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话题转向了知知所熟悉的领域, 安知知脸上的表情显然比刚才放松了一点。
她用手捏了捏下巴,一边回忆一边说明:“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思路。刚才那台HG-V9的问题出在动力系统上,点火之后, 可以观察到能量在线路中的流动存在瓶颈,导致在特定条件下会出现机动性故障。”
“——因为问题在流动性上,所以解决的方式就是疏通。我重新配置了部分电路, 优化了能量的路由, 这样能量在流动的时候就不会遇阻, 故障也就消除了。”
听完安知知的话, 齐浩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没有提到底层框架的问题,也没有提到系统构造,而是——“观察”。是在隐藏实力吗?还是说她真的就是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的?
世界上确实是有类似这样的灵感型天才的, 就像过去有一位数学家, 在梦中得到了很多事后被验证为真的公式一样,他们认知世界靠的不是逻辑,而是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就比如这个……能量流动。
但怎么说呢,总觉得安知知看上去离这种类型的天才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
齐浩还在心里暗自盘算着, 就听见一旁的安知知继续说道:“虽然在流通性上还有值得优化的空间,但是这套新的系统在能量的利用效率上比现在的系统有了很大的提升。明明原来的框架已经很完善了, 没想到居然还能做出这么大的改进, 架构出这个新系统的人好厉害啊……”
“是吗?”齐浩笑着看了安知知一眼。
“嗯!”安知知难得很响亮地应了一声,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强调她口中那个发明新系统的人真的很了不起一样。
“对了, 有空的时候, 我可以约你一起吃午餐吗?”齐浩说。
知知脸上原本挂着的那个笑容顿时僵住了, 让齐浩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我想和你更加深入地探讨一些机甲工程方面的话题。”他补充道, “你刚才的话给了我不少启发。”
“啊……这样……嗯……”知知磕磕碰碰地发出几个干巴巴的音节, “好、好的。”
就好像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这么回答似的。
齐浩抬头看了看已经修复完成的HG-V9, 以及悬在它手掌附近的智能升降梯,突然问道:“对了,知知,难道说你恐高?”
*
安知知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融入这个世界了,但事实证明好像还没有。
果然还是没法习惯和这里的人相处。
因为严决而在工厂受到了来自同期们的莫名其妙的关注,偏偏齐浩跑出来掺一脚,以至于出现了以他们三人为主角的三角恋传闻。
她去一趟洗手间,都能在路上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这件事。
齐浩在时代智钢本来就是一个有讨论度的人物,而随着何雨思手中照片的流传,严决也引起了不少女同事的关注。
即使她们中间大多数人压根儿不知道安知知长什么样,却还是对这个以她为女主角的恋爱绯闻津津乐道。
而安知知能够采取的对策无非就是在上班的时候少喝水,以减少上洗手间的次数。
不管其他人愿意把她的“风流韵事”传成什么模样,只要躲在工间里不去听,不去关注,她就可以当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
据说这种心态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鸵鸟心态。
安知知为此专门去动物园亲眼看了看鸵鸟究竟长什么样。当她看到场地里面那只灰扑扑的、脑袋乱蓬蓬的大鸟时,立刻对它萌生出了一丝亲切感。
*
“知知,难道说你恐高?”
“啊!”
大概观察和推理能力也是天才头脑的重要成分吧,不然为什么一个和她才见过两次面的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她的弱点……之一。
安知知露出挫败的表情。
齐浩看见她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忍不住笑道:“我也只是猜猜。升降梯的空间还挺大的,站在上面的人应该不至于稍微受到一点惊吓就会摔下来。”
“唔。”安知知甘拜下风,小小地点了点头。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我害你受惊了。再次向你道歉。”
安知知诚惶诚恐地摇起头来:“没事的,没事的。”
“作为赔礼,今天下班之后,我请你喝咖啡吧?”齐浩说,“如果不喜欢咖啡,奶茶也可以。”
安知知把脑袋摇得更厉害:“不用的,真的不用。”
“总得让我做些什么,不然我会一直感到很愧疚的。”
“那……”安知知终于停下了拨浪鼓运动,低头看着地面想了一会儿,“要、要不这样吧,以后在工作方面有问题的话,我……可以去请教前辈吗?”
“当然。”齐浩答得很干脆,“只是这样吗?”
“嗯……”
听到齐浩的肯定回答,安知知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一心看着地板,她没有注意到工程师脸上那个得逞的表情。
*
时间一晃就到了星期六。陪严决去“面试”的日子。
在商场买的套装显然是一个具有先见之明的选择,正好能在这种场合发挥作用。
和罗雯约的是下午茶时间。赴约之前,安知知又带着严决去托尼老师那边整理了一下发型。
托尼老师依旧慷慨大方地为他们免了单,据说是因为新海报在招揽顾客上立下奇功。
到达约定的地点时,距离说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知知看起来比严决还要紧张得多,在餐厅门口转悠了一阵,严决也没有催她,跟着她一块转悠。
到了正点,安知知才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门口服务生的热情笑容,如慷慨就义一般带着严决走了进去。
提前说好的那个卡座上已经有人坐着了,不用说,那个人就是《星瑞》的美术总编罗雯。
那是一个靠窗的位子,窗帘没有拉,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那个人的皮肤映得如同会发光一样。
“罗主编……”安知知被服务生领到座位前,撞着胆子打了一个招呼。
那人将视线从窗外转过来,扎在脑后的高马尾从肩头滑落,给人一种高扬又活泼的印象。
那张脸上的眉眼明丽挺拔,嘴角微扬,又是一种从容而让人难以接近的气质。
“安知知,”
开口,吓了知知一跳。很明显,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还以为“罗雯”是一名女性。
“——还有安知知的大帅哥朋友。”
那双明媚的眼睛逆光眯起,变成弯弯的两道,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增添了几分柔美。
和受到惊吓的安知知相比,严决则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坦然地点了点头,顺便就自我介绍道:“我叫严决。”
于是罗雯改口:“大帅哥严决。”
安知知坐进了靠里的位子,严决坐在她身边。服务生很快就送了两杯柠檬水上来,冰凉的水气很快在杯壁上凝成一片细小的水珠。
“照片已经够好看了,不过真人更好看。身材比例也很完美。气质出众。”两人才入座,罗雯就像是对着一张无形的打分表,对着严决一条条地罗列起来。
——已经不用打磨了,天生就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火闪。
“真是奇怪,像你这样夺目的钻石,应该早就被星探发掘了才对。”
“嗯,是有人找过我,”
就在安知知还在费心考虑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严决已经自己做出了回答,他语气一本正经,表情似笑非笑,“不过我全都拒绝了。”
字里行间有一种让人无从质疑的信念感。
安知知坐在一旁,瞠目结舌。
*
在基因科学和整形技术都已经十分发达的现在,能够得到公认的无死角美貌依然是一种稀缺资源。
美的形成,既需要天工的偶然,也需要后天的精心维护。
除了骨相肉相与身体比例之类的基底,对皮肤和头发的保养也是一门深奥的功课,身材的维持也必不可少——这些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达到效果
能够将上述所有都做到七八分,已经能够打造出令人艳羡的小美人了。但在这之上,还有更加难得的东西。
气质。
温婉也好,甜美也好,狂放也好,一种能够与外在相貌恰好吻合,同时让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的气质。
绝对的美貌固然难得,出众的气质亦很难得,如今出现在荧屏或画册中,能够被人叫得出名字的那些俊男美女,能将其中之一做到优秀,另一半能达到合格,就已经具备了受到万众追捧的资质。
眼前的这个人,不仅容姿出众,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气质。
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气质呢?
