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没入时是冰冷的,但鹿丘白很快就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意识迅速剥离,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鹿丘白咬着牙,捂住伤口,强撑着不让自己现在倒下。
鲜血喷涌而下,将白大褂都染成血红。
“……”他无法发声,只能不断开合唇瓣,重复着同一个字——
走!!
快走!!
黎漾手中紧紧攥着手术刀,此刻手术刀的刀尖已经开始淌血,如死亡的银翼。
他强忍住不去搀扶受到重创的青年——为了演得逼真,他这一刀下去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刀锋没入了一大半,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脏器。
他的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情绪,却到底只来得及看鹿丘白一眼,理智战胜了情感,黎漾快步推开门跑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监视者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接到的任务就是不让黎漾离开咖啡厅,猛地站了起来,要将他拦下。
但黎漾何许人也,当即露出手中血红的手术刀。
“想知道这是谁的血么?”
监视者们面面相觑,紧接着迅速意识到了什么,如果这血不是黎漾的,那就只能是……
“鹿医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旋即所有人都向着鹿丘白的方向跑去,果断得让黎漾都是一愣。
黎漾并不知道,对这些人来说,抓住他是核心命令不假,但他们太清楚男人心中鹿丘白的份量,如果说黎漾跑了只是被痛批一顿、杀头泄愤,那么一旦鹿丘白死了,他们就百分百要被千刀万剐,死也不得安宁!
兵荒马乱之间,黎漾听到一声模糊的尖叫,听得出来鹿丘白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黎漾咬着牙跑出门去,一辆超跑停在他面前,他猛地打开车门坐上去,【美杜莎】一脚油门,超跑向着哈米吉多顿的尽头疾驶而去。
另一边,鹿丘白被送往医院。
他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自愈对他起不了效果,且体内血量本就有限,虽然被捅之后立刻止血,此刻也难免有些头晕目眩。
他的血量已经下降到让人害怕的水平,工作人员肝颤胆寒,只能哆哆嗦嗦联系了男人。
鹿丘白在床上躺得迷迷糊糊,听到一阵脚步声,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在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前驻足良久,复杂的数据线条倒映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神色。
紧接着他才走到鹿丘白床边,对着守在一旁的医护人员道:“准备输血。”
“输血……”医护人员有些犹豫,“可是鹿医生的血型……”
男人一顿,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那就抽我的血。”
不止医护人员愣住,就连昏昏沉沉的鹿丘白,也忍不住撑开眼皮,看向男人。
“你的血太特殊了,”在医护人员目前,男人不能明说,“我是你的父亲,我们的血液完全匹配。”
他的话语里写满不容拒绝的命令,医护人员没有办法,很快推来采血仪器,一端扎入鹿丘白的血管里,一端则插进男人的手臂。
“你们出去吧。”男人说道。
医护人员退出门去,确认走廊上不再有声音后,男人才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指节长的密封罐。
鹿丘白认得出这是什么——用来储藏污染的密封罐,那其中漆黑的,就是高浓度的污染。
“你的血液里一半流淌着污染,光是输血不足够挽回你的生命,我知道这很痛,但是你必须忍一忍。”
男人撩起袖管,将针头从自己体内拔出,转而扎入密封罐内。
漆黑的污染逐渐被吸引而出,顺着软管注入鹿丘白体内。
鹿丘白原本昏昏沉沉,快要听不清男人话语,却在浑噩间陡然感到手臂剧痛,他甚至来不及惨叫出声,那剁碎骨骼般的剧痛就传遍他的身体——污染沿着血管遍布他的四肢百骸。
太痛了,语言无法形容这般疼痛,就好像浑身所有的骨头都被打断,又被乱七八糟地拼在一起,他甚至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发出濒死的呜咽。
男人在此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撑住,我在这里,别怕。”
鹿丘白太疼了,并没有听清男人的话。
视野疼得一片模糊,仪器上的生命体征极速下降,就在鹿丘白觉得自己就要活活疼死的时候,数值坠落到某个极值,又如同被人在半空接住一般,突兀地停止下降。
紧接着,生命体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很快就稳定在一个相对健康的数值。
男人这才移开目光,视线落在鹿丘白身上:“感觉怎么样?”
鹿丘白微微喘息着,身体的疼痛在数值稳定的同时瞬间消散,污染似乎成功与他的身体融合,眼下不仅没有疼痛,反而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温热的感觉,好像浸泡在温泉里一样舒适。
换句话说,他的身体好像一具陈旧的机械,而污染就是机油,润滑磨合之后就变得焕然一新。
“感觉好多了。”鹿丘白如实道。
他想要从床上坐起,腹部的伤口已经缝合起来,不再流血,虽然还有些疼痛,但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可他只做了一个抬起肩膀的动作,就被男人重新摁回床上。
“……黎漾和他的同伙逃进了禁区,”男人低头与鹿丘白对视,漆黑的眼眸深邃如没有星子的夜空,“他们或许再也出不来了。”
说话时,他的视线牢牢粘在鹿丘白脸上,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探究,像正在做观察实验的研究员,而鹿丘白是他的实验品。
这种被凝视的感觉让鹿丘白浑身发冷,但他很清楚以自己此刻的定位,应该露出愧疚的表情。
青年藏在被褥下的手狠狠掐了伤口一把,这一下疼得他直哆嗦,眼眶瞬间就湿润起来。
“父亲……我很抱歉。”
道歉的青年像一只委屈的小羊羔,轻轻眨动眼睛便有一颗眼泪滚落下来:“我没有做好……”
男人瞬间软了语气:“是我不好,不应该在你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就让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没关系,我的孩子,禁区危险万分,黎漾是活不下去的。”
若非鹿丘白确实知道禁区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大概就要被男人的话欺骗了。
但现在,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任凭男人抹去他眼角的泪花。
男人道:“我这么说,你会恨我吗?”
鹿丘白眼皮一跳:“嗯?”
他听出男人话中的试探,状似犹疑地思忖片刻,才道:“虽然……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这对哈米吉多顿来说是件好事,如果放任黎漾继续诋毁我们,该怎么团结大家阻拦大洪水呢?”
“你真的这么想?”男人追问。
鹿丘白坚定地点了点头。
男人如他所料地展露出满意神色,夸奖道:“好孩子。”
鹿丘白敛去眼底的失望,转移话题道:“父亲,生命之树的情况怎么样了?”
纵使男人的真面目让鹿丘白绝望至极,但大洪水不是杜撰,至少在确认全体人类的安全之前,鹿丘白还不能揭开男人的真面目。
“情况不错,想去看看吗?”男人和颜悦色,“我带你去。”
……
研究院内。
鹿丘白再次换上防护服,走向生命之树。
上次他用自己的血灌溉生命之树时,生命之树才长出几根枝桠,如今却已经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幼树,枝条向四面伸展。
看见鹿丘白,它抖了抖叶子,手舞足蹈地扭动起来。
鹿丘白:“……”
看得出来很欢迎他了。
鹿丘白蹲下来,捏着树枝一角摇了摇:“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生命之树继续扭动,看起来是在点头。
鹿丘白查看着它的枝桠,确认这棵树最近是没少吃污染,状态很不错,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污染吃得太多,本该碧绿的枝叶,叶片尖端却显出不详的黑色来,像凝萃着的黑曜石。
不知怎的,鹿丘白心底泛起一阵阵不安。
看完生命之树,男人给鹿丘白安排了第二项工作:“培育污染体毕竟是你的专长,【嫉妒】不太配合【博士】的工作,他希望你能去搭把手。”
——【嫉妒】,这是小七的新名字,一个陌生又冰冷的符号。
按照失忆的设定,鹿丘白应该对【嫉妒】只有模糊的印象,他皱起眉,表情到位地客气道:“好。”
为了方便【博士】工作,小七已经被转移到了【博士】的实验室内,鹿丘白一路上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他太想他的小章鱼了,又担心它过得不好,心里一时忐忑不安。
终于到了实验室前,黑着一张脸的【博士】正在迎接。
他身上全部湿透,并不仅仅是海水的咸湿,还沾满浓稠的黏液,看起来就像被吞进史莱姆里又被哇地一下吐了出来那么狼狈。
“……”【博士】没好气地开口,“你的章鱼脾气真大啊。”
鹿丘白腼腆地笑了笑,心想这人怎么造谣,他的小章鱼明明脾气很好。
【博士】开门放鹿丘白进去,还未及靠近玻璃墙,海水的潮湿就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闷堵,气压低得怕人。
“你当心点,我刚刚差点被它绞死。”【博士】在后方安全距离提醒。
鹿丘白屏息凝神,不得不承认【博士】的提醒很有道理,即便小七曾经与他关系亲密,但作为【恶魔】被培养后,污染体的性格未必不会发生变化。
利维坦就是最好的例子,它变得嗜血暴力,最终甚至攻击了鹿丘白。
可鹿丘白就是觉得,小七是不一样的。
他相信小七。
鹿丘白逐渐靠近玻璃墙,他的手刚刚压上玻璃,顷刻间,就有一根触手破开水浪,向他靠近过来。
那根触手比他们分别时还要更加粗壮几分,像海底生长的巨树,鹿丘白看到触手上的眼球睁开,冰冷地盯着他。
鹿丘白的心沉了几分,这种充满敌意的眼神他太熟悉了,但心里还是不愿意接受。
“小七……”他呼唤着它的名字,想要见一见章鱼的真身。
可小七没有回应他,那根触手盯着他看了片刻,就露出打算离开的意思。
鹿丘白一时情急,猛地摁下玻璃墙的开启键!
【博士】在他身后大骂:“你疯了?!你找死啊?!”
鹿丘白充耳不闻,在玻璃墙消失的刹那,一把捉住了已经后退的触手:“小七!”
第172章 哈米吉多顿
那根触手,被鹿丘白紧紧握着,眼球危险地眯起,像猫科动物进攻的信号。
它的表现吓得【博士】拿出电.击.枪大喊:“鹿丘白!它要攻击你,你还不快点放开?!”
鹿丘白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可能。”
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博士】提着枪靠近,本来他是打算电小七的,但听了鹿丘白这番话,又看他神色认真,开始犹豫是不是电鹿丘白来得更快。
然而下一秒,他一愣,讪讪收起了电.击.枪。
只见眼前,那本该凶神恶煞的触手,竟然一反常态地缓慢收缩起吸盘,那动作,不像袭击【博士】时的歇斯底里,反倒多出几分……羞涩?
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鹿丘白继续且持续地揉捏,像摸一只大猫,又或许是大狗:“小七,小七……”
触手被他摸得眯起眼,很享受的样子,鹿丘白的心安了大半,立即顺着触手一路往前,迈步踏进海里。
他没穿防护服,也没有带氧气瓶,如果这样走入深海里,溺毙不过是眨眼之间。
但他的口鼻才刚刚被海水淹没,海底便立即浮现一大片阴影,有什么在他鼻尖一掠而过,掀起一连串珍珠般的气泡。
鹿丘白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呼吸了。
在海里,毫无阻碍地呼吸。
奇妙的体验让鹿丘白瞪大眼睛,他摆动双腿让自己能够在海中行动,继续沿着触手往前游去。
小七的触手已不再是那孱弱的模样,鹿丘白游了数十米也没能游到尽头,反倒自己累得在海里像条搁浅的鱼。
隐隐约约的,他总觉得,小七好像不想见自己。
否则为什么不迎接他呢?
鹿丘白低下头,触手始终在他身边保驾护航,他与触手对视片刻:“你生我气了吗?”
因为浸泡在水中,青年的眼眶微微湿润,有如水波潋滟。
他委屈地看着触手,气泡拂过他的眼尾,像落下一串眼泪。
触手直接愣住了。
它紧张地扭动着,不敢动也不敢停,眼睛眨巴眨巴,小心地卷住了青年的腰。
“我想见你。”青年认真地说。
它用力闭了闭眼,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带着青年一路往海的深处走,误入深海的王子并没有找到人鱼,却只见到藏在海底的、丑陋的怪物。
怪物用那样潮湿又紧张的目光注视着他,眼底写满了惶恐。
鹿丘白忽然就明白,它为什么不肯见他了。
明明只是半个月没见面,它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怪物。
恐怕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站在这里,也会被它宛如地狱恶魔般的外貌吓得惊声惨叫。
它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生物,如同被熔岩裹挟的巨兽,将整片海变成自己的领地。
只要它想,整片海都会为它的强大而恐惧俯首。
可它却不敢靠近,甚至把自己往沙里埋。
鹿丘白伸出手:“小七……过来。”
鹿丘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那熟悉的温柔笑容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暗淡的眸子里瞬间就有光了。
下一秒,眼前的海水分开,庞大的章鱼努力地把自己送到鹿丘白跟前。
鹿丘白笑眯眯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可以变成那个吗,那个那个。”
那个那个?
