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走!
整个世界的颜色颠倒混乱, 裴载之被母亲钳子般的手死死抓着,他还在抽泣,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见证父母的互殴, 每次最后都能归于平静。然而就如同一面渐渐碎去的镜子、一团逐渐挣紧的麻绳、一团愈烧愈旺的火……今天一切都落下了结局。
陆林花打了网约车,她只用了十分钟就收拾好了她在新安这套房子里所有的东西, 裴载之背上书包, 跑到房间里, 环绕一圈, 觉得四面楚歌。他惶惶然地走出去, 本想问问母亲那么多要带的东西该怎么办,他看到母亲的脸后顿时放弃了撞上枪口的想法。
陆林花静静地流泪, 她面无表情, 有点像小时候裴载之见过的蜡像人。
裴载之颤抖地给所有认识的人发消息:“我爸妈发疯了,怎么办?”
好多人没有立刻回复他,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永远在线的;一些游戏好友回复他问号,还有人说打完这把具体说;有同学习以为常地说:“你爸妈不是一直在发疯吗?”
姚倩倩也回复了:“怎么了?”
裴载之飞快地描述了发生了什么, 太好了,网约车还没来,他的心怦怦直跳,母亲要带他去洛平, 一个陌生的城市, 著名的旅游城市, 可是裴载之无法想象那个地方……
他不想去。
姚倩倩:“他们大吵一架,然后你妈妈不太对劲, 要立刻带你飞到洛平?”
“对。”
“你就这么跟着去吗?”
“我不想去。”裴载之绝望地说,他慌乱地打字,陆林花接起一个电话, 是网约车司机的电话,那个司机找不到他们小区内部路,陆林花破口大骂,司机忍了两句话,然后和她对骂起来。陆林花骂骂咧咧地取消了订单,重新打了一辆。
“我不想去啊。”裴载之喃喃地打字。
“你能接电话吗?”
裴载之走到房间里,压着声音给姚倩倩打去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迫不及待道:“怎么办?怎么办?”
“为什么不想和你妈妈走?你得想清楚这个。”
裴载之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说:“我……恐惧。”
“我觉得她,她在扯着身边的人活着,我这么说你大概不能理解我……但是我真的觉得,似乎没有我爸,我妈就死了一半,现在她要我来补全那一半……我……”
姚倩倩小声问:“你不想成为别人的支柱。”
“对。而且,去洛平也实在太突然,太陌生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
“马上。”裴载之恐惧地说,“等出租车到了就去机场,我希望它永远别来。”
“能不能劝劝你妈?”
“她……状态不太对。”
“……”
两个加在一起堪堪三十岁的孩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裴载之失魂落魄,他感到自己必须抓住点什么,做些什么——“告诉裴春之。”
裴载之慢慢地说。
“告诉裴春之。”
姚倩倩也跟着轻声说。
裴载之打开软件,翻找着裴春之,他的电话没有挂断,忽然,他感到头顶降下一片隐约的阴影。
“你在跟谁打电话?”
陆林花疑惑地问。
“我……”
手机被摔到地上,陆林花抓住裴载之的头发,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鼻子发出哼哧的响动,裴载之被抓得后仰,他喉咙里发出咕哝的声音。姚倩倩惊慌失措地在手机里喊他的名字,然而裴载之已经无力理会。
“我听到了。”陆林花说,“你说你不想跟我走,你要找裴春之。”
“你也要跳楼来威胁我吗?”
“不,不。”裴载之勉强地说,“我没有……妈妈,我痛。”
陆林花穿着平底鞋,她踩到裴载之的手机上,把手机踢到了角落里。裴载之不住地往后退。
“你提醒我了。”陆林花很平静地说,“对,你说的对,我们不走了。”
“不走了?”
裴载之傻眼道。
陆林花好像一瞬间被夺舍了,她冲裴载之笑笑,不再抓他的头发,也没有打他,反而收起了化妆品。
出租车到了,陆林花若无其事地带着裴载之把行李推上后备箱,坐到后排,陆林花笑语盈盈地给司机递烟,说:“师傅,我改个地址啊!”
“不是去璐州机场吗?”
“哎,改成去林溪!”陆林花好声好气地说,她从兜里掏出粉底和口红,对着化妆镜打扮起来。裴载之惊恐不已,走之前,他把手机又揣到了兜里,趁陆林花不注意,他侧过身子,打开聊天软件,发现自己号上消息炸了。
裴春之也发来了消息,她问:“你妈妈怎么了?”
放到以前,裴载之肯定要先跟裴春之掰扯一下为什么是“你妈妈”,但这会儿裴载之视若无睹,他飞快地打字:“她又不去机场了,她要去林溪。”
“林溪?”
“去外婆家?为什么?”裴春之似乎也没想到。
“不知道。”
出租车里空间很小,陆林花的声音在密闭环境里显得炸耳,她大声地说:“在在,跟谁聊天呢?裴春之吗?”
裴载之浑身一震,“……嗯。”
“聊了什么?”
“就随便聊聊。”
陆林花又笑,“你转告她,光学习好是没用的,她那个脾气以后嫁不出去,到时候有的是她愁的——知道吗?她太年轻了,风秀于林必被……砍之,就是这个道理。”
“啊,哦。”裴载之不敢说话,嗯嗯啊啊道。
“而且,光考得好,品德有问题,那有什么用呢?我是你们的亲妈,难道我还能害你们吗?”陆林花越说越兴奋,她抓着裴载之的袖子,继续喋喋:“她觉得去外面就能好了吗?我告诉你们,人在小时候就定型了!没救了!她小时候就不懂自爱,长大后学习再好也没用!”
“没用。”裴载之无意识地重复母亲每句话最后的几个字。
“一点用都没有。”陆林花肯定地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司机在前面悠闲地哼歌,场面出奇的荒诞,裴载之甚至有点想笑。
司机插了句闲话:“在说您女儿吧?哎呀,女孩子读书还是有用的,好歹上个大学吧,也不指望别的嘛!”
陆林花神秘地笑笑,她转了转眼珠,重新看向裴载之,笑道:“你听到了吧?刚刚我和裴永明吵架。”
裴载之不敢说话,点了点头。
“嗯,女孩读书没用。”陆林花肯定地说,“我姐姐是全校第一,哪有什么用?爱打扮,穷漂亮,给自己脸上揽面子,尽勾引来一些居心叵测的男的——然后她就死了,学习好又有什么用?”
“最后好好活着的、嫁人生子的是我。”陆林花微笑着。
“……我,我不知道我还有个姨。”
“你当然不知道,她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就死了。”陆林花咯咯地笑,“我爸妈最爱她,爱得不得了,我只能穿她剩下的衣服,做她不要的习题,她一件件新衣服的买,我追在她屁股后面打补丁。她还要买面霜,买发带,整个林溪,没有比我们家更宠爱女儿的——全都爱她去了。”
“都说,她要当第一个大学生了,要去考这个那个的大学。我早就说了那些都没用,上大学也不包分配,还不如嫁个好对象。”
“她死了倒是简单。”陆林花嘀嘀咕咕,“跳河嘛,一下就死了,我爸在下游捞她,捞了一个月,还花钱找人一起捞,就找到些肿大的残肢,水里都是石头,撞碎了。”
裴载之毛骨悚然。
——因为陆林花脸上居然还有残余的微笑。
裴载之愣愣地说:“我从没听过。”
“是吧?”陆林花含笑着点点头,“我妈的心偏到八里地外了,陆春红在她那儿占了九成九,我只有那么一星半点。我是个意外嘛,因为我爸想要儿子,所以留下来看看,我妈本来就不乐意生我。”
她继续说:
“我一直觉得我爸好,就是你外公,你们都没见过他,他表面上对我们一视同仁,东西都买双份的,哼!实际上,我姐一死,他也跟着死了,立刻查出来什么肿瘤癌症的,马上就一命呜呼——他甚至都没想起过我还活着。”
“大姨为什么跳河?”
“就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搞那么漂亮,人人都爱她,这不就爱出毛病来了?她学校的老师喜欢她,她跟人家上床的时候也没有宁死不屈啊?也没有撞死在床头啊?怎么被发现了就要死要活?”
陆林花渐渐不笑了,她不断地重复着:“就她都被爱呗!”
车缓缓停下来,他们到了。裴载之只来过林溪两次,他有点回过味来了——难怪母亲对外婆冷淡,难怪母亲几乎不回林溪。
裴春之依恋、孺慕的外婆、裴春之轻而易举得到的外婆的爱……居然是陆林花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东西。
裴载之不知道陆林花想去哪,他跟在她后面,深一步浅一步地往河滩跋涉着,不远处就是林溪,下午的日光令人眩晕,陆林花走得极快,好在初冬天气凉爽,裴载之喘着气勉强跟上。
“妈妈。”他喊,“我们去哪儿?”
陆林花提起另一件事:“刚刚吵架你也听到了,裴永明说的话,对吧?他说他后悔了,他不会……”
她哽住了,然后跳过了那几句话,裴载之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他说不会救你了。”
陆林花侧过脸,她没有扎头发,脸上如河水一样洁白,皱纹和多余的皮肉耷拉着,嘴唇猩红。她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低下头确认了一下位置,然后抬头望着遥远的对岸,日光环绕着一圈圈暗淡的彩虹。
她轻声说:
“就是这里。”
裴载之傻道:“这里怎么了?”
陆林花微笑。
“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是站在这里准备去死。”
*
十七岁的陆林花站在林溪边,她决定跳下去,和她的姐姐一样。
母亲忘记了她,父亲生了大病,姐姐死了却获得了一切——花环,鲜花,惋惜的名声。原本闲言碎语的人们陡然换了一个口风,开始夸赞她的贞洁。但是姐姐并不是为贞洁而死的,她是因为痛苦,因为无法承受指责,总之是之类的东西。
陆林花抚摸粗粝的岩石,这是一个初春,她把脚伸进去感受水的温度,想象自己和姐姐一样成为破烂并被打捞上岸时父母的神情,水温冷得出奇,她不住地打着抖擞。
死亡太赚了。
从小到大,本来她也没有怎么被看到过。陆林花开始设想如果重活一次她要许愿拥有什么,首先她要当个男孩,因为那样的话父母就至少会为她的性别而在意她;其次她要长得比姐姐还漂亮,让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再最后,她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名声,这样不会有人指责女儿为父母丢脸。
她想好了愿望,于是放松身体,身子顺着岩石向水中滑去。
“陆林花。”
裴永明惊慌失措地望着她,陆林花的自杀失败了,她被救了,被一个无聊路过打水漂的家伙。她吐出一口水,想起来他是谁——他是隔壁杂货铺女儿张芳霞的对象。
她用力地站起来,把他推开。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去?”
“我去死啊,你别拦着我——”
“你有病吗?”裴永明大喊,“我好不容易把你拽上来!”
“我有病!”
她跌跌撞撞地往河里跑,然而裴永明那股气劲也上来了,他硬生生拽住陆林花的腰,把她拖到了河滩上。陆林花大哭起来,挥动四肢,踢他、踹他……裴永明惨叫:“你干什么!”
“我要死!”
“你死什么?”裴永明说,“要死要活的,好好过日子呗!”
“没有人管我,我死了得了。”
“你爸妈不要了吗?你死了,你爸妈多伤心?”
“我爸妈只要姐姐复活。”
裴永明沉默下来,他也知道最近新安的大新闻——漂亮、高挑、成绩好的陆春红当了老师的小三,到处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最后,陆春红跳河自杀了。
裴永明说:“你前不久不还死命帮你姐姐说话吗?有人往你家门口泼粪,你就熬一夜去蹲着,揪着人家不放手,敢在街上说你们家坏话的小男孩,都被你打了一顿。”
“活该。”陆林花说,“活该,我姐姐丢了脸,我让他们都闭嘴。”
“那你为什么要死呢?”
陆林花不说话,只瞪着他,裴永明觉得大事不妙,下一秒,陆林花飞一样地又向河边跑去,裴永明嘴里“诶诶”地喊着,拖鞋都跑掉了,像赶海一样好不容易再把她抓回来。
“别干傻事。”
裴永明想了想,为难地说:
“……我就觉得你蛮好看的嘛!你比你姐姐好看!”
陆林花扬起脸。
*
陆林花扬起脸。
十七岁的裴永明惶然地看着,他似乎马上就要离开,他似乎并不真诚……陆林花目眩神迷,她抓住他的脖子和脸,用力摇晃着。
“你骗人。”她说。
“……”
被她抓着的裴永明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好一会儿,陆林花才分辨出那是两个音节。
“……妈妈。”
裴永明的脸消失了,在她手下恐惧地挣扎的分明是裴载之,陆林花倒退一步,她像是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可是,没有几秒钟,她又镇定下来,过去的自己在微笑着循循善诱。
“只有死亡令人安心。”
陆林花舔着嘴唇。
“在在,我们一起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写父母往事没有洗白的意思,但是解释一个人发疯的原因是故事的一部分。陆林花脑子不正常是她自己的问题。裴永明当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感谢名单:48400430、Celia·Ftura的地雷(好稳定的爱……);卟噜卟噜的20瓶营养液、20330120的10瓶营养液、四季的10瓶营养液(节选)
第52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2 在广阔的中国……
陆林花握住裴载之的手, 准备跳下河去,儿子的手腕早已不复孩提时的纤细,时过境迁, 将近二十年倏然而逝,她又回到了林溪, 一切开始之地。
裴载之甩开她的手。陆林花转头看他, 发现那张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拒绝。
“我是你妈妈。”陆林花说。
她拽住裴载之的手, 拽住他的衣服, 头发, 任何可以拖拽的部分,裴载之往后退去, 弓成虾一样的形状, 他叫起来,声音既像哭泣也像尖叫,呻吟着,衣服被撕裂了, 甩荡开来,露出他的腰腹。陆林花紧紧抿着唇,她改而环抱住儿子的腰,整个人拼命地往后倒去, 人已经落入水中, 她绝不会松手。
裴载之跌入水里, 他用力地抠着母亲抱着他的手却无济于事,他赶紧蹬起脚, 踹向母亲的脑袋和胸部,可是母亲依然没有放手。裴载之屏住呼吸,肮脏的河水进了眼睛, 他顿时两眼一抹黑。
妈妈!他好想大喊,救命!然后只是发出了一段含糊的气泡,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消散在水中。裴载之近乎绝望了,他深深地后悔——为什么刚刚没有用尽全力?为什么刚刚不甩开陆林花跑走?他总是对陆林花有最后的期待,觉得她是妈妈,她不至于此……忽然,他腰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裴载之凭借活下来的本能往上浮去,他会游泳,探出水面的一刻天旋地转,裴载之用全身呼吸,十几秒后他回头看去,水面空空荡荡,陆林花没有出现。
不。不行。
裴载之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陆林花不能死。
他钻到水下,再次尝试睁开眼睛,眼睛一阵酸胀疼痛,泪水夺眶而出,他看见渐渐下落的女人,奋力地向她游过去。
裴载之觉得自己快死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和陆林花一起举上河滩,跪倒在地,仿佛把整个肺吐出来一般地咳嗽。记忆、声音、气味之类的东西缓慢回笼,不远处,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裴载之!”
姚倩倩向他跑过来,她穿着睡裙,头发散着,一见到裴载之和陆林花就跪下来,用力地按着陆林花的胸部,一边按,一边哭。
“怎么会这样?”姚倩倩大哭,“怎么会这样啊!”
裴载之累得说不出话,刚刚如果他运气差一点,被缠上水草,大概他和陆林花都真的会死在这里。
姚倩倩又按了几下,陆林花咳嗽起来,她睁开眼睛,坐起来,似乎并没有呛多少水。陆林花发懵地坐了一会儿,看向姚倩倩,低声道:“你是谁?”
姚倩倩语塞,求助般地望向裴载之。
“我朋友。”裴载之虚弱地说。
陆林花也没有力气说话,她还在不断地咳出黄色的河水,身上到处都是残余的沙子,裴载之毕竟年轻,很快已经有力气站起来,他刚站起来,就忍不住哭了。
“妈妈——”他哭着喊,“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
裴载之甩掉身上已经一片一片的碎衣服,大喊道:
“你有病吗?你真的有病吧!我爸要走就让他走啊!他外面有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把家里的钱拿到外面用——我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离婚呢,搞了半天你病得比他还严重!”
