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 中央大学2020级物理系新生军训期间,裴春之接到林如蘅的电话。
新安在下雨,林如蘅的声音淹没在五花八门的噪音中, 裴春之蹙着眉,勉强从警笛声、哭喊声、孩子的尖叫等环境中抓出林如蘅的声线。
“——大案, 大案, 大案。”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反反复复, 声线颤抖着, 北京的夏末躁动难耐,裴春之不自觉地打了抖擞, 电话挂了。晚一点时候, 林如蘅打了第二通电话,这次她平静许多,应该在办公室里,清晰明了地告诉裴春之几件事:其一, 许元冀父亲有问题,具体内容也许不久就会上省市级媒体新闻,如果情节严重,可能会举国皆知;其二, 许元冀之前的众筹已经递交相关慈善部门, 他的余生大概都会在福利院度过。
裴春之沉默一阵, 道:“他父亲杀了他母亲?”
“案件内容不能随意公开透露。”林如蘅一如既往的有原则。
“好吧。”裴春之道,“许元冀奶奶怎么办?”
林如蘅犹豫了一下, 道:“已经不用担心了。”
什么意思?裴春之感到这个事情超出了她对底层社会的想象,林如蘅的含糊其辞也让她倍感好奇。电话结束后,裴春之有些怅然, 她懵懵懂懂地翻着手机,不自觉地翻到了陈佳怡的社交平台。
她有很多话想说,于是她任由自己十分突兀地拨打了陈佳怡的电话。
陈佳怡没有接电话。打了两次后裴春之才想起来是她犯傻了,陈佳怡今年应该上高一,今天是工作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手机。
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拼尽全力,一路披荆斩棘,回过头来,发现过去恨她的也好、爱她的也罢,全都被远远地落在后面。
想到这儿,她打开手机,久违地关心了一下陆林花和裴永明的现状。两个人都在当时网络大战的时候建了账号,裴春之一番搜索,却一个都没找到。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问裴载之。
裴载之照理来说也上高中,然而不幸的是他和前世一样还是个网瘾少年,裴春之一发消息,秒回。
裴载之:你傻掉了吗?爸妈当时都注销账号了。
裴春之:……没太关心。
裴载之:你真的是人吗?你掀起这么大风浪就挥挥衣袖走了?
裴春之:不爱也不怎么恨,所以不关心。
裴载之:呵呵。咱妈被网暴了,现在性情更古怪。
裴春之:网暴?
裴载之:好多网友说她是女疯子,还有一些人在拿她举例子说不能随便生小孩。咱妈又特别在乎别人看法……
陆林花在乎外界看法是一个很奇妙的事,虽然一般来说,最让全家丢人的是她本人,但只要她听见别人羞辱家人,她又会拼命维护和挽尊。
裴春之很难想象陆林花被网暴后的状态,因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陆林花总有办法或是胡搅蛮缠或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让对面服软——然而这次真是王牌对王牌了,网友永远不会关心你在痛苦什么。
裴春之继续发消息:“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很奇怪。”裴载之说,“我不好说,她现在比之前温顺很多——而且总提起你。”
裴春之怪道:“提起我?”
“嗯。会说一些你四岁前的样子,你四岁前有多依赖她。”裴载之说,“她还很恐惧上网,手机号和地址都换了,她好像频繁收到恶心的快递。”
说到这儿,裴载之极其幼稚和天真地说:“如果她后悔了,你们有可能恢复关系吗?”
裴春之很平静。
“不会。她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扯出笑,说:“她只是终于害怕了。”
裴载之已经维持独居很久了,裴春之多和他聊了一会儿,最让她惊讶的是,裴载之居然会关心北京的天气,问她有没有买秋天的衣服,还好奇北京租房的价格。
裴春之心情复杂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接地气。”
裴载之轻笑:“我也没想到,其实做到这样很简单,只要自己独居几天就学会了。”
“还在靠陪玩挣钱吗?”
“开了个陪玩团,我负责招人,自己不怎么玩了,想努力考个大学。”裴载之说起这个语气都结实了,“每个月能付完房租养活自己,偶尔还能给我妈打点钱。”
“嗯。”
裴春之不去干涉裴载之继续与陆林花、裴永明有联系——那是他的选择。而且,对裴载之来说,一直在十五岁之前,陆林花都是一个除了脾气差外很好的母亲。她不会造他的黄谣,也不会缩减他的衣食,甚至会和他开玩笑,带着他在饭馆工作,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裴春之第一次听裴载之讲起那些她从未参与的经历时无法想象,那似乎是一个堪称恐怖的、截然相反的陆林花。
裴春之又问:“你爸呢?”
裴载之反而把脸拉了下来。
“烦死人了。”裴载之恶心道,“他没去找你吗?”
“找我?”
“他好像欠了钱,之前的房子全卖了,小三也跑了,还差很多钱,现在到处攀关系借钱。”
裴春之想起来了,难怪七月网络大战裴永明自以为胜券在握时还突然向她讨要一百万,感情是真的遇到经济危机了。裴春之道:“他到底干什么了?会欠这么多钱?”