眼神流转,天性风流,但比起媚骨,却更像侠骨。眼底七分清明,一分癫、一分悲戚、一分欢喜。
罗雯用指尖碰了一下桌子上的玻璃杯,弯曲指节,勾住流线型的杯把。无名指和小指垫在桌上,将杯底轻轻支起。带柄的茶杯就这么被他提捏在手上。
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背后是有意识的训练和刻意营造出来的优雅。
是的,不管他将这个动作做得如何熟练、如何流畅、如何看似自然,对于敏感的人来说永远都能觉察到隐藏在深处的“刻意经营”。
但从眼前的人身上,他却看不出这样的刻意。
要花多少时间去磨合,才能让“气质”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得如此自然,自然到刁钻如他都看不出任何破绽。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确实有不少明星演员在经过岁月的沉淀之后,掌握了和自身气质的相处之道,在“形”与“气”的两方面都渐臻佳境,通过气质的升华而弥补了容颜的衰退,从最终的效果来看,有的人甚至因为气质的提升而获得了更超年轻时的吸引力。
但细数做到这一点的公众人物,至少都已经步入中年。
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已……
罗雯无端想起去年在一处古迹旅行时见到的上古佛像。今夕的阳光,流连于千年前的陶土,穿越洪流一样漫长的岁月,沉淀下风雨不动的慈悲。
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叫做严决的人。
“那这一次呢?你还打算拒绝吗?还是说,动摇了呢?”罗雯故作镇定,以他一贯的有些刻薄但又不折磨人的口吻试探道。
“如果打算拒绝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严决说。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接受我的邀请了?”
“你已经向我发出邀请了吗?我还以为这是一场用于甄别的考验。”
罗雯哑然。他约严决出来,初衷确实是看看他是否合乎自己的要求,不过这个念头在他亲眼见到严决本人的时候就被抛到了脑后。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放过这样一个人才?他早就已经默认自己势在必得。
“真的会有在亲眼见到你之后对你说不的人吗?”罗雯不再端着架子了,“我反而有些好奇,为什么我能得到你的首肯呢?”
严决想也没想,答得干脆:“我想赚钱。”
就连这种大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有一种狷狂不羁的味道。
罗雯露出了能够理解的表情——如果是那种诸如“忠实读者”或“久仰大名”之类抽象的理由,反而让人怀疑。
出乎意料的反倒是安知知的表现。
那个看上去已经快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姑娘,在听到严决的话之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看上去好像……有些失落???
这让罗雯产生了好奇。
“严决大帅哥,可以问一下你和安知知是什么关系吗?”
安知知既然是代替严决和自己联络的人,定位应该是经纪人或者代理人之类的,但是看她的表现以及两人的互动,又完全不像是那么回事。
是恋人吗?不会吧。罗雯暗暗在心里否决。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太不登对了。
更奇怪的是,严决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侧过头看了看安知知,似是在心中经过了一番周详的考量,才说:“……朋友。”
*
封面模特的事情很快就敲定下来,接下去只要等罗雯安排好他那边要负责的事之后再来联络他们。
回家路上,安知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中途严决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啊……大师兄……怎、怎么啦?”她恍恍惚惚地眨着眼睛。
严决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路:“我们好像是从那边过来的吧?”
“啊——”安知知如梦方醒,从严决身边匆匆擦过,修正航道,继续前进。
严决迈步跟上:“有心事吗?”
知知摇摇头,像是要逃开似的加快了步子。
严决本要拦着她,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固执地跟在她身边:“骗人。‘心事’两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哪有?!”安知知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捧住脸,像是要把脸颊上那些并不存在的字给遮起来似的。
严决几乎要被她给逗笑了,但又担心她钻牛角尖,把笑意给憋了回去。
“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他问,“还是罗雯说了什么?”
安知知还是一顿摇头:“不是的……不是大师兄的问题,也不是罗主编。”
严决了然:“那就是果然有问题了。”
难道是因为那个“朋友”的称谓吗?严决想。
之前在街上遇见张晓宇和何雨思的时候,安知知明明就是这样向她们介绍的。他还以为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对外共识。
安知知却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严决追问。他听出来,安知知的声音不太对。
安知知说话向来轻声细语,听上去既没底气,更没自信,但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多了几分沮丧。
严决思索着,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若是有什么问题,只能是在刚才和罗雯见面的时候发生的。
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安知知突然停下了脚步。
严决跟了上去,站到她面前,下意识想将手放到她肩上。但看到她垂着的双肩,又收回了手。
就在他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安知知先开口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大师兄……”
“我在。”
“我是不是……很不可靠?”
“为什么这么说?”
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儿严决,坚信自己对伤心的女孩来说就是一剂良药,但是在面对安知知的时候,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知知确实是个缺乏自信的女孩子,但在严决看来她认真又努力,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不可靠?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活了一百多年,第一次在面对女孩子的时候感到进退两难。
想要拥抱她、安慰她,想要摸摸她的脑袋,也酝酿了无数褒赞的词汇想要送给她,但又觉得这些举动过于轻浮和冒犯,适得其反。
明明对别的姑娘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放到安知知身上,他就无从下手。
在他暗自否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的时候,安知知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抹,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然后终于把脸抬了起来。
“……对不起,大师兄。”
严决愕然,丝毫没意识到安知知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他的。
“可以听我说吗?”
“当然。”
“你听了,不要觉得我小心眼好吗?”
“怎么会。”
安知知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听到大师兄说接受这份邀约是为了赚钱的时候,我觉得……有些难过。”
把话开了个头之后,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开始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了起来,严决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一旁。
听她这么说,他感到有些惊讶和不解,但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只是静静等待下文。他怕自己一出声,就会吓得这丫头不敢再与他倾诉心事。
原本,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为师兄,非但不能为同门小师妹做什么,还要成为她生活上的拖累,无疑是种失职,所以才想尽快获得经济能力。没料结果反倒让知知多想。
“大师兄是不相信我可以赚很多钱,可以养得起自己,可以养得起大师兄……所以才接受这份工作的吗?”安知知顿了顿,“仔细想想,我身上确实没有任何能让大师兄觉得可靠的要素嘛。”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嗯……不对,我难过,大概不是因为这个……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可靠的人。”
“所以我想……也许我是在……嫉妒大师兄吧。”
“……”严决哑然。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敢尝试接触外面的社会……可是大师兄才来几天,就得到了工作的邀约,还能一下子看懂我研究了好久的机甲部件图,真的好了不起啊……”
如果自己也能像大师兄那样,应该就可以省去最初浑浑噩噩的那半年,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能让人依靠了。
“我还以为,在这个世界,我……”
还以为,在这个世界,终于可以舍去“没有天资”这个包袱,成为一个不需要再仰望别人的人。
严决是九天高阳,高不可攀,而她是地上蝼蚁,无论如何挣扎,终究只能在泥土里度过一生。
若不曾见过如日中天,也许她尚可安于自己的卑微。
而太阳终究是太阳,是灼人的,是遥远的。看着温暖和亲近,或许只是晨昏光影造就的幻觉。
觉得大师兄不那么遥远什么的,结果只是……她的幻觉。
安知知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只是低头看着脚尖,突然又羞赧起来。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分无中生有的感性究竟从何而来。
啊……她都说了什么傻话?她不过是在钻牛角尖。该让大师兄看笑话了。
严决自然不会笑话她,只是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走着。
她走得快,他便也走得快。她若是放慢脚步,他也跟着放慢。
两个人无言地走进空轨站,在周围乘客好奇的眼神中坐了一站路。
坐到站,下了车,刷卡,走出车站。在通往公寓楼的最后一段路上,严决终于开口:“知知,刚才我一直在想——”
他顿了顿,因为看到安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
“刚才我其实一直在想,知知明明就很厉害啊。”
安知知转动了一下脑袋,小心地看了严决一眼。
“我是摇光剑宗的大弟子,所有人都知我天赋异禀、天资卓绝,没有人会将我拿去与自己比较。当我做了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大家也只会说‘毕竟是大师兄嘛’。”
“可知知师妹竟会因为比不上我而感到懊恼。”
“过去,我总以大家的保护者自居,而宗门弟子也习惯于受我庇护,为了让他们感到安心,我自然要表现出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是知知师妹却不向我寻求庇护,甚至反过来说要养我一辈子。”
“不可思议——明明是小师妹,竟敢对大师兄说这样的话。”
“真是的,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严决像是在怪责,但是嘴角又含着掩不去的笑,“还不够厉害吗?”
