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默并不着急。
这里,只有一个半活人。
他,以及里头的半个死人。
指尖又轻轻叩了一遍门扉,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唇角扬起,缓缓低笑道:“夏侯将军……?”
夏侯守站在门口几步的距离,屏息凝神,悄悄拔出了佩剑。
门外之人他曾见过的,两月前伪装商队,这个少年,自告奋勇地主动请缨要加入商队,什么都不要,只求能去栖云山求神仙。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又哪有什么仙山。
子虚乌有的事情,夏侯守自然一口应下。反正,伪装商队的那些人的下场,无外乎是一个“死”字。
倒是没想到,覃争义将他带回来做人质,竟没有杀了他。
夏侯守额头渗出冷汗,不仅如此,方才他明明亲眼目睹这小子被乱箭穿心、斩首断肢,却一次次从血泊里爬起来,复活,然后生生杀了他今日带来的百来号人!
这绝非人力所为,这少年,他不是人!绝不可能是人!
可他大计未成,也绝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夏侯守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恐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记得你……当日在商队……”
门外传来清越的笑声,“嗯,将军真是好记性。”
“可以谈谈了吗?”
不等夏侯守回答,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
宋默立在暴雨中,紫色闪电突然照亮天空,同时也照亮雨中少年的身影,红衣似血,玉面染朱。
宛若艳鬼临世。
夏侯守忽然想起奇闻中那以美艳著称的鬼,惑人心智,极为危险。
他本能地后退,抱胸作出防卫的姿态,“你想同我谈什么?”
“交易。”宋默跨步迈过门槛,反手合上门,风雨声顿时远去,他温柔地蛊惑,“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什么买卖?”
“将军胸怀大志,这条性命自然金贵。”
夏侯守突然反应到什么,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轻笑,“将军明白了呀?”
“当然是用家人性命,换将军一人活下去的机会。”
天幕又一道电光闪过,暗无天日的书房被照亮一瞬,浮现夏侯守惨白失色的脸,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青白交界的侧脸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如何?”宋默往前迫近一步,“将军可想清楚了?”
“好……”
夏侯守声音嘶哑:“你让我下山,定将家人尽数送上。”
宋默疑惑地“诶”道:“那若是将军你食言逃跑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夏侯守急声道,“我既应下,绝不反悔!”
宋默眼眸深处闪烁着异样的疯狂,被压抑得近乎扭曲,他抬手轻轻揩去唇角的血珠,在苍白的的脸上抹开一道妖异的红痕,嘴角翘起讥诮的笑,越显得人薄凉。
又是这样……这些道貌岸然之徒,为了活命什么谎言都说得出口,抛妻弃子,自私自利,全都一个样。
见眼前人不再言语,夏侯守害怕这买卖不作数,忙道:“那不若我把位置告诉你,你去……”
宋默打断他,“不必。”
他半侧过身让开一条路,“我与将军盟约已成,将军自便。”
夏侯守半信半疑,但看到近在咫尺的希望,眼中窜起求生的火苗,抓起佩剑,步调极快地从宋默身边穿过,夺门而出。
夜雨渐弱。
夏侯守踏过满院尸骸,头也不回地逃也似的飞奔。
只是还未跑出熊虎寨,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低头看着穿心而过的箭,夏侯守缓缓扭头,不甘地看着少年。
宋默正漫不经心的放下长弓,还朝着他缓缓招手。
“你……”夏侯守呕出一口鲜血。
宋默嘴角噙着笑,慢慢抬眼,漆黑的眸子溢出遮天蔽日的黑雾,语气平淡,却冷得像是裹了一层冰霜。
“诶呀,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踱步慢行至夏侯守身侧,蹲下身子,拔出他胸口的箭,“可惜……”
他指尖划过箭尖,突然将箭矢狠狠插进夏侯守的咽喉:“你跑得实在太慢了。”
直到确保夏侯守全然断气,宋默才站起身。
雨终于停了。
肆虐整夜的山火,终究没有被暴雨浇灭。直到天边半泛起鱼肚白,熊熊烈火才化作剩下零星几点火星,在晨风中苟延残喘。
宋默回到了少女睡着的地方。
他缓缓跪地,俯身。
刚要伸手抱住她,却在触及少女的前一刻突然僵住。
他恍然想起自己身上沾染了太多血腥,新买的衣裳味道应是不好闻了。
“会弄脏的……”
宋默喃喃自语,小心翼翼地脱下染血的外袍,里面湿透但还算干净的白色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身形。
他神经质地嗅了嗅袖口,又反复擦拭手指,直到确认没有任何难闻味道,才舍得颤抖着手,轻轻将少女拥入怀中。
“我把他们都杀了。”宋默贴着少女冰凉的耳垂低语,声音温柔。鸦青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垂目看向紧闭双眼的少女,“你高不高兴?”
