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沐浴过后躺进榻上,身子疲乏,精神却活跃得睡不着。
想起方才在路上,夏蝉询问她突然消失的真实缘故,显然崴脚这样干巴巴的借口,骗得过外人,却瞒不过与她朝夕相处的亲近心腹。
青鸢大致讲述,言道是世子想找她聊聊阿娘与王爷的事,于是帮她金蝉脱壳,至于崴脚什么的确实都是借口,她并没有受伤。
“那衣裙呢,姑娘身上的衣裙怎么换了?”夏蝉当时追问。
这处细节,旁人都没注意到。
阆苑姑娘们上台表演都有专门的服饰,而下台换下服饰后,还有自己的私人衣装,青鸢自己那套私服是浅蓝色的,而世子给她的偏些浅绿。两者当然是不同,但不明显,也就夏蝉这样贴身伺候她的能留意到,至于旁人,恐怕还真难辨别出来。
此事在外人眼里圆过去容易,但在夏蝉这里说通,是有点难度。
青鸢没露真实情绪,平静的口吻道:“没什么,我这身舞裙款式暴露,不宜与世子相对着正经谈话,世子看我窘迫不自在,便好心叫人送了新衣裙给我。”
夏蝉张张嘴巴,有点讶然:“世子还会这么好心……”
青鸢内心叹息,嘴上却回:“是啊,世子有些时候人挺好的。”
夏蝉安了心,又问:“世子与姑娘既聊到了贺阿娘,那他现在是接受的态度吗?”
两人其实压根没有聊这个,青鸢只好现编现挂。
她自己揣测着回复:“完全接受应该不太可能,但一定没有像以前那么排斥了,眼下庆功宴已经办成,后面阿娘与侯爷的婚事能不能推进,我们得从阿娘那里听消息了。”
夏蝉点点头,不疑有他,完全相信青鸢所说,不再追问别的了。
青鸢思绪回笼,依旧无困意。
她躺在榻上怔怔望着头顶的绮罗帐幔,而后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趴躺,也不顾规矩淑雅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房间静俏俏的,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她难免再次想到瞿涯。
还有刚刚对夏蝉说的那句——世子人挺好的……
她真是后悔想咬自己的舌头!
什么好人会那样行事,在露天的凉亭里解下裈裤,摁住她的后脑硬生生迫着去堵。
大概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冲击力太强,青鸢呼吸变得急促,喉腔里的异样感没那么容易彻底消失,她当然想全部忘记,可烧灼的后遗之症不断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
她抱有一丝侥幸,等世子将新鲜招式在她这里都试过了,大概会对她再无兴致。
那时,阿娘已顺利嫁进侯府,而她与他将默契了断所有瓜葛。
……
自庆功宴结束,过去三日半,青鸢终于在阆苑等到阿娘传来的秘密信笺。
信上带来好消息。
因世子没再强行横阻,老侯爷终于求得圣上应允婚事,只待选中黄道吉日,两人便将完成婚事。
青鸢将信攥在手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真心为阿娘得偿所愿而高兴。
她忍不住想去小院看望阿娘,夏蝉却劝阻说:“姑娘还是等等,最近几日,我总觉得阆苑有眼睛在盯着咱们,你与贺阿娘的关系还是隐秘的,关键时候,还是小心为上。”
青鸢冷静平复下来,也更加谨慎:“你说得对,越是婚礼前夕,我们越该沉得住气,绝不可叫外人以我为把柄,阻挠阿娘与侯爷成婚。”
这番思量是有必要的。
镇北侯要迎娶伶人续弦一事,在世人眼里已是滑天下之大稽,若是他们知晓贺娘子还有个住在阆苑顶阁的女儿,名声甚广,只怕风风雨雨的谣言与中伤会来得更加猛烈。
在京中,只少数人知晓青鸢与贺容音的关系,勤王算一个,再有就是侯爷与世子,青鸢不想小范围的隐秘被昭告天下,叫阿娘殚精竭虑的同时,又要承受不堪入耳的非议。
见面不妥,但为了叫阿娘安心,青鸢还是安排夏蝉传了信笺过去。
青鸢一人外出,目标显眼,但夏蝉出阆苑采买则再正常不过,何况她有功夫在身,寻常的小厮盯梢根本看不住她。
后面几日都过得风平浪静,连一向对她颇有微词的邹清清也几番示好,几次送给她亲手炖煮的鲜汤。