大章鱼思考片刻,变成顶级污染体后它的智商直线上升,灵光一闪,就领悟了过来。
浓郁的污染裹着海水在它身侧盘旋,形成硕大的茧,俄而,一个灰白皮肤的男人破茧而出,一双猩红的眼睛,认真地与鹿丘白对视。
这一眼,它心脏一疼。
它的小鹿,怎么瘦了那么多,脸色那么差?
大章鱼瞬间就怒了,触手用力拍向海底,瞬间就将海底拍成四分五裂,巨大的海裂孕育起海底风暴,将整个实验室震得疯狂颤抖。
【博士】的尖叫从广播里传来:“鹿丘白!!你管管它!这里要是塌了我跟你没完!”
鹿丘白赶忙一把抱住它,双手紧紧箍住男人的腰。
不得不承认这个动作比什么电.击.枪都要有效,大章鱼瞬间一动不动,愣愣地低下了头,鼻尖通红。
害羞得触手都蜷起来。
海底的颤动停止了,【博士】在广播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倒也是贴心地将房间留给了他们,自己转身离开。
碍事的人走了,大章鱼终于能够表达自己的想念,它猩红的眼睛更加湿润,不断舔舐着青年脖颈的细腻皮肤。
章鱼的舌苔像猫一样粗糙,舔在鹿丘白脖颈上,立刻就泛起红痕,它像品尝着什么珍馐美馔一般,舔了好久好不舍得放开,似乎在问:
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鹿丘白愧疚地垂下眼帘,双手贴着大章鱼有力的后腰:“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小七,你先告诉我,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大章鱼犹豫了一下。
无论如何,那个“好”字是说不出口的,但是它也知道,鹿丘白有自己的难处,不愿意让小鹿再为自己为难。
所以大章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鹿丘白又搂得更紧了些。
鹿丘白鼻尖一酸。
它过得不好。
“我看看。”
鹿丘白让小七转了个身,身材完美如雕塑的男人,哪怕身上有一个小小伤口,也能即刻被人捕捉到不和谐的音韵。
鹿丘白很快发现,它的触手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在【博士】的培育下,小七的触手早已长得完全,长出了第八根,可此刻只有一根称得上完好无损。
这些针孔,都是它接受污染注射的痕迹。
顶级污染体的污染带有各自的标记,偶尔也会当做竞争地盘的手段,而研究院注入它们体内的,都是无主的污染,身体会本能地排斥,带来巨大的痛苦。
鹿丘白心里难过极了,一遍遍抚摸触手,却发现触手好像反而很是享受,眯着眼一根两根都往他怀里钻。
鹿丘白抱着一大堆触手,忽然发现,那一根唯一没有受伤的触手,正是他捡到小七时,可怜的小章鱼仅剩的那一根触手。
也是这一根触手,最先来见他。
“他们说……章鱼这种生物,每一根触手里,都储藏着一部分记忆,”鹿丘白指尖在触手上打圈,“这根触手里的记忆对你很重要么?”
大章鱼眨了两下眼睛,代表肯定。
它的触手继续在鹿丘白掌心撒娇,卷住鹿丘白的腰,又把尖端贴近鹿丘白的胸口。
然后,顶了顶。
鹿丘白一愣:“我?”
大章鱼点了点头,因为鹿丘□□准地理解了它的意思而欣喜万分。
鹿丘白目光闪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小七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被注射污染的触手里,藏着的竟然是与他的记忆。
这份记忆,对鹿丘白来说,虽然宝贵,却没到值得珍藏的地步——他遇见过许多污染体,他的生命同样丰富多彩。
可对当时命悬一线的小章鱼来说,他就是它的全部。
所以珍惜,不愿染上污浊。
鹿丘白心想,他一定要好好、好好对待他的小章鱼。
“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对不对?”
它的回应,就是收紧手臂,将鹿丘白压进自己怀里。
鹿丘白在它蓬勃的胸肌间闭上眼睛,手掌绕到它的后背,抚摸那一对蝴蝶翅膀般的骨头:“小七……我一定要……”
青年的后半句话湮没在气泡中。
小七正欲追问,忽然眼眸危险地竖起,一把将鹿丘白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尖锐的警报声响彻实验室!危险的红灯疯狂闪烁,像泼了血进入海中,将海面都染成血红。
鹿丘白惊疑不定:“这是最高警报,发生什么事了?!”
小七的触手在海中不安地掀起海浪,它紧紧盯着门口,直到【博士】再一次破门而入。
“出事了!”【博士】脸上写满前所未有的慌乱,“快出来!”
鹿丘白一愣,越来越响的警报声让他不应该再犹豫,他看向面前的小七,下了极大的决心:“跟我走。”
大章鱼没懂,但下一秒就被青年拎着手腕往海面游,它看看自己的手腕,青灰如墙色,青年的手掌却是素白的,像一块美玉。
它忍不住伸出手,将青年搂进怀里。
鹿丘白吓了一跳,旋即那矫健的男人就摆动触手,飞速向着海面游去。
“哗啦”一声,二人一齐钻出海面,鹿丘白甩了甩身上的水,一刻也不敢停留:“走!”
【博士】已经为他们开好了门,见状有些惊讶:“你要带它一起走?”
鹿丘白言简意赅:“机不可失!”
【博士】一下就听出了什么,机不可失?意思是这家伙早就想把他的章鱼带走了。
真是……
【博士】哑然,却也没有阻拦,眼下研究院触发了最高警报,谁还顾得上劝阻一个一意孤行的疯子。
跑出实验室,鹿丘白脚步一顿——只见周遭的玻璃房内,见不到一只污染体。
只有破裂的玻璃和赤红的警报灯,在无声诉说着这里发生的暴乱。
鹿丘白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触发最高警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抖:“污染体……逃走了……?”
这怎么可能!玻璃房的玻璃只能从外部打开!污染体是不可能自己逃离的。
如果要逃出玻璃房,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鹿丘白呼吸骤停,猛地转身瞪向博士,与此同时他迅速后退一步:“……是你做的?”
这里是【博士】的实验室,只有【博士】有权限放走污染体!
迎着他的质问,【博士】却露出一个微笑:“你果然很聪明。”
“为什么?!”鹿丘白声嘶力竭,难道【博士】不知道,自己放出污染体,会引发怎样的暴乱吗?!
哈米吉多顿多年的努力,岂不是要在此刻毁于一旦!?
“为什么?”【博士】面不改色,即便鹿丘白身后的大章鱼已经虎视眈眈地扬起触手,“你真以为,你的父亲做这些实验,是为了拯救全人类?”
第173章 哈米吉多顿
鹿丘白攥着小七的手一抖,立即被小七主动握住,大章鱼担忧地望着鹿丘白,手指一下一下蹭着他的掌心。
鹿丘白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你胡说八道什么?”
如果说在经历了那么多欺骗和谎言之后,鹿丘白还有什么是坚持相信的,那就只剩他们现在做的所有实验,都是为了拯救人类。
可【博士】竟然说不是?
鹿丘白试图从【博士】脸上看到撒谎的痕迹,可是没有,这个男人仍是一以贯之的傲慢神色,其中或许还有些怜悯。
“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
【博士】推开一扇扇门,脚步不停:“我没有证据。鹿丘白,你大可以亲自去问问,你的父亲究竟隐瞒了你什么。”
“没有证据你胡说什……小心!”只见【博士】身前,墙面忽然被钻出一个孔洞,一根蝎尾从墙间探出,猛地向【博士】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鹿丘白身后的小七迅速驱使触手上前,在蝎尾勾到【博士】之前,先一步卷住了蝎尾。
紧接着,它猛猛一拽,直将那蝎子从墙里拽了出来!一把抛在地上,砸出个硕大的坑。
污染体的战斗就是如此,每一次攻击都足以毁灭一座高楼。
然而就在小七打算把蝎子拆了的时候,鹿丘白忽的出声:“等等!”
翻倒在地上的蝎子有紫色的盔甲,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里有两枚瞳孔,一红一绿。
——这是鹿丘白培育的S级污染体,平时就关在他的实验室里。
这只蝎子和他关系很好,经常主动讨要他的摸摸,上一次,还因为吃醋想要把小七从他怀里勾走。
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那蝎子看着他,似乎也认出了他是谁,蝎尾缓慢地垂下。
这是一个不攻击动作,给了鹿丘白一些希望。
鹿丘白谨慎地靠近过去,毕竟是自己亲手培育的污染体,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都不希望对方命丧当场。
他小心地伸出手,贴近蝎子的头颅——
眼前寒芒一闪!
下一秒,鹿丘白的身子凌空飞起,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紧接着,触手转瞬而至,卷住蝎子凌厉的尾巴,狠狠一把扯下!
污染飞溅。
大章鱼低头小心地检查着鹿丘白有没有受伤,确认青年完好无损之后,就开始进食。
在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中,鹿丘白悲恸地闭上眼。
他看得很清楚,蝎子袭击他的那一刻,眼里并没有任何情绪。
就好像一个机械。
又或者,这是另一个名词——
暴乱。
用来形容彻底失去理智、遵从内心欲望行动的污染体。
污染体们失控了。
鹿丘白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几乎让他肝颤胆寒。
——那【恶魔们】呢?
如果普通污染体失控了,那【恶魔们】呢?
如果它们也失控,那……会是怎样的地狱?!
鹿丘白没有犹豫:“我必须去看一看【恶魔】!”
“你想怎么样?”【博士】不赞同地眯起眼,“如果它们失控了,你我可不是对手。”
鹿丘白深呼吸道:“如果他们也失控了,那就关闭研究院,谁也不能放出去!”
否则大洪水还没有降临,哈米吉多顿就要先毁于一旦了。
【博士】久久没有回话。
半晌,他走到鹿丘白身边,眼中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哈米吉多顿或许是极尽虚伪的城邦,却竟然真的诞育出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他无私得不像是人类。
【博士】从怀里取出一枚工作牌,交在鹿丘白手上:“启动应急预案的位置就是你父亲的办公室,你去吧……【弥赛亚】。”
鹿丘白紧紧握住工作牌:“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小七向研究院顶楼而去。
当青年的身影再也看不见,逼仄的走廊里,出现一前一后两个影子。
一道是个挺拔的西装男人,一道则是婀娜如蛇的女人。
黎漾和【美杜莎】一前一后走出,走到【博士】身边。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维护他了。”【博士】斜着眼睛看向黎漾。
黎漾耸了耸肩:
“我现在只希望,知道真相后他不会恨我们。”
“这里就是个梦中世界,毁了也就毁了。”【博士】丝毫不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要把他唤醒,不然我们都得搭在这里。”
“只是个梦中世界?”黎漾轻轻摇了摇头,“要是这样就好了。拉冬这几年也收容过不少A级污染体,你还没看出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么?”
【博士】尚未开口,【美杜莎】先接过话头,一只手压上【博士】肩头,暧昧地按揉:“这里有许多污染体,看起来很是眼熟呢……好像,都在这几年的收容名单上吧?”
【博士】一抖肩膀,舌头都捋不直了:“别乱摸我……你们俩别一唱一和的,有话说话。”
黎漾无视身后的混乱,道:“这里是过去——真实存在的过去。”
……
鹿丘白再次登上了电梯。
他的心情比上一次还要沉重,但好在,他的小章鱼已经变成了大章鱼,足以陪伴在他的身边。
不得不承认,很有安全感。
就是有点晕。
此时此刻,大章鱼把一路追逐鹿丘白的污染体一巴掌扇飞出去,触手按下关门键,又徐徐把鹿丘白放回地上。
这种感觉就像坐完过山车刚刚回到地面,腿还是软的,鹿丘白扶着玻璃喘了口气,触手小心地凑近过来,似乎在担忧自己做错了事,导致青年难受。
鹿丘白赶忙摸摸它,宽慰它破碎的内心:“做得好。”
大章鱼眼睛都亮了,整只章鱼逼近过来,顷刻在鹿丘白身前映下一大片黑影。
它还想要更多夸奖,触手贴着青年的脚踝。
鹿丘白伸出双手,托住它的脸颊,摸狗似的揉搓:“好孩子。”
它的眼睛更亮了,像一颗红宝石,青年的面容倒映在它眼中,更显得殊丽漂亮。
大章鱼喉结微动,有些忍不住地想要俯身凑近,含住青年的唇瓣。
它几乎就要亲到了,电梯却震了一下——
下一秒,轰然下坠!