少女面色青白,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宋默看不过眼,指尖一点一点轻柔地揩拭,如同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他捧起她的脸,低头,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元宝……”他轻声说着。
天亮了。
山风吹过,带着硝烟余烬,吹过熊虎寨的每一处废墟尸骸。
如焰火灼热滚烫的发带随风轻扬。
“你起来……”宋默的声音突然哽咽,“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一滴泪砸在温禾紧闭的眼睑上,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仿佛她也哭过一般。
*
温禾蓦地睁开眼。
她被师姐阮钰抱在怀里,柔软的绢布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细汗。师姐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萦绕在鼻尖,温禾瞬时安心许多。
“别怕,”阮钰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师姐在这儿。”
因着刚醒来,温禾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姐……”
“嗯。”阮钰摸着小师妹的脊背安抚道:“我去倒些水来,等会你再仔细说,好不好?”
温禾轻应了一声,待阮钰去倒茶水的空儿,怔怔地望着床帐上摇曳的阴影发呆,那一滴冰凉的泪水似乎还残存在脸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湿的,凉凉的。
她哭过。
林青时一个箭步跨过门槛,怀里揣着一只刚出炉正热乎着的烧鸡,油纸包还冒着热气。瞧见床榻上坐着的人影,他眼睛一亮,惊喜道:“小师妹!你可算醒啦!”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你睡了有大半个月呢,饿不饿?吃点?”
手忙脚乱地扯下一只鸡腿就往温禾嘴边送。
温禾顺势接住,却顾不上吃,她问道:“半个月?我睡了这么久?”
“嗯。”林青时拨弄着手指数数,“一、四、七、十……十七天,整整十七日。”
温禾喃喃:“十七日……两个多月,是十七日……上一回三天,只用了一日。”
她突然明白了,重重拍了一下林青时的肩膀,“我知道了!”
“哎哟!”
林青时疼得倒吸凉气,烧鸡差点脱手。他一手托着烧鸡,一手斜斜地扶着肩,龇牙咧嘴地问:“小师妹你这手劲见长啊,到底明白什么了这么激动?”
“阴阳纵横仪之内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三倍!”
“时间的流速?”林青时眨眨眼,“你是说……”
“对,而且每次回溯降落的时间节点也不同。”温禾语速飞快,“第一回是宋……”
她突然卡住,想起世人应当只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温如晦,却不知他年少时叫宋默。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回是温如晦已成魔头之时,第二回是他还只是凡人之时……”
“你这回见到的是少年魔头?”蒋恒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收到阮钰的传音符,得知温禾已醒,就立刻放下炼丹炉赶过来,道袍上还沾着几处灰。他甫一入门便听到了关键讯息。
温禾点点头,“大师兄。”
“那他喜欢……”
他喜欢你吗?
温禾不等蒋恒明问完,便先开口回答:“我不知道。”
她沉思片刻,开口补充,“不过……他年少时确实有喜欢的人。”
但不是她。
“噗——”
林青时闻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冷血无情的无心之人,居然也会喜欢上别人?”
温禾猛地抬头,嗔怒道:“三师兄,他其实人还不错。”
蒋恒明轻瞥了一眼林青时,后者收敛了笑意,面容僵硬。
林青时:“小师妹,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没有!”温禾回答得极快,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
她低下头咬了一口已经凉掉的鸡腿,全然没注意到两位师兄异样的神情。
一边吃一边掏出阴阳纵横仪,神器上的八卦图已经转到了寅时。这次回溯后,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如果按照她想的那样,十二个时辰走完,就不能再开启回溯。
那她应该还有十次机会。
蒋恒明见到温禾动作,猜想她正在思考回溯之事,想到方才师妹对魔头的维护,眉头微蹙,认为有必要给她打个预防针。
“小师妹。”
“嗯?”温禾茫然抬起头。
“七日前,太虚宗的弟子在游历时遇见了师父。”
听到师父的踪迹,温禾眼神一亮,兴奋地问道:“师父她来了吗!?”
蒋恒明点点头,“来了。”
温禾立马从床榻上下来,“师父在哪呢?”