青鸢习惯与人为善,也不拂邹清清的面子,对方笑脸相迎,她便也跟着友好。
这些人都好应付,唯独世子那边,出乎意料地派人捎过一次口信来。
世子想见她,叫她自己赴约熹园,可眼下特殊时期,青鸢不敢冒然行事,又想起夏蝉提醒,阆苑疑似有人在暗中盯梢,她更不敢出行,以防将自己身上的祸水引给世子。
思来想去,青鸢决定不去赴约,连信笺都不敢私传。
后面一连几日,瞿涯那边都再没有动静。
青鸢心里不上不下的,生怕瞿涯觉得自己刚得到点好处,就敢对他敷衍怠慢。
两日后,夏蝉出门替她出门看望贺阿娘,她自己则百无聊赖待在寝屋研究新曲谱。
曲谱研究了一半,她起身走到窗前放松眼睛,过后想起前日新得的一副玳瑁义甲,便打来温水亲自洗濯,又上手试弹,手感正好。
刚收拾完这些零碎物件,外面有人敲门。
这个时辰夏蝉应该不会这么快回,青鸢犹豫了下,困惑去开门。
来人是薛三娘,手里提着食盒过来探望。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姑娘养伤可不能马虎了。这壶参茶特别滋养,还补气血,你早晚各喝一杯,伤势一定能恢复得更好,这一壶你先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喝得习惯,我后面每日都给你送。”
这番殷勤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这回假受伤,邹清清与薛三娘似乎都格外上心,一个送鲜汤,一个送参茶,不辞辛苦,关怀备至,看着都像不安好心。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青鸢虽然琢磨不明白她们的动机,但面上功夫还是维系得很好。
“三娘费心了,我伤势其实不严重,先前养了两日就已经不疼了,实在不必这么劳烦。”
薛三娘:“哎呦,那可不行,这种动筋动骨的小伤若不养得彻底,很容易积损下来,日后发作,所以还是上心点好。你就别推辞了,每日给你煮壶参茶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话说到这,只好盛情难却了。
青鸢收下参茶,送人走后,还谨慎地特意取来银针检验,无毒,可以放心喝。
实话讲,先前邹清清煮的鲜汤味道就不错,现在薛三娘送来的参茶竟也合她口味,青鸢都快自我怀疑了,究竟是阆苑人人擅庖厨,还是她嘴巴太不挑了,什么都觉得好。
鲜汤与参茶间隔连饮的第三日,青鸢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对劲。
她头脑发昏,口干舌燥,喉咙也灼烫发紧,无论怎么饮水都不管用。
这股无名的烧灼感慢慢向下蔓延,引燃她的胃,她的小腹,青鸢很快站都站不稳,意识迷离即将倒下的瞬间,她清晰感受到一阵莫大的空虚旋涡自腿心向上黏攀,而她自己似浮萍飘叶,被迫卷进那旋涡中心的风口,如何都脱离不开。
再之后,她浑噩昏晕过去,房门也同时被人粗鲁踹开。
……
一连几日,熹园内苑的氛围都格外压抑,世子心情不好,连带脾气也差。
任何不得他满意的小事都能惹得他烦躁黑脸,比如茶水温度偏差,饭餐咸淡不宜,甚至还有晚间窗外花丛里蛐蛐不停的叫吵声……
世子一个吩咐,下面的人跑断腿。
佟木已经接连好几天半宿不能睡,不得已带着手下在院里晃荡,四处抓蛐蛐。
就是这样小心伺候着,也不能完全规避风险,佟校尉那般任劳任怨的,都难免要挨教训,下面的人眼看着这情形,只觉世子脾气阴晴不定,个个战战兢兢。
旁人不知内情,但佟木心里多少还是有门道的。
他大概猜出世子心情不虞,多半与青鸢姑娘有关。
五日前,世子将约见的口信传出去,结果青鸢姑娘非但没赴约,还当作无事发生,干晾着世子连个解释的口信都没有,惹得世子无名火起,看谁都不顺眼。
也没人敢劝呐。
整个熹园能在瞿涯面前说上几句话的,也就是佟木,但他嘴笨又讷讷,自己将弯弯绕绕的干系理清楚想明白已经尽力了,实在不知道劝些什么才能叫世子舒心。
但他能确认,自己哪怕磨破嘴皮子,也不如青鸢姑娘过来同世子解释一句话管用。
既然如此,保小命要紧,他就不去冒险触霉头了。
佟木一直避着风险。
瞿涯却主动找他问话:“杨桀那边,查清楚了吗?”