他们已经爬升到了研究院的最高处,一旦电梯坠落,毫无疑问会摔成肉泥!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鹿丘白大吼一声:“小七!”
大章鱼心领神会,触手当即砸向电梯厢,哐哐两声将玻璃砸碎后,触手宛如绳索般灵敏地向上一摔!
它将自己挂在半空,另一根触手则卷住青年的腰肢,直到将他带到自己怀里,才垂下触手,仰头看向上方。
轰然一声巨响,电梯厢坠入底层,刹那间摔得粉碎。
鹿丘白惊魂未定,却不知道,电梯怎么会突然坠毁?
但眼下他没有更多时间思考这些,大章鱼以触手为绳索,在电梯井内飞快爬升,很快就带着鹿丘白回到了顶层。
鹿丘白特意看了一眼上方,那连接电梯的绳索,被平整地切断,这意味着电梯坠毁不是巧合,而是什么东西切断了绳索,要他们的命!
“……”鹿丘白不敢停留,带着小七,向父亲的办公室走去。
那熟悉的虹膜扫描仪又降落下来,但这一次它没有欢迎鹿丘白。
它冰冷地扫描了鹿丘白的虹膜:“很抱歉,研究院启动最高警报,除了先生,任何人不得入内。”
无数枪械从天而降,对准了鹿丘白:“请后退,否则……”
话音未落,鹿丘白抢先开口:“砸!”
——八根触手齐齐展开,缠住枪械的下一秒,枪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砰!砰砰!
枪林弹雨。
充满杀伤力的特制子弹却无法伤害大章鱼分毫,弹头嵌入大章鱼的体内,打出一个坑洞,但那坑洞又很快复原,将弹壳推出。
鹿丘白在它的庇护之下,浑身上下连一点擦伤也无。
而触手极快地将枪械绞碎成一块块铁皮,强大的力量让它在眨眼间就将天花板摧毁,下一步,它看向了控制这个地方的人工智能。
鹿丘白早就下达过指令——“砸”。
小七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将虹膜扫描仪连着电线一起拆了下来,丢在地上。
那虹膜扫描仪还在苟延残喘地指责:“你们……怎么敢……”
小七直接把虹膜扫描仪的残骸丢下了电梯井。
世界安静了。
它干脆地砸开大门,护送着鹿丘白走进办公室。
鹿丘白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如果说上一次他只是怀疑和痛心,那么此刻已然有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鹿丘白兀自走到电脑前,打开了之前没能查看的文件。
他挪动鼠标的手都在发抖,足见内心情绪的激烈。
首先是【暴怒】亚瑟。
鹿丘白点开他的档案,一张硬朗且五官深邃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皮肤黝黑的男人就像一头黑豹,光是照片就透露出肃杀。
但吸引鹿丘白的并不是照片,而是【暴怒】的档案本身。
——【暴怒】是个人类。
曾经是个人类。
这一点就已经完全坐实了那天【分析师】的指控,研究院中有相当一部分污染体,都曾经是人类。
他们在对人类做实验。
而更让鹿丘白毛骨悚然的是,【暴怒】亚瑟,是个在研究院留有声誉的研究员。
在自己还没有长成之前,亚瑟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
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偶尔也会对年幼的鹿丘白展露笑颜。
男人告诉他,亚瑟辞职了,去了哈米吉多顿的另一边。
在鹿丘白为他送上祝福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怪物。
鹿丘白发出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咆哮,他不知道亚瑟是否自愿接受了实验,但看到过去熟悉的人成为实验体,自己甚至还在他的身上反复动刀,就让鹿丘白的心脏像被揪着一样发紧。
其他【恶魔】也是如此,似乎要培育出怕【恶魔】,其中一大前提,就是污染体是由人类转变的。
而小七大概是个例外,在新建档的【嫉妒】档案中,它只是一只小章鱼而已。
它被选中的原因,是身上出现了堪比人类的“执念”。
鹿丘白抱着它的触手,深呼吸了几下稳住心神,继续查看其他文件。
他心中还留存着对【博士】所说的怀疑——“他的父亲不是为了拯救人类。”
鹿丘白在大量的文件中飞速搜寻,文件量太大了,他的父亲做过的实验数不胜数,连千万都难以计数。
而关键词“大洪水”也无法定位到文件。
鹿丘白拼命回忆,父亲第一次提到大洪水是什么时候?似乎是他七岁时……那就应该是……
按照时间节点定位,电脑跳出“处理中”的文字。
这台电脑性能应该是哈米吉多顿最佳,很快就搜索到了结果,然而鹿丘白来不及细看,就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他的父亲微笑着开口:“孩子,你在做什么?”
第174章 哈米吉多顿
鹿丘白猛地转过身去,男人就站在他的身后,距离他只有几米远。
为什么……小七为什么没有预警?
鹿丘白下意识向身侧看去,看到了此生最惊悚的一幕。
男人的身躯被镰刀穿透,蓝色的血像大理石的裂隙,沿着肌肉走势滴落,触手被切断,在地面激烈地扭动,却不知为何无法再生。
而它的身后,是通体漆黑的庞大污染体,生着蝙蝠的双翼,正是【暴怒】亚瑟!
鹿丘白难以想象,但现实已经告诉了他——在完全成型的【恶魔】面前,小七不是对手。
眼看着亚瑟已经再一次举起镰刀,这一下正是朝着小七的头颅而去,鹿丘白忍不住大声求情:“父亲,别杀它!”
男人没有表示,亚瑟的镰刀逼近它的脖颈。
鹿丘白“噗通”一声跪下,双膝跪地发出“砰”一声,像砸在男人心上那般沉闷。
他抛弃了尊严,向自己的父亲哀求。
“父爱!别杀它,我求你了。”
男人总算抬起手,阻止了亚瑟的进一步行动。
他的皱纹似乎因青年这一跪而更深:“……做到这一步,值得么?”
鹿丘白道:“它是我的家人。”
“……”因为垂着头,鹿丘白并未看到男人的表情,只能听到男人艰涩的嗓音里却充满隐忍之色,“除了我以外,你什么时候有了别的家人?”
鹿丘白紧抿唇瓣:“对不起,父亲。”
男人难得表现出了急躁:“你在为了什么道歉?”
为了什么道歉?
鹿丘白想,他要道歉的事情很多,为了自己曾经对人类动手实验道歉,为了和男人一起隐瞒真相道歉,为了自己从未注意过禁区中的煎熬道歉。
可唯独,他不会向男人道歉。
“父亲,或许你会愿意告诉我,大洪水究竟是什么。我又究竟是什么?”
鹿丘白抬眸直视着男人的双眼,换做以往,他面对男人时总是敬语相称,哪里会用这样质问的语气和男人说话。
男人的眉心有一瞬颤抖:“知道这些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在男人眼里,原来真相根本没有意义!
可世界上的所有事,难道都能用是否有意义来衡量么?
鹿丘白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父亲,哈米吉多顿建立的初衷,就是给人们一个自由安全的国度。我们不能欺骗……”
他的话没有说完,前方的男人就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
“我的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人类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们早就无药可救。”
鹿丘白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逼近两步,亚瑟张开翅膀挡在男人身前,凶恶地发出低吼。
小七也举起触手,两只污染体虎视眈眈地盯着彼此。
鹿丘白无法靠近,只能在小七身后:“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真的不打算救所有人么?!”
男人又笑了起来:“原来你还不知道……我该庆幸还是遗憾呢?”
鹿丘白的质疑噎在嗓子里,说不出口。
男人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可以称为扭曲的表情,他的唇角分明上扬着,眉眼却好似怒目圆睁,显出几分狰狞来。
那张过去常常戴在他脸上的和蔼假面一旦取下,露出的真相,好似钝刀捅入鹿丘白的心脏,血淋淋的。
“你知道人类是什么样子么?他们贪婪、善妒、懒惰……你以为【恶魔】从何而来?我的孩子,如果人类没有贪欲,我就培育不出这样强大的魔鬼。”
“所以……你承认了,”鹿丘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或许他心中早已接受了这一事实,“你承认我们一直在用人类做实验,将人类变成污染体,你一直在欺骗所有人!”
“……”男人的视线落在青年因愤怒而紧抿的唇线上,“你错了,孩子,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话语间,男人忽然抬起手拍了拍。
啪、啪两声,整个办公室的灯应声亮起。
一块投影幕布从天花板的裂隙中缓缓下降,闪烁片刻,就有一张张图片出现在幕布上。
第一张图片,是预测数据。
【大洪水预计还有:1000天降临,预计灭绝人口:99.98%】
鹿丘白对这份数据并不陌生,多年前男人宣布人类将面临灭绝危机——大洪水时,就是使用的这份数据。
问题在于,数据是实时更新的。
而鹿丘白记得,当时,这个数据是80%。
也就是说,他们经过这么久的努力,数据不降反升。
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在做反向努力。
他们根本就是为了灭绝人类,而在夜以继日地进行实验。
幕布继续切换,如幻灯片一般放映着。
第二张图片:
【指令:确保预计灭绝数介于99.99%-99.97%之间,分析结果:将【恶魔】投入大洪水,可完成目标。】
幕布就像一个建造游戏,随着不断增加和减少资源,而计算出不同的结果。
但无一例外,都是向着——100%灭绝人类而去。
【博士】没有骗他,他们做这些实验,根本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是为了灭绝人类!
“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孩子,”鹿丘白瞳孔的震颤被男人尽收眼底,他叹了口气,“大洪水会清洗人类,只有被神选召的人,才能活下来,升至天国。”
“而这个人,就是我和你,也只有我和你。”
鹿丘白的呼吸都停了一瞬,虽然他早就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但真的听到自己被男人划分为同党,他的心脏还是泛起一阵阵酸楚。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孩子,是神子,天国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我知道你很担心,不要害怕,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男人的语气深情,好像对自己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甚至到了这时,他还在安慰着鹿丘白。
他以为鹿丘白是担心自己也会死在大洪水中,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鹿丘白双手紧握:“我不担心,也不害怕。父亲……你明明从癌症中拯救了人类,我不相信你做癌症实验,也只是为了毁灭人类。”
男人之所以被人们视作哈米吉多顿的神明,就是因为他研究出了癌症的治愈方法,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如果男人真的要灭绝人类,根本没有理由费尽心血研究这些。
太矛盾了。
他明明救了这么多人!不惜放弃自己的前途,也要救人!
鹿丘白一定要知道原因。
是什么,让一个一心救世的人,偏执地想要毁灭世界?
男人却不正面回答,亚瑟收敛羽翼,站到了他的身后。
小七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们,直到鹿丘白示意它也后退,才不情不愿地挪动到鹿丘白身边。
这是一个坦诚相待的姿态。
男人垂下眼帘,眼中无限柔情。
过去男人常常出差,将鹿丘白一个人留在家里,回来后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歉疚,但绝不后悔。
如果还有下一次,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而眼下,男人的歉疚甚至只持续了片刻,昙花一现。
和往常一样,他的歉疚,并不在于欺骗了人类,而在于欺骗了鹿丘白。
“我曾经设想的最完美的情况,是能够一直瞒着你,直到大洪水降临的那一天。”男人拧了拧眉心,“可惜这个世界上总有多嘴、多事的人,就像过去的我一样。”
“你应该听说过,我曾经是属于研究院,后来被吊销执业资格,直到十数年后,才重新回到研究院。”
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医疗事故。
但就鹿丘白对男人的了解,如此严谨到几近苛刻的一个人,很难犯下严重到足以被开除的医疗事故。
鹿丘白曾经问过,但男人只是一笑置之。
而现在,他终于开始诉说过去。
“我接手了一个晚期的病人。他家里很穷,有一个残疾的孩子,和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他没有钱看病,恰好我的研究需要试体,他就加入了我的团队。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出几亿也进不来么?他本来是没有资格的,我看他可怜,才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痊愈了。离别的那一天,他对我千恩万谢,恨不得将我视作神明来尊敬,可是就在不久之后,他出面举报我滥用药物,言词激烈地诅咒我,恨不得让我立刻去死。”
“猜猜为什么?”
