譬如泥样的血肉中出现一张人脸,四肢俱全却手□□换……
毫无疑问,这怪诞、恐怖的画面,引爆了平静多年的网络。
【这是什么东西?!新型恐怖片直播吗?】
【谢邀,在吃饭,已经吐了。】
【那个四号……四号的人脸是我弟弟!我弟弟……我弟弟是谁?可我没有弟弟!】
【楼上是报社的托吗?说得像真的一样?】
鹿丘白忍着莫大的恐惧,一条条评论往下刷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评论,说照片中的人自己曾经梦到过、又或者部分特征与自己失踪的家人朋友很是相似。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终于,一声叩问出现在评论区。
【ly:可以问一下,研究院的实验体都是从哪里来的么?】
鹿丘白呼吸骤停,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向这条评论——
【评论已无法查看。】
鹿丘白一愣,再刷新一下,整个帖子都消失不见!
甚至发布新闻的账号,也已经显示被封禁。
正是这样欲盖弥彰的行为,彻底激发了网络的声浪。
很快,研究院官网出现数百条留言,要求负责人尽快出面,给出合理的解释。
为了应对这一棘手情况,研究院紧急暂停了今天的工作,召开集体会议。
而当鹿丘白到达研究院时,却发现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
他已经无法靠近研究院的大门。
惶恐不安的人群堆积在研究院前,像家门口晒的麦子,浪潮一般向前涌着,想要冲破研究院的门。
这种情况下,一旦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很难脱身,鹿丘白赶忙脱下白大褂,在人群中找准时机穿行。
然而很快,他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捏——
“果然是你!”抓住他的男人大叫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是这个人!他是研究院院长的儿子!”
几乎刹那间,鹿丘白就被人群包围。
急切的人群不断推搡着,将他的辩解淹没。
“你可以解释一下你们的研究吗?”
“听说你们在做人体实验,是这样吗?”
“你们是不是一直在欺骗我们?你们有什么目的?”
人们每问一个问题,落在鹿丘白身上的目光,就变得仇恨一分。
鹿丘白不断退后着,却无法躲避人们的目光,他看到研究院的大门后,他的同僚们都站着,但却没有一个人将门打开。
这扇门就像将人民与真相隔绝的魔盒,他们不能,也不愿意打开。
鹿丘白忽然不想再逃避。
他原本低着头不断后退,此刻却忽然站直了身子,抬起脸来,直视着提问的人。
那人原本理直气壮,在鹿丘白的目光中,竟然愣了一下,气势弱了几分。
面前的青年,确实有一张漂亮的脸,五官圆钝无害,像一只不小心误入人群的、无辜的鹿,双眸明亮有神,几乎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沦陷。
人们再是愤怒,也不免在此刻短暂噤声,等待着他的回应。
鹿丘白深吸口气:“我无法和大家说得太明白,我们的研究非常复杂,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们做的所有实验,都绝对、一定、肯定是为了人类的自由。”
这句话他说得很有底气,他心底里不认同父亲用人类做实验的做法,这么多天来唯一能够宽慰自己的,也就只有父亲做这一切也是为了在大洪水中拯救所有人类。
这句话、这份信念,就像驴眼前的胡萝卜,似乎看了一眼,就又能欺骗自己往前走两步。
可没有想到的是,人群中当即有人出言反驳。
“是吗?”说话的人看打扮像是一名记者。
他身后还有一个同行者,手里干脆直接架起了相机。
“我是发布新闻的记者,【分析师】,这位是我的同事【超分析】,既然鹿医生你说得这么恳切,那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
说着,【分析师】将手机屏幕怼到鹿丘白眼前。
与此同时,他故意大声朗读出屏幕上的内容,让在场的所有人能够听到。
“大洪水即将降临,将会席卷世界,淹没高塔,这是一场针对人类的清洗,只有信仰神的人才能得到救赎。”
【分析师】眼下乌青深重,整个人如被拧干水的海绵,声音透着些许疲惫——正因如此,而为这条新闻,增添了更多诡异。
鹿丘白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从第一条关于研究院的消息发出时,他的大脑就在拼尽全力地运转,而现在,大洪水三个字,终于彻底压垮了他。
【分析师】怎么会知道?!
如果是研究院的研究还有迹可循,大洪水——这是最高机密,别人怎么可能知道?!