佟木回话:“已经打听清楚,与杨桀私会的确是阆苑的喜儿姑娘,捉奸一事与青鸢姑娘并无关系。”
杨桀在熹园犯浑的事,是巡逻兵士在庆功宴结束后禀告给瞿涯的,但涉及的人都是些不相干的,瞿涯懒得多费精力追究,只鄙夷杨桀精虫上脑,辱没杨家将门门风,同时下了不许杨桀今后再进熹园的命令。
但后面有人提到了青鸢,说阆苑管事薛三娘原本以为与杨桀苟且的人是青鸢姑娘,当场捉奸捉到旁人,来人都很诧异。
瞿涯听得蹙眉,命人追查彻底,想知道青鸢背着他,究竟是不是敢招惹其他人。
那日,他传信要找她,也是想叫她过来当面解释清楚,结果没想到小雀翅膀硬了,他抬手扯一扯线,仍不肯飞回他的手掌心。
青鸢沉得住气对他不理不睬,瞿涯却烦躁甚嚣,没忍住派人盯紧阆苑的一切动静。
阆苑一直风平浪静,青鸢这些日子也本本分分谁也未见,加之佟木的话打消了他的顾忌,瞿涯便准备将派去盯着熹园的人撤回来。
就是这么巧,他命令还未下,负责盯梢的人传话回来,说是发现了青鸢不寻常的行迹。
瞿涯刚缓和的一点脸色骤然又阴沉下去,冷冷命令手下详细叙述。
暗哨发现,青鸢出行的专用马车在傍晚时分,悄悄摸摸从侧门驶出阆苑,之后七拐八拐弯弯绕绕,最终停在一户不甚起眼的屋院门口。
青鸢头戴白纱帷帽遮着脸,被人扶着进了院,随行的下人很快驱着马车离开,但青鸢独留在里,久久未出,像是在等人。
瞿涯脸色越听越黑,恼火青鸢真敢背着他私约旁人。
但一旁的佟木想了想,头一次头脑灵光,品过味来道:“世子,我觉得青鸢姑娘大概是想私约你见面。”
瞿涯淡淡睨着他:“什么意思?”
佟木赶紧说明自己的考虑:“那屋院的位置,世子听着不觉得耳熟吗?两年前世子秘密回京,身负重伤被狄国公府的人暗中搜查时,不就是巧合躲进那间院子,与青鸢姑娘意外初遇。那间房,本是阆苑安排给青鸢姑娘的第一个落脚点,在京知道的人并不多,她特意选在那里,还挑傍晚去,样子又像在等人,不就是在暗示世子过去见面?”
瞿涯脸色终于和缓一些,但还是绷着语气道:“她想见我,来熹园赴约便是,何必如此迂回麻烦。”
佟木又劝:“定是阆苑人多眼杂,行事多有不便,所以青鸢姑娘才不得不费尽心思,用这样周旋的方式与世子约见。先前不回世子口信,想来也是万般不得已的。”
瞿涯越听越受用,慢慢自己说服自己:“那她大概早知晓,我派人去盯了她的踪迹,更知道她无论去哪都有人回禀到熹园,算她脑筋灵活,还不蠢笨。”
佟木脸上乐呵呵的,十分得意。
他第一次靠着自己的聪明头脑帮世子消愁解忧,内心可谓成就感满满。
佟木:“世子要不要现在出门,我立刻去安排马车?”
瞿涯:“不必,你们都不用跟随,人多惹眼,易被察觉,我只身骑马去。”
万一人多走漏了风声,依青鸢那点小胆量,恐怕日后再不敢在小院与他私约相见。
瞿涯不想浪费这么方便见她的地方,故而谨慎,加之骑马更快,他当下迫不及待想再见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