男人忽然抛来话题,鹿丘白一愣,试探着道:“因为……他复发了?”
回答他的是男人漫不经心的笑,这笑声中最深重的竟然是讥讽。
“因为他需要钱。而作伪证举报我,他可以获得一大笔钱。”
鹿丘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这并不足以让我对人类恨之入骨,一个人的伪证,也不足以证明我的罪。但人类是不懂得满足的。你对他有一分好,他就会要求十分,而倘若你没有给予他十分,他就会恨你入骨。”
“而在利益面前,没有人会坚持自我。”
“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我早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被我治愈的病人,前一天还在称赞我为神明再世,后一天,就歇斯底里地指控我是庸医。”
“我的孩子,既然你没有失忆,就应该还记得,那一天,他们是怎样歇斯底里地质问着你。”
男人边说着,便向鹿丘白靠近过来。
他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暴怒】亚瑟忽然向前一跃,翅膀像一只黑色的茧,将小七包裹起来。
小七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双方当即缠斗起来。
男人得以继续向鹿丘白靠近。
随着男人蛊惑般的话语,鹿丘白眼前浮现出被人们群起而攻的画面,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他的脸上似乎还在火辣辣地疼痛。
是啊,没有人感激他。
他们只会因为他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而恨他。
“你为他们付出了多少,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能否从你身上索取到更多,我的孩子,你会理解我的。”男人双手压住鹿丘白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要带着他没入某一种深渊,“人类无药可救。只有你我能够建立起一个全新的天国,在那里,不会有灾厄,不会有痛苦……”
“来吧,我的孩子,和我同行。”
鹿丘白眼中的光芒闪烁着泯灭。
他愣愣地伸出手,向着男人探去。
男人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来,看着自己的孩子,充满敬仰地将他视若父神。
这是他的能力,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在用人类做实验之前,男人的第一个实验体,就是他自己。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神,被信仰、信任的神。
然而下一秒,鹿丘白眼中的恍惚彻底消散!
紧接着,他一拳挥出,正中男人面门!
第175章 哈米吉多顿
男人的反应已经很快,但也没有预料到一向乖顺的青年会突然发难,还是慢了一步,被一拳正中唇角。
指尖撞过唇下,当即擦破了皮,血流不止。
男人抬手抹了一把下唇,满手鲜艳血迹,衬得他愈发神色阴暗。
这种感觉就像一向温顺的羊羔暴起伤人,用自己新生的羊角顶撞家族的头羊。
虽不致命,却已威胁尽显。
男人不禁开始思考,他究竟养了一个怎样的孩子,竟然将锋利的刀尖对准自己的父亲。
或许是他太仁慈了,应该让他的孩子长长教训。
男人指挥着亚瑟:“动手。”
话音刚落,本以为小七要和亚瑟死斗到底,眼前的青年却瞬间转身,拔腿狂奔!
男人一愣,只这片刻,鹿丘白早就窜出很远。
他根本没打算和亚瑟动手,深知小七根本不是亚瑟的对手,他唯一的目的,只有尽快逃出这间办公室!
触手紧紧卷着青年的腰,大章鱼就像一个真正的软体动物,在地面飞速地移动,它的触手不断变长或是缩小,避开身后来自亚瑟的攻击。
一路冲到电梯前,通往地面唯一的通路已经坠毁,鹿丘白低头看了一眼电梯井,当机立断:“跳!”
他敢命令小七就敢跳,小七卷住他,猛地纵身一跃!
失重感陡然袭来,大章鱼将青年压在胸口,触手像一张网,在即将落地前紧贴电梯井,生生扼制了下落的势头。
紧接着,它将青年放下,用力往出口一推!
审判的镰刀迅速斩下,蓝色的血喷溅在脸颊,鹿丘白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地面上已经铺满了数根断肢。
但很快,极强的自愈能力开始发挥作用,小七的触腕迅速从断口开始再生,新生的触手同样灵活,飞快离开了电梯井。
它用眼神询问鹿丘白接下来的目的地,鹿丘白已经有了决定:“生命之树!”
在短暂的逃亡中,鹿丘白想了许多。
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果男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毁灭人类,那么他费尽心思培育的生命之树,究竟有什么作用?
这棵树吞噬了这么多污染,相比之下,即使是恐怖到毁天灭地的【恶魔】,体内的污染,也比不上生命之树的十分之一。
生命之树……
如果,将生命之树也视作污染体的话……
那将是哈米吉多顿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梦魇。
鹿丘白指挥着小章鱼向着生命之树所在的位置冲去,身后,“砰!”的一声巨响,便是什么重物骤然落地,将地面都震得抖了抖。
借着转过拐角时的余光,一团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漆黑出现在电梯井内,就像一团黑色的无机物,影子却是镰刀与恶魔的形状。
——亚瑟。
每个【恶魔】也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暴怒】和小七不同,无法利用灵活的身躯减轻坠落的冲力,因此它直接将自己作为肉垫,带着男人跳了下来。
此时此刻,男人正从亚瑟摔成烂泥的躯体里站起,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受伤,目光冰冷地望向转角处消失的背影。
“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他对着亚瑟说道,“你可比它成熟多了,却还是让它在你眼前跑掉了。亚瑟,我对你很失望。”
本不该有任何情绪的【恶魔】,在听到他的话后,烂泥般的身躯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堆叠成黑皮男人的模样。
亚瑟的眼中闪烁着类人的情绪,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可惜男人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冰冷地发号施令。
“追上去。”
说罢,他就快步向着青年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亚瑟的喉结抽动着,终于艰难地拼凑出支离破碎的词句:“对……不……起。”
……
通往生命之树的路上,充斥着横冲直撞的污染体。
它们彻底失去了理智,见到人就肆无忌惮地厮杀。
一路上,鹿丘白看到无数尸体,死相凄惨,都是研究院的同僚。
他每一次想要停下脚步,又每一次强迫着自己继续前行。
他已经救不了他们了。
而如果不能阻止男人,整个哈米吉多顿都会灭亡!
终于,生命之树所在的实验室就在前方。
鹿丘白扫描虹膜,还没等实验室的门开启,就有一把漆黑的镰刀从墙面中猛然扎出,正冲鹿丘白面门而来!
噗呲一声。
冰冷的血液溅在鹿丘白脸上,蓝色的液体流入眼中,刺激得眼眶生疼。
镰刀没能砍中鹿丘白,就被小七用触手阻拦。
而代价是,它又断了一根触手。
这一次,触手没能立即再生,似乎有什么阻碍了它的恢复,大章鱼脸上露出隐忍之色,猛地一拳打弯了铁门。
只这片刻,墙面上冒出的已不只是镰刀,亚瑟的脸宛如积年累月无法清除的水渍,一点点变得清晰可见。
下一秒,亚瑟猛地睁开眼睛!他的鼻梁从平面变作立体,尔后是整张脸——他正在逐渐从墙上剥离!
那双黑豹般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就好像鹿丘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发誓要将鹿丘白置于死地!
眼看着亚瑟的头颅就要钻出墙面,鹿丘白拽着小七,跌跌撞撞冲进实验室。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实验室的警戒模式,这是为了防止有人破坏生命之树特意设定的模式,开启后门口会立刻接通哪怕是污染体也无法承受的高压电流。
原本是为了阻拦外来的不轨之徒,却没想到最终用在了内斗上。
也是笑话。
鹿丘白唇角勾起一抹讽刺而无力的笑,扭头看向小七问道:“你怎么样?”
大章鱼说不出话,举起自己断裂的触手,眉头一皱一憋,新的血肉撕开伤口,重新组成一根触腕。
它因自己屡次被亚瑟伤到而面带愁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白白获得这么多力量,却也只能勉强带着青年逃命。
鹿丘白却不这么想,他认真地抚摸大章鱼新生的触手:“你真的很棒。小七,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触手激烈地扭动着,鹿丘白的话让它心潮澎湃。
鹿丘白看得出来,眼前的章鱼污染体会对他言听计从。
这只大章鱼和他培育过的所有污染体都不一样,诚然,鹿丘白天生吸引污染体,但那些污染体,在他还小时,将他视作幼崽般呵护,等他长大后,就把他当作主人来服从。
它们虽然听话,情绪却很单一,换句话说,它们是不折不扣的污染体,没有一点点人的影子。
可小七不一样。
如果说一开始鹿丘白捡到它时,它还是个只凭本能行动的普通污染体,那么此时此刻,能够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小七,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鹿丘白觉得自己肯定忽略了什么。
但他隐约能够觉察到,它变得越来越像人类,是因为他。
正因如此,他有些舍不得让小七陪着他送死。
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大章鱼先一步不容置喙地搂住了他的腰。
“别丢掉我。”它的声音低哑,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破碎得不像人言,“别……丢掉……我……小鹿。”
鹿丘白的眼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光。
他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撼。
从来没有污染体,能够开口说话。
哪怕是【暴怒】亚瑟,也止步于外形类人,而无法做到真正开口说话。
只有小七。
哪怕只是支离破碎的音节,鹿丘白也能听懂它的话语,看懂它的神情。
它不想离开自己。
鹿丘白捧着它的脸,掰向自己,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与它贴在一起。
那冰冷的、非人的温度,却清晰地像能听到生命的脉搏。
“我们走。我们一起走。”
他牵起小七,一人一污染体向着生命之树跑去。
鹿丘白同样将门锁住,哪怕这样只能抵挡男人片刻,也比坐以待毙好。
和室外的混乱不同,生命之树的温室内,还像是理想乡一般美满。
温暖、平和、明亮,树木自由生长,在生命之树的庇护下,就连一棵杂草也生机勃勃,就好像真正的天国。
鹿丘白缓慢地垂眼,这才是他的理想,他想铸造的、他本以为他们正在铸造的,就是这样的天国。
可事实却是屋外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真是可笑啊。
鹿丘白望着眼前的生命之树,不过几天而已,它又长得更高更壮,就像一棵参天巨树,伸长的枝条,都可以垂荡下来,轻轻抚摸鹿丘白的脸。
“我们曾经的设想,是让树生长得足以撑起整个哈米吉多顿,这样一来,就能阻挡从天而降的大洪水,哪怕会淹没些城市,但只要在生命之树的庇护下,就会平安无事。”
“……我大概看不到那一天了。”
从天而降的不是洪水,而是污染。
这些污染,会将人异变成怪物,人类将会绝迹,唯有被选中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
资格。
多么傲慢的两个字。
生命之树,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鹿丘白想,他大概知道答案了。
从生命之树会回应、欢迎和向他撒娇,就能够看出,这是一棵具有自我意识的树。
——一棵凝聚着世界上所有污染,能够毁灭一切,也足以拯救一切的树。
罪恶之树,拯救之树。
它会听从男人的命令,是因为男人始终在喂养它,那么如果他也做同样的事,生命之树,是否会愿意听他的祈祷?
鹿丘白已经尝试过了。
生命之树喜欢他的血。
如果能够赶在污染泛滥之前,先一步灌溉生命之树……
那么,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鹿丘白回过头,隔着温室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实验室的墙正在变形熔化。
一大团漆黑的印记将墙壁扭曲,显出亚瑟庞大的身躯。
他们就要破门而入。
到那时,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鹿丘白闭了闭眼:“……父亲,我们必须赎罪。”
他不再犹豫,抽出手术刀,狠狠划破自己的手腕!
第176章 哈米吉多顿
血。
血流成河。
鹿丘白的血管本就脆弱,手术刀又切得极深,几乎把手筋都切断,露出森然白骨。
他没有对自己留手,就好像这一刀下去,就能够为男人的罪恶忏悔。
鲜血泼入土地,像地母慷慨的恩赐,被生命之树转眼间吸收。
只是片刻,生命之树就变得更加茂盛。
由污染孕育的孩子,拥有反哺污染的能力。
但很快,生命之树就不满足于只是接受鹿丘白的投喂,主动伸长枝桠,树藤缠住鹿丘白的手腕,又以尖锐的新生嫩芽扎入他的皮肤,像一根根输液管,吸取着他的血液。
鹿丘白发出一声闷哼,他察觉到光是手腕的血液似乎都不够——这棵树太饥饿了,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吞噬着他的血液。
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另一只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喊:
“鹿丘白!!”