鹿丘白的第一反应,是研究院里出现了叛徒。
可眼下他没有办法寻找叛徒,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办法与其他人说。
他被包围着,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迎接着所有人的怒火。
“听我说,”鹿丘白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不能保持沉默,人们对哈米吉多顿的信任早已岌岌可危,他现在必须说点什么,“大洪水……确有此事。”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人们的叫骂已经快要把他的声音淹没。
鹿丘白不得不提高音量:“听我说!大洪水确实不假,但我们正在做的实验,就是为了抵御大洪水,把哈米吉多顿建筑成绝对安全的城邦,我保证大家都会没事的!”
他说得坚定,是因为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人们相互看看,又不约而同地小了声音。
不为别的,哈米吉多顿确实为他们提供了庇护,而既然负责人的儿子都信誓旦旦,他们也不必要再挑战对方的权威。
万一惹怒了对方,把他们逐出哈米吉多顿怎么办?
“是吗?那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为了保护我们,而不是把我们当成实验体杀死?”唯独【分析师】还在咄咄逼人,他打开手中的扩音器,“鹿医生,你真的没有撒谎吗?”
“我……”
下一刻,【分析师】按下了手机播放键。
一段嘈杂的声音过后,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们都是被哈米吉多顿驱逐的人。”
“胡说!我们根本不知道禁区里还有这些被污染的人!等我回去,就会告诉父亲,把这些人带回哈米吉多顿接受治疗。”
“你的父亲欺骗了你。”
“……”
鹿丘白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第一反应是扑上去将手机抢下来——这是他和黎漾在禁区的对话!是谁录了音,又是谁散播给了记者?!
【分析师】当然不肯给,一边躲避一边大声道:“我这里还有视频,众所周知视频不能p……”
一石激起千层浪。
鹿丘白这一生从未听到过的辱骂,在这一刻彻底侵入他的耳蜗。
“你这个骗子!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恶心!猪狗不如!”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没有人性的东西!我看你就应该去死!”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
“你们这是谋杀!把我儿子还给我!”
推搡间,有人情绪失控,一拳打在鹿丘白胸口!
他被打得踉跄数步,捂着胸口,不知所措。
僵持间,一道刺耳的车轮声从身后响起。
鹿丘白倏地回过头去——
一双穿着皮鞋的脚,从车上踩下来。
男人就这么神色平静地向他们走来。
第169章 哈米吉多顿
男人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可即便面对着无数视线,他的双眸却只盯着前方的青年,脚步从容不迫,宛如正在上朝的君王。
似乎有许多人想要冲上去追问,却又迟疑着停下脚步。
就连【分析师】,也支吾着停下了追问。
恐怖的、堪称压迫力的气场,从男人身上爆发出来,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父亲……”鹿丘白嗫嚅着出声。
男人走到他身前,一只手揽过他的肩头,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将他的身体重新掰直。
体温蔓延进衣服内,鹿丘白急促的心跳,不知怎的就平静了下来。
“疼么?”
鹿丘白轻轻摇头,手掌攥紧胸口衣物:“不疼。”
男人轻启双唇:“走吧。”
在旁人看来,鹿丘白此刻或许就像在父亲保护下的雏鸟,只有鹿丘白自己知道,肩膀上传来的压力,在不断强迫着他向前走去。
男人的身影挡住了他人的视线,鹿丘白迈步前行。
男人到底是哈米吉多顿的实际掌权者,即便哈米吉多顿自称自由平等的城邦,但人们看到男人时,总是不免心里发紧,好像朝臣面见君王一般。
他们下意识地给父子二人让开道路去,鹿丘白很快就走到了研究院前。
随着他们的靠近,研究院的大门终于打开,却不是门内的研究员选择开门,而是男人刷了自己最高权限的卡片。
鹿丘白先一步进入研究院,男人则在门禁处摁了几下,才迈开步子。
身后,【分析师】终于回过神来:“先生!您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男人无视了他,踏入研究院。
“先生!”