“……来到这里之后,我总是想,如果不是知知师妹的话,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呢——说不定就会那样一蹶不振了。”
“但知知师妹刚来这里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是靠自己一个人就振作起来了,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啊,真的好厉害。”
“一年的时间,能在这片浑然不同的天地扎根生存,学会那么多复杂的知识,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严决看着安知知。
短发的女孩子睁大了眼睛,前额的碎发被风轻轻吹动,并不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不要担心,大师兄,我养得起你的!”
她是说过。
只不过当时并未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才感到万分羞耻。
简直、简直是大言不惭!
但是……她也没想到,严决是这么想她的。
她忍不住看向身侧。颀长俊秀的青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映着街灯,荧荧烁烁。
*
六年前,天衍四十九峰,摇光剑宗。
得知安知知去了剑墟,严决便借着取剑的名义去了一趟后山。
以往都是铸剑师将修好的剑送来,他亲自跑一趟,属实难得。
不过佩剑之于剑修,几乎是如同半身般的存在。因此严决亲自取剑,虽说难得,但也合理。
剑修在完成炼气筑基之后,方能得到许可,来剑墟挑选属于自己的佩剑。这并不是剑宗弟子单方面的选择,而是剑器与剑修双向选择的过程。
剑墟,便是剑器之墟。围绕剑炉,无数剑器堆叠缠绕、或直或躺、或折或斜。
其中有千百年前的古剑,经山脉浸润、天地滋养,已然有了灵气;也有先代铸剑大师的杰作,锋芒毕露,冷冽沁心;还有当代剑墟弟子的习作,尚缺匠心,胜在朴实……
获得许可的剑宗弟子,便要从这一片剑器之海中寻找与自身相合的一柄。
有的弟子好高骛远,即使自知实力不足,也会抱着侥幸心理挑选自己可能无法驾驭的佩剑,结果根本无法将自己想要的宝剑自剑墟中拔出。
也有的弟子气墟包容,可与多种性质的剑意相合,同时得到数柄剑器的青睐,在剑墟之中引起数剑共振的交响。
当初严决选剑之时,剑墟震动,群剑轰鸣,让正在剑炉进行淬剑的欧冶子还以为发生了山崩。
天赋异禀的摇光大弟子严决,不仅招人喜欢,也招剑喜欢。
然而万剑鸣响之中,只有无我剑无动于衷。
严决一眼便在锋芒闪烁的群剑之中看中了它。
也不知道是因为的确觉得它与众不同,还是因为当年少年心性,严决不信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长剑瞧不上自己,他无视竞相邀请的群剑,径直向剑墟深处走去,不等长余子出声阻拦,便以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态伸出手,握住剑柄。
没有山摇地动,没有风起云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轻轻一提,便将那柄剑从剑墟之中抽了出来。
群剑沉寂。
欧冶子从剑炉中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手举长剑直指天日,发带飘扬,意气风发的样子。
这位刚刚执掌剑墟的年轻铸剑师认出了少年手中的剑,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无我剑。
据说是摇光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登仙前所持的佩剑,曾与祖师爷一同降妖渡劫,性情孤高桀骜,祖师爷羽化后将其留与剑宗后人,但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得到过它的认可,亦从未有人能将它从石缝之中拔出。
长余子将这少年领至门中时,便向欧冶子炫耀过他是摇光的天命之人,欧冶子当时还以为长余子所受打击太大,对重振摇光一事有了魔怔,才会那么说。
直到见到此番景象,也由不得他不信了,那可是连摇光的祖师爷也认可了的人。
至此,无我剑有了新主人。
今回与血妖相斗,无我剑损耗不小,送去修理时,得到约摸需要半月的答复。
眼下确实到了约定可以取回的时候,不过这次严决醉翁之意不在剑,而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师妹。
他之前便寻思,像安知知这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天赋的孩子,在摇光这种地方想必会过得十分艰难,日后得空或许可以在修行方面对她多加指点,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可以带她一把,帮助她积累经验。
他是摇光的大师兄,剑宗百多年来天资最出色的弟子,对新进的后辈进行提携照顾,也是他身为大师兄应尽的义务,况且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没想到还未等他实际履行那些想象中的义务,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
安知知去了剑墟。
剑墟与剑宗虽然同在摇光山,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修行之路,除了炼剑修剑方面的事宜,双方弟子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集。
严决心中虽感到一丝遗憾,但也知道这对于安知知来说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姜玉芝似乎对安知知的“临阵脱逃”感到耿耿于怀,大概是眼看着自己“天道酬勤”之路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搭子突然跑了,有点不甘心,又有点寂寞吧。
轮资历,姜玉芝的确能在剑宗排得上辈分。然而要说修为,玉芝的修为也确实差。在安知知之前,整个摇光资质最弱的弟子便要数她。
难得遇上能给自己垫底的,当然不舍得就这么放过。
但倘若安知知就这么继续留在剑宗,走的路定会比她当年走过的更加艰难坎坷。
对玉芝这般天赋不佳的弟子来说,勤能补拙的确是一条行得通的路子,但是像安知知这样连一丝灵根都没的,若真要固执地留下,最终只会是一种折磨。
——付出倍于常人的努力之后若能得到相应的成果,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但若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回报,而且也注定无法得到回报,那种痛苦和辛酸,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体会。
对于只要付出一分努力便能得到十分回报的严决来说,这种感觉自然也是相当陌生的。或者说在遇见安知知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
在他的意识中,这世上的事,只要他想做便没有做不成的,只要他索求便没有求不得的。因为自己能轻易做到一切,于是就很难理解别人为什么无法做到。
只不过他从未因为自己能做到,便瞧不起那些做不到的人。他虽然自傲,但从不贬低他人。这也是他能获得剑宗上下所有弟子拥戴的原因。
但严决也真没想到世界上会有像安知知那样先天不足的人——修行一百二十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既引起了他的好奇,也诱起了他的关心。
