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人为难的是,酒令题目还要求做酒令者必须用一句黄历里的话。
而在现实中,又有几个人会跑去翻阅黄历呢?
至少在座的这些士族郎君,没人有翻阅黄历的爱好。
虽然他们崇道谈玄,甚至有人服散,但翻阅黄历、遍览天文这种枯燥无味的事情,还是交给钦天监的官员们去做吧!
听到仆婢上楼禀告赵煊抽到的题目后,褚鹦揣度这个设计赵煊拿到这道题的幕后之人,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瞧瞧,他多会出题目啊!
进可攻退可守,直接把自己摆在了最有利的位置上。
如果赵煊做不出这三个酒令,他就能狠狠落赵煊的面子,既可以宣扬赵煊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还能想办法加深世人对赵家出身于寒伧兵家的印象。
如果赵煊能做出这三个酒令,他同样可以说酒令只是不足挂齿的小道,无法与经策诗赋比肩,进而防止赵煊传播才名,谋取清望,或许好处。
真是个算计到了骨头里的小人。
这个小人,究竟会是谁?
好几个名字在褚鹦脑海里翻转,比如说与她与赵煊有关的王荣,比如说傲气十足瞧不起兵家子的杨昌……
而最后,定格在褚鹦脑海里的画面,是明谨堂中背负荆条、衣衫沾血的背影。
褚江。
虽然褚江刚入麟台,貌似无暇设计这些阴诡;虽然按照褚鹦对褚江的了解,她这位从兄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虽然此时此刻,身边有人悄声议论这件事是不是王荣做的,但一想到那个背影,褚鹦就觉得,这个小人十有八九是褚江。
王荣,很可能只是一面幌子。
不过,就算这场局是褚江布置的,他大概也会很失望。
因为赵煊不是萧侃那样不学无术的纨绔。
而且赵煊他,还真看过冷僻偏门的黄历。
谁让赵煊的二叔赵元美是道教中人呢,推演婚丧嫁娶合宜日期,本就是道士和尚们赚钱的重要手段。
赵煊在赵元美那里住过两年,对这些冷僻偏门的知识略知一二。
当然,褚鹦知道赵煊看过黄历,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明年元月就要及笄了。
等到她及笄后,赵煊就要和她定亲了。
在这种情况下,情窦初开的小郎君自然要好好看看哪天是订婚黄道吉日。而在假期休沐,来白鹤坊见心上人时,赵煊更是要表表功,展示自己对这桩婚事的上心程度。
他和褚鹦说,在你离开康乐坊后,我没少翻阅黄历。
他还和褚鹦说,适合订婚的日期,都被我一一圈起来了。
当时,褚鹦收下了赵煊送来的碧玉连理枝玉佩,又把赵煊在马场上讨的彩头荷包送给他,两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愉悦。
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赵煊的小小殷勤居然会用到曲水流觞宴会上。
不过现在这样,貌似也还不错。
接到曲水流觞宴的请帖时,赵煊就想着“祸兮福之所倚”的事。大抵是苍天庇佑,现实映照了赵煊的想法,让赵煊得以体会什么叫做祸福相依。
褚鹦往楼下看的时候,只见赵煊沉吟片刻后,就顶着众多幸灾乐祸与冷眼旁观,提笔撰写刚刚在心中杜撰的三条酒令。
而在赵煊停笔后,青衣僮仆站在一旁等待帛书风干。
待到帛书风干后,僮仆轻手轻脚收好帛书,再将帛书放到托盘上,亦步亦趋地将之送至太学学官张笙面前。
在僮仆收好帛书往他这边走时,张笙就在心里琢磨着,即便赵煊写得不好,他也要为这赵家郎君描补上几句。
他是积年的太学学官,褚澄和褚鹦能看出来不对的地方,他同样能够看出来。
曲水流觞宴上,貌似有人在设计赵煊。
张笙不是傻子,才不会跑去做陌生人的刀。更何况,他也没有做刀的资本。
他虽然出身陵水张氏,但只是一介庶子,能在太学里安坐,是他苦心筹谋,从刀山火海里挣出来的前程,轻易舍弃不得。
像赵元英与褚定远这样的人,张笙觉得自己很可能得罪不起。
尤其是褚定远,赵元英远隔千里,短时间内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那褚定远不但是尚书台郎官,还是当朝名士、相公亲子。他这样的人,若想毁掉一个才具中平且没有家族支持的太学学官,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虽说很多人都说,褚定远不是很喜欢赵家郎君这位兵家婿子,但他听崔博士说过,褚定远很喜欢他家女儿。
爱屋及乌是战国时传下来的典故,谁知道褚定远会不会因为自家女孩子庇护未来婿子?