堪称有史以来最大的情绪波动,通过话音传递过来。
鹿丘白似乎听到了男人的颤抖,但他只是更加坚定地用手术刀在自己身上划开更多口子。
如瀑的鲜血被生命之树托举,又好像赤红的织线,细密地织就枝繁叶茂。
“不能……让父亲进来……小七,拜托你了。”
因为失血,鹿丘白的声音已经有些中气不足,但它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个音节,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它毫不犹豫地扭头冲向了亚瑟。
鹿丘白的手臂抖得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按住手臂。
生命之树的长势,比他想得要缓慢,似乎是长到一定高度后就会陷入瓶颈,树木不再挺拔,而转为横向生长。
“该死。”鹿丘白骂了一声,这意味着他还要泼下更多的血,需要更多的时间。
可小七……
它阻拦不了亚瑟多久。
一面,是不惜舍弃生命也要保护鹿丘白的大章鱼,一面,是早已成熟的【恶魔】——亚瑟同样不惜舍弃生命。
这注定是一场死斗,光是它们的量级,就足以毁灭哈米吉多顿。
而鹿丘白最担忧的,其实还是自己的父亲,这个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研究员。
他想要做到的事,从没有失败过。
如果让他进入温室,他会有比自己更快速、更直接的手段,让生命之树听从于他。
如果有谁……能够帮他把男人拦住……只要一会会就好……
——鹿丘白忽然听到了悲鸣,紧接着,是庞然巨物倒地的声音。
他猛地心头一颤,回过头去——
一只巨大的白鼠,咬住了亚瑟的恶魔羽翼,将羽翼狠狠从他背上撕了下来!
不是小七出事,鹿丘白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尔后,他的眼睛在失血的疼痛中有了光亮。
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博士】、【美杜莎】,和……
黎漾!
三人分工明确,【博士】控制着小白鼠加入战斗,堪比一层楼那么高的小白鼠拥有与亚瑟势均力敌的攻击力,却又在亚瑟想要反击时分解成三只小鼠,灵活地躲避着。
趁此机会,【美杜莎】和黎漾快步向着鹿丘白靠近。
在看清鹿丘白的惨状后,他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你!”黎漾气急,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又软下语气,“你在干什么?”
鹿丘白勉强替他们打开温室,黎漾和【美杜莎】一左一右将鹿丘白架起,鹿丘白却摇了摇头,手掌用力压迫着手臂,挤压出更多血来。
“你到底……”
黎漾眼睁睁看着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你的血量本身有限,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鹿丘白,住手!”
本以为这至少会让青年有所忌惮,却没想到,鹿丘白的肩膀颤动着,唇角扯出一个虚弱却疯狂的微笑。
“是啊,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他的声音病态到黎漾也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父亲给我换了血,我现在体内的污染比之前要浓郁得多,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黎总?这代表,生命之树会听我的……我们可以阻止这场悲剧……”
黎漾原本阻拦他的手缓缓松开。
【美杜莎】眯起眼:“【牧羊人】?”
黎漾叹了口气:“……听他的。反正他也不会听我们的。”
没错,他是领教过的,鹿丘白这个人,就是这样。
当时在幸福家园小区,他就已经不惜以命换命,后来的竹溪镇、精神卫生中心……
他总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
哪怕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只以为自己真的属于哈米吉多顿,他也愿意,为了素未谋面的人,献出生命。
【美杜莎】也跟着撤开了手,她像一条正在思考的蛇,打量着黎漾的神色,从中看出了什么,拖长音调:“哦……”
另一边。
和亚瑟的缠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博士】的能力足以操控小白鼠匹敌S级污染体,但这里是哈米吉多顿,一个S级污染磁场,而污染磁场的主人,赫然就是——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在被【美杜莎】唤醒后,【博士】再见到男人,第一眼,险些将他认为是中年的鹿丘白。
他们真的很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圆润无害,却如宽广的海,沉稳平静。
那种无害并不是无知,而是看清一切后的广博。
但最不相似的地方,也是那双眼睛。
鹿丘白的眼睛是温柔的,就好像触摸到一池春水,那温暖浸润指尖,润泽万物。
而男人的眼睛,没有温度。
他像一个智者,早已凌驾在万物之上,冰冷与无情成为他悲悯的底色,比起拯救人类的神子,他更像是创造人类的古神,如果人类无法成为他想要的样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摧毁。
而现在,他正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博士】。
身为S级收容者,【博士】从未感受到如此恐怖的压力。
就是这么一个晃神,亚瑟陡然暴起,一拳将一只小白鼠砸向地面,小白鼠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一拳捣成了肉泥。
【博士】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捂着唇瓣,惊疑不定地看向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呈现颓势的亚瑟,会在刹那间暴起。
在列车上,他就和恶魔化的亚瑟交过手,但那时他有戚言州这个和亚瑟不相上下的S级污染体,而现在……
【博士】看了一眼那只断了触手的大章鱼。
它和【博士】认识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但战斗技巧,完全不如戚言州本鱼。
于是【博士】做出了判断,眼前这位,还是一只年轻的章鱼。
或许就和鹿丘白一样,它也被哈米吉多顿重置了记忆。
哈米吉多顿……
一场荒诞之梦。
但其中,同样有迹可循。
鹿丘白,戚言州。
只有他们两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
即便直接将现实世界告知,他们也毫无反应,只一门心思地完全接受哈米吉多顿的设定。
黎漾曾经与他说过这种可能,哈米吉多顿是真是发生过的过去,但【博士】对此持怀疑态度。
可现在,【博士】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可能性太过离奇,就好像有朝一日坠入奇梦,却被告知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而如果这个假设成立——
【博士】看向温室内,正在用血灌溉生命之树的青年。
他究竟是入梦人,还是梦中人?
他没有时间深入思考,三只小白鼠少了一只,本该平衡的局势被瞬间打破,只是眨眼之间,第二只小白鼠也被碾碎。
【博士】呕出淋漓的血,踉跄着以后背贴紧墙面,却还是难以阻挡滑落的势头,一点点跌坐在地。
“妈的……”他痛苦地咒骂着,“不会真要死在这了吧?”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亚瑟将大章鱼狠狠甩出实验室,实验室的门轰然合上,男人迈步向着温室走去。
这份压迫,在温室内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
鹿丘白的手臂里已经扎满了生命之树的枝条,眼看着亚瑟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他不再犹豫:“……拦住他!”
这话当然不是对黎漾或是【美杜莎】说,而是对着眼前的生命之树。
有多少把握,鹿丘白自己也说不准。
但他的半边身子已经快要感知不到温度,意味着生命之树至少吞噬了他一半的血液,远远超过了男人饲育的浓度。
如果这还不听他的话……
那他也没办法了。
好在,生命之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它的枝条徘徊了一阵,似乎认出了闯入温室的男人是谁,但犹豫片刻,它还是选择了鹿丘白——
茂盛的枝条用力抽向亚瑟!生命之树的攻击力并不强悍,但胜在枝条够多,且整座温室都是生命之树的地盘,在生命之树发起攻击的同时,温室内的草木也苏醒过来,加入战斗。
亚瑟的腿被藤蔓缠住,更多的枝条开始攻击他的翅膀,一时间他的行动真的被迫缓慢下来,不得不与植物纠缠起来。
撕毁又再生,植物就是这样,生生不息。
而鹿丘白趁此机会,一刀狠狠捅向自己腿部的大动脉。
鲜红的、从未如此鲜红的血喷涌出来,鹿丘白的身子陡然一软,整个人侧倒在地。
血就像打开的水龙头,浇灌着生命之树。
“小鹿——!!”
男人见此情状,不再待在亚瑟的保护之下,那些植物不敢攻击他,男人便向鹿丘白跑来。
近了。
越来越近。
近到鹿丘白都能他的脸上浮现出足以被视作心急如焚的神情。
男人跑到了鹿丘白身前,双手向着青年血流不止的腿根捂去。
双手止不了动脉血,男人很清楚这一点,试图将鹿丘白抱起:“不要再任性了。现在不要反抗,我带你去输血,之后你可能会很难受,但你会活下来的,做错事要接受惩罚,明白吗?”
鹿丘白如他所言没有反抗。
他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只能尽可能平静地与男人对视。
“父亲,”鹿丘白问,“你很紧张吗?”
男人脱下白大褂,扎在鹿丘白的伤口处止血,闻言难得没有反驳:“……”
鹿丘白眼底划过落寞的笑:“您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您创造出的完美实验体?”
男人的动作猛地一僵,鹿丘白的话就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的话音就此消弭,不留一丝尾音。
一条金色的蛇,从鹿丘白怀中钻出,看着男人嘶嘶吐信。
石塑的灰白从男人的双腿开始向上蔓延,几乎只是眨眼之间,就将他石化成了一具雕塑。
最后一刻,男人的眼角,似乎浮现出一抹湿润。
鹿丘白用尽全力,将湿润从男人眼角抹去。
“对不起了,父亲。”
他在男人石化的面前、在距离他的手和眼只有毫厘的位置,用刀尖捅入自己的脖颈。
他是在监视和控制下出生的怪物,他的出生并未有人祝福,却践踏着无辜者的鲜血,一路长到现在。
他是男人报复人类的工具,是谎言的果实,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他太弱小了。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有力的反抗。
第177章 哈米吉多顿
研究院外,阴云密布。
天空从凌晨开始乌云密布,到如今,没人知道现在该是日出还是仍在黑夜。
乌云就像裹尸布,黑沉沉地压下来,压在人的肩上,压弯人的脊梁。
人们围聚在研究院外,这个过去代表着哈米吉多顿希望的高塔,如今成了末日将至前的最后一艘诺亚方舟。
他们呼喊、推搡、哭求,像朝拜的信徒,渴望能够看到研究院的门打开。
可研究院内漆黑一片,好像乌云就是从这里生长,一路向上填满天幕。
“联系不上。”人群里,莫容桃担忧地看向哥哥,“不止鹿医生,黎总也联系不上。”
莫容柳闭了闭眼,他的能力只能画出脚下这一块土地,想要延伸进研究院时,却像被一堵无形的墙拦住,再难探查半分。
“现在只能相信他们了。”说话的是【超分析】,“我的能力能够分析现实存在的一切信息,但这个污染磁场在我的能力之外。换句话说,这里已经超出了现实的范畴。”
莫容桃不解:“什么意思?这里是梦境吗?”
【超分析】叹了口气:“不,我想,这里大概是过去——既定的过去,单凭人力,无法更改。”
“那我们现在在这里有什么用?我们……”
啪嗒,啪嗒。
雨滴坠落的声音打断了莫容桃的质问。
像一滴眼泪,从高空落下。
第二滴、第三滴……
神明也在为人类落泪。
——下雨了。
倾盆大雨浇在地上,升腾起浓黑的烟雾,人们起初以为那是雨,但很快,当雨滴落在皮肤上,剧烈的灼烧感就此袭来,皮肤刹那间熔化,在破烂的创口处,钻出来自地狱的种子。
人体开始畸变,发出凄厉的惨叫。
无知的人们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异,转瞬就变成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样,而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唯独收容者们目露惊惧:“是污染!天上下的不是雨,是污染!!”
刹那间,哈米吉多顿就成为人间炼狱。
“快跑!”莫容柳一把抓住弟弟,像提溜一只小鸡仔,“先找地方躲雨!”
【分析师】在人群中穿梭,跑到他们身边:“你们看这雨势,是不是像天漏了,决堤了?我可以100%肯定地说,这就是大洪水!神经病吧!管这玩意叫大洪水!”
——大洪水从天而降。
众人抬头望去,雨势愈发凶急,豆大的雨珠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高悬于空,然后砸下。
“我有一个不好的猜测。你们想不想听?”【超分析】边跑边幽幽道。
【分析师】没好气地吼,在屋檐下四处穿梭:“快点说!”
【超分析】停下脚步,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死亡的咏叹调。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叫大洪水,而不是叫大暴雨?”