裴载之抖了抖,过去十几年父母的相处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忽然明白了。
“是你离不开我爸。”他喃喃,“至于我爸,他是个懦夫,只会逃跑的废物,你却一直不肯承认。”
陆林花几次想说话都被嗓子里的水呛了回去,可裴载之最后几句话一出哭,她挣扎着站起来,发狂地按住裴载之的手,软绵绵地扇了他一巴掌,裴载之硬生生受了,继续说:“你打吧!你打!你打好了,打完这些,跟我回新安好吗?”
“——你什么都不懂!”
陆林花嘶哑着说,她脸上的妆全花了,看起来十分吓人。姚倩倩试图拉开他们两个,立刻被陆林花打了两下,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松开了手。
“我不是你妈妈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陆林花歇斯底里叫道。
“你是我妈妈,我爱你,可是我不想……”裴载之哽咽着,陆林花已经再次扑了过来,她抓着裴载之的衣服,低低地说:“你要和你爸爸一样离开我。”
陆林花觉得,一切都已经清晰明朗了,儿子也越来越不听话,她必须给他一个教训。她拖着裴载之往河边走去,姚倩倩冲过来拉她,被她一脚踢到肚子。裴载之拼命地打着她的手,试图挣脱,他挣脱开,陆林花又按住他——
“啪!”
陆林花被打中上半个脑袋,她偏过脸去,哼哧着转过眼睛。
裴春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
“你已经疯了。”裴春之高高地俯视着她,陆林花没有说话,裴春之把裴载之扶起来,他一个劲儿地抖擞,浑身无力,刚站起身子就“哇”地一声吐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哭得像个傻子。
“是你。”陆林花喃喃,她语气柔软了一些,“你中考考得很好,我看到了,还没有恭喜你。”
这一瞬间,她看起来又像某些时刻温柔的陆林花复活了,裴春之静静地望着她,再次想起来前世她忐忑地环抱电动车前座上母亲柔软的腰腹;想起来陆林花为她和裴载之盛粥时,蒸汽缭绕,她的面容柔和;想起来除夕夜,一家四个人深深浅浅地从饭店走回家,有说有笑,仿佛从未有过暴力和痛苦。
裴载之泣不成声。
“谢谢。”
裴春之礼貌地说完,又补充道:“但是,这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我是你妈。”
“我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谁给你的胆量说这种话?”陆林花尖声叫道。
“可是你也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母亲也不该说这种话。”
“我是你妈!生下来,养大你的妈!”
裴春之感到自己的胸膛正在一起一伏,她张了张嘴,把心里本能翻涌的恶心和难受压下去,冷漠地说:“我只有外婆,没有妈妈。”
陆林花微微摇晃着,她忽然笑了。
陆林花按住裴春之的手臂,她们离得如此之近,脸对着脸,眼睛靠着眼睛。
姚倩倩看得害怕,她生怕陆林花又发疯要把裴春之带到河里去。然而,她担心的什么也没发生,陆林花只是微笑着对裴春之说了一段话,随即便松开手。
她转身拉起裴载之,像结束了散步一样往公路上走去。裴载之跌跌撞撞,他挣开母亲的手,冲陆林花大喊了几句,然后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陆林花一个人站在公路边上,姚倩倩看她,狂风大作,她的发丝拂动,陆林花也发现了姚倩倩的目光,她缓缓地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姚倩倩转过头,想问裴春之那个疯女人到底说了什么。
——顿时,姚倩倩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裴春之一动不动,脸上满是泪水。
她涕泪涟涟。
*
裴春之是从物理集训的地方冲出来坐高铁和打车回的林溪。
裴载之和姚倩倩同时找到她,事情一定非同小可,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陆林花发疯时的可怖。裴春之立即跟教练请了假,什么东西都没带,飞一样地跑回了林溪。
物理集训在宁杭举行,本来,再过几天她就要和集训队一起启程去北京,如果陆林花再晚几天发疯,她可能赶都赶不回来。
事情乱成了一团浆糊。
裴春之坐上高铁回宁杭继续物理集训,姚倩倩担心她,说什么都要陪着过去住一天。
裴春之不知道怎么拒绝,最后什么也没说。姚倩倩就坐在她旁边,时不时瞥她一眼。
气氛凝重,姚倩倩小声说:“裴载之刚刚跟我打电话,他一个人留在新安了,他妈妈还是坚持要走。”
“嗯。”
“他妈妈给他留了点钱,你不用担心他上学。”
裴春之轻轻点了点头。
高铁开动了,车轮滚动,铁质轨道嘎吱作响,远处的田野结束收割的季节,呈现枯黄的色块。
一只手搭上姚倩倩的手,她抬起头,看向裴春之,她垂着脸,头发落在脸颊边,定定地看着地上。
泪一滴、一滴地滚动。
裴春之的侧脸呈现坚不可摧的宁静,她缓缓地握紧姚倩倩的手,力气很大很大,姚倩倩被握得生疼,她小声问:“当时,你妈妈和你说了什么?”
——那张和她相似的脸上绽放出光彩,她们靠得很近,近到裴春之能看清母亲脸上的褐斑和纹路,她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嘴角和她位置一样的梨涡。
“裴春之,你觉得你有外婆,我却不觉得我有母亲。”陆林花亲昵地说,“你外婆最爱的孩子并不是你,而是陆春红——我早死的姐姐。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吧?我从没跟人说过,我妈肯定也不会说。”
“我生下你和在在的时候抱给她看,我多么希望,多么祈求她夸夸我,至少高兴高兴……”
“是她给你们取的名字,春在,你没有好好想过吗?为什么是春和在?因为我的姐姐叫春红。”
“你怎么这副表情?这就接受不了了吗?我当时也接受不了,我刚生完孩子两天啊,她拿个死人的名字给你们取名字!这就是你的好外婆!你觉得她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我吗?”
“你既然这么爱我妈,那我就不能替她背着黑锅。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四岁时你留在林溪是因为我和你爸重男轻女,对不对?”
陆林花冷笑起来。
“我是要把你们两个一起带回新安的,是我妈——她只想养你,她说她只要你,只要女儿,她不要儿子,因为你是陆春红重新投胎回来了……你觉得你是谁?你只是我妈的寄托!”
“我是你妈妈,你觉得外婆会毫无理由地比我更爱你吗?这个世界上没人爱你,没有人——我只要一想到,我妈把你当我姐的投胎转世——我就恶心得想吐!”
裴春之按住座椅,她感到浑身发冷,头晕目眩,整个人虚脱无力。
姚倩倩喊她的名字,“春之,春之!”她的声音细细柔柔,裴春之觉得有一万个人在喊她,脑海里一会儿是外婆抱着她时的神情,一会儿是陆林花冷淡的脸,又一会儿是裴载之伸出的手,他把她推下去——外婆,无时无刻,每分每秒,从前世到现在,她靠着外婆的生与死走到今天这一步,直到陆林花哈哈大笑地告诉她:你大错特错。
裴春之想吐,想尖叫,她觉得有一个更痛苦的小裴春之在她的身体里跳动,试图撕开脸上的伪装。她头一次觉得这么累、这么这么累。
陆林花真的了解她。
裴春之不寒而栗。
渐渐地,她的头往旁边偏去,姚倩倩摸着她的额头,向旁边焦急地大喊。
“她发烧了——她晕倒了!快,快来人啊!”
*
裴春之大病一场。
她身体一直很好,从一开始的减肥,到后来的健身,打篮球……她的这场病来得忽如其来,莫名其妙,把整个江海集训队的同学和老师都吓了一大跳。
姚倩倩一路照顾她到宁杭后,因为马上还要上课,不得不再次回铜州。江海集训队的林老师常去医院看裴春之,这一看就大惊失色,她发烧得极其严重,好几天都浑浑噩噩,没有几个小时清醒的,打着吊水,瘦了一大圈,肌肉也都消失了。
第五天的时候,她才好了很多,林老师坐床边给她收拾果篮,好几个同学听说她病了给她送吃的。
“老师。”
裴春之勉力支撑着坐起来,林老师赶紧给她垫了好几个枕头。
林老师说:“是这样的,还有一周多,国家队选拔考试,前五名组成国家队参加国际物理竞赛;六到十名参加亚洲物理竞赛……照理来说,你是稳稳的国家队,但你现在这样,我是有点担心你的。”
裴春之摇了摇头,试图让老师别担心这个。
“而且,你们班主任宁老师也联系我了,你还想参加明年高考?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身体最重要,你是不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裴春之默然,林老师会这样猜测也实属正常,然而她得的其实是心病,毫不夸张地说,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起,能与这次相媲美的打击也只有外婆去世。
“我会参加国家队选拔的,请您放心。”裴春之轻声说。
“你这个状态……哎!有什么心事,要及时跟老师们讲,好吗?”
“嗯。”
林老师给她倒了一大杯热水,裴春之终于有力气处理手机上的消息,好几个平台都是999+。聊天软件上,一大堆同学都不知从哪里知道她生病了,纷纷跑来问有没有事,她刷了一下,少说有三四十个人来问,为了高效,她直接发了一条朋友圈解释自己已经好转。
网文平台更是热火朝天,她甚至没来及请假就昏迷了,无涯的作者后台爆炸了,读者们从第一天的浅浅忧虑,到第二天的深切关心,再到第三第四天的焦躁不安……第六天,已经有人在怀疑她是不是要当死太监了。
“这莫名其妙的断更……不给个说法我绝对不会罢休的。”
“作者咋了?为什么连个请假条都没有?”
“又要说去参加重要大会了吗?”
得解释。裴春之把手放到键盘上,准备打字的时候又感到无从谈起,概括为一场病固然简单,可是她自己清楚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生病……键盘上闪烁着幽幽的蓝光,裴春之终于还是开始了:
《告读者与坦诚书》。
*
沈星映也发现了裴春之停更的事情。
数学决赛逼近,他每天的娱乐活动差不多只剩下了夜里上床时,偷偷翻阅一遍裴春之的小说更新,想象她如今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样子。裴春之无请假停更的第一天他就忧心忡忡。
第四天的时候,外公告诉他,裴春之好像生病了。
“生病了?”沈星映大为吃惊,裴春之上两年的莲少班,一天也没有请过假,什么流感病毒席卷校园,她都安然无恙。
“人都会生病嘛,我猜是决赛结束,陡然放松下来,就生病了。”崔成光倒是很轻松。
沈星映仍然忧虑,几天后,他再去刷新小说,发现最新章更新了——是一章免费章节。
标题是:《告读者与坦诚书》。
“各位好,我是无涯。
五天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两件事,以至于我未能请假便停止了更新。
这两件事分别是精神上的折磨与□□上的病痛,因为我家庭的原因,我深受打击,无法接受,最终引发高烧不断,接近昏迷,一度达到四十度高温。
前不久的神秘‘大会’,我也可以坦诚地告诉各位读者,那就是全国物理竞赛,有幸我在其中取得了金牌,并加入了集训队。
然而,我常常会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并不是物理,也不是探索知识的边境——而是认识人本身。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我的父亲是一个冷淡、置身事外、游离的幽灵;我的母亲是一个强势、雷厉风行、歇斯底里的易燃物……”
文章很长,九千多字,沈星映看着看着,忽然眼眶一酸,眼泪落到床上。
文章中,裴春之以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详尽地叙述了童年到十五岁的全部人生,她讲了自己十二岁被造谣的来龙去脉、解决这件事时的怅然若失、离开家乡念书的幸福……她说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放下了对家庭的期待,然而前几天残酷的真相彻底击垮了她。
她在《告读者与坦诚书》的最后两段里这样写道:
“如果有一日,我们发觉世界给予你最后的温柔也是一层虚伪的假面,而你甚至失去了确认的勇气……你该如何重新确认你存身于世的支点与凭依?在广阔的中国,代际与代际的苦痛,为何总以浇蜡一般的方式层叠交接?这样的隐痛,究竟要传到何年何月,才能得以平息?”
“我的读者们,你们中的绝大多数应该都年长于我,我不需要经济上的任何支持,我只需要一个答案:究竟怎样,我能复活于“我”的层层白骨之上?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支撑和爱,也不畏惧任何人的爱是虚假的,只依靠自己便面对一切?”——
作者有话说:*这个部分解决完以后,后面就真的只有纯套路化的(可以这么说吗)的爽文情节了。这一章的最后,其实也是整本书主旨的部分,想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恨要代代传递?为什么在长大乃至老去后,也总不断沉湎在过去的回忆?裴春之的原型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我的母亲,因为陆林花身上的一部分和我的外婆相似(都只是一小小部分,不用想象他们就是那样的)直到现在,我妈还会跟我同时讲起“外婆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带她去看病并给她买包子”和“外婆提着菜刀追外公砍”两件事,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变化莫测……令人惊叹不已。
在评论区,我也看到有人希望可以更专注裴春之的成长线,我很高兴看到大家的意见,其实呈现出的结果已经是缩减后的版本,陆林花和裴永明更多的故事,决定挪到福利番外里给高订阅的读者自由选择是否阅读。不过,一些从一开始就定下的东西必须写出来,比如为什么陆林花一直对裴春之感到别扭,为什么外婆和陆林花的关系古怪……以及为什么他们的名字是春和载。前文里有一段是裴春之向崔成光解释名字的由来,她说的原因是虚假的、她以为的,真正的原因如本章所示。
*感谢名单:Celia·Ftura、48400430的地雷;苏阮的100瓶营养液、昨夜霜风。的10瓶营养液、溪午不闻钟的10瓶营养液(节选)
第53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3 “你不用说对……
这个世界令人感到荒谬的可笑。
裴春之开始频繁的做梦, 不再需要打吊水支撑身体后,她回到集训队里正常参加课程,但总是怏怏不乐, 很少说话。
学长们看出她的不开心,很多人都尝试关心她, 裴春之却觉得自己像被套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盔甲里, 看见外面人形形色色走动, 可自己没有办法回应。
发布了《告读者与坦诚书》后, 她收到了很多评论消息, 因为《早说了物理学能当饭吃》是在男频更新,所以读者也以男性居多。评论区对新章的反馈鲜明地分为了几种, 其中一部分人在惊叹作者居然真的参加的是物理竞赛集训;一部分人在尝试回答裴春之最后的提问;还有很少一部分的人在教育她。
顾榕也看到了新章, 早上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裴春之有没有心情打电话,裴春之想了想,遵从自己内心, 告诉她:“我现在不太方便。”
顾榕立刻说没关系,等到你有兴趣和我聊天的时候再说好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疯狂截图裴春之评论区里的逆天评论并对喷。
在大多数人尝试分享人生经历、鼓励她对抗过往的时候,冒出来一小茬不知道哪里来的普信人士,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对裴春之评头论足:
“一看就是心理素质太差, 矫情,没有抗压能力, 隔壁那个谁谁谁破产了还在坚持更新,作者和家里人吵个架就要死要活。”
“卖惨吗?”
裴春之看到了,但她没什么反应, 从小她就这样,情绪淡薄。
往常,她是倚靠理性和意志把情绪聚集到她需要爆发的时候,但自从陆林花说过那番话后,她就有些彻底失去情绪的感知了。
顾榕气了个半死,连着几天在小群里骂人。张钟子航也闻风赶来,给裴春之快递买了一只尖叫鸡,振振有词地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把小鸡想象成自己讨厌的人,暴打它,就可以变开心。
裴春之拆快递的时候哭笑不得,她摸了摸小鸡,开始思考自己该把它想象成谁。
陆林花吗?裴永明吗?还是外婆?裴载之?可是每个名字闪过,她都有些无动于衷,仿佛隔了一层水,镜花水月地回顾别人的故事。
她把小鸡放到架子上,没有打它。
手机响起来,是沈星映给她发的消息。
这几天沈星映很反常。
她发布《告读者与坦诚书》的时候,沈星映差点直接买了高铁票来找她,裴春之好说歹说,终于让他好好准备数学决赛。
裴春之不喜欢麻烦别人,而且,她觉得沈星映只是太关心朋友,太年轻冲动。
他的数学天分很好,又为了全国决赛努力了这么久,还有三四天就要正式决赛,他如果为了她而心神不宁考试失利,他自己也会后悔的。
沈星映的新消息是几张照片,他拍了他吃的晚饭,是数学决赛考场学校提供的盒饭,看起来比莲高的好吃。裴春之放大照片看了看,沈星映还在继续发消息:
“好吃。”
“鹿云高中的饭特别好吃,这里好多饭店都很有名。”
“有空你可以来玩玩。”
去玩玩吗?裴春之眨了眨眼睛,只是想想回复什么话她都觉得累,更别提跑过去亲自玩一遍了。
裴春之打字:“嗯。”
沈星映那边秒回:“今天心情有好一点吗?”