【分析师】快步追上,眼看着就要跟进门里,那门却眨眼间如同死刑行刑时的铡刀,以极快的速度闭合!好在【超分析】迅速一把拽住【分析师】的腰将他往回一拖,【分析师】才免于被一切两半的悲剧。
在他之后,再有人试图打开研究院的门,却发现那门纹丝不动——
男人开启了全封闭权限,此刻除非研究院内部有人开门,否则大门无法从外部突破。
就像一道屏障,将研究院从人群中剥离开来,从此泾渭分明,不再相融。
这强硬的姿态,与过去男人表现出的博爱大相径庭。
人们多少也从他的表现中看出了什么,一时间神色各异,愤怒、惊慌、不可置信……
最后,演变成暴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灭火器重重砸向玻璃门,发出“哐——”一声巨响。
鹿丘白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却被用力一顶,让他生生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一声声唾骂、直指面门的拳头、呼啸而来的各种污物,都像是在往鹿丘白脸上招呼似的,鹿丘白不断地试图扭头躲避,然而一双大手死死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无法偏移片刻目光。
男人一只手压着鹿丘白的头顶,另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用力掰直,亲眼目睹自己被人们围攻的样子。
他低沉的声音在鹿丘白耳畔响起:“好好看看,我的孩子,他们不会因为你做得好而感激你,只会在你做得不够好时指责你。”
男人的声音从没有这样冰冷,每一个音节都在叩问着鹿丘白的心脏。
鹿丘白的瞳孔颤抖着,血丝在眼球间浮现。
他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是方才挨打时受的伤,这一拳虽重,却远没有让人心痛如绞的能力,那么,他的心脏为什么会如此疼痛?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战栗而放过他:“这样的人类,你还想拯救他们么?”
“我……”
“嘘,”男人的手掌一路上移,顺势捂住了他的嘴,又好像封住了他的口鼻,“不用急着现在就回答我。”
鹿丘白就这样被强行控制着,眼睁睁看着灭火器的赤红圆底一遍遍撞击着玻璃门,直到灭火器底部都凹陷进去,也没能在门上留下哪怕一丝裂隙。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许是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反抗只持续了片刻,便进入了疲软阶段,比之方才的愤怒,更多的绝望出现在人们的脸上。
人们终于开始落泪,坐地号哭,虽还有人锲而不舍想要破门而入,但更多的人只是双手合十,哭泣着乞求上天垂怜。
其中,还有孩子、有老人。
“救救我们吧,神啊 救救我们。”
玻璃门不仅容纳下门外的苦难,也同时倒映出门内的冰冷。
鹿丘白看着门上的影子,眼泪从青年通红的眼中滚落下来,像在滴血。
而他的身后,有着与他相似眉眼的男人却神色平静,鹿丘白很确信他是在看倒影中的自己,这意味着,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给予门外众生哪怕一睨。
鹿丘白不忍再看,他无法抵抗男人的力量,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潺潺落下,打湿衣襟。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闭眼的刹那,似乎听到男人的一声叹息。
鹿丘白肩上一松,男人终于放开了他,转而摁下一个开关。
神奇的是,鹿丘白在研究院这么多年,却从没见过这个开关,它似乎隐藏在某个只有男人知晓的地方。
随着男人按下开关,什么东西启动的轰鸣声剧烈地响起,研究院随之开始颤抖,有几个瞬间鹿丘白甚至不得不扶墙稳住身形。
地震?
不,不对,是研究院在颤动!
研究院本身就像变作一个巨大的引擎,鹿丘白从其他研究员脸上也看到了惊慌失措,足见他们也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鹿丘白不由将疑问的视线投向男人,然而下一瞬,他就见到门外的人,一个接一个晕厥过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鹿丘白大惊失色,本能反应就是开门救人。
男人的手再次拦住了他,那一瞬间,鹿丘白只觉得无比愤怒。
“父亲!就算他们质疑我们,我们也不能杀了他们!”
“杀?”男人眼中流露出复杂情绪,似乎能够被称作悲伤,“滥杀无辜、冷酷无情……在你眼里,你的父亲是这样的人?”
鹿丘白抿紧唇瓣,换做以往,他肯定已经出言否认,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沉默着。
这其实就是答案。
男人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我只是让他们忘记。”
“……忘记?”
“他们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大洪水终将来临,不能让无知者破坏我们的计划。”男人说道,“这都是为了全人类的自由。”
鹿丘白的血都凉透了。
说的好听,他心想,说的好听!这不就是洗脑?!逼迫人忘记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不就是把人当成自己的玩物肆意对待?!
