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过去,只见小轩窗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有珠帘隔着,他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但他感觉,那个身影一定是褚鹦。
就在赵煊陷入思考时,褚澄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兄,那边肯定是我阿姐。我把请帖送给阿姐时,阿姐说,她会穿紫罗裙,戴花冠赴宴。”
珠帘后面,是紫罗裙,是桂花冠。
上京世族男女,衣饰冠带都是自家绣娘亲手缝制,褚澄不会认错自家绣娘的手艺……
那望过来的视线,果然来自于五娘子。
“赵兄,快和阿姐打招呼呀!刚刚我看到诸葛茂和沈家娘子打招呼了,千万不要让我阿姐被沈家娘子比下去,那娘子最会笑人了。”
赵煊知道褚鹦与沈细娘“似敌实友”的关系,但他依旧不希望褚鹦被沈细娘取笑。
即便只是打趣,赵煊也不希望褚鹦因为他,处于被取笑的位置。
所以褚澄刚提完建议,赵煊就向褚鹦挥手示意。
他眼角眉梢不由自主浮现出笑意来。
即便隔得这么远,褚鹦可能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依旧喜欢对她笑。
看到赵煊向她挥手示意后,褚鹦直接模仿沈细娘与诸葛茂打招呼的动作,撩开珠帘,露出一张宛若海棠醉日的面庞:“赵郎,阿澄,挣个彩头回来!”
赵煊和褚澄全都爽快地应下了。
因为相隔甚远,两边没有多说话——高声喊话太不雅观,还伤嗓子,两边对视了一会儿后,赵煊和褚澄就像刚才的诸葛茂一样,向褚鹦告辞了。
褚鹦怡然自得的撂下珠帘。
沈细娘却看不惯她这副得意模样:“褚五,你为什么学我?”
做什么学人精!学人精多讨厌!
“你跟我说赵郎君来了,还不是想要看我笑话?我当然要模仿你刚才被我笑话的举止,好让细娘你笑话回来呀!啊,南梁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的朋友!”
什么这么好的朋友?
分明应该是南梁怎么会有你这么糟糕的损友!
啊,不对,是南梁怎么会有你这么糟糕的死对头!
沈细娘鼓起腮帮子,褚鹦却笑着摩挲她侧脸。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打断了沈细娘高涨起来的情绪。
还没等沈细娘反应过来,褚鹦就拉着沈细娘的手,舌灿莲花地夸她美丽可爱。
沈细娘瞬间堕其术中,第一万次被褚鹦哄得迷迷糊糊。
阿桃偷偷瞟了一眼眼神淡定的阿谷,催眠自己道,我真的已经习惯了,我真的不觉得娘子没出息,阿谷肯定没笑我们家娘子……
明月楼上,小娘子们悄声私语,情谊浓厚。明月楼下,乐声渐起,曲水流觞宴正式开始。
刚刚还在四处游走、在明月楼这边与自家女眷或心上人打招呼的郎君们,被僮仆们请到溪流两岸,随意在各处蒲团上安坐。
而在清亮的磬声响起后,两班舞乐分别来到溪流中央亭台与明月楼中戏台上,为参加宴会的郎君娘子们表演。
开宴之前,必有歌舞。在磬声响起后,明月楼中的女眷们不再继续闲谈,而是与二三熟人一起坐在楼内某张铃兰桌后。
褚鹦选择的位置在视野开阔的二楼,她左边是沈细娘,右边是王稚子,因为身边围绕着可爱的女孩子,褚鹦的心情很不错。
舞蹈开始后,褚鹦看台上美人如花,闻楼内香风阵阵,裙摆飘动时宛若鱼戏莲池,不但晃人双眼,还能迷人心腑。
褚鹦的心情反倒没有刚才愉悦了。
云韶府舞乐的水平越来越高了,可礼乐终究只是为国家政治服务的工具。南梁的舞乐水平远超秦汉,朝廷丁口比得上汉朝吗?
想来是没有的。
还有那些云韶府官员,他们拿公家培养出来的教坊乐班,讨好太学里高门出身的郎君公子,不费自己半枚铜钱,就赚得大把好人情,还真是做上了一门好生意。
褚鹦有时也会反思,为什么她总是这样讥诮呢?
在眼下这样欢快的情景里,她或许不应该生出这样的情绪。
毕竟,翻遍史册,这样的事数不胜数。南梁纵然糟糕,也没沦落到“天大寒,人相食”的地步。
但是,这样“安慰”自己,真的是对的吗?
褚鹦敛眸饮下一盏清酒,她觉得是不对的,可朝廷兖兖诸公,楼下太学学子,又有几个人觉得不对呢?
她一介闺阁幼质,连这点心思都要藏在心里,不敢大声说出来,又能做出什么有利于世道的事?
终究还是太无力了啊……
王稚子把头靠在褚鹦肩膀上,她的动作打断了褚鹦不断放飞的思绪。
“阿姨在想什么?”
“阿姨在想我们家小稚子,怎么这么可爱啊?”
哄人的话,褚鹦向来是张口就来的。
王稚子听到后抿起嘴,腼腆地笑了起来。
阿姨真的觉得稚子很可爱吗?
沈细娘撇了撇嘴。
小稚子啊小稚子,你可真是太天真啦!
刚才我就是像你这样,被褚五这轻薄娘子哄晕了头的!