现在看来,这明明是一场大暴雨。
莫家兄弟目露困惑,【分析师】却已经跟上了他的思维。
为什么要叫大洪水?
大洪水。
洪水,有什么特征?
【分析师】陡然低下头,雨势太猛,地面已经开始积水,眼下,漆黑的雨水,刚好漫过脚背。
“淹……”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淹没。”
大雨倾盆,将会淹没哈米吉多顿。
这就是大洪水的真正含义。
……
与此同时,哈米吉多顿。
“鹿丘白!!”
就连守在一旁的黎漾也没想到鹿丘白会这样决绝。
他什么也没能阻止,哪怕在鹿丘白动手的刹那就扑向对方,但下一秒,就有树枝缠住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直接倒吊起来。
紧接着,生命之树像一个张开怀抱的人,藤蔓就是它的手臂,自后张开,迫不及待将鹿丘白紧紧搂进怀中。
新生的枝桠穿入青年的脖颈,大口地吮吸着充满生机的血,将青年的生机转变为自己的生机。
生命之树大片大片地生长,很快就擎天似的遮住了天空,密密麻麻的枝叶长在青年的身体上,很快,就无法分清哪一处是人,哪一处是树。
黎漾倒吊在树上,满脸充血,头晕目眩,声嘶力竭:“鹿丘白、鹿丘白!!”
难道他们要在这里失去鹿丘白么?
在【怠惰】、在列车,那么多危险的污染磁场,他都能够化险为夷,怎么偏偏是在这里,在伯特利,在距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他不允许,他不同意!
“鹿丘白!!!”
他的咆哮被雷声吞没在云海中。
天就像在这一刻彻底撕裂,雨水汇聚成洪水,喷涌而下,如同天上喷泉跌落于地。
天地连成一片,天、地、水都是黑色,在漫天的漆黑之中,一条猩红的触手,突破黑暗的囚笼,拼尽全力向着生命之树伸来。
它太渺小了。
哪怕已经胜过多数S级污染体,它依旧太渺小了。
它的触手都断得只剩一根,哪怕如此,它依旧双臂支撑着身体,拼命向着一片废墟的温室爬去。
蓝色的血拖拽出长长的痕迹,它的喉间发出痛苦的哀嚎:“……小……鹿……小鹿……”
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黑暗持续了很久,它的双手已然磨破,终于爬到了生命之树下。
青年的身体已经看不到了,却好像处处都能找到青年的痕迹。
这每一支树枝里,都有青年的气息,淡淡的、却无处不在。
它的手掌死死扣进泥土里,这因青年而生的人类指甲根根崩断,血液四溅。
“还给我……还给我……还……”
“我的……还给……我……”
非人扭曲的污染体,第一次向神祈祷,它祈祷神能够回应它的乞求,能够让它再见一见它的爱人。
哪怕是要它的命,用它的命去换……
也许是神真的听到了它的祈求。
天边,突然出现一块亮色。
金色的,如同日出,钻出黑暗的乌云。
那一点点日光,滑落在它的手臂上,像青年温柔的抚摸。
它猛地一颤,抬起头,唇瓣嗫嚅着:“小鹿……小鹿……?”
刹那间,天光大亮。
生命之树的枝桠,刹那间伸出温室、实验室、研究院,它的树干超过高塔,立在高塔之巅。
所有的雨淋在树枝,就像一根根绸带,拼合起天空的碎片,又垂荡下来,落在地上。
生命之树的树根托起坍塌的城邦,枝叶将人群遮挡,阳光坠落,孤岛茕立。
它望着这日出,恍惚中意识到,太阳并非为自己升起。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它的瞳孔瞬间缩成恐怖的尖锐竖线,张开布满尖牙的口腔,朝着来人嘶吼。
男人冰冷地低头,看向地上爬行的污染体。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他的神色冰冷到无情,但眼底却蕴藏着极度的疯狂。
男人一脚踩在它的手上,一脚就把它的五指都踩得粉碎。
它拼命地挣扎着,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又像是悲鸣:“呜!……呜!”
“还给你?”男人冷笑,“还给你?他是我的儿子!谁又把他还给我?是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
“……唉。是我低估了他。”男人越过地上的污染体,手掌贴上生命之树粗壮的枝干,短短片刻,他就像老了十岁,“我的孩子……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用自己的生命,换其他人得以活着?
怎么会如此愚蠢!
男人想起,很多年以前,鹿丘白还是个小少年,他在自己怀里,天真无邪地问:“父亲,要是以后我和您的想法有了分歧,您会不会怪我?”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啊……想起来了,他抚摸着鹿丘白的脑袋,温柔地说:“父亲会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怎么可能。
他真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让他的儿子误以为能够自说自话地作出决定!
他竟然忤逆他,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和他叫板。
男人仰起头,看向遮盖天幕的生命之树,就好像看到鹿丘白决然离开的背影。
……我的孩子。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男人轻轻抚摸着树干,一寸一寸,用指腹感受着树皮的皴皱。
他的孩子就在里面,这每一寸树皮、每一片树叶,都是他的孩子用血肉组成的。
男人再次看向地上的污染体,它被亚瑟压在地面,浑身都被切成碎块。
如果鹿丘白在这里,就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小章鱼,也是这样支离破碎。
就好像回到了最初。
男人脚尖踢开一块碎肉,皮鞋踩在它面前。
“你想要他回来,对么?”
它咧开嘴,尖锐的牙拼命想要咬住男人,被男人一脚踢断了牙根。
饶是如此,它依旧凶狠地瞪着男人,大有一副甘愿和鹿丘白同死,也不要向男人低头的气势。
可惜再凶恶的表现,在男人看来也不足为惧,他只是说着自己的计划。
“我可以让他回来。”
它猛地瞪大眼睛,嘴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最后一根触手,竟然将亚瑟从身上掀翻,直接缠住了男人的脚踝。
“小……鹿……”
“没错,小鹿,我留存了一份他的基因编码,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万一事态不受控制,还有挽回的余地。”男人神色不变,用手势阻拦了亚瑟攻击的意图,“听着,我需要你保护他,让他活着回到我的身边,亲眼见证他的决定有多么错误。”
大洪水还会降临,不是此时,便是彼时。
而那时,将会是一场彻底的清洗。
“我把他放在温室里太久了,久到他甚至无法理解人类的恶意……还想要不自量力地保护人类。是我的错。这一次,我要他亲自接触人类的恶。”男人喃喃自语着,蹲下来,用手托起它的触手,“很抱歉,我必须清除你的记忆,但看在你愿意为了我的孩子放弃生命的份上,你可以留下一份记忆。选吧,八条触手,你选哪一条?”
它愣愣地思考着。
章鱼的每一条触手,都封存着一份不同的记忆。
从它在深海里诞生,到挣扎求生,却被研究员捕获送往研究院。
它在无光的海里等了很久很久,终于遇见了它的光。
哪怕忘记一切,它也不愿意忘记他。
它没有犹豫,将与鹿丘白相遇的记忆,藏在了触手里。
男人目光微动:“你果然很特别……本应该成为他最优秀的作品。好吧,我可以留下这些记忆,但不是全部。你仍会爱他,但你会忘记哈米吉多顿。”
它眨了眨眼,认同了男人的决定。
只要能够再见到鹿丘白,它做什么都愿意。
男人闭上眼睛:“……爱是恒久忍耐。”
“神对那先知说到,时候到了,叫他的信徒到东方,寻海的尽头去,聆听神的福音。”
第178章 哈米吉多顿
喉管被切开后,空灵的气流灌入肺腑,眼前旋即一片白,恍惚中只能感到树枝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但更多的,鹿丘白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下一个瞬间,他睁开了眼睛。
呼吸急促,眼前模糊,像刚出生的婴儿,但很快,他就看到,视野里就出现了两盏红灯。
戚言州的眸子写满了担忧。
这个瞬间,所有记忆都被唤醒,鹿丘白用力伸出手臂,搂住戚言州的脖颈,将自己的脸贴近祂饱满的胸肌。
“原来我这么早就认识你了……小七。”
戚言州喉结微动,试探着用鼻尖取代胸肌,就像一头失去了主人的野兽,先是确认着主人的气息,再欣喜若狂地扑到主人身边。
一确认鹿丘白的心跳有力规律,祂就立刻吻住青年的唇瓣,用力地啃咬起来。
鹿丘白被啃得只能发出些低喘,祂的小章鱼还是这么冰冷,无论是在哈米吉多顿,还是现在。
但,又冷,又烫得吓人。
“等了我很久……是不是?”鹿丘白轻轻勾勒着祂的眉眼,“抱歉,我吓到你了。”
哈米吉多顿——这个特殊的污染磁场,必须由他来终结。
这是一场过去的幻梦,入梦之人除了他都是访客,唯独他是梦的主人。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被唤醒,除非他再一次走向自己的结局。
死亡,然后醒来。
鹿丘白清楚地知道,哈米吉多顿是真实存在的过去,这也就意味着,他和戚言州比他以为的要更早认识,他的小章鱼早就已经属于他。
不,他们早就属于彼此。
所以戚言州才会说,祂一直在等他。
所以在索尔号沉默的那天,祂才会及时出现在他身边,保护他、守护他。
可是他却忘记了。
鹿丘白忍不住想,小七啊,发现我不记得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对不起,我……”
戚言州吻住了他的唇瓣,啄吻又吮吸:“没有很久。没有很久。……你想起来了,我好高兴。”
鹿丘白还想多和他亲一亲,可耳畔落入一声低咳,打断了他们。
鹿丘白臊得脸都红了,推开大章鱼往旁侧一看,第一眼就和【博士】对上了视线。
【博士】的情况实在说不上好,不如说糟糕透顶,他浑身上下都是血,一条手臂已经断了,只剩皮肉黏连着,像一根断裂的树枝。
鹿丘白想起来了,在哈米吉多顿,他的小白鼠牺牲了两只,全部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
【博士】咳着:“咳、咳,终于看见我了?”
“……”鹿丘白担忧地靠近过去,“你还好吗?”
【博士】用仅剩的手抹去唇角血迹:“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我。我还好,你不如担心担心——那一位。”
鹿丘白转眸看去,在破败的哈米吉多顿废墟中,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树藤。
无数的树藤。
树藤织成一张网,将男人捆绑起来,他的四肢都被束缚在树间,成为了树的一部分。
“黎……黎总……?”
黎漾没有回应。
他只是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反倒让鹿丘白更加崩溃。
他瞬间就站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双手抓住树藤,不管不顾就要往外拔断。
“黎总,求你了,黎总,醒一醒……黎漾……!!”
戚言州从后抱住了他。
“他……”
祂的触手探向黎漾,贴在他胸口等待片刻,道,“还有呼吸。”
鹿丘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我们……”
戚言州轻轻摇了摇头。
树林里有声音响起。
鹿丘白警惕地看过去,先是看到一条金色的蛇,紧接着,是一张艳丽的美人面——
【美杜莎】,半人半蛇的女神,出现在鹿丘白面前。
“嘘。”她眨了眨眼,“他睡着了。”
“什么意思?”鹿丘白心中警铃大作。
“哈米吉多顿是一场美梦吗?”【美杜莎】望向天空,那里还有细密的树枝,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墙,“还是一场噩梦呢?”
“【疗愈师】……不,【弥赛亚】,你有没有想过,你醒来后,谁来守住梦的入口,让哈米吉多顿不至于立即坍塌?”
她意有所指地指向身后——那本该是研究污染体的地方,此刻漆黑一片,断裂的电线裸露在外,污染体在玻璃房内沉睡。
哈米吉多顿的梦,将污染体也困在梦中。
而如果梦境坍塌,那么这些污染体,就会倾泻而出。
鹿丘白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说,黎总守住了入口,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牧羊人】,能力,摇铃,或者说……绝对清醒。”【美杜莎】绕着黎漾的身体走了一圈,“我们都从梦中醒来,而他从没陷入沉睡。”
……
这场梦里,最先醒来的是黎漾。
说醒来并不准确,黎漾的能力让他永远清醒,所以他早就意识到了这只是一场梦。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鹿丘白。
可黎漾没有想到,鹿丘白根本不是入梦人。
他是梦中人。
是这场梦的核心。
被生命之树倒吊起来后,尊贵的西尼姆收容所所长目睹了一切。
他看到男人是怎么毁去戚言州的记忆,又是怎么从生命之树中提取了鹿丘白的基因,宛若珍宝般带在身边。
他要重塑鹿丘白的肉身,让鹿丘白得以重生。
也是这时,梦境开始坍塌。
梦的核心以死从梦中脱离,哈米吉多顿——这本就只存在于梦中的乌托邦,终于走向毁灭。
可哈米吉多顿不能现在坍塌。
否则这些污染,就会立刻从梦的入口倒灌入现实!