张笙可不敢赌褚定远的心意。
接过僮仆送过来的帛书后,他一边思量着怎么为赵煊描补,一边去瞧帛书上的文字。
刚展开帛书,就看到了素帛上遒劲有力、锐如刀剑的好字。
张笙心里松了一口气,有这一笔好字,就算赵家郎君把酒令写成了一团乱麻,大抵也不会被众位宾客耻笑了。
而他,总算能过关了。
张笙的心情好了很多,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天行刚健,人生天地间。谒金门,探洛阳,知宜冶陶,雕刻石榴花,花海燃江青,金冠梦南柯。”
“大道氤氲,浩浩阴阳移。应天长,长安夜,妄破土石,移栽萱草花,北堂垂朱萼,忧思逐云鹤。”
“凤皇鸣矣,延陵轻宝剑。瑞鹤仙,临吴江,制衣正伦,琼花白玉碎,青羽乘风来,八仙聚瑶台。”
读完赵煊作的三条酒令后,张笙的心情彻底轻松起来。
他心想,赵煊还是有点本事的。不论幕后之人有什么设计,赵煊没中套,局就兴不起来。
他这个学官也不会受到牵扯。
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
张笙心里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这份喜悦压下了他对赵煊才学的惊讶之情。
而在座的太学学子们不用像张笙一样忧心忡忡,担心自己的前程。因而听到张笙读完赵煊作的三条酒令后,他们的第一感受就是惊讶。
他们真没想到,赵煊居然会有这样的捷才。
赵煊所作的三条酒令里,选的五言都是乐府诗,选的三条古文分别出自《周易》、《淮南子》和《诗》。
而酒底处的石榴花代表着金鸡鸟,萱草花代表着忘忧鸟,琼花代表着玉瑶鸟。
虽然这几个花鸟别称并不是古籍里的代指,只是本朝楼观真人葛原在他的笔记小说《南行记》中的杜撰,但在当下崇玄的背景下,这几个别称也算得上是典故。
除此之外,那几处与黄历有关的话,全都没有用错。
虽然这三条酒令称不上“信”、“达”、“雅”,但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做出三条条件刁钻的酒令,已经证明了赵煊绝非萧侃那样的伧子,甚至可以证明赵煊绝非庸人。
如果刚刚的题目是诗赋不是酒令的话,想来明天建业城里就会有人夸耀赵煊的学识渊博了。
不得不说,褚鹦此前的猜想完全是正确的。因为题目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酒令,即便赵煊能够应付刁钻题目,也很难借机播扬名声。
这位幕后之人,想得过于周到了……
而这让褚鹦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今天这件事,是褚江操纵的可能非常大。
或许她该派些不起眼的人,长期盯着她家里这位好从兄了。
或许是为了恶心牵扯到他的布局者,或许是真心喜爱赵煊的好字,或许是为了讨好褚定远,张笙极力夸赞起赵煊的字来。
“赵郎的字,笔下有神秀风骨,众位可以看看。”
言罢,帛书被张笙递给身边的学官。
几位学官看完后,又将帛书逐一递给众位士族学子传阅。
赵煊的字本就骨清神秀,要不然也入不了褚鹦的眼,张笙还发出了“定调子”式的吹捧,众人便顺势说起了赵煊的好话。
造成这样局面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张笙的面子。就像张笙所说,张家给他的支持不多,在这些高门公子面前,他的面子很有限。
此时此刻,这些郎君夸耀起赵煊的墨宝,是因为他们之前把赵煊看作萧侃那样的禄蠹,对赵煊的态度颇为冷漠,在发现今天有人设计赵煊后,不少人心里还产生了看兵家子笑话的心理。
现在发现赵煊是个有真才实学的郎君,这些人当然会觉得不好意思,这才顺水推舟为赵煊抬高才名,目的自然是纾解自己的愧疚心理。
不过,这对赵煊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学识不错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了,幕后之人的阴谋已经被击碎了,褚鹦鼓励他争取的彩头已经得到了。
他想要达到的几个目的,软都达到了。
祸兮福之所倚,古人之言诚不欺我。
至于那几个藏在人群中起哄者的脸,也被他牢牢地记到了心里。
他会去好好查查到底是谁想要谋算他,这件事,绝不会这么轻易过去。
边境上长大的虎狼,怎么可能因为戴上了儒雅斯文面具,就不再吃肉了呢?
他推走海棠托盘,任由其顺着水流而下,紧接着下一个被抽到的郎君掣签读题,做了一首吟诵秋菊的诗词,宴席间的气氛再次其乐融融起来。
彼时明月楼上,亦有人对褚鹦夸赞起赵煊的风姿风骨。
还真是新鲜。
自从她与褚鹂的两桩婚事定下后,这些人不是暗中嘲讽看褚家的笑话,就是在明面露出一副惋惜神情,实际上恨不得凑在褚鹦耳朵边上讲,褚五娘子,真是可惜,你要嫁给一个兵家子了。
现在她们居然还好意思说出这些夸耀的话出来吗?
但褚鹦是谁?她怎么可能因为这些话不好意思,更不可能因为这些话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们好意思夸耀,她就好意思接受。
赵煊以后会和她在一起。
赵煊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
她当然要接受这些夸耀,毕竟,在南梁,清望与声名是乡议时的重要考评内容。
褚鹦在乎赵煊,自然要帮他坐实学识渊博的好名声。
更何况,虞太后那边,只是褚鹦众多道路里的一条。
赵煊这个未婚夫,同样是褚鹦参与时局的重要切口。
在这种情况下,赵煊的起点,自然是越高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