裴春之回复:“挺好的。”
“撒谎会变狗。”
裴春之拨拉了一下手机,她想找一个小狗的表情包,翻了好久都找不到。明明就该在这里的,她觉得奇怪,恼火,心烦意乱,火气噌地一下冒上来。她把表情包列表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可那个小狗表情包就像捉迷藏一样消失了,眼睛微微发酸,忽然,裴春之用力地把手机砸到了地上。
地板是木质的,手机撞上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裴春之居然觉得这个声音悦耳。
她撑住桌子,整个身体好像在慢慢碳化,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从体内发出:
——“之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不是厌恶暴力、厌恶粗鲁、一直在回避与陆林花相似的任何特性吗?她童年时最恐惧裴永明砸东西发出的动静——为什么她也忍不住砸了手机?
好想死。
裴春之咽了咽口水,这三个字从心里窜出来,她一时间没有压下,反而延伸出更多的好处:死掉的话,就不用再纠结外婆的爱是否真心;不用想起上辈子糟糕的事情;也不用做噩梦……
“叮铃叮铃——”
被她砸到地上的手机响起了电话,裴春之猛地被惊醒,她弯下腰,探到桌子底下去拿手机。
又是沈星映。
“喂。”裴春之说,“怎么了?”
“喂。”沈星映又急又快地说,“你没事吧?刚刚你一直没回我消息……是不是你爸妈又有什么事了?还是——”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裴春之冷漠地说,对面顿时消音了,她歪着脑袋,感到火冒三丈,口不择言地继续道:“我只是不想理你而已,因为你说话很无聊——沈星映,你不要一直揣测我。”
沈星映不说话了。裴春之大口呼吸着,她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今天晚上,她就去找条河跳下去。她脑子里转着很多想法——也许煤气也不错,跳楼太狼狈了,吞药似乎得要医师许可证——不过,当务之急是让沈星映赶紧走开,她讨厌被质问的心虚感。
“……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东西?”
裴春之捏紧手机,她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沈星映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十分坚定,他又若无其事地问:“晚上呢?吃了什么?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
“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裴春之不敢置信地问。
“听见了。所以你吃了什么?”
“……”
裴春之好不容易从干涩的回忆里抠出来今天的晚餐:“土豆丝,茄子炒辣椒,干煸鸡块。”
“好吃吗?”
“还行,有点太辣了。”
沈星映又问她:睡得怎么样?床舒服吗?冬天的被子厚吗?最近有晒过被子吗?明天要几点起床?有吃过宁杭本地的特色菜吗?
裴春之一个一个回答过去,说着说着,那股愤怒就不知不觉消失了。裴春之摸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掉下几滴眼泪。她又不说话了,沈星映也不催促她,转而说起他那里的天气,人群,学校环境,集训有趣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沈星映的环境音很吵,裴春之把手机稍稍拿远一点,她忽然说:“我今天很不开心。”
“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沈星映略微得意地说:“我就是知道。”
“哦。”裴春之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她低下头看看屏幕,吓了一跳,“我们都打了一个小时了?”
“我也没发现,时间过得好快。”
裴春之抱怨:“你那边好吵,集训队在干嘛?”
“不好意思。”沈星映捣鼓了一阵,他大概戴上了耳机,然后又问:“现在呢?”
“好一些了。”
沈星映说了一些数学集训队的奇葩事情,比如逆天妖孽的十三岁天才选手,比如菁华中央宣传的暗暗互相挤兑。裴春之露出微笑,她拿着手机走出门,在集训的学校里乱转。夜晚很明亮,有一种秋露深重的味道,她偷偷拿手机搜地图,看周围最近的河在哪儿,她找了找,发现有两公里远。
好远。裴春之松了一口气,她把地图软件的窗口关掉,心里很轻松地想:太麻烦了,下次吧。
她走到校门口了,保安认识她,向她眨眼睛,裴春之微笑。
门口的地方可以看见外面马路上偶尔穿梭的汽车,令人感到安心的声音。她静静地站着发呆,听沈星映话唠地从南扯到北,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已经跑到了沈星映小时候掉到泥坑里的事情。
她时不时嗯一声,表示她还在听。
远处有一些不一样的声响,裴春之慢一拍抬起头,刚刚的保安大叔招呼她,她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地走过去。
天气很冷,保安走出保安室,一边跺脚一边大嗓门地说:“哎!小裴,你来!你来!”
“这个——正好嘛!这个小伙子说是来找你的,你认识他吗?不认识我不敢放进来的哦……”
保安大叔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裴春之听见心脏缓缓膨胀又缩紧,宛如冬日踩入绵厚雪堆的声音。
一下,一下。
沈星映隔着学校大门的栅栏望着她,穿着莲高的校服,戴着一个灰色长毛巾,把脸围着,露出冻红的上半张脸。
他发现裴春之,惊喜地伸出手,整个手被衣服和手套包着,显得很臃肿,傻乎乎地在空中挥动。
裴春之跑过去。
“你,你。”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为什么过来?”
“对不起。”
沈星映说,“我觉得你说话语气不对劲,所以先斩后奏了,不过,我只是想来找你吃顿夜宵。”
“先斩后奏。”裴春之傻傻地重复沈星映的话,她有些压不住自己流泪的冲动,她把铁栅门打开,对保安说:“我认识他,没事的。”然后走出去。
“你什么时候决定来找我的?”
“这个……”
沈星映明显不乐意说。
“什么时候?”
“你说,‘和你有什么关系’之后,我立刻买了高铁票,就来了。”
裴春之干巴巴地说:“数学决赛集训在鹿云,鹿云到宁杭要一个多小时高铁。”
“不远呀。”沈星映小声说。
“如果我在北京呢?你为什么这么鲁莽?”
“如果你在北京,那可能你要凌晨才会见到我吧。”
“……”
沈星映咳嗽两声,侧过脸说:“我们选一下烧烤摊?”
裴春之不说话,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冷暴力,自顾自地掏出手机划拉软件,自言自语着这家评分高,那家有海鲜,还有一家离得最近……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裴春之按住沈星映的手臂,隔着很厚的羽绒服,这是个安全的动作。
“沈星映。”她郑重其事地说,“你能为朋友做到这种程度,我真的很感动……非常非常感动。我甚至不知道你这么敏锐,你很像你妈妈。”
沈星映脸上的笑平滑地消失了,他一动不动,裴春之还在说:“谢谢你,可是你数学竞赛还是更重要一些,我想想……”
裴春之觉得自己很聪明,她体贴地说:“吃完夜宵,我给你买张高铁票,你早点回去吧?”
沈星映冲她摇头,他把手臂抽出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步,停下来,他看看裴春之,忽然伸出手捂住自己眼睛,断断续续地笑了两声。
裴春之感觉到他似乎在伤心,陡然间,一种淡淡的危机降临,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沈星映又摇摇头,他抓了抓头发,抬起脑袋,露出和往常一样的微笑。
“我没事。”他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后天就比赛了,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夜宵不吃也可以。”
他往旁边走,走得又急又快,好像想甩掉什么东西一样,裴春之跟上去,忍不住说:“我感觉你好像没说真话。”
沈星映又停下来,他黑黝黝的眼睛看着裴春之,这双丹凤眼显得他很悠闲、很潇洒,据说这是一副薄情的长相。裴春之乱七八糟的联想还没结束,沈星映就忽然说:
“我喜欢你。”
他看裴春之没什么反应,又说了一遍。
“我喜欢你。”
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一直喜欢,从我跑到新安那天看见你坐在天台上——我说不出来,但是你是不一样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我没打算告诉你的,因为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也许你根本不喜欢男生,也许你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是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的喜欢能给你一点支持,一点鼓励,那也算发挥了一些用处。”
“你最近不开心吧?你发布的新章节我看到了,对不起,我很难过,但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沈星映絮絮叨叨,“我想了很久,都觉得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不管给你什么建议都会显得轻飘飘的,但是,裴春之,我相信你,你自己能解决好这个事情。”
“我?”裴春之喃喃。
“对。你肯定可以。”沈星映大声说,“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后天不行——明年不行,后年不行,迟早有一天可以!五年后,十年后,总有一天,你可以回过头来,帮十五岁的你解决问题!”
……
裴春之怔怔地望着他,她鼻子一酸,很不体面地哭出了声,沈星映顿时毫无刚刚表白的气势,东翻西找纸巾,裴春之抹着眼泪,想起自己重生时坐在从林溪开往新安的大巴上——十八岁的自己穿越回来,解决了十二岁的痛苦。重生这种好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但她得相信以后的自己还会解救自己。
“你说的对。”她哽咽着,“对。”
她靠到墙上,沈星映傻站在她旁边,裴春之忽然说:“今天,我突然很想死,似乎死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裴春之小声说:“我好像很懦弱。”
“如果我是你,也许十二岁我就跳楼了。”沈星映说,“别人没有资格评价你懦弱或者勇敢,但是死也确实是逃跑——这样不好。”
沈星映说:“想想吃的。”
“什么?”
“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想吃的,喝的,去睡一觉。”沈星映认真地说。
“嗯。”裴春之点头。
两个人沿着街边遛弯,没人再提吃烧烤的事情。裴春之用手背抹干净眼泪,又说:“你觉得我该怎么面对外婆?”
“你恨她吗?”
“没有恨,只是茫然,好像一个地基很差的违章建筑,突然塌方了一样,空空落落。”
“你该找心理医生,先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再找个机会和她谈谈吧。”
沈星映说完后还叠了甲:“你可以再去问问我妈妈,我可能说得还不够好。”
裴春之冲他笑,沈星映也笑,裴春之感到整个人都缓和下来,她想起来沈星映和她告白的事情。
“关于……你的喜欢。”
她轻柔地说。
“嗯。”沈星映说,他低着头,看着脚尖,小声补充:“我没有要道德绑架——”
裴春之赶紧说:“我知道。”
她想了想,努力让语气更温和:“我没有想到你会喜欢我。”
“因为一些……经历,我也许不会组建家庭,也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就短期来看,我还会觉得,恋爱这个命题对我来说有点遥远,即使我有心去涉足,也要把它排在很多事情后面。”
她歪了歪脑袋,继续说:“我很欣赏你,沈同学,但似乎还没有爱情的那部分……”
“所以对不起。”
沈星映摇头,“你不用说对不起。”
“还是要对不起,今天这样对你说话。”
裴春之抹了抹眼睛,“我今天——”
“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对不起是希望别人理解,而我会一直理解你。”
沈星映对她露出温和的笑,他看看手机,又看看月亮,轻轻地说: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嗯!所以这就是我给上一章最后提问的答案——现在有让你痛苦的事情也不要紧,只要你相信,未来总有一天你能解决这个问题就可以!
*感谢名单:Celia·Ftura的火箭炮(谢谢……!);42469135、48400430、Celia·Ftura的地雷;婉怡.的95瓶营养液、丸捏的46瓶营养液、烟雨皆散尽的30瓶营养液、楚安的26瓶营养液、抄袭苟四劝架的26瓶营养液、林与的20瓶营养液、happy~happy~的20瓶营养液、
第54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4 你又上新闻了……
沈星映的数学决赛迫在眉睫, 第二天,即使沈星映自己百般不情愿,还是被裴春之塞上了高铁。
白天, 裴春之跟崔印月打了电话,裴春之把这段时间的事情概括地讲出来, 坦诚她最近情绪出了点问题。
电话里, 崔印月好一番心疼, 她不愧和沈星映是亲母子, 差一点就连夜赶过来找她吃饭。裴春之这回终于坚守立场, 百般拒绝,崔印月最后终于作罢。
关于外婆的事情, 崔印月想得更多一些:“小春, 你最近学业繁忙,可能抽不出身来,等物竞结束,你确实得去看看心理医生。不过, 这段时间,你也可以好好想想,你外婆对你的好,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影子?”
裴春之不大确定地说:“也许没有。只是, 知道陆春红的事情后, 我就觉得外婆的爱也不纯粹了。”
“但是, 看待事情可以有很多种解读的方法,横看成岭侧成峰嘛!你妈妈给你灌输的, 是她看待这个事情的心情,但是事实究竟如何,也未必如她所说。”
崔印月给她举例子:“比方说, 你外婆给你们双胞胎取名春在——你妈妈难受,觉得这是个恶心她的名字,但也许你外婆只是想要纪念呢?再比如说,你妈妈说外婆养你为了缅怀亡女,说不定就是你外婆并没有替身的意思,只是因为亡女的意外,更乐意养女儿呢?”
裴春之一时怔愣,她咂摸了一下,居然觉得颇有道理,顿时整个人心神一振。她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道:“外婆一直喊我之之,而没有喊我小春……她大概也是分得清的。”
分得清的。裴春之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想法让她浑身又有了力气,崔印月果然还是比她儿子更高明一点,从最要害处帮裴春之疏通了一些心病。
挂断电话后,裴春之干坐了一阵,回过神来,这段时间她魂不守舍,好久没学物理,心情猛地变好,立刻觉得手痒,特别想做物理题。
*
“……随后,只见裴春之伸手探去,凌空而来,手握一只小米巨能写横空划过,大喝一声:
‘拿物理题来!’
紧接着,裴春之便埋头于物理竞赛,日夜不休,废寝忘食,足不出户三天三夜,终于,神功大成。只见一道金光闪耀,女生宿舍笼罩于佛乐之中,高空隐约传来声响:‘裴仙子,你物理神功已成,今日飞升——’”
裴春之揉着眼睛走出门,问:“你们在说书?谁飞升了?”
一个学长立即闭嘴,一双眼睛圆滚滚直转,心虚地说:“我们什么也没说。”
童翰哲道:“你这几天课也没上,就闷在房间里做题,朱钰存给你编的《斗破物理》已经更新到第二话了。”
裴春之似笑非笑看刚刚声称什么也没说的学长一眼,他就是童翰哲口中说的朱钰存,据说也签约了中央大学,但专业填了数学系。朱钰存是有名的活宝型人物,整日在教室里咋咋唬唬,看着不像比裴春之大三岁,反而像比裴春之小三岁。
朱钰存笑道:“裴春之,你这几天不会真只做题了吧?教练喊你养病,你要了七套书进去,我们很难不多想你是不是在偷偷修炼啊!”
裴春之道:“是做了些题,但不多。”
她算了算,“也就预习了一下光学,林林总总四百来道,都是小题。”
朱钰存脸上的笑无影无踪,童翰哲也好像被空气绊了一下。
裴春之从不撒谎,也不遮遮掩掩,她大大方方地说:“其实只做了一天半的题目,后来要的几本理论物理的书,是我想了解一下弦论。”
“弦论?”
童翰哲插话:“大学如果选细分方向,裴神有想法吗?”