旋即他又冷静下来,因为他自己的记忆,也出了问题。
也就是说,男人早已对他做了一样的事。
就在这片刻间,研究院外的人,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男人看出了鹿丘白的紧张,道:“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放心,出去看看吧。”
鹿丘白拔腿就走,跑到门外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人们的呼吸。
平稳、均匀的呼吸。
鹿丘白总算松了口气。
他刚准备起身,把这些人运到安全的地方去,忽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从背后蔓延,就像在阴湿的雨季被打湿了后背,湿透的衣服黏在背上。
他猛地回过头去——
研究院的玻璃外墙,不知何时被光幕取代,璀璨的光交织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神圣之感,反倒看一眼,就觉得恶心反胃,好像什么超出认知的东西正在逼近,让人本能地头皮发麻,却又一时间移不开目光。
那一瞬间,浑身的器官都在尖叫着逃跑,唯独双眼像被人死死扣住了眼球,一眨不眨紧盯着光幕。
鹿丘白浑身的力气都在往眼球上汇,牙齿咬得咯咯响,拼尽全力才将视线偏移了仅仅一度。
但也就是这一度,被恶意浸润的感觉刹那间消失,鹿丘白迅速移开目光,像溺水的人终于得以上岸,他捂着胸口剧烈呕吐起来,吐得眼前一片模糊。
视野里出现一双皮鞋。
他的父亲就像怎么也甩不掉的幽灵,戏谑着他的丑态,又好似垂怜他的痛苦。
男人捏起鹿丘白的下巴,指腹擦去他唇角的水痕:“怎么了?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鹿丘白喘着粗气,难以回复一个字。
男人并没有过多纠缠,松开手,走到倒地的【分析师】身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鹿丘白脑中闪过某种恐怖的可能性,当即嘶吼出声:“不要杀他!!”
男人的动作一顿,当着鹿丘白的面,从【分析师】手里取走相机:“杀他?你觉得我会这样做?……我对自己很失望,孩子,在你眼里我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鹿丘白手足无措,因为男人只是拿走了【分析师】的相机。
“不是的,父亲,我只是……”
他无从辩解,经历那么多之后,他已经无法相信他的父亲。
甚至男人笑着看向他的时候,鹿丘白看到的,都是他笑面下暗藏的杀机。
男人走到鹿丘白身前,他很高大,在因为疼痛而弯着腰的鹿丘白面前,像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
他将相机交给鹿丘白,弯下腰,似乎亲近地凑近鹿丘白耳畔——
“我不想问你这些视频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孩子,你要记住自己的使命。”
鹿丘白瞳孔皱缩,男人的嗓音好像催眠的钟声,他感到大脑深处有什么正在褪色,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法克制的剧痛。
“不……”
这是记忆消散的前兆,鹿丘白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一会清晰一会模糊。
“你的使命,是要为了……全人类的自由。”
鹿丘白的身子彻底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
男人动作极快地将他打横抱起,青年即便在晕厥中,依旧倔强地不愿妥协:“不……”
男人眼中怜爱更甚,底色却是冰冷:“你没有资格拒绝。睡吧,好好睡一觉,把这一切……当做一场噩梦。”
第170章 哈米吉多顿
大海。
猩红的大海。
鹿丘白正在海上航行,翻涌的波涛将船变成过山车,他不得不拉紧桅杆,生怕自己翻入海中。
持续的身体紧绷让鹿丘白很快精疲力尽,就在这时,海的前方隆起一大团喷泉般的水浪。
有什么东西要从海中钻出,掀起的庞大水浪,甚至将天边的月亮都遮盖住。
黑暗笼罩下来。
鹿丘白口中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要调转船头,船却头也不回向前方流去。
完蛋了,完蛋了!要撞上了!
眼见着离那巨物越来越近,鹿丘白猛地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船毁人亡并没有发生,船轻轻停下,鹿丘白不敢睁眼,只听得前方传来黏腻的声音,像什么软体动物在地面爬行着。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停在他的身前。
现在不睁开眼也是不行了,鹿丘白感到脚踝湿漉漉的,像被一条水蛇缠上那样。
他小心地睁开眼——吓得惊叫一声。
那是一根触手,布满隆起的肉瘤,根部却是一颗眼球,猩红地与他对视。
鹿丘白的大脑停转片刻,旋即意识到,它不可能只是一根触手。
它一定还有本体。
那就是……
鹿丘白艰难地抬头,看向身前投射下的那一大片阴影。
章鱼。
巨大的、形状诡异的章鱼。
它的身躯大半沉在水下,比水色还要阴暗,一大片血似的漾开。
而露出水面的部分,比山还要更高,鹿丘白在它面前,就像一只小猫崽子一样渺小。
害怕吗?