褚鹦笑了笑,她当然觉得稚子可爱,这绝非谎言。
褚鹦只会夸她真心喜欢的娘子可爱。
兰心蕙质、含光景行、美若明月……夸人的漂亮话有那么多,但只有可爱这个词,才是褚鹦真心所在。
迄今为止,她只夸过沈细娘和王稚子两个娘子可爱。
而看着眼前可爱的小娘子,褚鹦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娘子的母亲。
距离上次会面,已经过去三天多了,不知隋国长公主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进宫向太后娘娘禀告她的进言?
若是已经去了台城,听到公主殿下的禀告后,虞太后又会怎么想她这个不安分的小娘子?
褚鹦有点担心,又很是期待……
在褚鹦出神时,歌舞乐声渐停。而在笙歌燕舞彻底停歇后,明月楼里,抽到桂花签的杨夫人被指定为宴集东主。
这位东主的笑容和声音都温柔似水,她道:“各位娘子,各位夫人,还请各位移步,曲水流觞即将开始,我等一饱眼福后,再回来掣签做乐。”
杨夫人口中的掣签做乐,指的是由由各位夫人和各位小娘子写好自己想看的节目后扔进签筒,再击鼓传花,轮到谁谁就去抽签表演。
这是建业高门女眷们常玩的游戏,大家都清楚游戏的规则。
不过今天大家来青雀坊,主要目的并不是游戏玩耍,而是为了观赏自家儿郎的英姿,所以观看曲水流觞才是第一要务。
杨夫人的安排正对女眷们的心意,因而人人称妙。
褚鹦对此并无异议,她随着人流,携着沈细娘与王稚子的手来到轩窗边看自家儿郎。
刚拨开珠帘往下看,就看见太学学官张笙将一只摆满玉斗的海棠形托盘从上游推了下来。
海棠托盘随着水流缓缓移动,停在谁面前,谁就要掣签写诗做赋。做得好的,众人齐声赞叹,做得不好,则要罚酒三杯。
就在沈细娘因诸葛茂做的五言《秋月》博得满堂彩欣喜万分时,王稚子突然“呀”了一声。
这一声惊呼,打断了沈细娘的思绪。
“稚子,你怎么了?”
被打断思绪回神沈细娘没有听到王稚子的回答,她看向褚鹦,又看向王稚子,却没有听到她们的回答,只看到她们两人神色凝重的盯着同一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坐着的人……
居然是赵郎君?!
褚澄的神色和褚鹦凝重,因为他们都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上个作诗的郎君,距赵煊和褚澄他们的位置不远。按理来说,这只海棠托盘应该顺着水流走得更远才对,不该停到赵煊面前。
褚澄与褚鹦生在世族,当然明白各种潜规则。
这曲水流觞看似全然随机的,实际上,托盘与岸边蒲团、桌案中都可以设计机关,只是不知……这次,究竟是谁在设计赵煊?
对于有人要设计他的事,赵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现在事到临头,他的神色很是和缓。
他从容不迫地取过白玉斗,呷了一口玉斗里的酒水后,浸染后的唇瓣更愈发鲜艳,宛若沾血的枫叶。
青衣僮仆端了托盘过来,恭声道:“赵郎君,请掣签。”
赵煊随手捡取一只细长木匣,由那青衣僮仆交还给太学学官张笙唱题,心中思量,如果有人设计他,那么托盘中所有木匣里装的题目应该都是一样的。
收买端托盘的僮仆置换被抽取的木匣,这样的手段太过浅显直白,大概不会有人这样做。
毕竟,这些端托盘的僮仆都露脸了。
他们被抓到小辫子的可能,比那些不出面的仆婢大太多了。
所以,真正被收买的人很可能是搬运、归置这些木匣的仆婢。
那些人人数众多,又不起眼,收买他们很难被人发现。
赵煊想,他没必要为难这些端送托盘的僮仆,那样做只会显得他们赵家儿郎欠缺风度,对查明真相毫无用处。
至于现在,他该纠结的不是到底谁想害他,这件事可以在曲水流觞宴后慢慢查,眼下多思无益。
他该纠结的,或者说亟需他解决的,是那个木匣里装着的难题。
题目究竟会是什么呢?
还有……他要怎样回答才能保证不堕门风,甚至做到出彩?
五娘子可是很希望他得到彩头的。
心念电转间,张笙已经念出赵煊抽到的题目。
“赵郎君抽到的题目是‘古文贯串令’,此令要说一句古文,一句五言诗,接一个曲牌名,一个州县名,再用一句黄历中的话收尾。酒底说一种花名,花要与某种鸟同名,还要自作一行诗照应花名。”
“一炷香时间,做三个‘古文贯串令’……”
念到此处,张笙忍不住替赵煊抱屈:“这是哪个家伙出的刁钻古怪题目?给的时间又这么少?限制条件又这么多?这分明是在难为人嘛!”
张笙在说题目难,人群中却有人嚷道:“老师,此言差矣!酒令小道也,若再不加上诸多限制,怎能裁量太学学子的才具?”
又有人道:“但凡有点学问的人,谁还能做不出酒令?我看这既不是诗赋,又不是策论,即便有许多限制,也容易得很!”
还有人道:“若赵郎君连这都做不出来,不若回家舞刀弄剑,何必来此华堂侮辱翰墨!”
图穷匕见了。
这些人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他们这样做,是把赵煊当做萧侃了吗?
褚鹦知晓赵煊的诗文水平,因此并无惊惧之心,她只吩咐阿谷道:“你眼睛好,去看,去记住说话的那几个人的脸。”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设计别人,还能全身而退的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