他去到后山的时候,安知知正在另一名剑墟弟子的带领下进行见习。
那双怎么看都营养不良的手紧紧地握着一把锈蚀的铁锤,腰也几乎直不起来,但那细瘦的五指却无论如何都固执地不愿松开。
肩膀收紧,后背的骨骼和肌肉在艰难地提供力量,将那铁锤挪动一寸似乎都要花掉她全身的力气。
她皱着一张脸,咬着牙,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汗水混合着煤灰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那模样十分滑稽,滑稽到了叫人感到心疼的地步。
周围传来叮叮叮叮的敲击声,而在安知知手下,铁锤撞击金属时,发出的却是“叮——叮——叮——”的声音,沉重得如同老牛喘息。
“严决,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还打算下午帮你把无我剑送过去呢。”
正在指点安知知的剑墟弟子注意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来,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位弟子便是如今主要负责无我剑修复工作的铸剑师,名为莫揶。她是和姜玉芝同年来到摇光的。
和资质平平的姜玉芝不同,莫揶在修行方面颇有天赋,身上的剑意包容性极高,和剑墟半数以上的剑器都能相容。
严决听莫揶招呼,视线从安知知脸上掠过,落到她身上,浅笑着说:“你不是忙着照顾新人吗?我亲自来取剑,正好为你省下些时间。”
莫揶扬了扬嘴角:“都说严决大师兄人好,如今我才终于见识到。你还挺会体贴人的。”
严决不置可否。
“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取剑。”莫揶也不啰嗦,丢下这话,蹦蹦跳跳向剑炉深处跑去。
严决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将目光转到安知知身上。
她就像是不知道有人来了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挥着铁锤。
严决想开口同她打个招呼,又怕突然出声会惊扰到她。
她握着锤柄的动作如此勉强,若不小心滑了手,让铁锤砸了脚趾,岂不是白白受罪。
莫揶很快就抱着剑跑了回来。
严决看到安知知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朝来人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眼神滴溜溜的,毫不掩饰地黏在他的那柄佩剑上,那张呆愣愣的脸看上去都要比平时灵动几分。
严决莫名有些高兴。
但他很快就发现安知知只是盯着无我剑看,却从未拿正眼瞧他,心情又顿然复杂起来。
他之前的感觉没错,安知知身上的剑意果然与无我剑相合,尤其是她和无我剑一起出现的时候,这种直觉变得尤为强烈。
恐怕她自己隐隐约约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会被无我剑吸引。
等一等……严决恍然间发现了问题。
——所以,安知知在意无我剑,只是单纯地在意无我剑本身,而不是因为他?
第17章 鬼使神差
“这次, 是那什么千年血妖是吧?那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啊?难不成就是一滩黑红黑红的血?”莫揶从安知知身旁经过,将无我剑交到严决手中,顺便关心了一下大战血妖的事迹。
严决接过剑, 又飞快地瞅了一眼安知知,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去,又开始挥她那把大铁锤了。
……这丫头……
“是不腐尸身浸透了渗入地下的血液所形成的妖鬼。前些年人间爆发战事, 又是接连好几年的饥荒, 为它提供了不少精血和食粮, 这才让它迅速壮大起来。”严决有些心不在焉地解释道。
莫揶皱了皱眉:“唔……听上去怪恶心的。亏它能将无我剑伤成这样。”
“嗯。它能操控血液, 那些妖血有很强的腐蚀性,若换一把剑,或许就直接被它化没了。”
“不愧是祖师爷的剑啊, 到底不同凡响。”莫揶歪着脑袋, 盯着无我剑的剑柄看了一会儿。
半晌,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严决,老实说,你把这活撂我身上, 让我觉得特别有压力。”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也知道,无我剑和我并不相合。就算我在修复的时候再怎么小心, 也没法避免削掉它的灵气。我每次修它都提心吊胆的, 生怕祖师爷的剑就这么断在我手里——那也太折寿了!”
剑修以剑降妖, 亦以剑辅修, 在修成元神境界之前, 对佩剑损耗极大, 时常要去剑炉重新淬炼, 以凝神固形。
铸剑虽是剑墟弟子的日常修行, 但占据剑墟业务最大头的, 其实还是修剑的工作——一名弟只需挑一柄剑,可挑完之后,便隔三差五要来修一回,修剑的任务自然比铸剑要繁重得多。
就像剑修与剑器相互挑选一样,剑器和铸剑师之间也存在配适的问题。若两者不能相合,便会造成剑器的灵气损耗。长久来看,这对剑和剑的主人,乃至铸剑师而言都不是好事。
剑器由铸造者来修补自是最好不过,但剑墟超过八成的剑都是往昔时代的遗物,它们的铸剑师不是已经亡故,便是已经成仙,因而只能在当代的剑墟弟子中寻找气性相合之人。
大多数剑器确实能在当代弟子中找到心仪的铸剑师。唯独无我剑却在成为严决佩剑的百余年后,都没能遇上中意的修复者。
莫揶天资是高,对无我剑来说却不是最相合的器修,只因为那极具包容性的禀赋,才成为剑墟中唯一能修复无我剑的铸剑师。
虽然有折损剑器的风险,但也无他法。
严决正了正色:“我以后会小心一点,尽量别让它磕着伤着。至于灵气消耗的事,你倒是不用太担心,我自会替它补上。”
莫揶双手叉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也只能这样。”
严决又看了安知知一眼,对莫揶说道:“等到小师妹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你的压力或许就会小一点了。”
莫揶转头瞅了瞅正在专心练习的安知知,点点头:“也许吧。虽然知知的胳膊腿现在还细瘦了点,不过我看她的确是个好苗子。”
*
安知知在剑墟伙食的“哺育”之下,终于从一根瘦骨伶仃的豆芽菜,变成了一棵紧密结实的麦子。
因为没有哪怕一星点的修为,不可进阶为器修,安知知没有办法独自铸剑,只能从事打铁、烧炉、打水之类的辅助性工作,不能成为剑师,只能当一个剑童。
其实若是剑意相合,剑童也可以进行剑器的修理。
只不过几乎没有人会来找她罢了。
摇光弟子都知道安知知这号人物,也知道长余子曾为她下过“根骨全无”的评语,更知道“万年妹”这个玩笑一样的绰号,因而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她来修理,觉得她定会消磨剑器的灵力。
只有姜玉芝是个例外。
姜玉芝偶尔会来看她,一边说她没出息,笑她只能当个跑腿的,一边把自己那柄磕了刃的剑塞到她手里。多亏了姜玉芝,她才能积累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剑器修理的经验。
安知知进入剑墟已满一年。
这日,姜玉芝欢天喜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有了结丹的迹象。安知知自然是替玉芝师姐感到高兴的,甚至有几分感动。
“大师兄说你和我不一样,不仅仅是天资不够的问题,而是没有构筑修为的基台,算是一种先天不足,其他人也说你就算是修炼一万年也不可能羽化,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的嘛。连我这种人都能修成金丹,你说不定努努力也可以的呢!”