黎漾尝试着动了动,男人离开后,生命之树也陷入沉寂,即将崩塌的梦境已经无法对S级收容者产生多少掣肘,黎漾轻易地就挣脱了束缚,落在地上。
和他一同挣脱的还有【美杜莎】,她的蛇瞳望向温室外,确认了【博士】的死活:“还活着,暂时不用管了。”
二人绕着生命之树细细查看。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梅塔特隆所谓的【生命之树】会是这样一个东西。”【美杜莎】的高跟鞋踩着树皮,“比起树,它更像一个庞大的污染体……不,污染源。”
黎漾离树稍远些,他现在看到这棵茂盛的树,就会想到鹿丘白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
“我同意你的观点,这棵树就是哈米吉多顿的污染源。而现在,它被祛除了。”
“有什么办法么?”【美杜莎】尝试着触碰树干,树皮就像代码,闪烁了一下,被触碰的地方出现了诡异的空缺。
而接下来,这样的空缺只会更多。
当梦境里的生命之树彻底枯萎,现实中的大洪水就会彻底落下。
见黎漾沉默不语,【美杜莎】“善意”地提醒道:“时间不多了哦,【牧羊人】,你应该快点做出决定了。”
黎漾当然知道决定指的是什么。
哈米吉多顿不是普通污染磁场,就像当时在【怠惰】的精神卫生中心——甚至比那时更糟。
哈米吉多顿比【怠惰】还要强大,现存的任何数据都无法比拟它的污染量级。
哪怕是S级收容者,在哈米吉多顿面前,也只能用“仅仅”来形容自己。
仅仅是S级收容者。
黎漾根本不可能用能力打开或闭合哈米吉多顿。
但却必须有人留下来,守住哈米吉多顿的大门。
天国的守门人。
除了他,没有人更合适。
“我的能力可以让我始终保持清醒,我会留在这里,守住哈米吉多顿的门。”
真的说出这句话时,黎漾是自己也惊讶的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就好像只是今天下班,明天还要上班那样平静。
“不后悔么?”【美杜莎】有些惊讶,又或许没有,她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眉眼却微微下压。
她为人类还能存续而欣喜,也为有人终将远行而悲伤。
黎漾摇了摇头:“不后悔。”
这是他的责任。
他是西尼姆的主理人,是十二灯塔之一,既然坐上这一高位,性命就不再列入考虑之内。
能够守住哈米吉多顿,是他身为西尼姆人的荣幸。
如果他们最终阻止了大洪水,那么黎漾相信,他等的人,一定会打开哈米吉多顿的门。
而如果没有……
如果他们失败了……
黎漾深情地看向生命之树,这棵树,与青年的生命相互融合,已经难以割舍,他守着这棵树,就像守着那个愿意为了人类而放弃生命的弥赛亚。
不也挺好么?
黎漾轻轻抚摸着树干,缓缓从怀着摸出一枚金色的铃铛。
铛!铛——铛!
圣铃摇动,带起金色的气浪,像一圈圈涟漪,涤荡在温室中。
金光并非漫无目的地流窜,而就像是牧羊人的铃铛,指引着羊群走向正确的方向。
便见那光涌向同一个方位,将原本空白一片的撕扯出一个金色的口,起初像是漏了的麻布袋,很开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广——
那是一扇门。
金色的门。
所有的污染都被屏退在门后,生命之树试探着伸出枝桠,那门却在它面前关上了。
生命之树不高兴地抖抖枝桠,瑟瑟树叶盖满树下的牧羊人。
黎漾席地坐下,身躯趋近透明,像一盏灯泡,有金色的光从中透出,刹那间照彻黑暗。
“走吧。”他冲【美杜莎】摆了摆手,“赶紧走。”
哪怕是S级收容者放弃生命的一击,也不过只能在哈米吉多顿撕开一个短暂而平庸的口子。
【美杜莎】遥遥与他相望。
没有人说话,这一眼对他们来说,很有可能就是诀别。
身为收容者,他们对自己终会面对的死亡心知肚明,并坦然地张开怀抱。
“【牧羊人】,再见。”
黎漾闭上眼睛。
“再见。”
……
现实世界,温室内。
在【美杜莎】的叙述结束后,空气陷入长久的死寂。
“这是他让我给你的。”【美杜莎】将一枚扳指放在鹿丘白掌心。
鹿丘白用力攥紧扳指,生命之树——这棵被罪孽和牺牲浇灌的树,正像一团乱码,人看着,只觉得眼前眩晕,忍不住反胃。
可树下,却埋葬着他的战友。
鹿丘白心知黎漾为了自己而牺牲,他是哈米吉多顿的症结,他庆幸自己最终醒来,却也忍不住为此痛苦。
梅塔特隆说,不要去哈米吉多顿。
“……哈。”鹿丘白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手掌狠狠抹去脸上的潮湿,“我们走。”
他向着戚言州走去,【博士】、【美杜莎】、莫容桃莫容柳……他们也与他同行。
鹿丘白轻轻牵住戚言州的手。
“我们一起,去结束这一切。”
第179章 终末之地
从电梯下到一楼,哈米吉多顿已经被收容者围得水泄不通。
见到几人出来,收容者们的反应却没有预想中的惊喜——他们明明解决了一个无法评级的恐怖污染磁场,本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收容者们反倒一个个面露难色。
鹿丘白顿感不对,但时间不等人,他斟酌片刻,还是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
堵住大门的收容者们不仅没有后退,反倒纹丝不动。
这架势,就好像要把他们堵在门口,不让出门。
“搞什么?”【博士】眉头紧锁,他的伤势在戚言州的“施舍”下得到了缓解,但到底还是重伤未愈,本来就浑身疼,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交骂起来,“疯了?敢拦我?”
人群中不乏拉冬收容者,他们相互看看,犹犹豫豫:“所长,请您和其他人稍等一会……”
“等?再等一会天都塌了!”【博士】气极反笑,“你就说是谁让你们堵在这的,让他滚过来见我!”
此言一出,拉冬收容者脸上神色更是精彩纷呈,半晌才有人讷讷回答:“是……是梅塔特隆大人。”
【博士】愣住了。
梅塔特隆,拥有凌驾于十二灯塔之上的权力。
是啊……除了梅塔特隆,还有谁能胆大包天地把他们拦在这里?
“梅塔特隆?这老东西……我是说,为什么?”
“梅塔特隆大人召开了灯塔会议……他说,哈米吉多顿的污染泄露出来,很可能会让大洪水提前降临,需要主理人表决……是否提前启动生命之树计划。”
——生命之树计划,即靠培育生命之树阻挡大洪水的计划。
过去,众人对生命之树能够拯救世界深信不疑。
而今,生命之树四个字背后,却只余下无尽的血腥。
如果说是其他理由将他们拦下,他们或许还会万分之一的可能耐心等待,但如果事关生命之树,那无论如何,他们也要闯出去!
“小七!”鹿丘白喊了一声。
戚言州迅速变化作半人半污染体的模样,触手紧紧贴上天花板,用力一拉,祂整个人就都趴在了天花板上,触手张开,像一只倒吊的蜘蛛。
光是这一幕就已经吓住了许多收容者,他们下意识后退一步——
就是现在!
触手猛地向下垂钓,每一根触手都有树干那么粗,径直将收容者从地上拔起,像拔萝卜似的甩到远处去。
噗通噗通声不绝于耳。
不至于致命,但足以让人短时间内爬不起来。
几人趁此机会,飞快地冲出门去,【博士】断了只手,依旧健步如飞:“跟我来!”
十二灯塔会议的场地,在距离哈米吉多顿最远的另一个角,向着灯塔会议赶去的时候,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代表着和平的白鸽从广场飞起,却无法飞入伯特利收容所内。
这里不过是一个虚伪的乌托邦。
……
灯塔会议现场,十二灯塔缺了四人。
梅塔特隆的左右手边都空了坐席,左边更是近乎全军覆没。
和此前的线上会议不同,这一次,梅塔特隆连夜发了密函,调动所有主理人亲临会议现场。
能坐上主理人位置的都是人精,众人到场后发现人数对不上,都默契地没有追问——亚瑟投靠【Eden】的事情,他们多少也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了。
至于其他三人……
黎漾,【博士】,【美杜莎】,都是十二灯塔里排位靠前的主理人。
他们等着梅塔特隆的解释。
而梅塔特隆果然主动开口:“【牧羊人】、【博士】和【美杜莎】被困在哈米吉多顿,那是一个超过S级的污染磁场。”
此话一出,更没有追问的必要了。
超S级污染磁场,在收容所建成以来都是第一例,光是【怠惰】就能让收容所持续全军覆没数十年,那么哈米吉多顿,几乎是板上钉钉地吞噬所有被卷入的人。
有人眼里流露出几分悲伤,但更多的主理人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
比起【牧羊人】等人的死活,他们更关心接下来该怎么做。
“污染已经渗透到伯特利内部了么?”
“是的,【Eden】的渗透远比我们预想得要更严重,我今天召集各位在这里,就是想提议……不,想要传达神的旨意。”
梅塔特隆说着,他的声音恰好与钟声同时响起,分不清沉重的鼓点究竟来自何方。
金色的符文在梅塔特隆指尖流转。
【大洪水已至。】
【生命之树将结硕果。】
【吾等将永生。】
“……”
梅塔特隆翻开手掌,掌纹如皴裂的树皮:“各位,表决吧。是否要提前开启生命之树计划?”
天秤再度出现在长桌中央,筹码则放在各主理人的手中。
一时之间,没有人作出决定。
“抱歉,梅塔特隆大人,我的分析系统不断报错,请允许我进行推论,”【数学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卡顿,“大前提:大洪水降临,小前提:伯特利收容所沦陷,结论:提前开启生命之树计划。”
“……问题:伯特利收容所是否安全?”
能够问出这个问题,【数学家】心里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问题让沉默更甚,就在所有人以为梅塔特隆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竟笑了起来。
“当然,伯特利是神赐之地。”
【数学家】没再说什么,他的数据让他聪明却教条,他无法得出自洽的答案,于是攥紧手中的筹码:“很抱歉,我不能做出判断。”
梅塔特隆没有追究他的犹豫,在他们的谈话中,一枚筹码落入“是”的一边。
“生命之树计划迟早都要启动,今日开启,明日开启,都是一样的。”满脸皱纹的老人开口,他的代号是【村长】,能力是将自己的生命分给其他收容者,因此虽然才四十的年纪,看起来却有一百岁。
而他实际,是最想获得永生的人。
所以,“永生”二字,让他彻底站在了梅塔特隆身后。
如果鹿丘白在这里,就能认得出来,之前在是否要处死鹿丘白的会议上,【村长】也投了肯定票。
【村长】的投票就像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很快,犹豫不决的主理人开始作出决定,又是三枚筹码投入“是”的天平。
梅塔特隆全程没有任何表示,只在第四枚筹码落入后,才微微颔首。
在场不过七位主理人,无论剩下三人如何投票,局势已经无法逆转。
梅塔特隆抬起手:“如此,那就……”
眼看着已有定论,会议室的门猛地从中间折断!一根触手飞快地向长桌扫来,直接将天平扫到地上。
“不能投!”