“疫情前他不是刚和老妈离婚嘛,他跑去创业了,借贷开了个饭店,然后疫情大隔离,他赔了个一干二尽。老妈当时把明林饭馆的铺子卖了,因祸得福。”
“这样就能欠上一百万吗?”裴春之略感狐疑。
“好像那个也有小三卷了很多钱跑路的原因。”裴载之说起亲生父亲的倒霉日子两眼放光,声音洪亮,显然也是当代“大孝子”。裴春之忍不住探询了一下裴载之对裴永明的态度,裴载之想了想道:“不太熟的感觉。”
他又补充道:“他抛弃我妈,那就不单单是不熟了,我和他不共戴天。”
裴春之颔首。话又说回裴永明欠钱的事,裴春之道:“他七月底找我要过一次钱,很快就直播事件了,再然后他就没找过我。”
“真的假的?”裴载之吃了一惊,“他这么简单就放过你这个金钵钵了?他有段时间天天打电话骚扰我,还威胁我要去我学校闹,说不借他钱,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云云。”
这就要断绝父子关系了,看来父子关系也只是裴永明拿来牟利的工具。裴春之一直觉得裴永明对整个家庭都不大关心,以前以为只是她个人看法,没想到裴载之也这么想。
“对了。”裴载之严肃地说,“外婆还在你那里住吗?”
“还在莲池,房子已经找好了,收拾好就带她过来。”
这还是头一次裴载之关心外婆,裴春之颇为惊讶。
“外婆的身份证在你那儿吗?她有没有被人带走过?”
“绝对没有。”
裴春之立即反问:“你在担心什么?”
裴载之道:“裴永明有点疯魔了,前不久他跑过来找我,想哄骗我人脸识别,以我的名义借贷。你不会被骗到,我担心外婆。”
裴春之毛骨悚然。大脑飞速运转,裴春之梳理了一下外婆的行踪,想到外婆自从被接到莲池和陆林花没了联系,和裴永明更不可能有联系。裴永明再怎么努力,照理来说也找不到外婆。
想到这里,裴春之松了一口气。
“他想哄骗你签什么?”裴春之逼问道。
“似乎是高炮,民间高利贷。”裴载之厌烦地说,“裴永明真是疯了,我今年刚满十六岁,法律上半个成年人,能借几万块?他真是走投无路了。”
“什么时候的事?”
“直播大战后,他那个小三卷钱跑路。”
裴春之大概明白了。裴永明经济问题是从借贷开始的,早期借贷是为了创业,然而正好撞上疫情,血本无归;本来说不定还有最后的积蓄,谁知钱被枕边人卷走了——裴永明穷困潦倒,陆林花萎靡不振。裴春之坐下来,喝了口茶,转了一圈自己新租的房子,窗明几净,在北京。
先前的孤独感顿时被冲淡了大半,裴春之又高兴起来了。一想到裴永明和陆林花过得这么完蛋,她走路都有点想笑。
下午,裴春之参加物理集训,重新捡起了一年前集训队时期的题海。
集训强度没有很大,远远不如中国赛区决赛。除了参加集训,她把绝大多数精力都贡献给了撰写夸克色禁闭实验验证系数论文,她希望能尽快交给唐宁先教授修改。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结束晚训,裴春之从东门走向小区。北京的夜有一种高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北京的路更宽、桥更大。新安的路是双车道,铜州市区和莲池市的路是四车道——但是北京的路是六车道起步。
手机响起来,是下了晚自习的陈佳怡。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很忧虑地告诉裴春之她学不会不等式证明,高中数学好难,她好想哭。
裴春之已经忘记自己中午时短暂难过的心情,她望着北京的月亮,柔和地告诉她:北京的月亮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你能做到的。”陈佳怡高兴地说,“小春,从小到大,所有你想要做成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到,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学会不等式。”裴春之说。
“这不一样吧!”陈佳怡哭道。
“还记得你小学的时候非常焦虑上台表演吗?可是你最后居然敢在台上放视频,很多事情到眼前了,你被逼着去做了,反而会发现自己完成得很好。”
“小春,你像所有人的妈妈。”陈佳怡感动道。
“这真是最高评价。”裴春之笑了。
“如果现在让你写同学录,你会写什么样的理想?”陈佳怡好奇道。
“我想想。”
裴春之走到出租屋门口,钥匙拧动锁,屋内暖黄的灯光洒下来。
“想让这个世界因为我变好,哪怕只是变好了一点点。”
“真好,真好。”陈佳怡感动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小春,我一直没有感谢过你……我……”
她仿佛下定决心,道:“你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开过我眼睛玩笑的人。”
裴春之怔了一下,小学的事太久远了,然而陈佳怡这么一说她便想起来——当时班上总是会拿她的斜视开玩笑,有人会让陈佳怡负责观察老师有没有过来,因为“她可以一只眼睛放哨,一只眼睛站岗”,然后全班就会哄堂大笑。
而裴春之忙着看小说和挣宋晓龙的钱,从不参与这些幼稚的把戏。
这只是一个误会,十八岁的裴春之与整个小学脱节,只有一直自卑敏感的陈佳怡在默默观察每个人笑容的时候发现了她的抽离,并误把那当成了善意。
裴春之没有解释,她喜欢这个误会。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会走到因斜视痛苦的陈佳怡面前,告诉她:
你长得很漂亮。
*
十月初,裴春之提交了论文初稿给唐宁先教授。唐宁先的助理告诉裴春之,唐先生身体愈发不好了,很不乐观,她要做好唐教授一直没工夫看论文的准备。
军训结束在国庆前结束了,国庆后新生正式开始大学的生活。军训期间,裴春之惊讶的发现之前集训认识的莫知娴居然成了她同班同学,在男女比例极其悬殊的中央大学物院,她们立即极其默契地成为了吃饭搭子。
莫知娴告诉裴春之,她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她觉得裴春之还是太体面了,如果是她,一定要让裴永明和陆林花直接进监狱。
“对了,你是江海人吗?”