姜玉芝似乎始终都没有放弃劝知知“迷途知返”,只不过语气比最初松动。
安知知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不过在这件事上倒是从未动摇过。
“我觉得在剑墟挺好的。每天都有事做,也有饭吃,我虽然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大家也总是鼓励我。我已经很满足啦……”
姜玉芝轻戳她脑袋:“你这丫头,没志气,怎么当个剑童就安心了?怎么说也得朝铸剑师努努力呀。”
“唔……”
“我觉得你有天分——这回肯定没看走眼。”姜玉芝压低了声音,凑到知知耳边说,“自从我把凌雪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后,驭剑就更得心应手了,修行的效率也在提高,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有所突破。知知,这八成是你的功劳。”
知知猛地摇起头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姜玉芝眨巴了几下眼睛,“除了把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外,我在修行方面的日课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就这一年,提升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呢。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是玉芝师姐自己很努力呀……”知知搬出姜玉芝一贯的论调。
姜玉芝搂住她脖子:“勤能补拙,确实没错,不过我自己有多少本事,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大师兄也跟我说了,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用勤奋补足的。知知,我自打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有剑缘,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这份剑缘大概不在剑修,而在修剑。”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知知听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绞起了手指。
姜玉芝是个有些固执的姑娘,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想法。
自姜玉芝分享了结丹的喜讯之后,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严决自人间除妖归来,将无我剑交予剑墟修理。
自一年多前在剑炉前见过半面后,安知知便再没和严决打过照会。
课业繁忙时,安知知一颗心全都扑在剑炉里,没别的心思去想其他。
等夜深人静,倒偶尔想起大师兄的面影,也只觉得那人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她从不敢轻信他曾说过的话。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这应该是大师兄对一个刚入门的新弟子的无心的体恤吧,或许他对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如此许诺过。
像大师兄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如今一定已经忘了她这砂砾尘土。
安知知觉得有些惆怅,又觉得这事本就再正常不过,便努力将之抛到脑后,不再多想。
这次无我剑是由陈元松送来的。据说严决此行受了重伤,不是被妖所伤,而是遭人算计,伤及根骨。
莫揶一边听着陈元松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将伤痕累累的无我剑捧到手里,末了,忍不住叹一句:“严决这人,斩妖除魔未逢敌手,反倒栽败在凡人手上,真不知该说他天真单纯、缺少防备,还是该直白地说他傻……”
陈元松苦着脸道:“这回大师兄伤得重,险些丢了性命,莫揶姐姐你就人如其名一回吧。”
——莫再揶揄他了。
莫揶瞪他,将无我剑搁在剑炉边上:“三日后来取。”
这天,安知知在剑炉专心锻了一日铁,也就未曾听闻严决重伤的事。
入夜,走出剑炉,看到月光下无我剑的锋芒,才知道大师兄回到了摇光。
无我剑就像她第一次来剑墟时那样,静静靠在剑炉附近的石块上,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真是奇怪……剑墟有那么多名剑,有比无我剑更宽更大更威风的,也有剑柄华丽无比、剑纹精美无双的,可是在那么多交叠排列的剑器中,她总能一眼就找到无我剑。
就像她当年从长阶上飞奔而下,在四方坛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到严决一样。
果然,人如剑,剑如人,皆举世无双。
她注意到无我剑伤得很重,却不是外伤,莫名感到一阵担忧。
三日后,莫揶按惯例完成修理,将无我剑搁置在剑炉外,等陈元松来取。
安知知完成日课的时候,剑墟已是深夜寂静。整个后山只能听到剑炉之火哔啵的燃烧声。
她收拾好东西,从剑炉离开,一迈步就被一缕寒芒晃了眼睛。
冰冷的月光之下,由无数金属铸造物堆积而成的山丘上,一方银光映入她的眼帘。一道听不见的声音正在呼唤她,引着她往某个地方走去。
回过神来,那道锋芒已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大师兄的无我剑——
剑身长而阔、剑柄质朴又高雅。
剑意凛然而清澈,如穿越亘古的风,如永恒不化的雪。
她在那清冽的剑意中,看到一缕遗落的伤痕。
奇怪,莫揶前辈明明已经修过,为何还会如此?
她出神地盯着那道伤痕,过了许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
在冰凉的触感中,她感到一阵幻痛,听到一声哀叹。仿佛一位久卧病榻、孤单而悲伤的病人正握着她的手,向她寻求抚慰。
她心中涌上一阵怜惜,鬼使神差地将剑从石缝拔出。
第18章 不求甚解
翌日。
陈元松抱着无我剑从剑墟返回的时候, 正好看到严决结束闭关,慢慢悠悠地从房中出来。
“哎,大师兄, 已经调养好了?”他快步走上前去,将严决上下打量一番。
据说对严决下手的人用了浸过术法的毒,硬是将他这副即将元神大成的身子毒入髓骨, 一下去了他半条性命, 实在邪乎得很。
眼下严决虽然已经可以起身走动, 但脸上少了些血色, 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倒也是一副稀罕的风貌。
陈元松之前还叫莫揶别拿大师兄开玩笑,此刻见他无事, 自己先忍不住在心里调侃起来。
“差不多了, 还需歇息几日。”严决说,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对自己身中奇毒一事毫无嗟怨。
这人便是病了,也仍是一副风流公子的神韵, 眉目含情,浅笑顾盼, 甚至因为虚弱而多了一分嗔态, 比以往更能骗得几许怜爱。
旁人都是女娲娘娘甩下的泥点子, 只有严决是用了心思、细细雕琢出来的杰作。老天着实太不公平。
陈元松心里这么想着, 撇着嘴角将无我剑丢进严决怀里, “喏, 你的剑, 我帮你取来了。”
“多谢, ”严决说, “待有了精神,许你差我当一日陪练。”
“那还真是谢主隆恩——”陈元松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实则却因为严决的约定而暗自有些高兴。
回过神,见严决盯着手中佩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忍不住问:“怎么了,大师兄,是无我剑有什么问题吗?”
严决敛起笑意,难得正色道:“这次是让谁修的?”
“当然是莫揶啊,除非是欧冶子老前辈亲自出马,剑墟还有谁吃得消动这把剑?”
“——嗯……也是。”
陈元松看到严决反常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免一阵忧心:“难道说莫揶终于出了什么差错,叫无我剑受了折损?”
然而刚才一路走来,将无我剑抱在怀中,又未觉察到有什么异样。倒不如说……
“锋芒不露却又清气四溢。甚好。”严决抽剑出鞘,道出了陈元松心中的想法。
不错,无我剑看上去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靠近的时候却能感觉到过去不曾有过的灵气——明明送去剑墟的时候,它已经非常虚弱了。
“这不是好事吗?我看大师兄你一脸严肃的样子,还白白担心了一场。”
严决轻轻摇头:“这剑,怕不是莫揶修的。”或者,在莫揶修理之后,有谁又动过它。
陈元松奇怪:“不是莫揶修的,还能是谁?怕不是它在剑墟的石缝里生了根,从摇光峰的灵脉里汲取了灵气?”
严决失笑:“哪里生了根,我怎么没见到?”