裴春之摇头,“应用物理和理论物理我没有什么偏好,到时候上了大学,我再感受一下不同。”
物理学主要可以分为实验应用类与理论类,前者是要泡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的,后者是要和未知世界搏斗的——理论物理没有验证说法对错的机会,大家吵成一团,光量子力学诞生时间能吵个几十年,自然也不用做实验了。
“今天下午国家队选拔,教练担心你压力大,吩咐我们来问你想吃什么外卖,队里统一一起点。”
“奶茶就行,什么随便。”
朱钰存好心地说:“你刚生完病,就算成绩不理想,也不要在在意,反正已经签约保送了。”
裴春之笑笑,童翰哲也在旁边点头。整个集训队裴春之年纪最小,大家都照顾她。前几天她整日整夜发烧,把所有人吓了一跳。裴春之自己觉得已经好多了,学长们还把她当瓷娃娃。
下午,国家队选拔,裴春之照常参加。前几天刷了题目,她又觉得手感不错了。考完理论,去考实验,裴春之心态更加轻松,最早离开考场。等成绩的时候她给沈星映打了电话,数学国赛今天举行,沈星映也刚从考场出来,他语气有些低落,对裴春之说他把握不大。
十五岁就考竞赛毕竟太赶了,而且数学竞赛比物理竞赛要卷得多,裴春之表示理解,并安慰他:“你才十五,还能参加很多年。”
“可是,这样就没法和你做同学了。”
裴春之沉默一会儿,明白过来沈星映在伤心什么,她忍不住想起前几天沈星映的表白,忽然有些想逃跑。她随便说了几句,匆匆把电话挂了。
晚上,整个集训队又大吃一顿。大家都已经签约保送菁华中央,对于成绩也失去了竞争焦虑的心情,大家纷纷互相吹捧谁能进国家队,谁能进亚洲队。裴春之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奶茶,她是整个集训队五十人中唯一的女生,稍微扩大一些——她是十年来集训队里唯一的女生。
童翰哲跟她打招呼,又安慰她:“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就算没有考进国家队也不要难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裴春之觉得:他们不知道都误会了什么——她病一好就要练习题做,一口气还做了几百道,估计被传成了一些妖魔化的故事,类似于“裴春之大病一场走火入魔”的传闻。
裴春之尝试解释:“我没有焦虑……”
童翰哲拍拍她,一副“不用多说,我都知道”的隐忍表情离开了。
……
第二天出成绩,正式名单直接在中国物理学网上公布。到点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刷新。
裴春之也凑了热闹,她的手机网速没别人快,已经有人刷出来了,看到名单后吱哇乱叫。
“出来了!”
“卧槽!”
“卧槽啊!”
在卧槽什么?裴春之的手机网络依然罢工,她气得凑到旁边人手机上看,对方也很乖觉地把手机递过来——裴春之立即就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热心了,国家队的表格上,高高地挂在第一的就是三个大字:“裴春之”。
童翰哲匪夷所思地说:“……大病初愈,居然也不能奈裴神分毫吗?”
朱钰存也痛心疾首:“亏我还为你万一没进国家队提前放低期待……变态啊!今晚我就去写《斗破物理》大结局!”
因为裴春之年纪小,又是女生,集训队里其他学长有些放不开,一些和裴春之熟的人振臂高呼:“裴神牛逼!裴神牛逼!”
裴春之坐在原地莞尔一笑,她长得好看,周围一圈人顿时感到周身仿佛都被照亮,浑身一震。
晚上,集训主办方开全体大会,再次宣布了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与亚洲奥林匹克的名单。裴春之作为第一,光荣成为国家队的成员。
会上媒体很多,几个长枪大炮追着学生拍,裴春之和其他四个国家队的男生被拦下来,记者笑眯眯地问他们,方不方便接受采访。
五个人默默点头,心里都觉得新奇。前几个被问了一些:“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物理?”“以后有什么理想”之类的问题,轮到裴春之时,记者把话筒递过来,问:“我们了解到,你是十年来第一位国家集训队的女性成员,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感想和心得可以分享给大家?”
裴春之说:“多看,多学,多做,少说。”
“裴春之同学对于代表国家出征国际奥林匹克有信心吗?”
裴春之本想回答一个保守谦虚的答案,话到嘴边,她忽然没有来的想起几年前和沈星映对华赛特等奖的对赌。
“——百分之一百。”
裴春之微笑着说。
*
2019年12月,裴春之是踏着莲池高中的横幅、滚动红色字母新闻、纷至沓来的颁奖和升旗仪式的全校表彰中回到的学校。
整个莲池高中都热闹了,顾榕见到裴春之高兴的不得了,大声嚷嚷裴春之现在是整个莲高的宝藏。从学校公众号到宣传墙,再到新一年招生手册、学校官网头图……裴春之的照片以光速占领了所有莲池高中对外宣传的地盘。
莲少班的大家专门举办了欢迎仪式,庆祝裴春之回到班上。大家团团绕着她转,纷纷问:你什么时候去上大学?宁杭好玩么?全国竞赛决赛现场是什么样?有见到什么物理教授吗?
裴春之一直微笑,她说话细细柔柔,很有耐心地回答每个问题。莲少班的同学虽然都是天才少年少女,但年纪都不大,裴春之像所有人的姐姐,每个人眨着星星眼看她。顾榕小声说:感觉现在裴春之身边像有漫画特效一样,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欢呼鲜花和布灵布灵的烟花。
宁希漾也风风火火地来见她,在十分钟之内给了她一万件事:下周一国旗下讲话她要准备演讲稿;高考体检;公众号采访专题;下周五去高中竞赛班做一个辅导;下一次全年级大会,也要表彰她。
裴春之点头如捣蒜,宁希漾又想起来一件事,咳嗽两声,道:“一月份高三一模,四市联考,你参加吗?”
“参加。”
“嗯,我也是觉得你得参加。”宁希漾点头,很认可裴春之的勇气,“既然你说打算好好考高考,那一模也要认真准备,老师知道你一直在搞竞赛,课内的东西落下很多都正常,这次一模,你就放平心态,不要追求名次成绩,就是摸个底,对吧?”
宁希漾看看裴春之神情,又道:“你已经保送中央大学了,但我知道你是个对自己高要求的人,我不会说‘那你随便考考’之类的话,但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急——林老师说,你决赛后大病了一场?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了?”
裴春之轻笑,垂脸摇了摇头。宁希漾坐在她对面,差点看走神了,心里暗骂两声,又庆幸自己是女老师,想怎么看怎么看。想到这儿,宁希漾脸色愈发温和,笑容更加灿烂。
“小裴,你生活上,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都要和学校说。”宁希漾放柔声音说。
裴春之再次点点头,头发跟着脑袋跳动。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宁希漾关切地说,“唐教授的事情?”
“唐教授?”
“看来真不知道,你呀,撞了大运了。”宁希漾高兴地说,“你的新闻报道出来,中央大学的唐宁先教授看到你‘多看,多学,多做,少说’的发言,非常欣赏,公开表示年轻一代学术人才要做到‘三多一少’。”
“——你又上新闻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名单:是小可爱鸭、~青澜~、丁丁、Celia·Ftura、48400430、但远山长的地雷;住在被窝的鱼的200瓶营养液、渡鸦的54瓶营养液、胖嘟嘟的35瓶营养液、舟遥的20瓶营养液、星星的世界的20瓶营养液、nibawawa的20瓶营养液、~青澜~的20瓶营养液。
第55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5 能否也有后人……
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
从宁希漾办公室走回教室的路上,恰逢最后一节课下课,学生们一团一团地从教室里推推搡搡地跑出来, 裴春之逆流而走,原本就差把所有人推倒冲过去的几个男生见到她, 忽然就手脚慢了一拍。裴春之还没走几步, 好几个学生会里的学妹冲她招手, “学姐!学姐!”
“我看见新闻了!”学妹高兴地说, “学姐好美好美!”
裴春之依然缓步走路, 她从走廊中轴线走,左右的学生都把脚步放慢, 路过她的人纷纷回过头来望她。
一个陌生女孩念叨:“是那个, 物竞的女生。”裴春之听见了,仰起一点脸看过去,女孩发现自己声音大了,立刻羞红了脸, 裴春之不觉得打扰,反而朝她笑。
莲少班里刚刚下课,裴春之从后门进去,一半学生起来慢悠悠往食堂晃, 还有一半或是抱着球要去体育馆, 或是缠着老师问题, 或是走读生准备收拾东西。
裴春之找到自己座位,往常, 这个时间,她该收拾东西回家给外婆烧晚饭了。
物竞比赛期间,她拜托了楼上了邻居小夫妻为外婆做饭。夫妻中的妻子, 就是之前在电梯里遇见她,一个劲儿地夸她的姐姐。裴春之给了他们超过市场价的钱,同时也希望他们每天来楼下送饭的时候,顺便陪外婆说两句话、收拾一下猫砂。
比赛期间,邻居姐姐也经常给裴春之打电话,报告外婆状况。裴春之即使不回家,外婆也会过得不错,她如果还没有去见外婆的勇气——可以拖下去。
裴春之这么想着,她在座位上又坐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心情反而更加低落,干脆抽出几本书,随便翻开一页,埋头做起题来。
又过了一阵,桌子前有人拖动椅子,发出与地板摩擦的牙酸声,裴春之抬起头。
是杨丞墨。
“聊聊天吗?”杨丞墨关切地问。
裴春之赶紧拼命摇头。
“随便说说话嘛。”杨丞墨笑嘻嘻地说,“我们班都看见你的《告读者与坦诚书》了,这么坦诚,不像裴神做派呀。”
“我有什么做派?”裴春之好笑道。
“神秘,强大,能藏得住事。我从没见过你大喜大悲——现在好点了吗?”
“嗯。”裴春之淡淡道,她手上还在做题,她仍有点不愿意和杨丞墨说话,只是她做事体面,杨丞墨硬在面前呆着不走,她也不好赶人。
杨丞墨歪歪脑袋,从下面看裴春之神情,裴春之做题的手微微一顿,挑眉看他。
“你没生气吧?”
“没有。”
裴春之叹气,她只是怕麻烦,但并不讨厌杨丞墨。
“我怎么感觉你考完物竞回来变成扑克脸了?”
“有吗?”裴春之回忆了一下,自觉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笑。
杨丞墨拿手在脸上比划,“也不是没笑,就是笑得很死板,比较僵硬——拿了全国第一不开心吗?”
“开心。”裴春之说,“谁会不开心呢?”
“哦……”杨丞墨拉长语调,转过头去问:“顾榕,你认识她时间久,你觉得是考上莲少班的裴春之看起来高兴,还是物理全国第一的裴春之看起来高兴?”
裴春之浑身一抖,她这才发现顾榕一直坐在她另一侧的斜对面,她做题做得傻了,周围人走来走去,她统统没管。
顾榕道:“我就知道你没看见我!”
她哼一声,转向杨丞墨,没好气道:“我觉得,她拿了物竞第一上了新闻,反倒看起来还没当年考个华赛特等奖看起来高兴。”
杨丞墨撑着脑袋看她,裴春之又有些想逃,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道:“我想自己做会儿题。”
顾榕大骂道:“你是不是真的做题做傻了?回莲池后你都闷头做了两天题了——整个四大力学你都要过三轮了吧?”
“……”
杨丞墨叹一口气。
“一直做题也不是好事吧?”
“随便找点事情做嘛。”裴春之含糊道。
“已经保送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逼成这样呢?我觉得这样不好。”杨丞墨道。
“做题很幸福。”
裴春之解释道,“不需要考虑现实中的一切,只要解决题目给的一个简单问题,直白、理性、有逻辑,稳定不变,类似斗罗场中的决斗,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顾榕和杨丞墨一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杨丞墨终于投降般地举起双手:“我没招了,裴神。其实,我是顾榕撺掇过来劝你的——什么时候,你想去和你外婆谈谈,可以带上我和顾榕吗?我们在门外等你,如果谈的不顺利就去吃顿烧烤喝点酒;谈得顺利也好立刻一起庆祝。”
裴春之恍然大悟。
杨丞墨和顾榕知道她在往常这个点要回家见外婆,他们怕她一个人消化不好情绪,特意蹲点,想陪她一起;谁知道今天她不仅没有回家,还一个劲儿地做题,实在把杨丞墨熬得失去了耐心,来找她摊牌了。
裴春之按了按自动笔芯,又把笔芯按回去,她的心脏也跟着一突一突的。
“我……”她喃喃,“我在逃避。”
“什么逃避?”
“我在靠做题和考试逃避见外婆。”裴春之低声说,“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想起来几年前,小学身处舆论漩涡的时候,那个时候,即使是全班男男女女包括陈佳怡都不站她的时刻,她也从来没有要靠做题逃避——因为她真的不在意。
小学同学的爱恨她不放在心上,报复是等着一击毙命的时刻;但是外婆不一样。
她站起来,收拾包,顾榕也察觉她神色的变化,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裴春之冷静地说。
*
杨丞墨的司机负责把他们送过去。
路上,裴春之简单说了一下前几天沈星映来见她的事情,但隐去了自己有一瞬间想去死的想法。顾榕听完沈星映“明年不行,后年不行,迟早有一天可以”的论点,立即墙头草地被说服了,她担忧地问裴春之:“要不我们还是之后再来处理这个事情吧?”
裴春之笑着摇头。
“我觉得,现在就是很好的时机。”裴春之握住顾榕的手,“沈星映说,也许我要很多年才能处理好这个事情——是的,确实。如果外婆给了我残忍的答案,我或许要几十年才能坦然接受。但是崔女士也提醒我,不应该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她深吸一口气:“我觉得,现在的我,已经有了面对答案的勇气。”
车停下来,顾榕和杨丞墨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三人走下车,两个人像保镖一样端正地站在门口。
杨丞墨说:“加油,裴春之,不管结果怎么样,你下楼后,我们都立刻去九曲流觞玩到明天早上。”
裴春之失笑。
九曲流觞是莲池的超高消费洗浴中心,人均消费几千,有句广为流传的梗是:“有什么话去了九曲流觞再说”——难怪顾榕要拉上杨丞墨一起,感情是拉着ATM机一起来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杂乱的思绪一起飞远了。
裴春之深吸一口气。
前世今生,她头一次这么紧张——胜过全国比赛的考场,胜过走入高考的教室。这个秘密上辈子她一无所知,因此幸福地走到了死亡。
但是难道失去外婆的爱,她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吗?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裴春之想起因为失去裴永明而疯癫的陆林花,她闭上眼睛,母亲的存在宛如一个活生生的错题本,她时时刻刻以此为鉴。
电梯打开,裴春之掏出钥匙,打开门时,十九亲昵地站在玄关的鞋柜上喵喵直叫,外婆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看上去很惊讶,因为裴春之没有打电话告诉她,她已经回莲池。
“之之?”
外婆给她找拖鞋,冲她笑,“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打电话?”
裴春之也笑,她换好鞋,放好书包,外婆已经在嘀咕家里没有好菜了。裴春之走到外婆身后,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桌边,外婆顺从地坐下来,只是表情依然迷惑。
“外婆。”裴春之收敛笑容,沉静道,“我从不觉得你很虚弱。”
裴春之仍握着她的手,“你曾经说过,你隐瞒外公他的肺癌,因为你觉得他很虚弱;我并不觉得你虚弱,我觉得你很坚强——尤其是在知道了一些事情后,我更加知道你是坚强的。”
外婆看上去有些茫然。
“所以,我想直接明白、开门见山地问您。”
“——您是因为陆春红,才对我这么好的吗?”
外婆的手颤抖着溜走了,裴春之没有试图再握住,她低着头,等待审判的到来。她要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人在痛苦和紧张的时刻会用蒙太奇的手法回想起零碎的记忆,并把它们如珠子一样连在一起。裴春之闭上眼,想起许许多多没有意义的时刻——死前渐渐失温的感受,梦中外婆的方言,上辈子外婆浑浊的眼睛,姚倩倩的眼泪,新安镇郊区星光熠熠的夜空……她曾经误以为被爱、误以为无望的人生。
“你从哪里听到的春红?”
“陆林花。”裴春之低着头道。
“她……她恨春红。”外婆说,“她是怎么说她的?”