或许有。
但更多的,鹿丘白发现,竟然是激动,和……欣喜。
多么……美丽的生物。
这种原始的恐惧,反倒让鹿丘白浑身都激动地战栗,血脉偾张。
触手高高举起,鹿丘白不得不仰起头,却也无法捕捉到它的极限。
要杀掉他吗?要吃掉他吗?
都不是。
触手温柔地落下,贴近他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
它在抚摸他,像抚摸久别重逢的爱侣。
鹿丘白不知为何潸然泪下。
他的眼泪落在触手粗糙的肌肤上,章鱼似乎有些惊慌,不知所措地望着鹿丘白。
鹿丘白想要说些什么,但除了落泪,他做不出任何动作。
章鱼认真地望着他,片刻,它的触手轻轻推着船,向着远处的月光推去。
它送他向自由。
当船走到月下——
鹿丘白醒了。
消毒水味疯狂地侵入鼻腔,鹿丘白难以克制地咳嗽起来,这动静迅速引起了不远处男人的注意。
“醒了?”男人走近,在鹿丘白床边坐下。
鹿丘白气未喘匀,梦境中的大海仍在脑内重演,他一时未出声,警惕地看着男人。
“忘记我了?”男人皱起眉,自言自语,“难道是剂量过度……还记得我是谁么?”
他兀自蹙眉凝思,并未注意到,病床上的青年,眼底掠过一抹诧异。
这短短一句话,在鹿丘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男人话语中的意思。
看起来,男人以为他失忆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失忆,哈米吉多顿、大洪水、洗脑,还有……小七,全部的全部,都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
他记得全部。
或许是男人的实验出现了什么失误,又或许是那个梦境……是小七帮了他,鹿丘白从没有这么肯定,他绝不能被男人知道自己没有失忆。
短短数秒内,鹿丘白就已经打定主意,他先是困惑地看着男人半晌,又即刻蹙起眉,做出头痛欲裂的样子。
他的动作果然引起了男人的担忧,他脸上的关心不似作假:“小鹿!我是你的父亲。别怕,深呼吸……”
鹿丘白配合地深呼吸着,颤抖着开口,恰到好处的怀疑:“……父亲?”
男人道:“没错,我是你的父亲。现在感觉怎么样?”
鹿丘白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我这是在哪?发生了什么?”
“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的,孩子。”那熟悉的温柔又出现在男人的脸上,他抚摸着鹿丘白紧蹙的眉心,道,“别担心。”
男人介绍了鹿丘白的身份,却完全掠过了民众的暴动,他告诉鹿丘白,他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而这一次,是因为身体不适骤然晕倒,导致的失忆。
鹿丘白在心里冷笑不止,面上却表现出懵懂来:“……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好好休息。”男人拍了拍他的掌背,“不过,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鹿丘白屏息凝神:“什么事情?”
男人道:“你知道,我们为了抵御大洪水,做了许多努力,但现在,却有人想让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这个人,替我把他抓起来。”
男人递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只有一个剪影,鹿丘白却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谁——
黎漾!是黎漾!
可鹿丘白此刻不能做出任何表情,只是皱着眉头问:“是谁?”
男人道:“你的邻居,黎漾。我会把他的信息发给你,孩子,哈米吉多顿的未来,都靠你了。”
说完,他打开监测的仪器,替鹿丘白整理好床铺,就转身打算离开。
鹿丘白从床上坐起,叫住男人:“我可以出去吗?”