这一声不算响亮,甚至因为一路快跑,而带着难以忽略的气喘。
可落在会议室里,就好似一声惊雷,乍然彻响。
【数学家】直接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村长】也转动老迈的头颅看向门口。
鹿丘白气喘吁吁,调整好气息,重复道:“不能投。”
在他身后,是跟随而来的【博士】和【美杜莎】,还有莫容桃等一行人。
死在哈米吉多顿的收容者不少,但因鹿丘白的舍身而存活的人更多。
他们浩浩荡荡,就像击碎了某种阴暗中滋生的谎言。
满室荒唐中,鹿丘白只看到了那端坐在主位上的白袍男人。
他依旧置身事外的平静,从容,好像对一切都尽在掌握。
鹿丘白不顾其他人的眼神阻拦,一步一步向着梅塔特隆走去。
“……”梅塔特隆因他的靠近而微微抬头,两道锐利的目光从白袍下迸射出来。
鹿丘白没有避讳地迎了上去:
“主理人有十二位,如果要投票,就应该大家一起投票。”
他将黎漾的扳指戴在手上,拿起代表西尼姆的筹码,重重放入“否”的那侧。
“西尼姆不同意。”
四对一,轻轻一枚筹码,似乎难以撼动最终的结果。
但紧跟着,【博士】将筹码压在西尼姆的旁边,【美杜莎】的蛇卷起筹码,投下了相同的一票。
四比三,倾倒的天平微微回正。
但仍是少数。
仍在犹豫的其他主理人,鹿丘白必须争取。
“生命之树计划,应该改名叫人类毁灭计划,对不对?”
“如果今天灯塔会议通过了生命之树计划,明天……不,不久后,就会有污染从天而降,毁灭整个世界。”
“生命之树并不能阻挡大洪水,恰恰相反,正是大洪水灌溉了生命之树。”
“生命之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
鹿丘白说着,目光在尚未投票的主理人脸上扫过。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在场的主理人,一个个的都没有表态。
“这也太奇怪了吧~?”第一个给出回应的是一名妙龄少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猫,“和梅塔特隆大人说得完全不一样呢?”
“雪梅,”【美杜莎】轻轻指了指天平,“投这里。”
——【踏雪寻梅】,瀛胥收容所所长,能力【九命】。
【踏雪寻梅】歪着头看向【美杜莎】指尖垂落的方向,一颗毛线球顺着女人的指尖落在天平上,【踏雪寻梅】一爪子跟了上去——
四比四。
梅塔特隆指尖微动,双手交握在一起,一言不发。
【数学家】机械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数据分析,【疗愈师】结论成立。很抱歉,梅塔特隆大人,我不能认同你的观点。”
四比五。
四比六。
四比七——
代表“否”的一端天平重重落下,将桌面砸出一个坑来。
这还是第一次,在灯塔会议上,天平做出了和梅塔特隆本人截然相反的决定。
梅塔特隆仍是面色平静,对于这个结果既不惊讶也不愤怒。
鹿丘白走到他的面前,垂下头,视线轻轻落在梅塔特隆的唇部。
这是他唯一裸露在外的皮肤。
在那苍白的唇下,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已经增生。
——在哈米吉多顿,鹿丘白曾经打伤了男人的下巴。
鹿丘白眼中情绪复杂,那一瞬间有无数话拥堵在他的胸口,但最终却只能组成寥寥数字。
“你输了。……父亲。”
第180章 终末之地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句话比看见被判了死刑的收容者从哈米吉多顿成功离开还要震撼万分。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击碎三观。
所有主理人都瞬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各自看到了彼此眼中浓烈的不可置信。
谁是父亲?
梅塔特隆?
梅塔特隆是谁的父亲?
鹿丘白?
梅塔特隆和鹿丘白?!
他们难道在做梦吗?
梅塔特隆一生没有成婚,众人理所当然认为他不会有子嗣,况且,他总是独自住在伯特利的高塔,像一个无私而悲悯众生的神,摒弃了一切的人伦欲望。
可鹿丘白竟然叫他“父亲”?
更可怕的是,梅塔特隆没有否认。
甚至,在鹿丘白这一声“父亲”出口之后,他抬起双手,脱下了从未脱下过的白袍。
这是一种默示的承认,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回应了鹿丘白。
一张陌生却熟悉的脸出现在白袍下。
说陌生,是因为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梅塔特隆的真容。
他远比众人想象的要年轻太多,根本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最多也只能被称作中年。
他确实已经鬓发斑白,但皱纹也只是岁月的恩赐,皱纹的雕琢让他看起来严肃又深沉,像泡在泉中的石,温润而有深度。
而熟悉,则是因为——
那双眼睛。
柔和的、下垂的眼睛,瞳仁是琥珀色,看谁都是含情脉脉,没有一点攻击性。
他们曾在另一个人脸上看到过相同的眼睛。
鹿丘白。
不会再有更多人拥有这样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有着让人沦陷的魔力,过去是梅塔特隆,现在是鹿丘白。
人们开始接受这个可能性——
鹿丘白是梅塔特隆的儿子。
而现在,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子之间,气氛格外沉寂。
鹿丘白深深地凝视着梅塔特隆,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些失望或是遗憾。
失望他还是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遗憾他还是那么不听劝告。
哈米吉多顿从鹿丘白死后开始崩塌,鹿丘白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复活,但根据男人过去的研究方向,已经足够推测出,是男人做了什么,让他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或许是创世神对神子的恩赐,而此刻将成为弑神的利刃。
“……我很高兴你想起了我,我的孩子。”梅塔特隆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再是刻意的压低,恢复成原本的声线后,那种冰冷的温柔像寒风飘散在会议室上方。
“说实话,看见你缠着别人叫父亲,我真的很伤心。”
他是在说秦夜舟,鹿丘白名义上的父亲。
直觉告诉鹿丘白,梅塔特隆接下来要说一些他或许无法接受的事情。
“那一天,我开始后悔,或许我不应该将你送到别人手中,可我转念又想,你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不让你亲眼见到人类的丑恶,你是绝对不会放弃你那一腔孤勇的执念的。”
“……怎么露出这种表情?对了,祂还没有告诉你吧。”梅塔特隆越过鹿丘白,看向他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污染体,“我是砍掉了你的触手,但你应该早就想起来了,不是么?”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向戚言州那第八根触手,在污染的浇灌下,第八根触手已经和其他触手差不多的粗壮,但颜色仍是不同的深红。
代表着不安、不详和欺骗。
“为什么不说呢?”梅塔特隆步步紧逼,“你也害怕再一次失去他,对么?”
戚言州的触手紧张地圈住青年的脚踝:“我……”
“这一次,我让你从一开始就陪在他的身边,可他依旧数次身临险境,险些丧命。你什么也没做到。”
“我……”戚言州猩红的眸子颤抖着,“我……”
祂无法回复梅塔特隆。
因为,梅塔特隆所说,句句属实。
哪怕祂已经是位列【恶魔】的顶级污染体,甚至是哈米吉多顿时期遗留的始祖恶魔,可祂依旧没能保护好鹿丘白。
一次又一次,祂越想要祂的小鹿安全,就越不能如愿。
甚至在列车上,祂失去了他两次,直到第三次,若不是鹿丘白打破了循环,祂就将永远失去他了。
戚言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看着男人的眼睛——与鹿丘白一模一样的眼睛,祂只觉得胆战心惊。
这双眼睛能够看到祂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于是祂取代利维坦成为了【嫉妒】。
而现在,梅塔特隆也能看到祂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祂害怕失去鹿丘白。
鹿丘白拦在梅塔特隆身前,挡住梅塔特隆看向戚言州的视线:“别听他的。”
和他一样,他的父亲也深谙人类的心理。
甚至比他更优秀。
干他们这一行的,太知道该怎么操控别人的心理,洞悉别人的软肋。
而戚言州和他在一起太久了,污染体长出人的血肉,也就有了软肋,能够被梅塔特隆所洞悉。
鹿丘白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祂已经为我付出了所有,请您不要再这样苛求祂了。”
气氛有点微妙,就好像他是领着对象见家长的新人,而且是家长不同意就要带着对象私奔的那种。
事实也没有区别,只不过他的对象不是人,他的家长……也没有人性。
“好吧,”梅塔特隆在这一点上让了步,“我不会干涉你的感情生活。”
鹿丘白垂下眼:“谢谢。”
梅塔特隆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一回,你依旧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鹿丘白没有动:“我很抱歉。”
梅塔特隆叹息一声,他迈步向着窗边走去,白袍掠过鹿丘白的脚背。
推开窗,不知何时,晴空万里的伯特利上空,忽然飘来几朵乌云。
鹿丘白心中顿生不妙之感,哈米吉多顿毁灭前,天空也是这样乌云密布。
乌云像一双密不透风的手掌,盖下来,遮挡所有日光。
只短短片刻,伯特利的天色,就像骤然陷入黑夜,漆色一片。
与此同时,所有收容者的监测器,都开始发出激烈的尖叫。
这代表着,污染浓度正在上升。
——在最安全的神赐之地,固若金汤的伯特利。
鹿丘白眉心一紧,怎么会?灯塔会议还没有结束,天平已经倾倒向“否”的一端,生命之树计划应该还没有启动才对!
大洪水怎么会现在降临?
“我的孩子,”梅塔特隆透过窗户的倒影,望进鹿丘白的眼睛里,“你不应该和你的父亲争输赢。”
不应该争输赢。
因为——
从来都没有输赢。
鹿丘白猛地扭头,长桌上的天平正倾倒在“否”,一动不动。
可天平……
真的能够决定什么事么?
从来没有人这么保证过。
收容所理所当然地认为十二灯塔会议能够公平公正地做出决定,可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从没有人忤逆过梅塔特隆。
因为他假借神的名义,传达着虚假的旨意。
收容所并非听从神召,而是听从梅塔特隆。
而天平,也只是天平而已。
他们作出的每一个看似公平的决定,实际都是掌权者的推波助澜。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生命之树计划必然会启动,那么,生命之树在哪?
他们在哈米吉多顿的废墟里检查过,生命之树已经成为一团数据,被黎漾牢牢锁在梦境中。
可如果大洪水能够降临,意味着作为载体存在的生命之树,并没有被封存在梦境中。
它一定仍在现实中的某个地方。
会是哪里?
天上开始下雨。
黑色的雨丝略过窗外,好似毁灭的流星坠落下来,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厄与终末。
豆大雨珠砸在地上,溅起黑色的水花,水花从落点飞散开,又好像水汽蒸腾缭绕,远远团聚成云雾。
天与地以地平线为界,水珠汇聚成水泊,只是眨眼间,就积起浅浅的水洼。
乌云倒映在水面上,水若镜面。
鹿丘白脑中灵光一闪——
世界是颠倒的,生命是轮转的,真相是残酷的。
在哈米吉多顿,他留给自己的提示。
当时他只解开了最后一句话,颠倒的世界和轮转的生命都没能找到答案。
而现在,鹿丘白想,他找到了。
——世界是颠倒的。
污染从天而降,堆积在地上,以天为地,颠而倒之。
没错,只能是这样!这就是“颠倒”真正的含义!
生命之树不在高塔,而在地下!
所以男人如此好整以暇,或许早在召开所谓灯塔会议的时候,生命之树计划就已经被他暗地里启动了。
他之所以特意大张旗鼓召开这么一场会议,就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所以,你也知道,你说服不了我。”
鹿丘白后退一步,与男人彻底拉开了距离。
他们之间分明只有一步之遥,跨出那一步,鹿丘白就能回到男人身边,成为大洪水清洗中永生的圣子。
可鹿丘白只是坚定地后退、转身,大迈步离开了会议室。
众收容者自然跟随着他。
不过几分钟前还神圣庄严的会议室里,一片狼藉。
就连窗外的钟声,也在暴雨的冲刷下变了音调,好似某种乌鸦濒死的嘲哳。
梅塔特隆磨蹭着窗台边的灰尘,他听不清鹿丘白离开的脚步声,却能看到倒影里青年与自己越来越远,背道而驰。
“我们注定说服不了彼此。”
他伸出手,抚摸着窗户里的倒影,这一刻,梅塔特隆的眼中终于出现了苍老:“但我很高兴你依旧视我为父亲。”
……
众人冲到一楼,脚步纷纷一滞。
只见黑雨漫天,难辨日月,这些雨就像硫酸,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坑洞,雕塑出一座月球。
“……又来了。”
眼前的景象和哈米吉多顿重合,鹿丘白用力闭了闭眼,试图抛却脑海中的杂念。
“尽快去找避雨的地方,越高越好!”【博士】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收容者,“事到如今还管他那么多,一起完蛋!现在,立刻,马上,通知各国启动紧急预案!”
在慌乱的奔跑声中,一大片乌云飘向伯特利上空。
鹿丘白这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厚重的云层,将天空塞得严严实实,堵住了所有出口。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
有的只是骤然停歇的风,和不断降低的气压。
大洪水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