“我不知道。”
裴春之其实知道,后来裴载之告诉了她更完整的陆林花评价陆春红的话,但是她有点不想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外婆伤心地说,“之之,我……”
“据说,四岁时,并不是陆林花不要我只要裴载之,而是您只想要留下我。”裴春之平静地说。
“……”外婆没有辩解,裴春之心如明镜,名为希望的感情像沙子一样溜走了,裴春之又道:“据说,我和裴载之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她。”
“……我以为她不会用这个名字的。”外婆说,“我以为她,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
外婆抽泣起来。
“之之,你不懂,说实话,我也不懂。你妈妈是个疯子!我为你们取名字的时候,还没有想到我会养大你——名字,确实是为了故意让你妈妈难受……”
“为什么?”裴春之难以置信,她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问:“为什么?”
陆林花的故事让她最共情的地方就是,陆林花居然也是那个不被偏爱的孩子。
她难以想象,也痛苦不堪。她寄情的外婆是上一代的陆林花……她不能接受,所以她一定得来听听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外婆伸手拭泪,她看上去很萎靡,喃喃道:“春红只比她大一岁,小时候,她缠着要春红陪她玩,我和外公加在一起也不如她爱春红。自从春红初中寄宿,不怎么回家后,她就变了,她问我和你外公为什么只给她穿旧衣服,为什么只有春红有新书包。”
“然后,春红高中时……那件事发生了。”外婆哭泣着,“我后来才知道,我真的大错特错,我居然没有去问问春红——春红只把那件事告诉了林花,是林花说了出去。”
“……林花说了出去。”
裴春之喃喃道,“我母亲说了出去,陆春红被老师强/奸的事情?”
“警察后来说,最多定性为□□,因为春红后来一直和老师保持了那样的关系至少三个多月……我后来找到了春红的日记本,我才知道春红为什么要跳河,她接受不了别人说她,但她最接受不了的是林花背叛了她。”
裴春之恐惧不已。
“林花恨她吗?”
“也许吧。”外婆颓然道,“可是这也不能全怪我和外公,之之,你没有见过春红,她十几岁的时候,隔壁村的人会赶集的时候特意来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春红的姑娘;她是头一个考到镇子上的孩子,头一个女高中生,以后还会是头一个女大学生——她一直说,她要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给你外公寄全国各地的邮票——林花从小脾气就拐得很,她只听她姐的话,长大一点后,就谁的话都不肯听了。”
裴春之枯坐着,好一会儿,她定定地、轻轻地又问了一遍:“所以,您是因为春红才爱我的吗?”
“怎么可能呢?”
外婆难过地看着她。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就只需要这个。
裴春之泪如雨下,她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手,力气泄劲后,她再也忍不住,扑到外婆怀里号啕大哭。
“我爱你。”裴春之大喊,“我爱你,外婆——别的都不重要,我只需要你现在爱我,我就……我就……”
她哽咽着,几次三番没能把话完整地说出口。外婆搂着她,像小时候一样缓缓地拍着背。
一下又一下。
从林溪到新安再到莲池的回忆涌上来,裴春之在温暖的怀里喃喃:
“外婆,我会带你去北京,我们去看天安门。”
*
裴春之走下电梯,杨丞墨和顾榕居然还在走来走去,天色已经暗沉,呈现宝石蓝的色泽,裴春之抹干眼泪,朝他们跑过去。
杨丞墨先看见她,赶紧站好,紧张地问:“怎么样?”
顾榕大惊小怪:“你哭了?”
杨丞墨立即道:“我立即喊司机带我们去九曲流觞,一次不够去十次。”
裴春之被逗笑了,杨丞墨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更新沈星映的“明年不行,后年不行,迟早有一天可以”论点,只不过他改成了“一次九曲流觞不行,两次不行,一百次一万次迟早可以”。裴春之低声一笑,杨丞墨安静下来,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裴春之道:“没事了,我很好。”
“真的吗?”
“真的。”裴春之抽抽鼻子,又笑,“特别好。”
“外婆怎么说的?”
“也许最开始她总是想起陆春红,但现在她很清楚我是谁。”
裴春之知道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拉着领口挡住大半张脸。
顾榕举起双臂,大喊:“好耶!”
三个人坐上车,杨丞墨在前座大喊一声:“去九曲流觞——最高配置,我刷卡!”
*
九曲流觞确实名不虚传,杨丞墨大手一挥,给三人整了最高待遇一条龙,三个人人均快五千多,裴春之就算卡上躺着几十万,也不敢这么花钱。
她在单人汤泉泡澡,水汽蒸腾,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从脑海里颠来倒去,裴春之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有种情绪再次活过来,像云一样拥抱着她的感觉。
脚也再次落到了地上。
杨丞墨给她购买的套餐里包括晶石按摩,按摩师端着盘子过来,一边抬起她绸缎般的头发,一边夸奖她:“你还是学生吧?皮肤特别好。”
“谢谢。”裴春之摆弄手机,热乎乎的晶石从背后的经脉上滚过,全身酥麻,裴春之微微闭上眼睛,外婆的话也好像石头一样从心里滚过去。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真好。她活过来了。
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残忍,一点也不可怕。
裴春之想起了宁希漾老师说的唐教授的新闻报道,特意去查了一下,新闻很好查到,因为莲池高中简直就像一个花孔雀,看见新闻里在夸自己的学生,立刻把相关片段截到了学校公众号广而告之。
标题是:“了不起!中央大学唐宁先教授为莲高学生点赞!”
视频不长,裴春之很快看完了。唐教授是量子力学相关的泰斗级人物,只要研究近现代物理,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裴春之心脏砰砰直跳,没忍住去搜了一下唐宁先的百度百科。
长得看不见头的科研成果,多得吓人的各种头衔,研究所、名誉教授、教授、创始人、奖项获奖者……裴春之不住咂舌,她点开图册,许许多多张颁奖典礼照片,唐教授或中年或年迈,站在其中向镜头微笑。近期,他身体不佳,近照都在轮椅上拍摄。
裴春之再次翻动相册,一张黑白照冒出来,年轻的大约只有二十几岁的唐宁先坐在一张满是演算纸的桌前,冲拍摄者微笑;更年轻的唐宁先在打高尔夫球;稚嫩的唐宁先站在中央大学门口合影,上面“中央大学”的古典牌匾熠熠生辉。
忽然,一个想法鬼使神差地跳到脑海里。
——等她垂垂老矣,能否有浅淡的痕迹,划过中国乃至世界物理学历史的书页?
能否也有后人,敬畏地整理她徐徐跋涉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春之,你的前程比你所能想象的最夸张的想象还要光明。
*感谢名单:42469135、48400430、25050926、Celia·Ftura的地雷;一只草履虫的20瓶营养液、丢你老母的10瓶营养液、1mily的10瓶营养液、momo的10瓶营养液。
第56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6 她总觉得还不……
这天夜里, 裴春之把唐宁先教授的百度百科打印了几份,一份贴在了书桌前,一份收在了笔袋里, 确保她随时随地可以看见它,并立即想起她第一次看到它时的心情。
时不我待。她清楚地感到, 学物理竞赛的过程只向她揭示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确确实实, 深深地喜欢着物理。
名誉、头衔、奖项。那些增光添彩, 为她加冕的外物都只是一种装饰, 她真正想要的或许只是静静地平摊一卷草稿纸, 然后把一个长长的公式从头推演。演算力的变化与天体运动时她心情总是无比的宁静,想起第一次握住篮球, 投掷它时手部感到的推力。
决赛结束后, 数学化的物理考题减少了很多,国际奥林匹克的题目更偏重物理本身,她做起来舒服多了。
裴春之翻出题,沉入其中。
她总觉得还不够, 还差得很远。
*
十二月底,裴春之进入了有生以来最自由的一段时间。
早上六点左右起床,出门跑步两圈,顺便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菜, 设置定时电饭煲熬粥, 方便外婆起床吃饭。
七点出门, 骑车到莲高,宁希漾和各科老师已经一致同意, 允许裴春之所有课程自习。裴春之自觉地把座位搬到了最后面,不打扰同学。
裴春之还没有开始备战高考,在她的规划里, 她将会在元旦后开始复习高考科目。在漫长的学习历程中,她已经发现,只求考试得高分的时候,集中性学习,缩短战线是最有效的。
于是,一直到元旦前,裴春之都把重心放在了三件事上:防范疫情、连载小说、学习物理。
感谢横波渡对她《大灾变》一文的批评指正,忽略掉层出不穷的骂声,《大灾变》的收入又增加了不少。
期间,编辑还联系了裴春之,问她要不要卖书的版权。
裴春之婉拒了。《大灾变》远远没到它应该在的位置,疫情后,文娱产业出奇发达,那个时候她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因为网文收入的增加,裴春之的存款突破了一百万。早在一九年十月初,她就已经开始正式布局。
十月,她联系口罩厂家备货了二十万的N95口罩,同时在网购平台用外婆的身份证办理了营业执照。这个价格的货量不会太多,不至于在疫情期间引起注意。厂家签约合同,约定在十二月交货。比较麻烦的是签约环节,裴春之毕竟是未成年,最后,又是靠外婆签字,整个项目才正式启动。
厂家还疑神疑鬼,裴春之把全款提前打了过去,顿时再无质疑。
十二月中旬,裴春之又掏出七十万,分批购买了不同种的股票,国内买了些英科医疗、九安医疗;美股则买了特斯拉。
裴春之留了十几万在手上保底,防止外婆突然生病——这辈子她照顾得非常细心,再怎么说,外婆也该比上辈子2022年更晚生病。
等到那时候,她的这些投资也该收回了。
裴春之盘算得清楚,但为了以防万一,手上的这本《早说了物理学能当饭吃》也得好好连载。
她连载三个月左右,居然又小火了一把,虽然和当年连载《大灾变》的盛况不能同日而语——毕竟这本的题材实在冷门得出奇,门槛也不低——但也可以保持五百左右的日收入。
除开投资和连载,裴春之还开始大量地准备家里的生活物品。光是感冒药等药品就备了几个抽屉,纱布、酒精、退烧药……外婆和小区里不少邻居都有走动,到时候说不准就要互相帮忙。
除了药品,即食的,可以长期存放的食物裴春之也腾出一个柜子摆放。外婆没发现裴春之买的药品,裴春之把药全都放到了床底下锁着,但买食品裴春之没藏着掖着,外婆问起来,裴春之就说下学期第一次高考,她打算珍惜午饭时间备考,所以多买一些方便食品,把外婆心疼坏了。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裴春之默默想,下学期她估计要在家里上几个月的网课……
最后,在学习上,她重新回到了数学的怀抱,开始认真钻研高等数学。
——没办法,物理学越学下去,数学工具的使用要求就越高。
物理专业领域内,她再次兜兜转转,开始看力学。四大力学竞赛阶段就有涉及,但竞赛部分的物理学难度并不艰深,竞赛结束,她总算可以随心所欲地在知识的海洋漂流。
从力学走到分析力学,再到量子力学,再到狭义相对论……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想看了就晃到其他地方转两圈——裴春之宛如在物理学里逛夜市,东学一点,西学一点。
几天前,沈星映从北京回到了班上,他的决赛成绩出来,果然没有进集训队,五十几名的尴尬成绩。沈星映自己本人很沮丧,莲池高中已经张灯结彩,裴春之就眼睁睁看着沈星映经历了一整套和裴春之一样的最高待遇:官网首页、公众号、年级大会表彰、国旗下讲话。
沈星映在莲少班一直郁郁寡欢,顾榕去安慰他,被他一句“可是只是金牌”气得扭头就走。
裴春之想来想去,最后抱着书去找沈星映。
沈星映瞥她一眼,立即就自嘲地笑。
“他们连你也请动了?”
裴春之不答话,把书往他面前一摆,沈星映下意识瞟了一眼,顿时惊异道:“你不会打算明年再去拿个数学国赛第一吧?”
那太荒谬了,裴春之好笑地看着他,沈星映自己也觉得太扯,尴尬得专心看题。他看了一会儿,就立即指出裴春之其中一行演算道:“这里。”
“怎么了?”
“换元换错了……或者说,你那样换元很麻烦,不如把这一块……”沈星映道。
“哦!”裴春之恍然大悟,她立刻又翻了几页,微笑地递上去,“这几道呢?怎么证明?”
沈星映低着头看起来,两个人嘀嘀咕咕聊了半个多小时的数学,沈星映能一路考到数学国赛,在数学上比裴春之厉害很多。几年前,两个人在崔成光家里暗暗较劲的情况已经不可能复现了,现在沈星映常常读题读到一半,过程就像计算机一样想得差不多了。
不过,裴春之也不是真的为了问题来的。
问完题目,裴春之笑着同他道谢,施施然走回座位上。
肉眼可见的,沈星映脸色好看不少。
晚上,每周一次的全班一起看新闻时间,裴春之做题的手停下来,发现一体机上正在报道武汉出现了不明肺炎。
她握紧了笔。
几天前,口罩厂家顺利交货,裴春之租下周边的空仓库存放口罩,卷闸门拉下来的一刻,裴春之甚至有种不真实感,走回家的路上不住地想:如果这辈子根本没有新冠疫情会怎么样?会不会这是个平行世界?
是她杞人忧天了。人似乎都会在重大决策、重大事件面前幻想一些奇怪的可能性,走出学校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看天,这是一个和平常别无二样的灰蒙冬日。
疫情开始了。
*
莲池的世界和平,安稳。裴春之在元旦期间开始重新复习高考科目,十二天后参加了高三年级一模考试。考后直接放寒假,隔一周回校拿成绩单,裴春之的关注点侧重在武汉那边,只把一模当成了恢复手感的考试。
一月开始,新冠肺炎逐渐开始在热搜、新闻等生活的各个角落悄悄冒芽,同学们对此没有实感,大家宛如讨论普通的流感一样聊起它。武汉初步出现乱像,新闻开始报道医院拥堵可怕的情况。
寒假开始后不久,大约一周不到,疫情就如鬼火烧山一般窜入了每个人的世界。打开软件,开始出现最新的数据统计,确诊人数,疑似人数,治愈人数,死亡人数。折线图和柱状图,酒局饭桌、大街小巷,人流涌动,武汉和疫情成为了最热切的话题。
钟楠山等专家教授出面,裴春之在家里刷手机,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说法。华南海鲜市场成为众矢之的,全网都痴迷于追寻挖掘疫情的源头,各种各样的猜想层出不穷——裴春之看网课,每个视频上面都齐刷刷地出现:“我打开这个视频还要从一只蝙蝠说起……”
裴春之哭笑不得,她有一种自己重回历史现场参观的不真实感——实际上,直到她穿越前的二零二三年,疫情封控也才刚刚结束不久;疫情源头依然扑朔迷离,只是最广为流传的说法还是野生动物。
就在疫情的车轮缓步踏进的时候,裴春之从宁希漾那里得知了自己的一模成绩。
“第四名。”宁希漾说,“四市联考,好几万人,你是总分第四。”
裴春之说:“才第四吗?”
“你还想要多少?第一吗?你几岁?别人几岁?你这几年在学什么?别人在学什么?”
裴春之无言以对,她小声道:“我真的没觉得很——”
“被别人知道你这么觉得你死定了。”宁希漾嘀咕,“你小高考成绩怎么样来着?”
这又是个老古董的事情了。19年3月的时候,裴春之去考了一次小高考复健——然而她远远低估了江海省改革前小高考的考试难度,物理拿了A+,化学拿了A,生物和历史拿了B,政治拿了C。
江海省奇葩的高考制度中,会在学生高二时进行一次小高考,学生从六门课中选择五门考试,进行等级考试。五门课里,每考到一门A就可以为明年的高考加一分;如果达到四门都是A,就可以加五分。
裴春之的小高考只能加两分。
裴春之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奇怪的考试制度,上辈子她高考的时候江海省已经高考改革。
宁希漾道:“你这个成绩很夸张,真的很夸张。我原本觉得,你能上个四百分都算是我看在你叫‘裴春之’的份上——谁知道你能直接考出个428分!”
裴春之不以为意:“这不上面还有三个比我成绩高的嘛。”
宁希漾道:“我当年在全校当年级第一的时候也没像你这么凡尔赛!”