一直出人意料安静的林青时突然出声,声音干涩,“师妹……师父她……”
他喉结滚动:“重伤昏迷,现在太虚宗的洞天福地中疗伤。”
温禾耳畔嗡嗡作响,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她只看见林青时的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音。
“我们去看过了,”蒋恒明接过话头,每个字都像刀子,“师父身上的伤都带着黑气,皆是魔道所为。”
“而且,最致命的那道伤……是无量业火所致。”
无量业火。
这世上能使无量业火的,唯有一人。
温如晦。
良久的沉默,温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不……”她终于挤出几个字,“他为什么……”
蒋恒明叹气,沉声道:“师妹,我们亲眼所见。师父胸口的灼伤,除了无量业火,再无其他可能。”
“那东西暴戾残忍,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林青时愤愤不平。
房门被推开,阮钰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屋内凝重的气氛,她同蒋恒明对视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你们都告诉她了?”
温禾求助般望向师姐,却见阮钰轻轻点了点头。
“师父尚在昏迷中,洞天福地不可轻易进入。过段时日,我们再带你去看看师父。”
她该相信谁?
温禾垂下眼睫,是相信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同门,还是相信一个臭名昭著只相处过短短时日的宋默?
傻子都知道该相信谁。
她自嘲地笑了笑,可心底却有个固执的声音在为宋默辩解。
背叛熊虎寨之人不是他,他带她下山也是因覃争义之托,是她无端猜忌了他。他本性纯良,一定是后来经历了不平之事才改换了心境。
她想回去找到原因,找到他为何变成今日模样的原因。
“再来一次。”温禾突然开口,冷静决然地分析,“再来一次,如果这一回可以回到更早些时候,在他还没有喜欢别人之前,先喜欢上我,就有机会了。”
三位师兄师姐都愣住了。
思考许久,蒋恒明犹疑道:“但是,阴阳纵横仪回溯的时机是随机的,你怎能确保下一回一定是……”
“的确不能确保。”
温禾眨眨眼,笑道:“那就多试几次。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找到对的时间为止。若去错了时间,拿刀把脖子一抹就回来了嘛。”
她摸了摸脖子上那道消失,却仍隐隐作痛的伤口。
“只是这一回,劳烦大师兄多为我准备些防身之物。”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任人宰割了。
阮钰那张清冷的美人面浮上几分担忧,“先休息几日吧,不急一时。”
“我没事。”温禾摇摇头,“此事无论如何都要解决,三师兄,你近日可有新蛊?”
盯着温禾发呆的林青时被点到名字,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
林青时数宝似的从袖中掏出蛊虫,指着通体粉红的甲虫道:“这是经过我改良后的情蛊,这次不用口服了,只要被咬上一口就行。”
“啊,还有——”他又掏出一只全黑的绿豆大小的虫子,虫背上隐隐流淌着金色丝线,“这是我前几日的新发明,分为母子蛊。二人种下此蛊,若感觉到心里一抽一抽的,就是对方在附近。对了对了,还可以依靠此蛊找到对方在哪儿,就一条金线相连,你到时候试试就知道了!”
“多谢三师兄。”
温禾小心接过两只蛊虫,塞回锦囊中贴身收好,“有毒蛊吗?”
“有的有的。”
林青时正要掏出自己的宝贝蛊虫,突然停手,转了转眼珠子,“师妹,你那周天袋能不能装人?”
*
一辆素朴的青帏马车自南向北缓缓驶入京都城门,车顶车窗上俱刻着精致的雕花,虽不张扬却处处透着不凡。
车帘被春风掀起一角,露出车内少女苍白如纸的脸颊。
温禾斜斜倚靠在车窗假寐,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早春天寒,这副身子体弱,因而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可仍抵不住寒气。
马车一个颠簸,她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如风中落叶般抖动,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小师妹?”林青时的声音从识海里跑出来。
温禾正要回答,随行的丫鬟慌忙掀开帘子:“小姐,前头有家茶楼,不若下车喝点热茶?”
温禾摆摆手示意不用,将人打发了去。
她低声道:“师兄,我没事。”
也不知林青时脑子是如何长的,竟然能想出把人装进周天袋,再寄存于温禾的识海之中。只是这周天袋里呆得憋闷,他急需出来透口气。
“师妹,到底什么时候到那个当大官的表叔家里?你师兄我快闷死了。”
“已入京了,再忍忍。”
温禾撩起车帘,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这就是百年之前繁华的京都啊。
与现世截然不同。
百年后三界大乱,仙门尚有自保之力,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只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许久未曾见过如此鲜活的花天锦地了。
她越看越新奇,双手扶着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
京都人声鼎沸,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相貌迥异的胡商牵着骆驼走过,糖人摊子前围着一群活泼嬉闹的孩童……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算命摊子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拉住。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
瞧着比在虎牙山遇见时还要年轻两三岁。
温禾弯了弯眼,苍白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停车。”