“对。”
“江海哪儿的?”
“莲池铜州混血儿。”
“……你们散装江海。”莫知娴无语了,“铜州,最近的铜州杀妻案你知道吗?”
“?”
裴春之惊得没拿住筷子,她愣了一秒后忍不住说:“……许元冀?”
“什么许元冀?”莫知娴还在吃饭,她只是随便找个话题和裴春之聊天,“不过,好像是姓许,你认识嫌疑人吗?”
“你从哪里看到的案子?”
“一看你就不爱刷小绿书,首页推送的,我每天都看各地发生的奇葩事件和全国的逆天相亲。”莫知娴笑嘻嘻地说。
裴春之上网搜了一下,风声并不大,杀妻案没有激起多少浪花,但确实在各种小道消息传播。裴春之又换了几个平台搜了一下细节,发现真的就是许元冀的父亲被捉拿归案。
至于为什么十月才有少数媒体报道,就是因为许元冀他爸太能藏了,以至于最近才抓到且认罪。
裴春之看了看各种消息拼凑出的案件真相:多年以前,儿子撞见父亲失手打死母亲,但年纪太小,没能理解这个场面,所以也没有及时报警,父亲又很快进了监狱;等父亲出狱后,再次恶习复发,开始殴打奶奶和儿子。儿子拿他杀母的事情威胁,反被警惕的父亲打成智障。
警察前去查案的时候,家里的老人知道儿子杀死了儿媳,也才知道孙子的智障是儿子造成的,打击太大,想不开自杀了。
不到一周,裴春之就发现她错了——这个事情原来并不是没有水花,而是它刚刚开始得到关注。
几天之内,铜州杀妻案窜上热搜。此案能引起广大网友们关心的原因是:这个父亲选择的藏尸方法是把尸体给家里的猪吃掉,然后极其变态的把剩下的尸骨从猪圈拿出来埋到了自家地板下面。
网友们纷纷带入了邻居的角色,呕吐连连:“万一我楼上地板下也有这种东西怎么办?”
裴春之亦匪夷所思,她发消息问了郭一鸣,郭一鸣则表示:十年前新安菜场那边确实会有猪圈,但后来市貌整改不被允许了。
又过了几天,许元冀父亲的大头照也被扒了出来,网上流传起一段很短的采访视频。
记者:为什么要把骨头拿出来放到地板下?
许父:猪不吃我能有什么办法,放在那儿会被发现的。
莫知娴把视频转发给了裴春之。
这只是一件小事,一件很小的事,莫知娴也只是恰好看到,恰好转发。
信息时代,一切都随心所欲。
然而,打开视频的那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裴春之站了起来,她浑身颤抖着,盯着许元冀父亲的脸。
她喘不上气,一些已经被忘掉的记忆把她劈成两半,她扶住桌角,力求不露出异样的表情。
她只见过这个人一面,此生没有想到能再看到他,并知道他是谁。
——上辈子,高考出分当天晚上,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砍了她两刀的人。
死前她望见他的脸,确信自己从没惹到过他。裴春之低下头,失血的感受在身上复现,她死死地握住手边的东西。这张脸她没有用心去找过,因为觉得找不到;可偏偏就在她觉得一切都远去的时候,他又像横冲直撞的汽车一般撞向她。
许元冀的父亲是讨债的。
她从没有借过贷款。上辈子也没有。
前世今生,只有一个人陷入了经济困境的漩涡。
——上辈子她的死,是裴永明间接造成的。 ——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这条线。
*感谢名单:Celia·Ftura的地雷;沐子木的22瓶营养液、林与的20瓶营养液、可乐的20瓶营养液、呆瓜的20瓶营养液、山外人的20瓶营养液、不想起床的15瓶营养液、哈哈的10瓶营养液、许你一世繁华。的10瓶营养液、么的10瓶营养液(节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