裴春之笑了一下,她已经好多年没听到“凡尔赛”这个梗了,时间走到2020年,这个梗也像雨后春笋一样重新冒了出来。
电话结束,裴春之自己复盘考试。
她是真心没有满意,江苏老高考制度里,分数就只有大三门语数英和数学加分,一共480分,这三门课她学得时间太久、太熟练了,居然没有考过今年土生土长的三个高三生。
裴春之自己在这里兀自生闷气,殊不知别人也惊掉了下巴——四市统考,四个城市的几十所高中都流传开了一个消息:
莲高少年班十五岁的学妹参加高考试水,水灵灵地拿了统考第四,428分,比许多人复读三四年的成绩还高!——
作者有话说:*感谢名单:48400430、yy,^3^、Celia·Ftura的地雷;香菜多多的21瓶营养液、高燃的20瓶营养液、是小可爱鸭的10瓶营养液、叶筝的10瓶营养液、乙乙原来叫铁锤的10瓶营养液、胖嘟嘟的10瓶营养液、因米有饭吃的10瓶营养液(节选)
第57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7 “飞雪迎春到……
一月底, 武汉封城。
从这天开始,全国上下,恐慌情绪显著蔓延, 热搜尽数被新冠疫情霸占,往日鸡飞狗跳于微博的明星们全部销声匿迹。
对于裴春之来说, 疫情的影响亦十分猛烈:国际奥林匹克宣布延期;莲池高中开学延期;家长群里风声鹤唳。
裴春之没有家长, 外婆也玩不大懂智能手机, 所以她自己本人呆在家长群里。
疫情爆发后, 家长群里每天消息都是99+。
莲池高中少年班和新安小学天差地别。上少年班后, 裴春之再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的挤兑或者嫉妒,班上的孩子们个比个的聪明, 有主见, 早熟——也个比个的慕强。
裴春之简直要怀疑自己在莲少班其实拿了团宠万人迷剧本,不论男女,都显而易见的崇拜她、尊重她。不管她做什么,莲少班的同学们都举双手双脚支持——从《早说了物理学能当饭吃》的打赏榜上也能看出来。
这种极其友好的班级氛围也反映在了家长群里。每次裴春之拿了什么奖项, 宁希漾就会在班级群at全体成员并发布贺报。裴春之的手机常年99+。
她很少看家长群,疫情开始后,她才开始翻消息与公告,这才发现莲少班家长群的家委会已经在联络如何物资互助、如何捐赠援驰武汉了。
群公告里挂着共享表格, 全班有钱出钱, 有物出物, 有力出力,自由填写, 自由报名。
裴春之刷了一下已经填写的捐赠记录,不禁咂舌:莲少班的大家少说都是中产家庭,里面不乏富二代, 甚至还有非常夸张的富豪家庭。
比如杨丞墨,他爸在表格里直接大手一挥,捐了十万,作为一个班级名义的小型捐赠,这已经是超大一笔钱了。
裴春之作为班长,要协助宁希漾组织捐赠,她家的情况不少同学和家长都知道,没人要求她也捐赠——两年前刚入学的时候宁希漾还问她要不要申请助学金呢——谁知,裴春之自己主动问:“需要口罩吗?我这里有一些。”
“当然需要!”家委会很高兴,不过,直到裴春之把填好的表格传回来之前,谁也没指望她能捐多少。
大家都觉得,能捐个一箱口罩,就已经很有实力了。
口罩价格飞速飙升,一箱口罩不光是贵的问题,还难买极了!再说了,都是普通人家,谁闲的无聊在家里囤几箱口罩?
裴春之交上表格,还没两分钟,家委会的消息爆炸了。
“多少?”
“小裴同学,你多打了几个零吧?”
“@裴春之,裴同学,你再检查一下?”
家委会的家长们很负责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裴春之微笑着打字回复:“没打错,就是100箱。”
100箱只是她总备货量的一小部分。
再说,重生到年幼时,除了改变自己的遗憾,不就是要为国家的苦难做出一点贡献吗?裴春之很平静,她知道武汉可以挺过来。
借时代牟利,是为私心;牟利后再反哺家国,是为良心。
这只是开始。裴春之在安排投资布局的时候已经打算好,要把20%的盈利收入用于捐赠。
她目前的打算是10%用于疫情援助,10%用于事实无抚养儿童资助。
只是后者,她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靠谱的慈善机构。实在不行,裴春之已经做好准备大学后自己组织并进行资助,发誓绝不让任何人贪污她的一分钱。
裴春之的大手笔成功震撼了家委会,宁希漾甚至私下来问她:你哪来这么多钱?
裴春之并没有打算瞒着班主任,她略微含糊地说:“我写网文赚了一点钱。”
显然不是一点钱。但宁希漾也不会深入追究,她只是要确定裴春之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宁希漾啧啧称奇,道:“你为什么什么都能做得这么好?”
裴春之只笑,她仍然保持冷静乃至冷淡的态度,马上她就要度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重生的第四个年头即将开始,她已经成为无数人心中完美学生时代的代表。中考状元,物理竞赛全国第一,自己挣钱获得许多人一辈子工作的财富,投资时代并积极慈善……
然而,裴春之却觉得,这些都只是尽可能放大了上辈子她本就可以做到的事。
前世她在十八岁濒临崩溃的情绪下,从教育资源落后的铜州杀出,照样考了理科状元。这辈子她更清醒,从十二岁开始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再加上一些时运,一些赏识……走到现在,她并不觉得自己在学习上真的超越了前世的自己。
她真正做到超越的,大概是在斩断家庭的痛苦上。和外婆的谈心结束后,她第无数次回想那些让她曾经哭泣的记忆,让她无法割舍的些微的温柔——她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即使陆林花和裴永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绞尽脑汁地攻击她,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大喊:
“那是你们要解决的问题!”
网课时代开始了,全国上下,靠纤弱的网络牵起师生的链接。裴春之没有参与网课,她把所有精力投入了大学物理与高等数学的学习。
一月下旬,除夕夜的晚上,江海省医疗队援助武汉前夕,莲池市分队收到了一笔特别的礼物——一封挂号信,寄到了莲池市慈善总会。
信中并无信息,只有一句短诗:
“飞雪迎春到。”
并携汇款单十九张,共计31.9万元。
钱还可以再挣,国难错过了就帮不到了。
裴春之心态很好,一月初,她联系编辑,确认卖出《大灾变》的改编版权。说实话,裴春之心里觉得,这本书还没有到它能卖出最高价格的时候,但是不幸——她想要给全国人民撒钱的心情实在太热烈了。
《大灾变》热度很高,争议性、话题性都很好,唯一的问题是对特效、经费要求高,略微限制了它的版权变卖。最后,交完税后,裴春之拿到了八十多万。
其中,她抽出31.9万元,寄给了莲池慈善总会。
三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这是她提前给自己买下的生日礼物。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给自己过生日,也许是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
漫长的冬日即将结束。
春天要来了。
*
2020年4月8日,武汉解封。
2020年4月,莲池高中宣布复课。
重新上课见到同学让整个莲少班都情绪高昂,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裴春之呢?她不来上课吗?”
沈星映道:“人家去上中央大学预科了。”
“预科?”同学们顿时大吃一惊,纷纷把沈星映围坐一团,叫嚷着让沈星映说说情况。顾榕也加入进来,她比沈星映还要了解情况:“就是去提前上大学了,可以修学分,然后也许可以提前毕业。”
莲少班的同学们互相看来看去,大家脸上都有相似的震惊和仰慕,一个女生小声说:“裴神牛逼。”
杨丞墨叹气:“看来没机会请裴春之去第二次九曲流觞了。”
他这话一出,全班人脸色都变了,好几个人立即反应过来,抓着杨丞墨大喊什么九曲流觞,什么请她一起。几个女生意识到有大八卦,尖叫道:“你们什么情况?!”顾榕作为当事人,深知杨丞墨估计心里爽死了。
好在杨丞墨做事还算有个度,他赶紧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没有,你们想象的都没有。前段时期裴神心情不好,我请她和顾榕一起去的。”
好几个人发出失望的、拉长语调的“哦”,几个男生勾着杨丞墨脖子,恶狠狠地说要惩罚他乘虚而入。顾榕不满地喊:“入在哪儿了?没谈!我们小春断情绝爱——断情绝爱懂不懂啊!”
沈星映直直的坐着,他面上有笑,然而笑意很浅,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杨丞墨瞥见沈星映的表情,冲他挑衅似的一笑。
人群都跟着杨丞墨涌到了教室后面,周遭没人后,沈星映缓缓放下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
心里堵得慌。
他很恐惧。
中央大学,还会有一千个、一万个杨丞墨。
*
裴春之是三月底坐飞机去的北京。
和外婆一起庆祝完十六岁生日后她就定了机票。在北京的第一个月她打算先适应环境,并找房子租下,等收拾好了,再把外婆接过来。
第一次走入中央大学的时刻,裴春之百感交集。
上辈子她只来得及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绩,只来得及知道自己是状元就死去;这辈子她提前录取签约……时间倒转,她的处境与前世截然不同,外婆的心愿某种意义上已经实现。
裴春之站在中央大学东南门,请路人帮自己拍了张照,给她拍照的路人是个时髦的阿姨,很会说话,一边拍一边说:“小姑娘往这儿来点,哎,笑,茄子——”
裴春之笑,阿姨连拍几张,对她笑咪咪地说:“侬有腔调,登样,标致得佛得了啊!”
裴春之道:“谢谢阿婆。”
“我港艾芜侬听得懂伐?(我说话你听得懂啊?)”阿姨直笑,“我是上海宁,你啊是?”
“我是莲池人。”裴春之道。莲池和沪市离得近,方言差不多,裴春之能听懂。阿姨把手机还给她,兴高采烈地说:“我是来看我囡囡的……”裴春之一路陪着她走进中央大学,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生跑出来,操着一口熟练的方言把阿姨接了进去。
她看见裴春之,眼睛一亮。
“你好漂亮哦!”女生开心地说。
和她妈妈一个样。裴春之心里笑,她自我介绍:“学姐好,我叫裴春之,是今年来上预科的学生。”
“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妈妈很喜欢你。”女生很热情地掏出手机,继续说,“我是18级新传的潘宥钧,你是预科生?什么专业的?”
“物理。”裴春之道。
“物理?”潘宥钧道,“那我没办法了,我高中根本没学物理,哈哈哈!”
潘宥钧还想帮裴春之指路,裴春之摇头,表示有学姐会来接她。潘宥钧并不坚持,只嘱咐裴春之有问题就在手机上问她。
裴春之等了一会儿,按照约定来接应她的学姐到了,一路指引她去宿舍、食堂、教学楼转了一大圈。裴春之记性很好,走了一遍,就差不多记住了。
学姐还帮她开通了网管账号,之后可以用校园网登录,查询资料等很有用。裴春之又特地问了图书馆的位置,了解得差不多后,裴春之为感谢学姐,请她在家园食堂四楼吃烤鱼。学姐是四川人,点了超级辣,吃了一口还哀叹:“这一点也不辣啊!”
裴春之尝了尝,发现烤鱼好吃极了,就算说是外面饭店烧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学姐一边吃,一边问她:“学妹是江海省的?江海省最近感染人数多少?”
“不多。”裴春之说,她把烤鱼肉在饭上滚了滚,又道:“我们高中已经复课一段时间了。”
“嗯,那就好……这个疫情把什么都给搞晚了,你们物理奥林匹克,还没消息吗?”
“国际那边决定,我估计可能要到年底,集训大概也要到暑假。”
学姐点头,“学妹加油,为国争光!”
裴春之只笑,她又吃了点鱼,被辣得快吃不下去,只好挑着鱼边边的配料吃。
饭后,学姐和她道别,留了联系方式。
这个物理系的学姐叫应忍冬,似乎是什么学生会的成员,所以有接应新生的职责。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央大不会再有人对她的头衔大惊小怪——因为这里人人都有。
裴春之来到中央大学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她如一滴水一般,游走在物理系的课堂之上,她没把自己的课程表塞得太满,留了不少空闲,没课的时候就逛逛央大,走走北京,写写小说。
五月,裴春之正式重新开始高考复习之际,网上后知后觉地开始了讨伐。
——《大灾变》的书粉们,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最近期中周忙疯了哈哈,这几天在看《爱欲之死》、《浪漫主义的根源》、《马丁·盖尔归来》,虽然还有很多书没看但仍然时时刻刻觉得自己书荒……大家可以推荐一下哈哈哈,网文或者严肃文学都可以,网文我喜欢历史类和升级流,男频女频都可以;严肃文学的话范围更大了,最近在看情感史和微观史,不过其实什么方面的我都挺感兴趣的。
*感谢名单:Celia·Ftura、48400430的地雷;来一杯珍珠奶茶的66瓶营养液、优秀的10瓶营养液、温知三秋的10瓶营养液、neverland的10瓶营养液、胖嘟嘟的10瓶营养液(节选)
第58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8 被称为“疫情……
应该说, 《大灾变》的书粉们是慢慢发现不对的。
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人人自顾不暇,忙着应对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和谣言;等过年之后, 停工停学的消息差不多确定,大家都在家里闷着没事儿干, 找点小说看看就成了下意识的选择。
《大灾变》的书粉们常年在群里保持着微弱的活跃, 疫情后, 活跃程度反而指数级别增加。
重刷小说, 对剧情的记忆缓缓回笼……大家后知后觉发现不太对劲。
一开始还是有人在群里调侃一般地说着:“疫情看《大灾变》应景。”
很快, 随着重温的、新入坑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逐渐开始把文中的部分片段截图到群里, 然后配文一句:“……我怎么感觉这像当代预言啊?”
这时大家说话还不硬气, 都是半真半假的试探。
说实话,也很难硬气的起来。过去几年里,《大灾变》风评越来越差,灾粉们都快被打成“异食癖”了。但凡在什么平台上推荐一下《大灾变》, 都要纷纷被扣上各种帽子,久而久之,灾粉们也习惯了无人理解、逆流而行。
二月份后,群友们暗戳戳地对《大灾变》进行逐字解读, 并与疫情现状一一对应, 试图赞美《大灾变》为“当代预言家”的人越来越多。最后, 群主“无事小神仙”出面,艾特全体成员, 表示大家要谨言慎行,不要随便给《大灾变》扣高帽。
被骂怕了的书粉们转念一想,过往怎么说话都被骂的经历涌上心头……
于是大家又默默把心中的惊叹和赞美给憋了回去。
裴春之对书粉群采取放养制, 她自己的现实生活过于充实,完全顾不上和书粉聊天。大号“不是自愿上学”早已被调侃为人机,还有人吐槽她应该叫“不是自愿社交”才对,因为裴春之几乎从未以“不是自愿上学”的身份活动过。
当初,横波渡对她攻击最猛烈的时候,裴春之跑去开通了“不是自愿上学”的微博认证号,一夜之间涌入了上万人关注,大家都以为,上学哥马上就要发起回击——顺便一提,目前网上对不是自愿上学的身份讨论基本统一,“基层青年干部男”成为共识,故称之为“上学哥”。
裴春之用于网文联系的企鹅号还是当年在网上偷偷开网课时使用的号,她早就开了个新号,方便平时和朋友聊天。
她好不容易想起来登一下老号,刚登上去,手机卡了半天,裴春之陡然意识到情况不对。
等手机缓慢地加载完消息,裴春之震撼地看见了999+的红点和数不清的私聊消息。
“上学哥?”
“在吗?作者?”
“作者真的还活着吗?不会被恶评搞得退网了吧?”
裴春之哭笑不得地大致扫了一遍私信消息,最后优先回复了粉丝群群主“无事小神仙”的消息。她有种预感,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这位群主也不会突然来联系自己。
无事小神仙:在吗?
裴春之:怎么了。
无事小神仙:我靠,你终于上线了。
无事小神仙:《大灾变》,火了。
火到什么程度?裴春之去某乎上搜了一搜没看到什么水花,觉得奇怪,反问道:“我没收到消息啊。”
无事小神仙:“浩大中文网的内部论坛里火了。”
“那是什么东西。”
裴春之傻眼了,无事小神仙也没有想到裴春之居然对网文圈如此不熟悉,赶紧给裴春之介绍起来:浩大中文网有一个内部论坛,里面大多是长期使用浩大中文网的忠实读者与作者,里面推文避雷吹水聊天都不限制,经常是许多重大事件的第一战场。
《大灾变》的粉丝们在重温书本后能意识到事情不对——路人当然也发现了!而且,横波渡公开辱骂不是自愿上学的事件,总共说起来也就刚刚过去了半年不到,许多人都对《大灾变》有个初始的印象。
事情的开端是一个路人在论坛上发帖,帖子的标题是:
“【理讨】没有人觉得《大灾变》的设定很疫情吗?”