他左手握剑,右手轻抚,半晌,开口道:“去查查,是——”
话说到一半,他的脑中倏地浮出一番景象——那日在侧长峰的茶室之中,坐在卷帘下,手捧阳光的小师妹。
一年未见,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不过都说那个年纪的女孩一天一个样,不知道她的眉眼是不是长开了一些,头发是不是长浓了一点,个子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陈元松见严决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不禁有些诧异,但不用严决说满,他也已经听出大师兄的意思——
不就是叫他去查查这次究竟是谁经手了无我剑呗!他去查就是了。
虽然严决能够以自身的气墟填补无我剑的灵气损耗,但修复的工作终究只有让铸剑师来做,而若一直让相性不合的铸剑师来接手无我剑,便始终存有折损的风险。
因此,能够修复无我剑,不光是对剑墟而言,乃至对整个摇光剑宗来说都有巨大的意义。
毕竟这可是老祖宗的剑。
照理来说,如果剑墟出了能将无我剑打理服帖的弟子,这个消息应该会在第一时间飞遍整座摇光峰,能叫山脚下的一块岩石都知道这个重大新闻。
可是事到如今却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若不是严决亲口认定,恐怕这事也将就此无声无息揭过。
——很明显,修剑之人并不想让别人知晓。
“这合理吗?”陈元松一手托着下巴,走在剑炉前的小路上。有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吓了一跳。
“什么事啊,合理不合理的。”
他回过头,对上一张满是煤灰的脸。
“莫揶姐姐……”陈元松眼睛一亮。
要问无我剑的事,果然还是得找莫揶。不过陈元松来时,莫揶并未在剑炉中,他只能在剑炉外守株待兔。
剑炉四周本就酷热无比,加上他又在苦思冥想,热上加热,此时已是一身汗湿,看到莫揶一身凉快装扮,顿时羡慕不已。
“瞧你,热得都要化了吧。”莫揶扯下脖子上的毛巾,往陈元松手里一塞,“在这儿站多久了?不会是在等人吧?”
陈元松用毛巾擦了擦汗,露出殷勤的笑容:“就是在等人,等的就是莫揶姐姐你。”
“等我做什么?”莫揶也回他一个笑脸,“告白?”
“您别说笑!”陈元松当即否认,换来莫揶一阵白眼。
“那是什么事?”她顿了一下,然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会是无我剑折了吧?!”
那她可就成剑宗的千古罪人了!
“不是不是,”陈元松摆摆手,“何止不是,大师兄对这次的修复十分满意,连我也觉得无我剑的状态似乎比过去好了不少。”
听他这么说,莫揶脸上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不少,但眼中又浮出一缕疑惑的神色:“这样啊……”
陈元松稍稍压低了声音:“莫揶姐姐,你说说看,这次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还是修为又突破了新境界?”
“怎么可能?”莫揶仍是面带诧异。
陈元松摸了摸下巴:“唔,我看也不像。”
在换得莫揶第二个白眼的同时,他又补充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莫揶虽气恼陈元松这吊儿郎当的态度,但此时也跟着思索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地学着他的样子摸起了下巴:“昨天我把无我剑插在石缝里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它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啊……”
“不行,我得亲眼看看。”她又说。
两人一前一后,风风火火赶至严决住处,循着剑风响动在附近一片竹林空地中找到了正在修行的无我剑主人。
衣带翻飞,翩若游龙。
“他不该在这儿练,应该去四方坛上,让整个剑宗上下都欣赏欣赏,保准令所有人如沐春风、修为大涨。”莫揶点评道。
清风一掠,白影停在石凳上,如惊鸿飘落。
“大师兄,先前你才说过,还需休养几日的。”陈元松像个老母亲似的怪责道。
“心情好,身子都不觉得虚了。”严决笑得恣意,说着又看了一眼莫揶,“这回你手艺见长。”
严决向来不吝于褒扬别人,莫揶对他的夸奖倒没有太上心,但是抬头望向他手中那把剑的时候,却真觉得有些异样。
她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指节之间遍是茧痕,看上去与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有什么分别。
是我终于得了无我剑的窍门么?她想着,走上前去,向严决伸出手。
“借我看一眼。”
严决将剑递了过去。
莫揶接过,以指尖轻抚。
无我剑如往常一样,在抗拒她。
但是指尖从剑刃前擦过的时候,能感受到充沛的灵气,几乎要满溢出来似的。
她能觉察到,这柄古剑的状态,的确远胜从前。
可她昨天完成修复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奇怪……总不会是它在石缝里生了根,从摇光灵脉里吸走了灵气?”
严决笑得一脸玩味:“你怎和元松说一样的话?”
莫揶狠狠瞪他一眼。
陈元松走上前来:“看来关于无我剑的变化,莫揶姐姐也不知情呐。行啊,剑墟这回是出了个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了。”
莫揶低头沉思:“莫不是我昨晚离开之后,剑墟发生了什么异常?昨夜知知回来得晚,我回头问问她去,兴许她有注意到什么也说不定。”
严决若有所想,不动声色地将无我剑从莫揶手中收回,垂眸道:“罢了,就当做它真的生了根,从摇光灵脉中窃取了剑气罢。”
一副不求甚解的样子。
莫揶对他的这种态度感到困惑,正想再劝说几句,又看见他猛地侧过头,向竹林之外的某处看去,口中喃喃出声,念的是——
“知知师妹?”
莫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竹影之间有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凝神细看了半天,才发现真的是安知知。
她心中感到讶异,但当即只是斜了严决一眼,不满道:“知知现在是剑墟弟子,是我的师妹,不是你的师妹,你可别乱叫。”
“一日为师兄,终身为师兄。”严决振振有词。
不知为何,莫揶发现他脸上的笑意突然浓重起来,她懒得理他,冲着灰影的方向喊了一句:“知知——”
那条灰影震了震,旋即穿过竹林,向这里跑来。
片刻后,一颗毛栗子般的小脑袋从不远处的一丛翠竹边上冒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17号的更新放晚上~正常情况每日零点更~
第19章 争风吃醋
“莫揶前辈。”安知知从翠竹后面探出头, 叫了一声。
看到安知知,严决眼底闪过一丝未曾自觉的欣喜。
不错,不错, 就是这缕剑意。
旁人不知,可他当即了然。无我剑在手中微不可察地震颤,似是要向他传达内心的欢愉。
他知无我剑, 无我剑也知他。
莫揶摆了摆手, 招呼知知过来。
“前辈, 什么事呀?”安知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然而在看到莫揶身旁站着的人时,蓦地瑟缩了一下,“大……大师兄……陈、陈师兄。”
听她喊大师兄, 严决看了莫揶一眼, 脸上显得有些得意。
莫揶注意到他的表情,顿感一阵无语,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得意个什么。
同时又觉心中有些小小的懊恼,仿佛败下一城, 忍不住鼓起脸颊,将手叉在腰际, 向着灰头土脸的小师妹问道:“知知, 我问你, 你为什么喊严决大师兄, 却只喊我前辈呢?”
“啊……”安知知呆住, 动了动嘴唇, 什么也没说, 还忘了将嘴合上, 看上去一副傻样。
莫揶说的没错, 她现在是剑墟的弟子,按理来说,该喊莫揶师姐才对。
她没想过这些细节,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称呼有了无意间的区分。如今遭这一番质问,当然哑口无言。
莫揶早已熟了安知知怕人的性子,自知不小心吓到了这丫头,顿时觉得一阵冤枉,又觉得一阵好笑:“哎,这丫头。我就随口问问,你别放心上呀。咱们剑墟可没有那么多规矩,知知若是想,别说是前辈,叫我一声师妹都是没问题的。”
“嗯……”严决看着这二人,发出一个半是思索,半是玩味的音节,“别,就该喊你前辈,喊我大师兄。我严决是剑宗大师兄,也是摇光的大师兄,剑墟也是摇光的一支,喊我大师兄有什么错?”