男人停住,没有回头,而是将刺眼的白炽灯关闭:“现在你先好好休息。”
——变相将他囚禁,让他无法向黎漾通风报信。
这样看来,男人也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失忆。
鹿丘白看透了男人的真实想法,开始思考该怎么离开。
他“唔”了一声,男人关上门离开,鹿丘白清晰地听到门上锁的声音。
他身上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取走,失去了联系外界的手段。
之后几天,都只有在护士前来送饭检查时,鹿丘白才能短暂地与人交流。
他问不出什么,得到的,无非就是一切平安的消息。
直到大约一周后,他才再一次见到了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白大褂,看起来是刚从研究院赶来,先是向护士询问了鹿丘白的状态,得到“恢复得不错,也很配合治疗”的答复后,男人明显放下心来。
鹿丘白靠在床头:“父亲。”
“听到你在逐步恢复的消息,我很欣慰。”男人微笑着,在鹿丘白身边坐下。
他探究的视线落在鹿丘白脸上——他是一个细腻且多疑的人,从始至终,他不相信鹿丘白,也更不可能相信护士的话。
他只相信他自己。
鹿丘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他的父亲面前,再强大的演技都无济于事,所以鹿丘白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隐藏。
在与男人对上目光之后,鹿丘白露出一个纠结的表情,伸出手,轻轻握住男人的手:“父亲……我很害怕。我的大脑中出现了很多不属于我的记忆,就像梦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人的眉心有一瞬间的松动,鹿丘白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那个瞬间他的神色可以用悲伤来形容。
“别怕,”男人用力回握,“父亲在这里,一切都会好的。”
鹿丘白鼻尖酸涩,心想,不,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盲目的、偏信的、你的儿子,已经被你亲手杀死。
他心里难过得要命,眼泪一颗一颗落在男人掌背。
男人的神情陡然一软,却没有因此而改变主意:“还记得你要做的事吗?我约了这个叫做黎漾的男人,在街角的咖啡厅。去吧,我的孩子,向我证明你的信仰。”
……
街角咖啡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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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丘白从一进门,就能够看到男人布置在咖啡厅内的监视者,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无论他表现出多么正常的反应,也到底无法打消男人的疑心。
但好在,他的眼泪软化了男人的心,让他得以在出门时,顺手拿走提前藏起的手术刀。
摸着这把刀时,鹿丘白只觉得熟悉,就好像他早就应该像现在这样,拿起刀来。
鹿丘白一只手插在兜里,指尖摩挲着刀柄,走到最后一个包间,屈指敲了敲门。
“进。”
鹿丘白推门进去,不等监视的人有反应,就立刻关上门。
他身上戴着男人准备的窃听器,方便门外的人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刻冲入门内。
因此,鹿丘白不能说出任何容易招人怀疑的话来。
他进了门,黎漾瞬间就从桌前站起:“鹿医生,你怎么样?”
鹿丘白拉开椅子,坐下,表现得像一个一无所知的懵懂羔羊:“你认识我?”
黎漾神色一凛,机敏如他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不记得我了?”
“……抱歉,我想我们从未见过面。”
——这是窃听器传递给监视者们的内容。
而实际上,黎漾看见的,却是青年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动作,嘴上否认,实际却是肯定。
黎漾的大脑飞速运转,紧接着,他看到青年指向自己胸口的一支钢笔,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不得不佩服青年的大胆,斟酌着语句:“你确定?”
鹿丘白加重语气:“我确定。”
黎漾彻底领悟过来:“那你今天来,是想?”
鹿丘白当即从座位上站起,亦步亦趋靠近黎漾:“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散播谣言?”
“谣言?我所说的全部都是真相……”
鹿丘白猛地喝止:“够了!大洪水将至,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妨碍我们的计划。”
黎漾一愣,鹿丘白为什么会反应如此激烈?按照他的设想,他们应该在曲意逢迎中完成信息交换,可鹿丘白的表现,看起来就像要与他动手了。
黎漾的脑中掠过许多种可能性,尚未来得及确认,鹿丘白就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从语气上听,他确实情绪激动,似乎因为黎漾的不知好歹而大动肝火。
但事实上,黎漾只觉得手上一重,低头看去,他的手上赫然出现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鹿丘白一边假意呵斥,一边不断用手,指向自己的腹部以下位置。
黎漾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胡说八道些什么?!”
鹿丘白毫不犹豫地逼近过去,直视着黎漾的双眸:“我现在,必须这么做!”
现在,必须。
鹿丘白是在告诉他,他必须拿起刀,捅向鹿丘白!
青年眼里的坚决比手术刀的寒芒更加凛冽,黎漾攥紧手中的手术刀,呼吸急促。
他们没有选择了。
他必须这么做。
黎漾死死咬紧牙关,一刀狠狠推入鹿丘白的腹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