无事小神仙把原帖地址贴给了裴春之,裴春之刚点开链接就感到不对。
这个帖子不仅已经被加为精华,而且已经有了足足三千多楼!帖子前面甚至带着一个血红的“爆”字。
果不其然,帖子里腥风血雨。前面几百楼,楼主都独自一人面对狂风暴雨,《大灾变》的黑粉们攻击力依旧,再加上仍然占据舆论惯性的高地,楼主不管说什么都被怼——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黑大夫下场了。
浩大中文网论坛里作者和读者都能发言,但一般来说大家都会匿名。
所以,黑大夫顶着他那长长的头衔、奇高无比的等级,和人尽皆知的笔名出现的时候,不免形成了极强的震慑。
【黑猫就是好吃】:黑粉为黑无所不用其极,真的有几个人看过《大灾变》的?我说实话,疫情爆发前,这只是一本设定有趣的末世文;疫情爆发后,这就是当代寓言的神文!没什么好说的,楼上的黑子们小升初加油!
黑大夫毕竟是十年多的老作者,手上也攥着好几本榜上有名的老书,他一开头,一些《大灾变》的粉丝和黑大夫的粉丝就有胆量说话了,形式不再一边倒后,那位前期被不断否定的楼主也放出了大招。
——他把整本《大灾变》中与疫情有关、隔离有关的描述和设定全部整理了出来。也许是为了调侃,他把文件命名为了《疫情隔离生存手册》。
要知道,裴春之连载《大灾变》的前半部分,基本是一直顶着“写女主被隔离水这么多字数想干什么”的骂名过来的。这就使得楼主整理资料时,随随便便复制一下,就整理出来了十几万字的相关内容。
此资料一出,彻底把这个帖子推向了高潮。几位湖北ip的网友表示,看到这个手册后他们非常惊喜,头一次看到这么真实,这么符合他们心境的小说。
《大灾变》头一次占据了舆论上风,灾粉喜极而泣,纷纷加入战场,为《大灾变》冲锋陷阵。又有不明网友闻名赶来,或是分享隔离经验,或是安慰湖北网友……此帖的聊天内容越来越歪,火爆程度越来越高,最终形成了新的初步共识。
那就是《大灾变》的设定离奇与否先不管了——现实比小说更离奇!
无事小神仙:上学哥,网友整理的这份《疫情隔离生存手册》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传出去了,好多圈外的人都不知道这是小说,真把它当成指南看了。
裴春之:……
裴春之打开文件,发现这份手册在网友的整理下已然层层加码,现在不仅有了完备的目录、分卷、配图,甚至还有不少湖北网友在手册基础之上的个人分享。群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裴春之叹息着关上文件,给无事小神仙打字道:“这和《大灾变》已经关系不大了,现在,已经进入到全员创作的阶段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这个文件已经传疯了。”无事小神仙道,“目前,主要是在企鹅空间流传,第一个发出来的网友的主页显示,转发已经达到一万两千多次。”
裴春之略感安心,她道:“空间妹是个相对小众的群体,这样看来,情况还可以控制。”
三天后,裴春之被浩大中文网的编辑一个电话摇醒,并被告知:
这份《疫情隔离生存手册》以离奇的方式,超脱于网文的范畴,完全以一个群众性创作的个人攻略集锦的形式,从企鹅空间万转,摇身一变,在微/信朋友圈再次掀起分享热潮。随后,又以惊人的速度,被多家大V在微博转发宣传,现在热度还在不断攀升。
又几天,裴春之在中央大学的物理课刚下课,就惊恐地发现《大灾变》的粉丝群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伴随着《疫情隔离生存手册》的爆火,网友们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攻略的基底,居然全部来源于一本身败名裂的网文!甚至,里面还明确提到了食用野生动物可能造成疫病传播等先进观点——更有医学基层人士指出,书中关于国.家应对疫病的措施和流程,基本完美预言了几年后的今天。
《疫情隔离生存手册》一举冲上文娱热搜,不久后,营销号开始自觉下场,贴近所有具有反差性的话题是营销号的本性。
于是,顺带着,连根带土的,横波渡在二零一九年连发多个视频批判《大灾变》的事情一并被扒了出来。
数不胜数的网友挤入了《大灾变》的评论区,以后来者的身份,给前人留下评论。于是,《大灾变》的评论区出现了一种荒谬好笑的、类似沉积岩一般的状况。
第一层,是当年现场追更的读者,他们往往也是最正常的一批人,留下的都是与书本内容有关的、对应段落的评论;
第二层,则是横波渡向裴春之开炮时期,跑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装作清醒的理中客,他们热衷于在第一层表达对书本喜爱的读者下面煞风景,发大量的“现在呢?”;
第三层,是刚刚抵达战场的新一批网友们,他们火上浇油地给第二层的理中客评论道:“你再看看你身后呢”。
整个事件,荒谬绝伦,令人抚掌惊叹——不是自愿上学此次反击最无敌的地方就在于,《疫情隔离生存手册》传播甚广,已经成为全民互帮互助的文档资料流传,整个事件充斥着正能量,闪烁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光辉。于是,不是自愿上学自动站在了道德至高点。
这是超出裴春之想象的发展,戏剧性的走向,无数看热闹网友的下场参与,最终一起构筑成了这场所有人喜闻乐见的打脸好戏。
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到达高潮。
五月底,十来位小作者联名上书,公开在微博发文,指责横波渡收费推文,虚假宣传,恶意竞争,打压新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等横波渡发声明,一个已经退网已久的作者突然发视频,直接举着身份证,明牌要求平反——两年前,横波渡开直播引导舆论,指责此作者抄袭他的新作。然而,作者突然发难,拿出众多证据、时间线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是横波渡和他聊天后,窃取了他的创意率先开文,并倒打一耙。
“墙倒众人推”被演绎得淋漓尽致,黑大夫和裴春之聊天,黑大夫激动不已,演都不演了,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早就看横波渡不爽了!这个老装货——麻袋都没他特么能装!”
裴春之很感谢黑大夫,他不仅在去年的风口上愿意帮她说话,今年的漩涡之中也敢第一个站出来扭转舆论。作为答谢,裴春之特地问了黑大夫的地址,想给他寄点礼物,聊表谢意。
“哎呀,我北京的!”黑大夫说,“北漂,快被医院整死了,这几年估计都没工夫开文。上学兄在哪儿高就啊?你的情况,全网可都猜疯了。”
哪有到全网的地步,只是网文圈里自己在讨论罢了。裴春之一笑了之,对黑大夫说:“我也在北京。”
“诶!”黑大夫热情极了,立刻说:“见个面,吃个饭?给我个面子?”
裴春之还想推辞,黑大夫又说了些热情洋溢的话,裴春之转念一想,觉得黑大夫帮了自己这么多,不见面确实不像话。犹豫再三,裴春之最后答应下来。
聊天一结束,黑大夫立刻跟妻子说:“我就说了!他一定是中年干部!”
“人家也没说啊!”妻子还在嘴硬。
“你看看,你看看。”黑大夫高兴地走来走去,“我说的,全对上了!在北京,估计参与或听说过非典抗疫;说话保守客气,像个老干部……这些还不够吗?横波渡挑衅那么多次,人家一次都没回复过,沉稳,做事妥帖周到,耐得住性子,不像个年轻人。你再看看这约见的地址!”
妻子凑过去看,惊奇地发现居然是中关村附近。
黑大夫道:“看这地址……说不定是大学老师……总之,绝对不可能是你说的什么金融女!”
妻子说:“后天,你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五月底,裴春之暂时放下了预科班的学业,把尽可能多的时间投入到了高考复习中去。
数理化三门可以不学,几门文科她确实忘了不少,每天背书背得头昏脑胀,连带着《早说了物理学能当饭吃》也跟着偶尔请假了几天。不过,她现在写文的心情愈发平稳了,因为《大灾变》的风评骤转,她的订阅、打赏收入又登上了新的台阶,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
好多人慕名前来,看一看被称为“疫情预言”的神文。
之前被吐槽是水文的众多生活描述,也全都被后来者一一解读。
至于横波渡,自从他遭遇名声危机,到现在还在装死。裴春之对此也感到比较头大,因为那十几位公开发文指责横波渡的小作者,其实还找上了她。他们一致觉得,不是自愿上学作为被横波渡狠狠攻击的受害者之一,也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裴春之希望可以帮帮他们,但她又有些纠结,觉得以这种施压的形式,有些无奈和被动。
这也是她最终决定和黑大夫见面聊聊的原因,她想向黑大夫这位步入社会多年、熟悉网文圈层的“老玩家”取取经。
见面当天,裴春之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背着中央大学发的帆布包,快活地向约定的书店出发了。
与此同时,怀揣着“要和这位北京老干部好好取取经,交流一下中年男人生活压力”美好愿望的黑大夫,也美滋滋地从家里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推文hhh今天朋友回国了去她家住很开心^_^
*感谢名单:Celia·Ftura、48400430的地雷;草履虫吃火锅的54瓶营养液、TAT的20瓶营养液、某陌为了明显把ID搞长了一点的20瓶营养液、胖嘟嘟的15瓶营养液(节选)
第59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59 “他不行,那……
黑大夫中午就出发到约定好的书店等候“不是自愿上学”的到来了。
说来也奇怪, 虽然他们还从没见过面,对彼此也几乎一无所知,但黑大夫就是对上学哥有着莫名的好感。
也许是因为《大灾变》里医疗相关设定的部分让他感到熟悉和亲切——总之, 黑大夫为这次见面做足了准备。
前一天晚上,他不仅特意和同事调休, 换来了宝贵的假期, 还特意找来了压箱底的好衣服, 熨烫、搭配, 好一番收拾。妻子都忍不住调侃:你这么精心打扮, 搞得不像是见网友,倒像是见初恋了。
黑大夫在书店等着时手上也没闲着, 他准备马上开一篇新文, 这会儿正在争分夺秒地攒稿子呢。
偶尔卡文了,他就抬起头张望一下四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越来越逼近他们约定的一点半,黑大夫也渐渐紧张起来。他忍不住抖腿、东张西望, 想象任何一个路过的、其貌不扬的人会突然坐到他面前微笑,自我介绍说“我就是不是自愿上学”。
这样一想象,他嘿嘿笑了起来。一点十几分,不是自愿上学再次发来消息:“我快到了, 你到了吗?”
“早就到了!”黑大夫热情洋溢地打字, 顿时, 他整个人精神抖擞地坐直身子,像冒光的扫描仪器一样环顾四周, 每个推门走入的家伙都会接受他细致的观察——黑大夫得意地想:他写文写了这么多年,从医看病又干了这么多年,还能认不出一个网友嘛!
他一定要在不是自愿上学一进门的时候就走上前去, 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再在对方震惊的目光和疑惑的“你怎么认出我的”质问中,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黑大夫自己给自己哄乐了。他翘着二郎腿,愈发认真地观察每个走进书店的人。很快,他眉峰一挑,发现了一个十分可能的目标:
一个穿着西装,内搭格子衬衫,配着领带,穿着朴素,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握着咖啡走进来。
黑大夫猛地站起,低头一看,时间正好来到一点三十分。
跑到书店里来的大多都是祖孙,很少有符合黑大夫心中“中年基层干部”形象的人出现。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有些太过年轻,但已经是几批人中,最符合条件的人了!
黑大夫一个箭步走上去,宛如传教一般嘿嘿一笑,拍拍对方的肩,善解人意道:“不是自愿上学吧?”
这话一说出口黑大夫就后悔了——配上不是自愿上学这个ID,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呢!
中年职场男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时,身后的门再次打开,黑大夫紧张之余瞄了一眼,发现一个此生少见的大美女推门而入。
女生个子高挑,穿着一条素白裙子,剪裁简单,合身,左手一串玉镯,头上卡着一个蓝色宽法式头箍。头发乌黑,简单的侧马尾。
卧槽!黑大夫心中忍不住惊叹,他又拍了拍面前的中年男人,眼睛却不住地往后飘。他甚至觉得这也不能怪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黑大夫不住感慨:北京首都,大学城卧虎藏龙!
黑大夫看了两眼,收回目光,继续对着中年男子笑而不语,只道:“不是自愿上学,对吧?”
“我没在上学啊。”
中年男子莫名其妙,眼神匪夷所思,这个表情一出,黑大夫顿时笑不出来了。
不是上学哥?
居然不是他?
黑大夫像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露出谄媚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找错人了。”
男子迷惑地走开了。黑大夫自己很快调理好了,他是东北人,在社交上秉持“只要别人尴尬,尴尬的就不是我”的原则。他略感怅然若失,再次回头打量门口进出的人群,然而再也没有哪个人让他感到怀疑。
黑大夫查找可疑人群的时候,不免也一遍遍看到了刚刚惊鸿一瞥的绝世美女。黑大夫纵使已经是可以当人家爹的年纪了,也情不自禁又看了几眼——这实在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自打女孩进店后,周围一圈注意到她的人都在偷偷瞄她。
不过,女孩就在黑大夫不远处站定了,并似乎……一直在看他。
黑大夫惊慌地打量了一番,发现自己的感觉居然不是幻觉。
女孩真的在看他。
什么情况?黑大夫有点紧张,他欲盖弥彰掩耳盗铃地掏出手机,用给“不是自愿上学”发消息来掩盖自己的激动。
黑大夫:你还没到吗?穿了什么衣服?我刚刚都认错人了。
不是自愿上学:我到了,白色裙子。
哦,白色裙子……白色,白色……
白色裙子?!
黑大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手比脑子快地打了一个“?”。
白色裙子?上学哥还有女装癖?这个脑回路只是一闪而过黑大夫就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这下他再蠢也意识到了——分明是上学姐啊!
黑大夫的心剧烈颤抖着,他以全新的视角转头一圈,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只在男的身上打转了。然而,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仿佛一团火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黑大夫惊恐地发现……
整个书店,只有刚刚进来的那个女孩穿的是白裙子!
卧槽!
卧槽?
感情不是上学哥,也不是上学姐——是上学妹啊!
黑大夫浑浑噩噩地走到女孩面前,张了张嘴,好不容易艰难道:“你是……不是自愿上学?”
女孩一直在忍笑,她长相很素净,不笑的时候看着很难接近,眉眼弯弯时又显得温和亲切。
她点了点头。
黑大夫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理智在随风飘散。
两个人终于在桌子前坐下,裴春之扫码点了一些饮品和蛋糕,点餐前,服务员还来检查了她的健康码。黑大夫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裴春之虽然看出来黑大夫很震惊,但也没想到他的震惊差不多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态势。她点好餐品,交叉双手,十分恭敬地同他自我介绍:
“您好,黑老师,我是不是自愿上学,是在北京上学的学生。”
“我勒个豆……妹子。”黑大夫道,“你多大呢?”
裴春之眨眨眼。
“十六。”
“哎哟卧槽。”黑大夫大骂一声,“不是,咋?你搁娘胎里开始写文了?”
裴春之愣了一下,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捂着嘴,一边笑一边咳嗽,好一会儿才道:“……我十二岁开始写文的。”
“这能对吗!”黑大夫绝望道,“大妹子,你给我家乡话都逼出来了——十二岁我还跑泥巴打滚呢,你写《大灾变》去了——哎呀我操了,就是我儿子,今年十三了,别说让他写网文了,让他写道数学题跟要了他命似的。”
黑大夫转念一想,猛然发现另一个华点,他严肃道:“你约这儿见……你是中央附中的?”
“中央大学的。”
“哦,我就说……”
黑大夫话说到一半停下了。
“不对。”
黑大夫默默重复道,“不对不对。”
裴春之:“怎么了?”