“嚯,”莫揶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合着我也该喊你一句大师兄了?”
“你若愿意,我自不介意。”严决泰然道。
莫揶送他一记白眼。
而安知知夹在“友好交流”的二人之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站立不安,脚尖朝着竹林的方向,一看就是随时想要逃之夭夭的样子。
好不容易,终于被她找到一个机会,在两人暂时“休战”的间隙说上一句话:“那个……莫揶前辈、还、还有两位师兄,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先回去去干活啦……”
莫揶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欸,等等,差点忘了问,还没说呢,你上这儿来做什么?”
安知知肩膀猛的一抖,忸怩了半天,好不容易颤颤地倒腾出两个字:“散……散步!”
散步?
莫揶一脸迷茫,从后山一路散步到主峰,散步到闲杂人等皆敬而远之的大师兄的住处?这个小师妹,散步散得……倒是有些远啊。
陈元松好心帮腔:“唔……此地空气清新,风景优美,想是小师妹在剑炉待得气闷,想找个清净处散散心,不知不觉便循着清气来了这里吧。嗯,很有眼光。”
严决原本将双手背在身后,此时突然右手挽剑、收剑入鞘,改换了一个姿势。
安知知果然被这一动静吸引,一双眼睛紧紧跟着剑锋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眼神都比方才亮了几度。
严决心下忽有所悟。
若剑墟真的有人能修好无我剑,这个人只能是安知知,在见到她那一刻,他便如此确信。
莫揶说知知昨夜晚回,恐怕便是趁剑炉夜间无人,偷偷动了无我剑,却不知后果如何。今日见莫揶匆匆赶往主峰,担忧自己闯祸反叫前辈背锅,才壮着胆子跑来这里。
这小丫头……
他嘴角噙笑,微微垂首,将无我剑别至腰际,余光悄悄扫过安知知。
比一年前蹿了点个头,脸也圆润起来,肤色偏沉,但不再是那种缺乏营养的蜡黄,想来是在剑墟风吹日晒火烤,才成了这样。
神情还是小心翼翼的,但比之前灵动许多。尤其是瞅着无我剑的时候。
甚好,甚好。可若能将这目光分出几分投注与他,便更好了。
严决长身而立,思量片刻,眉眼微弯:“想是知知师妹听闻我重伤归来,心下担忧,特来探望。是也不是?”一身自恋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莫揶嫌弃地皱着眉头,陈元松则憋着笑。两人都是一副“又来了”的表情,显然早就已经习惯了严决这性子。
安知知如临大敌,终于从剑柄上收回目光,见了鬼似的看着严决,嘴巴半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神情一半是担心,一半是惶恐。
莫揶怒瞪严决一眼:“莫要拿知知开玩笑。”说着伸手将安知知揽过,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赶紧离开。
安知知如获大赦:“前辈、大师兄、陈师兄,知知告辞!”说罢,像只小老鼠似的嗖地蹿进竹林,转眼便看不见人影了。
“我辈分高,可为什么她先叫的你,而后才叫我?”严决看着小师妹离去的方向,心有不甘似的问道。
“这是自然,我可是手把手带着她的前辈,你算什么?”这回轮到莫揶得意起来。
“大师兄啊。”严决说得理所当然,“虽平日不得在一块修行,没法言传身教,但若摇光遇难,定会护在所有人前面的大、师、兄。”
一副“就是比你了不起”的模样。
莫揶看得连连叹气,而陈元松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
都已经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了,怎么心性还如此幼稚?
话说回来,他们到底在这儿争个什么劲儿?
嗯?
陈元松想了想眼前二人那毫无营养的争论内容,觉得大师兄好像在和莫揶为安知知争风吃醋似的,不禁觉得更加有趣,嘴角也扯得更开。
莫揶见陈元松一脸阴阳怪气,意识到自己着了道,有些气恼地看向严决:“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我也还有一堆活要干呢!无我剑没事就好!回去了回去了!”
正好严决也有就此作罢的意思,两人一拍而散,相背行去,留下陈元松一人笑得开怀。
莫揶回到剑炉中时,安知知已经开始进行锻打的日课。经过一年的修行,她打铁时的声音终于不再是老牛喘气,节奏和韵律都掌握得很好。
只是那柄铁锤在她手中看着还是略显大些,总让莫揶担心会不会折了她的手腕。
莫揶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突然走上前去问道:“知知,昨日你是最后一个离开剑炉的吗?”
虽然严决没有要追寻真相的意思,但无我剑的修复对莫揶来说事关重大,自然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总得弄它个清楚才好。
安知知停下手里的工作,用手蹭了蹭鼻梁,脸上顿时多了一块煤灰的印记,她将锤子搁在一旁,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在离开剑炉的时候,有看到我放在外头的无我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莫揶问。
她起初对安知知的回答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在看到安知知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时,又觉得搞不好她真发现了什么。
“昨晚我走之后来过剑炉的都有谁?”她立刻追问道。
“……唔……”安知知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莫揶轻声叹气。
知知在工作的时候总是过于专心,根本就不会注意边上来往过哪些人、发生过哪些事,她早该想到很难从知知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话说回来……知知,这些都是你刚才打的吗?”见问讯无门,她目光突然一转,指了指放置一旁一堆已经锻好的材料,讶异道。
今天早上的这会儿功夫,居然已经做好了这么多,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
只见安知知连连摇头:“不是刚才,是昨天夜里打的。”
原来是昨日打的……莫揶一阵了然,但很快又惊讶道:“昨天夜里?你在剑炉呆到几时?”
她知道知知昨夜晚归,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大、大约子时一、一刻吧。”
果然,又熬夜干活了。
这丫头,起早贪黑,干的可是整日整日的力气活,既是长身体的年纪,只不过肉身凡胎,又不是铁打的身体,这样下去可不行。
看来不仅要教她吃饭,还得教她睡觉……
莫揶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安知知在一旁却兀自紧张起来:“莫揶前辈,难道是我回来的时候吵到你了?”
昨夜趁无人注意,她擅自动了无我剑,心里虚得很。
无我剑可是摇光剑宗的宝物,是大师兄的佩剑,怎是她一个连铸剑师都不是的剑墟弟子能随意触碰的?是她僭越了。但她不后悔。
莫揶盯着安知知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倒没有,我睡得可香了。”
她心里有一个奇异的想法,然而没有证据——昨天夜里,动过无我剑的人,会不会就是安知知呢?
可是,大家不是都说她身上全然没有灵根么?
无我剑……真能看上这个小丫头吗?