“中央,大学?不是附中?”
“嗯。”裴春之小声说。
“十六岁?”
“嗯。”
裴春之怀疑自己陷入到了无限流循环,因为黑大夫明显进入了一种心流状态,他一会儿问“中央大学”,一会儿再重复提问“十六岁”,在裴春之反复确认后,他发出两声咯咯咯嘿嘿嘿的笑声,仿佛已经半痴呆了。
黑大夫至少折腾了有快半个小时,他原本安排的、要提问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全只顾着好奇裴春之到底是怎么十六岁来上大学、十二岁写出《大灾变》的了。等裴春之回答了一万个问题,她才好不容易从东北人极快的嘴皮子里插进来,见缝插针地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黑老师,那些举报横波渡的小作者来求助我帮忙,不过,我觉得这样施压也不是个办法。”裴春之道,“而且,横波渡现在明显是在冷处理,晾着不答话,谁也拿他没办法。”
黑大夫道:“他没有任何回应?呵呵,这就说明,他自己也知道理亏!他那种家伙真逼急了,是能把所有人都咬着一起下水的!”
“他骂我的事情倒也算了,只是他一直打压小作者,嫉妒有才华的年轻作者,甚至借着别人的信任,偷梗借梗……这我真的很难容忍。”
“不会没有办法的。”黑大夫道,“据我所知,有一个事情或许可以挖掘一下。”
“什么?”
“横波渡很喜欢吃野生宴,你知道吗?国家自从疫情后,更加严厉打击野生动物相关,这个事情我看没有人提过,是可以大做文章的。”
裴春之略一思考,顿时恍然大悟。不错,能让人彻底塌房的,就是违背主流价值观的私行,越是主流的东西,一旦违反,后果就越沉重。黑大夫提出的这个点,着实有用。
黑大夫自得地笑起来,显然,他对自己作为靠谱的成年人可以帮到小辈感到深深的自豪。
黑大夫问:“话说,你既然是竞赛特招,那还需要高考吗?”
“不需要,但我今年仍然会参加。”裴春之道。
“参加着玩一下也好,不用紧张,纯体验。”黑大夫很赞许裴春之,不过他默认裴春之是去考着玩的。
裴春之并不纠正他,只微笑,她一向不喜欢把没做到的事情到处乱说。
*
和黑大夫的会面结束后,裴春之给崔印月打去了视频电话。
《楼上那个一直哭的孩子》出版了,第一批投入市场的书不过千册,还是在崔印月的一力担保推荐下才得以被接受。饶是如此,整个过程也耗费了大半年时间。
崔印月是来找裴春之要地址的,她好把样书发她一份。裴春之给她发了地址,崔印月又和她唠起嗑来,两个人絮絮叨叨半天,崔印月才又想起来什么地提到:“小春,你之前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同步资助了一批孩子?”
是的。
“具体有多少人?有名单吗?”
“嗯……”
裴春之有些惊讶,为了写这本非虚构文学,有段时间她一直在乡镇中奔走查访,发现了很多实际上无人抚养的孩子,她挑选了其中一些典型的家庭进行采访,剩下没选中的,她也会略微资助几百几千。
时间隔得久了,再加上人数众多,崔印月骤然提起,她甚至有点数不出到底有多少。
裴春之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有一个小男孩,十二岁,疫情期间,救助照料身边留守老人,当选了今年铜州感动人物。人家在采访中,不停地提起你。”
“不停地提起我?”
“可不是嘛……人家叫郭一鸣,你有印象吗?”
“没有。”裴春之叹气,“我帮过、简介帮过的小孩,估计不下百个……之前《大灾变》最挣钱的时候月入数十万,不少钱都拿来给他们了。”
崔印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几十万?”
“嗯。”
“……”
崔印月道:“我现在开始写网文还来得及吗?”
崔印月女士是开玩笑的,裴春之只笑。崔印月很快又严肃道:“这个事还没完——你是不是还资助过一个叫许元冀的男孩?”
裴春之沉默一阵道:“他是我小学同学。”
许元冀,就是小学班上那个被同学哄骗着喊裴春之漂亮老婆的傻子。裴春之后来知道他是四年级突然变傻的,觉得他家实在也不容易,还特意去他家给了点钱。
崔印月道:“郭一鸣救下的老人就是许元冀的奶奶,他们是邻居——他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
崔印月道:
“许元冀变傻不是意外,他是被他家暴的父亲失手打傻的。”
裴春之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起来多年前许元冀的脸,陈佳怡说过,以前,他是预科班的第一名,最聪明的孩子……裴春之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这个采访被压下来了。”崔印月难过地说,“我当时知道你被提到很高兴,可是后来发现根本没有后续,去了解了一下具体情况,原来是因为郭一鸣在采访中说了许元冀的事情……上面觉得不符合价值观,有些危险,所以整个采访都没有播出。”
裴春之好久没有说话,崔印月感受到她的伤心,赶紧继续说:“郭一鸣只有十二岁,他以为采访里可以为许元冀争取利益所以就说了,你也不要觉得可惜,或者想要再去帮他们起诉了,这种事情是帮不完——”
“他不行,那就我来。”
裴春之淡淡地说,她眯了眯眼睛,轻声道:
“铜州市感动人物的采访可以压……”
“高考状元的也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天呐今天喝到了人生最好喝的奶茶……令茶的醇抹生乳酪,好喝得旁边有人死了都不知道……(绝对不是广告我是自来水)
*感谢名单:48400430、Celia·Ftura的地雷;阿云的20瓶营养液、远韵纤薄的20瓶营养液、发发发发发发的17瓶营养液(节选)
第60章 减肥成功的高考状元60 “没有撞上去……
这个世界从未公平过。
裴春之挂了电话, 她流泪了。一个声音从心里呢喃地挣扎而起,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前世的裴春之痛苦地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恍惚间,裴春之好像感到, 那张疼痛不已的、属于过去她自己的脸悄悄模糊,转而浮现的是无数个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的脸。
许元冀甚至连发出这种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裴春之抚摸着手机的外壳, 她常常被顾榕和张钟子航指责太心软、太善良——一些当代已经不被称赞的特质。
个人利己主义盛行的时代, 适当范围的邪恶成了一种潮流。冷酷被称赞, 绝情富有魅力, 末世文的圣母心为人排斥, 穿越文讲究杀伐果断和决绝去留。
然而裴春之写出的主角从不是这样。《大灾变》的女主贺明冰总在竭尽全力地救人;《物理学》的男主邓嘉石尊师重道,和浩大中文网众多欺师灭祖的男主截然相反。
这个时代, 浪漫的爱不被信任, 理想主义不被成熟兼容。
可是她还是要这么做。
崔印月问她:“你要为了这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伸冤——甚至在他已经是一个傻子、可能此生此世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你所做的事情的情况下吗?”
“是的。”裴春之道。
“你想清楚了,小春。我不会拦着你,但是你得明白,不是所有热血上头的大爱都能得到理解, 你太年轻了……头破血流,一无所得,才是大多数理想主义者的结局。”
“我想清楚了。”她说,“我想得很清楚, 如果我不做这件事, 我会后悔一辈子。”
“如果做了它, 你也可能会后悔一辈子。我还从来没见过高考状元借采访鸣鼓伸冤的先例,不成功, 便成仁。现在是网络时代,如果你失败,整个社会都会以你无法想象的刻薄压倒你……”
“我不怕。”
裴春之握紧手机, 她想起新安小学的天台,她在那里静坐对峙的下午。
她继续说:“‘头破血流,一无所得’,这种事情,我早已经历。”
“没有撞上去的勇气,才是更可悲的事。”
*
今年的六月降落在一片静谧的烟蓝。
六月一号的傍晚,裴春之刚刚做完一套语文模拟卷,她抬起头,从中央大学理教三楼的教室中向外望去,可见上片灰蓝前调、肉粉中调、绛紫尾调的天空。裴春之松开笔,单手揉搓着眼周,整间教室只有她一人,窗明几净。窗外,博雅塔与西山相映交织,剪影如纸。
她给自己安排的复习计划满满当当,如果高考如常进行,她不会有拿状元的把握;但她早已知道,今年因疫情,高考将会延期一月。
她一定会成为状元。
这世上有很多可称为机缘巧合的东西。标错的小数点、脑回路搭错的阅读理解、手残涂错的答题卡……没有人能拍着胸脯打包票,“我一定可以成为江海省状元”。这是一个地狱级别的高考大省,中考筛选一半的人分流去职高,高考是这里最鲜血淋漓也最公平的事情。
裴春之坐直身子,她休息了五分钟,立即从书包里抽出另一套题,按照计划,她今晚做三套文科卷,对完答案后去夜跑五公里,然后洗澡,上床前写明天小说的更新。一切有条不紊,环环相扣。
她对自己说:
你一定会成为状元。
六月中旬,裴春之之前发布的口罩基本清空,最后一些尾货,她没有参与越来越扭曲畸形的口罩市场,转而无偿捐赠给了政府。钱已经赚够了,她不喜欢过度涨价。
口罩成本二十多万的投入,获得了约五十万,如果裴春之没有捐赠其中一部分的话,应该可以达到接近六十万。另一边,裴春之投入的股票都以疯狂的趋势一路高歌,她知道疫情能持续很久,所以不着急抛售。
《大灾变》热度水涨船高,订阅收益又达到了稳定的每月三四万,这个数字和刚完结时期的每月几十万不能比,但一篇完结这么久的小说还有这么好的拖尾效应,已经令人惊叹。编辑告诉裴春之,《大灾变》的有声书和动漫最近也在谈判,公司找到合适的买家,会替她争取一个高位的价格。大约八九月份,她可以再拿到几十万的版权费,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上百万。
什么也不干天上掉钱的好事裴春之当然同意。来钱的好事甚至还没结束,崔印月把《楼上那个爱哭的孩子》的第一笔出版分成打给了裴春之,钱不多,万把块钱。裴春之在网络文学见多了几十万几百万的进账,顿时对严肃文学的清贫生出荒谬的好笑感。
谢天谢地,她写严肃文学也完全不是冲着钱去的——不然她非得饿死自己不可。
另一个事情则是李瑶那边。李瑶前段时间又翻出来了当年她高考前裴春之给她录的一套冲刺视频,正好疫情时期,大家都只能上网课,李瑶灵机一动,问裴春之能不能把那些录播视频放到网上去,惠及全国各地学子。
裴春之觉得没啥,那都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再说,她从头到尾没有露脸,只有声音,还是李瑶代发……她回复道:“可以,你发吧。”
顺便一提,时至今日,李瑶仍然不知道春老师当年教她高考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也不知道春老师就是成功让她老爸李明铭失去编制的小女孩裴春之……
六月底,裴春之申请了中央大学几门预科课程的期末考试。她抽出五天时间,暂停了高考复习,全力复习大学课程。六月二十九号,所有考试结束,裴春之定了三十号的机票,准备回莲池参加高考。
裴载之知道后,本来还说要去机场接她,被裴春之制止了。裴载之现在一个人在新安住,陆林花回去找过他几次,他都打死不肯跟母亲走——至于裴永明,他是天高任鸟飞一般,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裴春之对此也毫不意外,本来裴永明就是一个责任感非常低下的人,小时候裴永明带她去钓鱼,能因为一时生气把她一个五岁小孩丢在河边。陆林花一个疑似躁狂症患者都比他有责任心。
姚倩倩和裴载之还在谈恋爱。裴春之到莲池前绕去新安镇,先去见了这对小情侣一面。吃饭的时候,裴春之终于没忍住,问姚倩倩:“你怎么看上的裴载之?”
她太好奇了。上辈子的裴载之一直没谈过恋爱——他长得帅,从小受追捧,性格又幼稚,看不上任何人。
姚倩倩很害羞,她看看裴载之,裴载之不看她,转过头去假装很忙,耳朵反而竖起来了。
姚倩倩说:“因为……他初一的时候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那个男生很讨厌,小学的时候坐我后面,老是弹我胸罩带子。”
裴春之道:“打架?”
姚倩倩赶紧补充:“就是,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裴载之去打架……后来他们说是因为那个男生开黄腔,裴载之去教训他来着。我就觉得,他很正义,很维护女生,和那些开黄腔的男的不一样。”
裴春之微妙地抬起眼睛,看了看裴载之。只见裴载之扭着头,一个劲儿地抖腿,就是不肯和裴春之对视。裴春之哑然失笑,最终也没给姚倩倩解释事情的全貌,这个事过去如此久远,只是阴差阳错,却莫名成就了姚倩倩的三年暗恋——可见未成年女生爱上的往往都是自己的幻想。
裴春之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那个男生是和裴载之打篮球,打不过他,一气之下,大骂他妹妹是个厮混的小混混——裴载之脑袋一热,就跟对方打起来了。就这个事,陆林花还被喊去学校了。
总之,裴载之绝对不是出于什么正义、什么教训打的人。
裴载之自己显然心里也有数,还在那边演上了:“那个傻逼就该打!我打的就是他那张嘴!”
裴春之微笑不语。
上辈子,她没有被传厮混小混混的名声,裴载之也根本不会被她的事激怒从而打架,他忙着和裴春之撇清关系呢……裴春之喝了口茶,对自己重生一遭,还意外给裴载之捞了个对象的事深感好笑。
裴载之和姚倩倩只和裴春之吃了一顿饭,两个人都知道裴春之回来是备战高考的,不敢过多打扰她。走之前,裴春之特地问了一下裴载之现在靠什么赚钱,裴载之道:陆林花嘴硬心软,每次来找他都会给他些钱,然后他还会接游戏陪玩和代打挣钱。
裴春之笑了笑,陆林花从没有对她“嘴硬心软”过。
回莲池又坐了一站高铁,到了火车站,宁希漾亲自开车来接她回学校。自从她考了一模,宁希漾是真相信她有高考状元的潜力了,裴春之简直怀疑自己成了玻璃人,宁希漾光是路上点心和奶茶就准备了好几种。
到了学校,已经将近晚上八点。这个点,莲少班大概率在上晚课,裴春之不想打扰同学,正打算从后门溜进去,宁希漾就把她领到了正门,裴春之不明就里,还打算往后门走,宁希漾又把她拉了回来,笑嘻嘻让她推门。
裴春之推开门。
彩带、手持烟花、纸条一起爆炸,男生女生环绕在门口,高低错落,宛如欢迎明星走红毯一般激动。顾榕站在最前面,她手上的手持烟花不知怎么没爆炸,她急得使劲儿摆弄,裴春之一边扒拉脸上的彩带,一边笑着拿过顾榕手上的烟花,一拉,“砰”,彩带和星星碎片飘到顾榕头上。
同学们大笑起来,有人鼓掌有人跺脚,一体机上开着歌,放的是《开往早晨的午夜》,无数双手向她扑过来,女生的马尾辫在肩上摇摆,裴春之闻见蛋糕的香气,有人拍着她的后背,大家伙儿一起挤来挤去,吵吵嚷嚷,把裴春之一直挤到了教室中间,嗅觉果然没有骗人——那儿正有一个三层的大蛋糕。
顾榕把她按下来,杨丞墨站在对面,周围有不少人,正在分餐具和盘子。裴春之傻乎乎地说:“为什么让我坐这儿?”
“你傻啊!给你过生日!”顾榕大叫道。
“我生日三月十九号……早就过了呀。”
“疫情期间自己过的不算!你要去上大学了,给你补过一个,你还不乐意?”
“乐意,乐意。”裴春之赶紧说,宁希漾指挥着人去关了灯,一波人喝彩,齐声道:“许愿切蛋糕!许愿切蛋糕!”杨丞墨让人安静,大家这才消停。一个女生给裴春之戴生日帽,另一个人给蛋糕上插蜡烛。灯黑后气氛顿时足了一大半,裴春之舔舔嘴唇,幸福充盈着整个身体。
沈星映道:“唱歌吧?”
同学们零零散散地起了调子,一体机上的歌被关了。好几个人跑调,好在加入的人够多,听起来像模像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裴春之双手合十,在荡悠悠的黑暗中轻轻地对自己说:
我要幸福,我要爱,我要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