第20章 水落石出
剑墟之中没有与无我剑完全相合的剑师。因此, 无我剑的主人必须定期以自己的气墟哺剑,以弥补灵气的流失。
而动用气墟,难免有损修为。
严决的气墟虽说深不见底, 但究竟还只停留在化神境界,在元神大成之前,动用气墟补剑, 多少会消磨心神, 严重时, 甚至损耗命数。
每每动用气墟, 他都至少要闭门歇上一整日才行——这是严决的弱点之一,亦相当于是摇光的一大弱点,因而知晓的人不多。
陈元松曾调侃这似乎是上天创造严决时设下的唯一一个漏洞:
摇光剑宗的严决大师兄, 容姿超群、天赋异禀, 乃千年难遇的剑修之材,却挑了一把吃命的剑。
而现在,这个漏洞被填上了。
严决觉得自己已经觉行圆满,甚至可以当场飞升。
只是, 安知知未有灵根,终究只能当一个凡人, 而他在修得元神后, 便可以得到近乎永生的寿数。所以他的圆满……是有期限的。
严决从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他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八年, 他的父母兄长早已不在人世, 他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 也自认可以接受物是人非、世事变幻的规律。
无论如何, 能有百年的圆满, 已经是一种幸运。他打定主意要好好珍惜安知知活着的这段年月。
可他虽活得比常人久, 其实也只经历过百多年的岁月, 至于再长久的时间,他尚未产生概念,也不曾有过想象。
分离的事,就等分离的时刻来到时再考虑。若要在离别的感伤中将相聚的时光白白浪费,那才是最愚蠢的——当时,他还是这样开解自己的。
只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相聚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很多,也没有想到,他命数中的劫难,也比想象的要痛很多。
*
“你是说安知知,那个安知知,那个……像小老鼠一样的安知知?”
陈元松是个机敏的人,又在严决身旁呆得久了,自认多少能揣度出他的几分心思。
那日他让莫揶莫要追究无我剑,此事明摆着不正常。
能修无我剑的铸剑师,那是严决日思夜想想了多久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当场揭过?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如此一来,答案只能有一个:他已经知道暗地里修好无我剑的人是谁,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陈元松不再躬身调查,转而对严决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直接从他嘴里撬出消息,可比玩那些个什么推理游戏要简单多了。
严决不是一个保密主义者,在陈元松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没过几天,他就把安知知的事给抖了出去,还不忘叮嘱师弟——
“你可别张扬出去。”
“为什么啊?这么大的事,可不得让摇光上下都知道才好!”
“……”严决想了想,说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安知知胆子小。”
陈元松看着严决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倒退了几步,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大叫一声:“噢——这么说来,去年有段时日,大师兄总往侧长峰跑,不是为了玉芝姐,而是为了知知师妹!”
他早就意识到安知知和无我剑相合!
严决承认得很爽快:“嗯。”
“哎呀,这还真看不出来。玉芝姐当初信誓旦旦说知知有剑缘,被大家笑话,没想到真的被她说中了——知知师妹是有剑缘,和无我剑有缘。”陈元松觉得有些好笑,“安知知……那个安知知啊,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无我剑挑了像太阳一样恣意绚烂的人作主人,却又挑了像尘土般默默无闻的人为铸剑师。这两个人,原本是对极一样的存在,却能够因为一把剑而被联系在一起。
“这剑的性子还真是古怪。”陈元松叹道。
“你这样贬它,小心祖师爷显灵。”严决打趣。
陈元松窥伺严决的神情,只觉得他比过去更加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苍天大地,诸天神佛,赶紧治治这个人吧。这样下去,还不得让他神气死?
严决自己从不声张,陈元松也兢兢业业地他保守着秘密。旁的弟子没有发现无我剑的变化,即便发现了,也不敢刨根问底地追问严决。
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居然眼看着真的就这么被掩过去了。
不过摇光弟子中有个脸皮比山厚的姜玉芝,她向来亲近严决,也是敢对着严决死缠烂打的。
姜玉芝灵感驽钝,但时间长了,加之经常在严决身旁走动,终于觉察到无我剑和过去有些不一样。
事关严决和无我剑,“此等大事”怎会让她不好奇,当然要想尽办法从严决口中撬出些什么来。
“大师兄,你究竟是得了什么修行的法门?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的无我剑灵气清冽而丰沛,和之前简直是天壤之别。你就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也没什么。”
“所以是什么?”
“没什么。”
“大师兄!”
“嗯。”
“大师兄——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开窍的师妹呗。”
姜玉芝软硬兼施。
她先入为主地相信无我剑的变化源自严决自身的变化,定是严决找到了什么提升气墟的秘法,才能做到既不损耗自己的心神,又能保持无我剑的灵气。
对于像她这样天资匮乏的修行困难户来说,任何行之有效的修行方式都具有巨大的价值,更何况这还是严决身体力行地证明过功用的方法。
她今儿个无论如何都要从严决嘴里把话给套出来。
奈何严决一直摆着一张极具迷惑性的笑脸,耐心地和她打着太极,软硬不吃。
“听闻玉芝近日修为大涨,想必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套路——便按着这个路子继续下去,想来不久便能结成金丹,何必再试别的方法。万一错了,岂不得不偿失?”
“大师兄用过有效的,怎会有错?”姜玉芝眨了眨眼。
严决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这你就不懂了,不同的资质禀赋有着不同的提升办法,我用着合适的,放在玉芝身上未必见效。”
“能不能见效,也得用过才知道嘛!”
听二人唱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坐在一旁喝茶的陈元松不禁失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也真是的,就因为害怕“吓着安知知”这种理由,就要连玉芝姐也一起瞒着吗?
再说了,安知知的胆子要真有严决说的那么小,她当初也就不可能鼓起勇气、不顾姜玉芝的劝阻,一意孤行地前往剑墟了。
不如索性告诉姜玉芝,大家都好落个清净。再说,安知知本来就是玉芝带回的人,让她知道一下又有何妨?
“严决!严决!我知道了!我知道无我剑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很少会出现在主峰的身影突然闪现在三人面前。
是一身奇装异服、满脸煤灰油渍的铸剑师,莫揶。
严决还来不及向莫揶使颜色,这位剑墟弟子便激动地补全了下文:“——居然是知知!无我剑居然是被知知师妹修好的!”
“知知?!”姜玉芝唰地站了起来,像是要确认莫揶所说的内容一样重复道,旋即又转头去看严决,“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严决没有说话,代替他作答的是剑墟弟子莫揶。
虽然力有不逮,但莫揶到底负责了无我剑好多年,自认是摇光峰除了严决之外,最了解无我剑的人。接手无我剑这么多年,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变化,她心中好奇,想要刨根究底。
几日探寻下来,终于在安知知的剑台上发现了蛛丝马迹。尽管很微弱,但是那上面确实有无我剑的气息。
她本就猜测与知知有关,眼下更是近乎肯定。
而安知知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莫揶把她叫到跟前,还没问上几句,她就像自首罪行一样供认不讳,自白那日晚上趁剑炉没人,擅自对无我剑进行了修复,又因为害怕遭到怪责,便一直瞒着不说。
莫揶以为严决听到这个消息会感到很意外,没想到他看上去一脸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似的。想到他一年前第一次亲自来剑炉取剑时对她说过的话,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嗔怒。
“好你个严决——实话说来,你是不是早就发现知知与无我剑相合,也早就发现那日是知知动了无我剑?”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说什么等安知知能够独当一面,她身上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她的压力,不就是因为担心无我剑折在自己手上吗?!
这家伙,若是早一年告诉她,不就能让她少操一年的心?还说他体贴人,她看他压根儿就不能体谅她勉强上阵的辛苦——剑意不合,对铸剑师和剑器来说都不是好事。
“我不说,是怕你为了早日摆脱这个担子赶知知上架。你也知道,知知那个性子,逼不得。”稳坐太师椅的大师兄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得,严决是会体谅人,只不过体谅的是知知那个小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